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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一个：《无尽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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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9 19:57:5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你是最后一个，我是第一个。要是把事情都看成一个圆圈的话，我们几乎可以重合。——题记  有个地区过去也叫马州，翻过旧版县志的人都知道。面河而居、人口千十户的是马州村。这地方近邻石榴河，经过河水年年季季的冲刷后，站上后山看下去，土地慢慢弯成了个肥美的山羊型图案。村庄美得很太平。动乱年代，其他村都成帮结派拿上农具开始械斗的时候，这里的人家都在烧水煮饭。瓦片上饮烟飘过的这个时候。如你所想象的，我坐在书桌边，挥动扇子，平静地为那些遗落在家史中的传说安排着出场顺序。放下扇子，我先在稿纸上画下了一个圆圈。村庄的房屋沿河建筑，透过树林看是自上到下的，中间爬行着蚯蚓似的街道。由东向西连结着各家的门。门都是深棕色的松木质地，我们马州有把屋子简称为门的习惯。于是，我可以指给你看：那儿，那儿，依次是我们马家门，唐家门，陈家门等等。最具传奇色彩的当然是马家门。马是大姓。听说清末时候，我的祖先就曾自制官银，多的无处可放，后来闹到依地型下了不少的暗道来藏宝。大概只是个传说。据马家门的族谱记载，有一代人就多次玩命挖掘过宝贝，甚至到了把祠堂掘地三尺的地步，终无所获。当然，事情不能这么结束。我对这次规模稍大的挖掘事件，除了这个结局真是一无所知的。反正说到了这个事件，那么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还要说说它的悲惨结局吧：大部分参与事件的耕牛，都因体力透支翻倒在地。有些人也气没喘上来，死了不少。那年头，骡子马比人重要。此后，就再也无人提及这个传说。祠堂好像也在挖掘之后，被大雨冲塌了。马家祠堂重建时，马门人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陶罐的袁大头（银币）。这就是说有些传说，多年以后还是有过些牵强的显现的。 按我们马州的说法，一般地区说的族啊，族人啊，就说成“门”。打架的时候常有这样的问话。你哪门人？我哪门人，也不咧开眼皮子瞅瞅！马家门咋了？我非瞅瞅。你小子懂得个蛋！……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马门人过去都有点来头。祖上说过我们其实不是姓马，姓秦。两种说法，一是秦灭了以后，各个分封诸侯追杀秦姓人氏，逃难至此处的秦人，逢人便问此处何地？那人不说话，指了指马。从此这些人便隐姓埋名，改姓马（其实，当时这里还不叫马州）；其二就是把时间延伸到明末清初的时候，秦家的祖先开罪了朝中佞臣，皇帝听信谗言，下令诛杀秦家九门，祖先逃至此地。聪明的祖先打听到这里山高皇帝远，便以重金买通了本地马姓官僚，姓马的官从此保护着他们，他们外出行事为图方便，于是自称姓马。两种传说的内容真假不必管它，按此推论，我们可以得出浅显的结论是一点，我大概不姓马。但是，我们还得承认是马门人。看看我们的祠堂，分明大大方方地盖在村中央。出门上街，走不到五分钟就是，那是马州祠堂里最大的。门外是红的木柱，左右分边。上面贴有对联，镏金刻上去的，写的是啥，忘了，大概又一次写到“石榴河”啥的。现在已经不再了。印象中那字，写得看上去笔法遒劲，透着一缕凄凉。进门转道弯儿，在左手边第一个月亮门后是片林子，种的桃儿，春天里能白成片。穿过桃林，看得见一个很大的天井，砖砌而成，接着是祠堂，正堂。抬头是高高的屋顶，探出飞檐，雕着龙凤很精巧。平常檐下爱吊着两盏灯笼，这副对联我记得写的是：诗书总有石榴梦人世几遭马门深我每年回去都记得抬头看看。沿街桶儿进去祠堂。里面是东向西一流短桌，上面摆着牌位和前人遗像，密密麻麻，一层一层的。节日里点燃烛火，才是我们马门人进去的时候。就在祠堂前。我遇见了带来这个故事的人，这就得从他父亲讲起。他父亲马国偷看五岁小侄女那地方的事情，在我们马家门里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后来那户姓马的，没有接受调解，还是把马国送到了大狱，法院说你老小子得蹲十五年笆篱子！当时他儿子也就是我的朋友马雷子，刚十六。今年清明，我回马州给父亲扫墓，我们在祠堂外面遇上了。十几年不曾见过。我们却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我在他家老宅子里和他坐了下来。开始谈的是现在的事。你小子牛！我在里面看见过电视上的你哩！牛吧！我们干了一杯。刚出来？别搞女人了。都是祸水。哪管那些！接着搞。还来？开头的对话基本上就是这样。我仿佛被温柔的小手，拽到了一个陌生的情景。干。我举着杯子过去。他头也不抬地说:中，干女人!到下半夜，他说起了过去的事。先是大笑着说起了他的父亲出来时候。回家路上，马州人躲得很远哩，都暗骂俺们爷俩：小的搞女人刚进去，老的耍流氓倒放出来了，他娘的这叫什么事！我都知道。他娘的这叫什么事！他说着抹起了眼角的泪珠。我此刻知道了他父亲的丧事刚完。他没赶上送父亲最后一程。他还说有年秋天，他初中毕业，呆家里就想要女人。你知道吗？我羡慕我哥上班，家里的大小事都大嫂一个人撑着。又想回来谁肯嫁给自己呀，穷得叮当响。那时候我父亲还在蹲大牢，他的事让马门里羞于启齿，我叔伯咋说？他们常说他还是死了好！我能说个啥？有时躺在床上闭眼，脑海里便浮现出父亲的脸，你想啊，我咋会有这样的爹，他得和我妈干了多少次才有的我啊！雷子。雷子。我想阻止他，他却没看我，自己唱起了荤曲：那花儿盛开的地方，有一个可爱的美姑娘，脱去衣裳，引我上床……马雷子唱得极其认真，眼里带着泪唱啊唱。我自己喝着酒，看看院子上空的天，天上的月儿像是贴上去的，从这一刻起，我觉得有种银白的月光，在心头镀了层自己才明白的孤独。我斜靠在被垛上打嗝。他又说月亮圆得像女人的奶子。完后哈哈笑。非问我对不？我半睁着眼说，你牛!你可得以后写进故事里.多好啊，奶子！那天，我醉了，慢慢倾斜下去，倒在炕上的时候，还记得看了一眼雷子，他正趴在窗台上，那里除了月光，还剩下了一层明亮的往事。明亮地照着我的故乡。 当马州从种种传说中复活，我想这几个人你是无法忽略过去的。最早是马匣的故事。他被锁在一个匣子一般的野史里太久了。我第一次听说是从祖爷爷那儿，当时的年纪，自然没记住这档子事。后来，我去找在城里打工的大伯，他跟工地上的人扯淡说起了马匣。他说得东一伽达、西一块的，容我整理一下讲给您听。马匣的药铺开在马州老城里（如今沉没于水底）。老城里有个石榴寺。我祖上在老城住的时候，是个老信徒。每年定期去上香，香油钱交了不少。祖爷爷也去过。后来，也就是我说的那次大洪水淹没了古城，马州村才搬到了如今的地方。马门里至今也就出个他一个大夫。药铺格局古朴，地方不大，名声远近百里是很好的。乡邻有个灾病的准会说去叫马匣。马匣比起别的大夫，收费也低廉。他也治好了很多怪病。他学的是父亲。他父亲是个游医，他从小随着走江湖，二十几岁便自各行医问药。这一年城里起了场大火。这场大火里，别人如何我就不说了，火整整烧毁了一条街。马匣的家，在临街刚好给捎上了。天一打亮都成了灰烬，母亲再也没有爬出来。父亲倒是带着一头焦的头发，从灰里爬了出来，两眼的神已经烧没了。俗话说：医者不自医，一年没过完，抑郁而亡。聘下的女人也是苦日子人，见马匣的情况太糟，当夜就下了野窑子，初夜挣的钱，托人带给马匣。那是几张纸票子。最后，马匣将钱留下，来人才回去报的信。我想没人会知道他把票子擦屎屁股用了。马匣就发誓下世再娶。今生钻研医道。这日，马州城内大官太太的闷心病犯了。城里传说有这么个人，大官就派人将马匣差到了府上。那天的他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仍然是一身粗布衣衫，却来了股飘逸之气。大官看着他点点头，问他是否能治不治之症，莫不是传说都是假的？马匣说不假。那好，我家太太心痛病久治不愈，你看看！看不好就是假，小心你的脑袋！大官说话拍了拍腰上的盒子枪。马匣走进太太的房中不由一惊：太太竟是个美人儿。人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宛如梨花，只是眼窝里淤积着深的忧郁。她见马匣，眸子陡然一亮。显然，有个可能相当俗套的故事即将开始。门外是丫鬟。他们看起来都很疲倦。太太病很长时间了。马匣进门，就表明来意：太太，我来看病的。望闻问切之后，马匣问能告诉我您心上的人？声音很小。太太一抖心想：果然名不虚传。好久才说话：不知是谁老缠我，去抓，却躲了…… ??何不把心思放大人身上？太太哭了，说：那是个太监啊太监……我不过是装点门面的……马匣沉默，等太太止住眼泪，才劝慰说您根本没病。太太也随着点头。马匣起身要走。要不是太太坐了起来，大喊：我有病，明日你还得来…… 故事也不会发展到那个结果。至少，在此处我们看到的是一段似有似无的好感而已。马匣第二天还是去了。太太告诉他，昨夜她抓住了那个人。他没回话，取了身上的药匣，忙说，太太，给您拿脉吧。太太缓缓地把手放进了马匣的手中什么也没说。马匣闭了眼，窗外是一片阳光灿烂，一群什么鸟正掠过城外的石榴河。他好像看到了河边走来了两个人。太太……马匣睁开了眼。对面的泪水已经漫了出来。她背身轻轻地说道能不能带我走。马匣咬着嘴唇，太太转身过来正好看见，哭了，你走吧，离开马州城，到谁都找不到你的地方去。出太太的房门的时候，那群鸟正飞到了他的头顶。??大官归来就叫人捉住了正收拾行李的马匣。你自己说什么来着？传说还是假的！你治成了什么样子了！来人，我说过小心你的脑袋，拉出去打碎他的脑袋！两个卫兵把马匣搡了出去。这一架就驾到了我的这个故事里，他又一次成为了传说。窗外下起雨，什么也看不清的。太太知道一切都晚了。雨珠嘀嗒下来，连成了一串、一串的砸在地上。水洼子越积越大，下午的阳光倾倒在上面越来越刺眼。此刻，雨声黯然地融化了那声枪响……值得说的还有，这个大官后来多行不义，刚好运动遍布全国，马门人带领马州人起义后就成了阶下囚，按祭祀的规矩办，被活活地在石榴河里给泡臭了。不知道，马门人的这种有些残酷的做法有没有为马匣复仇的涵义。我情愿这么追想。第二个要说的人，是马门的历史上最年长的。我活到一百岁的祖爷爷。平生只好赌，赌技可是了得！传说赌遍马州无敌手，九十带零时还坐在炕上摆麻将，大伙背后都说这马老头儿神了。祖爷爷过世后，他还有继承人，大概到我懂事，我父亲也成了有名的赌徒。那时候流行十三点，甚至有外面的人慕名来请他坐过镇。当然，这些祖训不容的事少说为妙。 门中唯一有文化受人敬重的人是马伍爷。这位隐士是我们门里乃至整个马州村的稀罕物儿。当时他的年岁刚过古稀。只说战争年代做过文官，此后不知其原因，隐居到了马州后山。传说他看人奇准。别人请他出山管村，他一一都回绝了。马伍爷的奇，就在这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从外面回来的小年轻自称见过世面，回来无一不对他佩服的。他对事情的预测，当然也逐渐成了传说。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放在这里说说吧。一对儿马门的年轻人偷偷在高粱地胡搞被门人逮到了。要拉去执行家法的路上，遇见了马伍爷。马伍爷一见就说：俩人有事啊！大家说是。看不打得他们没事。一打就出事了。娃娃，也是性命。他说。当时，女人也吃了一惊，后来，别人问才说，就那么几次尿泡尿的空儿，压根儿不知道怀上了。这么一来，家法等于是执行成了婚礼，马伍爷当日是主婚人。一袭长衫。热热闹闹到了晚上，他对大家说，大伙准备贺喜吧。马门添男。那时候女人还没见肚儿。如你所料的，马伍爷都言中了。所以，马州人都知道马伍爷，从不轻易开口，开口是事儿，落地砸坑儿。这个方圆百里内，蹲过牛棚的人里，还能如此狂妄的，你恐怕找不出第二位。 据我大伯酒后说，马伍爷点过的人里就有这个铁匠。门里只一个铁匠，家里行大，人们叫他大铁马。此人力气很大，说是能驮着三个大口袋，石榴河的这面，你看见了吗？到那面！大铁马的父亲是继我祖爷之后，辈份最高的，也是马门史上最长寿的一位，至今身体硬朗。说他能活这么久，是因得了水母的保佑。他年轻的那会儿在河边犁地。天色晦暗，刚下过雨的天空吹起了一股湿潮，身后的河水慢慢涨起来。传说这是中国历史上又一次被史官们忽略的，北方大洪水。整个村庄都要被淹没。我要说的是没有淹没之前的事情。铁匠的父亲突然，眼皮跳起来，他想不妙，指定是有事。翌日一早，脸一摩挲，别人就看见他跑去了地里，那时候，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田地被淹了，水继续涨着。水母宫，宫很小，门也很低，建在石榴河边上。望见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里面的水，漫过膝盖。这汉子背起水母的金身，涉水回到家。夜里人们开始的逃得难，铁匠一家也上了后山。整个村子及水母宫想必都沉没在了水里。他想水总得退。大水退是几个月后的事。一列马州村人鞭炮齐鸣，是他带头把水母重新供进了宫。人都说，这是做功德。??铁匠没有他父亲的事迹。马伍爷他还小的时候，就说过他死得不好！虽然，他父亲和马伍爷是好哥们。我上小学那年夏天死了，时年四又五。死前还买上一块卷饼，分给我们吃。自己留了一点。还说不多久就不见不着了。卷饼我们都没吃。我打牌的父亲说有毒。“毒死！吃吧你就。”哇的哭。发现他时，人都腐烂了，躺倒在一摊灰色的粪便里，几条白色的蛆在动，一屋的血腥味，死了有好几天了。他吃了鼠药。死因简单，他的血痨病治不好的。苦干一辈子，攒下笔钱，他儿子还得用这钱养媳妇，拉扯孙子，并且孙子生得像他小时候，都胖嘟嘟的。  ??马门里最后一个光棍叫马民。他最年长，以前的顺民。庄稼地里的活儿干得顺溜。上炕就不行了。他不是压根就没女人的那种，先头有个美人相中了他，啥都齐了，上炕一黑灯就闹了起来。听房的人不知道咋了，直是看见女人露着腚，卷着包当夜就跑了。进屋问，马民啥也不说，傻呆呆的。第二天有不知情的人在地里看见他，还问呢。“小媳妇好吧？”他犁地。“肯定好。”他还犁。那人越说越笑，没看出马民发火了。“我犁了你！”马民生平发的最大的一次火，就是这次。收割，喝酒，砍伐，他干得来。都说女人是地，他爱抬杠：放你屁！他是伤在女人身上了。马民在世时，每天整齐得很，唱山歌更有一套，顺风沿河下去，过了唐门之后，你还能捡到几个颤音呢！马州村干短工的只此一人，活计忙不过来找他，管你春耕秋种，需用的，一顿酒吃，人保准来，分文不收，而且乐意。再说干得好。人来了话不多，甩开膀子，只说：干！马民是后来才侃大山的。那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酒水下肚，沾边不沾边的，你就听他煮吧，非把世事都咕嘟熟了。大伙都觉得跟他坐一会儿是件很乐的事儿。夜深人静，都醉了，马民还重复着“干、干”的。有人以为还在地里，魂儿没回来呢。我建议读者往另一个方向想想。大家说他“干净”。村里女人都放一百个心。他人我见过一面，那时候我小爱蹲东墙根儿听事。比如，我说他跟我耍流氓，就从来没人信过。说我扯！后来自己也不信了，不就说“犁”我吗？那时候，记得不太清楚，故事的前面的内容忘记了，记得的只是回了他一句：你的耙犁不好使！然后，他就脱了裤子，拉着号腔儿追了上来……他唱着山歌出了山。去外地打工，多年不归。那次，回马州祭祖，门里老人就问我何时娶个女子！我说可能得拖拖。事业为重。在我们马州像我这么大，儿子都能打酱油。老辈人摆摆手：光棍可得发愁！我这才问起马民。听说他在外面干建筑工，在工地认识了一个女人。不多日，这女人拿了他的钱跑了。他一气之下，把裤裆里那玩意儿割了，人趴了火车道。马民是马门里最后一个快乐的光棍。虽然，我对他的印象不咋地。可是，一个光棍总跟女人保持着某种关系，多多少少令我感到别扭。??门中小学有位老先生，也姓马，人称叫马文学（啸音）。文学者，跟字儿得有点干系。我说不太清楚原因。他拉二胡，幽怨得很。我多次在学校听见过那种声音，后来才知道那叫二胡，拉的人遇着不背书的学生准罚跪，戒尺就像把扇子似的别在汗褟领上，打起手心不留情。他的学生没再迟到的。马文学教课是私塾式的，红油笔在学生的手心或脚掌画个圈，早晚要检查，哪个学生使坏洗掉了红圈，可是容不得的。他教出过好学生，都考到了大城市，再没了音信。他们的心让狗吃了！ 除了这些，门中大多数都是农民。没了先前的书香气，有的人家还能找出几本善本书。有的家徒四壁，出门就是石榴河，过去的故事都已干干净净。洒满石榴河面上的夕阳，离我要写得那个年代其实是遥远的。就像坐在河边，听老人谈天，都是当年如何、如何，暮色降下，此刻的河水正哗哗地向东淌去。他们抽着旱烟，指着西边说没解放前的太阳，早早落了山，接着就有颗特别大的星从落的地方升起，那种光像雪一样亮得很冰。再用手比着那颗星，你就听吧，从已没了牙齿的嘴巴里，将流出一串串扯着唾液的故事。这些故事我从很小就听我妈说过的。比如关于十二生肖的。一个是讲老鼠和猫的，一个是讲老鼠和牛的。鼠与猫原是最好的哥们，天上下令要排生肖，老猫知道自己爱睡觉，就告诉鼠，你鸡巴记得走的时候招呼我一声！鼠答应了，我鸡巴忘不了。起程的时候，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鼠独自上路。路上就遇上了牛，牛很勤奋，早早就上路，此刻正在路上低着头前进，鼠招呼牛：牛哥我累死了，搭我一程？如你所想牛，当然是同意了。这样，老鼠站牛头上，去了生肖分配站。到的时候，大门紧闭，他们就在那里等，牛心里嘀咕我这回第一喽。门开了，他成了第二。回来的时候，猫刚醒，听说了这事，等着我的！从此，作下了仇。我不知道牛和老鼠的关系如何。大家有机会可以观察一下。所以，这个有趣的传说一直到我十岁以前还都像是真事。那时家里养着一只狸猫，每天一鼠，不吃家的饭。常见到猫在院子里追鼠的样子，满身的毛竖起，眼瞪得圆圆的。哪来这么大仇？后来，也就是传说又成了传说的时候。我爷爷还说了个祖爷爷给他讲的老故事。蛇本来有脚，是被龙借去的，龙耍坏心眼没还，所以我们见到的蛇都是光溜溜的。可是也是奇物。尤其是我们马州特产的三角蛇。人说它不会死，越老越脱皮，就成了嫩蛇，这个稍微知道点自然的人都知道了。还有您不知道的，他们说本来人其实也是长生不老的，因为乌鸦跟天报错信说：“人老人死，蛇老脱皮”。所以，人脱皮的权利被蛇抢去。你大概知道了报错信的乌鸦，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了吧？人们在它的头上钉入铁钉。现在，看见的乌鸦头顶依然不能摆脱“钉角”的图案。关于这类传下来的故事，有很多很多，还是不说了吧。 ??马家门里我要说的祖辈人就这几位。他们大多已过世。我父亲这代就改革开放了。门里很多年轻人都出了马州地界。大伯是第一个走出去的。他走的时候身上只带十几块钱，我听说那年他十三。我大伯爬过西去的火车，干过各种小买卖，也去过很多城市。很快挣到第一笔钱，那时候国外的月亮圆。他是在偷渡途中被捕的。审讯中因为多次反抗，被打成了废人。回乡后就疯了。逢人就问：你哪门人！然后自言自语说：扯淡。 ??二姨父随二舅出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镇上。他是他跟班。二姨死得早。他是在二舅发展得很好以后才出去发财的。很快二舅的公司经理让了位，他就成了那里的头儿。两年多回乡，当时开着一辆颜色很浅的“弗尔佳”轿车。我二姨父花钱重修了祠堂，马家门史上最壮观的拜祭仪式、环绕村子一周半的长长的鞭炮，等等都与他有关。此次，仪式的热闹程度，我至今记忆犹新。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时候。不久，就接上了我们马州特有的石榴节。各个家门都要庆祝。当然得请些舞狮的师傅。各门人都有自家门的狮子，狮子口衔红纸，舞过之后，再用红纸把身子擦一遍，然后擦过身的纸钱，扔进石榴河里。河水流去，意思是让身上的晦气随波流去。每年，全村都出一个人主持石榴节。本该是二姨父的，遗憾的是他代表马家门刚主持到一半，警车就来了。他坐上车，那车沿石榴河旁的一条马路行驶。离开好远，还能看见他摇起玻璃，窗外的河上正漂着一层红色的纸，光打在上面，美丽的颜色融入流水，折射的光，似是发出了哗哗的，摩擦空气的声响。漂着的是他擦身的纸吗？??门里出去有出息的。我觉得是马大脸，我不认识他。我妈说他也是小买卖，最后承包了小镇里的菜市场，盖起了小洋楼。有次去买菜，他认出了我妈，喊三嫂！我妈回头，一看不认识。老家的？他一比划自己的脸，我妈笑了：大脸!唉。他应一声。周围摊位的人都笑了。又看我。这小子，个头不低呀!咱们那门人，没高个的。说话比划了一下自己。临了非塞我两棵大白菜。我妈说不要，说你这是生意，马大脸就急了，扒拉开我妈：给娃的！马州人就这样。我妈不好再说。我们走出去不远，听见他小声叨咕：咱这门人是得出息一个了…… 我们家是什么时候搬出的马州。得跟我父亲的工作搭上关系。他托人在镇上的车队找了个跟车的活。我们才搬出马州。那年，马州又发了一次洪水，惊动了市里。其实，我知道那算很个屁，我们马门人啥没见过！我爷爷三个儿子，我父亲行三。两个伯父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出息，如今在马州务农，之余寻空儿当农民工，拿暂住证，靠卖力气挣点钱。父亲出意外去世的时候，他们都来了，葬礼那天下雨，我母亲哭得不成样子。我刚发送完父亲就得了严重的肺炎。这一年，我还没结婚，母亲带着黑胳膊带儿见人就说：我得回马州。总得回去……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是那种不给年轻人添麻烦的人儿。我结婚的那年是我本命年。母亲操办完喜筵，就搭夜车偷偷回了马州。天色阴沉。到老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她给我打来电话，嘱咐我得好好的跟人家闺女过……窗外下着雨，什么也看不清。电话的嘟嘟声，像传说循环在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