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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大金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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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3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大金鹿  一 喇嘛村没有喇嘛，却有很多回回。就像回回们住的马家楼根本没有楼，只是喇嘛村北头的两排土石房，因为这里的人家大多姓马，人们也就顺嘴那么叫了。我们家也住在马家楼，但不姓马，姓白。另外还有小生家姓刘，国庆家姓杨，二东家姓常，我们几家是从县城来的下放户，尽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还能看出我们和当地人不太一样。比如，我们比他们头脸更干净，穿戴更整齐，说话也没那么土里土气的，一股干牛粪味儿。可话又说回来，都是门前贴都哇的回回，差异再大，也没有和汉人的差异大。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经常在跑出家门之前被大人们揪住反复叮嘱：不要随便到南营子的人家串门，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在路上看见猪要躲着走等等。在马家楼和南营子之间是生产队的菜园子，四周被秫秸和山枣树枝扎成的障子围着，上面爬满豆角秧南瓜秧和喇叭花，好像一道绿色的屏障将喇嘛村分成南北两部分。因为生产队部和村小学都在南营子那边，马家楼的回回们无论上工还是上学，都要绕道村东的公路上才能过去。只有到了入冬以后，田里的作物都被采摘收割完毕，留下来的一大片空地不但可以往来通行，还是全村孩子们的乐园和战场。我们就像评书《三国演义》里那样分帮结伙：汉人的孩子人多势众，当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魏；马家的孩子占据地利人和，可以算是孙吴；我们是外来户，而且人数最少，只能做最小的蜀国了。我们在这里各自占有一块地盘，时而联合时而对抗，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烽烟四起。女孩子们不参与我们的争斗，玩的也斯文些，无非就是跳皮筋跳格子踢键子之类。我们男孩子的花样就多了，撞拐、骑驴、滑冰、捉迷藏、抓特务、打老爷、打雪仗，最好玩的是打尜，玩法有些像现在流行的棒球，就是将最硬最结实的枣木或梨木削成拇指粗、一拃长、两头尖的尜儿，用木棒敲击一端让它跳起来，在将落未落时用力挥棒打出去，打的越远越好，由另一方跑过去接住或捡起来往回丢，直到丢进事先画好的“城”里才算赢，然后互换角色接着玩。虽然都是不用花费一分钱的游戏，却能让我们玩得兴高采烈热火朝天，整个村子都回荡着我们的叫喊声，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被各家的大人揪回家去。等到稍大一些，我自己也发现了我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不但和汉人们不一样，和我们的回回邻居们不一样，和同样是下放户的人家也不一样，这让我觉得很自豪——我爸是个工人，而且有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加重的大金鹿，鹰式把、倒轮闸，漆黑的车身和我的身高差不多，分量可比我的力气大多了，我后来见过的所有自行车都不如它，什么凤凰永久飞鸽梅花白山，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别的不说，就说它那宽大结实的后车座吧，我爸不知用它驮回多少又大又沉的物件，一袋水泥了、一只铁锅了、一捆劈柴了，甚至还带回过一口腌咸菜的大缸，黑乎乎圆滚滚的，沉的不得了；要是驮人，就算我和妹妹都坐在上边也不觉得挤，还可以站起来扶着爸爸的肩膀跳舞呢。说实话，我并不能肯定我家的大金鹿就是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但是我知道村里的很多人都是用它学会骑车的。他们好像排好了班似的，按照辈分大小关系远近轮流来我家借车，有时我爸下班刚到村口，车子就被等候多时的人借走了，直到天黑透了才送回来。通常，他们把车子推进院子靠墙停好，会站在葡萄架下的阴影里言语一声，也有人一声不吭就急匆匆走掉了。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为了多练习一会儿，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们涨红的脸、摔伤的手，以及绽了线的裤裆。所以每次有人来还车，我爸都不出屋，只是随口招呼着：“放在那儿就行了，有空再来玩……”听听没有人回应他，我爸这才拉开院子里的灯，走出去，围着车子仔细检查一遍。或是车把歪了、拐镫弯了，或是车圈瓢了、链条断了，我爸就回屋找出工具箱，蹲下来鼓捣一番，要不第二天他就得步行二十多里去上班。有时我都睡下好一阵子了，还听见外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问我妈：“干嘛要借给他们？”我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一边替我掖掖被角，一边叹着气说：“小孩子不懂别瞎说，赶快睡吧。等礼拜天我跟你爸说说，让你也学学骑车。”其实，趁着我爸下地帮我妈干农活或者上山砍柴的空当，我早就学会骑车了。不过，既然有了这样光明正大的机会，哪个傻瓜才会错过呢。  二 好不容易熬到了礼拜天，我正一边吃饭一边谋划着怎么跟爸爸开口要车，小生又来找我了。他悄没声儿地走进来，连外间屋做饭剩下的干秫秸都没有踩响。我回头看见他，心里一惊，手里的大葱差点儿把酱碗捣翻了。我朝那张黑瘦的小脸看了看，发现前两天被我抓出的伤口已经结痂，像几条暗红的蚯蚓趴在他的左腮上。小生朝我妈喊了一声大姐，又喊了我爸一声姐夫，然后猴儿似的一窜就坐到炕沿上了。这小子其实和我同岁，甚至比我还小两个月呢，可他自从听说我们两家还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立马改口管我妈叫大姐了，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这就叫“别看萝卜不大，长在垄背上了”。不过，这并不能让我改口叫他小舅，也不影响他成为我赶都赶不走的跟屁虫。我妈问他：“吃了吗？”“吃了，”他往炕里蹭了蹭屁股，探身盯着桌上的饭菜说：“你们家的大饼子贴的真好。”“好就来一个！”我爸抓一个大饼子递给他。我横了小生一眼，他假装没看见，腆着脸接过去就咬了一大口，脸上的蚯蚓开始快速地蠕动。还没等那口饼子咽下去，他就急急地说：“好吃！真好吃！比我们家的好吃多了。”黄澄澄的玉米面随着气流喷出来，他赶紧用手捂住嘴。“吃口菜，别噎着。”我妈指了指那碗小白菜炖豆腐，然后支使我：“刚子，再去拿双筷子。”因为分了一个大饼子给小生，我爸很快就吃完了。他向后挪了挪，将盘坐的双腿伸展开，舒服地靠在被垛上，随手从扫炕笤帚上折下一根细篾，开始剔牙。我知道，这是他在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赶紧三口两口吃完了手里的饼子。因为吃得快，感觉喉咙里有些噎，就光着脚下地走到外屋，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灌下去，然后回屋穿上鞋，到箱子盖上找出茶筒，捏了一撮茶叶末放进那个搪瓷茶缸，用暖瓶里的开水泡好，双手端到我爸跟前。估计我妈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我爸露出稀疏的板牙笑了笑，对我扬扬下巴：“骑去吧，小心点儿。”我连忙答应着，跑到院子里推车就往外面走。在翻越院门的门槛时，我握住斜梁将前轮提了起来，后轮还在地面上拖拉着。小生在身后说：“来！刚子，我帮你！”手里一轻，车子就到了街上。我用力握紧车把，左脚踩上内侧的踏板，右脚用力在地面蹬几下，让车子跑起来，再一耸肩，将右腿从车梁下面穿过去，踩住另一侧的踏板，身子便一起一伏地蹬踏起来，远远看去活像一只瘸腿的青蛙在练习原地跳跃，这就是有名的“掏裆式”。如果个子再长高一些，我就可以改用“跨梁式”了——凌空跨在车梁上，左右摇摆着骑行，虽然离真正的车座还有一段距离，毕竟看上去更雅观，速度也更快。不过，跨梁骑也得小心点儿，可别像隔壁祥哥那样玩大撒把，不但把车子摔得够呛，还把卵蛋硌肿了，岔开腿走了好几天。车子像蛇一样扭动着前行。左边的石墙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将我连人带车压到在地；而右边的玉米叶子也不时伸过来，刀尖似的指向我的脸，随时准备给我留下一些记号，可我视而不见，探头耸肩地向前骑行。小生手扶后车座跟在后面跑，嘴里招呼着：“慢点儿！刚子，慢一点儿！”如果南营子有个孩子王的话，那当然就是大牛了。这家伙是生产队长的独生子，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却长得又高又壮，变声期也来的早，嗓音比驴叫还难听。那天我骑车来到街口，他正嚷嚷吵吵地率领一群小家伙比赛撞拐，只见他单腿跳跃着，用另一条腿的膝盖凶狠地撞击对手。看见我驶近，大牛撇下被他撞得人仰马翻的喽罗们，双手叉腰站到了路中间，我只好倒轮踩闸停了下来。“给我玩儿一会儿！”他说。“不行，”我紧抓车把，两腿岔开站在那儿，摇着头说：“你不会骑。”“谁说我不会？”“会也不行！”“操！”他急了，伸手猛地一拉，车子倒地，把我的右脚砸得生疼。我跳起来，一拳擂在他的胸脯上。跟着，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踉跄着歪倒在车子上，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像是被火烧着。我马上翻身爬起来，丢开车子，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我们扭成一团，在地上翻滚起来，一会儿他在上面，一会儿我在上面，除了彼此粗重的喘息，根本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响，直到被许多漆黑的小手将我们分开。我抹一把脸上的尘土，看见小生站在我们中间，用屁股挡住后面的一记飞脚，趁机借力将我推到旁边，然后弯腰扶起车子，央求着：“算了算了，咱们走吧。”我气呼呼地夺过车子，一瘸一拐推着向前走，背后传来一阵哄笑声，接着，我听见大牛起头、喽罗们紧跟着高喊：回民羔子下放户，不养鸡鸭专养猪，要问养猪干什么，猪是他们老祖宗！他们喊了一遍又一遍，喊的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就像一群经过专门训练的演员，正在通过广播喇叭进行播音。我强忍着才没有回过头，再一次冲到他们跟前去，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正在夺眶而出的眼泪。  三 走到村口，我的脚不再疼了，只是胸口还有一团棉花堵着似的，憋得难受。一条灰白的沙土路在眼前铺展开来，夹在两边绿油油的庄稼地之间，像一条望不到边的胡同。热辣辣的太阳正好悬在头顶，晒得路沟草丛和庄稼地里的蛐蛐蝈蝈知了们焦躁不安，不停地发出恼人的嘶鸣。我站在那儿使劲喘了几口粗气，感觉稍微轻松了些。这时，小生凑到跟前，指着我的鼻子说：“哎，你流血了……”我伸手摸了一把，手指间粘乎乎的让人腻歪，决定先去河边洗洗。随着血色在水面上一点点变淡、飘散，河水重新清澈起来，能看见几尾青黑色的小鱼在绒毛似的的水草丛中钻出来，继续它们的追逐嬉戏。要是在平时，我会马上脱鞋下水将它们逮住，一条一条地用细树枝将头尾穿起来，放在火上烤熟烤透，解一解馋。可我现在没有这份心情。我在水边直起腰，将洗好的背心拧了拧干，抻开下摆啪啪地抖落几下，将粘在一起的两片布扯开，很费劲地套在身上，感觉前心后背一阵清凉，顿时精神为之一震，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将车子推回公路，找到一段比较平坦的下坡路停下，等着小生跟上来。我挺胸抬头站在坡顶，回望已经被树林掩映住的喇嘛村，心里涌起一种既想哭又想笑的冲动，隐约能听见血液在体内奔流的喧响，感觉自己突然拥有了能够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悲壮吧。我猛地回过头，像小兵张嘎那样豪迈地朝小生一挥手：“走！我带你进城！”他还犹豫着：“行吗？你行吗？”我朝他吼了一嗓子，他便很轻巧地跳了上来，车子微微晃动了几下，很快就稳住了，沿着坡路飞快地向前滑行。我们到达的第一站是离家五里的东五官，这里是大队部和供销社的所在地，我们有时会结伴来买纸笔橡皮油盐糖精之类的必需品，或者晚上一起来看露天电影，所以对这段路很熟悉，没多大工夫就到了。我们没有逗留，继续往前走。早就听我爸说过，从东五官到房申村也是五里地，但基本都是上坡路，这时我开始尝到了苦头，看似平坦坚实的路面好像涂了胶水，底下还藏着一块块的碎石，让我的大金鹿醉酒般颠簸摇摆，一会儿跑到路左一会儿偏向路右，有好几次都差点冲进路边的水沟，而前面的路还那么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很快，我的全身又被汗水湿透了，只好下车推着走。为了防止小生打退堂鼓，也为了给自己鼓劲，我边走边给他讲城里的稀罕事。县城我已经去过两次了，都是我爸骑车带我去的。从东大桥进城，你不但能看见漆黑平整的柏油马路、又高又粗的电线杆和漂亮的路灯，还有好几座三层高的楼房，它们是百货大楼、副食商店、土产公司和新华书店，里面的稀罕玩意儿看都看不过来，更别说叫上名字了。大楼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那是整个县城的中心，城里人管它叫大什字。在大什字的旁边，靠近土产公司门口有个红白相间的岗亭，里面那个戴大盖帽的警察整天笑眯眯的，等着你把捡到一分钱送进去，然后使劲拍着你的脑袋表扬你。岗亭外面总有一个老太太守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蒙着厚厚的白色棉被，只要从旁边一过，就能闻到一股凉飕飕的甜香从里面透出来。白糖冰棍五分一根，绿豆雪糕一毛一根，而我的兜里正好还有准备买铅笔的两毛钱。在新华书店的后面有一排青砖大瓦房，那是我们家的老宅子，我爷爷和我爸的爷爷在那儿开过茶馆，现在是公家的民族饭店，那里的带鱼都是整条整条炸的，连骨头都炸酥了，我那回被镰刀割伤了手，我爸带我来拆线的时候去吃过，特别香。从大什字再往西走，过了电影院和县委大院转两个弯就是体育馆，我爸经常代表单位去那儿参加篮球赛。体育馆的形状就像一口大锅，当中的篮球场上架着好几排大灯，到了晚上比赛的时候雪亮雪亮的，可比生产队分秋粮时场院里的灯泡亮多了，连我爸他们在场上甩落的汗珠都能瞧见，更不用说他们的球衣号码了；四周圆圈形的座位都是水泥砌的，一层比一层高，我在上面跳上跳下，在人群里钻进钻出，可好玩了……过了房申村，路旁的景致发生了变化，成片的高粱和玉米少了，高大茂盛的杨树整齐地分列两边，交织在一起的树阴让我们感觉凉爽了许多，路面也更加平坦坚实，我骑行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辛仗子，河东，仪表厂，当我们穿越东大桥的时候，看见太阳正在离开县城的天空。过了桥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了，我和小生赶紧翻身下车，沿着路边小心翼翼地行走，直到大什字。正是下班高峰。我将车子推到土产公司门口，停在门窗紧闭的岗亭下面，和小生一起举头四顾，没有戴大盖帽的警察，没有卖冰棍的老太太，没有灯火通明的篮球比赛，那几座大楼也对我们板起了厚厚的铁皮脸，只留下许多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双双满含讥笑的眼睛斜视着我们。可我们并不失望，特别是小生，头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自行车在眼前穿行，他都看傻眼了，嘴巴张得能放进一整个鸭蛋。28的、26的、直梁的、斜梁的、鹰把的、燕把的、大链盒的、小链盒的……车铃叮叮车圈锃亮，一条自行车的洪流在眼前滚滚奔流，让我和小生目眩神迷，似乎将我们的魂儿都带走了。这时，我真想飞身上车加入进去，就像那些胸前别着像章的骑车人一样目不斜视、表情严肃，任由车流裹挟着簇拥着，奔向随便什么地方，再也不回喇嘛村马家楼，只要能和我的大金鹿在一起。可是，另外一个念头又像麻绳栓住了我的双腿，我担心在汹涌的车流中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会将我小小的身子淹没吞噬，而我的大金鹿会被压扁碾碎，再也不见了踪影。不知不觉，车流变得越来越稀，越来越细，直至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旷油黑的街道，好像洪水过后重新裸露出来的河床，看上去是那样的湿滑黏稠，弥漫着一种腥咸诡异的气息，让人久久不敢近前涉足。我渐渐回过神来，扭头看看小生，发现他的嘴角正一撇一撇的，腮上的蚯蚓不停地痉挛扭动。突然，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回家！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