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吴翔林、王居恒 译</p><p>【莫希肯人,原居住在纽约州北部的一支印第安人部落,十七世纪中叶时约有二千余人,后为白人所压迫、驱赶,迅速衰落,至十九世纪初已几乎灭绝。这篇小说以此为题可能是隐寓作者对犹太人前途的忧心忡忡。】</p><p> 菲德尔曼自知当画家是失败了,于是来到意大利,打算写一部评论吉奥托【吉奥托(1266—1337),十四世纪意大利著名画家。】的著作。他已经把这部著作的第一章从大洋彼岸带来,此刻这些稿子是装在一只崭新的猪皮公事皮包里头,紧紧攥在他那满是汗水的手中。他穿的那双棕红色橡胶底皮鞋也是新的;尽管九月下旬的太阳从罗马的天空斜射下来叫人觉得够热的,他却穿着一套新的厚花呢西装,虽然他的箱子里有一套薄料子的;他穿着涤纶衬衣和棉涤内衣裤,洗起来又快又方便,特别适合于出门旅行的人。他的皮箱是那种外面横勒着两根皮带的又大又笨的家伙,提起来叫他感到有点吃力。这只皮箱他还是跟他的姐姐贝西借的。他打算到年底有钱多的话就在佛罗伦萨买一只新的。他离开美国的时候心情不佳,到了那不勒斯后才觉得好一点。此刻他正站在罗马火车站对面,过了整整二十分钟还沉醉于他初次见到的罗马这座“永恒的城市”的风光之中。当他发现在停着许多车辆的广场的对面还残存着戴克里先【戴克里先(245~313),罗马皇帝(284~305在位)】所修建的澡堂的遗迹时,他不禁感到—阵喜悦。菲德尔曼记起来在书上曾经读到过,米开朗琪罗【米开朗基罗(1475一l 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建筑师、诗人。】曾经帮助规划把这些澡堂改建为一座教堂和一个修道院。那修道院最后变成了现在的博物馆。“想象吧,”他喃喃自语,“想象这一切历史。”<br /> 正当菲德尔曼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他兴奋地突然看到了自己的面貌——直到每一个部位,包括外形和内心,这时他感到了一阵又苦又甜的喜悦。当自己那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感到了眼镜片所稍微放大了的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极度真诚,他感到了那细长的鼻孔和时常有点发抖的嘴唇所流露出来的敏感性,他看到那鼻子和嘴唇为一撮新近长出来的胡子所隔开,他想那胡子好象是雕刻在那儿似的,使他的形象更添了几分尊严,只是他的个子略嫌矮了一点。但是几乎在这同时,这种对自我——不仅仅是限于外貌——的意外强烈的感受减退了,喜悦也平静了下来,菲德尔曼觉察到自己所感受到和看到的这种奇异的、几乎是立体的自己的映像还有一个外部的源泉。在他身后,稍微靠右边一点,他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瘦得皮包骨——正在闲荡。在他旁边是一尊座落在石头基座上的具有伊特鲁斯肯【伊特鲁斯肯,居住在意大利中部的古代民族,以雕塑艺术闻名于后世。】艺术风格的青铜雕塑,雕的是一只母狼正在用自己沉甸甸的乳房哺乳着婴儿罗马洛斯和里莫斯。【罗马洛斯和里莫斯,据古代传说,罗马洛斯为罗马城的最初创建者。传说他和里莫斯为孪生兄弟,出生后被奸人置一篮内弃于河中,后漂至岸上为一母狼所哺乳,得救后长大成人,得以复仇,并建立罗马城。】那人仔细打量着菲德尔曼,就好象他已经是自己的捕获物一般,这使菲德尔曼感觉到那人已经注视了他一些时候(全身一点也不放过),也许是从他下火车起就已经尾随着他了。非德尔曼装着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打量了那人一番,看见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古里古怪地穿着一条棕色的灯笼裤,黑色的齐膝头高的毛袜盖住了微微弯曲的象扫帚把那样瘦削的小腿,脚上穿的是一双又小又有破洞的尖头皮鞋。他穿的衬衫已经发黄,领口没扣上,露出了瘦削的喉咙,两只袖子都卷了上去,露出瘦骨嶙峋毛茸茸的手臂。那陌生人的高高的额头己被太阳晒成了紫铜色,他那久未理过的黑发,在两只小小的耳朵后面显得很厚,他那修剪得很短的黑胡须好像是紧紧地贴在脸上;他的鼻子给人的印象是老练敏锐,鼻尖厚垂,他那柔和的棕色的眼睛使人首先感觉到的是带有一种乞求的神情,他走近我们这位过去的画家的时候,虽然想表现出谦卑,但却几乎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br /> “沙洛姆【沙洛姆(希伯莱语,意为“平安”。),犹太人见面打招呼和分手时的用语。】,”他向菲德尔曼打招呼。<br /> “沙洛姆,”菲德尔曼回答时有点犹豫,据他回忆,跟人这样打招呼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天啊,他想,这准是个叫花子。我到罗马头一次跟人打招呼,偏偏碰到个犹太乞丐。<br /> 陌生人满脸堆笑伸出手来,“萨斯堪德,”他说,我叫“西蒙·萨斯堪德。”<br /> “我叫阿瑟·菲德尔曼。”他两腿跨在手提皮箱上,把公事包挟在左腋下,伸出右手来与萨斯堪德握手。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搬运工走过来,瞟了瞟菲德尔曼的皮箱,看了看他,然后走开了。<br /> 萨斯堪德不自觉地搓着双手,心中若有所思。<br /> “你说意大利语吗?”<br /> “说不好,不过看书还行。平时没有说的机会。”<br /> “意第绪语【意第绪语,犹太人所说的希伯莱语与几种欧洲语言的混合语。】”呢?”<br /> “我说英语最方便。”<br /> “那就说英语吧。”萨斯堪德的英语带一点英国腔。“我看得出你是犹太人,”他说,“一眼就看出来啦。”<br /> 菲德尔曼不理睬他这话。“你在哪里学的英语?”<br /> “在以色列。”<br /> 以色列使菲德尔曼感到兴控。“你住在那儿?”<br /> “以前住过,可现在不啦。”萨斯堪德的回答有点含糊。他好象突然感到不大痛快。<br /> “怎么回事?”<br /> 萨斯堪德耸了耸肩。“我身体不好,重活干多了吃不消。而且,那里许多事情都悬而未决,我受不了。”<br /> 菲德尔曼点了点头。<br /> “还有那儿的沙漠空气叫我憋得慌,在罗马我才感到无忧无虑。”<br /> “不管怎么说,还是从以色列逃出来的犹太难民呵,”菲德尔曼和颜悦色地说。<br /> “我总是在逃,”萨斯堪德阴郁地说。要说他无忧无虑,还为时过早。<br /> “请问还从什么别的地方逃出来?”<br /> “德国,匈牙利,波兰,还能有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我们不往外逃的?”<br />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菲德尔曼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头发里已露出银丝。“好啦,我得走啦,”他说。他提起皮箱的时候两个搬运工正在附近逡巡。<br /> 但是这时萨斯堪德却兜揽起生意来了。“你找好旅馆了吗?”<br /> “找好了,房间也订好了。”<br /> “你打算呆多久?”<br /> 关他什么事?但是菲德尔曼仍然客气地回答说,“在罗马呆两个星期。这—年剩下的时间呆在佛罗伦萨。还打算去看看锡耶纳、阿锡锡、帕都瓦。可能还有威尼斯。”<br /> “你在罗马要向导吗?”<br /> “你是向导?”<br /> “谁说不是?”<br /> “不要,”菲德尔曼说。“等我到博物馆、图书馆等等地方去的时候再看。”<br /> 这话引起了萨斯堪德的注意。“你是干什么的?是位教授吗?”<br /> 菲德尔曼不禁一阵脸红。“不完全这样。我只是个学者。”<br /> “请问是哪个学府的?”<br /> 他清了清嗓子。“你可以认为,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管我叫托罗菲莫夫吧,这是契诃夫笔下的人物。只要有什么可学的,我就要学。”<br /> “你是在进行一项研究计划吗?”对方毫不放松。“有赞助金吗?”<br /> “没有赞助金。我的钱可不是容易挣来的。我干活干了好久才积攒下一笔钱来意大利呆一年。我作出了好些牺牲。至于说研究计划,那是有的,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吉奥托的书,他是一位非常重要的——”<br /> “你不必向我介绍吉奥托,”萨斯堪德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br /> “你研究过他的作品?”<br /> “有谁不知道吉奥托呢?”<br /> “那倒真有趣,”菲德尔曼说。暗中感到不高兴。“你怎么会知道他的?”<br /> “你这话的意思是——?”<br /> “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他的作品。”<br /> “关于他我也懂一点。”<br /> 菲德尔曼想,我得赶快结束这一切,以免不好脱身。于是他放下皮箱,掏出皮钱包摸钱。那两个搬运工很感兴趣地瞧着,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剥掉包在外面的报纸,开始吃起来。<br /> “这是给你的,”菲德尔曼说。<br /> 萨斯堪彼把钱币塞进裤口袋,连看都没看一眼。两个搬运工走开了。<br /> 这个难民站着一动也不动,那模样根古怪,就象雪茄烟铺里作广告的印第安人随时准备拔脚飞奔一样。“在你的箱子里,”他含糊地说,“可能有一套衣服你不能穿了?我可能用得着。”<br /> 他到底露了真意。菲德尔曼感到恼火,可他按下了火气。“我只有一套替换的,再就是穿在身上的这一套。萨斯堪德先生,别错看了我。我不是有钱人。事实上我根穷。别以为我穿了新衣服就有钱。我是向我姐姐借钱买的。”<br /> 萨斯堪德看了看自己那条破破烂烂的、象麻布袋一样的灯笼裤。“好多年我没穿过一套象样的衣服了。我从德国逃出来时穿的那套衣服早就成了破布片了。有一天我只好光着屁股。”<br /> “难道没有慈善机关救救你——难道没有犹太人的组织帮助难民?”<br /> “犹太人组织只给他们想要给的,而我所要的他们偏地又不给,”萨斯堪德埋怨说。“他们只给我一张船票,叫我回以色列。”<br /> “你为什么不拿下船票回去呢?”<br /> “我跟你讲过了,我在这里感到自由。”<br /> “自由是相对的。”<br /> “别跟我讲大道理,我懂得自由是什么。”<br /> 菲德尔虽心里想,他连这个也全懂。“你感到自由了,”他说,“但是你干什么谋生呢?”<br /> 萨斯堪德咳嗽了几声,咳得很厉害。<br /> 菲德尔曼本想拿自由当话题再讲点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天啊,我要不当心就得让他纠缠一整天。<br /> “我得去旅馆啦。”他说着就弯下腰去提皮箱。<br /> 萨斯堪德碰了碰他的肩膀。菲德尔曼恼怒地直起身来,看见他给那个人的那块五角美金硬币在眼前晃动。<br /> “这叫咱俩都赔钱。”<br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br /> “今天一美元换六百二十三里拉,但是硬币只能换五百里拉。”<br /> “既然这样,把硬币给我,我给你一张一美元的票子。”菲德尔曼很快从票夹里取出一张崭新的钞票给这位难民。<br /> “不多给点儿?”萨斯塔德叹了口气。<br /> “没有多的了,”这位学者的口气很坚决。<br /> “也许你想看看戴克里先的澡堂?那里面有一些古罗马的棺材值得看一看。再给我一块钱我给你当向导。”<br /> “谢谢,不必了,”菲德尔曼说了声再见,拎起皮箱,放到了人行道边上,一个搬运工走了过来,菲德尔曼犹豫了一下,叫他把箱子提到停在广场上的一排小小的深绿色出租汽车前面。那位搬运工还想替他拿公事包,但是菲德尔曼却不愿意叫别人代拿。他把旅馆的地址告诉了出租汽车司机,汽车颠簸了一下,就开走了。菲德尔曼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觉察到萨斯堪德已经消失了。他想,他跟他们胡扯八拉都一股脑儿消失掉了,但是在汽车往旅馆开的路上,他感到一阵不安,他觉得这个难民有可能蜷缩着身子抓住汽车后部的备用轮胎搭在车上;但是他并没有把头伸出去察看。</p><p>* * *</p><p> 菲德尔曼是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便宜旅馆预订了一间房间,这家旅馆靠近汽车起点站,因此很方便。他很快就把生活安排得很紧凑,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他总是注意不浪费时间,好象时间才是他唯一的财富——这话当然不对,不过菲德尔曼承认自己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他很快就拟订了一张作息时间表,规定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上午他通常在各个图书馆查阅目录和档案,即使光线不好,他也照常阅读,大量记笔记,午餐后他打一个钟头瞌睡。当教堂和博物馆在下午四点钟重新开放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赶去看那些他必须看的壁画和油画。他急于想去佛罗伦萨,不过在罗马还有许多东西来不及看,这使他感到遗憾,他向自己许愿,只要钱够的话,他还要再回来,也许是春天,那时他想看什么就看什么。<br /> 天黑以后他尽量使自己轻松一下,休息休息,他象罗马人那样晚饭吃得很晚,享受半公升白酒,抽一支烟。接着他喜欢出去漫步——特别是在蒂伯河附近的老城区。他从书上知道,这儿,就在他脚下,是古罗马的废墟。他,阿瑟·菲德尔曼,从小是在纽约市布朗克斯区长大的,今天能在这个历史名城漫步,这真是莫大的幸事。历史是神秘的,它使人想起许多过去的陌生事物,有点叫人厌烦,但却又叫人感到是一种愉快和享受。它时而叫人高兴,时而叫入沮丧,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不上来,不过他知道他的思想太兴奋了,这对他并不好,这种兴奋适可而止是有好处的,这对有创造性的艺术家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对批评家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他认为批评家应该有节制。他沿着弯弯曲曲的蒂伯河漫步,凝视着夜空的繁星,一走出去就是许多哩。有一次,他接连几天泡在梵蒂冈博物馆之后,晚上散步时看见天使在天上飞——有的是金色的,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白色的。他对自己说,“天啊,我可不能再这样过度使用眼力了。”但是回到房间以后,他有时候还是伏案写作到天亮。<br /> 一天晚上,已很晚了,这是在他到罗马以后大约一个星期。菲德尔曼正在写他白天看到的拜占庭式镶嵌画的笔记,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正全神贯注在工作上,没有觉察到自已是否说过“请进”,但他必定是说了,因为这时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天使,而是萨斯堪德,他穿着衬衣和灯笼裤。<br /> 菲德尔曼已经几乎忘记了这位难民,肯定说是从来没有再去想过他,这时,他吃了一惊。他稍微欠起身来。“萨斯堪德,”他喊道,“你怎么会找到这房里来的?”<br /> 萨斯堪德一时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然后面面带倦容地微微一笑,“说老实话,我认识帐房。”<br />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br /> “我在街上看见你,于是就跟来了。”<br /> “你是说你碰巧看见我的?”<br /> “一点不错。难道你告诉过我地址吗?”<br /> 菲德尔曼重又坐了下去。“萨斯堪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他的语气很冷谈。<br /> 这位难民清了清嗓子。“教授,白天虽然暖和,但晚上很冷,你看,我没衣服穿,”他伸出两条发青的手臂,冻得起了鸡皮疙瘩。“我来请你再考虑一下把你那套旧衣服给我。”<br /> “谁说是套旧衣服?”菲德尔曼的嗓门不禁高了起来。<br /> “一套是新的,那么另外一套就是旧的了。”<br /> “不见得。萨斯堪德,恐怕我没衣服给你。壁橱里挂的那一套我只穿了一年多一点,我不能给你。还有那是华达呢的,多半是夏天穿。”<br /> “对我来说是一年四季穿。”<br /> 菲德尔曼考虑了一会,拿出票夹来点了四张一元的票子。他把这些票子递给了萨斯堪德。<br /> “给你自己买件暖和点的套衫吧。”<br /> 萨斯堪德点了点票子。“既然给四块,”他说,“为什么不给五块呢?”<br /> 菲德尔曼有点生气了。这人真太厚脸皮了。“我碰巧只拿得出四块。”他回答说,“这就是两千五百里拉。你可以买一件暖和的套衫,还可以多下来一点钱。”<br /> “我需要一套上下装,”萨斯堪德说。“白天暖和晚上冷。”他擦了擦他的臂膀。“我还需要别的东西,但我不跟你说了。”<br /> “要是觉得这么冷,于吗不放下袖子来。”<br /> “那没有用。”<br /> “听我说萨斯堪德,”菲德尔曼的口气很温和,“我要是能够把那套衣服给你,我会很高兴给你的,但是我不能啊。我的钱很紧,要在这里呆一年,只能勉强凑合着过。我已经跟你讲过,我欠我姐姐的钱。你为什么不找个活儿干?就是低三下四的活儿也好。肯定说,好好干不了多久,你就能混得很不错。”<br /> “找活儿干,说得倒容易,”萨斯堪德悲观地咕噜着。“你懂得在意大利找活儿干是怎么回事?谁会给我活儿干?”<br /> “谁会给活儿干?得自己跑出去找呀。”<br /> “你不懂,教授。我是以色列公民,这就是说,我只能为一家以色列公司工作。而这里有多少家以色列公司呢?——可能有两家,就是艾拉耳公司和济姆公司。即使他们有工作,他们也不会给我,因为我把护照遗失了。要是我无国籍,我现在的日子会要好过些。无国籍的人只要拿得出证件,有时就可以找到点活儿干。”<br /> “既然你丢了护照,为什么不申请补领?”<br /> “申请过了,但是他们不肯给。”<br /> “为什么不给?”<br /> “为什么?他们说我把护照卖啦。”<br /> “他们凭什么那样想?”<br /> “我向你发誓,是有人偷了我的护照。<br /> “既然这样,你怎么生活?”<br /> “我怎么生活?”他咬了咬牙说,“我吃空气。”<br /> “这话当真?”<br /> “当真,我吃空气活。我还当小贩。”他承认说,“但是当小贩得要执照,而意大利人就是不肯给我执照。他们在我当小贩时,抓到我就把我送到劳动营去关了六个月。<br /> “他们难道不想把你驱逐出境?”<br /> “他们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把我母亲的结婚戒指卖了。那只戒指我贴身保存了许多年。意大利人是讲人道的民族。他们拿了钱就把我放了,但是他们告诉我别再当小贩。”<br /> “那么你现在干什么?”<br /> “当小贩。我干什么呢,当叫花子?——我当小贩。春天我得了病,不多一点钱都给了医生。我现在还咳得厉害。”他大声咳着。“我现在没有本钱进货。听我说,教授,也许我们可以合伙经营?借给我两万里拉,我买进尼龙女袜,卖了以后就还你钱。”<br /> “我没有钱入伙,萨斯堪德。”<br /> “我要还你的,还给利息。”<br /> “我很抱歉,”菲德尔曼说,“可你为什么不作点实际点儿的事?比如说,找联合救济委员会,要他们帮助你?这是他们的事。”<br /> “我已经跟你讲过为什么我不去找他们。他们想叫我回去,可是我想留在这儿。”<br /> “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回去。”<br /> “不,”萨斯堪德愤怒地喊了起来。<br /> “要是那是你的决定,并且是自愿作出的决定,那么你为什么偏偏要找我?难道我对你负有责任,萨斯堪德?”<br /> “除了你还有谁呢?”萨斯堪德回答说,嗓门很大。<br /> “小声点,请小声点,这幢房子里有人在睡觉,”菲德尔曼说,有点冒汗了,“为什么我应当负责?”<br /> “你懂得责任的意义吗?”<br /> “我想我懂得。”<br /> “那么你就有责任。因为你是一个人。因为你是一个犹太人,不是吗?”<br /> “不错。真该死,可我并不是全世界唯一的犹太人。我对你没成见,可是我拒绝承担责任。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不能把所有人的责任都接过来。我自己的责任就不轻。”<br /> 他伸手取过票夹,又拿出一块钱。<br /> “一共是五块钱了,已经超过了我力所能及了。拿去吧,以后请别再来找我了,我已经贡献了我的一份。”<br /> 萨斯堪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模样儿真古怪,就象一尊透露着激情的雕像。有一会儿菲德尔曼以为他一夜都不会走了,可是末了,这位难民伸出一只僵硬的手臂,接过那最后一块钱,走了。<br /> 第二天一大早,菲德尔曼就换了旅馆。这家旅馆没有以前那家方便,可是却躲开了西蒙·萨斯堪德和他那无穷无尽的纠缠。</p><p>* * *</p><p> 换旅馆是在星期二。星期二,他在图书馆里整整坐了一个上午,中午进了附近一家餐馆,叫了一盘加番茄酱的通心面。他读着报,饥肠辘辘等着面条上桌,这时他感到有人来到桌前。他抬头一看,以为是侍者,不料竟是萨斯堪德站在那儿。唉呀呀,一点没变。<br /> 难道就没有法子逃过他?菲德尔曼想到这里,十分气恼。我到罗马来就是为了这个?<br /> “沙洛姆,教授,”萨斯堪德说,目光避开桌子。“我打这儿过,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就进来向你问个好。”<br /> “萨斯堪德,”菲德尔曼气冲冲地说,“你又跟在我后面啦?”<br /> “我怎么能跟着你呢?”萨斯堪德一脸惊讶地问道。“难道我现在知道你住在哪里吗?”<br /> 菲德尔曼感到一阵脸红,但是他不认为他需要向任何人作出解释。原来他已经发现他换了旅馆——好哇。<br /> “我的脚累了。我能坐五分钟吗?”<br /> “坐吧。”<br /> 萨斯堪德拖出一张椅子。通心面来了,直冒热气。菲德尔曼洒上了奶酪,拿叉子插进几卷软绵绵的面条卷了起来。有一根面条拖得很长,好象没完没了似的,他只好中间停下来吞咽叉子上卷起来的面条。他很笨,不知道切断那根长面条,于是只好把那根面条往嘴巴里吸呀吸呀,好象永远吸不完似的;这使他感到尴尬。<br /> 萨斯堪德全神贯注地瞧着。<br /> 菲德尔曼终于吸完了那根长面条。他用纸巾擦了擦嘴,歇了一会儿。<br /> “你要来一盘吗?”<br /> 萨斯堪德虽然眼神里露着饿色,却犹豫了。“谢谢,”他说。<br /> “你的意思是‘谢谢,要,’还是‘谢谢,不要。’?”<br /> “谢谢,不要。”他说时眼睛望着别处。<br /> 菲德尔曼继续吃了起来。他拿叉子卷面条时很小心;他吃通心面缺乏实际经验,因此马上又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他看到萨斯堪德还在注视着他,心里感到一阵紧张。<br /> “教授,我们不是意大利人,”萨斯堪德说。“拿刀子把面切成小段,吞起来就容易些。”<br /> “我高兴怎么吃就怎么吃,”菲德尔曼生气地说。“这是我的事。你管你自己的事。”<br /> “我没有事,”萨斯堪德叹着气说。“今天早晨我不得不坐失良机。要是我有钱批发六打女袜,每双我只要花三百里拉。我可以很容易每双卖五百里拉,我们就可以赚一大笔钱。”<br /> “这消息我不感兴趣。”<br /> “要是你对女袜不感兴趣,我还有办法搞到套衫,围巾,男袜,便宜的皮货、陶瓷——只要是你感兴趣的东西。”<br /> “我感兴趣的是想知道我给你买套衫穿的钱你是怎么花的。”<br /> “教授,天气愈来愈冷了,”萨斯堪德忧虑地说,“马上十一月要到了,要多雨,冬天要刮北风。我想我应当把你给我的钱留下来买两公斤板栗和一袋烧炉子的炭。要是坐在热闹的衔口有时一天能赚一千里拉。意大利人喜欢吃热的炒栗子。可是我要干这个就得穿暖和些,可能要一套上下装。”<br /> “要一套上下装,”菲德尔曼挖苦地说,“干吗不要一件大衣呢?”<br /> “我有一件大衣,虽然不好,可是我现在需要一套上下装。不穿上下装谁肯跟我打交道呢?”<br /> 菲德尔曼放下叉子时手有点抖。“我看你完全不负责任,我不喜欢你跟我纠缠不休。我有权利挑选我自己的问题,我有权利不受打扰。”<br /> “别激动,教授,这对你的消化不利,安心吃吧。”萨斯塔德站起来走出了餐馆。<br /> 菲德尔曼已经没有胃口吃完他的通心面条了。他付了帐,等了十分钟,然后才离去,还不时环顾四周,看看他是否被人跟踪。他沿着有坡的衔道往下走去,一直来到一个狭小的广场。那儿停放着几辆出租汽车。倒不是他叫得起一辆出租汽车,而是他要弄清楚萨斯堪德确实没有尾随他回到新的旅馆。他要告诫帐房,决不要允许任何叫萨斯堪德或样子象他那样的人来打听关于他的消息。<br /> 然而,萨斯塔德从这个小广场中央的水花四溅的喷泉后面走了出来。他谦恭地朝着讲不出话来的菲德尔曼说道:<br /> “我不只是希望从你这儿拿走什么,教授。如果我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话,我将会很高兴地送给你。”<br /> “谢谢,”菲德尔曼大声吼叫着,“就给我一点精神上的安宁吧。”<br /> “那种东西你得自己去寻找,”萨斯堪德回答道。<br /> 在出租汽车里,菲德尔曼决定第二天就去佛罗伦萨,而不是等到周末,而且永远不再跟那个讨厌的家伙来往。<br /> 那天晚上,菲德尔曼从蒂伯河流经的特拉斯区作了并不令人畅快的散步以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由于晚餐时喝酒过量,他头痛得厉害——他发现他的房门微开着,并立即想起他忘了把它锁上,尽管跟往常一样他是把钥匙留在帐房那儿的。起初他感到一阵害怕,但当他拉了一下他存放衣服和手提箱的衣柜以后,发现衣柜门是紧紧关着的。他急匆匆地开了锁才松了一口气,发现他的蓝颜色华达呢西装——一件只有一个钮扣的上装,裤子的裤脚翻边已有点磨破,但样子还都不错,而且还能穿好几年——仍旧挂在旅馆女侍者为他熨烫好的一些衬衫之中;当他检查手提箱中的东西时,谢天谢地,他发现什么也没丢,包括他的护照和旅行支票。环顾房间的四周,菲德尔曼发现每样东西都归置得有条不紊。他很满意,随手拿起一本书来念。刚看了十页,他突然想起他的公事皮包。他一跃而起,开始到处找寻。他清楚地记得,有天下午躺在床上重新阅读他那著作的第一章时,他是把公事包放在床旁的小桌上的。床底下和小桌子后面,他都搜了。然后又把整个房间检查了一遍,甚至包括衣柜的顶上和背后。菲德尔曼失望地打开每一个抽屉,无论它有多小,但也没有找到公事包。更糟糕的是连放在其中的第一章手稿也没有影踪。<br /> 他哼了一声,倒在床上,咒驾自己没有搞个手稿的副本,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地警告过自己手稿失窃这类事情可能会发生。但是他没有留副本,因为他一直在考虑有几处要修改,而且他还计划,在开始往下写之前,把整个一章再重新用打字机打一遍。此刻他想去向住在下一层的旅店老板说一说,但时间已是后半夜了,他知道在天亮之前是什么也干不成的。谁会拿走公事皮包呢?女侍者或是门厅里的听差?这似乎不可能,他们不会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去偷一只只能给他们从当铺换回几千里拉的皮包。也许是一个顺手牵羊的小偷干的?明天他要询问一下是否这一层楼上的其他旅客也丢过东西。不知怎地,他对此表示怀疑。如果是小偷,他当时当地就会把文稿扔掉,而用菲德尔曼放在床边的那双棕红色皮鞋和放在书桌最显眼处的、价值十五元美金由麦西公司出品的口运动衫塞满公事包带走的。但如果不是女侍者、听差或者顺手牵羊的小偷,又可能是淮呢?菲德尔曼想到的只可能是一个人——萨斯堪德,尽管他没有些毫证据来证实他的猜疑。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了他。但如果是萨斯堪德的话,为了什么呢?也许是出于赌气,他没能得到垂涎已久的那套西装,又没能强行打开衣柜把它取走?菲德尔曼想不出还可能有别人和别的理由,他就是这么想的。不知怎的,萨斯堪德准是尾随着他到旅店(他对他们在喷泉相遇起了疑心)而在他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溜近了房间。<br /> 那夜菲德尔曼的睡眠糟透了。他梦见自己在古老的爱比让大道【爱让比大道,从罗马向南长达350哩的大道。】底下的犹太人墓穴中追逐着萨斯堪德。他手中抓着一尊大型的七芯蜡烛台吓唬着那放肆的家伙,往他脑袋上击去;然而萨斯堪德是个机灵鬼,他对所有地窟和通道的细节都了如指掌,总能在拐弯处躲开。然后,菲德尔曼的蜡烛都熄灭了,留下他一人孤独地站在阴森森的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当菲德尔曼清晨起身后,困倦地推开百叶窗时,金黄色的意大利太阳欢快地在对他那朦胧的双眼眨着眼睛。</p><p> * * *</p><p> 菲德尔曼推迟去佛罗伦萨。他向警察当局报了案。尽管警察局的人彬彬有礼并且热心帮助他,但他们并不能为他做什么。在一份表格上,他填上了那只公事皮包价值一万里拉。警察局的巡官注意到了表格上他的申诉。在“手稿的价值”几个字下面,他划了一条扛。菲德尔曼在仔细考虑了事情的严肃性以后,并没有向警察局报告萨斯堪德这一条线索。首先是因为他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而帐房曾强调,他并没有见过任何穿灯笼裤的陌生人进旅店转悠过,其次,由于他害怕会对萨斯堪德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如果这家伙被警察局描写成“小偷嫌疑犯”,那就同“无执照小贩”和“积习很深的流亡者”一样。继而,他想设法重写那论著的第一章。他确信那部分他已能背得,但当他坐到书桌前准备动手写时,好些重要的观念,成段地、成页地,在他脑海里已成空白。他打算去函美国索取这头一章的笔记,但它们放在莱维脱城他姐姐家阁楼上的圆桶里。其中还有不少其他研究课题的笔记。想到贝西,这一念头使菲德尔曼不耐烦得无法以言语来形容。因为贝西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让她参与他的事情,而这件工作需要把卡片分门别类,然后还得打包,从大洋彼岸邮寄给他。他深信,她会把别的笔记给他寄来。他搁下自来水笔,上街去寻找萨斯堪德。他到以前曾见过他的地方附近去搜寻。虽然菲德尔曼花了好些小时去找寻,实际上花了好几天,但是萨斯堪德却从未露面或者他也许出现过,而一看见菲德尔曼的身影,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这位学者到以色列领事馆打听他的消息时,搞这种工作还是个新手的办事员说道,他没有这样一个人的档案或者他丢失的护照;另一方面,联合救济委员会倒是知道这个人,但也只是光了解他的姓名和地址。菲德尔曼认为要找到他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给他一个门牌号码供他去找,可是那房子早就拆掉了,留出一块空地要造公寓。时光在流逝,他一不工作二无成就。为了中止这种惊人的浪费,菲德尔曼力图强迫自己重新操起他日常的研究工作和观察图片。他搬出了旅店,他不能容忍这家旅店给他带来的危害(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急切希望别人给他打电话,如果有一顶点儿线索露头的话。)他在车站附近一座小的膳宿公寓租了一个房间。在公寓里边包了早晚两餐,而不再出去吃。他十分关心他的开支并细心地把它们——记录在一本专用的笔记本里。夜晚,菲德尔曼不再在城里闲逛,享受那罗马城的神秘和美景,而是让自己的眼睛紧盯着稿纸,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台前,企图重新创作他那开宗明义的第一章,因为没有那开头的第一章,他就茫然不如所措。他曾试图用他手头的笔记来写他的第二章,但结果却一无所获。菲德尔曼在他前进之前,总是需要某种坚固的东西作后盾,某种有价值的成就,再在它们之上建立新的。他工作得很晚,但是他的情绪,或者灵感,或者无论说成什么吧,早已抛弃了他,使他处于一种日益焦虑,几乎是不辨方向的境地,又不知道——对他来说,似乎是数月以来第一次——下一步该做什么,这真是一种折磨人的感觉。因而,他又继续寻找起萨斯堪德来了。此刻,他认为这一点他已决定了。他要知道一下萨斯堪德这家伙偷了或者没偷过他的文稿——他是否能重新把它找回来,似乎此刻已变得无关紧要了——只有知道上述这点事实,才会使他得到宽慰,而他又会重新热爱工作,工作才是至关重要的。<br /> 白天他仔细搜查拥挤的街道,在那些小贩集中的地方觅寻萨斯堪德。连续好几个星期天上午,他得乘长时间的车赶到波尔塔波尔泰塞市场,在布满旧货摊的偏僻小街上,寻觅数小时,希望他的公事包会魔术般地再现,虽然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他还走访了位于丰塔内拉博尔盖塞广场的公开市场,而在唐泰广场上还查看了流动小贩。他在设在街头的水果和蔬菜摊中,或每当他偶然遇见他们,还是夜晚在忙碌的街角闲逛时,或是走在乞丐和喜欢夜间出门做生意的小贩中时,他都要细心察看。十月底第一个寒潮之后,当卖糖炒栗子的小贩们蜷缩在熊熊的炉火周围,出现在整个罗马街头的季节里,他——细看他们的脸孔以搜寻失踪的萨斯堪德。他能在新老罗马城区的哪一部分呢?这家伙是住在露天的——他总得在某个地方露面。有时,当菲德尔曼乘坐公共汽车或有执电车时,他认为自己留在行人拥挤的人群中瞥见过衣着穿戴服萨斯堪德一模一样的人。这时他总是赶紧下车,朝那个人追去——一次,一个人站在圣神银行门前,而当菲德尔曼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那人已离去了;另外有一次,他追上了一个穿灯笼裤的人,但此人戴着单片眼镜。难道是伊恩·萨斯堪德爵士?【伊恩·萨斯堪德爵士,此处作者用比较风趣、幽默的语言开个玩笑而已。】<br /> 十一月份天下起雨来。菲德尔曼头戴一顶蓝色扁圆无沿帽,身穿一件胶布雨衣,脚上是一双黑色意大利皮鞋,尽管是尖头的,比他那双使脚过分暖和而又结实的红棕色皮鞋要小一些,而原先那双红棕色皮鞋的颜色却使他很厌恶。他不去参观博物馆而是经常去电影院,坐在价格最便宜的座位上,还后悔这笔费用。偶尔,在某些街上有几次妓女招呼他。有的出奇地漂亮;有一个身材苗条、看上去不很愉快、眼泡皮松垂的姑娘,他特别喜欢,但是又恐怕自己的健康会受到损害。他得了解罗马的全貌,而且要会讲相当流利的意大利语,但他的精神负担却很重。他从心底里对那长着一双罗圈腿的萨斯堪德十分憎恨——尽管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也许错了——所以,菲德尔曼曾经不止一次地诅咒萨斯堪德下地狱。</p><p>* * *</p><p> 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当星星刚刚闪烁在蒂伯河上空的时候,漫无目的地沿着河的左岸在散步的菲德尔曼偶尔发现了一座犹太人教堂。他和一群有着意大利式面庞、通常住在西班牙、葡萄牙的犹太人一起信步走了进去。在接待来宾的前厅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一个洗涤槽前面止步,在一个水笼头下面把手浸湿。然后在一间做礼拜的堂屋内,他们一面向诺亚方舟鞠躬,一面用松开的手指触模他们的眉毛、嘴巴和胸脯。菲德尔曼模仿他们的样子做着。我在世界的哪一部分呢?三个犹太教士从一条长凳上站起来,祈祷开始了。这是一个长时间的祷告。有时候唱了起来,有时候由一架不露面的风琴发出的音乐伴奏着。但是,那儿也没见到萨斯堪德。菲德尔曼坐在最后一排象书桌一般的长凳上,在那儿他能一面审视做礼拜的教徒,一面也能密切注意门口。这座犹太教堂内,并没有暖气,而冷气却从大理石地板上渗出来。菲德尔曼冻僵了的鼻子就象一支点燃的蜡烛,红彤彤的。他起身想走,但那个身材结识、戴着高大礼帽、身穿短短的长袍、头颈里戴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银项链的教士助理用他那威严的左眼目光吓得菲德尔曼不敢离座。<br /> “从纽约来?”他傻傻地走近时问道。<br /> 有一半做着祷告的教徒回过头来看看是谁。<br /> “是从纽约州来,不是纽约市,”菲德尔曼回答道,心里怀有一种现行的罪过,因为他分散了教徒们的注意力。然后,利用对方停顿一会儿的机会,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碰巧知道一个名叫萨斯堪德的人?他穿着灯笼裤。”<br /> “是你的亲戚?”那教士助理悲哀地盯着菲德尔曼看。<br /> “不完全是。”<br /> “我自己的儿子——在阿迪泰英洞穴被杀害了。”眼泪从他眼睛中涌了出来。<br /> “啊,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br /> 教士助理却中止了这个话题。他用那肥短的手指头擦了擦哭湿的眼睑,而那些好奇的犹太教徒回转头去继续念祈祷书了。<br /> “哪个萨斯堪德?”教士助理想知道。<br /> “西蒙·萨斯堪德。”<br /> 他抓了抓耳朵,“到犹太人聚居区去看看。”<br /> “我去看过了。”<br /> “再去看看。”<br /> 教士助理缓缓地走开了,而菲德尔曼也偷偷地溜了出去。<br /> 犹太区位于犹太教堂后面,得穿过好几条弯弯曲曲、人住得满满的横街。它围绕着早已被岁月和一帮令人不能容忍的家伙毁坏了的贵族宫殿。犹太区褪了色的房子的正面,成排地陈着皱折的湿衣服。小广场中的喷水池干枯了,还充塞着垃圾。在鹅卵石街道对面的那些昏暗的石头房屋已经东倒西歪了。这些房子半边是靠着有数世纪历史的犹太区围墙而建造的。犹太富商的批发机构也设在这些破旧不堪的房屋之中,而那些阴暗的屋内却是珠光宝气,光彩夺目。在那令人因惑的街道上,当今的穷人在徘徊着,菲德尔曼也挤在他们中间。受着被偷窃这一往事折磨的他,还跟自己开着玩笑,手稿的被窃准使自己老了好几岁。<br /> 洁白的月亮照耀在犹太区的上空,把它照得如同昏暗的白昼。有一次,他认为见到了一个长相熟悉的阴影,而匆忙跟了上去。他穿过厚石块铺成的小路,直至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前。墙上,在一盏小电灯抱下面闪烁着用白粉写的几个大字,禁止小便。这儿只有臭味,根本没有什么萨斯堪德。菲德尔曼花了三十个里拉,从搁在一辆自行车上的一个街头小贩的货摊上买了几个又小又黑的香蕉,并止步吃了起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聚拢来盯着他看。<br /> “你们中间有人认识萨斯堪德吗?他是个穿灯笼裤的难民。”菲德尔曼大声说道,—面弯下腰去用香蕉指了指他那长裤膝盖以下的地方。他还模仿萨斯堪德的罗圈腿,把他自己的一双腿弯得有点成了弓形,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br /> 等到他吃完了香蕉,才有人回答。于是,一个面庞长着一对酷似莫里罗【莫里罗——西班牙著名画家,擅长画宗教题材。】那样的水汪汪棕色大眼睛的男孩,尖声尖气地说道:“他有时在维拉诺公墓干活,在犹太人坟区。”也在那儿?菲德尔曼思索着。“在公墓干活?”他询问道。“带着一把铁铣?”<br /> “他替死人祈祷,”那孩子回答道,“为了挣一点点酬金。”<br /> 菲德尔曼立即给他买了个香蕉,而其他孩子就散去了。<br /> 安息日那天,公墓里不见人影——他本该星期天来——菲德尔曼漫步在坟墓间的小径上,念着刻在墓碑上的铭文。好些墓碑的顶端还冠以小型的铜蜡烛台,而一些凋谢了的黄色菊花放置在其他一些坟墓的墓碑上。菲德尔曼猜想,在天主教万灵节那天——是这座公墓另一区域的节日——那些死者叛教的儿女们不忍心看着他们故去的亲人没有鲜花陪伴,而偷偷地丢在那儿的,而非犹太人的地下墓穴中却是灯光通明、鲜花盛开。在许多葬地,在一些沾污了的墓碑上刻着关于那些遇难者,为了这种或那种原因,而死于最近一次大战的事迹。置放在地上的一块大理石石板的上端有一个六角星,它下面的空白处刻着:“我敬爱的父亲/被该死的法西斯分子所出卖/被野蛮的纳粹分子谋杀于德国的奥希维茨/喔,可怕的罪恶。”可就是没有萨斯堪德的踪影。<br /> 菲德尔曼来到罗马已有三个月了。他多次问他自己,他该不该离开这座城市和放弃这种愚蠢的搜寻呢?为什么不去佛罗伦萨呢?在那儿,置身于世界艺术的光辉之中,岂不是能激维自己继续工作?但他那文稿第—章的丢失,使他就象被符咒镇住了一般。好几次他蔑视它,那只不过是人为制造的东西。象所有这类事情一样,是可以改变的;还有几次他害怕的倒不是那丢失的文稿本身,而是他那反复无常的好奇心,不知怎的,已经跟萨斯堪德那古怪的人品纠缠在一起了——他是用偷窃一个人毕生的作品,来报答他的豁达、大度么?这样是否歪曲了萨斯堪德呢?为了使自己满意,为了了解人,菲德尔曼不得不去了解,虽然在时间和精力上要花偌大的代价。有时候对这一切,他只得苦笑一下;真荒唐,那文稿第一章使他伤心,仅仅为它而伤心——他所创作的宝贵的东西,然而丢失了——尤其当他开始想起那时间的辛勤劳动,他确立每个观点是下了多少苦工夫唷!他是如何机智地安排程序和形式问题的,已完成的作品是何等的感人呵!简直使吉奥托获得了新生!想起这一切,简直使他心都要碎了,如果数月以后他仍旧在这儿继续寻找的话。<br /> 菲德尔曼毫不动摇地相信萨斯堪德拿走了他的手稿。否则,他为何仍东躲西藏呢?菲德尔曼心事重重,而体重却增加了。他一面仔细思考着那令人沮丧的经历,一面在一些信封背面毫无目的地画着飞行的小天使。那些信封里装有来自他姐姐贝西的信件,而他可还未曾给她去过回信。一次,他在研究那些小小的图画时,突然想到将来有一天,他也许会重新画画,但这个想法使菲德尔曼更痛苦得不堪忍受。<br /> 十二月中的一个晴朗的早晨,睡了一夜好觉之后,数周以来的第一个好觉,他发誓将再去看一眼天主教会,然后就动身前往佛罗伦萨。将近中午时,他参观了圣彼得·大教堂的门廊。他根据自己对吉奥托素描的记亿,想察看一下虽经过多次修补但仍保持原作风貌的镶嵌画。他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冒险作了一点记录,然后就离开教堂。在他走到那宏伟庞大的阶梯最底层的时候,突然跟睛一亮。瞧,那不是萨斯堪德吗?顿时,他又感到忐忑不安:他是否仍在观看那些图画?他仿佛看见其中有一张画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传道者跨入一艘装载已超重的小船中去。萨斯堪德头戴无沿圆帽,身穿一件长长的绿色雨衣。雨衣的下摆处露出他穿着黑长袜的细长的脚踝——这表明尽管被遮住,但仍还穿在身上的灯笼裤已抽缩到小腿上面——他正在向那些愿意买的人兜售黑白念珠。他一只手拿着好几串念珠,另一只手掌心中拿着一些镀金纪念章。它们在冬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尽管萨斯堪德外面穿着雨衣,但不得不说,他看上去一点没变,人丝毫也没长胖。尽管年岁不小了,但脸上并不显得老。菲德尔曼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看,并追忆起往事。此时,他很想赶快躲起来,观察那小偷的动静,而自己又不被发觉;但经过长时间倒霉的寻觅之后,一种迫不及待的心理完全攫住了他。他控制住慌张的情绪,向萨斯堪德左侧靠近,而萨斯堪德正侧向右边忙着向一位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妇女兜售念珠。<br /> “念珠,念珠,买串圣珠作祷告用。”<br /> “你好,萨斯堪德,”菲德尔曼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装成圣人的模样,神态安详而得意。“到处找你,倒在这儿见到你了。Wie gehts【Wie gehts,系德语,意即“你身体好吗?”】?”<br /> 尽管萨斯堪德眨了眨眼睛,却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有一会儿,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根本不认识这是谁,早已忘了菲德尔曼的存在,但是然后终于记起来了——他是很久以前来自另一个国家的某人。这种人,你见了面朝他笑一笑,然后就把他忘了。<br /> “还在这儿呢?”他也许是挖苦地开着玩笑。<br /> “还在。”菲德尔曼对他自己讲话时的颤音感到很窘迫。<br /> “罗马城挽留你?”<br /> “是啊,”菲德尔曼声音颤抖地说,“这儿的空气留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深情地吐了出来。<br /> 菲德尔曼注意到萨斯堪德并不专心听他讲话,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直转,打量着那些有可能买他货物的顾客。菲德尔曼顿了一顿说道,“顺便问一下,萨斯堪德,你没有碰巧注意到——九月份我们见面时,我随身带的那个公事包,是不是?”<br /> “公事包——什么样的公事包?”他心不在焉地问道,眼睛盯着教堂的大门。<br /> “猪皮的。里面放着”——这时菲德尔曼的声音有点嘶哑——“我写的关于评论吉奥托著作的第一章手稿。我确信,你知道这位意大利十四世纪的画家,对不?”<br /> “谁不晓得吉奥托呢?”<br /> “你是否凑巧回想起你见过,如果,那是——”他停下来,茫然不知如何措词,但并非责问。<br /> “对不起——我要做生意。”萨斯堪德逃走了,并且两级一跨地往台阶上跳去。菲德尔曼接近了萨斯堪德,可是又让他避开了。他心目中有的只是念珠,根本没想到别的事。<br /> 菲德尔曼追上了萨斯堪德。“我出赏金,”他凑近萨斯堪德的耳朵轻声说道。“找回我的手稿,赏一万五千里拉,而谁找回手稿还能把那崭新的公事皮包留下。那是他的权利,也不向他提问。够公平了吧?”<br /> 萨斯堪德窥视着一位女旅游者,并包括她的相机和旅游指南。 “念珠——圣洁的念珠。”他举起双手向她展示念珠,可她只是个路德教教徒,转脸就走过去了。<br /> “今天生意真清淡,”萨斯堪德在他们一起走下阶梯时抱怨道,“但也许是商品的问题。大家都出售相同的东西。如果我有些陶器的圣母像出售,它们淮能很快卖掉——某人只要出一小笔现金就能入股。”<br /> “用我出的这笔赏金去干吧,”菲德尔曼谨小慎微地耳语道,“去买圣母像。”<br /> 萨斯堪德即使听见了也不动声色。他看见一个九口之家出现在上面主门廊外的时候,回头跟菲德尔曼喊了声“再会”,就以相当快的速度飞奔上台阶。可是菲德尔曼并没作声。“我无论如何要抓住这个可耻的家伙,”菲德尔曼暗自说道。他下了台阶,朝广场走去。在高高的喷泉背后,他把自己藏了起来。可是被风扬起的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因此,他就退到一根粗大的柱子后面,并且不时地窥视着萨斯堪德,以免见不到他的踪影。<br /> 下午两点,圣彼得大教堂关门时,萨斯堪德把他的商品都塞进他的雨衣口袋,就算打烊了。菲德尔曼一直跟踪他到了家里。的确是他到过的那个犹大人聚居区,虽然穿过一条街时,他不能肯定以前是否走过。那街通向一条小巷。萨斯堪德走进巷子后,拉开一扇朝左旋转的门,也没有过道,这就算是“家”了。菲德尔曼偷偷地走近房子,模糊地瞥见一间畸形的小房间,里面只有床和桌子。墙上或门上,他都没发现有地址。使他感到吃惊的是,甚至门上没有锁。他有好一阵子为此感到沮丧,这说明萨斯堪德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偷。那就是说,只有那家伙一点点自己的东西。菲德尔曼告诫自己,明天房主人出门的时候再来。<br /> 第二天上午,他确实又来了,而萨斯堪德那位企业家出门卖他的宗教小商品去了。菲德尔曼朝屋内四周环顾了一下,立即溜了进去。他打了一阵冷颤——这简直是一个漆黑的冰窖。菲德尔曼擦亮了一根粗粗的火柴,证实了确实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但是,除了桌上小碟子中有一小段残烛外,房内没有暖气和电灯。他点燃了残烛,把整个房间搜查了一遍。桌子的抽屉里有些餐具和一副保安剃刀,尽管萨斯堪德在哪儿刮胡子还是个迷,很可能去公厕吧。床上铺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它上首的架子上有半瓶红葡萄酒,半盒通心面和一块发硬的小圆面包。屋内还有一个小鱼缸,其中一条瘦小的金鱼在冰冷的水中游着,这点真出人意外。烛光映照着金鱼。菲德尔曼盯着它看的时候,那小生命嘴巴还不断地一张一合着,甩着它的尾巴,态度很冷漠。他是热爱小动物的,菲德尔曼这么想。在床底下,他发现了一个尿壶,但哪儿也没见到装有那杰出的评论性文稿的公事皮包。这个住处决不比个冰袋强多少,可能是某某人借给萨斯堪德躲雨用的。哎呀,菲德尔曼叹了口气。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用装热水的瓶子焐了两个小时,才使自己暖和过来;但这次私访大伤了他的元气。<br /> 那夜,菲德尔曼做了个梦:正当他在满是碑石的公墓中度过了一天时,那长着细长鼻子的棕色幽灵范吉莱奥·萨斯堪德从一个空坟墓中站起身来向他招手。<br /> 菲德尔曼急匆匆地赶过去。<br /> “你读过托尔斯泰的作品吗?”<br /> “读过一点点。”<br /> “艺术是为什么的?”幽灵问道,随即飘然而去。<br /> 菲德尔曼身不由己地跟着走去。逐渐消失的幽灵带领他上了台阶,穿过犹太区,进入了大理石的犹太教堂。<br /> 菲德尔曼只身一人留在那儿,不知怎么他竟躺在石头地板上。当他凝视着上方沐浴在阳光下的教堂拱项时,他的背部感到一种奇怪的温暖。天空中的云彩,在他头上浮动。他把他的金斗篷赐给了一个身穿一件薄薄的红袍的老骑士。附近,还有一匹恭顺的马和两座石头小山。<br /> 这是吉奥托的作品。题目是圣·方济各赐衣于穷骑士。<br /> 菲德尔曼醒来浑身是汗。他把那套蓝色华达呢西装塞进一个纸袋里,赶上一辆公共汽车,清早就来敲萨斯堪德那笨重的门了。<br /> “进来。”萨斯堪德已经戴好无沿圆扁帽,穿着雨衣(也许就是他的睡衣),站在桌边,用一张燃烧着的纸在点蜡烛。对菲德尔曼来说,那纸看上去就象他打过字的稿纸的背面。他不禁想,这就好象他整章手稿被烧毁的情景。<br /> “喂,萨斯堪德,”他用发颤的嗓音喊道,并且递上那件包裹,“我把衣服给你带来了。穿吧,能御寒。”<br /> 萨斯堪德瞟了一眼,脸上毫无表情,说道,“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呢?”<br /> “什么也不为。”菲德尔曼把纸袋住桌上一丢,说了声再见,就离去了。<br /> 他立即听到身后踩在鹅卵石上踢跶踢跶的声响。那是赶上来的脚步声。<br /> “原谅我,我把它替你存放在我的褥子下面了。”萨斯堪德说着把那只猪皮公事包塞给了他。<br /> 菲德尔曼恼怒地打开它,疯狂地搜寻每个夹层,但皮包内空空如也。那犹太难民开始逃跑了。菲德尔曼大吼一声,向他追去。“你这个杂种,你烧了我的文稿!”<br /> “可怜可怜我吧,”萨斯堪德嚷道,“我可帮了您一个大忙。”<br /> “我也要帮你一次忙,我要割断你的喉咙。”<br /> “文字虽在稿纸上,但精神早已失去。”<br /> 菲德尔曼简直是怒不可遏,飞速向前追去。然而,穿着奇异的灯笼裤的萨斯堪德轻得象一阵风似的,飘舞着他的绿雨衣的下摆,飞快地跑在前面。<br /> 犹太区的犹太居民们,把他们的头伸在那中世纪式窗户的外面,谅奇地盯着看这一阵疯狂的追逐。但是,勇敢的、气喘吁吁的菲德尔曼,由于被新近知道的一切所感动,突然意识到一种内心的喜悦。<br /> “萨斯堪德,回来,”他叫喊道,一半带着呜咽声。<br /> “这套衣服归你了。我什么都原谅你了。”<br /> 他完全停止了追赶,而萨斯堪德却还在继续逃。菲德尔曼最后看他一眼,见他仍旧在往前跑着。</p><p>本篇选自《银冠》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br />【tutulong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 </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195103326[/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