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德勒兹的阐释和修正赋予尼采哲学一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感觉,他将《道德的谱系》一书视为尼采全部哲学的基石,从中提炼和剖析了尼采哲学中最基本的元素:能动力、反动力、强力意志及永恒复返,也使此书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关键注解。《道德的谱系》一书为福柯等后现代主义者推崇备至,不只因为其中秉持着的严格、残酷和不渝的决心,对人类现存全部道德的坚决讨伐和反叛,还因为后现代主义者本人从中发掘出的方法论意义:一种谱系学的手法,一种对分类学的反动,一种使历史科学、进而使一切人文科学显现出其错综复杂的混沌本质的方法。
尼采揭露出黑格尔辩证法在历史科学中的欺骗性,以及一切语言工具所造成的对真相的扭曲和迷惑。在以往的情感哲学及心理学分析中,大量使用的描述性术语被视为蒙蔽与欺骗的源头,譬如我们的“欢乐”一词,已经涵盖了数以亿计的不同情感,每一种情感中都充满了微妙的区分,其中众多的情感与我们语言赋为他类情感的亲缘关系更紧密。但“欢乐”这样一个小小的词语,即将对人类对情感世界的认识带入一个巨大的骗局之中——带有痛苦的欢乐、纵情愉悦的欢乐、稍纵即逝的欢乐、余味悠长的欢乐……(即使这些描述仍然被语言的骗局所控制),各种各样的异质因素被“欢乐”一词突然抹平,人类的情感在语言的支配下不可避免地走向抽象化,由于语言的强暴,每一种情感都丧失了自己的个性,丧失了在经验世界中的本真品质,人类不可避免地走向情感的趋同和麻木,以至于他们发展出这样一种能力:可以对未来和远处的情感作出预测和估量,一切在场感和鲜活的品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抽象的能力和与之俱来的短视与浅薄——尤其是在这种描述中无法区分伟大的和低贱的快乐,亦不能使人体会到高尚的痛苦与庸俗的痛苦,“快乐”和“痛苦”这两个小小的词将我们导向它们并无区别的共识——这是一切语言的悲剧、抽象化的悲剧和分类学的悲剧,它们对人类精神面貌的改变何其巨大!而在此之前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它。
我们说“快乐是什么?”,这本身是一个本末倒置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样的情感被人类称之为(即被歪曲和简化为)快乐?首先清除掉这样的诉说方式,快乐不再是一种当然的情感,在分析之前必须对它作出剖析——请注意是剖析而不是界定,将情感归于某种特定的范畴是荒谬的,我们只须表达:它们是什么。在这里我们碰到巨大的问题:以何种方式表达它们本原的属性?须知语言在随时随地玩弄着人类……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意在使人类认识镣铐本身,我们在描述情感的时候也许不妨作这样的尝试:既然事实已经如此,那么就让我们来研究在语言控制之下的人类情感如何?这样的懒惰和纵容将把人类进一步引向抽象的麻痹症:我们必须肢解一切情感,将它们送回本原,否则人类的恶疮将溃烂。“本原”不存在性质,只有对状态的描述,本原的情感只能是如此:与当时当场情境相联系的,可无限区分的混沌状态。这种状态,借用物理学的术语,被归结为力之间的相互作用,每一种情感都是在交叉往复之中产生的合力,它们的微妙之处只能由经验和直观的洞见达到,尼采自信,他是最能达到此洞见的一人。
力之间如何达到相互的作用?这个问题可能也是错误的,没有“如何”(将怎样),只有“怎样”,必须注意,在此处尼采对问题的阐释都是基于必然性而生发的描述,而不是将一种预期强加于事物本身。既然“力”之间在相互作用,那么它们必然有量的不同,较强的力和较弱的力之间必定存在着量性的区分,虽然每一种力都是不同的。进而,量就是质,没有质变,只有量变,只有力的强弱不同、远近位置的变化、相互关联方式的区别,这一切就是“质”本身,质就是当场的量,质不是二元对立,而是无限或者无。在这里,力的科学将为尼采的全部哲学置基。
只有我们了解了尼采的力之观念,才能明白《道德的谱系》一书所运用的分析手法源出于何,这就是“谱系学”,与演绎或归纳无关,这是“挖地洞”的艰苦工作,它意在探察各种力的性质,它们之间的关联、相对位置、相互关系,是谁支配了谁,是谁吞噬了谁,将它们袒露出来如同家族的谱系。这是具体的、基于直观洞见的工作,而由人类情感的真相看来,不管有多少风险,这只能是情感科学唯一可行的路径。在这条路上,休谟、康德、黑格尔都将归于无用,因为他们在分类、定义和推理上干劲十足,即使有史以来最彻底的经验主义者也还不认识真正的经验主义……正如《曙光》的前言所言:
“在本书中,你将看到一个工作在地下的人,一个挖掘、开采和探索地下世界的人。如果你有一双足以洞察这项作业的眼睛,你就会看到,他谨慎、不动声色和不可动摇地向前推进,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苦恼的迹象,而这种苦恼本来是任何长期见不到天空和阳光的人所不可避免的。”
在尼采那里,哲学与诗最终将成为一体,但和刘小枫所谓的“诗化哲学”并无关联,哲学不是要外在地被“诗化”,它与诗的汇合是一种结果,是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的必然。哲学的诗性基于“理性的良知”——止步于理性是良心的懒惰,是缺乏自我良知的表现——唯有在“挖地洞”的艰辛历程中,不断的自我拷问与强大的生命本能一起,方能逼出哲学的狄奥尼索斯本性,而不仅仅是哲学,最终的一切价值都将走向酒神。那个时候:
“他将返回到人间,这是没有疑问的,不要问他在那遥远的地下寻找的是什么,一俟他‘重新变成一个人’,这位似乎喑哑无声的居民就会开口讲述他自己。谁要是和他一样,像只鼹鼠似的在地下孤独地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谁就会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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