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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七天荐（四）】布扎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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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4 02:16:1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狗
［意大利］迪诺·布扎蒂
倪安宇译

　　圣诞节前夕，娜拉把圣诞马槽的人物一一摆到架子上——今年她不想布置圣诞树，心事重重的她根本提不起劲——尽管两手忙着将跪地祈祷的牧人、羊群、天使和朝圣的三王放好位置，人却魂不守舍，紧守着心里的伤痛不放，直到听到身后有硬物大力碰撞，砰的一声。
　　转过头去意外发现葛鲁伯，她心爱的牛头犬，它站都站不稳，伸长了鼻子东嗅嗅西闻闻。“葛鲁伯，葛鲁伯。”她叫它，可是小狗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却停在原地仿佛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懂。
　　不对劲。娜拉蹲下来，捧着小狗的头问它：“葛鲁伯，你怎么啦？你生病啦？你怎么这样看我？”这才发现小狗根本看不到她。
　　她注意到葛鲁伯眼睛里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已经好一阵子了，现在这层白膜已经覆盖住整个瞳孔。娜拉伸手在它眼睛前面挥了两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它瞎了，所以刚才会撞那么一下。葛鲁伯在黑暗中撞上了桌脚。
　　小狗是他送的，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点记忆，他走了，不见了，丢下她，所以葛鲁伯是她赖以活下去的最后依靠。说起来这些故事很可笑，可是真实的人生就是如此。
　　彷徨无助。她前所未有地惊恐地发现佑大的房子里自己是一个人，求救无门。似乎那一瞬间，城里常年会有的一咱神秘的嗡嗡声，低沉、痛苦的呻吟，也停止了。大厅一片死寂，娜拉突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要找兽医。或许只是暂时性的疾病，还可以治疗。但她其实知道，兽医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上一次医生检查葛鲁伯眼睛的时候就吞吞吐吐的，不着边际地讲了一大堆什么中毒啦，然后开了抗生素，那些抗生素一点用都没有。再说，今天是平安夜，全世界的人都忙成一团，想找兽医，找谁都一样，回答千篇一律：“当然，太太，不过要等过完节以后。”过完节？
　　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叫唤着葛鲁伯，看它是否真的什么都看不见，有几次好像它多少还感觉得到她的影子，便朝主人走去，有时候就乱走一通，撞上家具。她为小狗和她自己感到莫大的悲哀，想象明天晚上的圣诞晚餐，她第一次一个人在家，听着隔壁家家户户的音乐和笑声，葛鲁伯一如既往地躺在自己的脚边，鼻子对着她，暗淡无光的双眼看着她。
　　世界那么残酷，她不甘心。就算把整个米兰翻过来，她也要找到医生：至少可以知道还有没有希望。焦虑中灵光一闪，想到若在平时她会觉得荒唐的做法。打电话给克雷利教授，名眼科医师，是她的朋友。只是克雷利会怎么想？叫一位名医去看一只狗，太疯狂了。管他呢，生气也没关系，只要是有良心的人就会理解事情的重要性。
　　　奇怪的是，脑子里已经在想克雷利教授的诊所没人接电话，或回答说他已经走了，要不就是今天不看病，或挂号全满，得预约圣诞节以后了；再不就是电话始终打不进去，或电话故障，或根本就在今天早上克雷利教授发心脏病死了，而他是世界上唯一能帮她的人。结果，不可思议，来接电话的竟然是教授本人。他立刻听出她的声音，好像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他全都知道，她也不隐瞒，当她尽量避免得罪人，笨拙、迂回地解释自己的需要时，他放声大笑说：“您说实话，您没有勇气告诉我那是一只狗，对不对……所以说您不是很瞧得起我喽。我呀，还比较爱狗而不爱基督徒……该不会是那只牛头犬吧……就是它？什么？瞎了？可怜的小狗……当然要带它来。我现在要去医院，四点半我在诊所等您。”
　　　她松了一口气。阳光洒在紫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带来一丝生气。窗外，属于城市的嗡嗡声，宣告着圣诞节之将至。她不再排斥圣诞节，圣诞节又恢复成她小时候那个温馨、无忧无虑的节日。不行，不能一遇到困难就认输，这样子真没用。感谢主，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不是大家都畏首畏尾的。
　　天气严寒但晴朗，不知道是为什么。虽然没有风，但空气倒也未因为都市排放且散不掉的黑烟和热气而变得污浊。娜拉在家里，哼着歌，等着时间一到就带葛鲁伯去看眼科医生。小狗也活泼起来，摆出一些姿势，仿佛一年前的它，得意的时候、慵懒怪异的外貌引起路人侧目的时候，像条龙、像个皮囊、像朵云、像头牛，当然得有丰富的想象力。
　　麻烦的是，当娜拉四点半气喘吁吁地将小狗抱下出租车，站在诊所门前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日落的残红映在高耸的建筑物上檐，圣诞灯饰则在眼前没有章法、热腾腾地亮起。
　　娜拉什么都不管，踏进大楼，是所有可以让她宽心的理由带着她的脚步往前走。候诊室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对葛鲁伯以及它的病有极大的兴趣，克雷利医生出现了，很好心地优先为小狗看诊，听完描述，看看它的眼睛，然后说不用担心，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机能衰退，所以还有希望。而小狗看到了陌生的环境，表现出不安，胆怯地贴紧主人。
　　一边听医生解释，娜拉觉得整个人说不出来的轻盈不少。所以，不是失明，小狗不会可怜地跌跌撞撞、不知所措在家里痛苦煎熬，不是世界末日。（葛鲁伯要是死了，娜拉和心爱的他最后的联系就没有了，人生与堕落的地狱哪还有差别？）不，葛鲁伯不会死，它会重见光明，会重新在小朋友的哄笑声中在公园草地上追着球跑。
　　看诊结束，娜拉离开大楼和挂着项圈的小狗一起站在广场上的时候，夜幕已落下。克雷利医生现在在为其他病人看病，候诊室里的人已经忘了小狗的事情，回头担心起自己，娜拉知道在那一刻，世界上没有半个人想到她。
　　广场上有出租车等候站，可是那个节庆的夜晚，出租车都加入了圣诞节停不下来的疯狂中，没有车。娜拉站着等，葛鲁伯坐在她旁边仰头对着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理会这只看不见的牛头犬，没人理会她，广场在市中心，周围都是灯火辉煌的商店，四处可见的巨幅灯饰按照设定好的节奏激动地一闪一灭。街角那家皮草店，就是两年前他为她买海狸大衣的同一家店，也在过圣诞节。旁边是一家酒吧，跟他去了无数次，每次都会起争执，因为时间到了他想回家睡觉，而她要等表演结束。一切的一切，家、展览、霓虹灯、广告，仿佛都在提醒娜拉：你记得吗？你记得吗？可是一切都结束了。
　　出租车不来，寒冷像一把冰刀割在她心里。葛鲁伯冷得受不了开始低声哭泣。它不再是龙，不再是云，它只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饥寒交迫、生病、累了的老先生。
　　恍惚中，她环顾四周。这么多人是从哪儿来的？好像是从城里最偏僻的角落里冒出来故意捉弄她的。男男女女、青少年、小孩、老人，把她围在里面，在广场上形成一个圆圈，每个人都很兴奋，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包彩纸屑，每个人都面带微笑，每个人都很快乐。该死的圣诞节！
　　圣诞节是魔鬼，把大家弄得晕头转向，男男女女任凭它摆布，人人乐陶陶。她想起等待她回去的、空无一人、冷清清的家，阴暗的角落，她羞愧地发现自己在哭，眼泪顺着两颊滚滚流下，没人理她。他在哪里？会不会他也在这个广场上，夹在欢天喜地的人群中，手上也有一包彩纸屑，拥着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子。出租车始终不来，有一个小时了吧，小狗冷得低声哀叫，她无心安慰它。最惨莫过于节日没人理睬，身边找不到深情的眼眸，她终于明白可怜的葛鲁伯，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就算它重见光明，就算它有一百只眼睛也没有用，因为葛鲁伯只是一只狗，根本不了解她，也不懂她的悲伤。至于他，遥远的爱，在狗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一个记号、一点气味、一丝感觉。狗是空壳子。
　　所以，她是独自一人。大家走过她旁边，衣角拂过她，甚至在混乱中撞到她，但是都没有人看她，发现她是多么忧伤。圣诞节是孤独，是绝望，是张着一口利齿、啃噬那颗心的魔鬼。

本篇选自《魔法外套》重庆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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