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者 二

石留

从出生起，我只对三种东西感兴趣：森林、花和昆虫。这和它们是自然的某种健康征候并无关系，以下便是一个理由：与其本身比起来，我更爱它们印刷在纸张上的样子，我之收集此类画片的不良嗜好便由此而来。这些东西反映出一个人的品格：一种幼稚和虚伪相混杂的特性；还能反映出一个人肉体上的缺陷：肝脏和脾上的致命病变，狂躁症和近视眼中的黑点。
但我放弃这类收藏并非因为同仁的诋毁，而是受了另外一种不可抵挡的引诱：我能相信吗？是一个年届花甲的白皮肤女人，她取代了我的三样珍爱，是因为我最终发现她乃是森林、花与昆虫的三位一体，这真相在一个喧闹的场合中被揭示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震惊。
在百货商店的拐角处，我认识到一个长肚脐的玩具娃娃的特殊意义：他的脊柱是一块被煮沸的锡，下身被埋在众多娇小而美丽的橡胶块中，雪白的脐尖指向收银台。收银台里站着这位容颜苍老的白皮肤女人，她的工作任务是将每一个顾客的货物清单再打印一遍，她凶蛮地敲打着打字机的金属键，显然她的职位毫无意义。
她周围的几个收银员对她视而不见，也看不出她存在任何交流的欲望。事实上：这些收银员并没有在做稍好一些的事情，她们三个人在不停地交换千疮百孔的粉红色卫生纸，其中一个人肮脏的泪水不断滴在堆满柜台的硬币上，排在队伍最前头的顾客头发里露出一块卷缩的生肉。
我凑上前去对这位顾客表示亲昵，以期引起这老女人的注意，马上人群里掀起一阵骇人的轰堂大笑，整个百货商店里的人都停下脚步来，咧着嘴盯住我。收银员用一种奇特的语言表达对我的嘲弄和不屑，打头的顾客则指着我的脸，对那收银员哈哈大笑起来：“看，我说过没有人能伪装他，这是人所共知的。”
在我窘迫地出逃的过程中，商店只剩下了一条狭窄的建筑外壳，像一枚倒立而危险的钉子，于是，几乎全部的货架和货物都敞露在外面，它们与我记忆中母牛的乳房和肠胃重合了。那些近似在高空中虚蹈的顾客们还没有放过我，我还听得见他们遥远而模糊的狂笑声。让我感到尤其恐慌的是当天固执的雨滴，它们朝着一个狼藉的坑道射去，坑道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虾螯影子。
今天，纷纷扬扬的柿树叶子的痉挛表现出一种铁的纪律，它们在垂直而沉重的降落中彼此互诉衷肠，但我讨厌它们说“我爱你”时的样子。我鼻孔朝天，佝偻着腰，用一种令人呕吐的姿势在这条街上做往返跑，我的骨头在胃里咯吱嘎嘎地响着，街道上缓慢地渗出了桃子的汁液，这是它的呕吐物。
“这算什么？”我说：“此时此地就是一种呕吐物，它们为我——一种速效催呕剂而存在。”我真的听到了呕吐声的铮琮回响，它发自两个相互搀扶着走过来的五官模糊的人，他们刚刚参加完一个吃吊车大赛，我还能眺望支离在视线末端那尖利嶙峋和性无能的残骸，它让我多愁善感的视野沉浸在一种碎水晶般明亮的刺痛之中；这里阴恻的狂风正是从它的蓝灰色的骨架里泄漏出来，上面爬满了细小的肢体——那是在比赛中饕餮了太多，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刮碎了的小流浪儿们。
又有两座房子坍塌了，作为这条街道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欢迎仪式。冷空气冻住了一个正在刷牙的人，他住所的顶楼处有一个人探出他硕大的脑袋：“嗨！我今天又排泄出了两个原子，它们分别是铀耗子和可生蛋的钚。”“别理那个疯狂的科学家”，刷牙的人说。相互搀扶的两位比赛者并没有为这严厉的警告而动容，他们正忙于让彼此的下巴生长在一起。
我停止了往返跑，决定不再维护这里的治安，因为下班的时刻到了，要提防这里的居民发现我，包括那些正在遭受我诅咒的商场服务员……我寻找自己的手茧，在我来的时候偷偷把它们洒在路上，好让自己能认清来时的路。但是……道路已经改变了，特别是那些阴险而光滑、高视阔步的裸体公鸡，我怀疑是它们偷吃了我的茧，因为它们是这里最阴险的食腐动物。
根据声学原理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居所，因为在我的床边蜷缩着一只两丈长的蠹虫，在特定的时候它向我呼号，其中的用意很明显：它要吃的，但我只有手茧，我还是一个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房子会下降到如此之深的人……它有一只浑圆的手和方形的臀部，匍匐在一处的情形令人不寒而栗，它的入口处流着鲜汤，始终清澈而可口，但今天它们变成一阵雨，令我无比憎恨的地心深处的雨，它淹死了我的蠹虫和床们。
这黑暗而斑斓的屋子、无能的雨的屠戮场，我的家……我睡在毛茸茸的碳酸触须深处，一百个梦的影子向我跑过来，它们都学会了扭动自己可以反射强光的臀，并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撒尿和播种囊肿。“住手！”我翻身大叫起来，但我心里明白，它们都是我的画片，我的家不在这里，在它们炽热的内脏深处、在森林、花和昆虫的血泞中。
“你们最好离开这儿”，我坐起来敞开腹腔内湛蓝的角钢：“今天我发现了你们的母亲，白皮肤的，她对我点头微笑过了。”我意识到刚说过的话里有什么问题，显然，其中有些事情是并没有发生过的。
“我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我接着说。
板结着的屋顶裂开了，它像我拍碎过的一个女人的脸，我努力地想用幻觉体现它本原的面貌，但是这张脸越来越松散和模糊，“她是液体！”我惊呼起来。她真的是液体，从开裂的天花板缝隙处，一滴巨大的黑色露水挤了进来，在流下我干涸已久的面颊时带走了我的五官。在它流走之前曾暗示我：此人的一生都被包裹在了某一滴露水的中央。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2-6 17:15:14编辑过]

门兴格拉德巴赫

恩，我看第一个时，就想你应该会把它写长，写得像北京那么大

哦，已经开学了，还可以让这个版繁荣些吗？

恐怖爱丽丝

好看。

黑天才

厉害的收尾

石留

最近看了大卫林奇的《与火同行》，夜里总是会脊背发冷
终于感觉到：《穆赫兰道》、《妖夜荒踪》和《与火同行》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