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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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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4 17:08: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儿子  那天我打了儿子。儿子刚生下来时，我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阳台的沙发上，他跟一只小猫差不多大，还不会动，你都不用担心他跌下来。儿子现在已经可以走那么几步路了。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总担心他走不了路，她的身体也不好，但一直等到他走起来了，才安心地回老家。当然，现在已经不能再把他一个人放到沙发上去。那个时光已经过去了。不光是母亲，我有的时候也挺担心他的。有一阵子，我怀疑他的耳朵有问题，有的时候听得见，有的时候似乎又听不见。那一天，我拿了个小喇叭在他耳朵边上使劲吹了一下，声音震得连我都觉得发麻了，他转过头，冲我笑笑，看样子听力是没有问题了，但我又立刻开始担心会不会把他原本好的耳朵给震坏了。我下班到家，累得像一瘫泥，看什么都不顺眼，都想发火。吃晚饭的时候，火还是发出来了，最终的结果就是妻子气得离了家。她走了，儿子怎么办？火头上的我没有显出胆怯。不要说没有带过他，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撑得住。儿子一直在睡，我们都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了，他还在睡，一点都不懂。我默祷他最好能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妻子回来时为止。他伸了个懒腰，好像要醒的样子，我连忙摇了几下，嘴里噢噢着，睡，睡，宝宝乖。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松了口气，他突然就睁了眼睛，看我。虽然我用了很大的耐心，温柔的语气，但他就是要妈妈。给什么，他就扔什么，最后他挥动的手打在我脸上，像是打了一个嘴巴那样。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哭声停了一下，但也就只停了一秒钟。我也火了，把他往那里一扔，关上门。书上说，如果小孩哭闹，大人可以不睬他，过一会儿，他没指望了，自然会停。我坚持把那顿中断的晚饭给吃完了。他没有停，连声音都不曾降低。推门进去的时候，他鼻涕眼泪已混在一起。我关门时什么样，他现在还什么样，坐在小床里，被子拦在腰间。要不你起来吧，你还没吃晚饭呢。他直摇手。我不可能再由着他了。我从来没给他穿过衣服，但这会儿我正怨恨着老婆，你以为离了你就不行了，不但不害怕，甚至还有些鲁莽。给他套袖子时，他的胳膊不听话地乱舞，我一把抓住，扳成一个角度，硬是往袖管里塞，还差一点点，我就又扳了一下。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响声，而他的哭声猛地就大起来。我是个动手能力很差的人。连婚纱照都是请人挂的。生活中总是有这些琐屑的，却绕不过去的东西。有时我想我要是是水电工，那该有多好啊。有一阵，为了克服这个自卑，我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夏天过了拆电风扇洗，拆不下来，看说明书也没用，最后硬拆下来了，但怎么装都装不上去了。还有一次是日光灯管子坏了，最后虽然换上去了，但螺丝已经被我弄得滑了丝，灯架虚虚地挂在上面。所以每次我都会急急地关掉它，看到别人用心里就难过，因为下一次灯管再坏了，我可怎么办？ 我动不了手，却又偏偏要做，硬做，最后失败。我没有从中吸取教训，结果这次惹了大祸。那种失败、沮丧、绝望的感觉又来了，这一次更强烈，更加不能弥补。我把他的胳膊给弄得骨折了，断了。我紧张地盯着他那只手，轻声轻气地问，宝宝，是不是哪里疼？他现在就会摇那只好的手，更证明了我的担心。他又不会说。他也不知道我这是在对他服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多绝望。我带你去医院吧。他摇头。要不我让你打我的脸。我试着拉起他骨折的那只手，在我脸上打了一下，两下，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小手柔弱无力，一直都在大哭，所以搞不清楚他的胳膊到底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在为手疼哭？我抓起他的胳膊捏捏，疼吗？又摇摇，疼吗。我还是不太能确定。我再捏捏，再晃晃，幅度要比刚才大了。他不肯我弄，但他哪里弄得过我。我强笑着对他说，原来你是装的啊，原来你是在吓爸爸啊。我强笑着让自己下了决心，这个决心就是他没有一点事，他的胳膊好好的。它好像就在我的内心里，像练健美的人，弯着手臂，露出很发达的肌肉，然后我对着那个手臂说了三遍，他没事，他没事，他没事，他就真地没事了。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笑，因为我害怕自己如果不笑，就会越来越用劲地再捏，再晃，捏到最后，晃到最后，我会抡起他的胳膊，他就会在半空中飞起来，就像是空中飞人那样，以此证明他胳膊的健康无损，我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我控制不住，充满恐惧地想要去做，如果我再不笑的话。你是不是哪里疼?他又说不出来，只会哭，他不知道我是在对他服软。我决定他的胳膊已经没事了。现在，我要把他带上桌吃饭。他不肯，但这由不了他。我把他的帽子戴起来，这个帽子好看呢，他头一歪，扯掉扔在地上，他也只能做这个。我一抱就把他抱上了他吃饭专门用的高脚凳子，还给他系上安全带。我在饭里加进了青菜汤，肉片，放进微波炉。好吃呢，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饭了。结果他的手在桌子上不管不顾地一撸，满桌子都是。你不知道这些都是爸爸上班辛辛苦苦赚来的么？我真是分明感到了一阵辛楚。他是体会不到的，继续从桌子这头撸到那头，手和袖管撸得一片油抹抹，挂着菜叶子，汤汤水水的狼藉，那只碗眼睁睁地看着在桌上转了个圈，掉下去，打碎了。他也低下头看，暂时忘记了哭。我以为他会停的，会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他却是变本加厉哭得更厉害了，还直摆手，是不是在说那不是他打的？他打了碗，反而觉得受了委屈？我不单是给他惹火了。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现在不光是桌子上，地上也给泼脏了。昨天我才拖了半天的地。还有地上的碎瓷屑子，就算你扫得再干净也没用，总归会有你没能看到的，哪一天他赤脚的时候会给戳了，哪一天他捡到了会往嘴里放，哪一天他跌了个跟头，会正好戳进眼睛里。我打了他一个巴掌。更准确地说，是从他的嘴颊抹了一下。这个巴掌还只是试探，警告性的。但他无动于衷。于是我又打了第二记。他的脸被打得甩了过去。他还不懂避让，就呆在那里让我打，不像大孩子那样一打一缩。这也是他自找的。他应该知道人生要承担责任了，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他这样，这怎么行？我用这个来说服自己，教育他。你还哭吗，再哭我还打。他哭得更厉害了，手摇的幅度也更大了。我猜他可能是想说不哭了，但一时还控制不了自己，停不下来，只能通过摇手来表达他的意思。如果是这样，也行。如果他会说话，我就一定要他亲口说个“不”字出来。不哭了，那你就吃饭。但他委屈地看着我，还在摇手还在哭。我也失去了再打他的勇气。我把洒得一桌子的饭菜重新归到碗里，虽然自己看得也不开心，但饭就这么多了，有什么办法？它的邋遢就像是人生的了无生趣。我不可能再指望他会自己吃。他也是几天前才学会自己拿调羹吃饭的，那时我们鼓掌赞扬，他得意洋洋，像是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那时的幸福已一去不复返。我捏开他的嘴，一调羹饭顺势就倒了进去。我希望他在尝到这么好的味道后，就会吃的。我还有了小小的得意，先前怎么就没有想到的？却是没料到他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嚎啕大哭后，紧接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倒进去的饭全喷了出来。这么剧烈的咳嗽，万一有米呛进气管，肯定会死的。我又恐惧了，内心狂乱地祈祷，先前为他的手臂，我也祈祷过，我没能接受教训，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这是上天为此在惩罚我么？请你原谅我，就原谅我这两次，我以后都会听你的。一开始我还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咳的，现在我却恨不得要在他面前跪下来，只要他不咳了。他就像一个老头，嘴咳得卷了起来，脸都发了紫，我想象着正有一粒米滑进了他的气管，他会因此窒息而死。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既不是蛮，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和他年龄很不相符的平静，就像临死前的指责，让我害怕。终于，他顾得上哭了。那阵短暂的表情也消失了，他重又恢复了幼稚。我松了口气，谢谢了上天。我只不过稍稍往前凑了凑，他就害怕得什么似的，他这么小就能伤了我的自尊心，随你吧，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一个小时前，我也是这么对妻子说的。都随你们去吧，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了。这个日子我不想要了。但他不肯放过我。他被我放在吃饭的高脚凳上，还在极力地回头,对着坐在沙发上想看会儿电视的我，大哭，累了，他就会侧对着厨房。偶尔，他的声音会矮下来哼哼唧唧着，我以为那是大雨将停，他却只不过为了歇劲，重又不依不饶地嚎起来。他怎么能哭这么长时间，看不到个头。他就像个苍蝇，嗡嗡乱转。我走到他面前，他却又是一阵激烈的摆手，大哭。“你到底想要要什么？”我搞不懂，给这样他不要，给那样他也不要，抱起来哭，放下来更哭。他变成了那种特别脏的小孩，脸上眼泪，鼻涕，米粒子，全都搅在一起。我把一个人留在了楼梯的过道里，原本我没这么想过。我只是把他抱出去，说带他找妈妈，他反应却更厉害了，我的脸只有不停躲闪才能不被他乱舞的手刮到。他可能以为我要把他扔在外面。你不哭，我们就回家。但他不理会。就像是灵机一动，在他的那双挥舞的手，和哭声中，我关上了门。原本我没这么想过。外面的灯是延时的，几秒钟后，透过猫眼，外面黑了，传来的声音已变成了嚎叫。我又坚持了一会儿，直到心里也虚得发慌——说不定邻居会开门探头看是什么回事。房间透出的光照亮了楼梯口，空空荡荡的，连声音好像也没有了，我一惊，再往里一看，他紧贴在黑暗的墙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把他放在阳台的沙发上。他是那么的小，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掉下来。刚才空空荡荡的楼梯让我以为他已经滚了下去，我差点又犯了一个错。但可能是因为很快就知道了结果，我没有再忏悔，体味不到刹那间的如释重负。也根本没时间，他一被抱进屋子，就迫不及待地重又开始在我耳边号啕，哪怕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死了，都在所不惜。他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一点点地哭光了我的耐心，哭出了我的绝望。他的哭声就像是世界末日的来临，他的哭声表明着我的生活从开始时就毫无希望。与之相比，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造成的后果都不会比它更严重。要不，我们坐车子吧。我极力和蔼。我们好长时间不坐了吧。他被我塞在童车里，从房间推到阳台，再从阳台推回房间。他跺脚嚎哭，却是被座位卡得紧紧的，挣脱不了。坐车子好玩呢，真的好玩呢，我要带你周游世界。我嘴里呜呜着，模仿火车汽笛声，越推越快，越推越快，最后车子就飞跑起来了，我要他把哭声给吓回去，但在一个转弯口，龙头一时弯不过来，车子翻在了地上，他的头狠狠地撞上了护墙板。我愣了一下，以为会看见脑浆。妈妈在临走前，特别交待，他头顶上的卤门还是软的，没长好，千万不能碰。他四肢趴地，除了一只脚被卡在车里面，过了片刻，才仰起头，发出愤怒的嚎哭。你没事吧，没事的，我自说自话地抱他出来。世界很大，却是找不到一样东西能来帮你。要不，我们一起死吧。窗户外面是灰白的夜，跳下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我手心里直冒汗。要不，我们一起死吧。我看着他，又对他轻轻地说，像是在和他商量。那一秒里，我对他的抱怨，不耐烦都消失了，只是有那么点伤感。他只知道哭。他的哭也不是害怕，因为他还什么都不懂，他还控制不了自己。哭声只能增添伤感。我把他放在了从阳台伸出去的晒衣架上。儿子从小就不会爬，为这事我一直在担心。书上写，婴儿最好要经历爬行阶段，不会爬的小孩很容易得“统合失调症”，将来很可能会多动，孤僻，敏感。我爸妈说不用担心，我小时候也不会爬。难怪我前滚翻，后滚翻都做不起来，被同学嘲笑，那阵子一到上体育课就害怕。一段时间，一看到儿子，会联想到他不会爬，就是一阵揪心，我恐惧地看着他的未来。 如果这回他能爬出外面，从栏杆上翻下去，我就会跟着跳下去。我关了窗子，意思就是不想让他进来了，不想让他朝正确的方向爬。他反而不哭了。手撑着杆子，头还昂起来，向四处看。我的手脚针刺一样地发麻。那种晒衣杆不是很牢，做铝合金的人不可能用实心的管子，或者只要有哪里焊得马虎，他也就会连杆子一起掉下。我另外又在担心邻居会看见。我闭起眼睛，在心里急急地数，本来我想数到一百，但数到八十时，我实在不堪忍受，一下子跳到一百，他还在上面，还在向四处张望。隔着玻璃窗，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很没怎么长的头发，有一根在额前被风吹着飘了一下。我顿时想哭。我重又把他抱进来。我看到他咧开嘴正要哭，这回我拦在了他前面。他直笔笔地掉在地上。身子先着地，然后是头，后脑勺往后一仰，撞在地上，咚地一声。他的那声哭“嗷”地缩回了嗓子里。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故意的。他的胳膊还是断了，过去在他耳朵边吹喇叭也严重损害了他的听力。他被我狠狠地打的那一记耳光，肯定会留下一生的心理阴影。被关在门外的黑暗里，受到强烈刺激，他会得自闭症。即使卤门没摔破，也要有脑震荡。还有地上的那些汤汤水水，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打扫干净，那些碎瓷屑子永远都不会被彻底扫掉，总有一天要刺瞎他的眼睛……儿子一点都没有声音地躺在地上。今天早上，他一穿好衣服，就“咚咚咚”地跑过来，跟我玩，玩得不肯我上班。我就对他说，爸爸怎么好不去上班呢？不去上班，谁来养宝宝呢？宝宝吃的奶粉，谁来买呢？以后，宝宝长大了，也要去上班的。以后，宝宝长大了，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这些话让我莫名的伤感起来。我是那么地喜欢他，我在他柔软的脸上蹭着，他扭动挣扎，身上发出好闻的奶香味。他好像是被说服了，却又紧紧拉着我的衣角，不得已我把他的手指硬掰开来，到了楼下，我还能听见他的哭声。那一秒，我也想哭，我为什么要去上班呢，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儿子刚生下，从产房抱出来，我就在想我做父亲了。就连在单位里，也会不同，我的身份是一个父亲，如果还要看别人的脸色，受气，那给儿子知道了，会怎么看你呢。当儿子从产房抱出来的一刹那，我怎么可能想到自己会杀死他呢？现在，什么都没了。如果请一天假，不去上班就好了。但我怎么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怎么把早上的事全忘掉了，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不然多少我也能耐住些啊。是工作害的，是今天自己太累了。早知道如果能请一天假，就一天假，请一天假也没谁会管你，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早晨我眼睛睁开时，怎么可能想到这一天会多悲惨。他不会再发出烦人的哭声，上天满足了我。但儿子让我也没了退路。我吃劲地翻上窗台。扶着窗边，我只有弓着腰才能不碰到窗框。我慢慢地蹲下，还没爬就已经抖起来了。我今年36了，统合失调症十几岁就会自动消失，所以用不着担心我会不会爬。我被卡在一半的地方，不得往前，也不能朝后，晒衣架抖个不停。我不敢抬头，害怕只要稍稍一动，已经承受不了的架子会立刻掉下去。眼角底下的晒衣架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脆弱，我好像听到了用于固定的螺丝发出的迸裂声。前面那根凸起来的护栏矮得不起一点作用，我趴着还比它高许多。可我刚才还觉得它对儿子来说是那样的高，是个十足的安全保障，还嫌高了，高得不会爬的儿子翻不过去，当初应该做矮点，甚至不做。我像条狗一样卑微地趴着，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儿子，这就是报应。这时候如果有邻居看到了，会喊起来，让我别做傻事，我会僵着暂时不跳了。然后下面会有警察，拉起防护网。然后单位的同事也都给叫来了，劝我。张丽娟他们都不肯相信，说小张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我能想象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一想心里就是一阵难过。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惊呼，底下也没有人，我重又慢慢地退爬回去，试探着打到地上，却还在感觉止不住往下掉，腿在打软发飘。我没敢跳下去，没死得了。但我还是要死的。我想把儿子的尸体扔下去，这样我就有跟着跳下去的勇气了。我冲出了家，留下儿子一个人。在小店我买了包二十几块钱的玉溪，虽然比不上中华，但也算是好烟了。我掏了一百块钱，“不用找了”差点就脱口，因为钱对一个要死的人来说有什么用呢？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拿包中华。我正胡思乱想着，这时烟，连同找的钱已经一起给了我。还是算了吧，我也怕他那种异样眼神。他知道我不抽烟，还讨好地问了一句，送人啊。怕得癌症，我从来不抽烟。但现在没什么让我好害怕的了，甚至艾滋病，不相信我可以做给你看。抽烟能够稳定我的情绪，让我可以变得勇敢。原本我可能还想在外面，一边抽烟一边想怎么死，跳河或是撞车，但一出了小店门，我就开始向家里跑，我不想再看到什么。外面的夜在你们看来，安静正常。一个女的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残酷地搂着男的腰。就连电线竿子都比我幸福，我的儿子被我杀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不能立身，而电线竿明天会在，后天会在，它会永久地在那里，你们都是这样，这个世界都是这样，除了我。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看到你们。虽然就出去了一会儿，我却在害怕着着妻子已经回来了——她抱着儿子，呜呜哭咽。我全身发抖，连要自杀都来不及，没有用了，要自杀就应该在这个场景发生前。房间里静得瘮人，有人躲在角落里偷看我，房门开着，儿子的尸体被床挡着，只有那双穿着花皮鞋的小脚安安静静地伸了出来，我走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什么还是样子，我多希望能有一些变化啊。妻子瘫坐在地上，发不出声音，我害怕地走过去，但那里空空如也。我站在窗边，全身心地留意着大门，只要一有声音，我就会立刻爬上衣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在她没有回来前，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来不及地往肚子里吸。我很害怕这包人世间最后的烟来不及抽完。没想到只抽到半包时，我的手就像个老头一样抖起来，冒虚汗，特别是肚子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我难受得蹲在地上。“抽烟还会醉吗？”“当然会了。”那个比我大的高中生很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虽然那么难过，但我还是记起了小时候自己那讨好的神情，我还能在恍惚中，总结出成人以后我还是这样，甚至精确到前几天我对主任就这么问过一次什么。妻子假如这会儿回来，我连爬上窗台的力气都没有。我不想看到儿子的尸体，只能对着墙壁。我已经得到报应了，现在的滋味比死还难受。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我抱起儿子，冲出门外，他的小手小脚晃晃荡荡打在我身上。我不敢看他的脸，我自己作出一脸的焦急，希望看到我的人都能记住。在出租车上，我让司机开得快点快点再快点，我告诉他小孩是从窗台上摔下来的，已经摸不到呼吸。我虚伪的焦急是为了证明这是场失误。司机一脸同情，连闯了几个红灯。但到了医院，我又问他要发票，他惊讶地看着我，我不好告诉他我根本就够不上报销的级别，而是为留下人证。我攥着发票，横抱着软耷耷的儿子，冲进急诊大厅，所有的人都忙不及地跳开了，把我留在中间。当模模糊糊看到两个护士奔来时，我的脸上确实流满了泪水。我正要啰里啰嗦地说他是怎么一个人从窗台跌下去的，医生一脸不耐烦地从我手中抢过了儿子，两只脚一抓，头朝下，甩了一下，又很用劲地打了一记屁股，一声愤怒熟悉的嚎啕随之响起，就像他出生时那样。儿子像在一个看不见的水池里虚弱地乱划着，要努力地抬起他的头。惊喜过后，我想到的却是他骗了我，他一直在装死，他才那么小，用心就那么险毒，他要我死，我差点就被他骗得自杀了，我又要杀他了，这一次，我会亲手把他给杀死，但我知道我真实的内心并不是这样，我只是过于高兴了。在出租车里，他又睡着了。他在睡觉，不是死了。因为他的小脸重又恢复了红扑扑的颜色（其实自从他晕过去以后，我就没敢看过他的脸），手指凑过去，他呼吸的热气喷在上面。看着他脆弱得像鸡一样的喉咙管，为什么我又止不住地想把手放上面，用劲地揿下去？他被我横抱着，小手小脚又是软绵绵地耷拉下来，特别是现在已经走进小区，我又变得十分不能确定，去医院是我正在做的一场自欺欺人的梦么？我是不是已经丧失了神智？如果实在不能肯定，就到楼上去，把他扔下来，这样这场梦就会醒了，就会有一个十分明显的证明，他确实已经死了。我僵立着，总算还能动一下脑子，模仿那个假设是梦中的医生，如果不行，我再上楼。妻子半夜才回来。我一直在看电视，一点也没有想东想西，愤怒烦躁，或者在心里想象着词汇和道理，要和她辨个是非曲直。我是那么想看到她，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你可以完全依靠的人，我们一家重又团聚了。但她不知道，她的气还没消，脸依旧闷着。她先去看了一下儿子，你儿子带得蛮好的嘛，以后就你带了。我没答话。家里很干净，真要打扫起来其实很简单，她也不可能看出发生过什么事情。她凑近了，你不问我在哪里的么？我还是不说话。我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男的。她恨不得已经要贴到我的脸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看我是什么反应，我没有上她的当。虽然我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我怎么可能和她吵呢。她根本不知道我今天晚上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惊恐直到现在还没有消除，面对意外降临的平静，我更是后怕。我没有上第二天的报纸。处在上班的自行车流里，恍若重生。我不能阻止以后上班不累，但我学会了睡觉。如果你是躺在床上看电视，那不算，你还是会很累，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你要上了床就把眼睛闭起来，如果实在是累得想发火，那索性连晚饭都不要吃，哪怕那时才六点多钟，上床有万般的不情愿和绝望。到了第二天，你就会感谢它了。昨天晚上的情形虽然还能回忆起，但已经不再是牢牢地吸附着，浮在表面，你也可以记得曾经深入骨髓的疲惫沮丧，但再也体会不到，就算你想回到那里都回不去，因为你睡了一觉，你就又有精力了。至于儿子，那天我睁开眼时，他已经醒了，趴在小床里，试着昂起头。他还冲着我笑了一下。我抓住他肉嘟嘟的小手，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担心过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