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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宫虎彦《足 折 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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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8 20:27: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p><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strong>&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font face="宋体">足 折 岬<br /></font></strong></font>&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nbsp; <font face="楷体_GB2312">田宫虎彦&nbsp;</font>&nbsp;&nbsp;&nbsp; (卞立强 译)</p><p>  雨点斜刮着,象砂砾似地敲打着屋檐,剧烈的雨声每天不间断地冲击着我那郁闷的心境。我发着高烧躺在那儿,我那缠绵已久的病体,裹在身上的又薄又硬的棉被,以及那用手指头按一下都几乎会渗出浑浊的雨水的破席子,这一切好象马上就要被水泡得又白又大,就这么腐烂掉似的。<br />  在我的枕旁,年老的香客和卖药的行商对下着象棋。我琢磨着香客的年岁。他脱光了上身,对着棋盘的瘦长的身子活象一只鹤,每当他那握着棋子的右手在棋盘上移动的时候,全身的骨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象要折断似的。沙哑的声音,下巴颊上的肮脏的黄胡子,看起来早已超过了八十高龄。阴沉的雨空所发出来的微弱的光亮,映衬出他那裸露的右肩上一条长长的刀伤的创疤。可是在他衰老的躯体中也许还燃烧着生命的余焰,他的眼睛闪烁着老鹰似的锐利的光芒。<br />  香客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似地对待这个卖药的。他把下巴颏上的肮脏的胡子伸出去,吩咐卖药的拿烟倒茶。每当这样的场合,个子小小的卖药的总是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听从香客的吩咐。卖药的年岁也不小了,他那驼背的矮小的身子,使我感到他也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br />  在我的眼里,这两个对着棋盘的老人的身影有时隐没在青黄色的烟霭中。这也许是因为我发烧的缘故吧。过了一阵子,我陡地惊醒,感觉到他们两个人的姿势在好几个钟点内一动也没有动。两个人好象被敲打着屋檐的雨所淋着似的,默默地下着棋,即使下一整天似乎也不感到厌倦。我一边意识到卖药的似乎总是输棋,一边看着在那熏黑了的墙壁和纸隔扇上贴得满满的、在乡村巡回演出的戏班子的脸谱画,还有那“朝日”啤酒和“三箭”汽水招贴画上梳着岛田髻的女人像。这些脸谱画和美人画上都生满了一层黑乎乎的霉。<br />  这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直想自杀。至于为什么要自杀,就在想死的当时,恐怕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而言之就是想死,无缘无故地想死。我身体衰弱,又没有钱。我和父亲互相敌视,母亲又刚死。如果勉强地要说理由,也可能是想追随母亲一同去死。但是,当母亲死的时候,我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死。从中调停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和父亲之间的仇恨使我感到无限的痛苦。当时离大学毕业还有两年左右。我的学费原来就不是父亲绐我的,但母亲一死,我就连大学也不想念了。在这以前,不管怎样困难,我一直在坚持读书。尽管我也知道如果要停止学习,数年来的辛苦将化为乌有,但我从我所能看到的社会中,已清楚地了解到走出大学的门,等待着我的仍然是那悲惨的人生。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东京的街头,希图寻求活下去的职业。但是,这些努力并没有获得任何成果。彷惶在初夏的街头,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难以忍受这残破的人生。对我来说,休息是需要的,可是我手中一文不名,哪里休息得起呢。正是在这个时候,我起了想死的念头,但这些是否就是我死的理由,我仍然是莫名其妙。不过,就当时的我来说,有没有充分的理由,是无关紧要的。我一旦动了想死的念头,就一直为自杀的思想所诱惑着。<br />  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桌子、书籍和被子——全都廉价地卖掉,迷迷糊糊地来到了选定的自杀地点足折岬。那时正是梅雨季节,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下了乡村的公共马车,急骤的雨点打得我面颊都发痛。在雨中我也分不清是渔镇还是港市,只感到走在一条冷清清的两旁净是矮屋檐的街道上,发现有个人家的屋檐前挂着一个写着“客商安寓清水屋”字样的小灯笼,我就走进去了。<br />  这条冷清的街镇也叫清水。镇上有四五百户人家,人口有两三千左右。后来我才知道,在这冷清的街镇上,同样的客栈就有六七家。这些古老的客栈,虽然檐前都一律悬挂着写着“客商安寓”字样的灯笼,其实,与其说是商人客栈,不如说是留那些到四国来巡礼的香客们住的旅店。<br />  我进了客栈。呆在半明半暗的吃饭间里的一个约莫十七岁的姑娘,看到了我这个陌生人,脸上突然露出诧异的神色,但她立即喊了一声“妈”,声音是那样地清脆洪亮。从井台边走出一个三十七八岁的老板娘,她也和那姑娘一样,一动不动地对我注视了一会儿,当我说出希望留宿一夜之后,她说了一声:“请上来吧!”就在前头引着我走上咯吱咯吱颤动着的陡急的楼梯。我记得,老板娘的赤裸的脚板,在那沉滞了似的微暗的屋子里,显得白白的。<br />  楼上的防雨板一直是关着的。狂风怒吼着。雨点象投掷碎石子似地敲打着防雨板。在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远处传来的象地震似的轰鸣的尾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远处激浪拍打着乱石矶发出的声音。我就在这楼上的屋子里,一个人度过了好几天。<br />  从防雨板上的破洞里透进来的雨天暗淡的光亮,曚昽地映在旧得发赤褐色的纸窗上。我一边意识到这一点光亮,同时由于疲倦已极,陷入到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之中,听着雨声和波涛声,有时微弱,有时又似乎就在耳边轰鸣。<br />  当地管暴风雨叫作闹天气。早晨我一走下陡急的楼梯,在狭窄的吃饭间里裸露着胸怀让孩子叼着干瘪的乳房的老板娘就冲着我说:“客人啊,今天又闹天气啦!”<br />  狂暴的风雨一会儿也不间歇。我是下楼来小便的,当我再踏着咯吱咯吱发响的楼梯上楼时,老板娘一准要跟在我的背后说:“客人啊,今天还躺一天吗?你的眼睛整个都红了哩!”<br />  可是,我并没有回答她,又爬上黑暗的楼梯。我既不是起来也不是睡觉,又钻进蚊帐里。就在这湿漉漉的、好象粘在周身的皮肤上似的窒息一般的痛苦当中,一直蒙蒙眬眬地、很不舒服地睡着。正在我迷迷糊糊地打盹的时候,一会儿老板娘上楼来了。她把蚊帐撩起来,我听到帐钩发出轻轻的响声。她将那份早餐——已经放冷了的酱汤放在我的枕旁,默默地走到楼廊前,将防雨板打开两三寸的空隙。从她脚下发出来的声音,我知道从防雨板的破洞里吹打进来的雨水已经把楼廊弄得水淋淋的。<br />  从老板娘打开的防雨板的隙缝透进来一道淡淡的光亮,给赤褐色的屋子里送来一片淡绿的光影,这是由于受到檐前茂密的马目槠树反射的缘故。我在昏昏沉沉之中,总是不断地做着与绿色有关的梦:绿色的雨不停地下着,我在雨中奔跑。我的两只脚好象坠着沉重的石块,发冷而僵直,可是身体却象飙风似地向前疾驰。<br />  在梦中我看到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象巨大的树木,象高大的建筑物,又象是从未见过的绿色的旗子,它们被狂风吹得满天飞舞,以转瞬即逝的速度,飞快地向后退去。我的眼睛都快花了,可是我在内心里却明白这是梦。因为我的耳朵清楚地听到雨点敲打着防雨板的声音和远方惊涛拍岸的轰鸣,这就是梦的证明。于是我告诉快要头昏眼花的自己:这是梦!这是梦!我明明知道正因为这是梦,所以必须忍受,但是我又焦急地想要逃脱这种痛苦的梦境。为了要逃脱,就必须清醒过来。这种焦急的心情,我也完全知道。可是在眼前有一个奇怪的影子象陀螺似地飞快地转动,这个影子怎么也不能消失。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为自己的魇住了的声音所唤醒,但我并不敢相信自己是真正地清醒过来了,我仍然不断地喘着粗气。<br />  我抽了过多的蝙蝠牌香烟,舌头和口腔都干巴巴地难受,当然胃口也就更不好了。我不愿意再做这样的恶梦,就爬出了被窝,把老板娘搬来的小案拽过来,就着酱汤,勉勉强强咽下一碗又硬又冷的米饭。这样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冒着雨向楼下井台边走去。<br />  我站在井台边,听着吃饭间里发条松懈似的破旧挂钟发出沙哑的声响,懒洋洋地敲了不知是十一下还是十二下。我听着这挂钟的声音,仰视着井台边枝叶繁茂的马目槠树。高大的马目槠树树身有一抱多粗,也许是树木也有体臭吧! 为雨水浸透的树叶带着闪闪的光泽,每当大风从旁吹来时,总夹着这大树的气味,将一股强烈的新鲜的气息吹进我的心里。<br />  可能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死的机会。假如不下这滂沱的大雨,在到达清水镇的第二天,我恐怕已经按照在东京的公寓里所计划的那样死去了。<br />  我愿意死去。除了死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能安慰我。但是,当时我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足折岬作为我死的地点呢? 这可能是因为我曾听谁说过:投身到数十丈深的悬崖下,那白沫四溅、汹涌澎湃的怒涛,自然会把投水自杀的人的尸体从海面上卷得无影无踪;这话就铭刻在我的心里了。在我的心中始终映现着我自己的身体为暗黑的浪潮所席卷、冲向无涯的海角的情景。<br />  我当时是二十三岁,住宿在本乡菊坂的一家叫作富士见轩的公寓里。穿过大学正门前的横胡同,朝着台町走去,就能看到一个缓坡,坡下是饵差町。富士见轩就座落在坡上边。这是一家阴暗而肮脏的公寓。房屋后头就是净土宗净光寺的墓地,从我的屋子看去,墓地和富士见轩之间竖着一片长满青苔的累累的墓碑,代替了石围墙。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孤魂野鬼,可是从这些横一块竖一块的碑石上还是可以看到这些死鬼的逝世年月,什么文化元年、万延元年之类。碑石是在不到一百年之前竖立的。既然还不到一百年,这些死者如果有曾孙的话,应该还活在世上。可是坟墓已变成荒坟,代替了围墙的石头,荒废在那里。我不禁感到这数十块墓碑在为自己无常的命运而悔恨。无常使我的心感到冰冷。诱惑我去死的念头中,当然也可能潜藏着这种无常的思想。<br />  我上下楼梯的时候,总看到为梅雨所田的年老的香客和卖药的行商,在门厅旁的屋子里对坐下棋,有时也在吃饭间里和老板娘们一起用饭。两个人对我几乎是一眼也不看。有时他们一块儿喝喝酒。对我来说,香客和卖药的当时还跟路人一样。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两个老人是干什么的。我只听到老板娘和她女儿称香客为老爷爷,就以为他可能是这家的老人,他正在陪那为雨所困的行商解闷。我这样独自地琢磨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下子把自己那疲倦慵懒的身子裹在被窝里,等待着雨会变小。<br />  我和这两个老人住进同一个房间是几天以后的事情呢?已经记不清是第六天,第七天,还是八九天以后了。雨仍然一个劲儿地下着。我实在等得不耐烦,身上淋得精湿,冒雨向足折岬走去。<br />  但是,那一天我并没有打算就去死,只能说是去寻找一个恰当的死的场所。我由清水镇出发,那一天我走了约莫二里的路程。被雨冲洗过的白色大道穿过马目槠树林、沿着高大的玉樟和榕树的树荫曲曲折折地形成了一条上坡道。一路上我一个人也设有遇着。经过几个冷落的村庄,道路沿着悬崖向左折转时,突然,为阴暗的雨云所笼罩着的一片浩荡无涯的惊涛骇浪,黑呼呼地横在我的眼前。<br />  雨云低垂,怒海无涯,从云海难分的远方,数十条巨浪象野兽似地向我涌来。在这漆黑的海上,只有那白色的浪头微微地闪着光亮。浪头由滚滚翻腾的海水深处卷起,好似山崩地裂,发出怒吼似的海啸,拍击到悬崖的底部,又击碎成数十丈方圆的飞沫。这时,钝重的地鸣声象山谷的回音般此起彼应,经久不绝。<br />  我不觉呆立在崖前,数十条白色的浪头,扭动着它那汹涌的浪身,向悬崖打来。其速度之快,正好象我每天不断在做的绿色的梦中那难以名状的飞驰的幻象一般。象破棉絮般飞卷的雨云猛袭着呆立在那儿的我。假如在那次决心自杀的旅程中我真能自杀成的话,应该正是这一刹那间。可是,我并没有投身于怒涛之中,反而将湿透的身子无力地向后退缩。<br />  我一边对自己说:今天我不打算死,一边沿着白色的道路往回走去。回到清水屋的时候,暮霭已经飘散在为梅雨所笼罩的镇上。我几乎和投了海一样,衬衫和裤子都湿透了。我想我的面颊和嘴唇一定也毫无血色。我打开格子门,老板娘一看见我,不知喊叫了一句什么,卖药的随着喊声跑出来,一把抱起我。接着给我脱下湿透的衬衫和裤子。我完全听任卖药的摆布。香客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卖药的背后,一边咒骂着什么,一边指点着卖药的和老板娘。他们似乎遵照着香客的指点,用干手巾使劲揉擦着我的身体。<br />  我想和他们三人说句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说出话来了没有。我大概是想说我一个人还走得动。三个人把湿漉漉的我揉擦过之后,一齐围着我,要把我抱到吃饭间里去。我想自己一个人走去,可是膝关节上一点气力也没有,轻飘飘地好象踩在空中一样。我被放在吃饭间里,直勾勾地睁着空虚的眼睛。卖药的一边盯着我的眼睛,一边从药包里取出一粒黑色的丸药,塞进我的嘴里,用烧酒灌进我的喉咙。药包上写着“日本第一药房”字样。但那白色字迹已经模糊了。我感到舌头上残留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苦味。不知是由于丸药的灵效,还是烧酒的作用,我的嘴唇慢慢地恢复了血色,在这以前,三个人都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枕边,注视着我。<br />  老板娘他们恐怕是不止一次地见过投海自杀和投海自杀未遂的人吧。足折岬有一座金刚福寺,它是四国圣地中第三十八个名刹。到四国各名刹朝拜的香客们,有不少人厌倦自己一生的流浪生涯,从足折岬的悬崖上跃身投入惊涛骇浪之中。我曾听谁说过的、从这里投海的人的尸体再也不会飘到海面上来的传说,也正是这些香客们的下场。老板娘他们大概已感觉到我也是一个投海自杀的人吧!过了一会儿,老板娘一边注视着我,一边说:“可千万别干傻事啊!”<br />  可是这句话里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使我感到是一种安慰、体贴的语气。听到她这话,我只是点了点头,就想站起来。我原来打算回到楼上的屋子里去。香客却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哎!小伙子,从今天晚上起,你和我们住一个屋子吧!”<br />  于是他和卖药的两个人搀着我虚弱的身子,把我带到他们那间门厅旁边的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铺盖已铺在他们两个人的铺盖中间了。<br />  那天夜里,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仍然听到下个不停的雨的声音。雨敲打着屋檐,可是我感到自己似乎还是淋着雨在白色的大道上不停地奔走。我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我本该是站在数十丈高的悬崖之上,可是大海却耸立在比我头顶高得多的虚空上。我是站在怒海的海底吗?可是又似乎感到这是我睡眠中的梦境;又象是我的心中翻腾起伏地浮现出我站在悬崖之上所看到过的一切情景:黑森森的一片怒海,低垂在海面上的、仿佛从汹涌的浪花间穿过然后向四面八方飞散的雨云。一方面我又微微地意识到这不是在作梦。在这种迷离的心境中,我不时地听到有什么东西夹在雨点声中沉重地坠落在屋檐上。我认为这不是作梦,可是我又不了解这是什么声音。我苦思着这究竟是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用左手捂着发痛的右胸。<br />  “小伙子,作梦了吧!梦魇住了吧!”<br />  我突然被摇醒了。香客在瞅着我。我感到香客的脸好象在一二十丈远的地方盯视着我。这是我发高烧时常常产生的错觉。我一边仰视着变小了的香客那苍老的面孔,一边想:唉!又发烧了!香客大概已理会了我的心情,他说: “大概额上发高烧吧!”<br />  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肋膜炎又发作了。这种病我已犯过好几次了。在京都高等学校的时候,就曾经被这种病折磨过两次,而我漠然地想在这南方的足折岬寻死的前一个月,也为这种病缠倒过。那时,我正在漫无目标地找工作,我还在路上,这个痛苦的病就开始发作了。初夏的炎热笼罩着东京的街道。那一天我到K出版社去了。K出版社的社仅 Y在大学座谈会上说过希望雇用学生,我把他敷衍场面的话当作唯一的指望,希望能会见Y,拜托他替我找工作。可是我站在K出版社的门口,连大门也无法进去。我只得在 K出版社大厦的周围迷迷糊糊地徘徊了将近三个钟点。这时候,突然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袭上我的右胸和右背,当时我立即明白这是肋膜疼,就抓住细细的筿?悬木街树,靠在树身上,不能不意识到自己是毫无希望地面临着黑暗的深渊。<br />  我没有钱,不得不忍受着这没有希望的病痛,对于这样的我,除了绝望之外还有什么呢?我回到凄凉的富士见轩的屋子里,请不起医生,只能喝一点自来水,忍受着痛苦。从屋子里可以看到那爬满青苔的、代替石围墙的墓碑,当时,只有它们来慰藉我的心灵。<br />  可是,我立即从这一瞬的回忆中恢复过来。暗淡的电灯光透过蚊帐投进朦胧的光亮。定睛看去,这光亮被七色的光晕包围着。卖药的时断时续地发出睡得很不舒服似的鼾声。<br />  我没头没脑地问香客说:“雨?”<br />  香客自言自语般地回答说:“好象小些了。”<br />  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屋檐。我曾经在半睡半醒中听到过的就是这声音。可是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被风吹动的马目槠的低垂的树枝在敲击着屋檐。<br />  从那夜以后,我一直发着高烧,不知道继续了几天。每到早晨,卖药的总要取出用纸包着的丸药,让我吞下去。每当白开水通过喉咙,热呼呼地浸透我的胸膛的时候,卖药的总是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吃了这个就会好的,吃了马上就能治好!”<br />  这是卖药的拉着手风琴在乡村里卖“日本第一药房”的药时一定要说的话。当卖药的向我说这话时,他那柔和的眼光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这是一种对“能治好”不容有任何怀疑、具有说服力的眼光啊。<br />  梅雨终于放晴了。雨一稍停,卖药的就出发到远处的乡村去。在这样的日子里,他穿上挂在墙上的、已经褪成紫黑色的、象铁路职工穿的黑哗叽制服,戴着帽子,在雨斗篷下面,抱着“日本第一药房”的药包和已经旧了的手风琴,走出门去。穿上制服,戴上帽子,看上去很闷热,可是卖药的总要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才出门。每次出门之前他准把用纸包着的丸药递给香客,然后哀怜地注视着我,反复地说:“别忘了吃药啊!吃了马上就能治好!”<br />  一会儿,在雨斗篷底下弹奏出来的手风琴的单调的声音,含着凄凉从雨后湿润的大气中传进我的耳朵。于是在凄凉的走调的手风琴声伴奏之下,卖药的唱着“快来买啊,一二一丸药!一二一丸药是灵丹妙药!”这无力的歌声离小镇越来越远了。<br />  那时我的胸前还贴着湿布。最初,湿布是由老板娘来给我换的,后来她女儿也来给我换。卖药的所吩咐的时间一到,她们就把盛满热水的铜脸盆由吃饭间里搬到我的枕边,把我胸前的手巾在热水中重新拧过一次,然后再把它用油纸包上。<br />  我不知不觉之间也对香客称呼起老爷爷来了。大概是跟老板娘和她女儿学的。病稍一减轻,我就不让香客给我药吃,“老爷爷,用不着吃药了,病已经好了,也不发烧了。”<br />  黑色的丸药似乎是用野兽的胆汁制成的。我知道胆药在方药中价钱是很贵的,我一直在担心着药费的事情。离开东京时,我并没有打算再回到东京去。我将我仅有的一切卖光,只不过凑足了一笔很小的款项。我本来认为,只要到足折岬去投海自杀就可以了,我当然没有料想到,居然会在这遥远的港镇度过十几天。我知道我在东京凑的那点点钱,恐怕连付清水屋老板娘的房钱也成问题。<br />  “脸色那么青,怎么能是好了!”香客丝毫没有考虑到我所担心的事,粗声粗气地这样说。然后又把丸药硬塞到我的唇边,要我吞下去。我还是拒绝吃,终于说:“老爷爷!我给不起这些药费啊!”<br />  香客狠狠地盯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硬要我把丸药吞下去。可是我说了没有钱之后,这一句话已使我的内心激动。香客拿着药的手伸到我的唇边。这是一只干枯的、没有光泽的、老年人的手。当香客了解到我仍然固执地不肯吃药的时候,他突然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肩头,说:“你吃下去得了!”他的喉咙里好象有痰,瓮声瓮气的。“小伙子!金钱算不了什么!你没有钱,我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眼睛又不是瞎了。”香客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低声地劝导我说:“小伙子,活着是不容易啊!可是好死终不如赖活着啊!”<br />  每到黄昏,凄凉的手风琴声又传进我的耳朵。嘶哑的歌声伴着琴声。这是由街镇的尽头传来的。唱一段停下来,再唱一段又停下来,就是以这样缓慢的脚步越走越近。无意中我已记下了这行商歌的一段。歌唱是这样开始的: “亲切真诚为宗旨,寻根探本追病源,发挥灵丹新效用,神农百草救世人。”每一节歌的最后几句都是:“快来买啊,一二一丸药!一二一丸药是灵丹妙药!”<br />  卖药的歌声传来时,经常是开往宇和岛的轮船离港的时刻。低沉的呜呜的汽笛声凄凉地传遍街镇。淅淅沥沥的雨下下停停。我将左手捂着发痛的右胸翻着身。卖药的好容易回到清水屋附近来了,他的歌声伴随着手风琴的乐音在黄昏的寂静中传来:“不分春夏和秋冬,施药专与贫苦人……”歌声到此断了,手风琴的乐音也停了。只听到鞋子踏在铺着砂砾的路上发出微弱的嚓嚓声。<br />  到了晚上,卖药的从皮包中掏出一角的和中间有孔的五分的镍币,唏里哗啦数着。数完之后,用纸捻子串在一起,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墨盒,记下当天的日子和金额,然后拿给香客看。他一天究竟能赚几何啊?香客常对卖药的说:“买卖不错啊!”<br />  卖药的并不回答,总是报以善良的微笑。偶尔有一天,他也许回答说:“是呀!今天的买卖不错。”<br />  遇到这样的时候,这两个人就把我丢在蚊帐里,走进吃饭间,喝起酒来。<br />  不一会儿,喝醉了的老人们的舌头越来越僵硬,声音也越来越高了。我躺在那儿,透过蚊帐,看到他俩在互相敬酒。两个人都只是系着一条兜裆布,活象两个枯瘦的老鬼在举行酒宴。卖药的仍然象侍奉鬼父似地对待香客。香客盘着两条长腿坐在那儿,卖药的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斟酒。看起来香客就是再喝多少也不会失去他那端然凝坐的姿势。酒瓶子排了一溜,卖药的脸上露出善良的微笑,一只手晃晃悠悠地把酒杯送到唇边。老板娘劝阻卖药的别喝多了,说他 “会中风”,卖药的却故意狠狠地把眉头一皱,大声地说:“吃过治通丸啦!这是‘日本第一药房’的名药,怎么会中风! 没关系,你别管我。”于是一边把喝干了的空杯子递给香客,一边说:“喝!老爷爷!喝吧!咱们海喝!”<br />  “海喝”是土佐地方的方言,意思是说喝到不能再喝时为止。卖药的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烂醉了。不一会儿,他象游泳似地拍着两手,开始唱起歌来,歌声中饱含着情感。歌子大都是《好来曲》和阿波鸣门中十郎兵卫的《受骗谣》之类。接着这些歌曲之后,就站起来,开始唱《一二一卖药歌》。<br />  香客静静地聆听着,锐利的眼光在吃饭间里的电灯光下闪闪发亮,使人想不到这是早已超过八十高龄的老人的眼光。卖药的唱累了,就央求香客:“老爷爷啊!这次该你唱了,唱吧!唱个阿伊努族的歌。”<br />  香客的脸上立即现出一种似嘲非嘲的微笑,低声地自言自语般地唱起来。这大概是什么喜庆歌。他平板地反复地唱着“今朝朝阳似黄金,门松为君增光荣”的吉祥的词句,接着又哼起很少听过的“衣——哟——嗬,嗬咳——嗬,啊——,哪格得呀嘞”的衬腔。这支歌,卖药的、老板娘以及她女儿恐怕已听过好多遍了吧,香客一哼起最后的衬腔,她们就附和着,接唱起“啊啦,哪格啊得啊嘞,哪呢啊得啊—— 啦”的希奇古怪的衬腔。<br />  不知怎地,我感到一阵凄凉。刚才卖药的说这是阿伊努族的民谣。这凄凉大概是来自这濒于灭亡的种族的悲哀吧!我似乎感到唱着歌的香客的老眼里泪花闪闪地发光。凄凉的歌谣反复唱了好几遍,终于象燃尽的蜡烛光一样悄悄地消失了。这时挂钟敲了十二下。<br />  过了两三天,卖药的要出发到宿毛镇去。从清水乘开住宇和岛的船,只要五六小时就到了宿毛镇。<br />  “智世大妈啊,承蒙你照顾了好久,愿你无病无痛的。八重姑娘,下次来时给你在高知买个簪子。老爷爷啊!再见吧!”<br />  卖药的一一地向众人告别,最后凝视着我说:“大学生啊!病好了,比什么都强啊!生命可不能随便糟蹋啊!”说着突然把嘴唇贴近我的耳根,小声地、很快地说:“谁还和你要药钱呀!听说你为了担心这个不肯吃药,你净这样顾虑,所以才想寻死啊!”接着高声地笑起来。<br />  我为了不让卖药的看见自己的眼泪,故意不看他。我虽然明知道应该向卖药的道谢救命之恩,可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来。也许是因为我一说话,嘴唇就激动得直哆嗦,而更主要的是因为我还没有最后断绝死的念头。如果死了还道谢什么救命之恩,这岂不是毫无意义。<br />  这时我已经知道了老板娘的名字叫智世,女儿的名字叫八重,也知道了隔不上两三天还想就老板娘怀中吃奶的那个已有三四岁的男孩子叫作龙喜。而且还知道了香客有一个庄严的名字叫作朴泽健二郎。<br />  我已经能起床了。我那还没恢复元气的身子凭靠在格子窗前,默默地凝视着白色的大道,度过漫长的时日。香客知道我不会下象棋,就到四邻去找那些爱下象棋的。<br />  在梅雨放晴的街道上,开始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摇着铃铛、念着进香歌词的到四国来巡礼的香客们。他们沿着街道走来,然后又消失在远方。我目送着他们那凄凉的背影,不由得在心中泛起种种思念: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寻死的念头、长期地关照我的卖药的,还有那年老的香客的身世。八重一会儿给我冲藕粉,一会儿又给我调面糊。难道是老板娘吩咐她这么做的吗?似乎不是的。八重给我端来这些吃食的时候,在她那为阳光晒得黑红黑红的脸蛋上,总是蒙上一层朦胧的红晕。可是八重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把吃食递给我,而我也一声不响地接过来。可是,日久天长,八重也断断续续地给我谈起她父亲伊之在三年前出海捕鲣鱼而失踪的事情。<br />  八重并不漂亮。可是她那水汪汪的黑眼睛、年轻的小巧利落的身段,散发出一种清新端丽的女人家气息。<br />  有一天,八重跟我谈起她那捕鲣鱼失踪的父亲将年老的香客背进清水屋的往事。那是父亲失踪前两三年的事,那一天也下着倾盆大雨。香客跌倒在清水镇外的马目槠树林中。自从那天以后,老香客既不算是这家的客人也不是家人,却在清水屋的一间屋子里住下来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对他称呼起老爷爷来了。香客抱着八重的弟弟龙喜,看起来也俨然象是八重的祖父。每年春秋两季,香客从清水屋出发去作四国巡礼。他这一大把年纪去跋涉险阻的山道,走遍八十八处圣地,确实是千辛万苦。四五十天的四国巡礼的路程,他需要近百天才能归来,一回来又安身在清水屋里。<br />  可是香客的身世,八重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道。老板娘智世恐怕也不了解。死去的父亲伊之会不会知道呢?可能父亲也不知道吧!智世只知道香客曾当面交给死去的伊之一笔相当大的银行存款。这笔存款现在已不在智世的手中,也可能伊之已经把这笔存款还给了香客。智世不知道伊之和香客之间把话怎么说的,她只想伊之用来买那只“丰渔号”捕鲣鱼船的钱可能就是从香客的存款中提出来的。可是香客正象关于自己的过去一句话也没提过一样,对于这笔存款也是只字没有提过。<br />  四国巡礼是从阿波板东的第一名刹竺和山一乘院灵山寺开始,接着要跑遍阿波、土佐及赞岐等八十八处圣地。一个人一生中即使只巡礼一次,无疑地也是一桩苦事。忍受着痛苦到处跋涉的香客们的心中,一定隐秘着不可告人的悲哀。他们戴着白色的护手,扎着白色的绑腿,将一顶写着“二人同行”的草笠当作自己唯一的旅伴,一辈子孤独地在四国崎岖的山道上跋涉,这些在四国巡礼的香客们的心中,该隐藏着多少悲痛啊!其中有些人连自己的姓名和亲人的住所也不愿意告诉人;有些年轻的女香客为孽病毁坏了身体,选定足折岬作自杀的场所;有些年老的香客在道旁香客堂里正解着草鞋趾袢儿的时候就断了气。这个八十多岁的老香客被背到清水屋时,也是这些不道姓名、不说出亲人住所的香客中的一个。<br />  清水屋有五间屋子。我最初住的二楼的那间屋子,即使是旅客也似乎很少住过。香客们都住在和我住的屋子并排着的三间屋子里。这儿也住过行商,大多是卖布的和收蚕茧的。这些客人和香客都很熟识,称呼他老爷爷,在一起喝酒下棋。但是,不一定每天都有这么多留宿的客人。三伏天炎热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大道,这时从街镇上走过的香客变得稀少了,一天只有一两个人,摇着铃铛,发出凄凉的声音,挑着荫凉的地方走过去。<br />  四国巡礼的香客在春秋两季较多,尤其在原野上盛开着紫云英的初春,香客们格外多。据说这时的四国路上,到处充溢着香客们的铃声和凄凉的巡礼歌声。离开足折岬金刚福寺往前走或者采取相反的方向朝金刚福寺走来的香客们,在这里碰头,把清水镇弄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而这时的清水屋也是财源茂盛的时候,一连好几个夜晚都是六七个香客挤在一间屋子里过夜。<br />  “咱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来到四国的啊。”一天晚上,香客一边和我这样说,一边独自地饮酒。这是一个酝酿着一场大雨的极其闷热的夜晚,没有一个留宿的客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由我来陪香客喝酒了,但我不会喝酒。贫寒的生活没有给我喝酒的机会,连面前斟下的一杯酒也很难喝完。香客好象怜悯我似地说:“小伙子不成哇!要是会喝酒,什么痛苦都没啦!”但他也并不勉强我,而是一个人一杯杯地喝着,自得其乐的样子。夜渐渐地深了,大颗大颗的雨点开始噗喇噗喇地打在屋檐上,风吹动后山马目槠树林发出轰轰的巨响,听起来象怪物的吼声。老板娘和她女儿都回到卧房去了,吃饭间里只有香客和我。挂钟敲了一下,这是一点钟。香客默默地把酒罐里的酒注入酒瓶里,又将酒瓶放在铜壶里去烫,就这样自斟自饮。我看着这年老的香客,不觉感到凄凉起来,同时想起了他和卖药的喝酒时所唱的那支凄凉的歌子。那忧郁凄凉的歌声的回忆,和越来越猛烈的风雨交织在一起,紧紧地束缚着我的心灵。我忍受不了这凄凉的情景,就说:“老爷爷!让我听听您唱过的那段阿伊努族的歌吧!”<br />  香客一听我的话,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严峻的眼睛闪着亮光盯着我,马上压低着嗓子唱起来,但是立即又停止了。难道他不愿意唱吗?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带着不愉快的神色说:“小伙子,你知道黑菅吗?”<br />  我一下子弄不清香客说的是什么,只为闪烁在香客那双老眼中的鹰似的光芒所惊慑。香客似乎也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他随即自言自语似地说:“你不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呢?”接着就象跟自己讲故事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黑菅是奥羽的一个小藩,戊辰之战的时候,被官军消灭了。只因为藩士们反抗天皇的征讨大军,黑菅的人都死去啦。妇女儿童都阵亡了,连怀抱中的婴儿也死啦。黑菅城的陷落真是一场矢尽刀折的大败仗啊!当然喽!十万西国兵把一个只有二万三千石的弹丸之地的黑菅围得水泄不通,漫山遍野到处是西国的大军啊!敌人是新式的洋枪大炮,我们是鸟枪和弓箭,这怎么可能打胜仗呢?唉!这已经是六七十年前的旧事啦!那时候我十八岁,肩头上被砍了一刀,死过去了一次。那是城池陷落前两天的黑暗的夜晚,我杀死了老婆和刚出生的婴儿,冲入敌阵作最后的决斗。我是准备战死的,可是流到嘴里的雪水又使我苏醒过来。活过来的时候,城池正在燃烧。我身受重伤,蒙眬的眼睛看见了在乌黑的阴云下,火焰就象吐着舌头的蛇一样从天守阁里穿进穿出。”<br />  说着说着,香客那嘶哑的声调里逐渐带上一股响亮的韵味,就好似十七八岁青年的滋润的声音。香客好象产生一种错觉,他仿佛看到在他的眼前是一片城池烧毁的情景,他的眼睛灼灼发光。<br />  “小伙子,你要知道,有些时候人就是想死也死不掉哇! 我不愿蒙受拉萨摩和长州的官兵生擒活捉的耻辱,于是我就到处逃奔。足足逃了二十年啊!就是这样到处逃奔!我并不是害怕被他们生擒活捉,这二十年的期间我一直想为妻子和孩子报仇。黑菅的三千冤魂活活地献出了他们的生命,为的是替那个德川将军尽忠嘛,而他本人却当上了公爵,这世界也和黑菅毫无关系地在演变着!我和那些死去的人们究竟为谁而战的,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又为的是什么?黑菅已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死者又怎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呢? 二十年后,我偷偷地回到黑菅,只为的是想给妻子和孩儿烧上一炷香。回去一看,我不禁目瞪口呆,我记忆中的黑菅只剩下了残垣断壁!我们住过的房屋的旧址,早已变成一片苹果园。可是,这也许是当然的事情,因为没有向天皇的大军屈服的只有黑菅啊!小伙子,以后我就象孤魂似地到处流浪。我原以为黑菅城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我可能想过要在城池的旧址剖腹自杀,但是,你知道我又没有死成。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活下来的,可是除了我以外,原来还有一个人活下来了!这就是黑菅的剑术教头山崎刚太郎!他当然是隐姓埋名了,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啦!听人说他现在在放高利贷哩!这家伙才应该是头一个战死的啊,他当时曾把一个主张投降的领头的武士给砍个半死。唉!忠义之士连自己的婴儿都杀死了,可是他……”<br />  香客突然停止了话头,锐利的眼睛对着虚空凝视了老半天,突然用嘶哑的声音凄凉地说了一句:“一场梦啊!”紧跟着这嘶哑的声音,一叠连声地发出空虚的咯咯的大笑。幽灵似的笑声!可是他那一动也不动的,向前凝视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过一会儿,笑声象断线似地停住了。香客猛呷着酒瓶里残剩的冷酒,用他那枯瘦的手,拭了一下濡湿的嘴唇,又低声地唱起刚才那凄凉的歌谣来了。歌谣的词句没完没了。都是些吉祥喜庆的词句,可是歌词后面的凄凉的“哪格啊得啊——啦,哪呢啊得啊——嘞”的衬腔包含着人世间所没有的阴惨惨的情调。香客突然象唱倦了似地倒伏在那里,我正要把香客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抱回卧房里,突然发现在他枯瘦的脸颊上不停地淌着泪水。<br />  我不知道香客的话是否是真实的。这也可能是疲惫于漫长旅途的人们所产生的幻想。但是所谓幻想又是什么? 而所谓真实又是什么呢?我从年老的香客滴落的泪水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真实。我抱着骨瘦如柴的香客,也不禁热泪满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热泪却不断地涌出来。据说香客既未和老板娘,也没和八重说过这些话,而他又为什么要和我谈起呢?<br />  我已经打消了想死的念头。不,我还没有这样明确的意识。事实上,我好象每天还一直在想着死,但是,不知怎的,却没有死成。我是为寻死而来到足折岬的,可是,正如同我不清楚要死的原因一样,我也不清楚打消了想死的念头的原因是什么。……<br />  我冒着毒辣辣的、火热的阳光,又向足折岬走去。自从发生了那雨天的事情,已经二十余天了。深蓝色的怒涛无边无涯,鸥鸟紧贴着白浪花飞翔。四外飞溅的激浪,飞沫象雨点一般溅落在崖身的巨岩之上。奇岩怪石,活象一排巨大的紫竹林一直伸到海当中去。我静静地凝视着这番情景,可是,奇怪的是,我的心中却没有产生寻死的念头。也许是由于阳光过于明亮了吧!<br />  有三四个钟头的工夫,我采摘着龙马竹的奇妙的叶子,在数十丈高的悬崖上,在波涛的飞沫冲洗着的海边巨岩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黄昏来临了,我搭乘着向清水镇归去的牛车,又回到清水屋来。街镇已飘散着一片暮霭。我一回到清水屋附近的时候,站在电线杆后边的八重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难道是由于我的伤感吗?——在八重的眼中,我看到了泪花。可是,我终于没有能够从足折岬的悬崖上投海自杀,难道能说她没在我的生活中投下隐秘的阴翳吗?据说生和死是紧紧相邻的。在这为了寻死才来到的地方,我开始了和死背道而驰的新生。我将眼中闪着泪花的八重,紧紧地抱在我瘦弱的手臂中。<br />  过了两三天,我告别了老板娘、八重和香客,回到了东京。老板娘说拿去做回京的路费吧,就将我付她的房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br />  三年后,在初冬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清水屋,为的是把已经和我结成姻缘的八重带回东京。我终于有了安身的小职业,即使收入微少,但终算能养家糊口了。<br />  清水屋里已见不到香客了。前一年的春天,他和往年一样,到四国巡礼去了,一去就音讯断绝。如果香客说的话是真实的,戊辰之战时他的年岁是十八岁,那末现在该是八十六七岁的高龄了。这么说来,他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年岁了。<br />  我带着八重回到了东京,和她一起度过于十余年的艰难的岁月。战争越来越激烈,八重终于熬不过东京艰苦的生活而死去。不!她是因侵蚀着我的疾病而死去的。应该说当年八重曾经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我把她带回到东京,让她住在肮脏的小胡同里,每天为贫困的生活所逼迫。我眼看着八重那丰润光滑、年轻健康的肌肤,一年年地蒙上疾病的苍黑的阴翳。八重死了。不!应该说是我害死了八重。<br />  长期的战争结束了,第二年,我从千叶的乡下取回了空袭期间存放在那里的八重的遗物,打开来一看,发现有八重的一个小小的照像册。封面是稚拙可爱的天鹅戏水图,仍然和八重生时一样鲜明。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突然为一张照片吸引住了。照片上照着八重,在她的周围,是抱着弟弟龙喜的母亲智世,武士模样的老香客,还有那带着善良微笑的卖药的。照片是巡回照相师照的,已经开始褪成棕黄色,可是我曾经用两臂拥抱过的八重却清楚地站在那儿啊!<br />  我突然为一阵近于冲动的强烈的思念所驱使,我无限地渴望着能够再拥抱一次八重。这种难堪的思念夹杂着那次悲怆的自杀的旅程,以及在那次旅程中最后的两三天沉醉在我怀抱中的八重的发香的回忆,一古脑儿涌上我的心头。我怀念起八重凄凉的坟墓,她那白木的墓碑已经经受了好几年土佐的狂风暴雨的吹打了啊!<br />  当时火车虽很困难,但我还是决心买了到足折岬的车票。于是搭乘拥挤的火车作了一次长途旅行,又换了好几次公共汽车,一路上颠簸着,赶往八重的墓地。当我到达清水镇的那天,正和我初次来到这冷落的街镇的日子一样,疾风骤雨正敲打着和十七八年前丝毫没有变化的街镇的低矮的屋檐。<br />  “哎呀!这样的大雨,你……”<br />  老板娘——我现在的岳母——一见淋得湿透了的我,枯老的脸颊上挂着眼泪,恨不得抱住我似地来迎接我。岳母也可能和我一样,回忆起那以往的日子了吧!<br />  傍晚,我在下个不停的大雨中,登上墓地。外海笼罩在一片烟雨中,看不分明,但从山峡的墓地上总应该隐约地看得见那汹涌的大海。我蹲在八重的墓碑前,听着那骤雨敲打着茂密的马目槠树的声音和遥远的激浪冲打着悬崖的轰鸣声。天黑下来的时候,龙喜来迎接我。龙喜和八重不一样,长得身材高大,他在蹲着的我的背后,冷淡地说了一声:“回去吧!”<br />  当年还吃着母亲的奶的龙喜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战争中,他曾被驱使去当特攻队,这样说来,他倒的确是一个体格魁梧的小伙子哩。<br />  我回到清水屋去,坐在岳母为我准备的饭桌前面。我叫着龙喜的名字,想和他一起喝酒。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连龙喜的影子也不见了。我问龙喜到哪儿去了,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岳母抱歉地向我苦笑了一下,说道:“没有办法啊!”<br />  她告诉我,龙喜自从复员以后,在家里一会儿也呆不住,每天晚上都泡在专门为水手开的小酒馆里,在街上到处惹事生非。<br />  象投掷着碎石子似的雨点声,仍和十七八年前一样敲打着防雨板。那天夜里,我夜不成寐,随手翻着一本叫作《土佐名胜志》的线装书,据说这是从老香客留下的柳条包里找出来的。我无意地翻到足折岬的地方,开始念诵起来:<br />  <br />  足折岬——在清水镇伊佐村。为土佐大湾西岬,岬势突出海中五余里,东方与室户岬相距五十里,东西相对,怀抱土佐大湾,岬上为高台状,山脉婉蜒起伏,南北连亘。由于半岛之地峡,狭而且低,遥望如一大岛浮于海中。地质为中生层之花岗岩,洪涛日夜激之,岬端削成数十丈之断崖绝壁,波涛触巨岩,泡沫□ 然飞扬岩上,如天花雨下。绝壁下无寸土,海水直下,汹涌激荡,奇岩幽凄,岬上古刹——磋砣多山补陀落院金刚福寺,系四国第三十八圣地,其宝塔映于夕阳余晖,隐含神秘,补陀落之名,诚非偶然也……<br />  <br />  我心不在焉地朗读着。这时,夹杂在狂风的怒吼声和敲打屋檐的雨点声中,有人在大道上呼喊着走过来了。我不等岳母的说明,就知道这是龙喜。他喝醉了。他的喊声模糊不清,醉得似乎连在雨中行走也步履艰难。龙喜的喊骂声,不时地为石子似地敲打着防雨板的雨声、狂风的吼声以及那波涛的响声所隐没,可是在龙喜的叫声中,我还能勉强地时断时续地听清他喊叫着:“老子死里逃生是为谁哇? 什么打败了不打败了的!我还没有败哩!要老子死的是谁? 老子要宰了他!要老子去送死的那些家伙们,我要统统地把他们杀光。”<br />  呼唤着的龙喜踉踉跄跄地沿着大道走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他从清水屋的门前走过,象一阵风似地向足折岬的方向跑去。<br />  我倾听着龙喜那越来越远的疯狂般的喊声。突然,在他的声音中,好象听到那老香客喊着“一场梦啊!”的声音。是梦,一切都是梦!什么地方有不是梦的真实啊!我还想再一次倾听那已经听不见了的龙喜的声音,可是,这时,只感到电灯在一瞬间无力地闪了一下,就突然地熄灭了。<br />  <br />                            &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1949年9月)<br />                              </p><p>&nbs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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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8 23:48:13 |只看该作者
<p>这篇不如《鹿谷》来得让我喜欢,这篇,句子太潮湿了,且自恋。</p><p>不过我期待看到1883的评论。</p>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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