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p>海滩</p><p><br />赵松</p><p></p><p>海是个遥远的地方。伸出车窗外的手掌里已开始含有盐份了,天际浮出幽深暗蓝的线,而道路在向下倾斜,天空在倾斜中上升,可是这些仍旧不能改变那种遥远的状态。用什么样的一种方式靠近它,才算是正确与可能的呢?触碰、凝视它,然后再离开,回到远处,想象它……这一切在感觉里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管怎么样,没有人能停留在海里,哪怕只是海的意象里,也不能。就在你就要离开它的时候,你甚至会觉得自己其实从未抵达过这里,而此前那些沉浸其中的时候,也不过是幻象而已。 <br /> <br />它是一个无法真正到达的地方。就像在时间尽头的另一侧。每一次靠近它的过程,最终都会坍缩成为一个寂静而孤独的点。然而,也只有在面对它的时候,你才会发觉世界还有如此巨大而陌生的那一面,而你以及你身后的世界,都不过是个沙粒般的事实,你只是偶然落到了这个点上而已,那轻小的回声还在不远处,听起来是如此怪异。</p><p>需要停顿。所有的事物,都在某个时刻里迫切地需要停顿,或许只不过是秒钟而已,或许连一秒钟都不到,只是把秒针从这一秒向下一秒跳动的过程无限延长,用意念,而不是用手指头,就像一个泛音,能量永远不会耗尽的泛音,自然而然地停在了那里……海滩,一秒钟的过程分解成了无数的沙粒构成的地方,它们可以无限地分解下去,其中的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体都可以无限地膨胀起来恢复世界的样子,但这并不影响沙滩成为一个停顿。</p><p>海滩是一个永远不会消除的停顿。时间不在这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不是在别的地方,那就在不远处,翻卷着微白的浪花,涌到近处,叹息一声就裂解成无数瞬间即灭的泡沫。而那些细小的泡沫消失的地方,看上去多么像废墟……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海滩是对废墟的某种抽象呢?躺在这抽象后的废墟上,安静地享受耀眼的七月阳光,听见不远处海水舔动沙滩边缘的细碎不断的声响,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地跳动,就像听见某个沙粒从高处滚落到地处的过程中发出的那种类似于钟声的回响。</p><p>“接着,十秒钟之后,波浪涌起,随着一阵沙砾滚动的细声,又一次在海滩上挖出同样的凹陷。浪花拍击,乳白色的泡沫又一次攀上滩坡,重又赢得几十厘米的失地。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很远处的钟声回响在宁静的空中。”罗伯-格利耶这样写道,“敲钟了,最矮小的男孩说,就是走在正中间的那个。但是,海潮发出的沙砾滚动声盖住了过于细微的钟声。必须等到周而复始的潮水歇下后,才能重新听到一些由于距离的遥远而变了形的音响。这是第一遍钟声,长得最高的那个孩子说。浪花拍击,在他们的右边。”</p><p>如果把这个虚构的场景与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夏天北戴河的某个真实场景重叠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或者再叠加上一九九二年五月的某个瞬间,还有二千零一年六月里在渤海湾里,你们晚上站在输油码头上,看着被强光探照灯打出几个深洞的海面,而另一边的马路上尘土飞扬,几辆沉重的货车摇晃着远去的那个场景呢?你会发现,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印象在重叠后差不多完全模糊了,恰恰是这个被你有意置于底处的虚构场景反而显得更为真实。</p><p>罗伯-格利耶的这个写于一九五六年的短篇小说里除了三个金黄色小孩肩并肩手拉手地走在沙滩上,破碎的海浪不时地在不远处闪耀着阳光,还有成群的海鸟在附近信步闲行,他们的行动方式几乎可以赋予整个空间以更清晰的几何结构。而最后,除了钟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就是那么肩并肩手拉手地从沙滩上走过去,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脸都晒得很黑,比头发的颜色还要深,长得很相似,她的头发稍微长一些,四肢看上去更纤美一些,“但衣着是完全一样的:短裤子,短袖衬衣,都是洗掉了色的蓝粗麻的。女孩在最右边,靠着大海。”</p><p>没有任何光亮的时候,你会醒来,似乎听见不远处海浪低微细碎的呼吸声……粘乎乎的身体开始恢复常姿,这才慢慢地感觉出身下的并不是散发着湿热气息的海滩,也不是凉篷下面的躺椅,而是薄薄的被子,然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床上,而不是沙子上面……时间已是午夜了,一场大雨过后,风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凉丝丝地浮过裸露在外面皮肤……这是在海滨某个小旅馆里?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在沪上那套老式高层房子里,这时候,外面的那些高层建筑的灯光应该非常稀少了。在黑暗里,可以隐约看出房间里那些物品的轮廓了,如果换个视角,就会看见自己一个人,躺在这个棕榈树皮编织成的富有弹性的陈旧大床上,而周围那些在梦境中不断碎裂的东西则正在恢复原形。</p><p></p><p> 2007年7月7日星期六<br /></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186306240[/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