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篇】《没有你的位置，我的爱》·主观的环境与客观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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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欧多拉·韦尔蒂：《没有你的位置，我的爱》 刘文荣　译 　　他们俩彼此是陌生人，对这个地方，两人也颇为陌生，现在他们却肩并肩地坐在午餐会上——一种随随便便凑合起来的聚会，男女与会者就在会上凭一面之缘相互认识并成为朋友。时间是夏日里的某个星期天——午后的几小时，这在新奥尔良正是逍遥的好时光。 　　他看着她那毫无表情但又很漂亮的小脸蛋，心想，这是个跟人胡来的女人。这是个荒唐古怪的聚会，总使人有种压抑感，转而又叫人疑神疑鬼。 　　十有八九，是和一个有妇之夫，他猜想，闪电般地勾搭上了——他自己早已结了婚——然后又觉得无聊了。这样想着，他看见她坐在那儿，头上戴着那顶帽子，手托着面颊，呆望着餐桌上的近在眼前的花束，觉得很好奇。 　　他不喜欢她那顶帽子，甚至不及他喜欢热带的花。这顶帽子对她很不合适，这个来自东部的生意人想，虽然他对女人的衣饰从来不感兴趣，没法鉴赏它们；因为他一想到不合传统的东西就火冒三丈。 　　一切都是冲着我的，她想，人们就这样认为，只要他们看着我，就可以爱我或者恨我了。人们相互了解感情总习惯于用那种陈腐的、稳妥的、慢吞吞的方式，这种阴阳怪气的方式就算是最好的吧，也应该知趣而滚蛋——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想，象我这样在恋爱中的人，就应该直截了当地了解每个人的秘密。 　　从她的神情看来，他断定，她那困惑迷惘肯定是有缘由的——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是这样；毫无疑问，她的这种心情只有参加各种聚会才能得到排遣。然而，也只有她那困惑的神情才使他觉得是这聚会上最明确可辨的东西，是这餐厅里唯一可看到的暗影，因为周围的镜子和风雨是那样令人眼花缭乱，本地人的唧唧喳喳的谈话声是那样使人不得安宁。那暗影就在她的手指间，就在她张开的手和她的面颊之间，仿佛在赋予她的身体以永恒的魅力。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把手放了下来，但那秘密依然留在那儿——它已经照亮了她。从她那顶帽子底下，仿佛有一道强烈而刺眼的光照射出来，而且象餐桌中央的花束一样紧挨在人堆里。 　　他是不是把她想象得毫无廉耻，甚至确认她此刻也正急于想勾引谁呢？他很明白，他并没有这样想。他们俩同时想到的只是，他们，两个北方人，已经相互认识了。她朝墙上巨大的金钟瞟了一眼，微微一笑。他并未对她报以一笑。她的脸就如他在中西部人中间看熟的那种脸，有一种纯朴的意味，但又没有理由这样想，也许是这张脸好象老是在说“要讲实话”的缘故吧。这是一张端庄的、时时在留意别人的脸，她在这一大帮南方佬中间之所以能这样不同一般，也就是因为她有这张脸。他虽然对别人的年龄从来不加以猜测，但他猜测了她的年龄；三十二岁。他自己的年龄要比这大多了。 　　在人的种种感情中，故作姿态的冷淡大概是最容易吸引人的——大概是一切感情中最成功、最不可抗拒的暗示信号。冷淡也象其他情感一样，也能使两个人陶醉。“你好象不很饿。”他说。 　　风扇的翼子在他们头上投下影子，他无意间朝镜子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象个恶棍似地在对着她微笑。他的嗓音又粗又响，足以使每个人惊异地扭过头来；听起来，他好象是在回答她刚向他提出的什么问题似的。别的女人都朝他看看。她们那种南方的表情——南方的假面具——仿佛在冷冰冰地宣称“人生嘛，就如梦”，而就是这种貌似大彻大悟的表情会因为一顶帽子落在地上而转眼变成愤世嫉俗的不平之色，他真想离开这儿。他宁愿看到天真朴实的脸。 　　“我觉得这儿闷得逼人。”她说，声音里有那种俄亥俄人的率直。 　　“哦——我也觉得象在蒸笼里。”他回答。 　　他们俩互换了一个超脱而自尊的眼色。 　　“我有车，就停在路边。”当参加午餐会的人都站起来准备离开而人人都带着倦意想回家睡觉时，他对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你是不是愿意开车到南方去兜兜？” 　　到了波蓬街上，在七月的烈日里，她仰起头问他，“从新奥尔良再朝南？我不知道比这儿再南面的还有什么地方。是不是可以一直朝南，朝南，没个底？”她笑了，伸手整整那顶惹人讨厌的帽子，把它戴得很古怪。那顶帽子样子既轻佻又引人注目，帽檐上有一圈带子，带子垂下来，上面还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或者飘飘扬扬。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知道。” 　　“哦——你去过那儿？” 　　“没有！” 　　他的声音传过歪斜的、狭窄的人行道又从对面墙上反射回来。斑斑驳驳的、五颜六色的房子象野兽皮似的满是花纹，又邋遢又猥琐，但又是热烘烘的，好象一堵平地升起的墙在受到某种花一般的勃勃生气的吹拂，而这时他们走到了停在那里的轿车旁边。 　　“那里总不至于怎么糟糕——我们去看看。” 　　“是啊，是啊，”她说，“应该去看看。” 　　这样，他们的举止显得亲切友好起来，他们钻进轿车——一辆暗红色的福特牌，相当破旧的帆布车篷可以折起，这时由于炎热的太阳而正撑开着。 　　“这是租来的，”他解释说，“我曾要求把车篷放下，但他们说我疯了。” 　　“真不象话。”她说，又接着说，“不过，热中心过去了，没关系。” 　　住在新奥尔良的外地人都要离开当地而到远处去兜兜，就象有什么魔力在支配他们似的。现在，他们俩正急速地驶过狭窄的街道，驶过盛开着灰蒙蒙的紫罗兰的懒洋洋的广场，驶过深棕色的尖塔和大雕像，还有平台，平台上有抓着笼子栏杆就象在舞池里一样能自在蹦跳的活泼的黑猴子——它们甚至还很有名哩；他们驶过烘烤房，那些平房外面的台阶上挂满了色彩鲜艳的硬邦邦的天鹅①。 　　他开着车，一面打开他新买的地图把手指按在上面。那交叉路口标着“A rabi”，从这里起，他们的路就从一团乱糟糟中间直伸出去。他把车驶上那条路，路口，有个小黑人在一把黑阳伞下跨腿骑在一只箱子上，还举起棕黑色的手懒洋洋地向他们告别，那箱子上用粉笔写着：“去晒太阳”。她看见他，也向他挥挥手。 　　新奥尔良再朝南，沿着水泥公路的两侧，有许许多多的小昆虫，它们并不是聚在一起的，而是象散兵线一样零乱地分散着。河流和港埠在她这一边，荒地和丛林以及一切不引人注意的居民点在他这一边——那些可怜巴巴的房子。家里人多得房子里住不下，都群居在外面的空地上。他开着车，头一点一点，又时不时地这边望望，那边望望，样子象是朝前看又象是朝下看。时间在过去，他们离新奥尔良越来越远，而沿路所见的姑娘也越来越黑，越来越年轻，她们点缀在屋边的棚廊里，乌黑发亮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边沿参差不齐的芭蕉扇象蝴蝶一样地上下飞舞着。向他们车边飞奔而来的孩子几乎全是光屁股的。 　　她注视着路面。小龙虾时常从车轮前横穿过去，样子难看，鬼鬼祟祟的。 　　“真象老太婆回家。”她自言自语。 　　他指指路边邮筒顶盖上放着的一只长柄锅子，锅子里满是剪短的百日草，锅柄上缚着一块小小的牌子——它从车窗边掠了过去。 　　他们一路上几乎不说什么话。太阳西沉了。他们看见渔夫和别的什么人在忙着干一些本地特有的活，有些人脸色蜡黄，气喘吁吁，有的在步行，有的在驾车；他们看见马车、货车、用汽艇改装的货车、汽车、用汽艇改装的汽车——形形色色．迎面而过。虽然，当他们的车驶过时，总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但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好象什么也没看见。几乎时常有人摊手摊脚躺在车兜里，两只脚伸到车外面——样子粗鲁的红脸汉子白天睡大觉，一边睡一边还晃晃。他们接着又看见一块公墓似的场地——死人的国度，没有一个活人。他解开领带和领口。车在烈日下急驶，迎面而来的风就象风扇里打出来似地吹在他脸上。荒地上长满草木和藤丛，好象是什么东西在受难．一再地受难。石铺的小路向两边伸展；时不时地，一条木板铺的路在青黄色的草丛里蜿蜒而消失。 　　“那儿就象舞池。”她指着说。 　　他回答她说：“你过奖了，我想。” 　　那儿有成千上万甚至成百万的蚊子和小虫——什么虫都有，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一家人，大约八、九个，正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方向和他们的车一致，身体擦在野棕桐的枝叶上。脚跟、肩膀、膝盖、胸脯、后脑勺、手肘、手，不是这儿就是那儿被绊住——象在玩什么游戏，各人有各人的动作。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加快了车速。（要是他把疟疾带回家，他妻子是决不会大发慈悲的。） 　　越来越多的小龙虾和其他甲壳虫蜂拥在他们车前，熙熙攘接，乱窜乱爬。这些小小的标本，造物主开的小小的玩笑，在挣扎求生，它们时时死去，而路越往前伸入，这些东西却越多。乌龟和甲鱼从沟壑边慢吞吞地爬上来。 　　那后面一带更加糟糕透顶——地面上藤蔓缠结，即使用子弹或者有超人的毅力也难以穿过，原始的泥淖里发出噗噗噗的阴森森的声响。 　　“醒醒。”她的北方朋友时不时用手肘轻轻推她。他们把车转到靠路边一点。车依然在快速行驶，他摊开了地图。 　　好象是太阳升错了地方，那河水正在泛泛发光；他们把车驶上河堤，在一条卵石路上开着。 　　“我们要不要从这儿穿过去？”他彬彬有礼地问。 　　他可能多年来一直在开车，所以还有多少路他们即能赶到码头，他算得很准。现在，他们滑下堤坝，正好赶在最后一分钟，也是可以挤上去的最后一辆车。在稀疏的柳树荫下，那艘小小的、看上去不象专门摆渡的船正在发动，哗啦啦地卷动着水波，就在这时，他把车熟练地开上了甲板。 　　“告诉他，要他开到舱盖上去！”几个橄榄色皮肤、黑眼晴的小伙子中的有一个大声喊。这些小伙子全穿着洁白的衬衫站在栏杆旁边，正相互拉拉扯扯在打趣——这是甲板上唯一可做的乐事。另一个小伙子开始注意她坐的那边的肮脏的车门。 　　他打开车门跨下车，在舷桥边站了一会儿．随即便爬上了狭窄的法梯。她高高地站在他们的轿车的上方，在那道横桥上，这地方正好在船长房间的窗口和汽笛下面。 　　这时，船还没开动，只是摇摇晃晃——好象是载重过多开不动似的——她站在那里，看见下面象碟子似的甲板，看见满是铁诱的船身把微微起波的河面隔成了两半。 　　摆渡的人在船上走来走去，推推攘攘，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简直——简直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蹩脚旅行者。他们在欢度假日。他们相互之间全都认识。啤酒从罐子里哗哗地倒出，打赌声震天价响，关于本地那些叫他们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也被他们用来打赌。有个红头发男子甚至心血来潮发疯似地想把自己车上的虾袋扔给船那边的人——几乎所有的车上都装满了虾——一边还辱骂着，而那边的人却还在“好哇、好哇”地大喊大叫。那些勾肩搭背的小伙子百无聊赖，在想什么新玩意，一个个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 　　一架收音机在她身后凑热闹。船长看上去就象一头大公猫，盘居在她头的上方，此时正在思考着一则漂亮的窃车新闻。 　　最后，一声巨响腾空而起——汽笛响了。随着汽笛声，每一件东西都明显地晃动起来，每个人都在说着什么——真不止每个人。 　　人们开始没头没脑地走动，而她的帽子被风吹跑了。帽子旋转着落到了下面的甲板上，那儿，谢天谢地，他正好从轿车里钻出来，于是便拾了起来。而这时，每个人都仰起头来粗鲁地盯着她看，从手一直看到头。 　　那棵小柳树向后退去，树的影子也消失了。炎热的阳光象什么东西压在她头上。她握着面前发烫的栏杆。简直象乘在一台锅炉上。她双肩下垂，头发飞扬，一阵突然的强风把她的裙子掀了起来，她站在那儿，心想，下面这些人一定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她也希望这样。她放下手，让那背包荡在腰间，前前后后地一晃一晃——两只手，一只背包，三者同样苍白，好象不属于任何人；她脸上的皮肤已经麻木；也许，她在大喊大叫，但一点也不自知。她往下看去，只见他正站在自己下面，她看见他的黑影子，看见自己的帽子和他的黑头发。他的头发被风吹着显得特别长，飘扬着。他大概并不知道，在这儿有一种动物般强烈的炙热的欲望。她举目远眺，一股光的淤涡盘转而过，在那暗色的水波上它看上去就如一颗明亮的星星。 　　他终于拿着那顶失而复得的帽子上了扶梯。她接过帽子——无用的东西——把它按住自己的裙子。下面的人在议论，不过要比他们那种象探照灯光似的表情文雅一点。 　　“你猜得出那人是打哪儿来的，那个男的？” 　　“我打赌，是从拉斐特来的。” 　　“拉斐特？你赌什么，嗯？”——人们都蜷缩在卡车约阴影里，蹲着，坐着，嘻嘻哈哈。 　　这时，他的影子盖住了她的半边身体；一股激流涌来，渡船一阵晃动。她的半边的手和臂不再感到阳光的直射，但她暗暗地希望能有更多的暗影遮住她的头。看来，爬到这高处并站在太阳底下是完全合乎自然的。 　　那群小伙子有了新鲜事——一只鳄鱼爬到了甲板上。其中一个小伙子用链条把它套住，在甲板上，在轿车和卡车之间，象拖什么玩具似地团团打转——象拖一张会走路的兽皮。他想，嗨！咱们有时还老想抓一只哩。现在是星期天下午。现在他们在甲板上遇到了鳄鱼，可以骑着它渡过密西西比河……这事挺有趣，摆渡的人都围了上去。渡船的汽笛呜呜鸣叫，声音短促，好象在为这伙作乐的人助兴。 　　“谁想收养这鳄鱼？谁想要，啊？”两个小伙子仰着头大喊大叫。一个手臂晒得暗红的小伙子在左右闪避，以防鳄鱼咬他。 　　张口咬人，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乐事？禁止这样做，那又会带来怎样的恶果？结果不就是使向来威风凛凛的英雄在乡巴佬面前受屈辱吗？ 　　他看见她正看着那鳄鱼，一点也不害怕。她和鳄鱼的距离远着呢。足有几英尺几英寸远。 　　也许，当他们这样在河上紧挨着站在一起，恍惚处身于海上，而觉得整个世界——那暗红色的世界，正陷落在他们脚下时。她对投在她身上的他的影子也抱着同样冷静的态度。船头在水面上冲出一条条大理石花纹似的波痕，而河水就在这大地的弯弯曲曲的裂缝中涨涌。太阳好象就在河水下面滚动。万物都变得只有在记亿中的那般大小，树木已连根拔起，而且在空中上下翻动，相互碰撞。 　　到达对岸时，他们觉得好象是乘着战车在竞技场上狮子的包围中兜了一圈。汽笛声震动了扶梯，他们走了下来。那些小伙子，看上去都很高大，一个个拿出五颜六色的梳子，把头发向后梳起，露出油光光的前额。他们刚在河水里洗过澡。 　　轿车和卡车、步行的摆渡者和鳄鱼——它象一个上学的孩子似地摇摇摆摆地走着——全部上了岸，鱼贯地走过杂草丛生的河堤。 　　可能是出于敬意，也可能是出于怜悯，她总觉得那鳄鱼的皮老使她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看它。在我们心里，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她听人这样说过。） 　　他们驶完那段石子路后，他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看见她再次掉过草黄色的头去张望。现在，她坐在车上，草帽放在膝上。她的耳环很惹人注意。一种小小的金属圆圈，上面安块小小的灰钻石，在两块小小的空地——那微微有毛的面颊两边一摆一摆。 　　她是不是希望另外有人和他们同车呢？他想，如果她有丈夫（他听见自己妻子的声音），那十有八九她是希望丈夫在身边的，而如果她有情人（对此很相信），那就不一定希望在身边。无论人们怎样想，情况(如果不是舞台布景的话)总可以分为三个方面——总有另外一个人存在着。不了解或者不能了解那两者的人就是可伯的第三者。 　　他低头看看放在他们中间的地图，给手表上了发条，便把车开上了大路。下午四点，天空明亮得使人不敢相信。 　　在河的这边，大路和堤坝平行，就在堤坝的下方。大路上比其他地方更热，更逼人，也更呛人——这是运动的神经。虽然，旁边就是一条看不见的河，路面依然滚烫。死蛇横卧在混凝土上，好象路标——倦起的，晒干的，就象装饰图案，而当它们间或有了倦意时，它们又象一根根发条。 　　不，热气正迎面而来——它就在前头。他们意识到热气在鼓动他们，它在白蒙蒙的大路上空波动，始终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象一件闪闪发亮的衣裙，青色和金色的、火红和蔚蓝的滚边就在风中飘动。 　　“撒拉可斯决下会有这种天气。”他说。 　　“多伦多也不会。”她回答，只觉得唇焦舌燥。 　　他们这时已驶过一大片荒原，几乎没有发现什么稍能引人注意的城镇。什么东西下面都是水汪汪的。即使眼前出现一片丛林，那树木下面也只听见咕咕的水声。开阔地里，还有一些小船时而象爬行似地在漫无边际的田野和橡皮似的花木间一英寸一英寸地蠕动。 　　阳光使她头昏目眩，心里一阵惶恐，直想呕吐。这样下去，那问题及其问题的答案，那心里隐藏着的东西以及这些东西的表露，何时才能得到解决——那新的问题，以它自身的力量，始终在要求回答。这样坐在车里，能得到些什么——要付出些什么？ 　　“我看，你走的这条路是不通的，”她轻松地说，“算了吧，到处是水。” 　　“好，暂停。”他说，一边把车踅进一条小路，小路是用白色卵石铺的，很窄，向右伸展。 　　他们总算看见了一个牛栏，那儿，沟壑里盘生着藤蔓，藤蔓顶上开着紫红色的花，曲曲弯弯，伸进一块狭长的、绿油油的空地：一个庭院。两排象坟墓似的矮房子，中间有一条铺过的小路，房子粉刷得雪白．正趾高气扬地仰视着瀚漠无涯的天际。 　　小路比车身宽不了几英寸。他慢慢地把车开到这两排坟墓中间，样子象在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墙上，在齐眼高的地方，懒洋洋地写着几个名字，简直象某个倦于谈话的人的眼睛。他们一阵喜欢又一阵失望，因为情形就象在西班牙似地令人摸不着头脑。在一些空地里，那儿开着一束束花，有百日草、夹竹桃，还有一种紫红色的花，全部生趣盎然，硕大无比，仿佛在对客人的光临表示欢迎。 　　他们到了另一边的一块空地上，那儿长满青草，眼前是一座青白色的教堂模样的屋子，周围有人工花坛，无花的猩猩木一直长到窗棂边上。不远处还有一所屋子，台阶上放着一条刚捕获的象婴儿一般大小的鱼——一条浑身是须、是血的鱼。院子里的一根晒衣绳上，一件教士穿的黑大褂瘪塌塌地在齐人高的地方一飘一飘，就象晚上昏睡时发出的那种有节奏的、象女人一样柔和的呼吸，它使人隐约地想起一条无形的、但可以感觉到的河流。 　　他们熄了引擎，在虫豸的嗡嗡声里，靠在车窗上观望外面纷乱的景色——绿的、白的、黑的、红的，还有粉红的。 　　“你的夫人长得好看吗？”她问。他抬起右手，摊开手掌——象铁做的、木头的，不过是修剪过的。她拾起眼睛看看他的脸。他也看看她，那表情就象他的手一样。 　　他点燃一支烟。那半身像，那抬着右手的姿势，在烟雾中消失了。她笑笑，看着这种舞台动作，她倒认真起来；在这片墓地里，他感到痛苦。他们两人都没有冒险去提及她的丈夫——如果她有丈夫的话。 　　在教堂的立柱下面，有一只小船，那儿坚实的土地到了尽头，矮棕榈，那映入眼帘的水蓝色；忽然，从他们车后，阳光低低地照射过来，照在花草上。教士出来了，穿着睡衣，站在平台上对着轿车凝视了好一阵，好象很惊奇，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收起绳上的大褂，拎起台阶上的鱼，又退了进去。他接着要做的，是晚祈祷。 　　从两排坟墓间把车退出来后，他开着车在落日的晚霞里继续向南。他们追上一个老头，这老头正精神抖擞地和他们同向走着，孤零零一个人，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衬衫，衬衫上印着两棵棕榈树，树枝在他胸前伸展着。这件衬衫最好给一个大块头妖女人穿，但她穿不着。老人对着轿车比划着手势，象在空中画圈圈，招呼他们停下。 　　“你们就要走上绝路了。”老头对他们说。他指指前面，对着车上的女的轻轻拍拍自己的帽子，又指了指。“绝路。”他们不理解他的意思，“骗人。” 　　他们继续往前开。“只要我们一再朝前，肯定会到海边——是不是？”他问她．又对自己的这种稀奇古怪的看法把握不定。 　　“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她很有礼貌地回答。 　　路的好几处正在铺设，铺路用的是卵石。路通向一个小小的、人口稀疏的居民点，这居民点和前面几英里处的那些差不多，只是周围搭了更多的帐篷。在空地的进口处．一棵青葱的柳树正背着夕阳站立着，树的前面是一排房子和一些木棚，正面对着一片浩瀚的、五颜六色而又波澜起伏的大水，大水一直延伸到天边，看上去就象一个海湾。那些房子是拼拼凑凑搭起来的，柱木都腐朽不堪，有的就用铁路枕木充当门前的台阶——房子都摇摇欲坠，而大小还不及系在岸边的小船。 　　“威尼斯②到了。”她听见他这么说．还把地图卷起来扔在她膝上。 　　他们沿着水边驶完最后一小段路。路的尽头——她记不得自己是否曾见过路的尽头——成调匙状，调匙的中央直挺挺地站着一棵树。 　　绕树一周之后，他停下车。他们下了车，仿佛跌进了陷阱似的，感到困顿和晕厥。他们向水边走去，那儿，在一块空荡荡的平地上，人们正三三两两地站着，背朝着他们。 　　正在临近的黑夜、呆立不动的残木、闪闪发光而将一整块一整块花圃浸沉的大水、棚屋、静寂、系在缆绳上的小船的阴影、从那陋墙里最初传出的人声——这一切都仿佛是逼在他们眼前。一堆堆的卵石就象长年不化的积雪。微微发红，围在一间挂着啤酒招牌的木棚旁边。一个老头爬到平台上，在那儿坐下，摊开一张报纸读起来，在他对面，一只肥大的鹅蹲在地上。下面，在没有暗影也没有阳光的地方，另一个老头，帽檐下插一支花花绿绿的铅笔，正在慢吞吞地补一张船帆。 　　她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当她想到这些人正濒临着灾难时，一轮满月从热烘烘的空气中升起来。升到树的那边，又圆又大，橘红色的，又徐徐地上升。这时，另一种光又闪入眼眶，看来比较远，象苔藓似地浮在空中，又象划火柴似地在水面上一亮一暗，而水正在侵占他们脚下的地面。 　　她觉得手臂被人碰了一下——是他，无意的。 　　“我们还刚刚开始。”他说。 　　她咯咯地笑，想到他的手就象棒球棍，她的目光又一下子投向一个巨大而灰白的在紫蓝色水面上漂动的东西——那东西半开半闭，摇摇晃晃的，反照着月光，高度和她的脚差不多——从那儿小船可以开辟出一条水上通道。她抽起手蒙住帽檐下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脸颊也好象成了紫蓝色，全身的皮肤在反照着过多的光和天，赤裸裸的。刺耳的晚祷钟声当当地响了。 　　“我相信，我一定是疯了，竟然来作这样的旅行。”她说，好象他早已说过同样的话，她此刻只是希望、愿意或者盲从他的话而已。 　　他握住她的手臂说：“哦，不要泄气——我想，我们至少能在这儿搞到一些喝的东西。” 　　但是，从那黑魆魆的水面上传来的只是一阵沉闷的碰撞声。又一只小船驶来，粗看起来象是火炬似地在摇曳不定的亮光下，它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由纯洁的、韧性的花朵设下的陷阱。他和她等着那小船，好象两方面都有万分耐心似的。大概是由于幽暗的微光或者是由于有人的气息的缘故吧，一大群蚊子和小虫嗡嗡地飞来袭击他们。小船砰的一声响，人们哈哈一阵笑。某个人愿意向某个人出售某些虾米。 　　这时，他把自己黑黑的、平庸的脸俯向她：她却没有仰起头来看他，而是转过身去。现在，那些卵石堆也象木棚和树木一样呈现出单调的紫红色。那些仿佛象幻影似的窗框里也透出了亮光。一条狭长的霓虹灯招牌在啤酒棚的棚架上象害羞时的红晕似地泛现出来：“巴巴酒店”。平台上，一盏灯亮了。 　　谷仓似的店堂里灯光通明，墙壁没有整修过，看上去很不整齐，一道板壁把整个屋子一分为二，板壁后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四个牌友拥挤在桌子前，地板中央坐着读报人；报纸放在他的裤袋里。从门到那板壁，中间有一个柜台，看上去就象通往另一个房间的关卡，柜台上挂着一块陈旧的、但上过清漆的浮雕横匾。他们穿过店堂，在一个幽静的角落里坐在木头高凳上。一连串滑稽有趣的镜头，报纸剪贴和动画片，剃须刀商标，带给店老板巴巴的或者来帮忙修横匾的朋友的郑重其事的私人口信，说巴巴应该到那里去而他没去。 　　从哪里飘来一股咖哩、丁香和红胡椒的气味，还有一股滚烫的白雾正从一只大锅里冒出来，现在他们看清了，板壁另一边的房间后墙边有一只炉子。一个邋里邋遢的、大概是女性的人，头顶上一大蓬灰头发，手里握一只长柄勺，双手插腰站在那儿。一个小伙子走到她旁边，用手指从锅里拈出什么东西来吃。在巴巴酒店里，人们正在煮虾米。 　　他打算等他们，而这时巴巴从柜台里溜达出来：巴巴很年轻，—头黑发，脾气也相当好。 　　“供应冰镇啤酒。吃的——你们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谢谢，”她说，“我不知道我能吃些什么。” 　　“哦，我想吃。”他说，一面伸着下巴。巴巴笑了。“我要一份上好的火腿三明治。” 　　巴巴走了。“我应该向他要点水。”她说。 　　他们等着．店堂里好象很安静。虾米在沸滚，巴巴在那儿笑，扑克脾在劈啪劈啪地响，就象飞蛾撞墙，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时断时续。他们听见墙角里的一只又大又脏的狗在发出均匀的鼾声。但是店堂里很亮。屋椽上有一张象蜘蛛网一样的旧电线网，网上装着电灯，正发疯般地发亮，把屋子照得通明通明。一张手写的通讯稿用木头钉钉在他们前面的墙壁上，写着：“乔！揍那小赤佬！！”稿纸看上去很黄，比巴巴酒店还要古旧。屋外，整个世界一团漆黑。 　　两个小男孩，几乎一般大小，穿得很整洁，偷偷地溜进来，但门却砰砰地响了两下。他们绕着牌桌团团乱转，还把手伸进那些牌友的口袋。 　　“大洋五块拿过来，” 　　“大洋五块拿过来，” 　　“滚你的蛋，我来做桩！” 　　两个男孩团团乱转，对着狗尖声叫，又从柜台下的空挡里钻进去，穿过厨房又回来，站在长凳上攀住栅栏。一个男孩的衬衫上有一只活蜥蜴，象一枚胸针别在那里——象一块天青石。 　　这时，又有一些人进来，带来一股天竺葵滑石粉味道——全都穿着洁白的衬衫。他们走近柜台，有的站着，有的在看赌牌。 　　看见巴巴端着啤酒和三明治出来，她招呼起来；“能给我点水吗？” 　　巴巴对每个人都哈哈地笑。她断定，那个靠墙站着的女人是巴巴的母亲。 　　他坐在她旁边，喝着啤酒，吃着三明治——火腿、奶酪、番茄、泡菜、还有芥末。没等他吃完，有个人进来，穿过店堂时还向他点点头。这个人就是那个穿棕榈树衬衫的老头。 　　她抬起头看着他走过去，而全店堂里的人又看着她。一分钟里，一张牌也没出。就象从遥远的星辰射来的光，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很美，可能比他们每天生活中看到的女人更加娇弱。而他们呢，每当这种时候，所看惯的也就是女人脸上表现出来的这种意识。 　　巴巴在微笑。他把一只打开的、冰冻过的咖啡色瓶子放在她面前，还有一块厚厚的三明治，接着又站在那儿看着她。由于受到巴巴的这种待遇，她吃了一点东西。 　　“那老头想对一位朋友表示歉意，”他最后走过来说， “大概是教堂弄不下去了。大概是他的朋友说过他现在就在这儿。他的伙伴告诉他说这儿来了一位女士。” 　　“我看你就给他一杯啤酒得了。”她说。 　　“哦，看上去那老头是想吃点什么。” 　　只听见自动留声机从后面的角落里—下子响起来，播放着一首任何地方都听得到的谁都听腻了的歌。五、六只沿墙而站的自动机器突然间象跳五朔节花柱舞似地全动了起来，一阵大发作——一队小男孩在那里操纵。 　　每架机器由三个小男孩操纵。看来，当地的习惯是一个人拉操纵杆，另一个同伙负责收拢硬币，而第三个人则在硬币投入后用手掌把硬币上的图案遮住，好象对它们落到这地方感到很惊讶，对事情竟会这样感到很惊讶。 　　那只狗在大喊大叫的自动留声机面前安然而睡，肋骨象六角手风琴似地一张一合。店堂的另一边，一个在蓬乱的白头发上戴着一顶帽子的男人竭力打开一扇边门，但门死死地关着。就是这个人，他刚才进来说了一通话被大家认为是下流玩笑；现在，他想从另一扇门出去。象门缝一样细的蛆虫试图从门缝里钻进来。几个牌友忽然间大声喊叫起来，相互嘲笑着，接着又一阵乐，然后又对这种自我嘲笑厌倦了；他们可能在这儿已经呆了一个下午了——只有他们几个，穿着既不整洁，又没刮过胡子。最初进来又出去的那对小男孩又跑了进来．发出一连串嗵嗵的脚步声。他们这时拿了硬币，转身从桌边象蚊子似地嗡一下窜开，窜到柜台底下，钻到后面的厨房里，飞快地到巴巴的母亲那儿去了。夜色已经逼到门口。 　　他们俩现在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了。他在吃另一块三明治，她呢，吃过自己的那份后，正在用帽子扇自己的脸。巴巴翻开柜台台板走到店堂里。在他的脑袋后面，有—块广告牌，上面用桔黄色粉笔写着：“星期天下午举行虾米舞会。”就是今天，现在已经是晚上，舞会还在继续。 　　他忽然从高凳上往下一滑，大概是想到门口平台上去吹一会儿凉风。但他拉住了她的手。他也从高凳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翻过来，握在自己手里——她觉得晕眩，只做出听凭他摆布的样子——他开始带着他旋转。他们跳起舞来。 　　“我在想，这就是我们得到的——你我应该得到的，”她从他肩膀上望着那店堂，喃喃而语，“自始至终，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儿是一个真实的地方——离开这儿……” 　　他们伴随着一首显然是用本地土语独唱的歌曲欢乐地但很规矩地跳着舞。他们俩在一起时，一直没有人注意他们，那些孩子在从容地把养家的硬币收进自动机器，一面又把操纵杆推拉得叽嘎叽嘎乱响，但没有一个人听到这种声音而感到厌烦。 　　她说得很慢，而同时他们正搂在一起飞快地舞着。“那些剪报中有一篇说这儿发生过一次枪杀。我猜想，他们对此还很得意。巴巴身边的那把刀真可怕……那个人招呼我时的样子真叫我心神不安。”她在他耳边低声说。 　　“谁？” 　　“就是那个向你道歉的人。” 　　如果他们打算就这样跳下去的话，那么当他把她搂得更紧并转动身体时，她想他一定会看到她太阳穴上的伤疤。伤疤离他的眼睛还不到六英寸她觉得这伤疤就象一颗复仇之星(谁叫他在她一度鼓起勇气问他夫人情况时冲着她伸出右手来，这就是给他的报复)。唱片已经换过，在换唱片的间歇，他们默默无言一动不动，就那样手搭手站在店堂中央，而当新唱片开始播放时，他们又继续跳下去。 　　在慢吞吞的音乐声里，他们就象两个参加比赛的对手——就象两个受过训练的、藏着假面具的西班牙舞蹈演员。 　　显然，就是那些感情上的免疫者，有时也需要相互接触，否则一切都会变得空虚。他们两人手臂勾着手臂，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混合在一起，象两根钉子似地钉在地板上，但是两人之间归根结蒂又是相互隔膜的。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他们身不由己地跳着舞。这种情形，也是他们两颗分离的心在这一天里所衷心希望的，无论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还是对于他们各自来说，都如此。 　　他们就这样搂在一起，她一度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 “我们这样究竟是为了谁的好处?” 　　象所有陷入恋爱的人一样，他们几乎在一踏到地板时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迷信：他们不敢想到“幸福”和“不幸”这两个词，因为这两个词，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同样会象闪电一样使他们为之晕厥。 　　在白雾腾腾的热气中，他们不停地舞着，这时巴巴和着唱片里的蚊子般嗡嗡刺耳的歌声唱了起来，和声在唱“Moipas l’aimez Ca③，他手指间夹着一只煮得滚烫的虾，嘴里反复喊着“Ca，Ca”④。他把那老太婆放在柜台上的唱片数了一遍，在每张唱片上放一堆外壳煮成彩虹色的虾米，看去就象一堆堆忍冬花。 　　一只鹅钻过柜台翻板从后面房间一摆一摆地走进来，又在桌腿和人腿之间态度傲慢地绕场一周，对两个慌忙让道的舞蹈者则连眼睛都不斜一下——虽然如此，两个舞蹈者还是模糊地感到这是一只满腹学问的鹅，他们从小就听过有位老先生朗诵这只鹅的作品。那些孩子叫这只鹅咪咪，并把它勾引出去。那个头发蓬乱的老头又在醉薰熏地想撞开那扇边门；他时而用脚踢，但是门屹然不动。那只睡着的狗抖抖毛，哼哼鼻子。 　　现在就等舞蹈者为自动留声机捐献硬币，巴巴为各种用途保留一大箱。他们对当前的各种选举也渐渐产生了好感。这是一种音乐，人们可以在夜间远远地听见——可以从偶尔路过的街头小酒店里听见，不论人们是睡眼惺忪地在大城市里穿巷过街，或者是在小山上纵情狂欢，人们总可以听到一种古里古怪的小调在喋喋不休地唱着。这是个甜美之乡。 　　他们浑身大汗，心里充填着梦幻般的宁静，最后在湿润的夜雾里站在平台上，准备离去。最初来到的一群姑娘正在灯光下走上平台的台阶——她们胸前插着花，高高耸起的黑发髻里散发出一种纯粹而浓郁的气味。爽身粉在她们毛绒绒的手臂上象云母片似地一闪一闪，这是她们在教堂里时洒在自己身上的。她们一闻到天竺葵的香味，就踏着碎步手牵着手急匆匆地穿过平台走进店堂，身后留下一阵笑声。他为她们打开着门。 　　“准备走吗？”他问她。 　　归途中，他们默默地开着车赶路，除了引擎的声音和树枝擦到车身发出的沙沙声，周围一片沉寂。挡风玻璃很快就模糊了。前灯光变成两道纺锤似的白团，两条朦朦胧胧的东西，好象再过一分钟就要熄灭了。他停住车，满腹怨恨地下车去擦挡风玻璃。厚厚的灰尘覆盖在路边的灌木林上。现在，月光是灰蒙蒙的，整个世界正穿行在扑朔迷离的群星之间——无数颗慢慢移动着的星辰，看去非常远也非常近。 　　这是个古怪的地方，水陆两栖的——无论是水覆盖着的部分，还是林莽丛生的部分，或者，象现在这样，既没有真正的水也没有真正的树，它总是同样的凄寂。他感到沉重的睡意——象茫茫的平原，象粘糊的沼泽，象不毛的荒野 （一切都象在幻觉中）；但是，不管象什么都无法形容它，这是南方。浩大的、淡薄的、扩展的、灰暗的、毫无光点的星空，戴着一层电光闪闪的浮动面纱，正俯瞰着这片土地，就象俯瞰着空荡荡的大海一样。他孤零零地站在黑夜里，因为深深地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而浑身颤抖，好象东南西北也业已消失——好象一场大雪骤然降下。 　　他爬进汽车，操着方向盘。当他恼怒地拍着自己的袖口时，她却因为闷热而在哆嗦，还把头伸到由于车速而形成的夜风里。偶尔，车灯照出了两个人影——一对黑人男女，在孤零零的小屋前的空地上，正坐在两只面对面的椅子上——两个人都因为这炎热的夜晚而喘息不止，身上半裸半衣，只有腰间裹着一条长得没有头的、象绶带似的破白布。 　　在空荡无人的荒地里，混浊肮脏的湖沼中央燃着昏昏蒙蒙的火光。奶牛孤寂地呆在牛栏里，在这黑夜，在这炎热下，它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车灯闪过，它们只是惊恐地耸起耳朵。 　　终于，他再次停住了车，并在这时用一只手臂挽住她一边的肩膀吻她的嘴——他不知道这吻是温柔的呢，还是炽热的。他当时所感觉到的也就是这样的混然无辨。这之后，他们脸贴着脸，没有接吻，也不动弹，在黑暗中持续了一段时间。炎热的空气钻进汽车团团地裹住他们，蚊子开始叮咬他们的手臂，甚至眼皮。 　　后来，当他开车穿过一大片开阔地时，他同时看见两堆火光。他仿佛觉得，他们一直在开着车长时间地穿越一张面孔——一张又大又宽而且不会转动的面孔。在这张面孔的眼睛和嘴巴里，就燃着那映入他们眼帘的火光，就在那儿，牛群相互挤在一起：一张面孔，一颗头颅，从这里一直伸向南方——南方的南方．从南方再朝南。接着是一个完整的躯体，摊开四肢平卧着，永恒不变，象一个星座，也象一位天使。这躯体也许在燃烧，也许在堕落，他想。 　　她好象睡熟了，象孩子似地仰着身体，帽子放在膝上。他依然开着车，在他身边，在他后边——他正弯着腰驾驶，想尽量开得快些——是她的侧影。她耳朵上的耳环好象很奇特地在一摇一摇。它们可能象舌头一样会说话。他直视前方继续开着车，速度快得象发疯，引擎也发烫了，不过，这对于一辆新的福特牌轿车来说是无所谓的，更何况车是租来的。 　　时而，有座谷仓似的建筑物从车边掠过，它的顶上和周围都装着霓虹灯——交叉路口有家电影院。他们一直沿那条长长的、白色的、平坦的大路行驶，现在这条路已到尽头，它转个弯，引着他们回家——或者毋宁说，拉着他们回家。 　　一件事，如果说这件事是不能使人相信的话，那也只有当这件事被人讲述了之后才有可能——他们走出世界，现在又回来了。由于他们各自的原因，他想，他们两人都不会向人谈起这件事（除非有什么东西非讲不可）：他们，两个陌生人，曾一起驱车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又安然无羌地回来了——或许，这不过是兜了个小小的圈子而已，但这样兜上一圈也已经够了。现在，那道河堤看上去就象是灿烂夺目的北极光，而那新奥尔良的天穹，正横跨在河上，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现在，他们正穿过大桥，正高高地俯瞰着一切，接着便消失在一股长长的向城里涌去的由汽车灯光组成的洪流里。 　　进城后，他一度在街上迷了路，简直在喧嚣吵闹的各种车辆间瞎闯，直到后来方才弄清方向。当他把车开到下一块路牌旁边并探出身体蹙着眉想看清楚路牌上的字时，她正在他身边端坐着。这里是A rabi，他把车往右转。 　　“好，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而语，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在整个旅途中，他们之间似乎势必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然而这件事终究没有发生。在每个时刻，它曾勃然倔起过，并象恐怖感一样强烈，象人本身一样发出呼喊，但又颓然平息了。 　　“我还一直没洗过澡哩。”她说。 　　她把自己所住的旅馆名字告诉他，他把车开到了那儿。站在人行道上，他道了声晚安。他们握握手。 　　“请原谅……”他说，因为他及时看出了她希望他这么说。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原谅他。确实，如果她从一场昏睡中及时惊醒过来的话，那她已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了。她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就这样消失在一扇转门里。他想，这时很可能在里面的走道上有个人在来回踱着，在等着她。他回到车上，在那儿坐着。 　　他直到第二天黎明才离开那儿驱车回撒拉可斯。终于，他回想起了昨天为何要外出旅行的缘由；他妻子曾对他说，这一天他可以随便上哪儿，只是不要回家，因为她要接待几个大学里的尚未结婚的老朋友，免得他在家碍事。 　　他发动了引擎，这时，他仿佛闻到街上正弥漫着人体的暖烘烘的令人疲乏的气味，他这才领悟到，新奥尔良的夜现在刚刚开始。他驶过狄凯·格劳根酒吧，听到著名的约瑟芬娜正用她的歌喉在跌宕有致地唱着Clair de lune⑤。当他把轿车缓缓地驶进车库时，这些年来第一次，他回忆起自己在纽约的年轻而鲁莽的学生时代，回忆起喧嚣的、可怕的、猥亵的和令人窒息的地下铁道，而就是这地下铁道里的一切，象爱情的希冀和爱情的圆舞曲一样，对他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注释 ①　指烤鸭 ②　意大利著名的水城，此处为暗喻 ③　法文：我喜欢和这个跳舞 ④　法文：这个，这个 ⑤　法文：明月光 本篇选自《小说鉴赏》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年 06月第一版 【猫头鹰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 主观的环境与客观的人心 　　某个夏日星期天的午后，两个刚刚在午餐会上认识的陌生男女从新奥尔良出发，驱车往南旅行。他们乘摆渡船过了一条河，中途拐进岔道，在两排坟墓式的矮房子之间停留了一会儿，夕阳西下时到达海边一处破败荒凉的居民点：南方的南方。然后走进一家粗陋低俗却热闹喧嚣的“巴巴酒店”，混在当地人中跳了一阵舞，末了漏夜开车返回新奥尔良──发生的唯一“事件”是两人在归途上“不择时宜”地接了一次吻。 　　这就是美国“南方作家”欧多拉•韦尔蒂《没有你的位置，我的爱》中叙述的故事。 　　这自然算不上是对小说的复述（真正的好作品也是无法复述的）。除了两个没名没姓的男女简单、断续的交谈和少量深心袒露外，作品中触目的是对南方荒僻环境的大量描写：锅炉般燃烧的炎炎烈日、过度的潮湿与大水、缠结的藤蔓林莽、生机勃勃色彩刺激的硕大花朵、无节制繁衍的蚊虫鱼虾、耀眼得出奇的光亮、教堂前黑色的教士衣服与刚捕获的一条婴儿般浑身是血的回鱼，以及众多躁动不安、言行粗鲁、对外来者表露出一种危险敌意的南方佬……所有的这一切作为一种氛围，或者说作为某种异已力量横亘在两个初识的男女之间。当然横亘其间的还有由他们自身朦胧的疑惑、猜忌、惧怕、审慎、礼貌、踌躇、自闭等组成的混合物，但环境（古怪陌生敏感的南方）却以更直捷强烈的官能刺激方式发生着作用：或者延宕、掣肘、败坏情绪、让人尴尬或气馁，或者催促、合谋、怂恿、搔摸神经的兴奋点。载车渡船上强风掀起裙子，她却因此产生了暴露（裸露）的渴望；一群本地小伙子笑闹着逗弄一只爬上甲板的鳄鱼，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视其为“威风凛凛的英雄”。途中，她佯作轻松或真正如释重负地予同伴以“此路不通”的暗示；路尽头调匙状的凹地中央“直挺挺站着”的一棵树更引发了相关的丰富联想。在“巴巴酒店”的众目睽睽下，她自得地感觉到自己的美；然而在与同伴跳舞时，两个人却始终绷着假面，无法深入交流，就象参加舞蹈比赛的对手。总之，“一路上它既帮助他们又背弃他们”，作为外在世界的环境在此获得了人物之外的第三者地位，其着墨之重甚至超过了人物本身。 　　韦尔蒂自称是地方性作家（她为此自豪而非愧怍），其创作幻觉较之其他作家更依赖于家乡的土壤。事实也是如此：一篇小说虽可以从任何事物发源，但其与环境的联系无疑应是最直接、最古老与最重要的来源之一。具体到不同作家的作品，环境因使用方式的不同显露出重要性的差别。一般来说，愈是被作家重用重写的环境愈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即韦尔蒂所言“根据个人观点写出的环境”）。这篇作品源于作家的一次真实旅行，讲述的是一对男女偶然相识后“合谋”进行的一次暂时逃离常态的尝试。它从外部世界落笔，着力揭示人物的情绪与内心：两个陌生男女在光怪陆离的南方景色的连续刺激下，时而故作冷淡、时而神经绷紧，时而亢奋、时而泄气，时而想入非非、时而猜度犹疑，时而锱铢必较，时而又豁然谅解。面对这次临时凑合的旅行，双方本来都抱有享受一席盛宴的企望，结果却阴差阳错、疙里疙瘩，未能如愿以偿。他们想彼此敞开心扉（其实往往是希望对方敞开心扉），却始终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想相处得亲密无间，却总是处处设防、温文有礼；想轻松无拘甚至放浪一下形骸，却又自闭自囚，摘不下假面具──表现得就象两个“感情上的免疫者”。他们别别扭扭、言不由衷，附合讨好，游移不定，渴望又害怕暴露，“身不由己”地跳舞，仓促而欠火候地接吻，最后无非是作为“两个陌生人，曾一起驱车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一场期待的历险终于流产。 　　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是错综复杂无所不在的，由于人性与现代文明病症的腐蚀侵袭，这种关系正以惊人的速度恶变蜕化，直至对生存造成强力的包围压迫，使人迷惘困顿、失重窒息、孤立无助、丧失自信与活力。在这种情况下，生存（为何和如何生存）势必成为一个重大（或基本）的问题，而可以调适、润泽、化解、滋养上述关系的唯有情感的活水，于是在日常生活中辗转麻木的人们才会因某种特殊情境或契机的刺激拖动勃然崛起，发出或恐怖或温柔的呼喊，然后颓然平息、复归常态。显而易见的是，作家无意于对笔下的人事给出任何道德评判，她关注的仅仅是“充满欲望、喧嚣、恐怖和种种诱惑的可能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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