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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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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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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1 18:10:0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捕 风 者1我的办公室没有能看见天空的窗户。其位置刚好是大楼的转角，并且很有效地利用了楼梯凹折的空间。房间门窗都朝向楼间过道，过道里整日整夜开着白光的饰灯。总有些人经过，最后为了避免这些闲杂目光而拉上了百叶窗帘。所以没有能看见天空的窗户。每天上班的时候是白昼，下班就是夜晚，中饭晚饭都在屋里吃。十几个小时看不见日光、云、风雨，甚至天色还能够阴霾和转晴这些事都被我淡忘了。我已经好久没有意识过太阳或者别的什么星辰都是在天空中移动着的。在这个屋子里，我的太阳是白色的。单色的白光，明亮不刺眼，就这么温和、体贴、沉默地照射着。有时候我想，这样很好。夜晚的睡眠我一向很沉，又安稳又坚固，白昼就应当是它的兄弟，像河流的此岸和彼岸一样延续。我的日子被它们容蓄着，簇拥着，环抱着，迅速地流淌下去。偶尔也能意识到一点天气。屋子壁角有一根房顶下来的排水管，要是它哗哗啦啦地哼唱起来，多半是外面下雨了。唱得很响是大雨，半天才响一声是雨快停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意识到天空除了黑和白之外还会有其它什么颜色。想起来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捕风的女人头顶上方太空了。什么颜色合适呢，粉色，或者蓝紫，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说到捕风的女人，那是我画的一张画。吃完饭午休时间随手画在了一张活页纸上。最开始，它只有一个半圆缓和的弧线，那大概代表一个山包；然后叠加了一个站立人形的模样。休息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实在不多，所以有好几天这张纸就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混在满桌面打开的资料里。但后来，我在买钉书针的时候顺手捎了盒彩色铅笔，超市里面它们位于同一个货架。说是一盒，其实只有四支，都削好了，很安静地等待在那里。所以山包终于丰满起来，长上了淡绿色、细细的茸毛，看着有些让人心里欢喜。添了一只豚鼠，在洞口露出一半，拉长着身子，用已经不怎么管用的眼睛四望。豚鼠也是淡绿色，谁说它不可以是淡绿色。或者还有淡绿色的花朵，山包脚下淡绿色的小溪。可是天空用什么颜色，总不能还是淡绿色的吧。另外三支是菊黄、深红和蓝紫。我犹疑了好些天没有动笔。工作很忙，纸上的女人只是我生活中非常小非常小的一部分。和记忆、谈话、阅读这些事情一样，占大多数的那一部分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我的生活大部分是工作，工作大部分是编程。那些一页一页整整齐齐的资料，被看得混乱起来连贯起来，然后再变成整整齐齐的代码。我的整个生命就被消耗在这里了。代码是另一个看世界的方式，简单并且顽固。就像捕风女人头顶的天空，要是用代码实现的话，白昼是沙粒一样密布的FFFFFF，黑夜是真空抽吸连渣滓也不会剩下的000000。这样的天空容易实现、均匀稳固，正如我的一般。但对于一幅画来说，它够好看吗。我们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目光沿着青白墙面逡巡起来，终于发现象征的窗户永远看不见天空。捕风女人头顶的空白最后被涂上了蓝紫色。使用这种笔划，空隙处能够很好地表现星星。有大些的星星，也有小的，椭圆的，或者五角。蓝紫色的铅笔痕迹朝一个方向瀑布一样倾斜着，该不该这样，或者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我不知道。就这样，捕风女人似乎站立在虚幻的白昼大地上，头顶瀑布一样地倾泻着夜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一件我自己都很吃惊的事情——捕风的女人似乎缺少一点什么，缺少一张脸容。纸面上那些山坡画得很细致，青草似乎随风倒伏的模样；天空也清楚，流线的波纹错落有致。甚至连豚鼠也有属于自己、在风中微弯的胡须。一切都很合适，只有站立的那个女人的脸模糊不清，微微低垂，在阴影之下空白着，融进了周围的颜色。说起画画，我是生手。读书时代图画作业很是不及格了几回。但是像画兔子、画星星、画山大概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而豚鼠只要胖，再不像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只有人的眉眼… …我望而却步，给捕风女人的手里添了一张捕风网，满意地合上了活页夹。 2我爱过好几个人，但是他们最后都像烟花一样地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对他们说：我爱你。他们也说，我爱你。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捕风女人的脸部一样空白了下来。这大概是我的错吧，我的语言面对他们总是苍白无力，有针一样的刺暗地涌现，却最终支出模糊透明的伞盖来，如同海蜇在翻涌白色泡沫的大海里漂浮。这和编程真的不太一样。在代码的世界里，一和一相与，它们还将是一。曾经编写过这样一个程序：黑魆无声的背景下，游动着一群初赋了不同速度的几何小细胞。每当一个圆形的细胞碰撞到一个方形的细胞，它们会相爱，并且随机繁殖出下一代。不过，不会永远这么无限制地繁殖下去。对某个单一的细胞，它总会在某一时刻忽然安静下来，驻足四望。当这个时刻到来之时，如果周遭同胞的数目超过了十，立刻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拥挤之感涌上它的心头，使它最终抑郁而死；如果这个数目小于三，涌上来的就是孤独，它最终仍然抑郁而死。这个小程序启动之后，有着连编制它的我都没预料到的神奇。那纯黑色的底面上，一个方正的小世界里，简单而抽象的规则是多么横行无忌啊。凝视它们我总是丧失所有的行动力。那些簇动的、只在当下显现、瞬间改变、永不重复花纹们，铺呈着无法言说的璀璨图案，全部都生得涌动，死得抑郁。我曾经想为什么我的表达总是这样抽象艰涩，我的心在哪里。在这个具象的世界里用这样的词语将自己和另外一个陌生人笼罩起来，很寒冷吧。为什么不是一些细节。比如在浩瀚的星空中连缀对方的名字、田野微风吹动的衣襟、互诉童年与往事。比如童年的街道那么长那么深，现在似乎越变越短，巷尾那家老锁匠铺飘出熟悉的、金属粉末的味道。小的时候，我曾经渴望成为一个锁匠。我想象我的墙上也挂着各型各色的钥匙，大的小的，横的竖的，铜色与铁色。每握住一片钥匙，我就会觉得远远处，存在有一把等待了很久、想要被打开的锁在轻声地召唤。老锁匠很孤单。他驼着背在深巷里蹓跶的身影看过几次之后就再不会被忘记。凡有被人遗弃的钥匙他都拾回家，如果样子独特，会被挂在墙上；样子平常，就留给做学徒的儿子练手艺。老锁匠铺子里的光线很黯，只要工作，就打开盏台灯。我想告诉你的是，台灯，真是种奢侈的东西，或者说是件神奇的东西。在它的照耀下，最黑暗的地方也能变成仙境。在它的照耀下，各类奇怪的小工具整齐平行摆放，刃部都闪动出细锐的光亮。这下它们的用途更加叵测。而木桌平面，那些精心扫成小堆的金色粉末、银色粉末，则仿佛是特属于小精灵的宝藏。小精灵们，当然只在深夜，只在我们熟睡之际才扛着箕帚前来。这些虚构的情节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熠熠生辉，就如同捕风的女人即将在我的幻想中枝繁叶茂，迎风招展一般。在这种刺目光芒的照耀下，我的真实过往如同尘土委顿消弭，跌宕在忘却之崖的悲伤上，连同它们的细节一起迅疾不见。 3在太阳升起、凌汛发生的时刻，捕风的女人出生了。她手中紧握着捕风网。如果那时候你也正从寒冷的高处望向沿海，可以看见涌上来的海潮在沙滩和礁石上结了冰，层层节节，崚嶒出大片的纹状，恍如幻纪。白冰返照着日出，霎那间变换了几千几万种红颜色，辉煌如同音乐，细微如同音乐。那一片海滩据老人们说已经几十年没有发生过凌汛了。这不能不看做是对捕风女人诞生的庆贺，也不知她自己是否认同这种凛冽的欢迎。她身旁有几棵树（那是我添加的），淡绿色的树影在冻土之上好看地坚持着，尽管每隔一会儿，叶子就从树上凋落一片。捕风的女人性格里有着我无法企及万一的坚硬和执著，因为在这最开始，她就以站立的姿态出生。一个裸着身体的小女孩，在漠漠寒冷里，背对人们，脸朝向太阳升起的海岸。她们的下方，凌汛以热烈的寂静欢歌。后来我见过很多幅捕风女人的图景，但仍以这一画面最打动我心。小女孩无言站立，一手握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大的捕风网，一手垂放着，捏成小拳头。在这个一开始就注定的抗争姿态中，她带着放松与自信。不如仍以程序为例，说说这放松。我刚刚完成一个DO WHILE，LOOP的大循环，正在测试。已经二十五分钟，还没有计算完。监视小窗口中，数据如洪流刷屏，CPU负荷一直百分之百。我并不着急，倒杯开水，休息休息眼睛，看看看不见天空的窗户。每一个循环都遵循同样的轨迹吗，不会；程序内部现在开始和终结了哪些线程，不知道；会不会死循环，也许。然而我并不着急。我有信心：不存在理论上的死循环。不存在那种计算机朽坏、房屋崩塌、编制它的我凋枯成白骨、石油耗尽、大陆湮没、或者巨大黑洞吞没了小小太阳系之时，仍在坚持下去的死循环。总会到头。循环不到哪里去，它会终因条件开解自行跃出，或者被外来调试强行中断。捕风女人出生的画面上，我就看见了这样的耐心。太阳沿着它的轨迹，正如我们沿着我们的轨迹。循环只是表象，在出生的那一天，我看见终结的小女孩握紧了战斗的拳头。捕风的女人在追寻着什么，这是我后来模糊意识到的。她一直在奔跑。有一张她跑过草原山丘的样子，似乎是春天，青草地开着细碎的、各类模糊颜色的花朵。捕风女人跑过的时候一只辫子散开来，蓝紫色的头绳遗落在身后，飘向野蒲公英繁茂的绒毛。那时候她还是孩子，大红色裙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只一溜烟，响动就越来越小，奔下山坡消失不见。再过一会儿，对面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红点，不仔细看就像花朵。还有一次她跑过城镇的市集，啊那真是一个难画的场面。有许多的人和许多的物件。她跑动着穿过市集，撞翻了一篮子西红柿，都来不及道歉。许多人和许多物件——蔬菜小贩、水果小贩、豆腐小贩，讨价还价的人们、孩子、以及孩子手里的吃食——于是我使用了偷懒办法，用俯瞰角度完成了这张画。长长街道上，只画人们叠垒的、黑黑的、圆圆的头顶。捕风女孩也只有圆黑头顶，她的红裙子奔跑飘动成椭圆，衬在底下。几个西红柿在一旁跳动。这一幅画，只有她和被她触碰过的西红柿是红的，其他颜色空缺。后来，女孩长大了。她变成了捕风的少女。有一张她沿着山谷溪水向里奔跑的背影，赤着脚，头发很长，甩动飞舞。她的捕风网也变大了，和头发飞舞成一个方向。溪水被她践踏，崩碎出很多晶莹的水滴，阳光下呈现红色、黄色、蓝色和紫色的珠粒，飘浮在空气中。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张使我觉得陌生。再后来，我看到她在黑夜里奔跑。画面很重，她只有一个极小极模糊的身影。她似乎正奔跑越过巨大的山崖，崖上耸立着阴沉夺人的古堡。黑色的天空下着雨，雨丝银亮逼人，闪烁锐利，大得无当。整个黑暗空间就被这些巨大银线切割开，如同发抖。是什么样的激情让她在雨中奔跑，是什么样的激情呢？屋子里的排水管也哗啦啦鸣响起来，我的程序三十七分钟之后跳出了循环。 4不能说我就这么一直似古井水平静无波。我当然不是生下来就安静地编写程序。在进入这个0和1的大门前，我也有过理想。前面说到，我曾想过要成为一名锁匠。我想手握着钥匙的毛胚，看上一眼锁头就心有所动，寻找到开启它的方法。那是一天的落日时分，放学回家时正看见老锁匠勾偻着背走回家去吃饭，理想就从那驼背上方金洞洞的红黄颜色中呼啸而来猛击在我的胸口。忽然间我豪情万丈，觉得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做成一件事情。要是别样的事情完成了九百九十九件，而没有做成它的话，我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要是我完成了它，而其他有九千万件事情都没照顾到，我仍然感到无比骄傲。我总有一天要取代老锁匠。我想手中握着能开启这个小镇上，不，整个世界上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每一个大门的钥匙。黑色、铜色、斑锈色、玄银色的锁将纷纷如同花瓣一样地开启，梦境一般地下落。我双手粗糙，指尖灵巧；我目光锐利，心存怜悯。我专心倾听每一把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刻刀在我的手上神出鬼没，金属粉末随之翻飞飘洒。踌躇困惑的时候，我总会到来。我掌握了无人能及的力量。我甚至还通晓黑暗背后秘密。而当那大门应声而开，阳光以及还有我如同利刃般破入的时候，所有的厄运们只能飞速逃亡，稍慢一点，就噼啪作响萎顿在地消失不见。我为这个理想奋斗过一两次。首先剃破了一把新锁研究结构，滚出来一堆小弹簧与小铁珠。而后比着家中大门的好钥匙挫新毛胚，毛胚成了，但它与好钥匙都无法打开家门。这个理想一直没和人说起过。多年之后一天，一个在河边散步的夜晚，下旬月正缓缓升于东方。我忽然间有所了悟：比起成为锁匠，这个理想的实质更像是想成为大神。我后来当然还有过别的理想，如做个大型图书馆的管理员、做个流浪者或者太空飞船驾驶员。但它们都是一闪念而已。我的理想们再也没有像那个金洞洞的黄昏一样热血澎湃地回来过，它们都如同这沉默黑水绕流过不言青山，如迅急翅膀飞掠过这弯月星辰，张力了一瞬间，嘎然而断。在理想的实施上我是如此软弱，这就不难理解直到很晚，我才发现捕风的女人原来是为着某种所追寻的目标而四处奔走。那些奔跑的形象总在画面上出现，我甚至认为是奔跑的姿态最适合她。飘动带来美感，奔跑模糊了肢体面目，很适合彩色铅笔的表现力。可是，直到黑夜里的那场大雨，我才发现是我错了。在那张画上，黑色痕迹几乎每笔都划破纸页。大块大块的夜色相互搏斗，旋转成团。雨线用银色唇线笔所画，粗犷而尖锐。这些笔划使我惊心地意识到：追寻的人都是被抛弃的人。汲求光明的人都是被遗弃在黑暗中的人。奔向理想的人都是深重窒息着的人。在我的代码的世界里，其实可以做近乎大神的角色。摊开手掌，就有繁星一样多的变量翻飞不停。可以把它们聚在一起，又把它们打散；可以单独塑造每一个的性格。你给这个指派一个简单任务，刺客般一去不复返。又把那个提取过来，多次研究它携带的信息，像听取谋臣的谏言。有的生命短促，瞬间即逝；有的延绵不绝，子又生孙，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而其上的你，和神灵最为相似的一点是：在任何瞬刻，你都可以暂停住时间，俯瞰一切，了解任何细节，哪怕深入到最极处。你看得所有微电子生灵都屏住了呼吸。在这样的、代码的世界里，不知道是否有理想存在。但是，所有变量们都被附上了期望值，在迭代里轮回，它们以CPU的速度奔跑，恣意流逝自己的青春。这样，我终于理解了捕风的女人。 5做了一个关于捕风女人的梦，是彩色的。做梦，是无意识的逃逸，就像幻想是有意识的。它们都在坚硬的、青墙一样包裹一切的、我的固有上开了窗户，有了透气的地方。从窗户里看见外面的景色，好似领了生命的一份奖赏；倘若还是彩色，这奖赏就加倍。我极少做梦。这少数例外中，好梦多半是和熟人朋友逛街；噩梦大概是赶车耽误了钟点。但也偶尔会做一个别样的、固定的梦：长蛇阵一般的程序行们一边叹气一边在广场上跳舞。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都愁眉苦脸。它们排成弯曲列队，脚底下踩着齐整滑稽的舞步。这些舞步有时比叹气更凸显愁丝。广场旁立有一个巨大电子公告栏，投射所有的预备指令。程序行们跳着舞，不时朝那里看一眼，背诵属于自己的后几拍动作，免得缠绕和滞绊。向前、向后、左五、右六，总之不过这样。平心静气看一会儿，就能看出来公告栏上的指令和队形变化之间的联系了。你会不自觉地跟着，数出它的节奏和行列。可是，那指令会突然错位或者缺失。第一次发生之时，你的呼吸都为之屏止。长蛇阵也马上乱套，它们互相踩踏，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叹气。这番情景直到下一序列的正确指令到来才有所恢复。时间久了，你发现，预备指令错误的几率大大增加，而自己手里似乎也多出一个键盘，每次遇到就把缺少的数字和字母提前填充进去。填充、填充，索性将下一列、下一列、再下一列的指令也预先敲打下来。这样，长蛇阵们最后就由你指挥了。节拍不知不觉延续，长蛇们用脚，你用手，大家都在滑稽的舞蹈里叹气。真是愁丝百结。我的梦就到这里。携卷之力悄无声息，消蚀内核，没有间隙。这些梦，逛街或者误点，还有跳舞，我的梦们都灰白没有颜色。它们都像是透明的鱼在透明的水里游动。做这些梦我也丝毫不惊奇，它们顺利成章，如同睡着在老马的背上，不用甩动鞭子，也会沿着旧道路老风景自动前行。可是这一天，我却梦见了捕风的女人。是个彩色的梦境。这奇妙之感简直就像孩童突然自发地意识到了呼吸。说说这个梦。捕风的少女正在和一棵大树对谈。天空高远，蓝颜色和云朵的白颜色之间界线分明。云朵们规整而蓬软，很像是绵羊，也确实如同绵羊般，偶尔咩咩地叫唤几声。梦的主人，我，离一切既近且远。捕风的少女侧身搂着树干，如同搂着猫狗。“规则… …”，她悄声说：“是吗？”“是啊，是啊，就是所谓规则的东西。”大树飘下几片叶子，有一片落在少女的肩上。“规则一：捕风的人是猎手，猎取这个世界上最轻的东西。”“这个早知道了。还有规则二：捕风的人都是女人。就这么简单。”“两种简单规则：经线和纬线正则相交，形成了球型大地。你猜，规则多了以后会怎样？”“规则多了人就变蠢。”“这孩子。”大树不满地晃了晃：“跑来跑去这么久，只有胡闹没有忘。抬头看看，天空上面，绵羊云朵的上面，是什么？规则。许多附着规则的轨道：恒星的轨道、行星的轨道、陨石的轨道、伴星的轨道。网布一切的以太的轨道。庞大群落，所有规则们遥相呼应。又遥远、又宏大、绝对寒冷。有些规则致人死地，有些则孕育生命，有些超越生命。不计其数的机遇因为它们触发，这一时刻争相涌现，下一时刻又全部平息。朝东看，看见了什么？”“大海。”“是可能性。朝上看，看见了什么？还是可能性。在每个方向上都是无限制的可能。没有什么是不能预测的，但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未来。”“咩，咩。”绵羊云朵轻轻地哼着。“耶～”捕风少女吐出舌头，“你怎么知道？”“我活了一百五十年… …”大树的话被少女打断：“好了，作为一百五十年的大树，我看见你出生时候的晨光… …总是这老一套。到底还有没有别的规则？”“作为一百五十年的大树，我看见你出生时候的晨光，那音乐般的晨光作证，没什么别的规则了。”停了一会，看见少女失望的神情，大树抖动着大笑起来：“哈哈。骗你的。你想怎么去捕猎最轻的东西？”“你还问？你都看见了。”“嗯，我看见你东跑西跑，迄今为止十几年。不知道越过多少河流，翻过多少山岭，光从我身边跑过去都有三百七十二回。”“咦，你数着的，我就知道你数着的！”少女笑嘻嘻的，眼睛明亮起来。“捕到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大树又轻轻地摇晃下几片叶子。它们慢慢飘下来，打着深青色的旋儿。我离它们既近且远。洁白的绵羊云朵轻轻哼唱，真是一个地道的、彩色的梦。 6秘密规则一：需要熊作为丈夫来成长为真正的捕风女人。秘密规则二：将鲜血涂在捕风网上可以获得捕猎的魔法。当大树说着：“作为一百五十年的大树，我看见你出生时候的晨光，以晨光的名义，你打算怎么办呢”，捕风的女孩扬着眉，回答“继续跑呗”的时候，大树慢慢地吐露了两个秘密的规则。它说潮湿空气中的海盐在巨石上凝固图案，日积月累，最近终于绘出了含有这两个秘密规则的隐语。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坐在办公室，好几天以来，我都无法全神贯注。同事阿谦生病误了几天的进度，有一个等待她进行联合调试的借口。我正悄悄地怠工：添加多一些屏幕打印输出，屏蔽掉循环结束的判断，然后坐在川流熙攘的数字字母前发呆。我很像个多任务处理器：主要精力在隐秘的后台。这真是很少发生的事情，我的表象甚至包括手里还拿了本《效率优化技巧》，任项目经理老毕从身旁走过去，再走过去。在这样的、表象的世界里，履行规则，要寻找到一头熊做为丈夫，是很困难的事情吧。就我的经验，如同河流从中间迅疾而下，男子们都被冲刷到两岸。右岸的人们穿着西装。他们经常职业、克制、内敛地微笑，下巴透出青光来。他们基本一式一样，手持公文包，只有领带花色略微不同。那些领带针上打着条码，用以在数据时代区分他们个人。左岸则招展得多，他们属于个性一族：头发有长到刚够扎辫子的，也有长到已经扎辫子的。他们的脸庞都像阴郁阳光。猛一看过去，街上明晃晃地几百个、让人眼晕的太阳。就在这样过于相似极端混杂的人群里，哪一位的内里才是所要寻找的熊呢？哪一位曾在往昔时光站在山岭上风处仔细嗅蜂蜜的芳香？哪一位现在混杂在人群中，被迫放弃了冬眠的习惯？哪一位的故乡（山岭与雪原）已经消失，被不断膨胀的现代化所寄生？哪一位怀着些许消隐的模糊记忆，活在这个“城市”的通称里？哪一位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和鸟、跳蛙以及鱼一起，正顶着人的模样行走，直至最终它们也无法彼此相认？捕风的女人到底该怎么办。这是我在数据河流前发呆的主要遐思。如果是我，大概会去参加右岸的大型聚会。测试方法是一手端杯热茶，一手拿包餐巾纸，重复进行转身、打翻茶水、道歉、然后擦拭这套程序。男子们果然职业、克制、内敛地微笑着，和你说：“没关系。”但那胸膛之上是否长有浓密厚实、卷曲棕黄、带有大型V字漂亮花纹、仅属于熊的皮毛，就很明显了。只是如果看到鳞片，千万不能声张。左岸就麻烦许多倍。暂时想到的方法是寻找私人角落，和他们进行单独的、深入的谈天。需要谈起故乡与理想。需要对他们说：“沉默不语的凌汛的季节里，鱼们全都在做梦。因为冰把海洋和陆地连接成一体，所以那时候鱼们都在梦里走上滩涂散步。它们会踩到贝壳，还会在梦里面踩到对方。很奇怪，在梦里面，所有大鱼都对小鱼失去了胃口。大家感受着第一次站起来散步的滋味，忍受着不时失去的平衡，厚实重力缀在每一块肌肉上，使尾鳍很痛，腥甜发痒，忍不住要大步地迈动起来。”黯淡光线下，超现实诚恳氛围中，他们的左手会被缓慢牵引至桌上工艺蜡烛的上方。几分钟后，手掌若是红肿厚实，肥而不腻，太好了，这就是熊呀。但如果产生了烧羽毛、烧羊毛等气味，又或者不到一会儿对方就尖叫逃跑，那就宣告失败。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有时候，《优化技巧》会啪地掉落到地上。也许还是使用计算机更好。利用职权多国合作建立全球范围超大容量的关系数据库，录入所有男人们的姓名、年龄、性别、籍贯、体重、爱好、职业以及血样标本。一一分析，查询DNA片段含有熊元素的列表集合。这样的数据库，不知道查询速度如何。每一个都要经过好几百亿次的比较操作。“您好，有和熊双链模板分离DNA测序的第七十二万八千四百五十号基因组变体β4.81版相同的组织吗？”“看着类似，但不是。”“是这样啊。那么和熊双链模板分离DNA测序的第七十二万八千四百五十号基因组变体β4.82版比起来呢？”… …这样下去，等出来结果，大概名单上的熊们都已成化石。所以仍然是优化的问题。从建库开始，库中分表，表中分区，还要参考籍贯。计算可能是熊的概率，如果生活在北极或寒带，分数当然较高。又比如魁梧雄壮，喜欢吃鱼，那么分数再高些。年轻的分数高些吧。职业是歌手或者作家的立刻排除。打分费不了多少时间，然后按照这个概率分数进行排序，从最前的序号进入麻烦透顶的熊DNA相关性查询。“做什么呢？”“考虑数据库的查询优化。”我猛然间吓了一大跳，下巴差点从撑在桌沿的手肘上掉下来。项目经理老毕点了点头。 7很小的时候，我觉得规则是一条刀子做的边界线。远远看见，就应该回头，至少也该停住脚步。不要试图越过它，它有寒芒；就算是平行而走都会被它无端波及，终于发现时就太晚了。但是等我长大，一切全部都改变了。当我长大的时候，这世界上出现了很多富人。他们做过一万倍以前规则不允许的事情。很奇怪的是，他们也有小时候，他们怎么不害怕。规则早就变得不再是刀，是猴皮筋。他们不躲避不害怕，有时候故意接近它，在上面跳得很带劲。他们好像最早明白过来，不再规规矩矩，而是时而跳出界限，时而跳回来。跳出界限的时候他们就变富了，再跳回来像个君子一样地和大家在一起。说到这个的时候，我再次地丧失了细节。规则，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我已经完全丢弃了最初对它产生的敬意，但仍然加强着一直以来我试图掩藏的恐惧。正因为这样，当大树对捕风少女谈到成长的规则以及火焰般的可能性时，除了观望，我没有行动。我保持着观望，并且试图推想成喜剧。观望与粉饰之中，略带滑稽的悲哀又似曾相识地来袭了。 但有一天，我再次看见了捕风的女人。其时正下班经过一个长途电话小店的橱窗。夜晚的灯火已经点起，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里面。我停下来，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小小屋子划分成一些隔间，打电话的人们坐在椅子上，还有几位在排队等候。屋子里充斥着热气腾腾五颜十色的乡土话。我有一点想也站在那些人们中间。我也想打那么一个热气腾腾的电话。可是，又想不起来要打给谁。换了一次重心的时候，在玻璃灯影的暗面，我看见了捕风女人的影像。需要熊作为丈夫来成长为真正的捕风女人。这个规则，她完成了。我瞠目结舌——我看见的这连续影像要是有标题的话，肯定渎神。超乎我之前的全部想象。捕风的女人干了一件事情，证明规则这种东西是狗屁。需要这种东西是狗屁。熊是狗屁，丈夫也是狗屁。简短地说，那捕风的女人逮到了一窝子熊，杀了母的和小的。把处女血涂到捕风网上之后，也顺手杀了最后那只公熊，动作优美流畅。她高举着已经有了奇异魔力的捕风网，穿着由公熊做成的熊皮小短裙，在山岗上迎风而立，无比欣喜。我瞠目结舌——我有太多情绪冲破决口，四下泛滥。有些是很早就潜伏着，有些则是突发。它们有的多股从一处涌现，也有某一股打算同时四处突围。世界只一瞬间就变得千疮百孔。它们的洪流里甚至还无法控制地混杂了不计其数的其它小事：比如晚饭吃得有点少，也许应该再买点夜宵；给同事的测试段里忘了把断点去掉；几年以前和最后一位男人说分手的时候额头有些痒，很苦恼是先抓还是先说等等。一团混乱。我晕眩起来，想不清楚该先收拾谁。但那捕风的女人仍在玻璃影像上招摇大笑。她的欢快也使洪波里的我升起一种莫名而来的喜悦。罕见的巨大混乱中，这喜悦电光火石间与我同在。它的含义在最开始还因为羞涩而模糊不清，它的低语在最开始还因为噪声无法辨明；但是很快，它不明亮，却变得彩虹一样锋利；它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呐喊，以至于最后似乎所有的噪声都变成了对它的附议和喝彩。它说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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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更多凝聚精神的时刻。需要养成稳定工作的习惯。需要更多地和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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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毛皂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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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1 18:11:43 |只看该作者

8长话铺子之后，我开始了对捕风女人的主动追寻。她再没有在纸面上出现过。她超出我的纸上图画，偏爱上了玻璃类的物件。她从此在许许多多五色陈杂、专属于窗户的玻璃面上显现，而我，也从此看见了出生以来从来没有看过的那么多窗户。透明的窗户、宝蓝色的窗户、贴着窗纸的窗户、被油烟熏黑的窗户、固定从不能打开的窗户、风中摇晃只剩下半面的窗户。我去追寻她的经历，大概可以做成游戏，那类寻宝或者解迷类RPG。那类游戏总是在追寻。如果你也玩过它，就会知道：一个不大的小城，若干房间和街道，豆丁样的卡通小人因为追寻走来走去。这卡通小人会有很多奇遇。她遇到过自言自语晒太阳老太婆：“听说丁升旺点心铺的水晶饼很好吃。”她遇到过菜贩甲：“白菜一斤五个铜子，新鲜白菜甩卖了… …”唱对台戏的菜贩乙：“我的白菜四个铜子，只要四个铜子… …”一些执勤巡逻的官兵：“吐痰的那位！罚款五百两。说的就是你，吐痰还逃跑的那位！”一位酒店里的吃客：“酒二壶，精牛肉细细切半斤，快些上啊。”跑堂的小二：“上好的毛血旺，来~~啦！”以及测字先生：“姑娘，送你一句话，半个月内小心阴人… …”各色观看城门告示的民众：“学习三个代表，做好元宵放火工作”、“高额悬赏三万黄金，捉拿草上飞刘独脚”、“有发言权就要缴纳发言税。交钱光荣，不交钱可耻，而且没有话语权！一月一度发言税开始征集，爱护天子税务人员，不得殴打，欢迎腐败。”如果是游戏，豆丁样的卡通小人就这么奇怪地走来走去。她需要解读一些信号，需要推想以及完成。比如那局豆腐店磨盘上未下完的五子棋，如果她替白子下赢的话，会得到豆腐老板送的三块臭豆腐；替黑子下赢的话，得到豆腐老板娘的银手镯。臭豆腐可以送给测字先生，他吃了马上说：“刚才的话不算数的啦，这位女相公喜鹊眉，凤凰眼；天庭宽，印堂亮，一生都好福气，羡慕煞人！”这样她的运道点数马上上升到天葵十二。但如果赢的是银手镯，它会马上被发现是草上飞刘独脚翻天盗海的赃物，牢狱之灾迎面而来… …这个豆丁样的卡通小人，后来果然想起到丁升旺买一点水晶饼送给晒太阳的老太婆，老人家收下以后，吐露了一个秘密：“好心人呐。正月十七半夜子时，月光会透过广仁树缝隙、广义亭亭尖、广礼栏栏干三点一线照射在普智花园、普信井台的琉璃上。有事情会发生，你相信我这个老人家，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如果是游戏，豆丁样的卡通小人就这么奇怪地走来走去。她既不工作也不上厕所，既不编程也不接电话。需要时她会吃点电子食品提高体力点数，或者在街头小赌一把挣些数字化的银钱。每当完成一个段落，又或解出一个谜题，附近的琉璃上／水面上／窗户上／妆镜上，就出现一段动画剧情作为奖赏。那上面，赫然就是捕风的女人。我就这么在城市中走来走去。我被一种莫名的关心牵引着，在各式各样的玻璃上寻找她。我经过大街小巷，看到许多人，和许多人说话，碰见许多事情，频频地在窗户里看见她。我在小香麻油店子的外开小窗上看见她，我在图书馆的落地大窗上看见她，我在凉皮小贩的推车玻璃上看见她，我在酒店拱形十字的临街窗户上看见她，我还在破败的、拆迁前夕、满是尘灰的窗户上看见她。此外，我看见了长久以来忘却的天空。忘却了的、生动飘移的云彩，忘却了的、生动沉降的日月和星辰。捕风的女人手执捕风网，在天空下被我看见的每一个画面中穿行而过，小雨一般自如，大雨一般快活。她在属于她自己的幻想世界里行走，在人们的欲望中行走。她在人们的欲望中捕捞，替他们服务，从中试图寻找到属于自己、在本质上最轻的东西。第一次看见她行使魔法，我正喝了一点水，抬头仰望一幢高大写字楼的玻璃墙。那时正下午，阳光微微斜射过来，将整面墙折射成蓝金色。它的中央，忽然显出了捕风女人的图像，我激动得差点咳嗽起来。她正从一位老女人的身旁经过。那老女人头发花白大半，愁容满面，似乎持续地祈求变得年轻些，已经几十年这么做了。捕风的女人轻笑着从旁边经过，“真的吗，”她说。捕风网从那老女人的额际掠过，银光一闪，忽然奇迹般捕到一个彩衣的小人儿。小人儿迎风见长，很快就变得和她们一般大，皓齿长裙，乌发流彩。那小人儿看了看捕风的女人和老女人，不经心地一笑，风一样走了。捕风的女人也笑。只有老女人瘫倒在地，恐怖地大叫：“妖怪啊~~”“喂！不是妖怪，是年轻时候的你。祈求得来有什么用处，又不是你自己。”捕风的女人轻快说着，大步向前，走出了蓝金色的最边沿。 9天空之下玻璃之表的光影世界里，捕风的女人做了许多事情。我看见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因为常常才只隔半小时，她的背景世界就从夏花灿烂变成冬日飞雪。我看见她给一些穷人孩子捕到他们渴望的热汤和馒头，给站在墓园旁踯躅不前的男子捕到他忘了买的鲜花。有一次，一个卖肉的屠夫说，再来把好刀砍骨头就棒了。“嗖”地真有把刀剁在红案上，我和他都吓了一大跳，而捕风的女人笑着跑开了。还有一次，捕风的女人好奇地往一位沉思的学者额头前伸了伸，居然下来飘泼大雨，所有人身上都湿了，包括我在内。捕风网捞到过书、衣服、宝石、不计其数的食品、家具、丢失的月牙印章，或者还有失散多年的亲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时候，捕风女人捕到的都是钱。她总是心血来潮地经过那些光影世界的人们，顺手使开她的魔法；而那些光影世界的人们绝大多数时候想着的是怎样弄钱。甚至有一个国王坐在他堆成山的金库里发呆，捕风女人经过后，只是又多了一座山。纸币、银币、金币，或者还有存折和信用卡。所有人捧着他们刚才想的钱都惊讶万分，既而追悔莫及，因为捕风女人早已信步走开，并且不再回头，他们来不及再把脑子里的数字翻倍了。我还要说的是，我依然没有看见她的脸容。她始终在光线的暗面。我是通过她的脚步、她的笑声认出她来的。不管在哪一块玻璃的表面，她总是不急不恼，脚步轻快，笑声迷人。然而坐在欲望河流的岸边，捞取一些漂流的物件真的快活吗？无论光影世界，还是现实世界，欲望都很沉重。想要得到的东西生长出日趋沉实的张力，使人们负重不堪。就算是对轻盈的向往，时日们也会把自身份量悄无声息地附加上去。捕风网承受着下坠的力量，捞取它们又送出它们，这样一次次的否决，真的有这么快活吗。我追寻着她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那样的笑声中逐渐黯淡了心情。终于，如同那个水晶饼换来的预言一般，月光透过树隙、亭尖、栏干照射在花园井台的琉璃上。我来到这里并非偶然，有人在吹奏银笛。时断时续，似乎在即兴创作，而非演奏已成的乐曲。有人吹奏银笛。省却一切形容词汇这么说时，那种纯美的境界在我的记忆中又悠然浮现了。你的呼吸也不自觉变得轻微。呼吸可能会惊扰那些试探着前行的节奏。像五彩的油珠在水面迅捷滚动；像夏初的风；音符们轻盈而过，直接从口唇到达耳际。像一只大鸟从头顶掠过，像雨，像刚出生但永远没有机会再长大的鱼籽拨出的水纹。像渴慕，像丢失过的黄昏。捕风的女人也在那里。这些天来我第一次没听见她在笑。她站在那里，捕风网不安地轻微摆动，从里面飘出不同颜色、不同气味、不同方向的和风，泄漏出各种细微的情绪。她似乎想上前，却又似乎无法迈步。她试图用捕风网接住空气中那些柔美的音符，但音符们轻松地从空隙中一越而过，摇摆出细小的旋涡。有事要发生，那晒太阳的老人家说，不是吗。 10我重回了上班的公司。行走的现实空间、代码开展的游戏空间、捕风女人行走的光影空间、光影空间里面人们的欲望河流，似乎有太多东西层叠上来，我有些疲倦了。并且，月光下捕风的女人和那年轻的吹笛者也终于开始谈天，一切都很好。像畅快地呼吸了一次，我再次沉潜下来，回归了没有天空的安静环抱。日子们可能又要被容蓄着，被簇拥着，迅速地流淌下去了。进度仍然在阿谦之上，我放下心来。铺开资料，我预备撰写这周的文档。文档与代码，项目经理老毕有一个比喻，说是巨人的两条腿。兼顾两条腿当然比一条腿麻烦，可走动起来却比一条腿稳当。这巨人越大，两条腿就越有必要，越稳当。我们要写的文档种类很多。最早是参照可行性分析报告与项目开发计划书写软件需求说明书，然后概要设计说明书，之后详细设计说明书，之后测试计划书，之后测试报告，之后用户操作手册。每月写开发进度月报，完成了写项目开发总结报告，同时提交用户维护手册、系统说明书和功能模块说明书。这其中每遇到一小点问题，要编写软件问题报告和程序修改报告，大约光这两种，加起来就可以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了。这些长篇累牍的文件里，我们已经不厌其烦反复无常百炼成钢。有时候曾想，这是巨人吗，这是蜈蚣吧。有必要出门的时候都穿鞋吗。有时候也想到倒塌的巴别塔。可文档是标志，是痕迹，是预言，是纪念。它们被辛苦地准备，为了他人的再次理解。由此看，理解真是件困难的事情。不知道是否有人也这样为自己书写文档。从父母们开始，就写下孕育的可行性分析报告，以及进行培养的开发计划书。孩子终于出世后，编写自己的需求说明书。接下来每年年初制定概要计划、详细计划，每天睡前用日记留下模块说明书。考卷是测试计划书，成绩单是测试报告。每日的菜谱，超市的购物清单，都保存下来作为自我维护手册。情书写成自己的使用手册。哭泣的时候写问题报告，擦干眼泪后写修改报告。假如真的有一个人，真的留下了这样巨量而细碎的文档，那么，从它们返照回去，还能大程度了解这个人，能了解多大范围，最关键的是，有没有人想要了解呢。文档这种东西是遗憾的艺术，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烦闷就轻轻地散去了。后来我还想到一个解闷的法子，因此编了一个很小的程序。原理很简单，类似屏幕保护。我在网上下载了各种各样形式的窗户图形。方的圆的拱形的、木的铁的陶瓷的、搭的扣的推拉的、摆着鲜花的、贴着窗纱的、彩绘玻璃的、真实世界的、卡通造型的。几千幅挑选下来，调整成合适的分辨率，修边剪角，十几天里，所有的休息时间一瞬就过去了。图片库建好，程序就容易了。运行起来的时候，窗户图案们在屏幕中下落。时间分成了碎片，每扇窗户在独属于自己的碎片里下落。有的徐缓，有的急促。有的轻盈地瞬间停留，好像呼吸屏止，最终又宿命般消逝。有的是处身窗户里，正向外部世界观看：满树花朵，窗帘飘荡，街上行走的人们。另外一些正相反，你遥望到一点大雪簇拥下的方正灯火。努力没有白费。在这个小程序编制好的第三天下午，我终于等待到了她，捕风的女人。我在纸上用彩色铅笔绘制出过她最早出生时的凌汛；我在梦境里捕捉过她的少女的顽皮；我在街铺的玻璃上目睹她成人，并追寻她的捕风网掠过形形色色的额际。现在，我在下落的数字窗户中再次看见了她。她出生的时候裸着身子，之后身着大红色长裙或短裙，奔跑起来都无比迅速。有魔法之后，她变成熊皮短裙。但现在，有三个虚拟的窗户中我看见了她。她是彩色的，但不知为什么，背景都一律黯淡黑郁。第一幅，绿色的她在摇曳的、结着黑色麦穗的田野奔跑。这个窗户设定的下落初速很快，唰地就不见了。第二幅她穿着红裙，在开着巨大黑花的树下奔跑。这幅也很快沉落下去。第三幅最慢，她穿着蓝裙在黑色的大海旁站立。我注意到她回到了大海。海螺是黑色的，海星也是黑色的。她安静地低头沉肩站立，背向所有人，黑色海浪冲刷上来，又卑怯地退落下去。 11阿谦说悲伤的感觉是拼命吃东西。美工黄平说，是睡不着，然后去打通宵游戏。老毕大概没有感觉，因为他是橡皮人，捏下去又弹起来。每个人和每个人可能真的不一样。说到悲伤的感觉，对我，是疼痛。我的精神悲伤与肉体苦痛一向称不离砣。从小时候被大孩子欺负打伤脚踝开始，到小学语文老师拿大头针扎我们手掌，是疼才难过，还是难过才疼，根本不必分得太清楚。和第三位爱上的人分手，大约是平淡生命中最悲伤的一次。尽力去回想，已经想不起来最后说过什么话，一起吃了什么东西，在那很小的茶馆是谁先离开，还是一起离开。有没有一起看街上的人，有没有停顿的瞬间，有没有忽然下起雪来。这些我都忘却了，或者连爱人的脸容也逐渐地模糊起来。不过我记得，回到家后，开始了历时几个星期的腹痛。就像是吃坏了肚子，一点点虚弱下去。你的疼痛总比你本人更低，执著地往下，将整个人牵扯到尘土和睡眠中去。不过，针对悲伤做的大众普查根本无济于事，甚至连回顾自身的悲伤史也不能帮助我理解捕风的女人更多一点。理解是困难的事情，捕风的女人又没有详尽确实的帮助文档可供阅读。用程序员行话，如果是黑箱，只能多做测试用例。捕风的女人处在黑色的悲伤期，这从绚烂的黑背景上可以明显看出来。在后来不断下落的窗户里，我再得到了些关于她的断续信息。独自奔跑、独自沉思过后，她回到人群，重新开始了捕捞工作。不过这一次，所有我看见的时候，她都不再笑，脸部沉在深影里。她的动作一如既往轻捷，只是魔法有时失灵。做了一点粗糙的记录，差不多如下：捕风网闪动，捕到了掌心大的羊脂玉／捕风网闪动，失败／捕风网闪动，一盒水彩笔／捕风网闪动，整间屋子大的羊毛地毯／捕风网闪动，一把银笛／捕风网闪动，失败／闪动，还失败／再闪动，仍然失败。捕风网闪动，空空如也。甚至没有细小的旋涡。我注意到，捕风网只在那些幻想世界中人们哭泣的时候才成功。当有泪水流落，泪水的光彩或能激发出潜存的魔力。捕风的女人自己似乎也有所察觉，所以更多时候，她只是经过，并不出手。而且，再到后来，她放弃了自由奔走，参加了一个马戏团。如果捕风也算一种事业，我想她开始消极怠工了。 12要是幻想世界的魔法体系中真有水晶球这类神奇道具的话，我很想借来用用。我想问问它，捕风女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这种水晶球闪烁着蓝色流光，只要你发出询问，它的中心就高亮起来，显现出画面，重演历史，又或预言未来。哦，不，它应当只重演历史，不预言未来。它的球面辐射轴线每一根都指向圆心，那应该是同样的方向：过去。我很想问问它，捕风女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在那个月光照在琉璃井台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这个成功的话，我还想看看自己过去的片段。像是按了快进键一样，把这平平淡淡的一生俯瞰一下。许多不太记得的片段也许可以慢一点下来。不过我不希望它能询问甚至展示未来。如果真行，谁能抗拒诱惑呢？我其实不太希望知道捕风女人最终能否捕到世界上最轻的东西，也不太希望知道自己最终老去的时光。“这是什么？” “新的屏保。”休息时间，有人围过来看：“新下载的？挺漂亮。”“真不错，窗户里面还有动画。”不过屏保这种东西大家都有，也都迅速更新，围了一小会儿他们散了。不过，我出了冷汗。程序里选用的都是静态图片，那所谓的动画，是捕风的女人。同事们刚散去，下落窗户里的影像就越来越多。每一幅都是相似的画面，每一幅都从不同角度显露着同一场景，像碎花瓣一样，重叠拼凑出整体。或者也像走马灯，踢踢踏踏地连续起来。图像里，是马戏团刚散场的时分。大型帐篷房子的门帘高高挂起，人们从里面陆续走出，说笑谈论，四散开去。环型的大场地慢慢空荡下来，留下票根、零食包装和四散的彩色纸屑。已经进行过表演的大象、熊、马匹、七只斑点小狗都关回各自的笼子里，大炮飞人正仔细检查这一次烟火装置炮口处的损伤。驯马女郎中有一位抱怨自己的鞋子太松，脚差一点就扭伤。四个小丑都在化妆室，他们的嘴角咧到耳朵，眼睛是两颗白色星星。他们一模一样衣着，但形体一个比一个小两号。最小那位是侏儒，只七八岁小孩高，智力上也很可能如此。大号小丑正帮他卸妆，挥动毛巾如同挥动抹布，最后狠狠一下甩在他脸上。侏儒小丑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果皮纸屑一般的混乱里，捕风的女人跟在不断巡视、不断督促收尾工作的领班后面，表达了想要加入马戏团的意愿。“哦？”络腮胡子领班噌地回过身来：“唔，… …可以考虑。但你会做什么呢？驯马小姐，还是火圈女郎？马戏团是很苦的… …”“我会做什么？”捕风的女人顿了顿，手里的捕风网轻快地挽了个花儿，银闪闪的亮光掠过侏儒小丑的额头，网子里出现了什么东西：一块精致的绒兔形核桃小蛋糕（记录：捕风网闪动，捞到小蛋糕一块）。“你是魔术师？！”络腮胡子忽然兴奋起来，绕着捕风女人上下打量：“这蛋糕，这蛋糕… …”咽了一下唾沫他才继续说下去：“这是我们马戏团老厨师的经典小点心呐，不过他前年病死了。这小傻子，”他指了指侏儒小丑，“打心眼里忘不了。嘿！这下好了… …”“你就在这里等一下啊，”络腮胡子后来消失在帐篷侧方，合同、印章、节目单的添加与修改、新道具服装的准备，啊，他的头脑转得比我们所有计算机还快：“梯子收下来叠整齐，猴子喂了没有？走快走快，海报拿进来，不然下雨就淋坏了！大灯关掉，喂喂，说你，起来起来，不要把翎毛压皱，该卸状的卸妆，该扫地的扫地，大家伙儿忙起来哇！” 13这是第13小节。没想到有这么长，以前也从没这么长过。这一小节要简短些，因为事情到了糟糕的地步。客观汇报一下我在瀑布窗户里看见的情况：马戏团添了节目，由女魔术师给大家表演蛋糕魔术。四小丑先出场，小丑帽小丑鞋，一个比一个小两号。他们嘴角咧到耳朵，眼睛是星星，前摆后踢，滑溜步接倒抄手。他们跳舞起来，前三个都一模一式，但最后那个顶小的却总跟不上，不是少一拍就是踢着了前一个的屁股。这个节目因为他的笨拙天成因此更为搞笑。大号小丑做势去打侏儒小丑，女魔术师在焰光中登场。客观汇报一下我在瀑布窗户里看见的情况：接下来银色的网子里就有一个个无比美味的小蛋糕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由三个大些的小丑把它们扔向观众。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个，甚至还可以带回去一个作为观看过马戏的纪念品。蛋糕就像精灵一样跳出来，似乎无穷无尽，核桃奶油的香味祥云一样缭绕在场地上空，真是蔚然可观。看表演的人们大饱眼福的同时大饱口福，他们和马戏团领班笑得基本一样。客观汇报一下我在瀑布窗户里看见的情况：蛋糕无穷无尽，因为反正不用钱，空来空去。不过表演完了马戏团得把它们全部送掉，不得留下一个，这是保证魔法灵光的有效手段。还有每次大号小丑都要把侏儒小丑打得真的哭泣为止，这是保证魔法灵光的有效手段。观众一般看不见，看见也觉得是表演。另外每次上台前最好饿上侏儒小丑一整天，这也是经过多次实践证明了的、保证魔法灵光的有效手段。 13.5（对不起各位，我是捕风的女人。我必须站出来澄清一下，说得重一点，控诉一下。那个所谓的“我”真是太张狂太过分了，从头到尾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厌烦死她了！去她的客观，整个重力场都被她牵扯得不平衡，举个例子来说，为什么留给我的地方只有0.5小节，这难道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吗？！好吧，我试图心平气和一点——这个大傻瓜，毕竟我和她相处有那么一段日子了。首先我要澄清的是我的魔法是天生的。我出生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对了，凌汛发生，太阳正在升起。太阳在东面，月亮肯定就在西面，中间肯定还有别的星星。这里面有一颗流星，不偏不倚击中了我的捕风网，把它所有重量所有速度以及灵魂都转化成了我的魔法。它的荣光从此归于我，它漫长旅途的阅历也从此归于我。而她，却在此时合上活页夹，装作没有看见，这是出于嫉妒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我实在不便猜测。她装作没有看见，但又不得不承认我有魔法这个事实。为了自圆其说她凭空捏造了一段杀熊的故事，连几只小熊躺在血泊里，还叼着妈妈的奶头等等都说得不厌其烦活灵活现——这一段我每次想起来都气得发抖。太卑鄙了！太无耻了！我会是这样的人吗？！是她自己想杀熊吧！我发誓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杀过熊，无论是大熊还是小熊，无论是公熊还是母熊。熊会在什么样的地方生长和冬眠，我一点也不知道。熊从小熊长到老熊要多少个年头，一次会生几个，一餐要吃多少，占不占山头，打不打架等等，我通通不知道。我又从来没有老师。我甚至从来不看书。除了她，从来没人跟我提起过“熊”这个字眼，我这辈子都从来没有看见过熊。（我要不要提醒她，马戏团那个花样滚彩球的节目就是四只狗和一只熊表演的？）她一直跟踪我，不停窥探我的私人生活，这让我真是生气。我不理她，从来不给她好脸看——但是还是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变着方式跟，比红头苍蝇都不差，走得又不快，害我老要停下来等她。还有她那一套见鬼的文档格式，写了些关于我的记录，乱七八糟。她认为：没她就没我，虽然嘴里不说，她心里却得意得厉害。我在这里再澄清一下：全是胡扯，她是她，我是我，除了她总是跟着我这个事实，我俩没任何关系。真是不知道我前生做错过什么事情，这辈子居然身后跟着这种雌性暗恋者。只有不折不扣的妄想狂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她是不折不扣的妄想狂，你看出来了吗？上面的小节里一下子游戏，一下子蜡烛，一下子程序代码，一下子狮子火圈，她的脑袋压根儿就是一团八宝粥，炖得稀里糊涂的。不止这样，她的妄想世界还真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我差一点都迷倒在里面。我说迷倒，是迷路的意思。我生她的气还有一层：你看，她要帮我发展爱情故事了！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好吧，那天晚上，月光并没有照在屋檐角的琉璃瓦上。银笛也并不像她说的那么好听。我现在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自己爱上他了… …不过她那屡战屡败的失恋史不要知道也罢。吹笛者的确引起了我的好奇。那声音，听起来无比地怪异。不好听——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俩的鉴赏力相比，你就相信我吧，我要本质得多。只有我一下子就听出来，那声音，是挺纯，可是纯得过火了，所以挺空。你明白吗？说实话我还没有见到过这么空的东西。我的捕风网里捕捞过成千上万种物件，手里一掂，你知道，份量成色全都心中有数。可就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它们成群结队，比风还轻。风都还有速度，撞在网子上，微微牵扯。但它们就是没有，空空洞洞飘过去，怪得让人发冷，怪得可怕。这就是世界上最轻的东西？这难道就是我跑来跑去要找的东西？！可是我的捕风网却捞它不住，见鬼了！我实在忍不住，终于毫不客气地打断吹笛者，和他说起话来。我说你能不能把你刚才的那个东西在脑子里想出个具体形状，让我试试？这也许是我一辈子所要寻找的东西，我——我手心都出汗了。他想了想，答应了，你猜我网到了什么？你猜不到。居然都是乱七八糟的数字！从1到7，连10都不全。我沮丧得很。以前还没发生过。我想，这应该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也不是我追寻的目标。这种东西让人心里忽上忽下，自己却没有份量。它很怪，它很空，但是它仍然不是最轻的东西。不过，为了报答他——我第一次这么做——我让他现在在脑海里想一想长久以来他最想要的东西，或者他平生最渴望做的事情。想三分钟。你猜我网到了什么？你猜不到。是死神。跳出来一个死神，馒头一样就把他吃掉啦。这样的人，会 想 去 死。我忽然想起来我听过的一小段话，是她念的吗：“这大地上遍行的都是虚空，都是捕风。……”）<span style="font-size:10.5pt;font-family:宋体;mso-ascii-font-family:&quot:;times new roman&amp:;quot:;mso-hansi-font-family:&quot:;times new roman&amp:;quot:;mso-bidi-font-size:12.0pt;mso-font-kerning:1.0pt;mso-bidi-font-family:&quot:;times new roman&amp:;quot:;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这一小节就当作没有吧。

需要更多凝聚精神的时刻。需要养成稳定工作的习惯。需要更多地和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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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毛皂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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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1 18:12:32 |只看该作者

14回到我这里来，回到我这里来。你想过要飞吗？我这么问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说，想过。小部分人还会补上一句说很想或者经常想。要再问下去，一些人会告诉你他们飞翔的细节。在梦境里，有时候还是白日梦。也有可能是刮大风的时候。我记得我背上生长了一对翅膀，曾经有一个男子对我这么说，有这么大。他不自觉地伸手比划，碰到旁边的人又缩了回来。翅膀之外，我的手还在，他继续说，飞的时候自然垂放，还可以去摸星星。星星都有些硬。那些蓝色的摸起来生冷生冷的，黄星星也同样生冷。他把手插回口袋，飞的时候感觉很新鲜，似乎没有身体的重量，也没有风。翅膀忽闪忽闪的吗，我问。他想了想，遗憾地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后来还有一个男子也说长了翅膀。与前一位不同，他的手就是翅膀，忽闪忽闪的，非常累，他好不容易才扑腾上去，腾飞了十几秒钟（梦里的时间）。另一位女孩说，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因为飞起来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闭着眼，飞快了感觉到加速度，落下去时有失重，还有转弯时候身体倾斜成一个合适的角度。最后一个男子说，他觉得他飞得最怪了，不，并没有翅膀。他的姿势，怎么说呢，两手平张，像空中的一个十字架，悬浮着。或者UFO。他说腋窝底下被风一吹，嗖嗖地凉，全部感觉都集中到那里去了，你知道，他补充说，平时那里不怎么见阳光。其实飞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是吗。闭上眼睛，离开你的键盘。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地伸展在身侧，趁着风轻轻一托的时候，感觉到了吗，“飞吧，”一个声音缓缓地说：“飞吧。”你看那些数字和代码，它们就在你眼前像密码文字一样，从纸面上蒸发了。跳着舞的、长蛇阵一般的程序们全都奇迹般静止下来，节拍器停在最后一拍的边缘，它永远也不再出声了。程序们目睹着你，节拍器目睹着你，它们会为你作证，惊讶的表情在它们脸上会一直凝固到下一个冰川纪。飞吧。最早会是向上。不管你是顽皮还是老成，你总是先向上。你会发现云彩忽然就在身边流绕起来，像水，像旖丽丝绸，更像神话。你的计算机你的书你过去几十年来的生活被远远地抛弃在身下，迅急地消失，你都来不及甚至根本想不到要去看上一眼。你看见了澄静湿润的天空，还有黎明的呼吸，深暗的底色上星子们都发着这一夜最后一刻耀眼的光芒。这一刻，你在向上飞。不过等上一小会儿，只要等上一小儿会儿你就向下了。向下是有意思得多的事情。你会重新回到地面，不过是以飞翔的方式，以俯冲的方式。向下，再向下，地面呼啸而来，你的计算机你的书你过去几十年来的生活呼啸着以崭新的方式迎面而来。不要害怕。你是会飞的，不是吗，飞翔着穿越它们吧。只需要穿越薄薄的一小层，这一页的背面就是下一页的开始。这个世界的地表之下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空。飞吧。 15我猛然醒来的时候天色黑沉沉地，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心跳得非常剧烈，像是一匹烈马被人使劲擂了一拳。想翻个身，四肢都很僵硬，我做了一个噩梦。怎样才能不丧失冷静地讲述它、怎样才能平稳地讲述它，我的梦？让我先镇静一会儿。好些了，那开始吧。这个梦最开始的部分早就向你讲述过，它灰白没有颜色。老马走在老路上，透明的鱼游在透明的水里，我敲打空缺的数字和字母。向前、向后、左五、右六，就是这样；长蛇一般的程序行们打着哈欠跳舞。它们有时候看写着指令的大屏幕，有时候竟然不看，比平时还散乱十倍。在它们重叠而来倦意的侵袭下，我几乎要在梦中再次地昏睡过去。但就在这个时候，起风了。掠过身边的时候，风头还温暖，风尾却晨露一样寒凉，所有的眼睛突然间都苏醒了。我的键盘从手里滑落下去，去接，却没有接住。它滑落得像一张柔软白纸。什么力量在肋下轻轻地一托，整个人就羽毛一样飞起来。你相信吗，我 飞 起 来 了。啊，还是冷静、平稳地讲述它吧，飞行的速度渐渐加快，先向上，上到寒冷得几乎不能呼吸的地方，接近星星闪光的地方。我看见了那么多星星，那么多——绯红色、蓝紫色、草绿色——梦在这里把自己从灰白陡然装扮成彩色了。星星们拥挤，迸发，锐叫和闪烁着，如同阳光下的喷泉。不过，这种欢快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它们很快又稀疏和远离起来——不，不是它们在远离，是我在下落。我下落，但是并不害怕，或者说我快乐地从寒冷高天往下俯冲了下去。完全不必害怕，当会飞了之后，下落没有丝毫值得害怕的地方，甚至，甚至比上升还要愉悦。我呼啸着俯冲下去，地面像一个银盘一样迅即扩张，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程序行们凝固成的长蛇阵被我冲得七零八落，这下子它们再跳不成舞了。在广场上兴高采烈盘旋好几圈之后，满场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字母。我俯身冲向巨大的投影屏。接触屏幕的一瞬间，速度没有减落，反而提升上去，轻轻的一声“噗”，我进入屏幕内部，裹挟在巨大的电子洪流之中，和它们一起光速穿行起来。电子洪流蜿蜒着开展着无数条岔路，但裹挟我的那条迅急到达了终点——原来是办公室的备用插座，程序员陆有正用它给自己的手机充电。我从那插座里迸发出来，充电器因而弹射到天花板上，大概它会永远镶嵌在那里。在屋子里我试探着飞行了一个小圈——太不过瘾，比广场小多了——撞倒了软件问题报告山和软件修改报告山，把五台显示器倒了个儿，掀翻了老毕的中午饭盒，还顺便撕破了门口的地毯。最后，壁角的排水管被打了个洞，哗哗哗地我和雨水一起下了地沟。地沟也有出口，那是海。在海里，我和翻车鱼们一起飞。跟着翻车鱼，我们从海底火山的山口进去，往下，往下，再往下。火山底不是岩浆。是另一个世界的屋顶。另一个 大 得 多 的世界。许多蒲公英绒毛在空中悠然飘落——每一朵都有我的四五十倍大。蒲公英下方，是更大的房屋和道路。风也大，气流不稳，翻车鱼们已经全部被吹走。我感到了危险，准备着陆——但被一片银杏树叶飘过的尾风拍击了一下，立刻天晕地眩，我滑进了一个球形玻璃罩。全封闭，彩色，无比坚硬。无论怎么敲打跺脚叫喊也出不去。透明，回旋，滚动，周围的景象全都折射成三维球景，历历在目。无比巨大的花草、树木、喷泉以及望不见端头的道路。我终于明白过来，我在什么地方。这是一颗滚动着的、孩子们游戏用的玻璃弹球。后来我想，梦要是到这里就结束，事情会怎样。由一个程序员变成了一颗弹子球。听起来有点尴尬，尽管是一颗带彩花儿的弹子球。梦要是到这里就结束，我醒过来的时候会不断回想起它。想起里面绚烂的彩色，想起里面自由的飞翔，想起变幻无常。梦要是到这里就结束，我将会一如继往地上班，在休息时间里抽空给阿谦讲讲，还会问她是否也做过相似的梦。休息结束，我将会继续埋头编程、写文档、调试、查询数据库，领着工资补贴，持之以恒甘之如饴把平淡惯常的日子光滑地顺序下去。不过偶尔，我还是会去想想窗户外面的世界，偶尔还会略带怀念地回想起它，如同抚摸到光滑布料上微微凸显的小花。这是如果梦到这里就结束了的话。 16可是，进入弹子球只是个新的开始。如同道路一样，梦也以独有的方式继续，以独有的风景簇拥到脑海深处。一个男孩子把滚动的弹球拣了起来——也许那本来就是他的——并把它放进了口袋。接下来，他快活地奔向父母，和他们一道走进天穹般巨大的帐篷。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将要开始的演出。你紧张了吗，我很紧张。你也猜到了吗，那巨大帐篷下是个马戏团。正是捕风女人所在的马戏团。让我冷静、平稳地讲述它吧。首先出场的当然是四小丑，向观众们致以热烈问候后请出花样滚彩球小队。孩子们都特别喜欢顶小顶机灵的那只斑点狗，为了表示爱慕，弹球、糖果、节目单做成的小飞机都不断地扔到圆台周围。这样我从口袋滚到侧台，看见了她：捕风的女人。她懒懒坐着，背对着我，脖子上围着块长纱。她在想什么呢。驯马、大炮飞人、独轮车杂技、小狗跷跷板。球形的视野里节目一个接一个，可我只偶尔瞥上一眼。狮子跳火圈、旱冰杂技、大象猴子比算术。鼓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她在想什么呢，一动也不动。再接下来就应该是蛋糕魔术了。四小丑重新上场，欢快乐曲声中滑溜步倒抄手，一切气氛准备就绪。她终于起身，浅浅地叹了口气，来到幕布的侧缝。那块长纱狐步般滑行在她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在弹子球的世界里，一切声音戛然而止。那匹烈马大概就是这一瞬间被使劲地擂了一拳，然后愤慨难当地剧烈搏动起来。我心中升起了一种强烈的预警。她拉开侧幕，正要上台，黑色长裙下左脚缓缓前迈——“喂～～！！！”我不顾一切拼命呼喊起来。她收回脚步，侧耳听了听。“不要去～～”我再次呼喊着。但那大号小丑正做势去打侏儒小丑，观众们尽情大笑起来。我的呼喊如同贝壳消失在大海。她沉了沉肩头，这个优雅轻快的动作我至今记忆犹新。她沉了沉肩头，掀开幕帘，果断地迈出左脚，长纱狐步般滑行在身后。还是让我尽量冷静、平稳地讲述它吧。彩带下落，焰火四射，欢庆蛋糕女魔术师翩然登场，欢庆这次马戏最绚烂最奇特最受欢迎的重头戏开演。彩带下落，焰火四射——其中一支冲到灯光棚布上，起了火。火势像恶魔一样延展，所有来自地狱的风都吹在上面。整支巨大帐篷燃烧起来，座位们都劈啪作响。狗、猴子惊恐地乱跳，但很快就被烈焰卷进去吞没了。狮子大象熊这些猛兽狂乱撕扯厚厚的布景和幕布，它们踩死的人比烧死的还要多。孩子们转眼间就变小、变黑，像干花一样被烈火保存在收藏瓶里。无数张节目单吱吱叫唤着蝙蝠一样翻飞，火焰中的糖果、弹球、花束和口琴，以及还没来得及变出来的核桃蛋糕，都渐渐瘫软下去，熔化成气体。捕风女人站在平台上，惊讶地、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居然什么也不动作。后来她沉了沉肩，低头走进了燃着大团火焰的幕墙。这一瞬间，呼喊在我喉端窒息，捕风网粉末一样在她的掌心碎裂。但她低着头，把脸掩藏在暗红的深处。焰风中她脖子上的长纱撩动着，一时间飘掠过存有我的、带彩花儿的、将要熔化的弹子球。我伸手出去触摸——怀着贝壳在疾风骤雨大海里的绝望心情——然后转醒过来。 17我们的小城四面环山，有河流从小城边缘流过。就这么一个平凡的小城，却有一处正经人从来不敢去的地方，叫十字门。真的，正经人都不去。他们知道街上汽车会出车祸，可他们照样坐车上街；他们知道床是世界上死人最多的地方，可他们照样睡觉。但他们不去十字门，那样太危险了。虽然说十字门里面，其实只有圆形舞台和一把小椅子。去十字门的人大概只有两种：一种是看热闹的混混，十字门靠卖他们高价门票获益；另一种是行走在这个城市中的困兽，他们走投无路，要到这里来寻找答案。后者胆战心惊地迎向十字门老太婆的尖利眼睛，提出一个让他们长久以来百思不解的问题。机会只有一个，他们只能问一次。老太婆在她那黑暗的小房间里低声说出答案，答案百分百正确、有效，提问的人们无不豁然开朗。正是这答案的珍贵和正确驱使困兽们不惜丢弃脸面、甘愿被催眠、冒着袒露隐私的危险，站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当众说十句真心话做为代价。我想，我必须去了。我心里有一百个问号，它们像风车一样在幅轮上舞动。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该问其中的哪一个，但是，是必须要去的时候了。预警拍打我的胸口，我无法忘怀那个如同地狱般燃起大火的夜晚。尽管只是一个梦而已，但这个预兆尖锐跳脱出来，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上叠加它的噪音，在我的每一次回想里加深它的紧迫。我在它的锐利辐射下焦虑不安。我首尾不顾。我紧缩成这个小城的又一只困兽。与这个预兆相比，一切都显得不重要。未完成的代码行。远远近近的同事们。那些日常的饮食和睡眠，或者还有即将面对的、坦白的羞耻。我想，是我必须要去的时候了。假如你看到一幢由两个倾斜十字型梁柱支撑起来的建筑，那就是十字门。红色的横，蓝色的竖，两个十字互相搭靠，看上去既颠覆又依赖，既倾颓又周正。每天里只有一个小时大门才是敞开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里面热闹非凡。这么说绝对不过分，宏大厅堂里，十几盏巨型吊灯流光溢彩，照得屋内温度都比外街高了好几度。满屋子都是人，形形色色，围着中间的圆形小舞台，群情涌动。台上有三个人，十字门老太婆、她的助手、一位闭着眼睛的中年男子。看得出来那是个有地位的中年男子，非常消瘦，安静地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已经被催眠了。助手是个利落的年轻小伙，正向大家宣布：“第九个～”“问他有没有逃过税”，“问他最喜欢什么电影”… …下面马上沸腾起来。其中一个声音最大：“问他最害怕什么！”助手手一挥，让人群安静一点，问道：“第九个，你平生最害怕的是什么？”中年男子手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停了会儿说：“在别人面前放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人们痛快地喧哗着，几个恶劣的甚至噗噗噗地立刻模仿起来。老太婆睨着眼睛，似恶非恶，似笑非笑。“第十个。”“问问他，他知道老婆跟人跑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好，好！”中年男子手放在膝盖上，依然闭着眼睛，依然停了会儿：“我哭了。”台下再次沸腾了。猛烈声响在大厅内摇晃不休，嘘声口哨此起彼伏。台上十字门老太婆走进侧旁的小屋，助手打了个响指，将中年男子从催眠中惊醒，并引领他也进入了小屋。“还有谁要上来？还有谁要上来？没有的话，我随便挑了。”当助手重新出现，人群耸动着，互相猜测打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举起了手。风从琴键上滑过，音阶们挨个沉下去，沉得越低，就越放松，越广阔。 18我已经敞开了大门。甚至已经敞开所有的小抽屉。他们只能进去翻腾其中的十个，不是吗？而我有成千上亿个这样的小抽屉。也不知道它们齐不齐整，有些年深日久，大概连自己都快遗忘。早知道要在大庭广众下打开，也许我应该事先整理整理才对，或者于灿烂阳光下晒晒也好。不是吗，笑就笑吧。阿谦对不起，如果他们想翻找你存在我这儿的小抽屉，我也许没有防范的能力。老毕倒是可以放心，我并不知道多少公司的商业机密。我所拥有的，不过就是几十年来一览无余的平淡生活。笑就笑吧。风从琴键上滑过，音阶们挨个沉下去，沉得越低，越放松，越广阔。当它们再度上升，振声激扬起来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奇怪了。没有一个人在笑。跳下小椅子的时候身体有些僵硬，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台底下所有人——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庞大人群，那些看热闹的混混，那些专业为难别人的人，那些花钱来释放嘲笑的人——没有一个在笑。甚至没有一个大声说话。比起我的惊讶来，他们看上去更惊讶。跟随助手，我终于来到传说中的小房间。在传说中，只要付出代价就可以得以俯瞰迷津的地方，十字门老太婆的幽暗密室。老太婆面向窗户站着。那是一扇带十字门特色的小窗，也两个十字梁柱倾斜着支撑起整个空间。我再次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到：“其实我还没想好该问什么… …”老太婆“豁”地转过身，眼睛针一样盯着我，黑的少白的多：“你差点毁了我们的信誉。你知道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我猛然吃了一惊，不自觉地重复道：“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老太婆缓和下来一点：“第五个问题，问你这辈子吃得最撑的一顿都吃了些什么。”没等我来得及再想一遍答案，她接着说下去：“你说十五斤棉花糖，在屋顶上吃的。”“是吗，”我不由得自己笑了起来。“可是问题在于，”老太婆一顿，字字严厉地说：“你真的吃过十五斤棉花糖吗？”“没有。”“第七个问题，你的工作，你说擦玻璃。”“第九个问题，问总共有多少男人吻过你。”我开始出冷汗。“你说，零个。”老太婆看着我灰白的脸色，执意地说：“于是他们起哄，让我的助手走过去吻了你，再同样问了一次。”她奇异地扬了扬眉毛：“你还是说，零个。”两个人都安静不语，房间里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尴尬气味。“这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人不说真话。”老太婆最后轻声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我只是个普通人。”开了口以后，再说下去就容易许多：“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我的工作并不是擦玻璃，我是个程序员。我没有去过除了这个小城以外的任何地方。别处大概有很美丽的地方吧，可我从来没有去过。上学，然后工作。我住在筒子楼里面，房租并不贵，就是那种式样最老、窗户有一点拱形俄罗斯风格的筒子楼。楼下是个很小的菜场，天不亮就会有点吵，但买菜方便。住在这样的地方请朋友吃饭很好，想要添什么原料，只要在窗口喊一声，小贩们就会客气地送上来。我左边隔壁住着一个乐队的后备鼓手，他练习的时候鼓锤上包着厚厚的棉花，然后用特制的耳机听自己敲击的节奏。他真的很勤奋。右边隔壁是吴大妈，她提前退休，然后帮熟人的忙守一个卖磁疗设备的小商店。吴大妈不容易，一个人把两个女儿全都拉扯上了大学。我是个程序员。编程序、写文档，工作很忙。辛苦的时候，只能听些音乐放松心情，没有时间去看电影。你要也是程序员，你就知道这很悲哀。我们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都细细碎碎地消耗掉了。我的好朋友是阿谦，小学的时候我们就是同学，现在又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我们曾经结拜过姐妹，那还是小时候的事情，春天、在桃花树下。这个镶银锦泰蓝手镯就是她去年圣诞节时候送我的礼物… …”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朝那个睨着眼睛的老太婆自然而然地伸出去。她的眼光先落上去，既而是我的。手腕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19小小的房间里幽静晦暗，十字门特色小窗上深蓝色、深红色镶拼着玻璃，光线吃力地穿透这两种色彩，交融在灰白的地毯上。若有若无的尴尬里，老太婆的目光仍然锐利，但聚焦在我们中间的某个平面上，似乎全力思考着什么问题。这无疑让人大大地减轻了压力，我好奇地从近处看了看她。她真的是很老了。头发全白，额上的皱纹简直就如同裱着一个一个的卦象。看那连起来的是阳爻，断开的是阴爻，那么最左边是个涣卦，涣：风行水上。右边的不认得。还有那小窗也很奇怪，深蓝深红的玻璃镶拼成迷宫似的图案。双道的深蓝色如果看成迷宫护墙的话，深红色的就是道路。走迷宫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走迷宫是RPG游戏里的菜鸟培训。只要俯览一下，马上能看出这是个简单的四入一点十六头式迷宫。我的目光追随着红色小道，从窗框边缘四处对称入口的一个出发，逢岔口向左，逢死道回头，手指计算分叉总转弯的个数。果然，十六次分叉之后，就到达了迷宫的中心——双十字的交叉点。交叉点上闪动着晦暗光彩，我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那里，在那里，镶嵌着一颗彩色的玻璃弹球。你紧张了吗，我很紧张。你也猜到了吗，彩色的玻璃弹球里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帐篷，那是马戏团，正是捕风女人所在的马戏团。节目紧锣密鼓地上演。驯马、大炮飞人、独轮车杂技、小狗跷跷板。如尘粒般细小的捕风的女人坐在后台，背对着我，脖子上围着白色长纱。她依然在想什么呢。看着她黑色的背影，我的心简直就像泉水。狮子跳火圈、旱冰杂技、大象猴子比算术。再接下来就应该是蛋糕魔术了。她终于起了身，浅浅地叹了口气，来到侧幕，那块长纱狐步般滑行在她的身后。她准备再往前迈——一瞬间，寂静如同冰川，浇在风所穿行过的所有声音之上。“对了，”我猛然回头向十字门老太婆问道：“世界上最轻的东西是什么？”。她收回脚步，也侧耳倾听。十字门老太婆后来说，最早时候，最轻的是梦想。有人，就开始有梦想。还在远古它就存在，未来也依然如此。梦想漂浮在每一处时间每一处空间，因为轻，它可以停留在任一高度任一层面上，没心没肺，忘却了拥有它们的人。人无援地泼洒自己的激情和热望，这些情绪从它们光滑的壁面滑下来，使它们陡然焕发光彩，却从不增添任何份量。梦想的这种轻，轻得封闭，轻得漠然，轻得安于孤寂，但是轻得让所有仰望它们的人们都隐忍与痛苦。她接着说，梦想虽然轻，但无法捕捉得到。因为它能够逃脱任何把握，重新回到属于它自己的高度。它无法捕捉，无法触及，梦想从来都只能被制造。不论你立足的是哪一个世界。捕风的女人沉了沉肩头。她似乎要转回头来，然而又中途停止了。她的手已经攀上了幕帘。十字门的老太婆这时候迎上来，强迫我的目光从玻璃弹球转向她的脸。她的脸收敛了平时所有的锐利和锋芒，像风吹过一样充盈着罕见的光彩。她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但是还有一样比梦想更轻的东西。” 20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天，捕风的女人最终还是把幕帘拉开，脚步轻盈地迈了出去。毕竟这是最后一场表演了，不是吗。火焰迎风而起的时候，捕风女人迅急冲向马戏团领班，请他想象一下太平洋那么大的雨水。而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居然临时想象出来了。捕风网挥舞得相当精彩，因为即使是来自地狱的火焰，遇到太平洋那么大的雨水，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烧坏了一些灯光布线，吓着了几只小狗，包括顶小的那只斑点。人们都安然无恙——只是湿得够呛。这是最后一场表演，捕风女人之后离开了马戏团。她后来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一向走得比我快许多。我想她是再次踏上漫漫的寻找之途了。那个奇怪的十字门老太婆说，与梦想相比，有种更轻的东西：人之上升。或者叫醒悟也行。她说它们之所以最轻，因为天国有光辉照耀下来，吸引它们不断上升。光辉白热而强烈，每个人都能看到，所以去寻找人之上升吧。这些话我不是很明白，但只要她明白就好。我再没有见过她。她现在在哪里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脸上也就有些湿，大概还会有点咸，毕竟是太平洋那么大的雨水啊。 我再叙述一个我生命中不能忘怀的片段吧。有天落日时分，我从桥头一个小地摊上拾起了只万花筒。这还是小时候才玩过的小玩意儿，这么多年来它似乎已经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拾起一只万花筒，放在手心上。它的做工很粗糙，大概由家庭式小作坊加工，马粪纸筒身外再红红绿绿糊了一层蜡纸。糊得不平整，略微牵扯，还有浆糊淤出的痕迹。我把它举到眼前，转动了几下。不出所料，一小把彩屑纸随着手感滚动翻涌，通过侧面八角的小镜子们反射折显，组合成各种花朵和图案，八面一模一样。这个万花筒底部还开有一个小洞，光线从小洞玻璃处柔和地透进来。我小时候的万花筒底部有这样的小窗吗，记不清了。我调整着，让光线进来得更多些——然后看见了金洞洞的太阳。金洞洞的太阳以无言的澎湃照进这个狭小的空间，所有的镜子们同时迸发出欢呼。花朵们在金光中燃烧起来，声声作响，八面都一模一样。在金光中心处，我看见了一个白衣的女人，脖子上围着一块长纱。她在金光大道上自在地行走，既灵巧又迅捷，那块长纱被阳光点燃，狐步般滑行在她身后。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那金色的长纱穿越光线，穿越镜面，穿越花朵，穿越圆形的粗糙的纸筒，柔媚撩过我的指尖。白衣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回身过来，笑了一下。小窗中我清楚看见了她的眉眼和脸庞，既熟悉又亲切，只是想不起来是谁。那笑容好像春天一样。阳光渐暗渐远，我放下万花筒，还给桥头地摊的小贩。桥下面是沉默无言的流水，远处还有青山。我的指尖有些异样，仔细看，上面沾了些金色的粉末。一瞬间，所有我编制过的程序行，组成长蛇阵舞，轻轻哼唱。 朝东看，看见了什么？那一百五十年的老树说，是可能性。朝上看，看见了什么？还是可能性。那潮水般涌上来的可能性。  2007-08-09 修改

需要更多凝聚精神的时刻。需要养成稳定工作的习惯。需要更多地和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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