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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米歇尔·图尔尼埃(Michel Tournier):少女与死亡 <br />Michel Tournier </p><p> 陈乐 译 <br /> <br /> <br /> 女教师听到教室最后面有人发出压低的笑声,立刻停止了讲课。 <br /> “又是怎么回事?” <br /> 一个小姑娘抬起一张深红色的、笑嘻嘻的面孔。 <br /> “小姐,是梅拉尼。她在这时候吃柠檬。” <br /> <br /> 全教室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女教师走到最后的一排。梅拉尼抬起头来看她,脸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浓密的黑头发使这个脸蛋显得更加瘦、更加苍白了。她手上拿着一只细心剥过皮的柠檬,柠檬皮像金色的蛇一样,盘在课桌上。女教师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样办。 <br /> <br /> 这个梅拉尼·布朗夏尔从学年开始起,就一直叫她觉得疑惑不解。她听话,聪明,勤勉,不能不认为她也是班上一个最优秀的学生。但是,她总是想出一些荒唐的主意,做出一些古怪的行动来引人注意,虽说她确实并非想进行挑衅,只不过出于一种使人没法生气的一时冲动。她在历史课上就是这样,对所有那些判处死刑送掉性命的著名人物都表示一种强烈的、几乎是不健康的好奇心。她带着令人不安的、炯炯有神的目光,背诵贞德、吉尔·德·雷斯、玛丽·斯图亚特、拉瓦伊亚克、查理一世、达米安(贞德1412-1431:法国历史上著名女英雄,英勇抗击英国侵略军,后被俘判处火刑。吉尔·德·雷斯1404左右-1440:法国元帅,因多次凶杀罪被判处死刑。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处决。拉瓦伊亚克1578-1610:杀害亨利四世的凶手,被处磔刑。查理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被国会判处死刑。达米安1715-1757:企图杀害路易十五,被处磔刑。)的生命最后时刻的详细细节,他们所受的折磨的最最细微的描写,不管是多么残酷,她也一点不遗漏。 <br /> <br /> 孩子们对于恐怖的事情常会着迷,而且由于某种虐待狂而迷得更加厉害,难道梅拉尼仅仅是这种情况吗?其他的一些迹象证明,梅拉尼头脑中存在着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深奥的东西。在开学以后,她就因为交给女教师的令人吃惊的记叙文而显得与众不同。按照惯例,女教师要求孩子们叙述刚刚结束的假期中某一天的事情。如果说,梅拉尼的文章一开始讲怎样准备一次野外午餐,文笔相当一般化,那么,写到祖母突然去世,全家不得不放弃这次郊游,可说是笔锋突然一转。接着,文章又重新开始,不过用的是虚构的、幻想的语气。梅拉尼在一种幻觉般的想象当中沉着地描叙那次未去成的郊游的各个阶段,没有人听到过的鸟儿的歌声,没有安排过的在树下的午餐,在毫无理由出现的雷雨中的归途上的一些有趣的小事故,因为大家根本没有出门。最后,她这样结尾: <br /> <br /> “全家人悲哀地聚集在躺着祖母遗体的灵床四周,没有一个人嘻嘻哈哈地跑到谷仓里躲起来,没有人在那间公用房间里唯一的小镜子面前你推我挤地梳头,没有人烧起旺火来烘干湿透的衣服,那些衣服并没有在壁炉前冒气,湿淋淋的像一匹出汗的马的毛一样。祖母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把大家丢在家里。” <br /> <br /> 现在呢,又是柠檬!在小姑娘想出的所有的荒唐的主意之间有没有一种联系呢?是什么联系呢?女教师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她猜想答案总会有的,因为这些主意无可争辩地全都有某种“相似之处”,它们表现出同一个人的个性。但是她没有找到答案。 <br /> <br /> “你喜欢柠檬吗?” <br /> 梅拉尼摇摇头。 <br /> “那你为什么吃它呢?你怕身坏血病?” <br /> <br /> 对这两个问题,梅拉尼无法回答。女教师耸耸肩膀,用了更加亲密的口气。 <br /> <br /> “不管怎样,上课的时候是不准吃东西的。你给我抄五十遍:我上课时吃柠檬。” <br /> <br /> 梅剌你顺从地接受了,她因为不用做更多的解释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怎么能使别人理解----她自己也不大理解--她不是怕坏血病,也不是用柠檬治这种病,她害怕的是一种更深的病,是身体上的病,也是精神上的病,是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汹涌澎湃、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梅拉尼感到烦恼。她在一种超感觉的眩晕中忍受烦恼。 <br /> <br /> 不过,感到烦恼的是她吗?是不是能更确切地说是她周围的事物、景色?忽然,一道铅灰色的光线从天空落下来,房间、教室、街道,都仿佛给揉进一种灰白色的泥浆里,它们的外形渐渐溶化了。在这场令人厌恶的毁坏当中,只有梅拉尼一人活着,她顽强地斗争着,不让自己也陷进这样的淤泥里。 <br /> <br /> 光线的突然变换改变了事物的本性。她小时侯在她父母的房子里通顶楼的螺旋形楼梯上,曾经发现过相同的情况,不过它不令人讨厌,而且给人印象深刻。照亮那座楼梯的只是一扇狭长的窗子,就像堡垒墙上的枪眼,镶着五颜六色的小块窗玻璃。坐在楼梯的梯级上,梅拉尼常常透过这一块接着又透过另一块不同颜色的窗玻璃来眺望外面的花园,以此作为消遣。每次都感到同样的惊奇,发现同样的小小奇迹。这个花园她是太熟悉了,她一点不用迟疑就认得出来,可当她透过红色窗玻璃望出去时,这花园就像陷在一大片火光里。它不再是她游戏和纵情幻想的地方了。那是一个被无形的火焰舔着的地狱般的地方,仿佛认得出是原来的花园,又仿佛认不出来了。接着,他透过绿色窗玻璃望出去,这时花园就变成海的深渊的底部。一些奇形怪状的海生动物可能就潜伏在这青绿色的深渊里面。相反,黄玻璃散布出充足的炽热的阳光和金黄色的鼓舞人的尘雾。蓝玻璃将树木和草坪裹在浪漫情调的月光里。靛青玻璃使最小的东西都有一种庄严雄伟的气派。始终是同一个花园,可是每次都出现意想不到的新面貌。梅拉尼惊叹自己有这样的魔力,能随心所欲地使花园陷入动人心魄的地狱里,沉浸在歌唱着的欢乐里,或者处于豪华的排场里。 <br /> <br /> 因为在楼梯的小窗子上没有灰色窗玻璃,所以尘雨似的烦恼有别的来源,这个来源不是由于稚气的想象,而是比较具体。 <br /> <br /> 她很早就在饮食里发现什么能促使烦恼发作,或者反过来,什么能防止烦恼发作。奶油、黄油和果酱,这几样别人拚命塞给她吃的儿童食物,全像挑战一样,向她通报和引来了波涛汹涌似的平淡,生活就像陷在又厚又粘的淤泥中一样。相反,胡椒、醋和苹果————苹果必须是青绿色的才行————所有这些酸的、重味的、辛辣的东西,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中散发出一股噗噗作响的、提神的氧气。汽水和牛奶,对梅拉尼来说,这两种饮料象征着善和恶。早上,她不管她家里人的反对,总是喝上一小片柠檬以增加香味的矿泉水,此外,还吃一块挺硬的饼干,或者是一片烤得很好的土司。相反地,她不得不放弃下午四点钟时她渴望吃到的芥末酱面包片,因为它曾在学校操场上激起暴风雨般的笑声和叫喊声。她明白,如果她吃芥末酱面包片,他就超越了与外省市镇小学不同的容忍的界限。 <br /> <br /> 谈到气候和季节,她最讨厌的莫过于夏天的晴朗的下午,那时她就感到懒洋洋,无精打采,那些盛开着鲜花的植物也带着一种仿佛会传染给畜牲和人的、欲望得到了满足的、淫秽的神态。这种使人感到身上湿津津、激起情欲的时刻引起的可怕动作就是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长椅上,分开两腿,举起胳臂,大声地打呵欠,就像是必须张开下体,露出腋窝,张着嘴,去接受不知怎么样的蹂躏。梅拉尼一边做着这三个动作,一边却又是笑,又是呜咽,这两个反应意味着拒绝,不让人接近,与外界隔绝。天色明亮的干寒天气是最适合培育这种摒绝情欲的品行的,它使得大自然变得光秃秃,土地冻得发硬,景色明亮。那时梅拉尼就在田野上快步地兴奋地走着,两眼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淌着泪水,可是嘴里不断发出讥讽的笑声。 <br /> <br /> 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她遇到过死亡的秘密。但是在她眼中,它一下子就具有两种完全对立的面貌。她能看到的动物尸体一般是浮肿的,腐烂的,渗透出含着血脓的体液。将要死亡的人总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他的完全腐烂的本质。相反,死掉的昆虫却变得很轻,超凡入圣,自发地通向木乃伊的轻灵纯洁的永恒境界。不仅是昆虫,因为在顶楼搜索的时候,梅拉尼发现了一只老鼠和一只小鸟,也都干掉了,净化了,回到它们原来的本质:美好的死亡。 <br /> <br /> 梅拉尼是马梅尔的一个公证人的独生女。她对她的父亲始终相当陌生,因为他到很大年纪才有她,而且她似乎把他吓坏了。她的母亲身体虚弱,过早去世,撇下十二岁的她和公证人。这件丧事使她受到惨痛的伤害。她起初感到胸口疼痛,有一个地方一阵阵像针扎似的,好像她患了溃疡或者体内受到了损伤一样。她当真以为自己生了病。后来她明白她身体很好,那是忧伤造成的。 <br /> <br /> 同时,她不时从心头升起一阵阵使她感到相当惬意的怜惜之情。只要她强烈的想到她的母亲,想到她母亲的死亡,想到在那冰冷的墓穴底部躺在棺材中的瘦长僵硬的尸体……她的泪水就涌上了眼眶,就禁不住要发出像低声苦笑那样的抽噎声。这时她感到很激动,感到自己已经从天地万物的包围中摆脱了出来,从生存的重担下解脱出来。在短暂的时间里,每日的现实为嘲弄所打击,被剥夺掉了用来装饰自己的那种浮夸的重要性,减轻了使小姑娘心情沉重的缠人的重压。既然她的亲爱的母亲已经去世,那就什么都不重要了。这种可无辩驳的推理的明显性像一个心灵中的太阳一样闪闪发光。梅拉尼在哄笑的回响声中,处于一种悲哀的如醉如痴的状态,神思恍惚。 <br /> <br /> 接着,她的忧伤消失了,只给她留下了一道创伤。当有人讲到死者的时候,或者,在某些夜晚,当她毫无睡意,在黑暗里睁大着眼睛的时候,那道创伤就会使她感到阵阵痛苦。 <br /> <br /> 以后,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生活在一个越来越重听的老女仆和一个只是在想要追念往事时才从他的案卷里抬起头来的父亲中间,每天都没有什么两样。梅剌你没有经历什么明显的困难就长大了。对她周围的人,她不难处,不神秘,也不显得忧郁。谁要是透露说,她在用绝望的毅力,迎着乏味的苦恼,在忧郁而灰色的一片空虚中游泳,那准会叫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那种苦恼是这所充满回忆的豪华的房子、这条永不会发生什么新鲜事的街道、这些昏昏欲睡的邻人给她带来的。她热切地盼望发生一件事情,突然来一个人,可是真可怕,因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也没有来。 <br /> <br /> 当美国和苏联因为古巴差点儿发生原子战争的时候,梅拉尼已经到了看报、关心收音机和电视机播送的新闻的年纪了。她仿佛觉得一股清凉的风扫过世界,一种希望使她的肺鼓胀起来。因为,要把她从消沉中拉出来,就应该有一场现代战争的大量的破坏和可怕的大屠杀。后来,战争的威胁消失了,生活的盖子稍微打开了一会儿,又对她关上。她懂得对历史没有什么可期望的了。 <br /> <br /> 春天,公证人习惯于停止烧暖气。只是在晚上气温确实很凉的时候,才把壁炉的火烧旺。这样,在一个四月的晴朗的早晨,艾蒂安·戎谢送来一卡车的劈柴。他在临近埃库弗森林的一家锯木厂工作,这是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干的第五个职业了。他是那种坦率开朗的漂亮的小伙子,他们觉得劳动的需要好像一种不公正的、肮脏的负担。他身上散发一股树脂和鞣酸的气味。他卷起了衬衫的袖子,露出柔软的、金黄色的前臂,上面刺着淫秽的花纹。当梅拉里走到地窖里付钱给他的时候,他把她推倒在一堆无烟煤上面,在这个黑洞洞的地窖里面占有了她的柔嫩的、雪白的童贞的身体。 <br /> <br /> 过了一阵时候,她在楼梯上和她的父亲擦肩而过,他看到她的全身都给煤弄得好脏,并且笑着扑上来搂他,感到十分吃惊。她被奸污了,一身龌龊,但是很快乐。 <br /> <br /> 他们又见了面。一个月以后,她借口假期去一位女同学家,溜去找她的漂亮的伐木工,随身只带了她肩上披的那件衬衣。 <br /> <br /> 艾蒂安不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可是他的新女伴的不寻常的行为也不得不叫他吃惊。她老是在锯木厂里出现,其实没有必要。她不是每天早晨把中午吃的便餐放进他的布背包里,而是喜欢亲自带了去,在其他的伙伴中间和他一同吃。自然,年轻姑娘的青春活力,美丽,尤其是明显的有产阶级出身使他感到相当得意。本来一等到重新开始干活,她就得悄悄走掉。可是她呢,却总是不离开,在机器周围逛来逛去,用手指摸摸锯条的齿,试试它们尖不尖,锋利不锋利,估量锯缝的宽度,钢带的张力,摸摸由于老是受到强烈的摩擦变得十分光滑、闪闪发亮的钢带的两面。然后,她用手抓起一把锯屑,感受它们给人新鲜的、毛茸茸的、有弹性的感觉。她把锯屑放到鼻子底下,好闻闻那股森林的气息,跟着就松开手指让锯屑从指缝中漏掉。人们能用结构紧密的木质的树干制造出这种软绵绵的雪,这真是叫她心花怒放的奇迹! <br /> <br /> 但是,没有比圆锯深深锯入木柴中心时发出的短促的吼叫声和十二条平行的锯条锯着架在走刀架上向前突出的原木边材时引起大底座的跳动所发出的叫人头晕的喘息声更叫她着迷的了。 <br /> <br /> 维护设备的是絮罗老爹。他从前是一个细木工,曾经有过好日子,但是从他的妻子死后,他就浸到烧酒里了。他靠磨锯木厂的锯条勉勉强强混日子。梅拉尼企图取得他的好感。她到他的破房子里去看他,帮他做一些零碎事情,巧妙地得到了他的欢心。确实,她知道她想做什么,可是没有人理解她正在想方设法地利用他来实现的那个伟大的计划。她终于使他重新拿起他的那些“单簧管”——这是他对他的工具的称呼,磨磨快,然后开始干起活来。事实是也许要好几年他才能完成肯定算得上他生平的杰作的东西。 <br /> <br /> 夏天在以絮罗的秘密为基础的、太阳和爱情的光辉中过去了。梅拉尼和艾蒂安的拥抱好像不会结束。他们的恋情延续到秋天起雾的时候,延续到夜雨打在他们草屋顶上发出达达响声的时候,延续到今年这个多雪的、冬天四处一片白茫茫时候。 <br /> <br /> 三月初,艾蒂安和他的老板争吵,被辞退了。他动身去找活儿。他听入讲到阿拉·德·潘有人招工。他答应只要他一定居下来,就回来找梅拉尼。她再也不可能听到别人讲他了。而且祸不单行,絮罗老爹得了胸膜炎被送进医院。春天的确常常会给老年人带来不幸。 <br /> <br /> 但梅拉尼不想回到他父亲那儿去。她和父亲很少通信。目前,她的美妙的使人惊讶的爱情、锯木厂里的十分荒唐的行为、以及完全是因为这两件事才拟订的絮罗计划,这三者在她现在的生活中仿佛在与泡着她父亲的灰白色的水之间,立起了一道墙。在她的回忆中,她父亲的房子在她看来就像是一条受到虫蛀的方舟。 <br /> <br /> 然而,在来得很晚的春天的刺骨而潮湿的风里,空虚重新无情地包围了她。解冻后的森林显得忧郁而令人惊恐,棚屋感染了它的忧伤。有一天,梅拉尼打了个呵欠,她对自己做起这个预言性的动作感到吃惊。她恐惧地看到这是个信号,它在朝着像哗哗响的的潮水般涌来的烦恼致意和呼唤。应用稚气的小办法——吃柠檬啦、芥末酱啦——的时代已经终结。既然她从此自由了,他本来是应该逃走的。但是逃到哪儿去呢?因为烦恼就具有这样危险的威力:它带有一种普遍的传染性,它把它的不吉利的烦恼之波射向全世界,射向整个宇宙。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像是逃避得掉。 <br /> <br /> 梅拉尼在工具贮藏室里东翻西找,在那儿,大小斧头、楔子、锯子都在等待艾蒂安的希望渺茫归来。她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东西。这是一根绳子,一根制绳工场制作的、好看的、全新的、仍然发亮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有一个环,好像是特地做得这样的。把绳子的另一头穿过这个环,就形成了一个非常适合自缢的活结。 <br /> <br /> 她激动得全身发抖,把绳子挂到了屋顶的主梁上。活结荡来荡去,离地面两米五十高,正是理想的高度,因为只要站在一张椅子上就能把脑袋伸入活结。梅拉尼当真把她的一张最好的椅子放到跟那个结垂直的地方。接着,她坐在屋子的另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脚有高低——赞赏她的作品。 <br /> <br /> 这并不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绳子和椅子——本身大大值得赞赏。说得确切些,值得赞赏的是这张椅子和这根垂直的麻绳组合得如此完美,以及它们显示出来的决定命运的意义。她沉溺在恬静的、超感觉的沉思中。她在准备自己的死亡,她强行用一道堤坝拦住了时间的死水,这样,她便一举结束了烦恼。绳子和椅子使她的死亡具体化了,死亡的逼近给与她眼前的生命无可比拟的浓度和热量。 <br /> <br /> 她经历了好几个星期的要上绞架的幸福。但是,当她很少见到的邮递员出现的时候,魔力开始消失了。他给她带来她最好的朋友的一封信。雅克琳·奥特兰被任命为附近一个村子的担任第三学期课程的女教师,将要一个人住在学校的二层楼上。如果梅拉尼同意上她那儿去住几天,帮助她安家。她会觉得很高兴。 <br /> <br /> 梅拉尼打紧她的包袱,把草屋的钥匙藏在一个艾蒂安知道的洞里,然后找她的朋友去了。 <br /> <br /> 雅克琳的招待和村子的春光使她忘记了老是纠缠她的念头,也忘记了摆脱那些念头的悲惨方法。她真的把被吊起来的、和椅子垂直的好看的绳子留在锁着门的黑暗中的草屋中了,而那根绳子像是在等待,像是她必定回来的担保品。当她的朋友上课的时候,梅拉尼照管家里的事。后来,她对孩子们发生了兴趣。她试着给功课跟不上的学生补课。在夏天和冬天的爱情以后,她发现了同回春的大自然的友情。在生命的这两个节日的中间,是一片布满过多的和令人恶心的阴影的阴沉的沙漠,只有一根头上有一个活结圈的绳子使得这个沙漠可以居住。 <br /> <br /> 雅克琳是个正在共和国治安部队受训的小伙子的未婚妻。今年春天,她利用假期去阿尔让当的兵营看过他两次。一天,他带着他的钢盔、他的橄榄帽、他的橡皮棍和他的很大的、鼓鼓囊囊的左轮手枪套突然来到。两个年轻姑娘嘲笑他随身带的这套东西。 <br /> <br /> 他一共休假三天。第一天,一对未婚夫妻老是笑,老是相互抚爱,就这样过去了。当场面变得过分温柔的时候,梅拉尼就设法偷偷溜开。第二天,小伙子坚持要和两个女的一同去乡间走走,虽然雅克琳明显地表示更喜欢呆在家里,好充分利用难得的时间。第三天,她对梅拉尼大发脾气,指责她企图把过分天真的治安部队兵士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突然来临的小伙子参加了争吵,不知趣地为梅拉尼辩护,结果使她的未婚妻大失所望。当他回阿尔让当去的时候,他留下了一大堆乱糟糟的感情问题。 <br /> <br /> 梅拉尼已经不可能再考虑和雅克琳一同住下去了。她在阿朗松安顿下来,在学年的后两个学期里,她在一所私立学校里教课。 <br /> <br /> 以后,放假了,假期使学校、街道、整个城市变得空空荡荡。梅拉尼发觉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在白色的、无情的、灼人的阳光底下。在法国梧桐的满是尘土的树枝间,在广场的高低不平的铺路石块当中,在受到阳光折磨的,斑斑驳驳的墙上,露出了烦恼的苍白浮肿的脸。 <br /> <br /> 梅拉尼想到她最近遇到的一些事情,觉得自己什么都完了。当她回忆起雅克琳的未婚夫的形象的时候,奇怪的是,总是那个左轮手枪的鼓鼓囊囊的枪套首先出现在她的头脑里。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到阿尔让当的兵营去,要求和他见一次面。他回信给她,提出了见面的日期、时间和地点—— 一个咖啡馆。 <br /> <br /> 如果他认为这是一个小小的奇遇的开始,那他就失望了。梅拉尼向他解释说,恰恰相反,她是想消除一切误会,打算修复雅克琳和他之间的良好关系,她过去可能无意之中使这种关系受到了损害。她请求他尽早和他的未婚妻恢复交往,把他们这次重新见面的成果告诉她知道。这对她将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br /> <br /> 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为什么他不立刻从咖啡馆打一个电话给雅克琳呢?这样,雅克琳就会知道全部的企图了。 <br /> <br /> 他无力地反对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膀,站起来,向电话间走去。他在桌子上留下他的橄榄帽、他的钢盔、他的橡皮棍和他的装着左轮手枪的鼓鼓囊囊的枪套。 <br /> <br /> 梅拉尼等了一会儿。电话一定很难打通,因为小伙子迟迟没有回来。说真的,她的眼睛离不开左轮手枪的鼓鼓囊囊的枪套了,它在桌子上胀的老大,一副毫无恶意的样子。突然她在诱惑面前屈服了。她把那件东西悄悄塞进她的手提包,赶快走了出去。 <br /> <br /> 回到她的阿朗松的小房间里,完成任务的满足的心情给她带来好几天的平静。但是她不能忘记,她使这对未婚夫妻言归和于好的同时,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她们的友情。相反,左轮手枪倒成了有力的安慰的来源。每天,她都在焦急和预感到的快乐中全身哆嗦着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一到那时侯,她就拿出那个漂亮的和危险的家伙。她一点也想不出来怎样使用它,不过时间和耐心她都不缺少。左轮手枪赤裸裸地放在桌子上,仿佛在放射一种能量,使梅拉尼感到自己被包围在一种热乎乎的激起情欲的感觉之中。它的外形小巧玲珑,结构精确结实,黑颜色,没有光泽,使人联想到僧侣,它的式样使人用手握起来很方便,握得住,所有这些特点都给了它一种不可抗拒的“自信力”。用这把手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应该是多么美啊!此外,枪是属于雅克琳的未婚夫的,梅拉尼的自杀会使她的两个朋友结合在一起,就像她活着,几乎把他们分开一样。 <br /> <br /> 左轮手枪没有装上子弹,不过枪套里有一个放了六粒子弹的弹夹。梅拉尼一下子就找到枪托上可以放进弹夹的口子。卡达一声告诉她弹夹已经装好了。接着,她觉得不能再推迟试验的那一天来到了。 <br /> <br /> 她一清早就到了森林里。她走到森林里一块空地的边上,那儿离开所有的路都很远。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左轮手枪,两只手握牢它,尽力使它离得远远的,然后她闭上双眼,使劲抠动扳机。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肯定枪上有保险机。她摸了一会儿枪托、枪管、扳机。终于,一个突起来的东西向枪管滑过去了,露出一块红色的平面。这肯定是保险机了。她又试了试。扳机被她的手指扳动了,枪就像突然发疯一样,在她的两只手中间向前冲。 <br /> <br /> 枪声对梅拉尼来说太可怕了,但是子弹没有在树木和矮树丛里留下一点儿痕迹,照理它应该落在那儿的。 <br /> <br /> 梅拉尼全身发抖,把左轮手枪重新放进她的手提包里,走掉了。她两腿发软,不过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快乐。她掌握了一种新的求取解放的工具,它可比绳子和椅子现代化和食用的多啦!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她的笼子的钥匙在那儿,在他的手提包里,在化妆品、钱包和太阳镜旁边。 <br /> <br /> 她走了百来米远,看到一个老年人大步向她走过来。这个老年人穿得像一个渔夫,又像一个登山运动员。他肩上挎着一只植物学家用的圆筒形盒子。 <br /> <br /> “怎么回事?您没有听到一声枪响吗?” <br /> “没有,”梅拉尼撒谎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br /> “奇怪,奇怪。特别是枪声好像是从您来的方向发出来的。我呀,我怕变得重听啦!得,就算我产生了幻觉,是呀,怎么说的,一种听觉的幻觉。” <br /> <br /> 他用一种讽刺的夸大的口气说出后面这五个字,并用刺耳的低沉的笑声结束了这句话。接着,她看到了梅拉尼的手提包: <br /> ”您也在找菌子?” <br /> “是呀,是找菌子,”梅拉尼急急忙忙地又说了一句谎话。 <br /> 接着,她突然灵机一动,作进一步的说明: <br /> “我尤其想知道怎样辨认毒菌。” <br /> “啊,毒菌!对一个真正的真菌学家来说,它们是那样稀少,几乎不存在!你知道吗?我们学会里的一些朋友和我本人,经常举行晚餐会,有的菜就全是有名的会毒死人的菌子。只要懂得怎样调治它们,也许还要有胆量吃,这就行了。提心吊胆会使人的身体更加虚弱,这是人人都懂得的。总之,这是专家们的消遣。” <br /> “毒菌就像您讲的那样没有危险吗?”梅拉尼带着一种有点失望的声调问道。 <br /> “这是对我们来说,对我们这些真菌学家来说!但是对外行们来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有点儿像动物园里的猛兽,对不对?驯兽人能够走进笼子,拉它们的胡须,可是参观的人要这样做,那可倒霉啦!” <br /> “你真有意思!” <br /> <br /> 阿里斯蒂德·科克班在圣母修女会路开了一家古玩店,离童年耶酥的圣泰雷兹(注释:童年耶酥的圣泰雷兹:即圣泰雷兹·马丹1873-1897,生于阿郎松,法国圣衣会修女,1925年被宣布为圣人。)诞生的房屋不远。他属于那种博学多才、对什么都好奇的人,这种人在外省小城市的阴影里悄悄地开花结果。他把他最好的研究成果写成报告送给学会,报告的内容广泛,从植物学的奇迹到神秘主义者的晦涩费解的作品样样都有。 <br /> <br /> 他非常高兴发现了一个第一次肯听他把话讲完的人,不肯马上放梅拉尼走。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并肩向前走了好久。当她回到她那间简陋的小屋里的时候,在她的手提包里,左轮手枪已经埋在他们一同采来的牛肝菌、鸡油菌和小伞菌这些有香气的食物下面,看不见了。但是她坚持要带回三支青灰色的担子菌和两只鬼笔鹅膏菌,那是林下灌木丛里最可怕的凶手,当然它们给另外放在一只塑料袋里。 <br /> <br /> 傍晚,她把从枪套里取出的左轮手枪放在桌子上,把五只毒菌放在一只碟子里。幽静的暮色包围了她的孤寂,但是这些杀人的东西发出一种光芒,她非常熟悉这种光芒会使人浑身发热地兴奋起来。她满怀激情地又像以前在草屋里面对着绳子和椅子时那样感到情欲冲动,颤抖起来。但是,她现在和死亡的关系更亲密了。 <br /> <br /> 首先,她被一种仿佛会使手枪和毒菌这两种东西接近的神秘的相似性弄得心慌意乱。他们全都有一种简单明显的力量,一种处于静止状态的活力,这种活力隐藏在好像很难容纳它的两种外形里面,又使这两种外形引起了她的联想。左轮手枪这种用手握的武器的笨重宽阔的外形和菌子的多肉的圆滚滚的外形使她想到了第三件东西,那件东西长久地藏在她的记忆深处,但是她终于把它从那儿赶了出来,同时她也因为感到害臊而满脸通红。那件东西便是在许多星期里给她带来那么多幸福的艾蒂安·戎谢的那玩意儿。她就是这样发现了爱情和死亡的深刻的同谋关系,发现了艾蒂安漂亮的胳臂上吓人的、淫秽的刺花图赋予他们的搂抱得真正意义。艾蒂安在森林的景色中找到了她的正确的位置,在那个景色的中央,有着绳子和椅子。 <br /> <br /> 菌子,左轮手枪,绳子,这是三把打开冥土的三扇门的钥匙,三扇宏伟的大门,气派和风格完全不同。 <br /> <br /> 菌子是一扇门的软绵绵的、变了形的钥匙。那扇门就像是一个柔和的、圆形的大肚子。它像是为了颂扬消化、排泄和性欲而搭起来的一个宽阔的像祭坛似的解剖台。这扇门将只是缓缓地、懒洋洋地开一个缝。在吃菌子和消化菌子的时候,梅拉尼应该像一个拼命要倒着生出来的孩子一样顽强地施展诡计,钻进一个狭小的裂缝里。 <br /> <br /> 第二扇门是铜铸的。它漆黑,像一块平板,牢牢地竖立在熊熊燃烧的秘密面前。这种秘密从锁孔里透出令人不安的光线。只有一声可怕的爆炸声,一声正对着梅拉尼的耳朵轰然作响的爆炸声,才能一下子打开这扇门,同时使她看到一片火焰的景色,大火炉的白热的缺口,硫磺和硝石的烟云。 <br /> <br /> 第三把钥匙是用绳子和椅子做的,在它的粗俗的外表下隐藏着和大自然发生直接的亲密关系的充足的财富。如果把头伸入麻绳做的圈套,那么梅拉尼将会发现森林的腐殖的土秘密的深度,这种腐殖土因为雷雨的雨水变得肥沃,因为圣诞节的严寒而变硬。那是散发出树脂和木柴燃烧时的气息的冥土,在那儿回荡着的大风刮得高大的树木东摇西摆时发出的管风琴的轰轰声。当梅拉尼变成沉重地挂在伐木工的草屋主梁吊下来的绳子上的一堆肉和骨头的时候,她将在这个宽阔的建筑物里得到她的位置,这座建筑物是由相称的树顶和匀称的树枝、垂直的树干和杂乱的树枝组成的,它就叫做:森林。 <br /> <br /> 科克班曾经邀请梅拉尼去看他。一天晚上,她推开了门,门撞到一串管子上,发出了一阵银铃似的乐声。整个“天堂”里的彩色石膏圣像全迎接她,伸出双臂,或者用右手祝福。有百来个大小不同的修女泰雷兹像的复制品,这些像在它们的圣衣会修女服上紧抱着一个苦像,眼睛抬起来望着天花板上的线脚。 <br /> <br /> “因为她就诞生在离这儿两步远的地方,”科克班热心地解释说。“在圣布来斯路四十二号。如果您愿意,我们一同去参观她诞生的房屋。” <br /> <br /> 梅拉尼带着一幅懊丧的神情感谢他,这样的神情可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明白他讲的话不合适,虔诚的古玩商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在哲学家面前让步。如果他想勾勒出这个古怪少女的个性,应该张开眼睛,显得谦虚。这个少女孤孤单单地在森林里行走,用左轮手枪射击,带着偏爱的感情采摘毒菌。这肯定不是一个平庸的人。不幸的是谈话显得很难进行下去,因为她一心想得是从他那儿听到一些适当明确的事情,而不是讲她自己。 <br /> <br /> 一刻种以后她离开了,可是隔了一天她又来了,他们的关系渐渐密切起来。科克班连续地听到梅拉尼向他吐露的她短促经历中的一些片段,越来越惊讶了,因为年龄上的差别和商店里亲切的气氛使得梅拉尼感到安心,鼓励她把什么都说出来。有一天,她告诉他,她在给孩子们上课,他禁不住吓了一跳。因为在此以前她已让他知道了她和刺花的漂亮小伙子的奇遇,以及她对绳子和活结着迷的主要情节。“可怜的孩子们!”他想。“但是,不管怎样,完完全全正常的人在教育界中是非常少见的,也许,孩子们————这些在我们当中受到我们宽容的半疯子————由一些古怪的人来教育是自然的事,而且要更好一些。” <br /> <br /> 又过了些时候,她向他讲到螺旋式楼梯,狭小的窗口,让她看到各种外型完全不同的花园的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康德!”他想。“感性的先天形式!她十岁时就发现了先验哲学的要点!但是她即没有这样的要求,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但是,当他想把康德主义传授给她的时候,他看得出来,他并不注意听他的讲,甚至连听也不听他的话。 <br /> <br /> 她回溯她的更遥远的往事,她暗暗提到她小姑娘时的爱好和反感————对柠檬的爱好,对糕点的反感,————提到有时像灰色的、油污的潮水一样淹没她的烦恼,提到她首先在有刺激性的食物和饮料中发现了少量噗噗响的、使人兴奋和宽慰的东西,以后才以崇高的方式在她母亲的死亡中发现了它。 <br /> <br /> 他在这个时候不再怀疑她具有一种天生的形而上学的禀赋,同时还具有一种自发的不接受任何本体论的本能。他试图使她了解,在她身上天然地体现了千年来两种思想形态的对立状态。从西方人类的最遥远的黎明起,有两股思潮相互交叉,相互对抗,一股是以埃利亚的巴门尼德(注释::巴门尼德公元前6世纪到5世纪中叶:古希腊埃利亚学派的唯心主义哲学家。)为首的,另一股是以爱非斯的赫拉克利特(注释::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40-公元前48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爱非斯人。)为首的。对巴门尼德来说,现实和真理共同溶化在不动的、大量的和统一的存在中。这种固定的幻象使另外一个思想家赫拉克利特感到厌恶,他在抖动的和轰轰响的火焰中看到万物的原型,在哗哗响的清澈的水流中看到永远具有创造性的生命的象征。本体论和形而上学————在存在中休止和超越存在————许久以来,就树立起互相敌对的两种智慧和两种思辩……………… <br /> <br />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完全被自己崇高的主题迷住了,而梅拉尼的一双忧郁热情的大眼睛盯住他望着。他可能以为她在听他讲话,被他替她塑造的她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肖像征服了。但他是机灵的、清醒的,他知道他面颊上的一个小疣尖上有一根长长的卷曲的红毛,只要看一下梅拉尼,他就知道她只注意这个小小的不美观的东西,他讲的话那个少女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br /> <br /> 肯定没有,应该承认事实,梅拉尼没有哲学家的思想,尽管她有不可思议的天赋,使她能够自然地、不自觉地、自发地用实际行动来说明那些永恒的思辨的巨大问题。她被那些富于哲理性的事实迷惑住了,它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指引着她的命运,它们对她来说是不能用概念和语言来说明的。她是天才的形而上学者,可是她停留在未开化的状态,永远上升不到使用语言的程度。 <br /> <br /> 她不再去看望科克班了。而他对此也并不感到很惊奇。他的谈话在少女的思想上没有起任何作用。他知道他和她的来往是受偶然的、难理解的和无法预料的影响摆布的。不过他终于去敲她住的小房间的门了。一个邻人告诉他她已经搬了家。 <br /> <br /> 她受到了什么本能的警告,使她决定回到埃库弗森林的草屋去的呢?无疑,一种她无法拒绝的想法起了很大的作用。 <br /> <br /> 死亡的前景,由于采用一种特殊的工具而变得具体化的某一种死亡的前景,只有它才能够把她从淹没她的对生存的厌恶中救出来。但是这种解放仅仅是一时的,渐渐就会失去它的功效,好像药物变质一样,一直到另一把“钥匙”带着一种新的死亡的诺言————一种更适合年轻人的、更新鲜的、更有说服力的、完全能使人相信的谎言————出现在她面前为止。可是很明显,这个游戏不可能再长久地继续玩下去。所有这些诺言都没有兑现,所有这些约会都没有履行,可是接下来一个不可避免的期限总有一天必然要到来。梅拉尼又一次受到会陷没到存在的沼泽地里的威胁,她选定十月一日,星期日,中午,作为她自杀的日期和时间。 <br /> <br /> 这个诺言刚一作出,她首先感到的是害怕。但是,随着她比较认真地考虑,随着这个决定在她的头脑里逐渐成熟,她越来越感到有一股力量和一种欢乐像波浪一样,一浪接着一浪,越来越强烈地鼓舞着她,激励着她。尤其是这个感觉支配了她的行动。死亡,尽管还很遥远,由于它唯一的可靠性,由于它突然来临的日期的精确性,已经开始它的改变形象的工作。这个日期一经决定,每天,每个小时,这种慈善的光辉都在增强,就好像每走一步,就使我们离欢乐的大火更近一些,让我们能稍许多分享一点它的光和热。 <br /> <br /> 她便这样地又回到了埃库弗森林,她在那儿,先是在艾蒂安的刺花的胳臂的拥抱里,接着在对绳子和椅子的凝视中,曾经感受过向她预示最终的心醉神迷的境界的幸福。 <br /> <br /> <br /> 在九月二十九的那天,一件神妙的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她感到非常满意。一辆小型卡车在草屋门前停下来,一个坐在司机身旁的老年人走下车子,敲草屋的门。这是絮罗老爹,他的病不过是一个严重的警报。两个男人走出车子,把一件不结实的、沉重的、高高的东西搬到公用房间里,那件东西包着黑布,好像一个庄严的、身材高大的、僵直的寡妇…………………… <br /> <br /> <br /> “如果我不怕发表一通谬论的话,”年轻的医生放下他的听诊器说道,“那我就要说她是笑死的。” <br /> <br /> <br /> 接着他解释说,在第一个阶段,笑的特点是嘴唇的轮匝肌和原来处于收缩状态的笑肌、犬牙肌、颊肌突然扩张,同时加上断断续续的呼气。但是,到第二个阶段,肌收缩能够蔓延到面神经的所有依属部分,甚至蔓延到颈肌,特别是颈阔肌。到第三个阶段,笑动摇整个机体,使人流泪,小便失禁,使得横隔膜痛苦地短促地收缩,损害肠和心脏。 <br /> <br /> 对围着梅拉尼·布朗夏尔尸体的那些见证人来说,这堂可笑的生理课程有着各种各样的十分不同的意义,他们熟悉梅拉尼,所以比医生本人更清楚地知道,说死亡是笑造成的这种似乎荒谬的理论和死者的古怪的性格却相当一致。她的父亲————那个羞怯的、漫不经心的、年老的公证人,又看到她在春天里的那一天,衣服乱糟糟的,脸上和胳臂上全沾着煤屑,像个疯子似地笑着扑上来搂住他的景象。艾蒂安·戎谢回想起她用手抚摩锯木厂最吓人的锯条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奇怪而意味深长的微笑。女教师想到小姑娘大口咬柠檬时禁不住露出来的妖娆的怪相。可是阿里斯蒂德·科克班力求将亨利·柏格森在他的著作《笑》(注释:柏格森1859-1914法国现代哲学家,《笑》是他在1900年发表的作品。)里阐述的理论运用到这个更适用的事例上来,根据柏格森的理论,喜剧性是外加在活人身上的技巧。只有雅克琳·奥特兰什么也不理解。她伏在未婚夫的肩上抽噎,相信梅拉尼是因为受到对那个小伙子的爱情的折磨,为了他们的幸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至于絮罗老爹,他只想到他的那个手艺杰作,他的目光从他鸭舌帽的帽舌下紧盯着那个把房间尽头都填满了的那件杰作的黑色恻影。 <br /> <br /> <br /> 梅拉尼在死以前,给他们每个人分别发出一个临终前的通知信,告诉他们她自杀的日期和时间,她信寄得太迟了,没有一个人能来干预。因此,他们是在艾蒂安·戎谢————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接到通知信————来取他的工具,发现尸体以后,才一批又一批地来到了森林里的草屋的公用房间里。 <br /> <br /> 在天花板上一直吊着那根绳子,那根好看的上过蜡的新绳子,绳子头上是一个齐齐整整的活结。在床头柜上放着左轮手枪,弹夹里只少一粒子弹,还有一只茶碟,盛着五只开始干枯的菌子。梅拉尼完好地躺在她的大床上,她被突然发作的心脏病夺走了生命,这个病并没有使她脸上喜悦的、甚至欢笑的神情变得犹豫。的确,她好像在不再活下去的欢乐中翱翔,在那种不需要任何粗暴的方法就能实现的死亡中翱翔。 <br /> <br /> “这是什么?”医生最后指着那个“寡妇”问道。 <br /> <br /> 絮罗老爹站起来,用年轻的丈夫亲手替他妻子脱衣服的那种小心温柔的动作,把裹住那个东西的黑棉布拿下来。每个人都呆住了,他们都能认出来这是一架断头台。不过不是一架普通的断头台,而是一架用饱含着爱情精心制造的华丽的、果木做的断头台,它是用燕尾形榫头精巧地接起来的,上过蜡,用岩羚羊皮擦过,涂上了光滑的涂料,是一件真正的细木工杰作。断头台的刀闪闪发光,外形严厉,带有一种凶残冷酷的意味。 <br /> <br /> <br /> 科克班是一个有经验的古玩商,他注意到夹着刀身让它在当中滑动的两根支柱是照古代风格装饰的,叶饰和花枝图案配合得宜,两个支柱顶上架着那根横木和古希腊时代的柱顶盘的下楣一式一样。 <br /> <br /> <br /> “此外,”他赞叹备至地喃喃说道,“它具有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 </p><p><br />愿欢乐常在(圣诞故事) <br /> [法国]图尼埃尔 </p><p>王道乾译 <br /> </p><p>献给达里·考尔,这个虚构的故事将会使他想起一件真事。 </p><p> </p><p>姓比多什这个姓,能不能成为国际上的大钢琴演奏家?[1]比多什夫妇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叫拉菲尔,把儿子交托给这位体态无比轻灵,声调无比和谐的天使长拉菲尔[2]去保护,说不定无意之间也就是开始接受挑战了。没有过多久,这小孩果然表现出特殊的秉赋,聪颖过人,前途不可限量。小孩刚刚长得能坐在琴凳上,他们就把他放到钢琴前叫他弹琴。他的进步也很显著。这孩子长得一头金发,一对蓝眼睛,面容苍白,很有贵族气派,活脱脱是一个拉菲尔,决不是比多什。小孩十岁就出了名,有神童之称,社交晚会的组织者纷纷争着邀他到晚会上去演奏。他那皮肤透明似得清秀面庞深深俯在琴键上,仿佛是笼罩在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天使长的两个翅膀的蓝色阴影之下,手指间弹出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赞美诗《愿欢乐常在》的曲调,就好像是一曲神秘的爱的颂歌袅袅升到天上,这时太太们简直感动得都要昏过去了。 </p><p><br />这孩子如此非凡的成就,实在得来不易,他是付出了很大代价。他每天练琴的钟点年年增加,这是强制他非这么办不可的。他十二岁时,每天学琴的时间就已经长达六个小时。那些既没有才能、天才,又没有远大前程的小伙伴,他真羡慕他们。有时风和日丽,他被无情的锁在琴台上听到小伙伴们在阳光下嬉笑游戏,这是他总是泪眼汪汪。 </p><p><br />到了十六岁,他的才华无与伦比的全面表现出来了。他成了巴黎音乐学院的凤凰。童年过去,青年期到来,他的青春似乎反而把他从前天使那样的面貌给弄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人们或许会说:“成年”这个恶仙女施展魔法把过去那个浪漫的天使般的孩子给无情的摧残了。现在,他的面貌变得七扭八歪、瘦骨嶙峋、眼眶突出、下巴翘起,日渐加深的近视眼还要他戴上一幅大眼镜。这且不去说它,但是他脸上那幅凝固不变的惊愕表情,就叫人看着好笑,再也引不起梦幻般的意境了。看来,比多什把这个拉菲尔给彻底打垮了,至少在外貌上是如此。 </p><p><br />小贝内迪克特·普里厄尔比他小两岁,对他的面貌的变化好像并不介意。普里厄尔也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不用说,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位了不起的未来的大演奏家。况且她完全生活在音乐之中,而且完全为音乐而生活,此外她什么也不关心。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对他们的关系超出在钢琴上四手联弹那种如醉如痴的亲密程度,已经相互在用赞叹的口气谈着了。 </p><p><br />拉菲尔从音乐学院考第一名出来,就他当时的年龄来说,这在学院里还是前所未有的;接着他就在几个地方教一点音乐课,借以弥补每月月尾的拮据。贝内迪克特已经和他订婚,准备等日子过得更好些结婚。没有什么可急的。他们就是靠着爱情、音乐和清水过日子,而且他们真正认为这几年的幸福生活是尽善尽美的。当时他们都沈醉在搞音乐演奏会上,互相把音乐会奉献给对方;在演奏会上,拉菲尔每晚都是在热情兴奋中怀着感激的心情重复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愿欢乐常在》作为收场。对他来说,这不仅是对这位超越一切时代的最伟大的作曲家表示崇敬,而且也是对上帝发出热烈的祈祷,祈祷上帝保佑他们这样纯洁、热烈的结合。所以,从他指端升起的音符,无异是天上落下来的笑声,天国的欢乐,造物主恩赐给他的创造物的祝福。 </p><p><br />但命运也许是为了取得平衡,所以要让他经历一段相反然而同样宝贵的遭遇。拉菲尔又一个朋友,和他一样,也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他在一家夜总会里给一个歌手伴奏,他就靠这个来谋生糊口。他本来是拉小提琴的,人家和他谈妥,歌手在台上唱,他只需在一家旧的竖式钢琴上陪着那荒唐的歌曲打打拍子就可以,他认为这样伴奏一下也无伤大雅。现在这位朋友亨利·迪里厄因为要到外省巡回演出,又是第一次去,是非去不可的,所以找到拉菲尔头上来,要他带他四个星期,免得将这么一个得来不易的饭碗白白丢掉。 </p><p><br />拉菲尔拿不定主意。在这种黑洞洞、空气极坏的地方待上两个小时,还要去听人家唱那种愚蠢的流行歌曲,他受不了。何况每天晚上都要去,还要在那种下流地方坐下来弹琴......一夜演出收入固然抵得上教一打个别课的代价,尽管这样,可也抵偿不了这种亵渎神圣的考验。 </p><p><br />他想拒绝不去。贝内迪克特要他再考虑考虑,这倒叫他吃了一惊。他们订婚已经很久。神童拉菲尔演奏家的远大前程一晃几年过去,早已忘得无影无踪,还要等多久他才会出名,谁也说不上来。所以,去搞几个晚上的伴奏,在经济上不无小补:他们还要建立一个家,需要的就是钱。这样做是不是牺牲太大?难道拉菲尔还能因为对自己的艺术有这样的想法,就把婚期一拖再拖?他的想法确实可敬,可未免太抽象了。所以,他就答应了。 </p><p><br />他给伴奏的那位歌手,姓博德吕什[3],他一看这人的体态,联想他这个姓表示的形象,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块头不小,软塌塌的,松松垮垮的,拿着哭腔从舞台这一头唱到那一头,唱他生活里数不清的倒霉不幸劈头盖脸压到他头上来。他的喜剧也很简单,就是这么一条规则:你倒霉一次,你就可以引起人家对你发生兴趣;你倒霉两次,你就叫人家觉得可怜;你要是倒霉一百次,那你就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只要把这么一个人物那种可怜的倒霉强调给他挤出来,那就能让观众乐得对他狂呼乱叫。 </p><p><br />拉菲尔第一晚就看出这种笑是什么性质。无非是色情狂、恶意、下流趣味的无耻的展览。博德吕什把他的倒霉事儿拿出来当众炫耀,对准观众裤带一下发动进攻,那就可以把观众降低到最下贱的水平上。观众当中那些体面的布尔乔亚,既不见得比谁坏,也不见得比谁好,博德吕什就凭他那独特的滑稽演唱把他们搞成最最无耻的下流货色。他这一整套节目就是靠这种下流的感染力、这种罪恶的传染性取得成功的。所谓魔鬼的狞笑,也就是说,这种充满着仇恨、卑怯和愚蠢的忘形嚎叫,拉菲尔从夜总会这小小四堵墙的狂呼乱叫声中见识到了。 </p><p><br />他要用钢琴伴奏的就是这种恶俗的蹩脚货。不仅是伴奏,他还要去强调,夸张,烘托。所谓钢琴伴奏,就是用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和赞美诗的神圣乐器去干这种下流勾当!他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并不真的知道什么叫罪恶,只知道什么泄气啊、怠惰啊、烦恼啊、对人和事冷淡啊,都是不好的。可是现在,他亲眼看到有血有肉、挤眉弄眼、狂喊乱叫的丑恶,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而且就是在这个下流胚博德吕什身上看到的,他自己就是这个博德吕什的积极的同谋犯。 </p><p><br />一天夜里,每天非去不可的地狱他照例又去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家带演出节目的咖啡馆门前贴出的海报上,他发现在博德吕什名字下面,不上了这么几个字: </p><p><br />钢琴伴奏 比多什 </p><p><br />他连跑带跳一口气奔到经理室。经理看见他,张开两臂,热情接待。不错,经理认为他的大名也应当上海报。这是件公平合理的事嘛。他在钢琴上作出的“贡献”观众并没有忽视,他的伴奏大大丰富了这个拙劣的博德吕什的节目——应当承认,博德吕什的节目已经有点乏味了。另一方面,比多什和博德吕什两个名字搭配在一起真是妙极了。念起来声调响亮动听,也很有特色,而且荒唐得有趣,真是做梦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当然,工资也要相应增加。很具体嘛。 </p><p><br />拉菲尔本来是到经理室去提抗议的。这是他一边谢过经理,退身出来,一边暗暗骂自己软弱无能、胆小怕事。 </p><p><br />当晚,他把这事一五一十讲给贝内迪克特听。她非但没有像他那样生气,反而祝贺他取得成功;收入增加,她也很开心。归根结蒂,干这一行就是因为能挣钱嘛,尽可能多挣一点,难道不好吗?拉菲尔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大阴谋的受害者了。 </p><p><br />相反,博德吕什对他的态度变得十分冷淡。以前,他一向以保护人宽怀大度的态度对待他。拉菲尔是他的钢琴伴奏,是不显眼的角色,虽然必不可少,但谈不上什么荣誉,拉菲尔只要忘掉自己,随机应变就行。现在,他居然也吸引观众的一部分注意,因此也博得一些喝彩声,以致经理也不能熟视无睹了。 </p><p><br />“不要热心过头,老弟,不要热心过头,”博德吕什对拉菲尔这样说。拉菲尔也没有什么办法。 </p><p><br />要不是迪里厄回来,结束这种局面,事情肯定会闹得不可收拾。拉菲尔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怀着对朋友的责任已经尽到的心情,带着经历过一次有意义的惨痛教训这样的记忆,又回去教他的钢琴课去了。不久以后,他就和贝内迪克特结了婚。 </p><p><br />拉菲尔结婚后,生活变化不大,只是结婚给他加上了一重责任感,这是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他得分担他年轻妻子的忧虑,一起为每月的家用操心,因为公寓房间、汽车、电视机、洗衣机的分期付款每个月都要按时偿清。这样一来,晚上的时间就经常花在数字的排列上,而不是沉浸在巴赫赞美诗的纯洁的美之中了。 </p><p><br />有一天,他回家晚了一些,发现几分钟之前有人来找过贝内迪克特,使她很有些激动不安的样子。果然是咖啡馆经理刚才到家里来找过他,见他不在,就把他的来意和贝内迪克特谈了。不,当然不是关于给倒霉的博德吕什伴奏的问题,因为下轮演出节目中已经没有博德吕什的份儿了,他已经被解聘了。但是,拉菲尔是不是愿意插在两个戏剧节目之间单独演奏几段钢琴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晚上的演出过程中,就可以给观众换换口味,效果可能不错;在一套热烈笑闹的节目中间,能插进这么一场,观众一定会感到耳目一新,心境宁静,而且又是极美的。 </p><p><br />拉菲尔一口回绝。再回到那个空气污浊的地窖[4]里去,他坚决不干;那种地方他已经搞过一个月,真是苦头吃足。干他这一行,也就是说,搞音乐和演出,居然搞得那么丑恶,他算是领教过了。就是那么一回事,还有什么再好领教呢。 </p><p><br />贝内迪克特让他发火,等他这阵怒气过去。但连接几天,她又慢慢的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人家提出的建议,和给倒霉蛋博德吕什伴奏,根本是两回事。人家只是要他独奏,而且喜欢演奏什么就演奏什么。总之一句话,这真正是他独奏家的本行:这才是人家向他提出的建议。这是一个起点,不错,这个起点并不怎么样,但总的有一个开始呀。难道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p><p><br />她每天都不厌其烦的耐心的讲这件事。同时她为了搬家,换个环境,还四出活动。她希望搬到坐落在住宅区中比较宽敞的老式公寓房子里去住。不过改善生活环境也需要做出一些牺牲才行。 </p><p><br />他只好做出牺牲,签了一个六个月的合同,合同规定双方谁先毁约,谁就要负一大笔罚款。 </p><p><br />从第一晚演出开始,比多什就明白他已经落在怎样可怕的陷阱里了。前一个节目是一场滑稽探戈舞,有一个巨人似得女人同一个矮子男人演出,节目演完,激动的观众乱哄哄的静不下来。这是拉菲尔走上台来,整个身体紧紧的绷在一身过短的黑礼服下面,样子发僵,而且好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似的。他架着那付大眼镜,修道院的修士似的面孔由于害怕而完全僵化,这一切又好像是专为取得某种高级喜剧效果故意作出来的。观众一见到他这副模样,立即哄堂大笑,不停的向他叫好。事有凑巧,他那琴凳太短,他要把琴凳弄得高一点,可是慌乱之中,他转过了头,把凳面下的螺母从螺栓上转下来了。这样,面对着发狂的观众,把一张好端端的琴凳给弄成两半,好比一个蘑菇,蘑菇帽和蘑菇柄两下分开。把这个琴凳弄好,在正常情况下,只消几秒钟就可以办到。可是,倒霉的事接连而来,在摄影师闪光灯的围攻之下,由于惊慌失措而动作不准,他又把眼镜碰落到地上去了;眼镜一丢,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他又想办法去找眼睛,他趴在地板上,东摸西找。观众捧腹大笑,笑得不可开交。经过好几分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琴凳重新装好,在钢琴前面坐下来。这时,两手发抖,曲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今晚演奏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了。每次他把手伸到他的乐器上去,已经平静下来的笑浪,又一次翻腾而起,观众一次比一次笑得更加厉害。等他回到后台,他浑身上下已经汗水淋漓,羞愧的简直要发疯了。 </p><p>经理一把把他抱住。 </p><p><br />经理高声叫道:“亲爱的比多什,你真了不起呀!你听我说:了——不——起呀!你是这个演出季节中的伟大发现。你的即兴喜剧表演天才是无与伦比的。看那表情!只要你一出场,观众就笑。只要你在琴上弹出一个和弦,就能叫人发狂。我已经去请报社记者了。可以肯定,一定会有结果的。” </p><p><br />在他身后,谦逊的、笑容可掬的贝内迪克特被这一片恭维祝贺声给淹没了。拉菲尔一看见她,好像失足落水的人发现一块岩石一样,就伸手抓住不放。他作出苦苦哀求的脸色望着她。这个小贝内迪克特·普里厄尔,今晚容光焕发,态度坚定,真正成了比多什夫人,著名喜剧音乐家的太太。说不定这时她心里在想那套高级住宅区公寓房间眼看就要到手了。 </p><p><br />在报纸上,也取得了胜利。人们在谈论一位新出现的巴斯特·基顿。[5]他那付惊恐悲伤的类人猿面孔,丑陋的笨拙举动,他弹琴的那种怪诞方式,到处都有人在称赞。记者们乘机摄下他趴在地板上在一分为二的琴凳中间摸索寻找眼镜的照片,也到处都可以看到了。 </p><p><br />他们搬了家。后来又有一位演出经理人专门负责经管比多什的权益。有人给他拍了一部影片。随后又拍了第二部。等到第三部片子拍好,他们就搬到讷依的马德里大街一幢独用的公馆里去住了。 </p><p><br />有一天,有一位客人来访。亨利·迪里厄前来向这位老同学的辉煌成就表示敬意。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顶上挂着枝形水晶大吊灯,墙上挂着名画家的各种作品,他不免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现在是阿朗松市交响乐团第二提琴手,也还没有见过这样豪华的场面。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人们再也看不见他在那种夜总会里弹钢琴了,这是最主要的。他斩钉截铁的说,像这样卖淫似的糟蹋自己的艺术,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p><p><br />他们两人在一起谈到过去在音乐学院共同度过的岁月,讲到他们的抱负和失望,以及他么为探索自己的道路不得不付出的忍耐。迪里厄没有把他的提琴带来。拉斐尔一个人,坐在钢琴前,谈了一些莫扎特、贝多芬和肖邦的曲子。 </p><p><br />“你本来会成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钢琴独奏演奏家啊!”迪里厄不禁感叹地说。“的的确确,你那时取得其他方面的成就是大有希望的。不过,不论是谁,都不得不顺应自己的天赋。” </p><p><br />可是评论家们在谈到比多什时已经不止一次提到格罗克[5],还说瑞士著名的奥古斯特终于也后继有人了。 </p><p><br />比多什在圣诞节前夕开始在于尔比诺杂技场演出。人们要物色一个穿白色服装的丑角和比多什搭档,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也找人来试了几次,都没有取得什么结果。正在这时,贝内迪克特出冷门,跑出来自我推荐,使得大家吃了一惊。为什么不可以呢?于是,小贝内迪克特·普里厄尔穿起窄窄的绣花坎肩,法国式的短裤,脸上抹着白粉,额头上画两条向上弯的、又像发问又像是嘲弄的黑眉,说话声音响亮,神气活现,脚上穿一双银色薄地浅口便鞋,演得满好。她现在成了著名丑角音乐家比多什的搭档和不可缺少的配角了。 </p><p><br />比多什扮演一个倒霉蛋艺术家,糊涂无知,又天真自负,头上套着粉红色纸板做的秃顶头,一个怪模怪样的、红通通圆球形的假鼻子,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燕尾服,一个赛璐珞做的带有前胸的衬领,在脖子底下晃来晃去,裤子邋里邋遢堆在两只大皮鞋上,像拔瓶塞的螺丝锥,他做出来准备表演钢琴独奏。可是毛病就出在他的服装上,出在凳面可以转动的凳凳上,特别是出在钢琴上。每当他轻轻碰一下琴键,就碰上了机关,闹出一点什么倒霉的怪事来:喷出水来呀,冒出烟来呀,发出什么怪声音呀,什么放屁、打嗝种种怪声,无奇不有。观众于是一阵阵的哄笑,笑声从看台各处汹涌而来,把他淹没在自己的滑稽表演之中。 </p><p><br />比多什在这种欢呼笑闹声中,两个耳朵也给震聋了。有时,他心里想:就是博德吕什也还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不过,他的近视眼使他得到保护,因为他这种化妆不允许他戴眼镜,不戴眼镜,出了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灯光之外,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台下是几千个残忍的观众,他们凶恶的笑闹搞得他昏头昏脑,可是至少,他看不到他们,视而不见。 </p><p><br />这个胡闹的钢琴节目是不是到此为止呢?在于尔比诺杂技场今晚还有什么奇迹要出现吗?原来规定,在结束之前,倒霉的比多什好歹要弹一段乐曲,然后那架钢琴还要当场炸开来,喷出火腿、奶油大蛋糕、成串的香肠、一卷一卷黑白颜色的猪血灌肠。然而,这次演出并不是这样。 </p><p><br />这时,粗野的笑声在突然呆着不动的小丑面前静了下来。接着,在全场完全沉静下来之后,比多什开始演奏。他凝神屏息,若有所思,热情洋溢的奏起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那首赞美诗《愿欢乐常在》来,那首乐曲在他刻苦学习时代曾经给他无限慰藉。杂技场这架马马虎虎修好的装有机关的破钢琴,这时在他手下居然变得很听使唤,神妙的旋律飞向杂技场的黑黢黢的顶上,在那些依稀可见的秋千和绳梯之间往复回旋。地狱里的奚落嘲笑声停止之后,出现了天上的柔和而空灵的欢笑声,在深受感动、心灵与乐声相通的人群上空回旋缭绕。 </p><p><br />随后,最后一个音符带来了全场长时间的静默,好像这首赞美诗一直要飘扬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一样。这时,这位小丑音乐家在他近视眼所见到的一片朦胧中,仿佛看到钢琴盖升起来了。钢琴并没有爆炸,也没有喷出肉类食品来。他好像是一朵深色的大花冠,缓缓的开放,一位俊美的有发光翅膀的天使长从中冉冉升起,这就是那位一直在守护着他,不让他成为十足道地的比多什的天使长拉斐尔。 </p><p>(完) </p><p> </p><p>[1]比多什本意是肉、肉类。此句有比多什这个姓比较俗气,对姓这个的人能成为音乐家表示怀疑之意。图尔尼埃认为姓名有时也含有某种寓意。 <br />[2]能够直接见到上帝的六大天使长之一,见犹太古宗教书籍《托比亚斯书》。 <br />[3]作为普通名词,可做皮囊解,又指愚蠢而自命不凡的人。 <br />[4]巴黎这种带歌舞演出的夜总会有很多设在地下室。 <br />[5]巴斯特·基顿:好莱坞冷面滑稽明星,旧译菲斯开登。 <br />[6]格罗克 </p><p> </p><p>米歇尔·图尼埃与没有他人的世界 </p><p>-------------------------------------------------------------------------------- </p><p><br />作者: 德勒兹 </p><p> </p><p> “这野兽正在咀嚼着的嘴一下子停下来不动了,一根长长的禾木科植物还挂在它的牙齿上……” </p><p> 这个写得十分优美的段落是描写礼拜五与公山羊搏斗的故事的。礼拜五势将负伤,而公山羊终于不免一死,“大公山羊死了”。于是礼拜五说出他的神秘的计划:死了的公山羊将要高飞,歌唱,成为天上飞翔并奏出音乐的山羊。为施行这个计划的前一项,礼拜五使用的是羊皮,把羊皮脱毛,清洗,打光,撑在一个木制的框架上。这头山羊于是被缚在钓竿的一端,通过钓丝微乎其微的动作,使它扩而大之,成为飘浮在天空的一个巨大的浮子,承担着一个浮子的功能,用以把海水传输到天空。至于计划的第二项,礼拜五使用的是羊头和羊肠,用来制造一种乐器,把这种乐器架设在一株死树枯枝上,让它不时奏出交响曲,唯一的演奏者应该说是风。这样,地上的声响被导引到天空,形成一种组合起来的、具有完备音品的天籁,“真正元素化的音乐”。这头已经死去的大山羊通过双重途径把各种“元素”释放出来见之于外。人们将看到:大地和空气作为特殊元素所起的作用远不如这两种完全对立的象征形象所起的作用来得重要,因为这两种象征形象就其自身而言集中了四种元素。大地,正是大地把这些元素拘禁锁闭,把它们约束包纳在物体内部深处;至于天空,那里有阳光,有太阳,承载着这些元素,让它们呈现为自由。纯美状态,将它们从限制约束中解放出来,形成一种外层宇宙能,这是一种能,是任何一种元素所固有的。在大地上存在着火、水、气和土,同样,也存在着空中或天上的土、水、火和气。大地与天空之间存在着一种斗争,斗争的焦点就在于所有的元素的禁铜和释放。那个海岛就是这样的斗争的临界线或展开场所。所以弄清岛在哪一方面失去平衡、是否可能向天上喷出它的火、土、水,由此转化为太阳的成分,是极其重要的一点。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既是这个岛屿自身,同时也是鲁滨孙其人,同样也是礼拜五。岛屿在一系列二重化过程中,变换着形象,不下于鲁滨孙在一系列变形过程中变化着自身的体貌形态。鲁滨孙主观方面经历的一系列变化与岛屿状态所经历的一系列变化,是密切相关不可分割的。 </p><p> 最后的归宿是:鲁滨孙在他那个自身也还原为元素的岛上,也返朴归真变成元素,变为太阳岛上的太阳人鲁滨孙,天王星上的天王星人了。所以,在这里,问题不在事件的肇源起始,不在于开端,而正好相反,在于结果,在于最后的目的,这一切都是种种蜕变过程的显现。这正是这部小说中的鲁滨孙与笛福笔下的鲁滨孙的第一个重大区别。人们一向认为,笛福写鲁滨孙并非仅仅是为了写一个故事、一种历史,而是写“一种探索的手段”:这种探索以一处荒岛作为出发点,企图把与时间同时展开的劳动与征服过程的开端与发展程序重新精确地建立起来,予以再现。很明显,这种探索是双重的虚构。一方面,关于开端的形象事先就已经预定了它可能包括的内容(即关于鲁滨孙从沉船中取得的一切);另一方面,由这个开端出发,必然使再现出来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相等同,也就是说,与经济的世界,或者说,与可能存在、应该存在的世界相等同——如果其中不存在性关系的话(参见笛福的鲁滨孙,性完全是被排除在外的)。是否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性就是使客观世界从开端所严格确定的经济秩序中偏离出来唯一的虚构原则?这个问题,简化地说来,在笛福的笔下,意图是好的:孤零零一个男人独处于荒岛之上,没有“他人”,将会怎么样?不过这个问题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把一个无性的鲁滨孙置于一个复制成类似我们经济学世界的环境之中,即把鲁滨孙放到以我们的世界为原型的世界的这种开端之中,这是不合理的;而为一个有性的鲁滨孙安排一个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不相一致的目的,这才是合理的,也就是说将一个有性的鲁滨孙放到一个本身就偏离常规的虚构世界中去方才是合理的。图尼埃从结局而不是从开端的方向提出问题,所以他不让鲁滨孙离弃荒岛而去。鲁滨孙的结局,他的最终目的,就是“非人化”,里比多与自由元素相遇合,即宇宙能或原始“健康”的发现,这种宇宙能或原始“健康”只能在这个岛上显现,而且只有在这个岛也变得空灵如气或太阳化的限度内方才是可能的。亨利。米勒曾经提到这种“氦、氧、硅、铁基本元素组成的新生儿呗狐堕地”。在这个含氦与氧的鲁滨孙身上,无疑有米勒甚至劳伦斯的东西存在其间:是死了的山羊形成了基本元素,像新生婴儿呗抓落地一样。 </p><p> 不过读者仍然感到图尼埃笔下鲁滨孙非同凡响的“健康”之下隐藏着什么东西未能一目了然,而这种未能了然的东西又完全不属于米勒和劳伦斯的情况。莫非这就是那种带有根本性的偏离常轨,即鲁滨孙那种所谓“健康”所内涵的、又与那如同沙漠一样的性欲不可分割的偏离常轨?图尼埃笔下的鲁滨孙与奋福的鲁滨孙的对立,是一种三重对立,而这三重对立又彼此紧密相关:他跟某几种结局、某些目的,而不是跟一个开端、一个起因联系在一起;他是有性欲的;这些结局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反映着某种变态性欲影响下的一种虚构的偏离常轨,而不是依靠持续不断的劳动行为来实现经济上的再生产,从而复制我们的世界。就反常这个词的本义而言,这样一个鲁滨孙根本没有什么反常之处。但是他自身原本就是反常的这个印象又怎么能排除得了呢?这就是说,按照弗洛伊德的定义,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目的而言,是脱出常轨的,这个印象又怎么能摆脱得了?在笛福笔下与在图尼埃笔下,事情本来是一样的,笛福把鲁滨孙推到开端起源那里,让他再造一个和我们的世界一样的世界;同样,图尼埃把鲁滨孙推向某些目标,使他偏离常轨,由于各种目标不同,于是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发生。把鲁滨孙推到起源上,必然要复制我们的世界,但是将鲁滨孙置于某些目的之前,那就必然偏离常轨。这种奇异的失常现象,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失常现象,因为这里的失常现象是太阳化,其对象是元素,正如天王星这个词的含义一样。“如一定要把这种太阳式的性交换成人类的术语来表示,那么可以说我是属于女性一类,如同是上天的妻子,这样确定我的地位才算妥当。但这种拟人化是错误的。真实情况是,在礼拜五和我已经进入最高境界时,性的区别已经被超越了,礼拜五可以与维纳斯同一,同样也可以用人类的语言说成:我把我自己大大张开来承受最大的星体授精。”疯狂是反常的反面,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以反常而言,岂不正是疯狂的本原? </p><p> 反常这个概念是半法学半医学的混合性概念。医学也好,法学也好,都对之无以为计。像这样的概念,今天重新又引起人们的关注,人们在失常结构中似乎还在探索着法学与医学十分含混的潜在关系的存在依据。其出发点是:反常并不是由处在某种冲动系统中的欲望的力量所决定的;反常的人并不是一个有欲望的人,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欲望引向另一个系统,并让它在其中起到一种内在的限制、一个虚设的焦点或一个零度(即著名的萨德式的冷漠)的作用。反常的人既不是那个欲望着的我,也不是那个“他人”,对于那个我来说,这个“他人”也不是被赋予现实存在的欲望对象。所以图尼埃的小说并不是以反常为主题的小说。它不是一部所谓问题小说。也不是一部写人物的小说,因为这部小说并没有写到他人。更不是一部心理分析小说,因为鲁滨孙并不具备多少内在性。这是一部令人惊奇的喜剧式的历险小说,而且也是一部写转化变形的宇宙小说。小说的主题并不是写反常问题,而是鲁滨孙主题的进一步发展:一个男人生活在他的荒岛上而没有他人。而且这个“主题”也不是去追溯某种预定的开端起源,而只是宣告一些历险事迹:在一个没有他人的岛上,世界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这样,“主题”同样也取得了丰富的含义。首先,人们要按照他人造成的“后果”,探索他人的意义,探索岛上因为没有他人存在而发生的种种后果,人们又把习以为常的世界由于有他人存在而产生的后果加以归纳,由此得出他们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人不存在其中又有什么含义。所以他人之不存在必然是真实的精神经历:这是一部归纳性实验小说。所以,像这样一部用力量和生命写成的小说所表现的一切,哲学思考大可从中有所采择,有所撷取。 </p><p> 他人所发挥的第一个作用是,围绕着我所认知的每一个对象或我所思考的每一个观念,组成一个非社会性世界,一种通道,一种背景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之中,其他的对象、观念按照某些过渡法则得以显现于外,这些过渡法则对于由此及彼的过渡加以调整规划。我在看某一对象,随后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它,我让它进入背景,与此同时,在这个背景中引起我注意的另一个新的对象又行出现。如果这个新的对象于我无所损害,如果它不像某种投射物那样向我猛烈袭来(就像人们不意撞到某种他所没有看到的东西上面那样),这是因为这第一次遇到的对象具有我已经感觉到后继事物的预定存在的一个边缘地带,一个我知道我能够使之成为现实的潜在性和可能性的领域。所以要对这个边缘临界地带有所知、有所感,只有通过他人才有可能。“他人对于我们来说是分散精力的强有力的因素,不仅因为它不停地干扰我们,把我们从智力思考中排除出来,而且还因为它的到来仅仅具有可能性,仅仅在处于我们注意力边缘地带的对象世界上投射一种含糊不清的亮光,从而使这个边缘地带随时有可能转化为我们的注意中心。”于是对于对象中我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我立刻就把它归于他人所看到的;因此,我如果转过身去看到对象这隐藏着的部分,那么我就同他人一起在对象后面预见到了整体。于是,对于在我身后的那些对象,正因为他人可以并且已经看见了,所以我感到它们环列在那里并形成一个世界。按照我所感觉到的这种深度,对象彼此交错重叠、前后掩映,我发现这种深度对于他人来说如同是一种可能的广度,在这种广度之中(从另一种深度的观点来看),对象井然有序,安然相处。总之,他人使世界上各个边缘地带和过渡状态固定化了。他就是各种相邻相近与相似相像所形成的那种温存和煦之感。他调节内容和形式的转换,深度的变化。他防范从背后冲过来的突然袭击。他促使事物相亲相近,自然地相辅相成。当有人怪怨他人的恶意的时候,那是他忘记了另一种更为可怕的恶,即如果没有他人,事物就要制造出种种恶果。他使未见、未知具有相对性;因为他人为我在我所知的事物之中引进了未知的符号,决定我去捕捉我所未知而他人可知的事物。在所有这些方面,永远是他人在传输我的欲望,并使我的欲望接受一个对象。不为一个可能存在的他人所见、所想、所占有的,我就无从欲望。我的欲望的依据正好以此作为依托。促使我的欲望迫近对象的,永远是那个他人。 </p><p> 他人在世界结构中消失不见,将会发生什么情况?那就只剩有太阳和大地的对立,难以忍受的光芒和暗无天日的深渊的粗暴的对立:只有“要么一切都有、要么一切全无”这样一个简单的法则。知或不知、感知或未感知于是在毫不含糊的斗争中以绝对方式相互对峙;“我对这个岛屿的视象还原为其自身,我没有看见的东西就成了绝对的不知,凡是我此时此刻所没有到达的地方因此成了无法测度的黑夜统治的地方。”世界因此成为僵硬、黑暗的世界,潜在性和可能性都不复存在,可能性这个范畴因此也归于瓦解。产生于一定内容的相对协调的各种形式,内容可以按照时空秩序进入形式,这种情况也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些发光而伤人的抽象的线条,一种既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又相互吞噬纠缠的无内容。除了元素之外,一无所有。无内容与抽象线条取代了外形的起伏和蕴涵于内的内容。一切都变得生硬僵化。对象既然不再彼此相就、相互依附,就会变得矗然孤立,态势逼人,于是我们面临的恶意就不再是人的恶意了。可以说,任何事物一旦丧失其外形起伏还原为最生硬的线条,这无异是从背后向我们猛击一掌,或是从后面打击我们。他人不在,严然就如我们不意猛烈撞击到什么东西之上时,令人头晕目眩的迅猛速度让我们感到的那种情形一样。由此及彼的转换过程也不再有了;让我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相邻相近和相似相像的那种温煦和美也告终止。除了不可逾越的深度、绝对的距离与区别之外,任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或者相反,留下来的仅仅是无法忍受、难以承当的重复,仿佛是多重准确重叠的长度一样。 </p><p> 将他人的存在与不存在的最初的后果加以比较,我们才能。说明他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哲学理论上发生的错误,就是时而将他人归之于某一特殊对象,时而又将他看作是另一个主体(甚至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产中提出的观点也满足于将这两种规定性加以调和,让他人在我的眼中成为对象,而对于他视我为何物以及他将我转化为对象一节也置于不顾)。但是他人在我的知觉范围内既不是对象(客体),也不是看我的主体:这首先是知觉范围的一种结构,若没有这种结构,这个知觉范围就不会在其总体中像在事实上那样发挥作用。尽管这种结构是由一些人物,由各种不同的主体——我对于你或你对于我都是这样的不同主体——所构成的,也无碍于它的先在性,它就像一般组织结构的构成条件那样,先在于使它在每一个可知觉的组成领域——你的领域、我的领域——成为现实的那些关系。所以先验的他人作为绝对结构为许多他人的相对关系奠定了基础,而这许多他人正是在各自的领域中形成为一定的结构关系的。但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结构呢?是可能性结构。一张受惊的面孔,这正是一个我未看到过的可能惊吓人的可能的世界的外现,或我看到的世界上足以惊吓人的某种事物的外现。要知道,可能性在这里并不是一个表示某种不存在的事物的抽象范畴:表现在外的可能存在的世界是确实存在着的,不过它(现时)并不存在于表现它的东西之外,如此而已。受到惊吓的面孔并不等同于吓人的事物,它包含着、包藏着它,就好像它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样,这类似于被表现者被组织在表现者之中。一旦我为了自己将他人所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现实性掌握在手,我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说明这个他人是在把与之相应的可能性世界加以发展并使之实现,如此而已。恰恰是在说话的过程中,他人已经对他所包含的可能性提供了现实性,情况确实是这样的。他人,就是包含可能性的存在。语言,就是可能性如此这般的实现。我,就是许多可能性的发展、解释,就是可能性在现实中的实现过程。普鲁斯特说:被感知的阿尔贝蒂娜,她这个人就包含有或表现着海滨和大海的波涛汹涌:“如果她看见我,我在她面前将表现成什么样子?她又是通过怎样一个世界把我分辨得一清二楚?”爱情、嫉妒这两项将是发展、破译这个叫阿尔贝蒂娜的可能性世界的手段。总之,他人作为结构,这就是一个可能性世界的表现,也就是说,处在表现他的范围之外还不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捕捉到的一个被表现者。“在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内部相当紧凑而协调的世界,有它自己的价值,有它的引力中心和斥力中心,还有它的重心。所有的可能性,不论如何干差万殊,互不相同,但在现时它们共存于这个岛的小小形象之中——多么简单化,多么表面化!——正是在这个形象的四周,它们组合在一起,”正是在这个形象中的一个小角落,有一个沉船遇难的人,名叫鲁滨孙,还有他的混血种的仆人。这个形象虽然居于中心地位,但是它在上述每一个人身上都打上了暂时的、瞬息即逝的印记,注定在极短暂的延续之后即归于虚无,而这一形象也是因为白鸟号偶然改变航线才从虚无中引出来的。这些可能的世界中每一个可能的世界都自然而然要求它的现实性,以使自身得以实现。“唯其因为如此,”他人就是这样一种迫切要求过渡到现实的领域而成为现实的可能性。 </p><p> 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因为有他人存在而发生的种种后果。现代心理学已经把成套的、丰富的范畴系统制定了出来,对于知觉领域和知党领域对象的差异变化已经取得结论,这就是:形式一内容,深度一长度,主题一潜在性,对象的侧面一对象的整体,边缘一中心,文本一上下文,正题一反题,过渡状态一实体部分,等等。但是相应的哲学问题也许还没有恰如其分地提出来:人们问这些范畴是否属于知觉领域本身,是否内在于知觉领域(一元论),或者这些范畴通过在知党内容上的表现而归结于主观的综合(二元论)。认为知觉并非由判断知识的综合所形成,以此为借口否认二元论的解释月B 是错误的;显然可以设想另一种对某一内容施加影响类型的种种被动感觉的综合(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是从不否认某种二元论的)。尽管如此,只要二元论在知党领域内容与先自我反省综合之间出现,这种二元论是否已经确定,我们仍然表示怀疑。真正的二元论并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在于知觉范围中“他人结构”的后果与其不存在之间(如果没有他人,那就一定是知觉自身)。应当知道:他人并不是知觉范围中其他的人之间的一种结构(这里知觉的含义是,比如说,人们已经认识到它与许多对象在性质上存在着区别)。他就是限定范围的整体的结构,也是使上述各个范畴可能构成和得以运用这个范围的整体的功能。使知觉成为可能的并不是我,而是作为结构的他人。所以,是这些作家对二元论解释得不妥善,不能从交替循环中摆脱出来,依照这样的循环往复他人或者成为这个范围的某种特殊的客体,或者成为这个范围内的另一个主体。按照图尼埃的意见,把他人规定为一个可能性世界的表现,反而会把他人弄成为各个范畴形成的知觉范围的组织的先验原则,我们也就以他人形成为那使范围“范畴化”的功能得以实现的结构了。于是真正的二元论随着他人的消失而出现,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下,知觉范围又将如何?知觉范围是否可按照另一些范畴构成?或者是相反,使我们进入某种特殊的非形式之中,知觉范围向着某种非常特殊的内容展开?以上种种恰恰就是鲁滨孙的经历。 </p><p> 命题,即假设命题一鲁滨孙,具有一个很大的好处:人们向我们显示他人结构的逐渐消失,实在是因荒岛上的各种条件而形成的。鲁滨孙在岛上不再遭际任何现存的关系,不再遇到什么人物以使他人结构得以实现,在这样的情况出现以后,他人结构仍然残存着,仍然在起着作用,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这种情况终止的时刻毕竟将要到来:“明灯在我所在的范围内熄灭了。在幻觉的滋养下,明灯发出的光仍然久久照在我身上。现在,完了,我处在黑暗笼罩之下了。”我们看到,当鲁滨孙遇到礼拜五时,他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他人看待。最后,海外来的一艘船靠岸,鲁滨孙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把那些登岸的人作为他人的功能加以恢复,因为像他们那样架构起来的结构本身已告瓦解:“他人就是这样:一种可能只有自我赋予血肉才能过渡而成为现实。对这一要求拒而不取,那该是多么冷酷,自私,不道德,这正是鲁滨孙所受的教育灌输给他的结果,但是,在他多年孤独生活之后,他逐渐把那种教育忘掉了,所以现在他在问自己,是不是再能寻回那个已经失去的地下石沟。”但是,结构的这种不可逆转的循序渐进的解体,不正是失常在他那内在的“岛”里面通过另一些途径所达到的境界吗?按照拉康的说法,他人的“权力的丧失”使得别人无需再担心成为他人,因为能够使他们成为他人的场合与功能的结构已不存在。我们那个可认知的世界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整个地崩溃瓦解了吗?不正是为了其他事物的需要?…… </p><p> 让我们再回转来看看他人出现所造成的后果,例如“他人—一个可能性世界的显现”规定的某些后果。主要的后果,是我的意识与我的对象的判然划分。这种划分实际上来源于他人结构。使这个世界充斥着种种可能性、内容、边缘地带、过渡状态——使一个令人可畏的世界在我还没有感到畏惧之前,或者相反,在我现实地对这个世界感到可畏可怕时具备可能性,这就已经使一个令人安心的世界具备可能性了——把这同一个世界包纳在另一些外观之下,让它在我面前以另一种面貌展现出来——让这个世界内部由包含着许多可能性世界组成的小泡组织起来:他人是什么?他人其实就是如此。从这时开始,他人就使我的意识不可避免地倒转后退到一种“我曾经是”的境地,倒退到与客体非同时并存的过去。譬如说,在他人出现之前,就已经有一个令人放心的世界存在着,人们无法把我的意识与这个世界区分开来;他人出现,表示一个令人可畏的世界的可能性,如不让先于它的世界成为过去,它就不可能展现出来。我,我不过是由一个过去的世界构成的,而这个世界恰恰是他人使它成为过去的。如果他人就是一个可能性世界,那么我,我就是一个已成为过去的世界。各种认识论的全部谬误就在于假定主体与客体同时并立,事实是此一方的成立正是以彼一方的消失为条件的。“主体就是丧失客体资格的客体。我的眼睛就是光、色的尸体。我的鼻子是各种气味在它们的非现实性得以显现之时的遗留物。我的手就是对拿着的东西的反驳。因此认识论的问题就因为这样一种阴错阳差而发生了。其中包括主体与客体的同时并存,认识问题试图借这种同时性来阐明各种神秘难测的相互关系。但是主体与客体不能共处并存,因为它们本来就是指同一事物,首先这一事物本来就属于现实世界,随后它又被废弃了。”所以他人确定了意识及其对象(客体)的区分,将它看作是时间性的区别。他人出现的第一个后果与空间有关,并与各个知觉范畴的配置有关;第二个后果,也许这是更为深刻的,与时间有关,与时间长度、时间先后次序有关。如果他人不再发生作用,那又怎么会有过去呢? </p><p> 在他人不在的场合下,意识及其对象(客体)合而为一。那是决不会有发生错误的可能性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人不存在,整个现实就成为审判庭,足以讨论、肯定或证实我所深信见到的一切,而且还因为他们由于缺乏他人的结构,使意识与对象在永恒的现时中胶合在一起或互相重合不可分。“因此,人们可以说我的一天一天时间自行并立。每一天彼此都不后退。它们都矗然直立,一直这样重复下去,傲然显示在它们自身内在价值之中。而且在现实的进程中,它们的某种情况的先后顺序区别也都混灭不见,变得彼此相似,以致它们在我的记忆中互相重叠不分彼此,使我感到它们总是不停地再现而始终都是那一天。”意识于是不成其为投射到对象(客体)上的光芒,而变成了一种物自体发出的若隐若现的纯粹闪光。鲁滨孙因此成了关于岛的意识,而关于岛的意识只是岛关于自身的意识而已,所以也就是岛自身。于是关于这个荒岛的异乎寻常的反论也就不难理解了:海上遇难的人,如果他是唯一的、绝无仅有的,如果他已经失去“他人一结构”,他也丝毫没有同岛上的一片荒凉空旷割断联系,毋宁说他接受、承认了岛上这一片空旷荒凉。这个岛就叫作希望岛,那么“我”是谁?“这个问题决不是一句徒然的空话,甚至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因为事情如果不是与他有关,那就一定与希望岛有关。”这样,鲁滨孙渐渐接近这样一个启示,这就是:由于他人的丧失,他首先感到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大混乱;除开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受到损害破坏,世界丧失了它的演变转换过程和潜在性。但是,他(渐渐地)发现的宁可说是那个他人打乱了的世界。所谓混乱,其实就是他人。他人消失不见,不仅一天一天的时间一个个矗然僵立,不断地重复,而且还有各种事物也在面前僵立,不断地重复,因为他人不存在,万物就不可能让这些事物掩过另一些事物。就是欲望也是如此,它也不可能嵌入一个对象(客体)或一个借他人得以显现的可能性世界。于是荒岛陷入僵立状态,归于普通僵立状态之中。 </p><p> 意识不仅转化为事物的内在的微光状态,而且成了事物的一种头脑中的想象,出现在每一种事物上的光,一种所谓“能随……另一个希望岛,今后我就要迁移到那里去了,我要在纯时间中永远定居。”这部小说很擅长写这方面的内容:每逢写到树立复本的非同寻常的发生过程都写得十分精彩。但事物在他人出现的场合下显现,与复本在他人不在时趋于脱颖而出这两者的区别,准确地说究竟应该是怎样一种情况呢?这两者的区别,一是他人主宰着许多对象(客体)形成的世界的组成,二是这许多对象(客体)之间的过渡转化的关系。对象(客体)只有通过他人使这个世界充满着可能性才能存在;每一个对象(客体)只有在借他人得以显现的各个可能性世界发生作用的条件下才会对其他对象(客体)自行封闭或展现开来。总之是他人把元素封闭在形体的限度之内,从最大的范围来说,封闭在大地的限度之内。因为大地就是容纳各种元素的最大形体。大地之所以是大地,就因为它充满着他人。是他人用元素制造了形体,又用形体制造了对象(客体),如同他人借助他所表现的世界制造出他自己的面貌一样。一旦他人消失,复本就脱颖而出,这复本并不是各种事物的遗迹。相反,复本是矗立起来的形象,元素于其中自行释放于外而又自行增殖,所有的元素都转变成为天体性质的东西,形成为元素千差万别、变幻莫测的形状。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太阳化与非人化的鲁滨孙的形状。这一切变化过程就仿佛整个大地试图通过这个岛屿消逝隐失似的,大地不仅要把他人影响下非法取得的其他元素恢复原状,而且还要自行勾划出它的空灵气化的复本,复本又使它具有天体性,让它和其他元素在天空中飘荡飞扬并成为太阳化的形状。一句话,他人就是包纳各种可能性世界以阻止复本突然出现的那种东西。他人,就是了不起的据客。恰恰因为这样,他人结构的毁灭并不是世界的崩毁解体,而是一种与倒坍的组织结构相对立的直立的组织结构,是重行矗立起来的结构,总之,从垂直的没有厚度的形象解放出来,继而又从释放出来的纯元素之中解脱出来。 </p><p> 为了产生复本与元素,必须有某些灾祸发生;不仅需要大公山羊死掉的仪式,还要一次可怕的大爆炸,在大爆炸中,岛屿喷吐出它全部的火焰,它的一个山洞自身也随之被喷吐出来。通过这一类灾祸,竖立起来的欲望才知道它真正的对象是什么。自然与大地不是已经告诉我们欲望的对象既非形体亦非物而仅仅是“形象”吗?当我们欲望着他人自身,如不是那小小的被表现出来的可能性世界,他人错将它包纳于其自身而不是让它飘浮飞扬于世界之上,像一个灿烂光辉的复本那样舒展开来,如不是这样一个世界,那又是什么呢?蝴蝶恰如其分地把一朵花再现为它的雌蝶的腹部到花上去采蜜,采蜜之后从花上飞去,头上两个触角满载花粉,看来形体不过是一些通向“形象”的曲径弯道,似乎性实现它的目的以省略这条曲径弯道为好,不但更为迅捷,而且也比直接诉诸“形象”,最后指向从形体释放出来的“元素”更加好,更加快当。里比多和元素的结合,这就是鲁滨孙发生偏差之所在;但是发生这种偏差的整个故事,就目的而言,正好是各种物、大地和欲望的“矗立反复”。 </p><p> 为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付出多少艰辛困苦,经历多少小说所描写的惊险事件。因为,鲁滨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失望。这第一个反应恰恰表现在出现神经官能症时期,因为他人结构在其中还在起作用,虽然完成这样的任务、使之得以实现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人结构以某种方式发生的作用与并无实有的人所占据的这个他人结构发生的作用是同样精确、毫厘不爽的。其他的人不再适合于结构;结构起作用于空虚无有之中,同样是严格以求、毫不容情的。结构仍然不停地迫使鲁滨孙退到无法认知的个人的过去境界,陷于回忆的陷协和幻觉的痛苦之中。神经失常时期(在这个时期鲁滨孙整体地感到“压抑”),体现在沉溺于烂污泥那一节,即鲁滨孙同美洲野猪一起在烂泥塘中翻滚:“只有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露出漂动着浮萍和蛙卵的水面。他与陆地上的一切牵连脱离开来,循着某些记忆的碎片构? </p><p>礼拜五<br />[法]米·图尼埃 著<br />王道乾 译</p><p>--------------------------------------------------------------------------------<br /> <br /> 米歇尔·图尼埃(1924——),法国当代文学巨匠,本书是他的代表作,发表 <br />当年即获得法兰西文学大奖。 <br /> 作者用了笛福笔下的故事背景,鲁滨逊在荒岛上孤独地度过了二十八个寒暑, <br />只有土著人礼拜五和他作伴。但当英国商船白鸟号受了天启般地驶抵荒岛,给他带 <br />来重归故里的现实可能性时,他拒绝了。富有喜剧色彩——或者毋宁说更富有哲学 <br />色彩的结局是鲁滨逊留在了他命名的希望岛上,而礼拜五却随船去了遥远的英国。 </p><p><br />前言 <br />第一章 <br />第二章 <br />第三章 <br />第四章 <br />第五章 <br />第六章 <br />第七章 <br />第八章 <br />第九章 <br />第十章 <br />第十一章 <br />第十二章 <br />米歇尔·图尼埃与没有他人的世界 <br />礼拜五 <br />引言</p><p> 提灯由一根绷得挺挺的铅丝吊在房舱天花板上,从提灯的摆动可以测出弗吉尼<br />亚号在一排翻江倒海的涌浪打下来时。倾斜到多大一个角度。船长彼德。范。戴塞<br />尔俯下身去。上身支在自家的肚皮上。拿着塔罗纸牌在鲁滨孙面前开始布牌。</p><p> “请先切牌,然后翻开第一张。”他对鲁滨孙说。</p><p> 接着他退后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从他那个瓷烟斗里抽了一大口烟。</p><p> 这是创世神,“他解释道。三大基本神道之一。他化身为一个街头卖艺人。站<br />在摊满一大堆古里古怪的东西的工作台前面。这里边的含义是说在您身上有一种组<br />织家的才干。他正在同一个秩序紊乱的世界进行斗争,正在按照命运提供的手段竭<br />尽全力试图主宰这个世界。他的目的好像是达到了不过。我们不能忘记,这位创世<br />神自己也是一个卖艺人:他的功业。他建立的秩序。全都是虚幻的。不幸得很,对<br />于这一点他缺乏自知之明。对怀疑主义他并不擅长。”</p><p> 一下沉重的撞击突如其来,船体为之震动,这时提灯在上边一摆,同天花板形<br />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狂风卷过,船身猛然一转,把弗吉尼亚号推向阵风的侧面,巨<br />浪发出排炮一般的轰鸣,猛冲到甲板上。这时鲁滨孙掀开第二张纸牌。在这张油污<br />肮脏的纸牌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物,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站在一驾挽着两匹骏马的<br />战车上。</p><p> “战神玛斯,”船长又开口说道。这位小小的创世神显然战胜了大自然。他使<br />出力量取得胜利,在他四周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建立了秩序。“</p><p> 范戴塞尔一尊佛像似的盘坐在他的位子上。两眼闪着狡黠的光芒上上下下打量<br />着鲁滨孙。</p><p> “照您的形象建立起来的秩序,”他神情若有所思地又这么重复了一句、这用<br />丝毫没有揭开一个人的心灵的意思。这是设想这个人身上充满着一种绝对能力就凭<br />这份绝对能力他可以通行无阻地行使他的意志。王者鲁滨孙—一您已经是二十二岁<br />的人了。您抛弃……不……您把您年轻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都留在了约克郡,像您<br />的同胞当中许多人所做的那样,您也要到新大陆去碰碰运气。您的亲人不久就会和<br />您再团聚在一起。总之,倘使上帝愿意的话……您头发剪得短短的您红棕色的胡子<br />剪得方方正正,两眼灼灼有神。目光清澈,不过其中总有那么一种我也不知相怎么<br />回事的固定的、带有局限性的东西。您气度尊严冷峻,不免还近乎矫揉造作,所有<br />这一切。就使您归属于那些从来什么也不怀疑的有福之人那一类里面去了。您是虔<br />诚的,极为节俭而且心地纯洁。将要由您君临的那个王国也许同咱们那些家用的大<br />橱有几分相像。在那里面,咱们家中的婆娘把黛衣草香囊熏得香香的,洁白床单和<br />台布全都摆得齐齐整整的。请您不要不高兴。也不必脸红。其实我给您讲的这些话,<br />也只有在您年纪再大个二十岁的那会儿才算得上是带有侮辱性的。说真的,您也该<br />什么事儿都学着了解了解才好……别再脸红了,再抽张牌吧……这叫我怎么给您说<br />呢?您给我抽出的这张牌是“隐士”。“斗士”已经意识到他的孤独,他就退隐到<br />洞穴深处,以便到那里去寻找他所由来的根源。不过,一巨像这样潜入地心,完成<br />了深入到自身深处的历程。他就转化成为另一个人了。他倘若再从这样的退隐之所<br />走出就将会意识到,他的坚如磐石的灵魂已经有了内在的裂痕。请再翻一张牌吧。</p><p> “鲁滨孙犹豫不决。这个大块头荷兰佬,这个森林之神,在他那一派贪图享乐的<br />物质主义态度背后,讲出话来的那种腔调确实带有某种叫人惴惴不安的意味。鲁演<br />孙自从在利马登上弗吉尼亚号以来,这个荷兰佬那种伤风败俗的机智以及他那种犬<br />儒式的享乐主义的为人不需多久就叫鲁滨孙感到十分不快,鲁滨孙总是有意避开。</p><p> 不同这个怪人面对面相遇。谁想遇上这么场暴风雨,他给弄到这个舱房里来,<br />竟成了一个囚犯,关在舱里不得出去,不过,在类似的情况下,这里倒也确是船上<br />可能提供的唯一舒适的地方。这个荷兰佬似乎存心要利用这个大好时机把他这个天<br />真的旅客尽情嘲弄一番。因为鲁演孙拒不喝酒,于是塔罗牌就从桌子下面抽屉里拿<br />出来,范。戴塞尔那占卜家的兴头也愈来愈高,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鲁滨孙<br />两耳只听得外面风声涛声震天价响。乱作一团仿佛妖婆女巫在恶魔支配下举行午夜<br />集会,兼带还搞那种卜祸福问休咎的玩艺儿,而他也身不由己地卷了进去。</p><p> “且看是谁把‘隐士’从洞穴里给弄出来的!原来就是维纳斯,她从海水中一<br />跃而出,她在您的花坛上,不过才迈开脚步走了最初几步。请再翻一张牌;好,谢<br />谢。第八张王牌:人马星座。维纳斯变成了长翅膀的天使,把羽箭一枝枝射向太阳。</p><p> 请再翻一张牌。啊,好,是这一张。‘灾难’!您刚才翻开的这张牌是第二十<br />一张王牌,叫作‘混沌’!地球上的动物正在同冒着火焰的怪物展开搏斗。您所看<br />到的这个人被挟制在两种对立力量之间,他是一个只知道固执己见的疯人。不管怎<br />么说,人总是会变成这副样于的。再给我抽一张牌出来。很好,很好。就该是这么<br />一张。</p><p> 这是土垦,第十二张王牌,他化身为一个吊死鬼。不过,您看,在这个人物身<br />上,最最寓意深长的就在他是双脚朝上吊死的。所以,请看。我可怜的克罗素,您<br />是脑袋朝下的!赶快把下一张牌给我抽出来。有了,有了,是这张。这是第十五张<br />王牌:双子星座。这我可得好好研究研究。我们这位变成弓箭手的维纳斯这会儿又<br />变成个何等样的人物。她变成您的孪生兄弟了。双子星变成了从脖子到脚都连结在<br />一起的雌雄同体的天使。这一点请千万注意,决不可忘记!</p><p> 鲁滨孙茫茫然。尽管船体在巨浪冲击下震荡有声,他也并不特别感到不安。在<br />船长头顶的上方,透过那扇舷窗可以看到夜空上些许星辰的方位在变动,这也并不<br />让他觉得有什么可忧虑的。弗吉尼亚号——它在好天气下不过是那么一艘平平常常<br />的帆船——其实是一艘经受过种种考验的船只,甚至在遇到严重撞击后仍然安然无<br />恙,保存得很完好。弗吉尼亚号光凭它那短短的桅杆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可它那<br />短短圆圆的突肚形船体竟容得下两百五十吨的货物,它那既像大锅又像大圆木桶的<br />船形比快速海船载重要多得多,但是它的速度之慢,却在这世界上它停泊过的每个<br />港口都落下了笑柄。弗吉尼亚号船上的水手,只要不是靠海岸航行有可能构成危险,<br />哪怕就是天昏地黑在刮飓风的天气,他们照样可以蒙头安然大睡。何况,这位船长<br />还有这么副秉性,他决不会为了使航线不致迷失方向,不惜一冒风险去同狂风怒潮<br />争高低。</p><p> 一七五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将尽的时刻,弗吉尼亚号正处在南纬三十二度的<br />纬线上,气压表直线下降,船桅顶端和横枪上,都闪烁着像马头上冠羽那样的爱尔<br />摩火,这种现象宣告一场罕见的强风暴即将袭来。这艘荷兰圆艏帆船正有气无力地<br />缓缓朝着南方地平线的方向行驶,南方天际一片黑暗。不一会儿雨点就已经纷纷打<br />在甲板上,鲁滨孙看着暗而无光的雨水,觉得十分惊愕。充满硫磺气味的黑夜把船<br />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暴风雨中卷起一股西北风,忽升忽降,飘忽不定。把罗盘上的<br />罗经方位打偏了五至六度。静静的弗吉尼亚号施展出它所有的软弱无力的手段勇敢<br />地抵抗着高高卷起咄咄逼人的巨浪,洪波巨涛每一次涌动都把船泊埋没在浪头里,<br />但是船仍然以其矢志不移的决心沿着航线破浪前进,这让范。戴塞尔一贯冷嘲热讽<br />的眼睛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然而,两个小时以后,突然听得一声断裂的巨响,他急<br />忙冲上甲板,只见前桅帆已经像一个汽球那样破裂开来,再也不可能迎风鼓起,撕<br />成一条一条流苏似的残片垂挂在那里,他心想,坚持到这份一上也算是对得起自己<br />的了,再硬拼未免就不明智了。他于是叫人把帆全部降下,命令舵手撤舵听任船自<br />行漂流。打这以后,可以说弗吉尼亚号就不再抵抗,俯首听命,任凭风暴摆布了。</p><p> 狂风暴雨在波滚浪掀毫无遮拦的海面上急速扫过狂流急浪一下子好像变得对这<br />条船无情无义了。范。戴塞尔叫人把甲板上各个舱口小心关紧命令全体船员一律留<br />在中舱禁止出去——只有一个人和船上的那条狗泰恩例外,他们得留在上面守望。<br />他自己也躲到他的房舱里面不出去了荷兰的哲学。大肚长颈瓶装着的刺柏子酒,酸<br />干酪,稞麦饼干,铺路石块那般沉重的茶壶,烟草,还有烟斗,所有这些足以自慰<br />的东西琳琅满目地陈列在他的四周。十天以前,左舷侧远处曾出现过一条绿线。这<br />已经预示船员:越过南回归线以后便绕过了德斯文图拉多斯群岛。继续向南。大概<br />第二天就可以进入费尔南德斯群岛水域了。可是海上起了风暴。把船逼向东转,驶<br />向智利海岸方向,但好在距智利海岸还有一百七十海里之遥。根据航海图来看,沿<br />途没有任何岛屿或礁石。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p><p> 因为一时间海啸浪涌,船长又一次提高了嗓音说:“咱们在这第十九张大王牌<br />狮子身上又找到双子垦这一对儿。这两个小孩手拉着手正站在一堵高墙前面,这堵<br />墙象征着‘太阳城’。太阳神就站在奉献给他的这一片海潮的最高的地方——‘太<br />阳城悬在时间与水恒、生与死的中间——大阳城里的居民都有如孩子般地天真纯洁,<br />因为这种纯洁已经达到了太阳性征的程度,这种性征比之于雌雄同体有过之无不及。</p><p> 它是循环的。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就是这种自身封闭圆满无缺的性爱形态。<br />这是人的完美形态的极致,达到这样的境界极端困难。要保持这样的境界更是难上<br />加难。</p><p> 但似乎您是受到召唤要上升到这样的境界的。至少这副埃及塔罗牌所说明的是<br />这样的意思。年轻人。我向您表示敬意!“于是船长从他的椅垫上站起来,向鲁演<br />孙鞠躬致礼,他那动作里既含有揶揄的意味,又带有严肃的成分。”不过。我请求<br />您再抽一张牌给我。谢谢,谢谢。啊!摩偈星!这是灵魂逸出的门户,换句话说,<br />这就是死亡。这副骷髅正在清除一片草地上乱堆着的人的手脚和头颅。它已经把这<br />种不祥的含义说出来了,这个不祥的含义和这一场狂潮巨浪是紧密相连的。您从‘<br />太阳城’高处跌落下来,您面临着死亡的极大的危险。我急于知道现在就要落到您<br />头上的是张什么牌,可我又怕看见它。如果是张坏牌,那您就完了—一“</p><p> 鲁演孙侧耳倾听。他难道没有听到怒海在风的交响曲里还混杂有一个人的呼喊<br />和一条狗的嚎叫?这一点很难确定。或许因为他过于专心在想着处在这种非人的地<br />狱状态下惶恐万分地待在天篷下的那个水手吧。那个水手给统盘缠住了没法脱身出<br />来报警。但是,他的喊声究竟有没有人听到“要不刚才他根本就没有喊叫过?</p><p> “朱庇持!”船长大声叫了出来。鲁滨孙,您得救了。不过,真是活见鬼。您<br />这是死里逃生!您说不定要直沉海底。然后有天神前来搭救。还给您带来妙不可言<br />的好运气。他化身为一个金娃娃,从大地的母腹里走出来——就像是金矿里挖出的<br />金块——,把开启‘太阳城’之门的钥匙交给您。</p><p> 朱庇特?不就是他刚才透过暴风雨轰鸣声听到的那个词吗?朱庇特?不对,不<br />对!是陆地,陆地!“</p><p> 原来守望的人刚才是在叫喊:陆地!如若不是发现靠近一处从来不知道的海岸,<br />连同它的沙滩或礁石。在这样一艘已经失去控制的帆船上,说实在的,还有什么更<br />紧急的情况值得他通报呢?</p><p> “刚才说的一切。在您看来可能都是不可理喻的胡言乱语。范截塞尔解释说。”</p><p> 不过,这恰恰正是塔罗纸牌的高明之处。它从来不拿明言实语对我们解释我们<br />的未来。要是都能清晰地预见未来,那您想想会产生怎样的混乱状态啊?不,不可<br />能,我们的未来至多只能让我们有所预感。我给您讲的这一篇小小的道理,有点类<br />似某种密码。而识读密码的镂空纸板就是您的未来本身。我预言的一桩桩一件件事<br />情早晚都会实现。您一生中必将发生的每一个事件将来都会对您—一揭晓,交代得<br />一清二楚。这类预言乍一看好像挺玄的。其实例并非如此。</p><p> 船长闭口不再说话了,默默吮着那管长长的阿尔萨斯烟斗的弯嘴儿。烟斗已经<br />熄火。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用刀尖上上下下掏着烟斗。借助这个工具把瓷烟<br />斗掏空。把烟灰弄到桌上的一个大贝壳里。鲁滨孙在这波涛汹涌的喧闹声中没有再<br />听到什么异乎寻常的声音。船长拿一个舌形的铜片把他那个装烟草的筒子上的木盖<br />撬开。他小心翼翼地把磕碰不起的大烟斗伸到筒子里装得满满、铺得很实的烟草中<br />间,弄出一条像通道似的空当,把烟斗插到里面去装烟草。</p><p> 他解释说:只有这样。烟斗才不会碰坏,而且还可以让阿姆斯特丹烟草带蜜的<br />香味儿浸到烟斗里面去。</p><p> 随后。他突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严厉地注视着鲁滨孙。</p><p> 克罗索。他对鲁滨孙说,请您好好听我说:您要保持心地纯洁。这是灵魂的净<br />化剂呵。“</p><p> 这时,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在链条上剧烈地晃动,划了一个圆弧形。撞碎在房舱<br />天花板上。这时船长第一个急忙把脑袋钻到桌下。在一片撞击声中。鲁滨孙在黑暗<br />里摸索着往舱门走去,想去找开门的把手。他什么也没有摸到,但立刻一股强劲气<br />流吹来,这时他才知道舱门早已不知去向。原来他已经走到船舱内部的纵向通道。</p><p> 他只觉脚下船底深处一阵震动,接着什么都不动了,真叫人毛骨使然、惶恐万<br />分。</p><p> 在甲板上,天上一轮满月发出凄惨的光亮。朦朦胧胧,借着月光,他看见一群<br />水手正从艇架上降下一只小艇。他赶忙直奔他们而去。但正在这时,甲板在他脚下<br />猛然倾陷了。不妨这么说吧,当时有一股千钧之力对着这艘荷兰圆艏帆船左侧船身<br />凶猛地砸下来。接着,海水如同是一堵黑色的巨大高墙倒坍在甲板上。从船的这一<br />头到那一头,一扫而过,连人带物全给冲得了无踪迹。</p><p>第一章</p><p> 汹涌的波涛冲上潮湿的海滩;潮水冲到脸朝下趴在沙滩上的鲁滨孙脚上。鲁<br />滨孙在半丧失知觉状态下,蜷缩着身体,往海滩上爬了几米。然后就那么蜷着身<br />子背朝下仰卧着、在淡蓝色的天空上有一些白色、黑色的海鸥在飞来飞去盘旋,<br />天空上还有一些白色的网状云渐渐飘散,这就是昨夜大风暴过去之后留下来的全<br />部痕迹。鲁滨孙用力想坐起来,在左肩上立刻感到一阵剧痛。沙滩上散布着一些<br />七零八落的鱼虾蟹之类,还有被海浪冲上来的一簇簇浅棕色的海藻,这些原来都<br />是在海水下面一定深度生存的东西。在北边与东边的方向上,水平线朝远海空旷<br />的天边拓展开去,但是在朝西的方向上,视野被一处悬崖峭壁遮住了,悬崖一直<br />伸进海里,看来有一脉礁石前后相连延伸到海底。就在那儿,相距大约只有两链<br />的地方,弗吉尼亚号那可悲而又可笑的侧影正好矗立在一片礁石之间,它桅樯折<br />断,碎成絮条的帆素在风里飘荡,正在默默无声地为这一场灾难哭号泣诉。</p><p> 当暴风雨袭来时,范·戴塞尔船长的这艘荷兰圆寿帆船正航行在胡安费尔南<br />德斯群岛附近,船当时并非像船长所想的那样在群岛的北侧,而是在东北方向上。<br />从那时开始,船在大风裹挟下疾行,照理是要被吹到马萨铁拉岛上,而不应当在<br />马萨铁拉岛与智利海岸中间一百七十海里空旷海面上逐浪漂流的。对鲁滨孙来说,<br />那至少是一个比较不那么不利的假设,因为,据威廉。丹皮尔描述,马萨铁拉岛<br />覆盖着热带森林和草地的九十五平方公里土地,足以供养来自西班牙的居民,而<br />岛上居民分布确实又相当稀疏。不过,也有可能船长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弗吉尼<br />亚号就这么在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岛与美洲大陆之间某处未经发现的一个小岛撞<br />碎了。不管怎么说,应当去找找幸免于难的人,以及此地的居民,如果真有人居<br />住在岛上的话,这才是正理。</p><p> 鲁滨孙站起身来,走动了几步。没有折肢碎骨,不过左肩上受伤,留下一大<br />块瘀血。太阳当空照着,热辣辣的,他就拿凤尾草卷成一个喇叭筒戴在头顶上,<br />这种植物在海滩和森林边上繁殖很多。随后他又抬起一根树枝,充作手杖,接着<br />就朝荆棘丛生的密林里面走去。这片密林覆盖在山顶火山形成的海角脚下,他想<br />利用这一个个伸出的海响来辨别方向。</p><p> 森林愈来愈密。先是多刺的荆棘,接着是气味浓烈的月桂、红杉、松树。腐<br />败霉烂的枯树于聚集成堆,使得鲁滨孙一会儿在植物形成的隧道里爬行,一会儿<br />又一连好几米如同走在天然的旱桥上一样。枝蔓藤条错综缠绕,好像一张大网把<br />他罩在下面。大森林中压倒一切的是岑寂幽静,他在里面穿行前进发出的声响,<br />那回声听起来十分痛人。森林里不仅绝无人迹,而目在这随着他逐步深入的、绿<br />叶形成的大教堂似的穹隆下面,连野兽好像也不见踪影。正当他站在一段看起来<br />比别的树桩更生得奇形怪状的树桩跟前这么想的时候,他认出几步开外有个东西<br />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像是一只绵羊或者一只大犯子。可是这东西在暗绿色阴影<br />下渐渐变成了一只长着很长皮毛的野公山羊。它昂起脑袋,两个耳朵往前挺着,<br />看着他走过来,就像岩石一般凝定不动。鲁演孙想到不得不在这个奇怪的畜生身<br />旁擦身而过,至少也得从旁绕个小半圈不禁战栗了一下,感到某种带有迷信意味<br />的恐惧。他去开手上拿着的那根太轻的手杖,急忙捡起一根有节的黑色树根,如<br />果真要用的话,拿它击退这只公山羊的进攻是绰绰有余了。</p><p> 他在那野兽前面相距两步的地方停下脚步。山羊的一见绿色的大眼睛,被围<br />在浓厚的羊毛下面,卵形的暗色眼瞳死盯着他不放。鲁滨孙想起来了大多数四足<br />兽由于眼睛长的位置的缘故,往往差不多只有在侧首用一只眼睛来看时才能看准<br />对象,一只公牛对准敌人朝前猛冲,所冲击的敌人它是一点也看不到的。从这个<br />把小道堵死的由皮毛堆成的巨大雕像似的动物身上,冒出一阵腹语式的嘲笑。鲁<br />滨孙又是害怕又是疲倦至极,猛然间怒从心起。他举起那根粗律使尽全身力气对<br />准公山羊两角之间猛砸下去。一声问响,那头畜生双膝跪下,接着翻身倒在地上。<br />这是鲁滨孙在岛上遇到的第一个活着的动物。他一棍把它结果了。</p><p>这样他往山上攀登了几个小时之后,便来到一大片岩石的脚下,就在这山岩<br />脚下有一个洞穴。他走进相去,发现里面非常开阔而日深得他不想马上往里走了。<br />他从洞里退出来,攀缘登上了皇现出一片混饨气象的山顶,那里似乎就是这一片<br />陆地的顶点。站在这个顶点上,四周天涯水际,一览无遗:无处不是汪洋大海。<br />他原来站在一个比马萨铁拉岛小得多的小孤岛上,岛上渺无人烟。现在他才明白<br />方才他一棍打死的山羊何以有那种异乎寻常的行迹,因为这个动物还从来不曾见<br />到过人这种动物,它所以死死站在那里不动是出于好奇心。鲁滨孙已经筋疲力尽,<br />他的不幸究竟有多大一时还难以估量—一‘既然这里并不是马萨铁拉岛“他就只<br />说了这么一句,那么当然就是荒凉岛了,他这么即兴地给这个小岛命名无异于给<br />自己的处境作出了一个结论。天色开始暗下来。人也饿得胃中作痛直恶心。失望<br />尽管失望,总算有了一段短暂的喘息时间吧。他在山顶四处走动的时候,发现有<br />一种野生的菠萝,比加利福尼亚的凤梨还小,也不那么甜,他从衣袋里掏出小刀<br />把菠萝切成小方块,当作晚餐吃了。然后他钻进一块大石头痛下,沉沉睡去,没<br />有做梦。</p><p> 一株巨大的雪松,树根牢牢长在山洞四周,长得很高,君临在乱石之上,仿<br />佛是监护着这个岛的神灵。鲁滨孙一觉醒来,这时正好吹过一阵轻轻的西北风,<br />安进平静的雪松树枝生机勃勃活跃起来了。植物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使<br />他增强了活力,也许还让他预感到这个海岛对于他可能意味着什么,尽管他的注<br />意力还没有恢复正常,依然被大海牵系着。既然这一片陆地不是马萨铁拉岛,那<br />必定是地图上没有标出的、介乎那个大岛与智利海岸之间的某个小岛。在胡安,<br />费尔南德斯群岛之西,在南美洲大陆之东,其间距离多远无法确定,但是,就凭<br />孤身一人乘木筏或独木舟横渡,那肯定是力所不能及的。何况,既然这个小岛全<br />然不为人所知,它一定是处在船只往来的常规航道之外的。</p><p> 鲁滨孙一面心里郁郁不乐地这样斟酌考虑,一面在察看岛的地形。海岛西侧<br />那一部分被热带森林密密匝匝地覆盖着,尽头是一处岩石的断崖猛然坍陷下去,<br />直插在海上。在东侧,正好相反,可以看到一片地势起伏的草地,由四周靠近浅<br />滩形成的海岸低洼地演变而成,所以灌溉的水源非常充沛。看来只有北侧船舶可<br />以靠岸。这一侧是一片大沙滩,围在东北侧的金色沙丘和西北侧的礁石中间。而<br />在西北侧的众多礁石之间,依然可以看到弗吉尼亚号船体,它那硕大的船腹已经<br />洞穿。</p><p> 当鲁演孙开始下山往昨晚他爬上山来的那处海岸走回去时,他第一次感觉到<br />发生了一种变化。他充分地认识和估量了这种孤独,这种也许他将在一个长时期<br />里所面临的命运。以后,这种境迁地易的感受就变得更加严重了——也就是说变<br />得更加沉重、更加叫人忧愁不已了。</p><p> 打死的那只公山羊他早已忘得一于二净了,但沿着昨天走过的足迹走下来,<br />在半途中竟然又看到了它。他昨天随手丢到几步开外去的那根打死山羊的树桩,<br />几乎是很偶然的一伸手就找到了,这使他感到很高兴,因为有六只秃面还沾着秃<br />骛的羽正头缩在颈子里。瞪着小红眼睛注视着鲁滨孙走来、公山羊倒毙在石头上,<br />肚子已经撕裂破开,鲜血淋淋的胃囊突露在外,上面还沾着秃骛的羽毛,足见一<br />场盛宴早已开场了。</p><p> 鲁滨孙挥舞着他的粗木棒向前走。那几只大鸟迈开它们像柱子似的脚爪架着<br />沉重的身躯四散逃去,然后挺吃力地离地起飞飞走了。其中有一只秃鹫在半空中<br />兜了一圈,又往回飞来,掠过的时候,同出一泡绿色粪便,在靠近鲁滨孙不远的<br />一株树干上戏散开来。不过这些飞鸟干得倒是十分干净利氛这头公山羊只有肛肠、<br />内脏还有生殖器官不见了,也许其他的部分除非太阳晒过多日否则秃鹫是不吃的。<br />于是鲁滨孙扛起这具兽尸,继续往山下走去。</p><p> 回到海滩上,他用按树枝燃起一堆黄火,然后切下一块羊肉,把三根木棒捆<br />在一起,架在火上再把肉架在火上烤。烤肉很香,但是啃不动,他一面嚼着,一<br />面注目天水相接的远方,这堆熊熊的火比那啃不动的羊肉更能使他感到精神振作。<br />他决定把火堆长久保存下去,这样既可以让自己心情上得到温暖,又可以节省他<br />在口袋里找到的那块打火石,以便一旦遇救机会出现,随时可以发出信号。不过,<br />弗尼亚号的残骸一直稳稳地架在岩石上,很惹人注目,看了也真叫人伤心,还有<br />那挂在折断的桅杆上的一条条缆索对于航经海岛四周海面的船只来说,任什么也<br />比不上这一番景象更能吸引它们注意,但对任何一个惯于闯江湖的水手来说,这<br />恰恰也最能激起他的贪欲。鲁滨孙想到船上载有武器和种种储备物资,寻思着该<br />趁下一次风暴把船骸彻底扫荡之前,先把那些东西全都抢救出来。万一在岛上得<br />勾留一段时日,那么,要能够活下去就必须依靠伙伴们给他遗留下来的这份遗产,<br />这些伙伴全部丧生现在已无需再加怀疑。把船上的遗留物歇下船来不再稍加耽搁,<br />这才是明智之举,尽管要从船上把这许多东西卸下来对于孤单单介一个人来说,<br />确有极大的困难。不过真要那样办,却也不行,原因是弗吉尼亚号搬空,一阵风<br />吹来船就会变得更加脆弱易毁,以致断送了得救的大好机会。实际上,他对于类<br />似在岛上定居的这种操劳,感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这不仅因为他坚持认为<br />他不会在这里长驻久留,而且由于他有一种带有迷信意味的恐惧,总觉得凡是跟<br />在此处海岸安排生活有关的举动,都无异是放弃可能尽快被接走的种种机会。他<br />固执地背过脸不去看这片陆地,只顾令眼睛探望着隆起的金属似的海面,巴不得<br />救星马上就从海上到来。</p><p> 此后一些天,他都花在做各种标志上了他用能想得到的一切办法,表示岛上<br />有他这样一个人在。在海滩上持久保存的黄火旁边,他堆存了大捆大捆的树枝条<br />和海藻,在水平线上只要一有帆影闪现,就迅速燃起一个冒出浓烟的火堆。后来<br />他又想出一个主意:利用一根桅杆,在桅顶装上一根木杆,让木杆的另一头垂到<br />地面。遇上要报警的情况,只消在这一头扎上点燃的火把,用一根藤条把木杆的<br />另一端往上拉,让木杆的一头上升到高处,竖在天空里的火把就可以充作临时信<br />号灯了。不过他随即发现岛的西侧插进海湾水中的断崖上有一株已经枯死的树,<br />可能高达两百尺,树于中空,如同一杆伸向天空的长烟囱所以前面说的那种办法<br />他就不感兴趣了。他想,把细枝木片堆积在空树于里面不费多少时间就可以把这<br />株树变成一支巨大的火炬,方圆许多里内都可据以定位。但他没去考虑竖立一些<br />他不在岛上时仍然可以看得见的信号,因为他不想远离这里的海岸,他以为也许<br />过不了几个小时,也许明天,最迟后天,就会有一条船为他在这里抛锚停泊的。</p><p> 吃饱肚子,养活自己,他一点不需费力随手弄到的东西都可以吃——贝壳类,<br />马齿茧的叶子,茨根,椰仁,榔树芽,各种浆果或鸟蛋、龟蛋。到了第三天,他<br />把那只公山羊骨架远远抛开,丢给秃推去吃,因为这尸身的臭味他实在受不了。<br />但随即他又懊悔不该这么办,因为这样一来,招引得那群不祥的飞禽时刻都警觉<br />着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自此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情,一<br />帮秃发探颈的黑衣法官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冷酷无情地聚集在那里不肯散去。<br />弄得他发起火来,有时他就拿起石头木棒向着这些鸟砸去,它们这才懒洋洋地稍<br />稍自避,仿佛它们作为死亡的仆从,自身是不死的了。</p><p>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也未加注意,没有记下来。想必他将来要从挽救者口<br />中才知道弗吉尼亚号失事以来多少时间已告过去。所以他也弄不清楚到底经过多<br />少天、多少个星期或是多少个月之后,这种毫无作为、被动地守望着天边的状态,<br />开始让他感到压力沉重起来了。那一望无际的大洋,微微隆起的海面,反射着白<br />色天光,青蓝一片,使他激动不已他悚然感到惶惑可怕,怕自己也变成了幻觉中<br />的对象。首先,他脚下除去永远晃动不定的江洋一片以外一无所是,这一点他竟<br />忘却而无所知觉了。他在那上面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坚硬的有弹性的平面,他无非<br />就能在上面跳上跳下而已。接下去,他想得更远了,他想象这是某种神奇动物的<br />脊背,它的头大概神在天边水际的另一头。最后,他又突然觉得这个海岛、岛上<br />的岩石、森林不过是一只巨大无比的大眼睛的眼和眉毛,这只眼睛是蓝色的、水<br />冷冷的正在向着天空深处凝神家看。这最后出现的形象在他心上萦回久久,以致<br />他决定把这种静观式的期待抛到一边去了。他打起精神,决定采取行动,做点什<br />么事情。一种担心丧失心智的恐惧感,第一次从他心头掠过。自此以后,这种恐<br />惧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p><p> 所谓做点什么事情,只可能有这样一种含义:造一条船,吨位足以克当横渡<br />海洋到达智利西海岸之旅。</p><p> 这一天,鲁滨孙决意压下心上的厌恶情绪,到弗吉尼亚号残骸上去走一遭,<br />以便取得实行计划需用的工具和材料。他借助藤条把十几根圆木扎成一个外形粗<br />糙的木排,不过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还是十分顶用的。一根结实的长木杆可以用<br />来做推动木排前进的工具,因为落潮时节直到最前排的岩石为止水都不深,他可<br />以撑住岩石推进木排。来到船体高大的阴影之下,他把本排泊在深水上,跳下水<br />去,设法在船体四周游一圈,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木排靠上去。船壳从外表看<br />一点没有损伤,撒在一处想必一直隐在水下的尖礁之上,这礁石就像是一个底座,<br />把船壳托住。总之,当初那些水手要是对于这艘了不起的弗吉尼亚号真的信得过,<br />留在中船不出来,不上到被狂涛冲击的甲板上的话,倒可能得救而不致丧生的。<br />鲁滨孙现在利用导缆孔垂下的一条缆索攀缘而上,他甚至想他说不定在船上还可<br />能找到范。戴塞尔船长,鲁滨孙无疑是受伤后才离开他的那时他还活着,躲在他<br />的舱里安然无恙。鲁滨孙一跃跳上主桅后部甲板上,上面堆满破坏断裂、七零八<br />落的桅杆、根拐、缆索、桅的侧支索,这里很难通过,他看见那个了望水手的尸<br />体依然被牢牢套在绞盘上,就像拴在木桩上被处决的死刑犯一样。这个不幸的人,<br />受到重物猛烈撞击无从躲避,被撞得支离破碎,发出警报也是徒劳,后来就死在<br />他的岗位上了。</p><p> 船舱下面同样混乱不堪。但好在水还没有进舱,所以他在一些装得满满紧紧<br />的木箱里找到了备用的饼干和干肉,没有淡水也顾不得了,他先尽可能吃了一个<br />够。不错,还剩有好几大坛葡萄酒和刺柏子酒,不过他一向滴酒不沾已成习惯、<br />一见到发酵制成的饮料生理上便会感到厌恶。房舱里空荡荡的,可是鲁滨孙一眼<br />就看到船长躺在这条航船的这个避难所里面,要是能看到这个大块头男人动弹一<br />下,比如说听到有人叫他就竖起身来,鲁滨孙真会高兴得浑身发抖。果真是这样,<br />那就是有两个人在这么一场大难中幸存下来了!说实在的范。戴塞尔的头部现在<br />是血肉模糊一片,血污头发搅成一团向后仰着,还在那里奇怪地一颤一颤地抖动,<br />整个躯体也随之而牵动。当鲁滨孙的身形出现在通向栈桥那扇门的门口时,船长<br />的紧身上衣污迹斑斑,已经有一半扯裂开来,一只大老鼠从里面窜将出来,接着<br />又有两只小一点的老鼠跑了出来。鲁滨孙一见之下,连忙踉跄避开,就在地板上<br />七零八乱的什物中间呕吐起来。</p><p> 他对弗吉尼亚号运载什么性质的货物本来并不怎么感兴趣。他登船以后不久,<br />肯定曾经向范。戴塞尔问过这个问题,船长用一些叫他反感的开玩笑的话搪塞一<br />番。他也就没有坚持同下去。大块头船长曾经解释说,他对荷兰干酪和用这一类<br />下脚料制成的肥料的专门知识很在行,这种肥料的制成与干酪有关,因为其中也<br />含有油脂成分,颜色淡黄而不带干酪气味。所以,鲁滨孙在装货的底舱发现整整<br />四十吨黑色火药,并不感到特别惊奇。</p><p> 把所有这些火药运到陆地,需要他用木排搬运许多天,由于一半时间是涨潮,<br />他只好罢手停工。停运的时候,他就把火药都用棕榈叶覆盖妥当以免受到雨淋。<br />他用同样的办法从废船上运回两大箱饼干,一副望远镜,两杆用火石发火的火枪,<br />一把双管手枪,两把斧头,一把横口斧,一把铁锤,一个滚刨,一小包麻,一长<br />段红色的平纹纺织品——这种不值钱的布料,假若遇得到土著居民,可用来以物<br />易物。他在船长的房舱里把那个著名的阿姆斯特丹烟草筒也找到了筒子很神秘地<br />严密地封着,里面那个瓷烟斗还在,完好如初,尽管当初主人把它伸到烟草深底<br />那个洞眼里去时,它仿佛那么经不起磕碰。他在他的木排上还装上大量从甲板和<br />船隔板上拆卞来的木板。最后,他在大副的房舱里又找到一本保存得十分完好的<br />(圣经),他拿一块被帆布把它好好包起以免受损。</p><p>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着手建造一条船,他预先给这条船十名,名之曰“越狱<br />号”。</p><p>第二章</p><p> 在岛的西北侧,山崖壁立陡峭,下面是一处小海湾,上面铺着细沙,顺着一条<br />小径到小海湾去是很方便的,小径上面散布着崩塌落下的石块,其间还疏疏落落长<br />着一些疲弱的石南灌木。海岸这一处凹进去的地方,是一片约一英亩半大小极为平<br />坦的空地,就在这里,鲁滨孙从草丛下面找到一根香桃木的树干,长有一百四十尺<br />还不止,木质干燥,质地不坏,直直挺挺的,他想用来做越狱号的主体,他把从弗<br />吉尼亚号上弄下来的工具也搬到这里来,决定在这块平地上布置造船场,这块平地<br />最有利的一点就是正对着海面上水天交界的那个地方,得救的希望可能就从那里出<br />现。何况那株空心树也相去不远,遇到紧急情况就可以毫不迟延地拿它点起火来。</p><p> 鲁滨孙在开手工作之前,先高声诵读了几页《圣经》。他虽说是在资格会教派<br />精神下教养成人的——他的母亲是贵格派教徒,但是他向来说不上是热心熟读圣书<br />的人。不过他的非同寻常的处境,再加上偶然的机缘——这很像是上天的神谕——<br />正是托夭之福,这本书中之书竟然落到他的手中,成了他的绝无仅有的精神食粮—<br />—他现在这种处境,还是上面说的偶然机缘,促使他要在这几页叫人怀有敬畏之心<br />的书里面寻求他现在迫切需要的精神上的援助。这一天,他认为在《创世记》第四<br />章——即讲述洪水“和挪亚建造方舟事迹的那一章——里找到了一项彰明昭著的启<br />示。即将要由他亲手打造出一条使他得救的船只。</p><p>他尽管在弗吉尼亚号上多次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螺丝钉。也没有找到钉子。<br />又由于他没有曲柄手摇钻。所以各个配件装配组合时无法钉牢加固。他只好退而求<br />其次,用榍眼和榍头。还把榍头削成燕尾形,这样就能样接得更牢固。他甚至想到<br />在把榍头嵌进榍眼前先用火燎一下,嵌进榍眼后泼上海水让它发胀,使它跟样眼咬<br />牢。木头在操作时或者是因为用火烧过头,或者是因为水泼得太多,开裂了不下一<br />百次。可是他仍然毫不松懈。不知疲倦地又重新开始。他在一种昏睡似的麻木状态<br />下。简直连困乏劳累也不知道了不耐烦的心情也感觉不到了。他就是在这样的状况<br />中活了下来。</p><p> 骤然而起的阵雨和海平线上出现的白色云气,往往预示着天气将要发生变化。<br />一天早晨。天空和往常一样纯净无云,但带有一种金属般的色调。使他感到不安。<br />前些天。天空上是透明的蓝色,现在变成了铅灰色的暗蓝。一片一色的乌云很快覆<br />盖在天空上。从一方向另一方压过来。接着,大雨点开始哗哗剥剥打在越狱号船体<br />上。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鲁滨孙起始想不去管它,但转眼之间,他已不得不脱去<br />衣服了,因为在眼淋湿以后动作很是不便。他把衣服藏到已完成的船体里面。他在<br />雨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雨水在他抬着泥巴和污垢的身体上冲着,泥巴和污垢溶解成<br />一条条泥水从身上流淌下来。浑身棕色的浓毛,胶结成发光的金属片一般,循着显<br />示出人的兽性的力的线条表现出一定的方向顺民一头金色的海豹,他想,脸上泛泛<br />地浮现出一种微笑。随后他撒了一泡尿,在把他包围起来的洪水之中加进他这小小<br />的一份,他觉得很有趣。他忽然觉得无事可做,放假了,心里一阵高兴。舞了起来。<br />跳了几步,但就在这时,一阵雨打得他两眼张都张不开,狂风在他身上猛吹。他急<br />忙跑到一片树丛下边去躲避。</p><p> 雨打在交叠成簇的树叶上,响声震耳。但还没有穿透一层层树叶组成的穹顶。<br />一股水气从地上腾起。消失在树叶的拱形顶篷下。鲁滨孙随时都准备雨水从上面漏<br />下来,大水漫溢的情况发生。在他脚下,土地渐渐变成一片泥泞,可是他头上肩膀<br />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他发现水流沿着每一株大树树皮上的凹槽顺流而下,树皮上<br />的小沟沟似乎就是为了让雨水往下流的,他终于明白何以在树下雨水漏不进来了。<br />几小时以后。夕阳在海平线与云层下缘之间的天空露出脸来。把岛上照得一片火红,<br />可是大雨仍然下着。猛烈程度并没有稍稍减弱。</p><p> 鲁滨孙刚才那阵青年人的欢喜兴奋劲头现在陡然低落下来,同时。支持着他一<br />个劲儿地十活的那种酒醉似的状态也不复存在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沉沦在精神瓦解<br />毫无依傍的深渊中不能自拔,面对这一片世界末日景象,只剩下他赤条条孤零零一<br />人,和他作伴的只有一艘沉船甲板上的两具正在腐烂的死尸。他能够理解他第一次<br />所经受的赤身裸体、孑然一身这种体验所具有的意义和影响那还是后来的事。诚然,<br />这里的气候很暖和,也没有任何羞耻心之类情感非要让他穿上文明社会的人们所穿<br />的那些衣服不可。但是如果说他保持穿衣在身直到如今是习惯,那么。那也不过是<br />由于绝望中的他还感到这些毛织品和棉织品的甲胃有它的价值,人类社会以前就是<br />用这种保护层把他包藏起来的。仅仅一个人温暖地被他的一群同类包围于其中那可<br />能是毫无危险的,裸体不过是一种奢侈罢了。对于鲁滨孙来说,只要他的心灵状态<br />不发生变化。那么。在这个期间。他就必然受到一种有致命危险的冒险精神的考验。<br />这些可怜巴巴的烂衣服——穿旧了的、撕破了的、肮脏不堪的,而目还是来自几千<br />年文明、渗透着人性的把这些破衣烂衫全部剥除,那么。他白白的脆弱的肉身就无<br />遮拦地露在粗旷原始的自然力之前了。风,仙人掌,石块,甚至无情的阳光。把这<br />个猎取对象团团包围,向它进攻,并且把它杀伤。鲁滨孙感到自己正面临灭亡。叫<br />作人的创造物难道经受过这般残酷的考验吗?自从遇难以来,违逆上帝神谕的话直<br />接从他嘴里漏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喃喃地说:‘主啊,如果你并没有舍弃你的<br />创造物,如果你不愿在你加之于他的绝望的重压下让他几分钟之内就一蹶不振,那<br />么。就请你现形吧。请你答应我,给我一个信征。证明你就在我的身边吧!“这话<br />说过之后,他紧闭着嘴。就像智慧之树下面的第一个男人一样,等待着,这时水已<br />经退去。土地还是潮湿绵软的。这时。在树叶上,大雨滂沦,呼啸不已雨点下得更<br />猛了在地上升起的雾气中仿佛一切都要融解似的,他看见天边一道灿烂广大的虹出<br />现,只有大自然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彩虹出来。何止是一道彩虹。简直就是光环,几<br />乎是完整无缺的光环,只有下面一角隐没在波浪之中,令人惊叹的灿烂神奇的七色<br />光谱展现在天上。</p><p> 一阵暴雨骤然而起。风骤然停止。鲁滨孙取回他的衣服。他重新找到了他的工<br />作的意义和坚定信心。他很快地克服了这一次为时不久但很有教益的软弱动摇。</p><p> 当他正专心一意用全身的重量压在一条船肋上要把它曾成一个准确的夹角时,<br />他恍然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他抬起头来一看。正好同弗吉尼亚号上那<br />条叫泰恩的狗的视线碰卜这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塞特。拉弗雷克林长毛猎犬,它像小<br />孩一样对人眷恋不舍。当船出事的时凡它正和守望的那个水手一起被留在甲板上。<br />这畜生在十步远的地方站在那里不动,竖着耳朵。左前脚槽曲着。鲁茨孙一阵心动,<br />只觉得心里发热。这一下他才算得到了确证,船失事之后。死里逃生的并非只有他<br />一个人。他朝着这个小动物走上几步。叫了好几声它的名字。有一些品种的狗,对<br />人。对人的声音。人的手表现出一种生死攸关的。不可违抗的需要。泰恩就是这样<br />的一条狗。奇怪的是它并不一下窜到鲁滨孙身上,而是哼哼卿卿地弓起背沓,发狂<br />似地乱摆尾巴。鲁滨孙刚刚走到离它只有几步。它就急忙往后退缩,呲牙咧阳,带<br />着仇恨似地汪汪乱叫。接着它转了半圈爬进矮树丛中,逃得不见了影踪。鲁滨孙虽<br />然感到失望。不过这次与这条狗邂遗余意来消的欢快依然留在心里,这一阵欢快在<br />许多天时间里对他的生活都是有助益的。此外,泰恩这种令人费解的气性给他思想<br />提供了新的营养,对于他建造越狱号的想法也有影响。莫非这一次灾难受到的恐怖<br />和痛苦当真把这个可怜的畜生也给槁疯了?要不就是船长的死亡给它带来的痛苦过<br />于强烈,以致再不想见到别的人了?不过他思想里又冒出了另一种假设,使他感到<br />惶恐焦躁:也许这条狗在岛上呆得久了所以本性又返回到了原始状态。自从弗吉尼<br />亚号失事以来。究竟过去了多少时日多少星期。多少月,多少年?一想到这个问题,<br />鲁滨孙就觉得头昏目眩,不知所指他觉得好比一块石头投入了深井,左等右等也听<br />不到石头落到井底的回声。他心想今后每过一天就得在小岛的某棵树上刻一条印记。<br />每过三十天刻一个十字。接下去他就埋头干活,打造越狱号这条船。先前说过的话<br />也就丢在脑后忘记了。</p><p> 越狱号渐渐有点眉目了,一艘宽宽的单桅船的模样已经明显可见。艏柱上翘得<br />不够高,显得有点笨头笨脑的,吨位有四到五吨。要想成功地横渡大海到达智利海<br />岸,船不能过于轻小。鲁滨孙决定船上只竖一根桅杆,扯起拉丁式三角帆,这样挡<br />风中心面大些,特别便于单独一人驾驶操纵。这种三角帆对于侧向吹过来的风(西<br />北风)尤其适用,对于这种风向必须预计到船的主导方向是向东侧海峡行驶。这根<br />桅杆必须穿过甲板室。一直插到龙骨上,以便整根桅杆牢牢固定在船壳上。鲁滨孙<br />在安装甲板前最后一次在船体内部两侧表面上用手仔细摸了一遍——光滑平整,衔<br />接紧密。他幸福地想象着船第一次下水所有接缝上正常渗漏出水珠来的情况。必须<br />等船在水里浸许多天,木头胀开来,船壳才会变得不渗水。支撑甲板的横梁同时把<br />船壳两侧拉紧,安装甲板这个活儿由他一个人干,得奋不顾身地干几个星期才行,<br />但不这么干也不行,因为这条船在天气不好的情况下是不能启航的在航行中一个人<br />的生活必需品也必须储备好。</p><p> 不论干哪一种活儿,鲁演孙感到最苦的就是缺少锯子。这种工具——又不可能<br />用什么侥幸的办法制造出来——本来可以给他省却用斧头刀子干几个月的辛苦劳作。<br />有一天早晨,他感到他每天醒来总要听到一种可说是很像锯木人拉锯的声音,他心<br />想大概是老想着银子,幻觉在作怪了。有时,那声音好像消失了,听不见了,但似<br />乎锯木人换了下锯的方向,接着又单调地有规律地据了起来。鲁滨孙从他一贯睡觉<br />过夜的山洞里轻轻走出,蹑手蹑脚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同时竭尽全力作好准<br />备以应付他将要感受到的情绪波动,如果他真的能遇上一个人在拉锯的话。最后。<br />他发现,原来在一株棕榈树下有一只大海蟹用几只脚挟住一只椰子,正在锉着这只<br />椰子。而另一只海蟹正在二十尺高的树枝上把一些椰子撬下来。这两个甲壳动物看<br />见这个海难幸存者走来,毫不在意。继续定定心心管自干那发出很响噪音的活儿。</p><p> 这一景象在鲁滨孙心上引起深深的厌恶。他于是转到越狱号的工作场地。在感<br />情上认定这块土地于他是陌生的、异己的。到处都是妖魔鬼怪。而他的那条船——<br />他透过一片染料木林看了看他那条船的坚固的带有感情意味的侧影——他在心里认<br />定只有这条船才是与他生命密不可分的一切。</p><p> 由于没有油漆,又没有沥青用来涂在船壳两侧。他打算按照从前他在握茨造船<br />厂看到的一种方法着手制造树胶。为此。他差不多把一片骨叶冬青树林全都砍了下<br />来。这片树林是他在开始竖桅杆的时候发现的。整整用了四十五天时间,他把这些<br />小树的外层表皮剥掉,再把里面那层纤维一条条的剥下来。然后把这种白色纤维物<br />质放到锅子里长时间地用水煮,一直煮到稀烂,变成为一种稠厚的胶状液体。他再<br />把这种胶液放到火上热一热。趁热涂抹到船壳上去。</p><p> 越狱号船已经大功告成。而建造这条船的漫长的历史也已经写在鲁滨孙的肉体<br />上永远抹不掉了。割破的裂口,火燎烫伤的疤痕。刀伤,种种不可磨灭的斑痕。结<br />成硬壳的癫疤,表明他所进行的坚持不懈的斗争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为了这么一<br />条结实而像长着翅膀似的小船,这场斗争所经历的时间真可说是很长久了。既然没<br />有记航海日志,以后他想要回首往事的时候,也许只消看看自家的身体就可以了。</p><p> 他开始汇集需要随身带到船上去的储备物资。但他马上又放弃了这样的打算,<br />心想:得让这艘新船先下水检验一下它在海上的稳定性,看着密封是否可靠,方才<br />妥当。真的。一种沉重的惶恐不安慑住了他,他深怕失败。唯恐遇到什么意外的打<br />击。会把他这满怀成功希望、拿生命当作赌注的事业一举化为乌有。他猜想越狱号<br />一开始试验就会暴露出严重的缺陷比如说吃水过深——那就不好操纵,小小的浪头<br />就会把它吞没——或者相反。吃水不够深——稍一失去平衡。就会翻船。在他那简<br />直像是做恶梦似的想象中。这条船刚一接触水面,就像一块铅锭那样头朝下直插水<br />下,而他。脸扎进水里眼看着它摇摇摆摆一直沉到愈来愈暗的绿色深水中去。</p><p> 尽管种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拖延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还是决定让船下水。<br />把重量大约不止一干磅的船体从沙地拖到海里,根本就不可能。这倒并没使他感到<br />有多大可奇怪的,不过。一上来就遇到挫折,倒让他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这个<br />问题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想过。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机会。促使他发现了自己在<br />孤独生活影响下精神正在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侧面。与此同时,他心力所及的范围<br />似乎变得狭小而且深化了。同时思考多种事物,乃至不时把注意力从一个事物转到<br />另一个事物,这在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因此。他发觉他人对于我们来说是一<br />个强有力的分散注意力的因素,这不仅因为他人不停地扰乱我们,把我们从现时的<br />思想中驱逐出来。而且还因为只要有他人突然出现的可能性,他就在我们注意力四<br />周的物的世界投下某种源断的光芒,随时可能使这物的世界变成一种中心。事物的<br />这种远离社会的、像幽灵出现似的显现。由于鲁演孙目前无法碰到。所以就渐渐地<br />在他的精神领域内消失不见了。以后、出现在他四周的对象便是一些受着“要么一<br />切都有,要么一无所有这种粗疏的法则支配的对象了。这就是为什么在他一门心思<br />建造越狱号的时候。完全想不到船体下水问题的原因所在。还需要补充一句:挪亚<br />方舟成为他的越狱号的范型。也正说明了他曾经一度严重地神志恍惚。方舟原本是<br />在远离海岸的大陆上建造,待天上或高山上奔腾而来的洪水让它浮起来的。</p><p> 就像以往看到修复约克大教堂时安放各个柱身时那样,他在船身龙骨下边放好<br />滚木想让它滚动前进。结果同样没有取得成功。他感到惊恐得很起初还能控制后来<br />却有些人神无主了。船体安若磐石,无法移动,干是鲁演孙干脆打掉船身一条侧板,<br />用一根木棒插进去。支在一根大木棍上来回撬动。整整苦干了三天,疲劳与愤怒把<br />他的视力也弄模糊了。这时他想到了最后一个让船下水的办法。既然不能使越狱号<br />滑到海水里去,那么何不设法叫海水往上漫到船体下面来呢。为达到这个目的,只<br />要挖一条水道就可以了,这条水道以海岸为起点,渐次加深直通造船场地。最后把<br />船撬动推入水道。每天涨潮海水都会涌入水道。他立即就投入工作。因此。他精神<br />安静下来了他把船到海岸的距离。特别是船在海平面之上的高度估算了一下。这条<br />水道看来应该有一百二十码长,挖到海边悬崖的深度一百尺还不止。这是一项浩大<br />的工程。就是他还能活在世上身体状况处在最佳状态。无疑也不足以完成这项工程。<br />他只好罢手放弃。</p><p> 水洼泥塘上面蚊阵飞舞,水洼上到处是黏糊糊的漩涡。有一头小野猪卧在泥塘<br />里又伸出它那长着斑点的猪嘴紧贴在母猪的肚皮上。在岛的东海岸。许多低洼地带<br />的烂泥塘里有几群美洲野猪生活在那里。在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它们就泡在泥<br />浆里面不出来。昏昏欲睡的母野猪像植物那样一动不动同烂泥混成一团,它的一窝<br />猪仔在旁边动个不停。不停地咕咕尖声吵闹。太阳开始西斜以后,母野猪才突然一<br />下从麻木状态下惊醒过来。它那水淋淋的庞大躯体很有力地站立起来。站到泥泞中<br />一条长长的干沙地上,这时猪仔尖声叫着。急切忙乱地划动着被烂泥吸住的四脚。<br />随后,一群野猪一个挨一个列队喧嚣地走进被踏乱的荆棘丛和撞倒折断的树林里去。</p><p> 这时,该轮到天主用软泥塑成的一个造像起来活动。一拱一供地滑到灯芯草丛<br />中间来了。鲁滨孙最后剩下的破烂在服挂在荆棘丛针刺卜就此去弃在那儿,到现在<br />也不知道已经有了多少时日了。再说。他已经不怕烈日曝晒了因为在他的背脊、腰<br />胁和大腿上都结了一层可憎的干枯硬度。他的胡子和头发混杂纠缠难以分清。他的<br />脸在一大片蓬松浓密的毛发中已经看不大清。两只手就像勾曲的残肢一般。除了用<br />来爬行以外已别无他用,因为他一站直身体就感到头昏目眩。他的虚弱,岛上的沙<br />上和泥塘的柔软舒适。尤其是他心智上某种细小方面的活力的阻断。使得他只能用<br />肚皮趴在地上爬行移动。现在他才知道,在骚乱和暴动中。一个受伤的人。只要群<br />众紧紧挤着他。扶持着他,站多久都可以用人群一散开,他就支持不住要倒下去。<br />人无非就是这样一个受伤的人罢了。他的人群兄弟在他不明其所以然的情况下使他<br />保持着人性。但他的人群兄弟一旦突然离地而去。他就感到孤单,一个人连两条腿<br />也站立不起来了。冒滨孙鼻子伸到地上吃着叫不出名堂的东西。就地排泄粪便,而<br />巨不时会在自己的烂汲汲的排泄物上滚来滚去。他动弹得越来越少,偶尔挪动一下。<br />也总是滚到烂泥塘里去。在烂泥坑见他的身体沉没下去。浑身上下裹在湿软发热的<br />泥浆之中因失去重量而得到解脱。但这样一来。水中有害健康的毒性挥发物使他神<br />志混浑不清了。他浸在水塘里。只有眼睛。鼻子和嘴露出在尽是浮萍和蛙卵的流动<br />的水面上。他依附于土地的各种联系全部解除了,沉陷在一种痴呆麻木的梦幻中。<br />头脑只有零星片段的记忆流过,这些回溯到过去岁月的记忆在静止不动的、树叶交<br />错的天空中飞舞。他回想起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偷偷躲在他父亲大批囤积毛织<br />品和棉织品的阴暗仓库深处那些毫无声息的时刻。一捆捆堆在他四周的织物形成一<br />个柔软的堡垒,声音、光线、撞击以及吹过的气流都无区别地被这软糊糊的堡垒吸<br />收了。在这幽闭的气氛中,荡漾着一种经久不变的汗水、灰尘再加上油漆的气味,<br />在这种气味里,还混有一种安息香的气味,那是克罗索老爹在整个冬季用来抵制缠<br />绵不去的伤风感冒的。对于这样一个一直埋头在他那很高的斜面写字台上,戴着灭<br />鼻眼镜俯身在帐簿上的胆小。畏寒的小人物,鲁演孙心想只在他这一头红发是得之<br />于他的,其余的一切则来自他那个家庭主妇的母亲。烂泥塘在他身上又唤起了自我<br />反省和从面对外部世界倒退回来的正常的本能。终于使他重又意识到他原是约克郡<br />一个小小呢绒商的儿子。这种情况可是他原先想不到的。</p><p> 经过非多个钟点迷离恍惚的沉思默想之后,他推论出来一种哲学,这种哲学很<br />可能就是这种被遗忘被抹煞掉的人物的哲学。只有过去才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存在。<br />才具有一种值得注意的价值。现在的意义不过是回忆的源泉,现在制造过去。之所<br />以要生存下去。其重要作用就在于过去这可贵资本的增加。最后,死亡来临:死亡<br />并非其他。无非是长久期待着的享受那累积起来的金矿的时刻罢了。永恒是已经给<br />予我们的了其目的是让我们在深度上再次获得生命,在方式上比在现在的纷给杂乱<br />状态下尽阿能活得更为小心谨慎、更为聪明、更富于肉感。</p><p> 他正在水洼地上啃一小丛水菜时。听到了音乐声。似真非真、若有若无,但是<br />又清晰可辨,仿佛是一曲天上的交响乐,是像水晶那样透明的声音的合唱,又有竖<br />琴和低音古提琴在伴奏。鲁滨孙心想这是天上的音乐,他想他即使不马上死去,也<br />不会再活多久了。但是。他一抬起头来。突然看见东方水平线上冒出一用白帆、地<br />翻身跃起。奔着向越狱号场地跑去,他的工具仍然乱七八糟地放在那担,没有动过。<br />他真是幸运,几乎一下就找到了他的打火石。接着就往空心枝树那里奔跑过去、他<br />点起一束干校。塞到树于近地面张开的口子里。一股呛人的浓烟立刻从树干上面冒<br />出来。他心想一场大火看来就要燃起了。</p><p> 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船向岛的方向航行,正对着安全湾开来。毫无疑间。<br />它要在海滩尽头抛锚。随即会放下一艘小艇。鲁滨孙像疯子似的嘴里叫骂着。狂奔<br />乱跑,要找一条裤子,一件衬衣,最后还是在越狱号的船壳里找到了。接着他就朝<br />海岸跑去,撕扯着他的脸。以便把披散在脸上鬃毛似的浓密的头发拉开。那条船趁<br />着一阵极好的西北风。形态优美地倾侧着。船上的全部风帆擦着浪脊带着白沫的波<br />涛倾斜而过。这是一艘昔日西班牙用来从墨西哥运回珍贵宝石和贵重金属的大帆船。<br />在鲁滨孙看来,此时从浪谷吃水线之下所看到的船体水下部分。实际上真是像黄金<br />一般的色彩。全船挂着满旗,主桅顶端有一面燕尾似的黄黑两色双岔长旗猎猎有声<br />地飘扬着。随着船的驶近,鲁滨孙看出甲板上。从船艏一直到上甲板。站满了人,<br />他们的衣着真是光鲜照眼。船上仿佛在在举行盛大的庆祝会。场面金碧辉煌,一览<br />无余。一个小型的弦乐队和穿着一色白袍的儿童合唱队被安置在眼楼上,在那里乐<br />声高奏。金餐具、水晶餐具在桌上纷然杂陈。一对对男女就在餐桌四周仪态高贵地<br />纷纷起舞。没有一个人像是看到了这个海上遇难的人,连相距不到一链远的海岸。<br />也没有一个人看一下,大船掉过头去只顾沿岸航行而去。鲁滨孙在沙滩上跑着追着。<br />他叫着,挥动着胳膊,停下来捡起国石向着船上抛去。他跌倒了又爬起来,又摔倒<br />在地上。那艘大帆船现在开到第一排沙丘那个高度。鲁滨孙也来到和沙滩相连的环<br />瞧湖边上停下来。他跳下水去,向着大船用力游去。他看见了像个屁股似的挂着锦<br />缎的船艏楼。在船上突出部分开着一扇舷窗。有一个少女支着手臂仁立在那里。鲁<br />滨孙看见了她的脸。看得出奇的清楚。她那面容充满着青春气息,温柔含情。娇态<br />可掬,但又似乎已经憔悴,有一种苍白的笑意在脸上闪闪发光,显得疑虑重重而意<br />兴阑珊。鲁滨孙心想他是认识这个女孩的。肯定是这样。但她是谁,究竟是谁呢?<br />他张开嘴要叫她。咸水灌进了他的喉咙。绿苍苍的暮色包围着他,在这暮色中他还<br />有时间看着一条小小的红色的那张丑脸向后退着逸去。</p><p> 烈焰飞腾的火柱把他从麻木状态下唤醒。他冷极了!莫非大海第二次又把他冲<br />到了岸上?在两侧悬崖上。那棵树就像是在黑夜里燃烧着的一支火炬。鲁滨孙摇摇<br />晃晃地向着这个光源和热源踉跄走去。</p><p> 这个掠过海面向入类发出的求救信号。仅仅吸引了他自己,仅仅是他一个人。<br />如此而已这真是天大的玩笑!</p><p> 他错缩在草丛里过夜,脸朝着那棵按树底下的洞口透出的刺眼的火光望着已经<br />烧得白炽的树腔。热力越来越弱。他就跟这个火堆靠得越来越近。直到天亮前几小<br />时,他才给西班牙大外船上那位少女想好一个姓名——其实只是名字。名字是露茜,<br />他的一个少年夭折的妹妹就叫这名字,那已是两次五年祭前的事了。所以这条属于<br />另一个时代的船舶出现。是他一时癫狂迷乱、胡恩乱想的产物,在他这已是无从怀<br />疑的了。</p><p> 他从地上站起来,远眺大海、在这怦若金属平面的海面上,已经闪闪放射着太<br />阳的光线,原来正是这海洋。成了他的诱惑,他的陷阱。他的迷醉毒药。海洋。先<br />是让他堕落下去。随后,又亟亟乎把他推向疯狂。现在他冒死也要寻找力量从疯狂<br />境地中解脱出来。在他身后,就是这个海岛。一个宽广的处女岛一个充满着限定的<br />希望同时也充满着严峻的教训的岛。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还要苦干。他将要竭<br />尽所能,直到生命终结,不再去多想他和孤独这个无情的伴侣已经结合在一起这件<br />事。</p><p> 他转过身去,背向着海洋,朝疏疏落落生长着大前的乱石丛深处,向岛的中心<br />走去。</p><p><br /> 他先将长得高高的乱草和荆棘清除掉,开辟一块足可供他工作之用的场地,然<br />后把香桃木树干滚到场地上。动手把枝柳除掉。接着,他拿斧头连削带砍,把它前<br />成方形的梁木形状。</p><p> 他的工作进行得很缓慢,似乎是一步一步摸索着干的。作为从事这项工作唯一<br />指导的,是他幼年时出远门到过约克郡握茨海滨一处渔船造船厂所带回来的记忆。<br />以及有关他的兄弟和他曾经企图制造一条游艇、后来又不得不放弃那件事的回忆。<br />但是他并没有在时间上给自己安排一个期限。他做这项工作。只是听任某种无法避<br />免的必然的推动而已。每逢心上感到勇力消减、泄气了,他就将自己比作死囚犯人<br />拿着救命的锉子锉牢中窗上铁栅,或是用他的指甲去一点一点牢里的一堵厚墙。这<br />样。他才看到在不幸之中他还是幸运的。这里还要提上一笔,自从受难之后,忘记<br />取来日历,所以对于时间流逝他恍恍惚惚只有个空泛的概念。在他的记忆当中。一<br />天一天交错重叠。也分不清先后,他总觉得每天清晨无非是昨天的重新开始。</p><p> 造船厂的木工如何把一条将建成的船的船体的各个部分扭曲组装,以及这种蒸<br />汽航船的形状样式,他的确还记得起来。不过对他来说,要弄到或是造出一座供应<br />蒸汽的锅炉,那是根本想也不用想的。现在他面临的微妙而又艰苦费力的问题是用<br />斧头破例出种种形状的船体组成部分井装配起来。把艏柱和艉柱的流线型做出来是<br />这样困难,以致他不得不放下斧头,改用随身带着的折叠式小刀一小片一小片把木<br />头削薄。他总是担心会把这棵香桃木树给糟蹋了,这是上天赐给他用来当作越狱号<br />主体的。</p><p> 他看到秃鹫在弗吉尼亚号残骸上空盘旋。想到船长的遗体和那个水手的尸体丢<br />在那里还没有埋葬,这时他良心上就像刀剜那么痛苦。但他后来始终没能鼓起勇气<br />去完成这一可怕的职责:单靠他一个人,把那两具膨胀腐烂得不成形的尸体背在背<br />上,从船上一直背到陆地上。就是把两具死尸丢到海岸上,也有把鲨鱼招引来的危<br />险,鲨鱼因此少不得会久久停留在海边再等待有什么别的意外捕获。当初他因为不<br />够谨慎。曾经引来相当多的秃鹫。自此以后,它们就不放松地盯住了他。后来。他<br />对自己说:等这些秃鹫和老鼠最后把尸体清理干净,再把尸骨清清爽爽地收回,体<br />体面面地葬入土中吧,时间总是有的。面向着两位死者,他许下诺言,甚至还许愿<br />给他们建造一座小小的礼拜堂,每天前去祷告。死人。现在是他唯一的伙伴了,在<br />他生前为他们选定安息之地,那是理所当然的。</p><p>第三章</p><p>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鲁滨孙用来有步骤地勘察全岛,调查岛上的资源。他一一<br />考察各种可供食用的植物,可能于他有益的动物、水源泉穴和天然的隐蔽所。所幸<br />弗吉尼亚号虽然船体和甲板有些部分已经完全毁坏无遗,但残骸经过几个月恶劣天<br />气的折腾还没有全部被压沉到水底。船长和那个水手的尸体已经不见踪迹,对于这<br />一点鲁演孙感到庆幸。但也同时感到强烈的内疚。他曾经许诺给他们修一座坟墓。<br />他将来一定要给他们建无尸冢。以了却这桩心愿。他在岛的中部山岩的一个洞穴里<br />建立了他的仓库。凡从那个沉船上面可以运回的所有东西都存放在这里。一点都不<br />丢弃,因为在他看来哪怕没什么用处的东西都保留着他被放逐出来的那个人类社会<br />的遗留物的价值。他先把四十吨黑色火药堆置在岩洞最深处,再把三大箱衣服。五<br />袋谷物。两大筐餐具银器。许多篓稀奇古怪的东西——烛台,珠宝,放大镜。眼镜,<br />小刀海图镜子,骰子,手杖等等,各种不同的盛液体的容器,一箱仪器——缆索。<br />滑轮。航灯。插接绳索用的木杆。绳子。浮标等等。最后还有一箱金块和银币、铜<br />币全都藏了进去。他在船舱里找到一些乱丢在那里的书籍。已经被海水雨水浸坏。<br />印在上面的文字已经消失。他想在阳光下晒一晒这许多空白的书页,可以用来记日<br />记。只要找到一种什么汁液能作墨水来写就行。在岛的东侧断崖附近有一种鱼繁殖<br />很多,出乎意料,这种鱼给他提供了这种可作墨水用的液体。这种鱼长着强有力的<br />锯齿形的下颚,在它身上布满可以蜇得人发麻疹的尖刺,遇到紧急情况尖刺就竖立<br />起来,这种鱼很是厉害,它还有一种奇怪的本领,可以随意吸进空气或水,鼓起身<br />子变得圆圆的像一个球。吸入的空气把它肚子胀大,这时它可以肚子朝上背向下在<br />水中游来游去,决不因这种料想不到的怪姿势而有什么不便。有时鱼在沙滩上搁了<br />浅,鲁滨孙拿一根根子拨弄它,他注意到每戳一下它那或柔软或鼓胀的肚子,棍子<br />就会染上一种胭脂红的颜色,而且很奇怪,染上的这种颜色经久不褪。于是他捕捉<br />了一大批这种鱼,他尝了尝这种鱼的肉,肉质既细腻又坚实,很像母鸡的肉,他把<br />鱼肚子上许多小孔分泌出来的纤维状的物质挤在一块布里,就这样把这种带臭味的<br />极好的红色颜料收集了拢来。然后他急忙拿起一根秃骛的羽毛削好笔尖。他拿它在<br />一张纸上划出最初的几个字,高兴得简直要哭了。他觉得转瞬之间他有一半从兽性<br />中挣脱出来了,好像做了写字这件事他就又回到了精神世界。由此开始,每天他都<br />要打开他的航海日志写点什么,物质生活方面大大小小事件一律不记——对此他毫<br />不介意——只记他的沉思默想,他内心生活的演进,或者,关于他过去生活的记忆,<br />以及这些回忆引起的思考。</p><p> 对他来说,一个新纪元开始了——或者更确切地说,经过一度让他感到羞耻并<br />竭力忘却的衰退之后,他在岛上真正的生活,从现在开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决<br />定正式采用一种历法,至于弗吉尼亚号失事之后已属过去的时间,已经无法估算,<br />在他看来,这是无关紧要的。弗吉尼亚号失事发生在一七五九年九月三十日午夜二<br />时。从这个日期到他在一棵枯死的松树树干上刻上一道印记,这中间有一段无法确<br />定、难以规定,充满黑暗和哭号的时日,因此鲁滨孙感到他与人世的日历已告一刀<br />两断,正像他与他们之间有汪洋大海阻隔,现在他沦落在时间的一个小孤岛上,一<br />如被抛在空间的一个岛屿之上没有什么两样。他陆续不断在岛上巡视考察,逐步充<br />实完善所得资料,又花了许多天时间,终于画成一幅海岛地图。这一片土地,他初<br />到时曾给它取了“荒凉岛”这么个叫人灰心丧气的名称。后来读了《圣经》,经书<br />上以令人赞绝的修论论证了绝望乃不可饶恕之罪,而希望则是三德之一,读到这儿<br />他心有所感、神有所动,所以他决定以后这座岛就叫斯佩朗萨,这个名字听起来既<br />悦耳,又好似充满着阳光,此外还让他记起他在约克郡大学读书时曾经结识的一位<br />意大利姑娘。他的一片虔诚所包含的单纯和深沉,使这种合二为一变得十分相宜,<br />尽管某种浅薄的思想也许会把这看作是读神犯禁。再则,那张粗粗绘制的岛屿地图,<br />用某种眼光看来,其形状正好有点像一个无首的女性的形体,不错,是一个女人,<br />一个两腿盘在身下坐着的女人,这样一种姿态中所包容的顺从、畏惧或单纯的放松<br />等等内涵,也许是很难说得清楚的。这念头在他心里不过是一掠而过,随即离他而<br />消失了。但这念头以后在他心里还会浮现。</p><p> 检查一下从弗吉尼亚号船上抢救出来的装着稻米、小麦、大麦和玉蜀黍的几只<br />麻袋,不禁大失所望。老鼠和象虫已经吃掉了一部分,留下的都是糠皮,还掺有鼠<br />粪。其他部分被雨水、海水泡坏了,而且发霉生斑。经过累死人的一颗一粒的精挑<br />细拣,最后除了稻谷没有受到损失但已不能下种以外,只有十加仑小麦,六加仑大<br />麦和四加仑玉蜀黍。小麦哪怕是一小撮也是不许食用的。他打算把小麦留下来种植,<br />因为他对于面包是赋予无限价值的,面包是生命的象征,是天主经里引证过的地上<br />唯一的粮食,它就好比是他与人类社会之间唯一的维系。同样这希望岛的土地赐予<br />他的面包又好比是它接受了他的看得见摸得到的明证,正如他本人接受了命运把他<br />抛到这个无名小岛上来一样。</p><p> 有一天,刮的是西风,他在岛的东海岸放火烧荒,烧了几亩草地,便着手翻土<br />耕地,把那三种谷物都播种下去。他从弗吉尼亚号上搞到一块铁板,在上面打出一<br />个适当的洞眼,大小正好装得上一个柄,做成一把锄,就靠这样一把锄耕地下种。<br />对将要到来的第一次收获他寄托这样一番意义在内:这是自然——也就是说天主—<br />—对于他亲身的劳动的裁判。</p><p> 在岛上的野兽之中,最有用的当然是山羊和羊羔,而且在岛上数量很多,只要<br />能把它们驯养起来就行。虽然这些小山羊比较容易接近,但是,当他企图伸过手去<br />挤羊奶时,它们就会凶野地抵抗。他筑起一个羊圈,打下一些桩子,横里用木条连<br />结起来,然后用藤条扎紧。他先把小羊羔关在圈内,让它们晖呼叫唤引母山羊进圈。<br />接着鲁滨孙把小山羊放出去,再耐心等上好多天,让母山羊的奶涨得不堪其苦,到<br />头来就不得不容他去挤它们的奶了。在他的土地上播过种以后,就像这样,他在岛<br />上创办了他的牲畜驯养业。就像人类的远古时代一样,他也是由采集食物和狩猎阶<br />段而进入耕种和畜牧阶段的。</p><p> 不过,要说这个岛在他眼里从此就能成为一片他所能主宰的原始土地,进而演<br />化成为完全合乎人的生活需要的环境,那可还差得远哩。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一件意<br />料不到或不幸的意外事件,而每发生一次意外事件都使他忧心忡忡,忧虑加重,在<br />他心里,时刻都觉得他是一次海难唯一的幸存者,是人类的孤儿。看看他亲手耕种<br />的田地,围起的羊圈,井然有序的仓库和足以自豪的军械库,常会使他的那种无依<br />无靠、孤立无援的心情稍稍得到缓解。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一只吸血蝙幅蹲在<br />拴着一只小山羊的架子上吮吸小山羊的血,那种孤苦无告的情绪猛然勃发,涌上喉<br />头。这个怪物长着尖爪,七零八落的两个翅膀就像是死神的披风似的覆在那个摇摇<br />晃晃软弱的小动物身上。还有一次,他在半浸在海水里的岩石上采集贝壳之类,突<br />然不知从哪里冲着他的脸喷来一股水。这种突然的袭击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他走<br />上前几步,冷不防又射过来一股水,而且鬼得很,射得非常准,又是喷射在脸上,<br />他赶忙停下来。那原先经常出现的、可怕的焦虑之感立刻又啮咬着他的心。他发现,<br />在岩石的折褶里有一条灰色的小章鱼,它有一种奇异的本领,能利用一个可以变换<br />角度的吸管把水喷射出来。这时,那种焦虑不安情绪才算是化解了一半。</p><p> 那群一直盯住他不放的秃鹫,他把它们叫作他的“议会”,弄到最后,他只有<br />忍受顺从,听任它们对他毫不放松地监视。不论走到哪里,不论他做什么,他们总<br />是片刻不离,佝偻着好像患了甲状腺肿大病的粗脖子,秃头秃脑的,在那里盯住他<br />不放——倒不一定是等待他死掉好吃他,像他在精神不振的时候所肯定的那样,而<br />是等着他一天之内随地丢弃的一切它们可以吃的残渣碎物。虽说眼前总有这么一批<br />怪鸟晃来晃去,他还勉强可以忍受,但是它们那种残酷而可惜的习性,他却实在无<br />法容忍。它们犹如淫荡的老色鬼般的苟合,玷辱了他那点最起码的廉耻心。他看到<br />公秃鹫粗野蹦跳几下,重重地一跃,跳到母秃鹫背上乱踏,然后用它那钩子形的嘴<br />咬住它的伴侣的秃而无毛、充血的脖子,同时,两个屁股在一次很亵的交媾中吻合<br />了一下。看到这一番景象,他心里充满着带有怒意的悲哀。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体<br />形较小、无疑还年幼的秃鹫到好几头秃鹫的追击和虐待。它们乱啄乱咬,用翅膀会<br />扑打,撕扯它的毛,最后把它逼到一块岩石前面。随后这一阵混战突然停止了,仿<br />佛是这牺牲者屈膝求饶,或表示对迫害者的种种苛求都承认接受了。这时,这个小<br />秃鹫往地上伸出发僵的脖子,一步一步机械地跨前三步,再停下来,浑身痉挛抖动,<br />接着,在小石堆上,呕出一摊腐烂的、一半已经消化了的肉类,无疑刚才它是独自<br />一个大嚼大啖时被同伴抓住而倒了霉。那些秃鹫于是扑向这一堆肮脏物,推来挤去,<br />抢着吞吃一光。</p><p> 而就在这天上午,鲁滨孙折断了他的锄,而且一只最好的奶羊逃了出去。刚才<br />又见到那样一个场面,他终于感到气馁了。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重又感到精神衰<br />竭,顶不住烂泥塘的诱惑力,让步了。他沿着通到岛的东海岸沼泽地的、野猪走的<br />那条小道,又找到那片满是泥浆的水塘,过去不知有过多少回,他一躺到烂泥塘里,<br />神志理性就会变得癫狂错乱。现在,他脱掉衣服,又溜到污秽的水里面去了。</p><p> 在成群飞来飞去的蚊子和有毒的汽雾之中,他只觉得章鱼。吸血蝙幅和秃鹫就<br />在头顶上回旋飞舞,让他感到困扰不宁。时间和空间瓦解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围在<br />一圈树叶之间仿佛人的面容似的模糊的天空。他像是睡在一张轻轻摇动的小摇篮里,<br />上面还支着轻细的布做的华盖。只有他的小手伸在洁白如百合花似的、把他从头到<br />脚紧紧裹着的襁褓之外。四下里,家里的人都轻声细语,洋溢着家庭的亲切气氛,<br />他就在这里诞生。他母亲说话的坚定又响亮的声音,和他父亲总是抱怨的尖声,你<br />一言我一语交替回响着,还有他的哥哥、姐姐们的笑声。他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br />也不想去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时,一团花纹缭绕的气泡分开来,簇拥出露茜的<br />秀美的面容,两条浓重的黑辫子使脸庞显得瘦瘦的,一条辫子卷曲在他盖在脚上的<br />毯子上。一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温情向鲁滨孙袭来,使他变得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br />他的唇边浮现出一片笑意,他的嘴露出在水面上,在腐烂的杂草和睡莲浮在水上的<br />叶盘之间。在两片嘴唇连结的地方,有一条棕色的小蚂蝗吸在那里。</p><p> 航海日志每一个人都有他致命的恶癖。我之所好就是沉湎到烂泥污秽中去。希<br />望岛变坏了,对我现出了它原始的面目,把我赶到那个地方去了。污秽就是我的失<br />败,我的堕落。我的胜利,那就是用我的精神秩序加之于希望岛以抵制它的自然秩<br />序,自然秩序并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就是绝对混乱的另一个名称而已。现在我才<br />明白:在这里问题不可能仅限于是否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活下去,也就是死去。当<br />务之急是耐心地持续不断地进行建设,组织,把秩序建立起来。停顿一次就是后退<br />一步,向污秽走近一步。</p><p> 我所处的异常环境,我想,已经证明了看问题的观点,特别是有关精神和宗教<br />方面的,必须有所改变。我每天阅读《圣经》。每天我都虔诚地在内心深处,就像<br />在每个人的内心里一样,注意倾听智慧之源发出的话语。但有时我对我所发现并加<br />以接受的事物之新感到害怕,因为传统当然是不会压过我们内心的“圣灵”之声的。</p><p> 这样就有了罪孽和德行。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罪孽包括无节制、贪奢、淫荡、<br />浮华放纵,而德行则有谦恭、忍让。克己与之相对立。我看得很清楚:这种道德对<br />于我是一种奢侈物,我若是遵从德行,那它就要将我置之于死地。我的处境指点我<br />在德行方面要多尽力,在罪孽之事少去做,所谓德行就是勇气,力量,对自己的肯<br />定,对物的控制。而罪孽,就是自暴自弃,放任,逆来顺受,简言之,就是自甘污<br />秽。毫无疑问,这就是超越基督教再返回人类智慧一种自古即有的看法,以virtus<br />替代vertu.但是某种基督教教义的实质根本否定自然和万物,这种否定,我对于希<br />望岛未免施之过甚,几乎促成了我的毁灭。我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有一天才能取得<br />胜利,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能接受我的这个海岛,并且让它也接受我。</p><p> 随着越狱号受挫在他心中引起的怨恨逐渐淡忘,鲁滨孙转念又想搞一只小船,<br />有这样一只小船好处很多,他可以从岛的内部所有易达到的海岸进行探查。因此他<br />着手取一棵松树,用整根树干打造一条独木舟。这项工作可以用斧头来做,不妨慢<br />慢进行,工作单调一点,每天循序渐进地干几个小时就行了,要避免过去建造越狱<br />号时的那种狂热蛮干。起先他想在树干下斧的一面弄起火来烘烤一下,但又担心把<br />整根树干烤坏,所以他只把火炭放在已经挖开的木槽内。总之用大火整个地加以燃<br />烧,他决不采用这个办法。合乎法度地挖空,雕凿,削出轮廓,表面用细沙抛光,<br />小船很轻巧,他拿胳臂就能把它举到头顶,架在肩头像一顶木制的风帽似的抬起来<br />就走。看着小舟在波浪上像一匹小马驹在草地上跳动,在他,简直像是过节一样的<br />高兴。他还削了一对简单的木桨,想到越狱号搞得过于雄心勃勃,对此他决定尽量<br />简化,不多搞帆墙之类的东西。以此为始,他环绕小岛航行,进行了一系列的探险<br />活动,对于他的领地有了一个了解,但是探查的结果也使他感到,他与一切隔离的<br />绝对孤独,远比在此之前已经经历过的体验为甚。航海日志孤独也并不是一种不可<br />改变的情境,自从弗吉尼亚号失事以来,我就一直被抛在这种情境之中。这是一种<br />在我身上缓缓起作用的带腐蚀性的环境,这种作用尽管缓慢,可是从不中断,而且<br />从发展方向上看绝对是毁灭性的作用。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是在两个同样是想像中<br />的人类社会之间转移过渡:已不存在的全体船员和岛上的居民,因为我原以为岛上<br />是有居民的。我同船上同伴的接触那时还热气未消。我在想象中还继续进行着其实<br />已被海上灾难打断了的对话。后来,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荒岛。我在不存在任何活<br />人的情景中前进。在我身后那一群不幸的同伴已经在黑夜中消失了。他们的声音已<br />经沉默了很久,我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对自言自语的独白感到厌倦了。由此我如癫似<br />狂地沿着非人化的进程前行,这种残酷难熬的变化我在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p><p> 现在我才知道:每个人在他身上——而且犹如超越于他之上——都承担着一大<br />堆习惯、心理反应、条件反射、机制、成见、梦想、已经形成并在与同类反复接触<br />中不断变化着的内部连带关系,所有这一切既脆弱又复杂。就像开花这种微妙的情<br />况一样,由于树液精气缺少,花也纷纷憔悴凋落。他人,是对自我世界具有支配力<br />量的主要部件……我每天都在衡量着我对他人所期求的是什么,每天我都记录下我<br />作为一个人的结构中出现的新裂痕。丧失了说话的习惯,我知道我将会遭到怎样的<br />危险,我焦虑万分,我用全部热情去战胜这种极端的衰惫。但是由于我与世隔绝的<br />孤独,我与物的关系性质已经改变。一位油画家或一位版画家在景物中或建筑物附<br />近添上一些人物,那并不是出于一种对于附属物的艺术趣味。这些人物提供了比例,<br />更其重要的是,这些人物构成了某些可能的视点,以辅助那具有不可缺少的潜在性<br />能的观察者的实有的视点。</p><p> 在希望岛,只有一个视点,即我的观点,任何潜在性都是被剥夺了的。而且这<br />种剥夺并非一日所能完成。在开始的时候,出于一种自发的无意识作用,我在山顶<br />上某一块岩石或某一棵树的枝叶之间设计了一些可能的观察者——一些参数。因此,<br />这个岛就处在数学上内插法与外推法形成的网格之中,这种网格把这个岛划分得清<br />清楚楚,于是它就可以被识别认识了。一个正常人处在某种正常的处境中,情况就<br />是如此。我是随着这种功能在我身上逐渐衰退减弱,才意识到这种功能的——就像<br />许多其他功能一样。时至今日,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所见到的这个岛<br />的景象已经还原为它原来的那个样子。对于它,我所未见到的,就是绝对的不可知。<br />凡在我不在之处,那便是不可测度的黑夜。在写这几行文字的同时,我也证实了这<br />几行文字所企图再现的体验不仅是从无先例的,而且在本质上与我用的字句也是相<br />悻的。其实语言是以一种基本的方式揭示这个有人群居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br />他人就像是一些灯塔,他们照亮了自己周围的这个亮堂堂的小岛,在这个小岛的内<br />部,一切都——如果不是可知的——至少是可以认识的。那些灯塔在我的领域内熄<br />灭了。借助我的幻想,它们的光有很长一段时间还能照到我的身上。现在,完了,<br />笼罩在我四周的是一片黑暗。</p><p> 而且我的孤独不仅仅侵蚀损害事物的可理解性。我的孤独甚至侵蚀破坏事物存<br />在的内在部分。我愈来愈怀疑我的感觉所能证明的真实性。现在我知道我得到支持<br />站立于其上的土地,为了不致动摇,除我之外,也需要别的人来把它践踏踩实。为<br />了抵制视觉上的幻象,海市蜃楼式的幻景,迷离倘恍的幻觉,白日梦、幻影,听觉<br />混乱……最可靠的保障,那就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邻人,我们的朋友,或者我们<br />的敌人,但必须有个人,伟大的神明啊,必须有那么一个人!</p><p> 附记。昨天,当我穿过东北侧海岸草地前面一片小树林的时候,一阵香气迎面<br />扑来,猛然——几乎是令人痛苦地——把我又带回到了老家父亲接待顾客的前厅,<br />不过这是在星期一上午,这一天恰恰是他不接待顾客而母亲利用这一天请邻人帮忙<br />给地板打蜡的日子。对这件往事的回忆,是这样强有力而不可回避,又这样不合时<br />宜、不对头,以致我又一次怀疑我会不会丧失理性。一时间,我奋力抵制这样的回<br />忆的侵袭,而这回忆却有着一种简直不可抗拒的柔情,随后我就情不自禁地听任自<br />己被带回到了过去——这荒凉空漠的博物馆,这像一口石棺似的涂着釉彩的死亡,<br />它带着那么诱人的温情在呼唤我。最后,幻想从束缚中解脱出来了。我在树林里乱<br />走,发现了几株笃香,那是一种矮小的针叶树木,树皮由于气候炎热会开裂渗出一<br />种树脂,那浓烈的香气里就包涵着我童年时代所有的星期一清晨。</p><p> 因为这一天是礼拜二——他的日程表要求它是这个日期,这天早晨,鲁滨孙在<br />退潮后新发现的滩涂上,采集帘蛤,这种蛤肉稍硬一些,但其味鲜美,他把帘蛤养<br />在装上海水的坛子里,可以保活一个星期。他头上戴着一顶英国水手戴的圆帽遮阳,<br />脚上穿着一双同样合乎规定的木鞋,穿着一条短裤,两个小腿肚子露在外面,上身<br />穿着一件宽大的布衬衫。他那长着棕色汗毛的白皮肤经不起太阳炙晒,可是太阳被<br />一片像鬃毛羔皮似的云给遮住了,所以他那难得离手的棕榈叶做的遮阳伞留在岩洞<br />里没有带出来。海水退去,他就穿过布满碎贝壳的地面,淤泥堆起来的小丘,还有<br />不很深的洼地,他往后退到一定程度恰好把希望岛翠绿、金黄和黑黝黝的树木冈峦<br />饱览无余。由于没有另一个可以对话的人,他就和希望岛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从<br />容不迫的、深入的对谈,在这样的对话之中,他用手势、动作来表达问询,而小岛<br />—一都给以回答,他或是幸而得到认可,或是遭到拒绝。从今以后,他和它的关系<br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建立起来了,他的安排已告成功,对此他毫不怀疑。他无时无刻<br />不在注意倾听从它那里不停地发送出来的信息,信息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时是<br />一些密码,有时是一些象征符号。</p><p> 他走近一块缠满海藻的岩石,岩石四周是明澈如镜的海水。他逗弄一只疯了似<br />的勇猛的小螃蟹玩,小螃蟹向他伸出一大一小的螫子,就像一个好斗的勇士,一手<br />拿着短剑一手擎着长剑一样,这时,就好像一声轰雷压顶劈下来,他忽然看见有一<br />只光着脚的足迹。发现留在沙滩上或泥淖中的足迹,并不会使他怎么感到惊奇,但<br />他已经有很久不放赤脚走路了。可他居然在岩石上也发现了足迹。这是不是另一个<br />人的足迹?或者,是不是他在岛上时间已经很久,以致他留在泥地上的足迹由于石<br />灰质凝固历时一久就石化了?他从右脚上脱下鞋来赤脚伸到半是海水的水坑里去。<br />就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不错。他的脚伸到石质的模子里就像伸进一只穿熟了的高统<br />靴里一样。他是不会弄错的,这陈年的印记——亚当还没被贬出乐园的时候留下的<br />印记,维纳斯从海水里一跃而出时留下的印记——也是鲁滨孙个人的、不可仿造的、<br />深印在岩石上的签名,因而也就是不可磨灭的,永恒的。希望岛——就像闪着银光<br />的草地上的一头半野的母牛,因为毕竟已经用红烙铁打上了印记——它身上就此打<br />上了它的主和主人的印记了。</p><p> 玉蜀黍全部变质霉坏,鲁滨孙种下玉蜀黍的几块土地仍然老样子,依旧是一片<br />未经耕种的草地。但是大麦和小麦生长茂盛,鲁滨孙第一次感到了希望岛所给他的<br />快乐——多么温柔,多么亲切呵!——他用手抚摩着那青中带蓝的嫩茎。他这片美<br />丽的地毯似的种着谷物的土地,被到处长着的寄生草给玷污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br />控制住自己没去把这些杂草连根拔除,他不能违背福音书上的教导,在收获之前去<br />把好的谷粒和稗子分开。他想到不久以后,就会从岩洞西侧内壁松脆岩石上挖成的<br />桶状的烤炉里滚出烤得金黄的大圆面包了,心中感到很是欣慰。一个为期不久的雨<br />季把他吓得直发抖,他担心他那些麦穗吃饱雨水后会变得很沉重,成片地倒伏。可<br />是太阳出来了,麦穗又挺立起来,在风的吹拂之下它们的冠毛摇曳着,就像头上饰<br />有羽冠的骑兵小队一般。</p><p> 收获的时间到来了,鲁滨孙想到他手头的工具,可以用来代替长柄镰刀或短镰<br />刀,比较起来并不是那么不适用的,恐怕就是接舷战用的那把老式大刀了,这本来<br />是挂在船长房舱里的装饰品,是他把这把大刀同沉船上其他残留物一起运回来的。<br />他打算先按着一定方法把要别的草集结起来再用一根弄弯的木棒拢好,然后用大刀<br />把草一下子割下来。可是手上运用这件英武的兵器,让他浑身带劲,产生了一种兴<br />奋热烈的情绪,于是什么规则都顾不上了,他抡起大刀,狂热地呼啸着,一路朝前<br />扫了过去。这样割麦,损失的麦穗倒是很少,但是麦秸不得不牺牲,一点也收不到<br />了。</p><p> 航海日志今天割麦一天,应该庆祝我的劳动收获了第一批成果和希望岛的繁荣<br />富足,这一天割麦更像是一个狂人对空虚展开一场苦战。啊!距离真正像样的生活<br />还差得多么远!在那完善的生活之中,每一举动都应该受命于经济规律和协调原则<br />的支配!可是我却像一个听凭杂乱无章的热情左右着的小孩一样,在劳作当中我丝<br />毫没有像过去参加漂亮的西赛马场除草活动时感到过的那种轻松愉快的满足。那运<br />动节奏的特点,一双手臂从右到左的摆动——还有身体在左右相反方向运动中实现<br />的平衡——别到花朵、伞形花。植物胚茎里面去的镰刀锋刃,把这种禾本科植物爽<br />利地一刀切断,以及把它们清清爽爽堆放在我的左边,植物枝叶中的浆水汁液、分<br />泌出的乳状白汁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清新的气味——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我为之沉醉不<br />已的纯净的幸福。用红色火石挫出的镰刀锋口很是柔韧,那刀刃显然可见地卷向这<br />一边又卷向那一边。需要对平的一片草地随着一步步转来转去地削平理好。但这一<br />片草地是精细巧妙地构成的,是由细微的有生命的机体堆积成为整体的,是一个原<br />有物质形态完全消失了的植物状态的宇宙。欧洲草地这种精密的结构与我在这里扰<br />动的未定形、难以区分的自然界完全不一样。热带的自然界威力无穷,但又是粗糙<br />的,未经琢磨的,单调而且贫乏的,就像它那蓝色的天空一样。那水洗过般的天空<br />上飘过的可爱的薄雾,还有那握茨沼泽地上亲切动人变幻不已的灰蒙蒙的浮云,我<br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啊?</p><p> 他用连枷在一方一叠为二的帆布上打麦脱粒,然后趁一个刮风天在露天里用一<br />个大葫芦簸扬,麦子簸过后再倒进另一个葫芦里。他很喜欢这份扬谷清理的活儿,<br />因为这个活儿既简单可又不单调乏味,能唤起某些精神上的象征性含义。他觉得灵<br />魂升举,接近了上帝,祈求上帝驱散他心里充塞着的轻浮无谓的思想,以便让神圣<br />的箴言多多播在他的心智中。最后,他自豪地证实他的收获量:小麦三十加仑,大<br />麦二十加仑。为了磨成面粉,他制备了一个石臼,一柄碾槌——一根削过的树干,<br />半腰里结结实实地卡上一根分权,还有烘炉,这是为烘第一炉面包准备的。这时,<br />他忽然心生一念,又有了新的想法,决定第一次收获物不能就这样白白吃掉。</p><p> 航海日志我要为希望岛生长出来的、用我的烘炉和双手制成的这一个面包举行<br />一次庆祝仪式。仪式将在以后举行。以后……在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里,包含着多<br />少期许啊!这一点是一种无可超越的显然可见的道理,突然昭示于我的,这就是与<br />时间抗争的必要性,也就是说,一定得把时间控制起来。我这么一天天活下来,却<br />听任时间从我指间溜走,我丧失了时间,也就丧失了自己。归根结底,在这个岛上,<br />全部问题都可以用时间来表达,如果——以最低限度作为起点——我在这里的生存<br />如同在时间之外开始的话,那么,这也并不是一种偶然。我恢复了记时期,这样我<br />才主有了我自身。今后应该再推进一步。第一次这小麦、大麦的收成,决不能就在<br />现在狼吞虎咽吃光了事。它完全应当成为通向未来的一种动力。所以我要把它分为<br />两部分:第一部分明天就播种到土地上,第二部分作为储存,以备不时之需,以求<br />安全无虞——因为,种下土地的种子也可能一无所得,必须预见到期也许会落空。</p><p> 今后我要服从如下的规则:任何生产都是创造,因此生产是好的。食用消费就<br />是毁坏,所以,是不好的。其实我在这里的境遇和我的每天在新大陆下船登岸的同<br />胞的境遇相当近似。即便是他们,也必须顺应节用积蓄的美德。对他们来说,浪费<br />时间同样是一种罪过,节约时间是最重要的德行。节约!请看,我孤独一人所受的<br />苦难又在向我发出这样的召唤!对于我,播种是好事,收获也是好事。但是,当我<br />磨面粉,烤面包,这时,恶就开始了,因为那是我在为我独自一人而做工。美洲移<br />民可以毫无愧色从事面包烘制直至把这事全过程办妥,因为他是卖出他的面包,而<br />他积攒在他箱子里的金钱就是搏节下来的时间和劳动。至于我,可叹,我不幸的与<br />世隔绝的孤独把金钱的效益完全给剥夺了,何况金钱在我并不匾乏!</p><p> 今天我对那些肆意加以诽谤这种神圣制度的人的狂妄荒谬的恶毒用心做了一番<br />测度:金钱对它所接触到的一切都赋予精神上的意义,同时加给它合乎理性的——<br />可测度的——普遍量度,因为这样一种可以实现的财富,就可能性而言,已经变成<br />对所有的人来说都可以接受的东西了。做买卖是主要的善行。进行买卖的人会把他<br />那些有害于人。与社会不相适应的本能——荣誉观念,自尊心,爱国主义,政治野<br />心,宗教狂热,种族主义——全都搁在一边,以便使他对共同合作、互利互惠的交<br />换的兴趣,以及人与人利害一致等意识得以深化。应当按黄金时代一词的含义来理<br />解这个词,我认为人类不久就要进入这样的时代,只要人类不被进行买卖的人带到<br />歧路上去就行。不幸的是推进历史前进的人几乎永远是一些不关心利害关系的人,<br />于是战火摧毁万物,血流成河。威尼斯肥胖的商人阔绰奢华的幸福生活已经给我们<br />提供了范例,一个由唯一的利润法则所指导的国家已经看到这种情况,而西班牙宗<br />教裁判所瘦骨磷峋的狼群又向我们表明了对物质财富丧失兴趣的人能够做出何等卑<br />鄙无耻的勾当。匈奴人,如果懂得很好地利用他们攫取的财富,他们也许就不会那<br />么一味肆虐了。与其背负着沉重的财富,何不安定下来更好地享受财富呢,那样的<br />话,事情也许就恢复原有的自然过程了。但这是一批不知利害关系的生番。他们鄙<br />视黄金。所以他们只顾盲目地向前猛冲,他们所经之地,一切都化为了灰烬。</p><p> 从此以后鲁滨孙竭力适应生活而不耗费什么,专心致力于开发岛上资源的紧张<br />工作。他开垦整整几公顷的草地和森林,并播下种去,把南方到处生长的一些种植<br />品种如萝卜蔓警和酸模移到整整一块田地上,并注意保护,防止鸟雀和昆虫侵害,<br />设置好二十处蜂房,开始移殖最初几批蜂群,他在沿海岸边上挖出几处淡水和海水<br />的养鱼池,养殖欧编鱼、海天使鱼、高鳍石首鱼,还有螫虾。他贮存了大量的干果、<br />干熏肉、咸鱼,以及硬而易碎可以无限期保存、像白垩似的干酪。他还发明了一种<br />制糖方法,用这种方法可以制果酱和果脯蜜饯。有一种棕榈树干,树干中间部分比<br />顶端和底部都粗,溢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甜汁。把这种树砍倒一棵,砍掉顶上的枝叶,<br />树液立即会从顶端涌出。树液外流可以整整持续几个月,不过鲁滨孙须得天天一早<br />削去一层顶端的树干,因为树干上的小孔易于堵塞。单是这种树就给他提供了九十<br />加仑糖浆,糖浆慢慢凝结成很大的硬糖块。</p><p> 就是在这个时候,弗吉尼亚号上那条塞特一拉弗雷克种猎犬泰恩从荆棘丛中窜<br />出,向着他直奔而来,兴高采烈,充满着感情和友谊。</p><p> 航海日志泰恩,我漂洋渡海的忠实旅伴,又回到我这里来了。这么简单的一句<br />话,不可能表达其中所包含的欢快。自从那次海难以后,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又是<br />怎么生活过来的,但至少,我懂得它为什么要远离我。我如同一个疯子一样打造我<br />的越狱号,那时候,它曾经露过一面,随即逃走。我盲目无知,还以为也许是因为<br />船失事时它受到了惊吓,继后它长时间在充满敌意的自然环境中孤独生活,怕是又<br />被带回到了原始状态。真是难以置信的自负自信!在我们两个里面,回到原始状态<br />的,是我,我竟没有猜到是我那凶野的神态和那张失去常态的脸让这个可怜的畜生<br />觉得可增可厌,和我相比,它依然深深地滞留在文明状态之中。被迫抛弃它们的主<br />人,抛弃它们沉溺在衰退、污秽、恶行或疯狂里面的主人,狗是不情愿的,这是不<br />乏其例的;谁也不知道有哪一条狗会接受和它们同在食盆中争食的主人。泰思去而<br />复返,真叫人高兴,因为它证明并且报偿了我对于把我拖到深渊的瓦解力量的胜利。<br />狗是人的天然伙伴,即使是灾难把它从人那里拖走,也决不会使它变成讨厌的、蜕<br />化变质的造物。以后在它那善良的浅褐色眼睛里,我将看到我是否依然能保持在人<br />的高度上,尽管可怕的命运总把我压得匍伏在地。</p><p> 但是,鲁滨孙要全面恢复他的人性,就不可能以岩洞或树叶搭成的窝棚作为他<br />的隐蔽所,而应该给自己提供另一种形式的住处。既然今后有了这最富于家庭意味<br />的动物作为伙伴,那就应当给自己建造一座房屋。某种即使仅仅就字面而言的亲属<br />关系,其中所包含的智慧有时居然会这样深刻。</p><p> 他把房子建筑在储藏他全部财富的岩洞的洞口,岩洞是处在岛的最高点上。他<br />先挖一个三尺深的长方形深槽,底层铺卵石,上面铺一层白沙。在这干燥并且渗水<br />的地基上,四面竖起隔墙,用棕榈树干削出尖角的切口互相嵌住、一个个地垒起而<br />成为墙壁。树干上的鳞皮和植物性鬃毛把树干之间的缝隙堵上了。用木杆做成的、<br />向两侧倾斜的轻巧的屋架架在顶上,铺上芦苇编的席,再把橡胶树叶鳞次栉比地铺<br />盖在上面,当作屋瓦。他在外面墙上涂一层碾细的粘土与切细的麦秸混成的泥浆。<br />沙质的地上再铺以石板,把各种形状的平面石块像拼板游戏那样镶嵌起来。一些母<br />山羊皮,一些细藤编织物,几件柳条家具,从弗吉尼亚号船上抢运出来的盘碟餐具<br />和灯,挂在墙上的望远镜,大刀,一管火枪,所有这一切,创造出一种安适甚至令<br />人感到亲切的气氛,鲁滨孙是决不会嫌厌这种气氛深深渗透进自己身上的。这座刚<br />盖好的别墅,从外表看,有一种令人惊叹的热带木屋的气象,既粗糙简陋,而又打<br />整得整洁明净,它的屋顶看似弱不禁风,四壁却结结实实,鲁滨孙很喜欢置身其间<br />感受自己的这种矛盾的处境。此外,对于这所别墅的缺乏实用性,这他也感觉到了,<br />不过,他赋予它的主要功能侧重在精神方面。他立时就决定不拿它派任何实用的用<br />场——哪怕是当作厨房使用——不,他把它仔细地、耐心地装饰起来,只在星期六<br />才在里面睡一睡,其他的日子,他仍旧睡在岩洞里用鸟羽兽毛铺设的简陋的床上。<br />这座房子对他来说后来逐渐成了某种人类博物馆,他一走进去就会产生一种需要举<br />行某种圣事的感情。弗吉尼亚号上那些装着衣服的箱子(其中有些衣服十分精美),<br />已经打开来了,他每次走进这神圣的地方必选其中的服装穿上,男式短裤、袜子、<br />鞋全都穿得齐齐整整,如同出门拜客时穿最好的眼装一样。这在他已经成了习惯。</p><p> 他注意到一天中只有几个小时在这别墅里见得到太阳。因此在这别墅里装上一<br />架时钟或时时都可以测出时间的机械装置,那将是明智的。经过一番摸索,他选定<br />制造某种相当原始的漏壶,用这样的方法来计时。他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在底上<br />打出一个小孔,让水从小孔一滴滴滴到地上的一个铜盆之内。玻璃瓶的水在二十四<br />小时内正好滴尽。鲁滨孙在玻璃瓶上用坚石划出二十四圈平行线纹,标上罗马数码。<br />于是不论什么时刻,瓶上的水平面就标出了时间。这个漏壶对鲁滨孙来说简直成了<br />无限鼓舞的源泉。每当他——不论是在白昼还是在黑夜——听到合乎规律的水滴落<br />入铜盆的声音,他就非常自豪:时间不会置他于不顾竟自流向无底的深渊了,自此<br />以后,他觉得自己是规律化、自主的了,总之他感到他自己也有了家庭的意味,由<br />于绝无仅有的一个人的心灵的力量,整个这个岛也将渐渐变得具有这种意味了。</p><p> 航海日志从今以后,不论我醒着或睡去,不论我写字或者烹饪做饭,我的时间<br />不言而喻当然就由那滴答声表示,滴答声是机械的,客观的,无可辩驳的,准确无<br />误的,可以检验的。我是多么如饥似渴地需要这些形容词呵,我要用这些形容词来 <br />确定对于恶的力量所取得的胜利!我希望,我要求环绕在我四周的一切自此以后都<br />是经过测度、证实、确定、经过数学计算、合乎理性的。下一步必须测量全岛,绘<br />制按比例缩小的平面图,这些资料数据都要在土地册中登记。我真想让每一株植物<br />都刻上标记,每一只飞鸟都戴上爪环,每一头哺乳类动物都在皮毛上灼上符号。不<br />把这个岛从晦暗不明、捉摸不透、混乱动荡、阴云不祥改变成一个抽象、透明。清<br />晰可见的结构,决不罢休!</p><p> 但是,我是不是有力量将这项无比艰巨的任务进行到底?我准备治理希望岛使<br />之合理达到很大的限度,在我自身我是否找得到对策方法?漏壶有规律的声响顷刻<br />之间活像勤谨的、令人安心的音乐抚慰着我,如同是节拍器那样的节奏,可是突然<br />之间漏壶唤起一幅完全相反的、使我非常害怕的景象:永无休止的、决不容情的滴<br />下来的水滴,滴水穿石。无需隐瞒:空中楼阁崩塌了。这种侵蚀最明显的后果,就<br />是语言的败坏。</p><p> 我大声诉说,不停地说话,也是枉然,我决不让一种想法、一种观念徒然闪过,<br />如果我不是大声地将它倾诉给树木或流云,我发现我的思想寄寓并活动于其中的言<br />语的城堡渐渐塌陷崩溃了,我的思想躲在言语的城堡里,就像鼹鼠在曲折如网的地<br />道里面活动一样。思想借助于某些固定点作为支持以向前推进——就像在湍流中人<br />们踏在河床出水的石块向前行进一样,但是这些支点破碎消失了。于是对于这些并<br />非指称具体事物的词的意义,我发生了怀疑。我所能够说的,仅限于“文字”而已。<br />修辞上的隐喻、曲言法和夸张要求我付出异常的注意力,而结果却是使我出乎意料<br />地看到了修辞格的荒谬性与约定性。我想在我身上搬演的这种过程,对于一位生活<br />在社会之中的语法学家或语言学家来说,真可说是天赐其便;对我来说,则是无谓<br />的、同时也是有害的奢侈。譬如深这个概念,我从来未曾想到探究它的用法,人们<br />却用在诸如“深刻的思想”、“深切的爱情”等等熟语中……有一种奇怪的偏见,<br />要借助广度盲目地去加重深的含义,于是“广度”这个词不表示“幅员广阔”之义,<br />却表示“没有深度”之义,至于“深”这个词的含义,相反却表示“具有相当的深<br />度”,而并非“缺乏广度”之义了。至于一种情感,例如爱情,我觉得——如果它<br />也可以测度的话——它与其说是靠深度倒不如说是靠广度来测度的。因为,衡量我<br />对一个女人的爱,是以这样的事实为根据的:我爱她的手,她的眼睛,她的风度,<br />她常穿的衣服,她习惯用的用物,她让人接触到的一切,还有她使之发生变化的风<br />景,她去游泳的海……我同样都爱。上述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广度!反之,某<br />种平庸的情感却——在深度上——直接指向性器官,其余的一切,任其埋没在无谓<br />的昏暗中置于不顾。</p><p> 类似的机制作用借助于外在性而使内在性显示于外。——当我的思想也想利用<br />这种机制作用时,它就像机器一样发出了嘎嘎的噪音。人的存在可能就是封闭在没<br />有什么价值的表面之内的奇珍异宝,愈是深入其中,接触到的宝藏就愈丰富。但倘<br />若其中没有珍奇宝物呢?倘若这座雕像是充实的,具有一种同质而单调的充实性,<br />就像木屑填充的布娃娃那样呢?至于我,我很清楚,决没有什么人前来给我提供一<br />张面孔和某些秘密的事——我很清楚,我不过是希望岛上的一个黑洞,希望岛上的<br />一个视点——一个点,这就是说:什么也不是,虚无。我想:只有超越分隔表里内<br />外的屏障,心灵才开始具备一种显著的内涵,心灵随着它与作为一个点的我的四周<br />更加广阔的范围合而为一,才会变得无限地丰富充实。鲁滨孙只有在他和希望岛全<br />面重合如一之际,才会无限丰富充实。</p><p> 从第二天开始,鲁滨孙奠定了度量衡博物馆的建筑基础。他把它筑成楼阁形状,<br />不过用料采用就地可能找到的最耐火的材料:花岗岩石块和红土的混凝土块。他把<br />楼阁修建在类似祭坛那样的平台上——就像是崇拜的偶像一样,——并且紧靠着墙<br />壁——如同摆设着一整套理性的武器的陈列架——上面陈列着寸、尺、码、维尔热、<br />链、品脱、皮科坦、布瓦索、加仑、克令、德拉克姆、英制盎司和英制磅的标准。</p><p>. 第四章</p><p> 在鲁滨孙日历第一千日那一天,他穿着参加重大庆典的盛装,躲在别墅内闭户<br />不出。他站立在一架斜面书桌之前——这是他自己别出心裁为可以站着在上面写字<br />特为打制的书桌,一派庄重、俨然的神态。然后,他在从弗吉尼亚号船上找回来的。<br />擦得干干净净的许多书中将一册大书翻开来,举笔在上面写道:希望岛宪章本地区<br />历法第一千日开始实施第一款根据尊敬的教友乔治。福克斯教导应予领受并加以服<br />从的圣灵启示,乔治二世陛下的臣民、一七三七年十二月十九日出生于约克郡的鲁<br />滨孙。克罗索,被任命为处于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与智利西海岸之间太平洋上希<br />望岛的总督。他以总督的名义,对于该岛全部领土,包括按其内心智慧之光所昭示<br />的有关方向与航道应包括在内的水上领域,予以实施的全权。</p><p> 第二款鉴于岛上居民需进行思想活动,为此,他们必须以明白易懂、响亮的声<br />音进行思想。</p><p> 附注由于缺乏运用的机会,说话的功能已告丧失,这是威胁我的最具有屈辱性<br />的灾难之一。每当我准备高声发表谈话,便感到口舌遇有某种障碍,与饮酒过量后<br />出现的情况颇为相似。因此,内心的长篇谈话,随同我们继续保持意识,仍然需要<br />继续进行,重要的是今后内心的语言应能表之于口唇之上,以便继续适应将语言塑<br />造成为声音以求表达于外。这其实也是它的自然倾向,在它将要表达之时必须保持<br />特殊警觉,注意及时抓住勿使消逝,这一情况正如儿童遇到的情形一样,老人由于<br />精神衰竭在谈话时常常发生的那种情况也是如此。</p><p> 第三款除指定地点之外,严禁随处满足自然需要。</p><p> 附注宪章第三款规定专用于这种用途的地点,肯定有可能不期然受到意外的干<br />扰。但今后遇有必要的情况下,总督应另行规定法规,鉴于放任自流有害于岛上居<br />民,当务之急乃对岛上居民最接近于兽性生活的某些处所予以纪律约束。</p><p> 第四款每逢礼拜五,实行斋戒禁食。</p><p> 第五款礼拜日停止工作。自礼拜六十九时起,全岛一切工作均须停止,晚餐时<br />居民应着最好服装。礼拜日上午六时,在神庙齐集,默诵圣书经文。</p><p> 第六款只有总督一人特许吸烟。本月内,每周礼拜日下午可以吸烟,下个月改<br />为每两周一次,再下个月全月仅一次,自此以后每两月一次。</p><p> 附注借用已故范。戴塞尔的瓷制烟斗吸烟并借以消遣系前不久方始发现的一种<br />乐趣。遗憾的是放在那个长铁筒中的烟草所余无几,今后吸烟为时有限。因此需尽<br />量少吸,以延长吸用时间,此点十分重要,吸烟成癖而得不到满足,嗣后必将成为<br />痛苦的根源。</p><p> 鲁滨孙凝神沉思了片刻。随后就把《宪章》这一册合上,随手又打开另一册—<br />—也是空白无字的书——在衬页上用大写字母写道:希望岛刑法本地区历法第一千<br />日开始实施他又翻过一页,考虑了很长的时间,最后提笔写道:第一款违犯宪章须<br />受下列两种刑罚:禁食若干日,清理粪坑若干日。</p><p> 附注:这是当前两种仅有的可行的刑罚,盖因内划与死刑涉及岛上居民人口增<br />殖问题。粪坑设在岛上山岩与附近沼泽中间地段的草地上,每日有十足六个小时处<br />于最炎热的猛烈日光曝晒下。</p><p>第二款禁止在污泥浊水中滞留。违者课以在粪坑中拘留双倍时间的惩罚。</p><p> 附注如此处理,则粪坑仿佛是污泥浊水的一种对比——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也可<br />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毒剂。刑法中这一条款,其奥妙之处即在显示出这样的原则,<br />任何为非作歹之人在何处犯罪就应在何处受到惩戒。</p><p> 第三款任何人以其污秽排泄物污染本岛,均课以禁食一日。</p><p> 附注这是过失与刑罚之间微妙的对比原则的又一显例。</p><p> 第四款鲁滨孙在最后确定是否对海岛陆地及水上领域之内触犯公共利益者处以<br />刑罚之前,先让自己静心思索片刻。他朝大门方向走了几步,举手把门打开,好像<br />是让自己在臣民面前露一露面似的。热带大森林浓厚枝叶波动起伏一直伸展到大海<br />上,大海又在辽远的天际形成水天一色。他自幼就长得一头红棕色头发,就像是一<br />只狐狸似的,所以他的母亲从小就让他穿绿色的衣服,灌输他一种情绪,使他厌忌<br />蓝色,她说这种蓝色既与他红棕色头发相犯,又会同他身上穿的衣服的配色相忤。<br />现在这一片绿叶之海映衬着远到天边的海洋这样一幅画面,在当前这样的时刻,呈<br />现出来的和谐是无与伦比的。太阳,海洋,森林,蓝天,整个世界都处在静止状态<br />下,以致时间进程好像已经中止,漏壶的滴答水声也听不到了。鲁滨孙心中想道:<br />“如果现在是圣灵显现千载难逢的时机,降临到我作为希望立法者的身上,那就应<br />该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像此时此刻这样的一分钟。在我头顶上,有火在飞腾跳跃,<br />或者是有一缕轻烟直向天穹升腾而起,这岂不是证明:我,就是上帝的殿宇?”</p><p> 当他——遵照《宪章》的第二款——高声说出这些语句来的时候,他看到有如<br />一道大幕布的林木之后真有一缕细细的白烟上升到天空,那白烟似乎是从平安湾那<br />边升起来的。他深信他的祈祷已经如愿以偿,于是跪下来匍伏在地,默诵一段祷文。<br />祷文默诵完了之后,他不禁又心生疑窦。他急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支火枪,一个<br />火药壶,一袋枪弹,还有望远镜。吹声口哨唤过泰恩,避开他从海滩到岩洞开辟的<br />那条直路,一头扎进浓密的矮树丛。</p><p> 只见约有四十来个人,形成一个圆圈正围着一个火堆,火堆上面腾起沉沉的乳<br />白色浓烟之柱,异乎寻常地冒个不停。有三条带浮筒和平衡木的狭长的独木舟被拖<br />到沙滩上停放着。那是太平洋一带常见的一种独木舟,尽管船身狭长,吃水很浅,<br />在海上划起来却是非常出色的。至于围着火的一群人,鲁滨孙从望远镜里看出,是<br />一些南美印第安人,即智利中部、南部地区居民阿劳干人,那是一个可怕的部族;<br />阿劳干人在阻挡印加人进犯之后,曾使西班牙入侵者遭到流血惨败。阿劳干人身材<br />矮小粗壮,身上穿一条粗兽皮围裙。他们脸盘长得宽大,两个眼睛异乎寻常分得很<br />开,又因为他们有把眉毛全部拔光的习俗,头发生得丰厚浓黑,呈波形而且闪闪发<br />光,保持着一种富丽堂皇的模样,一遇机会他们就摇动头上的丰发,他们的面目因<br />此更显得怪异奇特。鲁滨孙由于常去阿劳干人在智利的主要集居地特本科③,是认<br />得他们这种人的。他知道:如果与西班牙人再度爆发冲突,那么,在他们眼里,任<br />何白人休想得到赦免。</p><p> 他们是不是从智利海岸出发进行一次远途航行到达希望岛的?沿岸航行的人一<br />贯传下来的本领取得这样非凡的成功,看来似是而非,不过,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br />岛中某一处小岛早已成为他们的居留地,由此而至,这倒是很可能的——所以鲁滨<br />孙竟没有落入他们之手,这真是万幸,因为,落到他们手中,肯定要被杀死,或者<br />至少沦为奴隶。</p><p> 幸而他在阿劳干地区曾经耳闻不少这类故事,目前在沙滩上正在举行的仪式含<br />义何在他已料到八九分。一个披头散发。瘦骨鳞峋的女人,在由男人形成的一个圆<br />圈的中心摇摆舞动,移动脚步来到烧起来的一堆火的近旁,往火上投进一把药粉,<br />立刻就冒起一股白烟,缭绕旋转,她贪婪地唤着那个气味。接着,她仿佛由于吸了<br />这种烟气身轻飘举,又回转身去面对着四周一动不动的印第安人,对他们好像一个<br />接一个地细细审视一番,又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这一个或那一个人的前面,猛然<br />止步。然后,她又回身转到火堆之前,像舞蹈似的摇摆跳动重又开始,鲁滨孙心里<br />想:这个女巫恐怕在仪式未完前就会昏绝倒地。事实并非如此。戏剧性的结局突然<br />出现了。这个褴楼不堪的女巫竟侧过身去,朝着一个男人,伸出手来。她的嘴大大<br />张开来,大概是在发出诅咒,鲁滨孙一点也听不清。神巫所指的那个印第安人似乎<br />就是使部落团蒙受其害——疫病或干旱——犯下某种罪恶应负其责的罪人,他立刻<br />就趴在地上,吓得浑身颤动。有一个印第安人走了出来,向他走去。这个印第安人<br />手持大砍刀,上来就把那个不幸的人的围裙挑到半空,随后一刀一刀顺序砍下去,<br />先砍下脑袋,再砍掉两臂、双腿。牺牲者最后被砍成六大块,六块都拎到火堆之上,<br />这时,女巫蹲下来,在沙滩上蜷缩一团,祈祷着,昏昏睡去,或是呕吐,或是撒尿。</p><p> 众印第安人散开,不再是围成一圈了,对于中间的火堆已经不再去注意了,火<br />上冒出的烟变成了一团黑烟。他们走到他们那两条独木舟的四周,其中有六个人从<br />独木舟里取出几个羊皮袋,向森林方向走去。鲁滨孙急忙后撤,但眼睛一刻不离地<br />盯住这几个闯入他的领地的人。如果他们发现他居住在岛上的一些迹象,从这两条<br />船上来的人势必要搜寻,逃走是困难的。幸好森林外缘就有取水地点,那几个印第<br />安人无需深入岛内。他们把羊皮袋灌满清水,吊在一条木杆上,回头又往独木舟走<br />去,他们的伙伴早已经在船上坐好了。在两条船中有一条船上,在船尾部位设有一<br />个装饰华丽的座位,女巫坐在上面,处于虚脱状态。</p><p> 当这一批人在海湾西崖之后转过去看不见了,鲁滨孙才走到那个焚尸柴火堆前。<br />那个赎罪的牺牲者烧焦的残骸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想,这些野蛮人是不自<br />觉地按他们与生俱来的凶残本性在施行福音书上已讲过的名言:“若是你的右眼叫<br />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右手<br />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但是,在整体中一目一肢,目生脓疮、肢体不洁会<br />为恶贻害于所有的人,是不是注意治愈目疾、洗净肢体,这样的仁慈足以使整体协<br />调一致?</p><p> 希望岛的总督心事重重,怀着种种疑虑,回到了他的住所。</p><p> 第七款斯佩朗萨岛宣布为设防的地域。该岛已于总督的指挥之下,总督为将军<br />级指挥官。日落后一小时,强制实行宵禁。</p><p> 第八款主日仪式扩大于工作日举行。</p><p> 附注野蛮事件的压力已经增大,故仪式亦应予以相应的增强作为补偿。此理不<br />言而喻。</p><p> 鲁滨孙放下秃鹫羽毛笔,抬起头来朝四下环视。在他居住的别墅和度量衡馆、<br />法庭和神庙各建筑前面,现在已经筑起了一道围墙,墙外还有一道深十二尺、宽十<br />尺的深堑,从山洞一侧向另一侧呈半圆形扩展开去。两支隧石点火的火枪和一柄双<br />管手枪——都装足火药子弹——架在围墙中央三处的边沿上。一旦遭到进攻,鲁滨<br />孙就可以叫进攻者相信工事上决非仅止一人防守。接舷战术用的军刀和手斧,同样<br />都配置在随手可取的地方,不过,发生肉搏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在接近城墙各<br />处早已布下许多陷阱。首先,埋伏下一系列排成五个呈梅花形漏斗状的陷阱,陷阱<br />底上竖有一个用火烘过硬化的尖桩,陷阱上覆以细芦苇编的席,上面再盖上一簇簇<br />的青草。其次,鲁滨孙从港湾上来的那条小路一端地下还挖了一处暗道——上面做<br />成一片空地的样子,海湾这地方通常正是可能前来进攻的敌人的集合之地,就在这<br />里商议如何向前推进——其中已埋进一桶炸药,一根麻绳从远处一拉即可引爆。最<br />后是横跨深堑的引桥,不用说,是可以从内侧吊起来的。</p><p> 修建这许多防御工事和担心阿劳干人卷土重来使他处于这种紧急状态,弄得鲁<br />滨孙是既兴奋又紧张,他因此反而觉得精神上、肉体上都受益不浅,很有好处。他<br />又一次体验到:建设、组织工作以及立法都是对抗因缺少他人而造成的令人精神瓦<br />解涣散的恶果的最有效的疗救之道。他从来还未曾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远远摆脱精<br />神堕落。每天晚上,在宵禁之前,他出外巡逻,有泰恩伴随在侧,似乎威胁它的危<br />险的性质它也心领神会了。巡逻之后,便是“封锁”堡垒一套作法:许多大块石头<br />滚到经过考虑的地点,目的是迫使可能进攻的敌人走向陷坑。“吊桥”也拉起来,<br />所有通路一律堵绝,然后宵禁时间开始。这时,鲁滨孙开始做饭,准备晚餐,把住<br />所的桌子支起来,运到山洞里面去。几分钟过后,他又从山洞里出来,人已经清洗<br />得干干净净,洒过香水,梳了头,修剪了胡子,身上穿着举行仪式的正规服装。最<br />后,他在插着一些粘着松脂的荆棘枝条的枝形大烛台的光亮照耀下,旁边还有毕恭<br />毕敬、满怀热情的泰恩守护,不慌不忙地从从容容地吃他的晚餐。</p><p> 紧接在这次紧张军事行动时期之后,是一个为期不久的淫雨连绵的雨季,因此<br />他不得不对他的种种设施进行艰苦的加固。整修工作。接下去,又一次谷物收获期<br />到来。所收谷物是如此丰富,必须以主洞内部作为起点,另开辟一个附属的山洞当<br />作仓库把收回的谷物储藏好,但是这个山洞入口是这样狭小,出人这样不便,鲁滨<br />孙甚至放弃它不再使用了。这一次,自制面包的那种兴头他决不想打消。不过,他<br />把收获中分出一小部分用来烤面包,终于点起火来,生起烘炉,这倒是他在很久以<br />前就准备好了的。对他来说,这真是一次震撼人心的经验,他心中想必测度了其中<br />寄托着的重大意义,不过这种体验所有的各个方面是在后来才使他了然于心的。他<br />无异是再度返回已告失去的人类社会既是物质又是精神的元素当中。但是,如果说<br />首次烘制面包这件大事以其全部神秘的普通的意义使他重新上升到人性本源,那么,<br />同时,在包含着个人因素的暧昧不明的意义下,烘制面包这件事自身内部也还包括<br />有——藏而不露、内在而亲切的、深埋在他童稚年代羞于说出口的秘密之中的——<br />人性本源在,正因为如此,在他这个孤独自处的世界中,人性本源必将如同百花怒<br />放一样展放开来,这本来也是期许中的事。</p><p> 航海日志今天早晨我第一次揉我的面团,我在心中使之再现出来的一些形象被<br />生活骚动不安给扑灭了,不过,我的孤独的绝境也早就把它们埋葬了。那时我可能<br />是十岁,我的父亲曾经问过我将来希望从事什么行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面包<br />师傅。他神色庄重地看着我,不慌不忙地摇一摇头,富有深情的样子表示首肯。在<br />他心目中,这种谦卑的职业无疑具备某种神圣的尊严,由于与面包相关的许多象征<br />使这种尊严带有神圣性质,因为面包不仅是肉体最好的营养食物,而且按照基督教<br />传统也是最好的精神食粮——他肯定由于忠于贵格会的教导否认基督教传统,但对<br />其可敬的性质却怀有敬意。</p><p> 对于我,那是另一回事,我亲眼看到面包业取得辉煌业绩的那个时代,对于它<br />的意义作出解释我并不在意。那时,我清早上学,经过一处地下室的气窗,从气窗<br />里冒出母性的、像从肉体上散发出来的热气,第一次就让我感到非常吃惊,以后,<br />我总是受到引诱,手总是久久抓住气窗上的铁栏不肯离去。在室外,是黑乎乎的潮<br />湿的黑夜,泥泞满街,街道尽头就是那座敌意的学校和凶狠粗野的老师。在那令人<br />神往金光灿灿的地下室里,我看见一个面包铺伙计——赤膊,脸上敷着一层“白粉”<br />——伸着两个胳膊正在揉着大块金黄色面团。我一向偏爱赋有各种形状的物质。用<br />手触摸和吮吸闻嗅在我比视与听是更为心动神摇、沁透心脾的感受方式。我想这种<br />特点当然不会表明我的心性品质之好,我这里不过是谦卑地讲老实话罢了。色彩对<br />于我无非预示坚硬或柔软,形状只表明拿在我手里是柔韧绵软还是僵硬板滞。所以<br />我简直不能设想还会有比这温暖向感、没有头的、硕大的肉体更为光滑肥腻、更叫<br />人感到舒适可意的了,它在和面槽里听任一个半裸着的男人那样抓捏搂抱。现在我<br />明白了,我那时心里想象的是圆形大面包和制面包师傅的奇异的婚礼,以致我幻想<br />有那么一种新酵母在里面使面包带有麝香的香味,像是春天的芬芳浓郁。</p><p> 由此,对鲁滨孙来说,对海岛锲而不舍的艰苦的组织建设工作,就和有如鲜花<br />怒放那种初是胆怯进而是完全自由的本性的展开的半无意识的企术相并而行。这种<br />外在的、人为的结构整体——并不巩固,但又是经过全神贯注持续不断完善化的—<br />—对鲁滨孙来说,其所以有存在的理由实际上仅仅似乎在于保护着一个新人形成,<br />一个将在很久以后才会存活下来的新人。关于这一点,鲁滨孙目前还不能全部认识,<br />他只知他搞出来的体系总让他感到不满、失望。事实上,注意遵守《宪章》与《刑<br />法》,给自己判处种种处罚的免除,严格遵守时间,使用时间,丝毫不让自己有喘<br />息的机会,举行重大仪式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主要活动的不可缺少的气氛,所有这<br />些强加于自己的法制条款和清规戒律目前还是防护他不致堕落的支柱,但也仍然不<br />能不让他焦虑不安地感到当前热带自然不可制服的原始面貌,而在内部,孤独生活<br />又不断地侵蚀他作为一个文明人的心灵。某些感情、某些本能的必然结果,他自制<br />甚严,严加禁止也无济于事,仍然是徒劳,反之他不停地陷入执迷或困惑之中难以<br />自拔,他千辛万苦建立起来把自己封闭于其中的建筑物因此摇摇欲坠,要倒塌了。</p><p> 所以,他难免不对舍科鸟鸣声附加上某种带有预卜祸福吉凶的含义。这种鸟总<br />是躲藏在浓密矮树丛深处——常常是近在飓尺,而目不可见——在他耳边总是一呼<br />一唤互相应和,一个声音预告那将要到来的不必怀疑的幸福,而另一个回应的鸣声<br />好像报告将要到来的灾祸,听来令人肝胆俱裂。鲁滨孙甚至担心这种绝唱就是死之<br />将至,尽管这样,他不免还是钻到这种鸟喜欢的阴暗潮湿的荆棘丛中去探察一番,<br />预兆不祥的鸣声先就把心撕碎了也在所不计。</p><p> 不过他常常又怀疑他的感觉会不会搞错了,这样理解那样推测都有不可除去的<br />疑点,他又认为那会不会是无中生有。因此,他亲自反复体验察看,他经验到的东<br />西看来都不合乎常规,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他划着独木舟沿岛的西南岸而行,在<br />那里,禽鸣鸟叫、昆虫喧哗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像是波涛后浪推前浪阵阵袭来。<br />可是,等他登上岸,走进树丛里面,立刻,一片沉寂,弄得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br />野兽的喧叫声,只是在森林之外、在一定距离上历历可闻,那么,他的出现,才出<br />现这样一片沉寂?他又坐上独木舟,划开去,再掉过头划回来靠岸,于是,又是一<br />片寂静,他被搞得非常恼怒,精疲力竭,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p><p> 在岛的东北侧,在许多大沙丘上,情况也是一样,当他偶然来到这个地方,听<br />到深水下又像是地下发出某种啸声,把他吓得血都凝结了,啸声来自何处,凭你怎<br />样也无法确定。不错,在智利他听到谈起有一座山,名叫布拉马多尔,因为行人走<br />在沙上使沙流动,会发出某种像洞穴中回响的沉闷的隆隆之声。</p><p> 但他是不是真记得有这样一个传闻,还是为平息他的焦虑不安无意中虚构出来<br />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发疯似的,固执地不顾一切在沙丘上走着,为听得更<br />清楚,照着水手都会的那种绝招,嘴巴大大地张着。</p><p> 航海日志凌晨三点钟。睁着眼睛失眠。我在山洞潮湿曲折的通道里荡过来又荡<br />过去。看着暗影憧憧,看着由近至远透视过去的拱形通道,听到一滴水落到石板上<br />碎裂的声音,我如果是小孩,就会吓昏过去。孤独是一味烈酒。在小孩,那是不能<br />忍受的,对一个可以自持的成年男人,只要沉湎于其中,倒是强烈欢快的沉醉,就<br />叫他的心猛烈跳动。莫非希望岛真是要把我幼年已见端倪的命运推向顶点,让它功<br />德圆满?当初在渥茨海岸一面沉思默想,一面长途漫步,孤独就已经和我相识了,<br />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样,我自己还准备下一大批蜡烛整夜戒备森严地关在我父亲的<br />书房里,甚至专为把我引荐给我的家庭在伦敦的亲友的介绍信我也拒绝不受,那时,<br />孤独和我就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弗吉尼亚号在希望岛触礁,它的生涯宣告结束那<br />一夜,我就陷入孤独,就像有人虔信的童年度过之后,自自然然走进宗教信仰的时<br />期一样。它一直在等待着我,孤独从走上这里的海岸的时间起始,它在等着我,还<br />有它那命中注定的伴侣:静寂……</p><p> 在这里,我慢慢地成了某种交上恶运的人,命中注定的静寂无声,我应当说清<br />楚,不是一种静寂,而是多种静寂。我的整个存在,就是一个伸出去的大耳朵,我<br />珍视我沉浸于其中的静寂的特殊的质。这里有气体似的芳香的静寂,像英格兰的六<br />月之夜,还有其他的静寂,具有海绿色烂泥浆那样的浓度,另一些静寂,是坚硬的,<br />能发出乌木那样的音响。山洞里沉沉黑夜一般的静寂有坟墓那样的深度,我有时也<br />探测它一下,对此我感到一种隐隐欲呕又让我感到某种不安的快感。在白昼,我没<br />有妻子、子女、朋友、敌人、仆役、主顾使我羁留于生活之中,就像铁锚深插在水<br />下大地之中。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深处,为什么我还要向下漂流那么远,那么深?<br />总有一天,我消失得无踪无迹,被吞没在我使之出现在我四周的虚无之中。</p><p> 贮藏谷物的地窖逐年增加,严重的问题很快出现了,防鼠的问题。粮食越是增<br />多,啮齿动物看来也按比例相应地繁殖得越快。这种动物与环境所提供的资源适应<br />得这么好,鲁滨孙真从心里叹服,与此相反,人类在他们掌握生存资料来源愈感匮<br />乏反倒增殖得越多。可是鲁滨孙,他也明白他从事耕作、收获按其所有的力量能干<br />多久就要一直干下去,收获物也将不断增加积累,所以,这许多寄生物必须严加对<br />付。</p><p> 有几种带红斑的白草大概是有毒的,因为许多山羊在吃草的时候误食几片这种<br />毒草,吃下去以后就死了。鲁滨孙用这种毒草煎汁,再把谷粒在汁里浸过。然后把<br />浸过毒汁的谷粒撒在老鼠惯常来去的通道上。这些谷粒老鼠照吃不误,安然无恙。<br />于是他又做了许多捕鼠笼,装上滑板,让老鼠失足跌进笼中。不过,这种笼子需要<br />几千个才敷应用,况且,他拿着笼子走到河边浸到水中,他感到这些小畜生聪明又<br />充满仇恨的眼睛死盯着他不放,看着也叫人恶心,很不是滋味!任何类似仇恨的表<br />现,即使是来自最不屑于一顾的小虫小兽,他也不忍,孤独生活已经使他变得极端<br />脆弱。人与人相处的关系,每个人为自卫而生出的冷漠无情或故作无知的保护层,<br />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不见,好比手上的硬茧因为闲手不动逐渐变软而消融一样。</p><p> 有一天,他看见两只老鼠在撕咬狠斗。这两个动物完全不顾四周的一切,像眼<br />瞎耳聋一样,嘶嘶叫着,咬成一团,在地上乱滚乱跳,难分难解。最后,互相咬断<br />颈子,至死仍然紧扭在一起决不放松。鲁滨孙对这两只死鼠作了一番比较,原来是<br />两只属于不同种的鼠:一个毛色很黑,体圆,头上毛秃秃的,各方面都很像他所乘<br />过的船上一贯见到就捕杀的那种老鼠;另一个,灰色,体型长长的,毛长得丰厚,<br />是乡下常见的一种野田鼠,在草地某一部分地方经常可见,这种田鼠大概就在那里<br />繁殖生息。后者无疑是本地的鼠类,前者来自弗吉尼亚号留下来的遗骸,因为这里<br />谷物收成好,所以大量繁殖起来了。两个不同品种的鼠看来各有起源,各有不同的<br />生活领域。有一天傍晚鲁滨孙把洞里捉到的一只黑鼠放到草地上,由此取得了证明。<br />只见草丛上面长时间颤动不已,表明有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下面频繁奔跑乱窜。<br />接着,追逐的范围缩小,后来在沙丘脚下一片沙尘飞扬。等鲁滨孙跑到那里一看,<br />原来他的那个囚徒黑鼠只剩下几簇黑毛和支离破碎的腿脚了。于是,鲁滨孙把麦粒<br />从洞里开始像一条线一样连下去,撒在地上,一直引到草地,然后再把两袋麦子撒<br />在草地上面。牺牲不可谓小,而且还要担风险:没有捉到老鼠,白白蚀去几袋麦子,<br />劳而无功。但是结果并不是这样。待黑夜降临,黑鼠成群结队涌出,要把它们也许<br />认为是属于它们的财富搬回洞中。战争爆发。在几英亩的草地上,沙尘飞扬,一小<br />股一小股沙土难以计数,四下喷射,活像是一场风暴。一对对的战斗者,像活了的<br />铁弹,窜来窜去,不停地滚动,同时叽叽吱吱响成一片,嘶鸣乱叫,从地上升起,<br />这里简直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惊然的地狱似的儿童游戏场。在青灰色的月光下,这块<br />平原上喧声鼎沸,发出幼儿一般的啼号叫泣。</p><p> 这场战斗的结局不难想见。一个野兽在敌人的领土上战斗,一向是以吃败仗告<br />终。这一天,所有的黑鼠全军覆灭。</p><p> 航海日志昨夜,我右臂伸出床外睡了一夜,已经麻痹僵硬,“死了”。我用左<br />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抓着右臂,把这个奇怪的东西抬起来,这块又大又重的肉,这个<br />肥肥的沉重的肢体,是他人的,错把它连接到我的身体上了。因此我梦到谁在整饬<br />我的尸体,全部给涂上油,梦到我对我尸体的死亡的重量感到自慰自媚,让我沉陷<br />在这样一句语义双关的反论中而无法自拔:我就是某一个物。可是,物真的是我吗?<br />我心中感到回想起往日一种感受,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们那里教堂彩绘大玻璃<br />窗上画着的圣德尼殉道事迹曾经让我产生过这样的心情:圣德尼在圣殿石阶上被斩<br />首,他的身体弯下去,他伸出两个大手抓住被砍下的头颅,把头抱起……不过,我<br />惊奇的并不是这种异乎寻常的生命力的证实。在我的幼稚的虔诚信念中,这一奇迹<br />我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我早就见过掉了脑袋的野鸭仍然可以在空中飞。不,<br />不,那没有什么,真正的奇迹是圣德尼的头已经从身上掉下来滚到河里去了,他竟<br />跑到河里还把他的头找回来,那么小心翼翼、那样的深情,又那么爱之心切地抱住<br />自己的头颅。啊,比如说,谁把我的脑袋砍掉,我决不会跑去找我那个脑袋瓜,它<br />上面的红棕头发和满脸雀斑,害得我好苦,带来多少不幸!这冒着一团火的脑袋,<br />这两个瘦长的胳臂,这两条鹤鸟似的长腿杆,这白色的身体,活像一只长着东一块<br />西一块红绒毛的母鹅,恨不得我真把它一刀两段!我这势不两立的反感,早已给我<br />准备好了这样一副形相,不过全面彻底认识清楚那是在来到希望岛以后。实际上一<br />个时期以来,我就开始训练自己做到从自己身上不断地把我所有的属性一条一条抓<br />出来——我是说:所有的——就像剥葱头的皮一层层地剥。这样,我就在我之外建<br />立了一个个体,姓克罗索,名鲁滨孙,身高六尺,等等。我在一旁看着他在岛上生<br />存、发展,既不再去利用他的时间,也不为他的种种不幸而受苦受罪。我是谁?提<br />出这个问题决不是一句废话。这个问题也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因为,如果不是他,<br />那就是斯佩朗萨。从今以后,总有那么一个我,飞来飞去,忽而落在人的身上,忽<br />而落在岛上,并使我时而是彼,时而是此。</p><p> 以上我所写的,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哲学”?我正在经历着一种多么奇特<br />的变化,我这个人,与别的人相比,我是最讲究实际的,最不讲思辨的,甚至也要<br />给自己提出这一类的问题,而且显然至少我还需得解决这一些问题!当然,这以后<br />还要谈到。</p><p> 因为他自认面目可惜,对过去所受的那种敌视一切享乐的教育又很反感,在很<br />长一段时间内,挂在墙上的镜子他是敬而远之的。这面镜子便是从弗吉尼亚号上取<br />回来的,后来就挂在他这个官邸外面不大去的那面墙上。自从写了上面那一段话之<br />后,他对自身发展变化时时都加以警觉注意,因此有一天早晨,他来到镜子面前—<br />—甚至他经常坐着的那张椅子也搬出来,坐在椅上细细端详他那可能看到的唯一的<br />一张人脸。</p><p> 他的面容不见有任何显著变化,自家的本来面目大致还看得出来。在他的思想<br />里只出现了这样一个唯一的词:变容。“我是毁容变相了,”他大声说道,这时,<br />绝望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透过那卑鄙的嘴、混浊的眼神或缺乏思想的前额——这<br />些缺陷他一向深知在心——从映在有潮斑的镜面上的这张面具的布满晦气的倒霉相<br />上,寻索着一种解释。这是一种既带有普遍性同时又深刻的东西,一种冷酷僵硬,<br />过去他在多年关在不见天日的死回牢里放出来的囚犯的脸上曾经见到过,即某种与<br />死亡相关的东西。也许可以说:可怕的严冬曾在这张亲切的脸面上扫过,一切细腻<br />的色调都被一扫而空,脸上的种种颤动变化都已经僵化,脸上的表情也被简化甚至<br />只剩下一派粗野。确实是这样啊,在耳以下连起来围在下颔上的方形胡子上,拿撒<br />勒人特有的温煦和悦柔细如丝的胡须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这胡子的故事本出自《旧<br />约》,《旧约》就地把它判了罪的,同样这也是出自圣书,说这种过于坦率真诚的<br />眼睛也被摩西的残暴无情吓得不得了。</p><p> 那喀索斯,一种新型的那喀索斯,沉溺在忧郁自伤之中不能自拔,又充满着对<br />自己的厌恶,对自己反复不停地沉思默想。他知道我们人的面部是我们肉体的一部<br />分,我们的同类显现于前,就把它反复塑造、赋予它以热、灌注生气,这样反复不<br />已就造成了他的模样。一个人刚刚同另一个人倾谈,谈得热烈融洽,后来他离他而<br />去:在他的面孔上,在一定时间内,仍然保留着那生气勃勃的神色,然后才逐渐消<br />退,如果有另一个谈话的人突然来到,也可以再把那生气勃勃的火焰煽起。“一张<br />面孔混灭。那最后消亡的层次无疑还没有触及到人类。”鲁滨孙高声地说出了这些<br />字句。不过,尽管说出这样两句像岩石那样沉重的话,他的面部却也不见得出现什<br />么变动,同船上用的雾角号或者打猎时吹号角也差不了多少。他千方百计想一些愉<br />快的事,好努力去笑一笑。不可能,办不到。实际上,他脸上总有什么东西冻结成<br />冰块了,也许非跟他的亲人长长欣悦的重逢才会把冰冻融解。只有一个朋友的微笑<br />才有可能让他欣然一笑……</p><p> 他站在镜子面前若痴若狂,可怕可怕,赶快走开,还向四周看了一看。他在这<br />个岛上所需要的,不是一样也不缺吗?他渴了有水,不缺吃,不会挨饿,安全无虞,<br />甚至还有舒适的生活,还有《圣经》,可以满足他的精神生活的需要。但是有谁,<br />仅仅是为了提供微微一笑,能来融解这已经严寒冰封的脸?他的眼睛低下来,看看<br />泰恩,在他右边坐在地上的泰恩,正对着他伸出着嘴。是不是鲁滨孙发生了幻觉?<br />泰恩在向它的主人微笑。它的一侧嘴唇上面,有一条细细的锯齿形的唇边,咧了一<br />咧,露出两排撩牙。同时,它还有趣地把脑袋往一边一歪,可以说,它那浅褐色的<br />眼睛带着嘲笑的意味那么眯着。鲁滨孙一把抱住它毛绒绒的大脑袋,一时情动,泪<br />眼模糊,看也看不清了。早已忘了的一股热情炙得他两颊发红,一阵无法察觉的颤<br />栗让他唇角不停地抖动。就像过去在渥茨海岸第一次三月熏风吹拂而来,预感到那<br />频频颤动的春天一样。泰恩一直是那么一副怪模样,鲁滨孙只顾热情地望着它,把<br />人类官能感受当中最温柔的一种,全部倾注在它身上。自此以后,这就成了他们之<br />间的一种嬉戏。这一来鲁滨孙的工作也停下来,也不出去打猎,到沙滩上、森林里<br />去走走也都不想去了——相反,在半夜他还要点起松脂火把——他的脸已经不存在<br />了,要不就是半死的了,只顾以某种方式紧盯着泰恩看,总是看个不停。可狗也俯<br />首帖耳地对着他微笑,泰恩的狗的微笑久而久之在它的主人的脸上也清晰地映现了<br />出来。</p><p> 黎明已经透出一片红光,禽鸣虫唱大合奏还没有开始。一点风也没有,没有风<br />吹动棕榈,这些棕榈在鲁滨孙居所敞开着的大门上成了这座建筑物上面的花饰。鲁<br />滨孙一觉醒来,两眼睁开,比往常迟了很久。这,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不过,他的<br />意识无疑还在沉睡之中,他还没有想到为这有什么值得不快意的。整整一个白天正<br />在门外等着他,他把这一天作为全景在心里想象了一番。从梳洗整容开始,其次是<br />在经台上诵读(圣经),接着向国旗敬礼,城堡“开放通行”。他放下吊桥架在壕<br />堑上,把堵塞出入口通道的大石块一块块搬开。上午时间用于饲养家畜。标号B13 ,<br />L24 ,GZ和217 的雌山羊,应当牵到公山羊那边去。鲁滨孙想象这批女妖婆垂着大<br />乳房,乳房又缠着它们干枯的细腿,恬不知耻地往公羊圈里急切奔跑的情景不无厌<br />恶之感。其后,听任它们整个一个上午随意同别的公羊私通乱交。还有要办的事,<br />就是去看看他准备修建的林中人工养兔场。这是一处多沙的小盆地,长着一簇簇荆<br />棘和染料木,他用干燥的石块垒成一道墙,把这块小盆地围起来,他在里面种了野<br />生蔓箐、纯种紫苜蓿,还种了一畦燕麦,是让刺豚鼠到这里来繁殖的,刺豚鼠是金<br />毛短耳的野兔中的一种,鲁滨孙初到希望岛时拿它当作稀有的标本杀过几个。在吃<br />午饭之前,他还必须把三处养鱼塘注入淡水,水要达到一定的水平,旱季对淡水威<br />胁很大。接下来才是匆匆站着吃饭,他还必须穿起他那一身将领穿的正规制服,因<br />为公务繁忙的下午还在等着他呢:海龟的普查数字需要公布,还得主持《宪章》与<br />《刑法》立法委员会的会议,最后是要为某处架设藤桥举行通行典礼,这座藤桥按<br />照大胆的设想,跨过布满热带森林,深一百尺的山谷横渡到对面的山上。</p><p> 鲁滨孙闷闷不乐,考虑是否有时间完成乔木搭成的人字形凉亭,他在与海湾沿<br />岸相接的一片森林外缘已经着手修筑这座凉亭,修好以后,既可以作为监视海面极<br />好的隐蔽所,又是一天最热的时间绿荫如盖、阴凉宜人的退隐之地。想到这里,突<br />然之间,他才明白今天为什么醒得很迟:原来昨夜忘记给漏壶注水,漏壶刚刚停止<br />滴水了。说实在的,统治着这所房子的异乎寻常的静寂,就是刚才最后一滴水落到<br />铜盆中的声音给他揭示出来的。他转过头去,注意察看空大肚瓶下的那一滴水正怯<br />怯地显现,欲滴未滴,凝缩成一个梨形,还在犹豫着,接着,好像缺乏勇气似的,<br />又自行缩成一团成为一个水珠,甚至向上缩回去,回到水源那里,决定不滴落下来,<br />以致时间之流就颠倒了。</p><p> 鲁滨孙快意地躺在床上。漏壶接连不断一滴滴地滴到水槽里的碎裂声已经停止,<br />不再以节拍器一丝不苟的严格性支配他任何细小的动作了,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发<br />生的事。时间中断。鲁滨孙放了假,度假期了。泰恩跑来把它的长嘴多情地放在他<br />的膝上。因此,鲁滨孙在岛上所掌握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岛就是他自己绝对孤独<br />的女儿——甚至主宰了时间!他得意忘形地估计今后只要他把漏壶堵死,时间的流<br />逝也就停止……</p><p> 他起身下床,走到门槛上,站在门框中间。一片令人欢愉快乐的光辉照遍他全<br />身,让他有点站立不稳,不得不把肩膀倚在门框上。后来,他思索着这突然降临的<br />销魂大悦的境界,就名之为纯洁无罪的时刻。他发现时间停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br />而是全岛发生的事实。可以说:事物突然不再—一先后沿着惯用——以及它们自行<br />耗用——的顺序行进,那么它们就会各自返回各自的本质,它们一切属性就会展现<br />于外,如同鲜花怒放一样,它们只为自身而存在,天然自在,它们自身就是至美至<br />善无需他求的确证。有一种伟大的温馨博爱从天而降,就仿佛上帝在一次突如其来<br />的柔情中想到要为他所有的创造物祝福。空气里还有某种幸福悬浮飘动着,鲁滨孙<br />在一阵无以言状的欣悦心情下,在他长期受苦受难孤独生活着的岛的后面他真以为<br />他发现了另一个岛,一个更鲜美、更温暖、更亲密的岛,只是他庸庸碌碌辛苦操劳<br />平时把它遮着没有看见。</p><p> 这是奇妙的发现:逃避严格按时行事的纪律规定和为避免沉陷到污秽之中而举<br />行的各种仪式,竟然是可能的!变化而不致衰退,这也是可能的。经过千辛万苦建<br />立起来的平衡,他是能够打破的,不仅不会再衰退堕落下去,反而可以上升。在他<br />身上秘而不宣的演变现在又越过了一个阶段,这是无可争辩的了。不过,这仅仅是<br />一闪而过的一道闪电。‘幼虫在短暂的迷醉欢悦中已经预感到有朝一日将要振翅远<br />飙。真是使人沉醉,但又是多么短暂的幻念啊!</p><p> 以后他经常把漏壶堵住,他要经受各种各样的体验,也许一个新人鲁滨孙总有<br />一天从他沉睡着的蛹中脱颖而出。不过,时间还没有到。另一个岛也许不会再从黎<br />明的红雾中出现,成为一个可以纪念的清晨。他只有耐心等待,再拾起他的旧衣衫,<br />仍然扮演他的角色,在种种琐事和他的一套标志纠缠的锁链下,忘记他还能有别样<br />的企求。</p><p> 航海日志我对哲学根本不感兴趣;不过,迫于压力,我不得不长时间进行思考,<br />特别是我的心理机制某些方面因社会生活被剥夺而受到某种损害,使我对认识论的<br />古老问题得到某些结论。总之,我以为他人的出现——进入所有的理论而没有被人<br />注意——是在认知者与被认知者两者关系中造成混乱与困难的重要原因。这并不是<br />说在这种关系中他人不具有突出的重要作用,不过,必须恰逢其时,一目了然,不<br />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下,甚至仿佛是在暗中偷偷地进行。</p><p> 在一间暗室里,一支蜡烛移来移去,亮光照到一些对象,又把另一些对象委弃<br />在黑暗中。对象在照亮的黑暗中显现于一时,继之又淹没在黑暗之中。但是,不论<br />它们是否被烛照,它们自身并无变化,它们的本性没有变,它们的存在也没有变。<br />烛光照它们之前它们怎样,烛光照着和照过以后,它们依然如故。</p><p> 这就是我们一向对于认识活动的形象说法,蜡烛代表认识的主体,烛光照亮的<br />客体代表一切被认知者。不过,我作为孤独的一个人让我理解的事实是:上述的概<br />括仅仅与通过他人对事物的认识有关,也就是说,所涉及的仅限于认识问题的狭小<br />特殊的一个方面。一个陌生人被引到我家,他发现了某些东西,观察了它们一下,<br />然后放开它们又去注意另一些东西,这正好与上述举着蜡烛在暗室里东照西照虚构<br />的说法相一致。关于认识的一般问题,应该在更前的、更为基本的阶段上提出,为<br />了能够谈一谈来到我家的陌生人并探察他在我家所见到的东西,那就必须有我在场,<br />而且我看我的房间一目了然,并观察闯入者的举动。</p><p> 因此,这里存在着两个有关认识的问题,或者不如说,存在着两种认识,一种<br />是一眼就辨认清楚的,而另一种是我无疑可能继续混淆不清,甚至连能让我具备一<br />种绝对的新眼光来看待事物的那种异常的前景也不存在:这两种认识就是通过他人<br />的认识与通过我自身的认识。借口他人就是另一个我把两种认识混而为一,也无济<br />于事,不会有任何结果。不过这一情况正是人们经常那样做的,人们自认是认识的<br />主体,作为某一个个体走进一个房间,他看、触摸、感觉,总之,去认识房间里所<br />有的客体。因为这个个体,是一个他人,而这房间里的许多客体,那就是我——整<br />个这个场面的观察者——是我在认识这些客体。为了把问题提得正确,就必须描述<br />房间里并不属于走进来的他人的那种情境,而应当说明正在说话和观看的我所处的<br />情境。这就是我要研究的问题。</p><p> 摆在这里的第一个证明是:当人们竭力描述这个我而不把这个我与他人混同,<br />那么这个我只是以间歇的方式,总之以相当罕见的方式存在着。这个我的出现与一<br />种次要的认识的方式相一致,仿佛是自省式的。如果是初发的、直接的方式,结果<br />将是怎样的呢?那样的话,对象就都在那里,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或者在暗影之<br />中,隐没不见,它们是粗糙或滑软的,沉重或轻盈的,它们被认知,被品尝,被感<br />到重量,甚至被烘烤,被刮平,被弯曲等等,而不必非有那个认知、品尝、感受重<br />量、烘烤等等的我存在不可,如果使我出现的反省活动没有完成的话——而在事实<br />上,这反省活动是罕见的。我对于某一对象具有的意识在认识的初发状态下,我的<br />意识就是这个对象本身,所以对象被认识、被感觉到了等等,而无需任何人去认识、<br />感觉到等等。在这里不应说什么一支蜡烛射出光来照在一些东西上。这个形象的说<br />法不如换成另一个形象说法为好:自身发出磷光的对象,根本不需要光源从外部把<br />它照亮。</p><p> 处在这天然的、初始的、仿佛是不加思索的——也就是我们通常的存在方式—<br />—阶段上,还有着被认知者的一种美满的孤独,一种物的童贞,这些物具备它们自<br />身的一切——它们内在本质所有的属性——色,香,味,形。所以鲁滨孙就是希望<br />岛。只有凭借阳光射入爱神木的丛丛绿叶中间的一道道金光,鲁滨孙才有了对自己<br />的意识,只有在金色沙滩上滑过的波浪的白色泡沫里,他才认知了自己。</p><p> 于是突然卡搭一声松扣的金属之声响了。主体从客体脱钩而去,从客体剥去一<br />部分它的色彩和重量。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撕裂,物有一角崩蹋下来,变成<br />了“我”。任何容体都因相应的主体而有所失。光变成了眼睛,光就不再如原本那<br />样而存在了:它不过是对视网膜的刺激。芳香变成了鼻孔——而世界本身就证明原<br />无所谓气味而且是不分的。风吹过一株株红树奏出的音乐是被否定的:那不过是耳<br />中鼓膜的震动。总之,整个世界都消融在我的心灵之中,我的心灵即希望岛的心灵,<br />是从这个岛蜕化出来的,在我怀疑的目光下它因此也就死去了。</p><p> 一次激变发生了。一个客体突然退化成为主体。无疑,这是应分的。因为这种<br />机制具有一定的含义。矛盾的纠结,不协调形成的焦点,它就从这个岛的身体上被<br />排除,被抛弃,被弃绝。这样一次震动、这样的变故是同世界的合乎理性的过程相<br />一致的。世界在寻找着它自身的合理性,在寻觅进行中,就把这种残渣废物,即这<br />个主体排除出去。</p><p> 那一天,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向着希望岛驶来。还有比它更像真的事情的吗?但<br />是,最后那些西班牙大帆船在五洋四海之上形销迹遁何止一个世纪?在船上,竟然<br />还在举行庆会。船也不抛锚,放下小艇,却沿着海岸航行仿佛它是远在千里之外。<br />可是有一位少女,穿着陈年古时的衣装,站在艉楼上望着我,这少女竟是我已经死<br />去十年的妹妹……神志昏乱到了这样的境地是根本不可能维持下去的。所以变故发<br />生了,因此西班牙大帆船企图取得生存的意向被否认。它就变成了鲁滨孙的幻觉。<br />他消融在这个主体之中:一个头脑发热、神昏意乱、惊恐不安的鲁滨孙。</p><p> 有一天,我在森林里走着。在约一百尺远的地方,一段树桩矗立在小径上。一<br />段奇怪的树桩,可以说,还是毛茸茸的,隐约间活像是一头野兽的模样。接着,树<br />桩动起来了。一段树桩是不会动的,真是荒唐厂后来,树桩变形,成了公山羊。可<br />是一段树桩怎么可能变成公山羊?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变故是发生了。树桩确实<br />消失不见了,甚至向前追溯,也没有见到它在。原来那里一直是一头公山羊。但是<br />树桩呢?它已经变成了视觉上的错觉,鲁滨孙的视觉不完善。</p><p> 主体就是某一个不够格的客体。我的眼睛是光、色的尸体。当各种气味的非现<br />实性得以显示被证实以后,我的鼻子就是这些气味残留下的东西。我的手是对拿着<br />的物的否认。因此,认识问题来源于时间错觉。它包含有主体与客体的同时性,它<br />企图阐明它们之间神秘的关系。但是主体与客体不可能共处并存,因为它们本来就<br />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先与世界融为一体,而后才被排斥于外。鲁滨孙就是希望岛<br />的一种作为人的排除物。</p><p> 这个棘手的公式使我感到十分满意,虽然心情郁郁沉闷。正是这个公式给我指<br />出了得救的道路,道路既狭小而又崎岖难行,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一种拯救,这条<br />道路就在于这座岛的富饶和谐、耕作完善、治理完美、各种品质十分平衡,而且没<br />有“我”——沿着它这样的路直向前走去。这里说没有“我”,因为与我是如此接<br />近,以致仅仅单纯地看上一眼,就可能有太多的我,也许应该把我压缩成为那种内<br />在的磷光状态才行,它会使每一种东西都被认知,不需要任何有意识地去认知的人,<br />不需要任何有意识的人……啊,又微妙又单纯的平衡,多么不稳定,多么脆弱,多<br />么珍奇!</p><p> 但是,抛开这些梦想,这些思辨,他真是等得不耐烦了,他急于要到希望岛坚<br />实的土地上去走走。他坚信总有一天会找到具体通往岛的最秘密的核心的通道。</p><p>第五章</p><p> 山洞正好是在岛的中心,在一株森然巨大雪松的脚下,好像在这岩石混成的基<br />础上开了一个大出气口。这个山洞在鲁滨孙看来永远带有重大意义。不过,长时期<br />以来,这个山洞仅仅充当他的保险柜,像吝啬鬼似地堆藏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有的<br />最宝贵的东西:收回来的粮食,贮存的干果肉脯,再深一点藏着衣箱。工具箱、军<br />械兵器箱、装着黄金的箱子,在最里面,在山洞最靠后的底上,堆的是黑色火药,<br />这批火药足以把整个小岛夷为平地。尽管鲁滨孙很久以来不再使用火器猎取野兽,<br />不过,对这种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火药他还是很重视、很喜爱的,因为火药引爆非他<br />莫属,他又可以从中获致最强大的力量。他坐在这个具有爆炸威力的王权宝座上,<br />对全岛及其居民的朱庇特式的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可保无虞。</p><p> 但是近几周以来,对他来说,山洞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涵义。在他的第二层次的<br />生活之中——他放弃他的总督一将军一统治者属性,把漏壶停下来以后,第二层次<br />生活便由此开始了——希望岛从此也就不再是一块有待治理的领土,希望岛变成了<br />一个女人,具有女性的天性,这是不容争辩的,不论是他的哲学思辨,不论是他的<br />心灵和肉体,都让他倾心于她。因此他总是隐隐约约忖度这山洞会不会是这个庞大<br />肉体的嘴,眼睛,或别的什么天生的孔道,倘若他一直探察到底会不会使他深入其<br />中某个隐蔽所在,他提出的许多问题,也许其中有几个问题因此获得解答也未可知。</p><p>太阳渐渐向水平线倾斜下去。岛的顶部岩石重重堆叠,山洞张着它那黑洞洞的<br />大嘴,圆圆的仿佛充满惊奇的大眼睛,凝视着远方辽阔的海洋。没有多少时间,太<br />阳沿着它移动的轨迹正好处在洞下通道的轴心上。山洞深底里是不是被照亮了?照<br />亮多少时间?不需多久,鲁滨孙搞清楚了,他也说不出任何理由,但反正对他与阳<br />光这样的一次遇合,赋予极为重大的意义。</p><p> 这个事件是稍纵即逝的,因此他怀疑他也许因视觉上的幻觉被欺骗。会不会是<br />在他眼皮后面仅仅是光幻视的闪光?或者真有一道闪光穿过黑暗而又无损于黑暗?<br />他曾经期待那张大幕布拉起来,让光辉灿烂的黎明降临。原来这只不过是像针尖一<br />样的光线稍稍刺了一下黑暗,把他淹没于其中的重重无边的黑暗。山洞里面的地道<br />大概比他设想的更长,而且也不是笔直的。这又何妨?发光的视线和黑暗的视线,<br />两道目光毕竟碰到一起了。太阳的一支光箭毕竟射进希望岛深藏在地下的灵魂。</p><p> 第二天,同样一道光又出现了,十二个小时过去以后,光又出现一次。黑暗始<br />终保持不变,不过黑暗在他身上造成的轻微晕眩之感已经完全消失,这种晕眩使得<br />躲在视觉的洞窟里完全丧失支点的行路者站立不稳,摇晃不定。他躲在希望岛的腹<br />内如同鱼在水中,但是他毕竟还没有超越光明与黑暗的界限,一超过这个界限,绝<br />对的彼岸世界的门槛就在眼前。是否有必要实行净化的禁食?其实羊奶已经所余不<br />多。他静心敛神,屏息默坐,又度过整整二十四小时。后来他站起身来,绝无踌躇<br />不定之意,全身心沉潜在他的事业的庄严肃穆之中,无所畏惧地顺着狭长地道向深<br />处走下去。他没有经过什么波折,就找到了他所寻找的目标:一个垂直的极狭的洞<br />孔。他立即左试右试,试图钻进去而没有成功。洞孔四周滑腻如同肉体,只是洞孔<br />是那么紧,他只能探身进去一半,被夹在中间不能动。他脱光衣服,又用余下的一<br />点乳汁涂抹在身上。这样,他先把头伸进去,然后身体再往那狭小孔道里钻。这一<br />次,他慢慢地有规律地往里面滑动,就像一颗球状食物通过食管一样。他终于全身<br />钻过去,在洞里轻轻落下地,其间经过不过是短短的瞬间,但就像过了几个世纪似<br />的,他是双手着地落下去的,那情形很像在教堂狭小的地下停尸室里,根本不能直<br />立,除非让脑袋摆在孔道的进口上。他详详细细触摸他钻进去的那个洞穴。地面是<br />坚硬的,光滑的,而且非常奇怪,是温热的,不过四壁极其参差不平。上面有许多<br />石化的乳头,石灰质的疣,大理石的蘑菇形突出物以及海绵化石。远处,是一块石<br />质的平面,上面有一层突出的形状扭曲的乳头,由疏而密,离那朵巨大的石花越近,<br />突出的乳头越是密集,这朵石花属石膏矿核之类,整个组合在一起很像大沙漠中可<br />以见到的那种玫瑰花形石膏结晶。其中散发出一种潮润带铁味的香气,还有一种提<br />神的酸性气息,兼带甜甜的苦涩味儿,好像无花果树树液的那种味道。但是,最引<br />起鲁滨孙注意的是一个大约有五尺深的岩穴,是在这个地下停尸室最偏僻的一角发<br />现的。小岩穴里面平滑无比,似乎经过精雕细琢,有意打磨成特殊形状,这是很奇<br />怪的,就像是用来浇铸某种极为复杂的物体,一副铸模的里槽似的。这个物体,鲁<br />滨孙猜想,应该就是他自己的肉体,于是他试了又试,不知试了多少次,终于真叫<br />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方位——他蜷曲成一团,膝盖缩回抵着下额,小腿交叉,两手放<br />在两个脚上——正好把他嵌在穴内,身体一经纳入空穴,身体界限的限制他立刻就<br />忘其形而失其知了。</p><p> 他被牵引在幸福欣喜的永恒之中。希望岛是太阳照耀下的一个正在成熟的果实,<br />它的赤裸的白色种仁,千封万裹,一重重地包在仁衣、果壳、果皮里面,这颗果仁<br />名叫鲁滨孙。托庇在这无名之岛岩石重重裹住的最最隐秘不可知的内部,还有什么<br />不安宁!岸上不是只发生过一次翻船失事,只有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只有一位主管<br />人,让他的土地收获粮食,草场繁殖牲畜吗?换句话说,过去亲历的那许多震动变<br />故莫非是藏在这个大石瓮里蜷缩于永恒之中的幼虫做了一场春梦?希望岛的灵魂不<br />是他,他想起一个套一个吉戈妮妈妈木偶:它们都是中空的,大的套小的,一个套<br />一个,把较小的一个扭出来发出吱吱响声,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却是例外,<br />只有它是实心的、沉甸甸有分量的,它是核心,它是这一套所有其他木偶的实证。</p><p> 他可能睡着了。要他说可也说不清。因为在他不存在的状态下,醒与睡的区别<br />界线已经混灭。每一次他要他的记忆试作一番努力估计一下他下到山洞以后已经有<br />多少时间逝去,在他精神上固定不变显现出来的,永远是那个停止了的漏壶的形象。<br />标志着太阳经过山洞中心轴一次又一次闪光,每又出现一次,他就记下一次,没有<br />多久,变化出现了,虽然很久以来就在期待着类似的事情出现,但仍然让他感到惊<br />奇:突然之间,黑暗改变了信号。他沉浸于其中的黑变成了白。自此以后,他漂浮<br />在白色的黑暗之中,如同一块乳的凝块在一碗牛奶里一样。他不同样是把他大大的<br />白色身体涂上羊奶才深入到这样的深度?</p><p> 在这样的深度之下,希望岛的女性的本性才具备母性的一切应有的特征。正因<br />为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几乎消失,鲁滨孙仿佛又返回到童年的已沉睡的世界,他只觉<br />得他的母亲在他心神之中萦回不已。他觉得他真的又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他的母亲,<br />一个强有力的女人,有一颗非同一般的心,但不太与人亲近而且感情从不外露。她<br />是否曾有过一次抱吻过他的五个兄弟和姐姐以及他自己,他回忆不起来了。在与她<br />的孩子无关的其他方面,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此而已。他曾经看到他<br />母亲在家里遗失五年而复得一件首饰,高兴得哭了起来。他还曾经看到有一天当孩<br />子的父亲心脏病发作猝然倒地不起,她是何等惊慌失措。不过,不论什么事只要是<br />与孩子有关,她立刻就变成一个受到神启的妇人,受到神启是就这个词的最高意义<br />而言。她像父亲一样,十分信奉贵格派,对圣书的至高权威如同教廷所辖教会的权<br />威一样,她一概置之不顾。她不管亲友邻人的公愤,认为《圣经》固然是上帝口授<br />写下的书籍,但因是人用手写下来的,而且由于历史的兴替和时易势变受到种种损<br />坏,这部书也被弄得面目全非了。这部神奇难懂的书经历了许多世纪仍然是智慧的<br />源泉,她感到那智慧之泉是从它自身深处涌出的,比这部难懂的天书更纯净更富于<br />生命力,简直是无从比拟的!在那里,上帝直接与他的创造物对谈。在那里,圣灵<br />向他施放非凡的灵光。因为她作为母亲的使命,对她来说,就和这种宁静的信仰合<br />而为一了。她对待她的孩子们的举措态度也带上了某种正确无误的肯定的性质,这<br />比什么万无一失的论证都更使她精神振奋。她根本不会抱吻她的孩子,一次也没有<br />过,但是他们从她的眼神当中明白她体贴他们,他们的一切她都了解,她体会他们<br />的欢乐和痛苦更甚于他们自己,她把她的宝藏;温情、明智和勇气全部拿出来谦卑<br />地施之于他们,为他们操劳。她的儿女到邻居家去作客,看到那些心浮气躁、操劳<br />过度的女人施之于她们后代的不是发怒吵闹就是狂乱的感情用事,不是耳光就是亲<br />吻,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他们的母亲,永远平静如水,总是那个样子,说话总是<br />平平静静,举止动作总是那么沉着自若,总是让她的孩子们更感到心神安宁,或者<br />心欢意喜。</p><p> 有一天,父亲不在家,底楼商店失火。母亲正好带着孩子在二楼。火灾在这座<br />有几百年历史的木头房子里可怕地迅猛蔓延。那时鲁滨孙才出生几个礼拜,他的姐<br />姐可能才九岁。一个小呢绒商慌张地从外面跑来,就在当街对着火场中心双膝跪下,<br />祈求上帝保佑,愿他一家老小外出散步不在家,这时,他一眼看见他的妻子从浓烟<br />烈火中心平气静地走出来:她就像因负载累累果实过重被压弯的一棵树一样,肩上、<br />臂上、背上、捆绑在她的围裙上,她一身上下负载着她六个丝毫未受损伤的孩子从<br />火场中走了出来。所以,鲁滨孙正是从这一侧面又生动地回忆着他的母亲,真与善<br />的支柱,殷勤喜人而又坚定可靠的土地,他逃避恐惧和焦虑的避难所。他在这岩穴<br />的深处又重新找到了这种无可指摘的、爽快甚至生硬的温情,万无一失、没有不必<br />要的热情的那种关怀。他曾经看过他母亲的手,一双大手,它们从来不抚弄你,可<br />也从来不打你,这双手是那样坚强有力,说它们像是两个天使,一对兄弟似的天使,<br />按着心灵一齐操作那样的天使,这个比喻是多么恰当。这一双手在揉捏含油的白面<br />团,因为那是主显节①的前夕。孩子们明天将要分一个烘麦饼,烘麦饼烤得凸凸凹<br />凹的,硬壳的某个地方藏有一粒蚕豆,就看谁能分到它。他现在就是攥在力大无穷<br />石手掌掌心的这块柔软面团。他现在就是被裹在希望岛坚实不动的肉体里的那粒豆。</p><p> 闪光还是一直投射到地下,由于禁食他从他嵌进去的石壳渐渐游离开来。因此<br />在这乳白色的夜中,禁食的效果在鲁滨孙身上发生了相反的情况:一刹那间,四周<br />的白色变黑了,随后那白色又恢复为纯白。也许有人会说一股黑浪倒灌,一下涌进<br />了山洞的大嘴巴,随后黑浪又退下去,没有留下什么痕迹。</p><p> 鲁演孙预感到,倘若他还想回到光天之下,这种着魔入迷就不能再继续下去。<br />在这个苍苍茫茫的所在,生与死只是间发相隔,稍有片刻未加注意,继续生存下去<br />的意志稍有放松,由此及彼那决定命运的过渡就会发生。他从岩穴里脱身出来。他<br />确实是既没有变得衰弱,也没有让关节变硬,不过体重减轻,变得轻飘飘的,仿佛<br />灵化了似的。他引身沿着往上去的通道上行一点也不费力,他在那里面飘浮着就像<br />是一个浮沉子。来到山洞底部,他摸黑又找到了他的衣服,他把衣眼卷成一团夹在<br />臂下,也来不及把衣服穿上。乳白色的黑暗包围在他四周依然不散,这也并不让他<br />感到有什么值得不安的。他长时间留在地下会不会把眼睛弄瞎?他摇摇晃晃走到那<br />个孔穴那里,只觉一把火剑对着他的脸猛然直劈下来。两眼立刻一阵剧痛。他连忙<br />用手捂住两个眼睛。</p><p> 正午的太阳把岩石四周的空气照得颤抖波动。就是动物这时也要躲藏到阴影里<br />去。鲁滨孙半佝偻着前进,冷得发抖,两条湿漉漉的凝结着羊奶的大腿挟得紧紧的。<br />他在这锋利刺人的荆棘和火石的景物下孤苦伶什一个人,精神上无依无傍,又是惶<br />恐畏怖,又觉得羞耻自愧,他被击倒了。他赤条条,又白苍苍。他皮肤上起满了鸡<br />皮疙瘩,就像身上的刺被拔光的刺犯受惊以后竖起一身疙瘩一样。他的生殖器像是<br />受到污辱缩隐不见了。他手捂着脸,在低声抽泣,声音尖细得像老鼠吱吱叫声。</p><p> 他好歹走回到他的住所,有泰恩在前面引导,泰恩在他前后左右雀跃欢跳,终<br />于又找到了他,欣喜异常,但见到他形体的变化,又张皇失措。室内半明半暗的光<br />线对他有镇静的作用,在这里,他首先关心的事就是让漏壶再滴下水来。</p><p> 航海日志这次深入希望岛腹部并在其中停留,我一时还不能正确领会其中的意<br />义。是善,还是恶?这可能是一桩有待详加审查的公案,对此,有关重要文件我一<br />份也没有。关于烂泥塘的记忆,的确让我感到惶惶不安:山洞与这件事无可争议是<br />有连带关系的。但是恶,不也是对善的模拟?路济佛尔就是用他的鬼模样去模仿上<br />帝的。山洞是不是烂泥污秽的更富有诱惑力的一种新的变形,或者是它的反面?山<br />洞同烂泥污秽一样,又把我过去遇到的那些鬼魂召到我的身边来了,让我沉洒在已<br />成过去的幻梦之中,过去的梦幻与我当前为使希望岛保持在尽可能高文明水平上每<br />日每时进行的斗争是互不相容的。这是毫无疑义的。不过,烂泥污秽主要让我看到<br />我的妹妹露茜,一个温柔的短命的存在——总之,一种病态的存在;但是山洞却把<br />我奉献给一个高大、严厉的母亲的形象。神奇的守护神!我甚至不得不相信:这伟<br />大的灵魂竟亲自救援她受到极大威胁的儿女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托身于希望岛,<br />借这样的方式来扶持我,养育我。考验确实是严峻的,回到光明比在黑暗中沉沦,<br />考验更为严酷。在这种预兆吉祥的训练中,我真恨不得再见到我母亲的风范,我母<br />亲一向认为,不通过痛苦磨练身体力行——好比是付出的代价——就不会取得任何<br />进步。这次隐避地下,我觉得我多么舒畅有劲!从今以后,我的生命就有了惊人的<br />牢固的基石,楔入岩心的牢固基石,由潜伏在岩石内部的力量直接牢牢抓住的基石。<br />在此之前,在我的身上,总有什么不大平衡的浮动不定的东西,厌恶和焦虑即由此<br />而来。我总是梦想着有一处房屋,可以了结我一生的居处来安慰自己,——我设想<br />它是用整块整块的花岗岩建筑而成,坚固经久不可动摇,牢牢坐落在奇妙的基础之<br />上。不必再去做这样的梦吧。这于我是不再需要的了。</p><p> 圣书上写道:若不像一个小孩子,是进不了天国的。福音书上的话不宜望文生<br />义。山洞不仅仅给我提供今后可以依托我可怜的生命的牢固基础,而且它也是通向<br />那已经失去的无罪纯真的道路,失去了纯真无罪每一个人都在暗自痛哭不已。它奇<br />迹般地把子宫湿暖黑暗的宁静与坟墓的宁静合而为一,它把今生和彼岸连接贯通起<br />来了。</p><p> 鲁滨孙在石穴里又开辟了很多隐避所,但是由于谷物和草料收割机不可失,因<br />此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开辟石穴的工作。这两方面的关系竟然两不相关,不禁使他感<br />到惶恐。岛上的开发可以保证全体居民生活之需,所以他的粮食供应和牲畜所需的<br />粮草不存在什么问题,没有受到什么威胁。但是在他与希望岛相互关系之间的某种<br />不平衡现象依稀可以察觉到,这他是感觉到的。他一身的肌肉充满着新的力量,这<br />种青春的欢欣喜悦让他每天清晨醒来就吟唱着优美行动的赞歌,他在山洞里面尽情<br />汲取来的这种幸福的青春活力,所有这一切他觉得都是从希望岛生命之泉预支而来<br />的,而且时时都在危险地消耗着它内在精气。雨水充沛,一贯地让大地承恩受福,<br />经过精力耗费取得收获以后,雨水枯竭,有如在铅灰的天空上悬而不落,天空只见<br />电光频频,永远是带着威胁,但不见有一滴雨水落下,天气十分干燥。几英亩马齿<br />克没有成熟就在地上枯焦而死,这几亩马齿觅本来是可以供作肥美多汁的生菜食用<br />的。许多母山羊生下死羊羔来。有一天,鲁滨孙在岛的东海岸沼泽地中间看到一群<br />野猪跑过的时候空中顿时腾起一片尘雾。他立即就得出结论:大概烂泥塘也消失不<br />见踪迹了,对此他深深感到满意。但是他通常汲取淡水的两处山泉干涸了,以后必<br />须到森林深处去寻找还有水流出来的取水点。</p><p> 这仅存的一处泉水从土地上像一个突出的乳头上点点滴滴渗出一点水来,这是<br />林中空地树木之间一块隆起的土地,仿佛这个小岛就在这个地方撩起那当做它的衣<br />衫的一片森林,露出了它的肉体。当鲁滨孙水未沾唇先就像喝足了水似地急切奔向<br />这涓涓如线的清泉的时候,他欣喜若狂,高兴得像是长上了翅膀一样。他用嘴唇贪<br />心地凑到泉眼上,急切地吮吸那活命的水,他满心感激,感激得哇哇直哭,在他闭<br />起的眼皮后面,他真的看见了摩西许下的诺言,如同火焰那样闪闪发光:以色列的<br />子孙,我要把你们领到流奶与蜜之地。</p><p> 不过,如果希望岛的内在部分真的流有奶与蜜,那么事情正相反,他加之于希<br />望岛的不堪想象的母性天职反而会使她衰竭干涸。</p><p> 航海日志事情的起因已经查明。昨天,我又一次隐蔽到石穴里去。这应该是最<br />后一次了,因为我的谬误我已经知道。昨夜在半睡眠状态下,我在滋生成长,我的<br />精液遗泄而出,仓促间我忙用手挡住精液,遮住石穴底部陷下的那个小凹洞——勉<br />强有两指宽——这想必是希望岛最隐秘的腹中之腹。我回想起福音传道者讲过的话,<br />不过这一次回想,我感到其中含义带有威胁性质: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经过<br />怎样脱胎换骨的变化我才比得上一个小孩子的纯真无邪?我现在是壮年男子,就应<br />该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从希望岛腹中获取的力量无异是倒退到自<br />我根源的危险的报酬。不错,我在那里找到了安宁和喜悦,不过我也以我作为男人<br />的重压压坏了养育我的大地。希望岛因我受孕怀胎,就不能再育,像未来的母亲月<br />经来潮停止一样。更为严重的是我还拿我的精液去站污她。有这样活的种子,在这<br />巨大的烘炉——山洞里,会造成何等样可惊可怕的成熟!我眼看着希望岛整个地在<br />膨胀,像一个奶油球蛋糕,在海上它的形体不断膨胀扩大,为了把那么个乱伦怀胎<br />而成的怪物吐出体外,最后一定破裂粉碎!</p><p> 我曾经探索通向大地母亲的那条通道,不惜拿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希望岛的<br />贞洁承担风险。也许今后衰老会使我的身体丧失生育机能,我的男性生殖力会涸竭,<br />到那个时候我再下到岩穴里去吧。不过,那是一去不复返了。那时我将要把我的遗<br />骸葬在最温柔多情,最富有母性的坟墓之中。</p><p> 漏壶重新嘀嗒响起来了,鲁滨孙无穷无尽的活动又在希望岛天地间展开。一项<br />庞大计划酝酿成熟,这话说起来可追溯到过去的某一天,他想把岛的东海岸沼泽地<br />改为水田。从弗吉尼亚号上承继下来的一袋稻谷他一直没有敢动。放弃繁殖结果的<br />希望,把一袋谷物白白吃掉,把这一宗资本——可能有多少个世纪的好收成在其中<br />沉睡着——仅仅为一时的享受而挥霍无余,那是犯罪——十足道地的罪恶——他决<br />不许造这个孽,甚至决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拿自己的肉体去做这种事,因为即使糟<br />蹋谷物一羹匙,他的喉咙和他的胃也不能忍受,既吞不下,也消受不了。</p><p> 但在沼泽地上种植水稻,涉及如何按照人的意志往水田灌水排水的问题,所以<br />需要修筑蓄水池、土堤、水坝、水闸一整套耕作系统。对于孤苦伶什一个人来说,<br />工程确实非同小可,且不说他本来还担负着其他的耕作、畜牧以及其他需尽职的事<br />务。这几个月期间,漏壶一直运行正常,没有停过,日记也一直按部就班在记,说<br />明他对于生、死、性的思考一直都在进行,这种沉思默想无非是他某种深部变化在<br />外表的反映罢了。</p><p> 航海日志现在我知道了:如果他人的出现是一个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基本因素的<br />话,那么,这个他人也并不是必不可少,如乔治。福克斯的教友们谦卑地说的那样,<br />他人也可以由环境情势所拒绝的那个人来取代。以人造之物代替自有之物,这是一<br />个带普遍性的问题,尤其是有关人类本性的问题,因这一点才把人从动物区别出来,<br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正说明人不能仅仅依靠自然无偿赐予动物的一切,他还需<br />要有他自己的工业——他的长袍,他的武器,他的食品。我在岛上与世隔绝,单独<br />一人,我什么也不制造,那我就能把自己降低到动物的水平上了——其实我也开始<br />这么做了——或者相反,一个社会不再为我提供的一切都要由我自己去建造,因此<br />我也可能变成某种意义上的超人。所以,我在过去以及现在都在建设,不过,真实<br />的情况是,工作是在两个不同的层次、两个相反的方向上进行。因为,我若是在岛<br />的表层上推进我的文明事业——耕种、畜牧、建造、治理、立法,等等——复制人<br />类的社会,那么,在某种追本溯源的形态下,我觉得我自己就是彻底变化的舞台,<br />彻底变化将除去孤独在我身上所形成的某种旧痕迹,代之以某些本源上的解体过程,<br />这种过程或多或少还是暂时性的,仿佛是在试探着前进似的,但是,本源上的解体<br />过程逐渐离人性原型愈来愈远,不大相像了,尽管这种解体过程原本是人性原型某<br />些组成部分。为了消除这两个层次的对立,我似乎感到它们不断扩大的歧异不可能<br />无止境地严重化。命中注定的时刻毕竟将要到来,到了那个时候,一个逐渐非人化<br />的鲁滨孙可能就不再是统治着那个逐渐人化的城市的总督了。我在我的外在活动中<br />无意之间已经进入空无境界。我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在工作,但我并不真以为<br />我在做什么事,我对我的工作的质和量无所感觉。相反地,在某些辛苦劳作中,只<br />有重复动作形成的那种沉醉,沉醉是为了心不在焉,失神去意:为劳动而劳动,不<br />问达到什么目的。在某一建筑物里面往深处无限挖去而不深陷其中,毕竟不是这样。<br />对治理与耕种这座岛不再感兴趣这样的时刻,大概总有一天到来。那时候,她将要<br />失去绝无仅有的一个居民……</p><p> 那还等什么呢?对这一天的到来,为什么迟迟不作出决定?究竟是为什么呢?<br />这是因为,依我心灵的现状看,这很可能就是再沉沦到污泥浊水的烂泥塘去,这是<br />命中注定无可避免的事。一个宇宙正在我身内孕育。可是这个正在孕育中的宇宙,<br />叫作混炖。与这个宇宙相对立,是这个被治理的岛——步步加深治理的,因为在这<br />件事上,人只有不停前进才能保持直立——岛是我唯一的避难所,我仅有的救生索。<br />她曾经挽救过我。她现在每一天都在救护我。这个宇宙是随时都能找到的。混沌的<br />这一部分或另一部分暂时自成序列,井然有序的。例如我在山洞中自认已找到某种<br />生存形式。大谬不然,这是一个错误,不过经验还是有用的。还可能有其他的经验。<br />我不知道我自身这种持续的再造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我要是知道,那就意味着这<br />种再造已告终结,完成,最后确定下来了。</p><p> 欲望也是这样。这无异是激流一脉,长泄而下,但是自然和社会把它从中割断,<br />封闭在一段河道之中,局限在磨坊里,容纳在机械之内,让它为某一目的服务。所<br />谓目的:种的长存永续,但就其自身说,它是了不介意的。</p><p> 我的一段水渠,我的磨坊,我的机械,我已经失去。同时,整个社会结构在我<br />身上也在年复一年地渐渐毁去,社会的组织机构和种种神话的支架已告消失,这个<br />支架本来可以让欲望获致形体,就这个词的双重意义而言,也就是说,使欲望得到<br />确定的形式,并与一个女性形体相融合在一起。所以要是说我的欲望不再引向种的<br />延续的目的,那未免言之过甚了。甚至它为谁显现也不知道!我的回忆在很长一段<br />时间给我的想象提供了一些可欲求的女人,虽然她们并不存在。现在呢,完了。我<br />的记忆枯竭了。什么都没有了,除开空洞干瘪的疲软怠惰以外,什么都没有了。我<br />嘴上空说:女人,乳房,大腿,被我的欲望所分开的大腿。一无所有。这些词具有<br />的魔力已告失效。只是一些音响。这是不是说我的欲望因为缺乏营养已经死灭?决<br />不是!这生命之泉在我身上我始终感觉得到涌流不息,不过,变得全无所用了。生<br />命之泉已经不再驯顺地在社会预先备好的河床里流泄,而是四处泛滥,像星光那样<br />放射流动,在寻找一条通道,一条可以汇集起来,涌向着一个对象的通途。</p><p> 因此,鲁滨孙怀着狂热的兴趣注意观察四周各种动物的交配风俗。从一开始他<br />不要看山羊和秃鹫——一般说来,哺乳动物和禽鸟他不要看——它们的爱情在他看<br />来类似人类爱情的丑化,十分可憎。昆虫理所当然引起他的注意。他知道有些昆虫<br />受到花蜜的招引,身上覆满了雄花的花粉,无意之间把花粉直带到雌花的雌蕊上。<br />他从望远镜里在马兜铃管状花上观察到这种系统的完善结构,简直是入了迷。昆虫<br />刚刚进入到这美丽的心形花朵里面,咔嗒一下,花冠上一部分立即闭拢。一时之间<br />这个小虫成了可能存在的最最令人陶醉的女性花托的囚徒。这个毛绒绒的野蛮的小<br />家伙疯了似地挣扎着想要脱身飞走,在挣扎中花粉就在它身上沾得厚厚满满的。接<br />着又是咔嗒一声,放它出来,自由了,飘然飞去,身上敷着一层白霜,在别处它又<br />被捉住,真是花卉爱情的无心的忠仆呵。</p><p> 这种植物夫妻被无情地分隔开、远距离进行授精的方式,在他看来既动人心弦<br />又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妩媚优美,由此他不禁幻想会飞来某种神奇的飞鸟接受希望岛<br />总督的精液,然后远飞约克郡让他那个孤单的妻子受精得孕。他转念又想:她这样<br />久没有获得他的音讯,大概成了活寡——甚至离家出走已经改嫁亦未可知。</p><p> 他的梦幻又转到另一个方向。一只膜翅目雄性昆虫的一套做法可把他搞胡涂了,<br />这种昆虫光顾的只有兰科植物某一品种,看来根本不是为了去采蜜。他手拿望远镜,<br />几个小时久久在那里观看,试图探明这种小虫的习性。首先,他发现花用一种植物<br />性的物质模仿这种昆虫雌体的腹部,直到显示出某种类似阴道的部分,这仿造的阴<br />道很可能散发一种刺激性欲的特殊香气,专用来引诱动情起爱的昆虫。昆虫井无采<br />集花蜜之意,它只是把它尽情戏弄,随后按照所属种类的授精仪式和它做爱。做爱<br />动作使它处于很好的姿式,因此聚成两个花粉块的花粉借助两个粘性小胞囊支住它<br />的正面,正因为装饰着这样一对植物的角,这个受骗上当的爱人才从雄花到雌花往<br />复追求不已,为兰科植物的未来辛勤效劳,却还以为是在为自己劣等种族在努力工<br />作呢。类似这种机诈狡黠可谓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很可以叫人怀疑造物主的严肃<br />性。大自然是不是真由一位无限贤明。无比庄严的上帝一手制做出来的?或者说,<br />大自然是不是被一位狂诞得出奇的创世神,在刁钻古怪的天使的鼓动下,按照极其<br />狂乱的组合手法给弄成为这个样子?这些疑虑,鲁滨孙也无意去多想,他推测岛上<br />某些树木似乎可以考虑利用——就像兰科植物利用膜翅目昆虫那样——来传递它们<br />的花粉。这样说,这些树木的枝杈是否有可能变形为妖媚惑人、散发出芳香的女人,<br />她们弯曲凹陷的身体会不会接纳他……</p><p> 他在岛上四面八方都跑遍了,终于叫他找到一株吉阿伊树,这棵树的躯干——<br />无疑受到雷击,或被大风吹倒——卧倒在地,但是树干有两条主枝从中分开微微翘<br />起。树皮外表滑润微温,分叉处甚至绵软柔嫩,深窝里长满绿苔细如柔丝。</p><p> 鲁滨孙面对着这日后他称之为植物通道的门槛,犹豫了好几天。他一再跑到这<br />株吉阿伊树木前面转来转去,那神态很有些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因为他在草地<br />上像一对黑黑大大分开的大腿的树杈之间终于发现了那种暗示。最后,他赤身伏在<br />那被击倒的树上,他两臂紧抱着树干,他的生殖器冒险探入两条主枝分开之间那个<br />小小的长着苔薛的凹洞。一阵幸福昏眩使他迷茫麻木。他半眯着的眼睛只见一片像<br />奶油一样的肉质花卉,在眼前荡漾展开,从倾侧的花冠里发出令人昏眩的浓重芳香。<br />花微微张开潮润的粘膜,仿佛在热切等待着上天的某种赐予,昆虫在天空上懒洋洋<br />地穿飞舞蹈。鲁滨孙是不是人类谱系中返回到生命的植物类的源泉的最后一人?花<br />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植物天真无邪地把它的生殖器官呈献给任何来者,正因为它具<br />有那最绚烂最芳馥的东西。鲁滨孙在想象某种新的人性,每一个人由于这样的人性<br />豪迈地把他的雄性特征或雌性特征生长在他的头上——巨大显目、色彩斑和香气诱<br />人的……性特征。</p><p> 他和吉阿伊的幸福亲密关系持续了几个月。以后,淫雨连绵。从外部看来,没<br />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有一天,他就像受刑的人那样四肢分开伏在他的奇异的爱情<br />的十字架上,龟头上一阵剧痛穿过,接着又在他的两脚上刺了一下。一只红斑大蜘<br />蛛从树干上逃去,跑到草里不见了。几个小时以后,疼痛才渐渐平息,受伤的肢体<br />肿起一个橘子那样的大泡。</p><p> 的确,鲁滨孙多年孤单一个人生活在热带气候下骚动不安的动植物的环境中,<br />还曾经遭受过许多其他不幸事件。不过这一次发生的事件,具有道德上的意义,这<br />是无可否认的。就蜘蛛蜇伤这一类情况而言,这实质上不就等于染上某种性病吗?<br />——与法国人得的这种疾病是相类似的,他的师长对此过去不是一再规劝年轻学生<br />严加注意吗?在这件事上他看到了这样的朕兆:植物通路也许是行不通的畏途。</p><p> 越过火药库,地道沿着陡坡上一条狭小坑道继续向前延伸,这条地下小道在他<br />后来所称的地下时期开始之前,他一直还不曾深入下去过。这一行动确实面临着极<br />大的困难:照明的困难。</p><p> 就凭手上擎着松脂木制成的火把下到这样的深度——除火把之外他又别无所有,<br />这的确是非常可怕的冒险举动,因为靠近火药桶,火药是否散落在附近地上,他甚<br />至也全无把握。而且洞下空气稀薄静滞,又有令人窒息的水气渗透其中。由于从山<br />洞底上凿通一条通风、照明的管道的计划被迫放弃,余下来的也就只好安于黑暗,<br />也就是说,顺从地屈服于他本想加以征服的环境,这个想法在几个礼拜之前确实是<br />始料所未及的。既然他意识到他已经进入自身变化的过程之中,那么,他这时只有<br />准备让自己经受最艰苦的转变,以响应某种新的感召,这也许是新的神召吧。</p><p> 首先他竭力让自己习惯于黑暗,以便能够在洞下深处摸索前进。他明白空话是<br />无济于事的,必须从根本上进行准备。人类都是被封闭在光一暗交替之中的,那就<br />必须超越这种光一暗交替;必须进入盲人世界,完全彻底的盲人世界,不错,这个<br />盲人世界比之于能看的人的世界是不舒服的,但是,丝毫不损伤他那能见光的部分,<br />只是潜入沉沉黑暗之中,就像有眼睛的人所想象的那样。眼睛创造了光明,也发现<br />了黑暗,但是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既不知有光明,也不知有黑暗,失去光明,他不会<br />感到痛苦。为了达到这样的境界,他只有长久停留在黑暗之中,把玉蜀黍烘饼和一<br />小壶山羊奶摆在身边食用,一动不动坐在黑暗里,这就是鲁滨孙所做的事情。</p><p> 在他四周,是一片岑寂幽静。在洞下,任何响声也传不进来。他知道这样的试<br />验预期可以成功,因为他觉得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希望岛。他反而极为强烈地感到他<br />和她同生活共呼吸。他背靠着岩石,蹲在地上,在黑暗里眼睛大大张开,他看见了<br />海岛所有沙滩上白色浪涛上下涌动,和风吹拂下棕榈赞颂感恩的姿影,青天上一只<br />蜂鸟像是红色闪电横空而过。他感受到退潮后露出的海岸一带沙滩上无处不呈现着<br />潮润鲜艳的气象。一只寄居蟹趁着这大好时光拖着它的贝壳在呼吸新鲜空气。一只<br />黑头海鸥猛然以失速的速度一头扎下,对准躲在红海藻里一条谢托东鱼掠过,一阵<br />激浪涌来,把红海藻掀翻,给它们全部披上了一片赭石色彩。鲁滨孙的孤独以奇异<br />的方式被克眼解除了——不是从侧面,——从四周,沿着边缘那样的方式,就像一<br />个人处在人群当中或同一朋友平行并列那样——不是,而是从中心,按某种方式说,<br />通过内在核心这样的方式。他必是接近了希望岛的中心,这巨大身体的神经末梢就<br />从这个中心呈星状向外放射出去,从体表传来的一切信息又汇集到这个中心。如同<br />在某些大教堂里面遇到的情况一样,站在其中某一点上因声波以及声波干涉作用,<br />最小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不论那声音来自教堂半圆形后殿,祭坛,祭廊,还是正殿。</p><p>第六章</p><p> 鲁滨孙把三孔水闸底部拉起来,然后用一个销子插入第四孔把水闸销住固定。<br />蓄水池铅灰色水面上一阵颤动。接着水面下陷,出现了一个跳动着的绿色水流形成<br />的漏斗形漩涡,像是液体的花冠,绕着漏斗中心管卷动着,旋转得越来越快,一片<br />枯叶向漩涡边缘缓缓滑去,似乎游移了一下,摇摇摆摆,消失不见了,被水吞没了。<br />鲁滨孙转过身去,背靠在提起来的闸板上。在水闸的另一面,闸底污水一涌而出,<br />喷射到潮湿的土地上,干草、碎木片、灰黑色的渣滓块都被水冲出来。从这里,水<br />流过一百五十尺远达到泄洪闸的闸门,倒灌回来,那水浪一直涌到鲁滨孙的脚下,<br />水的冲力直到这里方才消失。一股腐烂发酵的臭气蒸腾而上,散发在空中。在这块<br />想必是粘土质低层的冲积土地上,鲁滨孙早已把他保留这样长久的十加仑稻谷匆匆<br />播到土中。地上的这一片水要保持一定的水平,如果水线降了,要重新补水,一直<br />保持到这种禾本科作物扬花。以后鲁滨孙还要让水自行耗尽,在稻穗成熟的过程中,<br />遇到必要时,还要把积水排出。</p><p> 这泥浆水咕噜咕噜吞咽似的声音,这浓稠污秽的旋涡散发出来的霉烂臭气,沼<br />泽地的这种气氛对他的精神有很大的影响,刺激着他,总是让他想要往那烂泥塘里<br />爬。因此总是处在两难之间:一方面是自信胜利的感情,一方面是厌恶欲呕的颓唐<br />衰退之感。难道经营这一片水稻田,就是对沉溺于污秽这种倾向的一种决定性驯化,<br />对希望岛最原始、最令人不安的一切取得的最后胜利?取得胜利确实来之不易,付<br />出的代价可不小,鲁滨孙永远不会忘记:为一条小河改道,给这个蓄水池供水,在<br />水田下游一带围成堤坝装上放水闸门,修建两处闸门连同闸门两侧粘土垒成的翼墙,<br />用厚木板叠成的闸门门板,还有闸门下面部分用石块砌成的防水流侵蚀的保护层,<br />要他付出多少艰苦累人的努力。所有这一切,无非是为了十个月以后在贮存小麦、<br />大麦的地窖里再增加几袋稻谷——打谷春米又要费他几个礼拜的辛劳,可是小麦、<br />大麦在地窖里已经堆放不下了。他作为孤单单的一个人,又一次,事成之前就否定<br />了他付出的全部辛勤劳动。他作的这一番事业本来他是深感自负的,尽管苦不堪言,<br />但是那豪情毕竟无可否认。他的耕作是徒劳的,他的畜养是荒谬的,他的贮存是有<br />背于常情常理的,他的堆放谷物的地窖简直成了开玩笑,还有这防御堡垒,这《宪<br />章》,这《刑法》,有什么意义?他每一个举动,他从事的每一项工作,其实都是<br />向着某一个人发出的召唤,但是自始至终得不到任何回应。</p><p> 他跳到堤上,纵身一跃,跳过灌溉渠,朝前笔直奔去。眼里充满着失望。所有<br />这一切,都把它毁掉,不要了。收下的粮食都烧掉,不要了。这许多建设,都炸平,<br />不要了。把畜栏打开,把那些公山羊、母山羊狠抽猛打一顿,打得它们血迹斑斑,<br />叫它们作鸟兽散。他甚至梦想一次大地震降临,叫希望岛山崩地裂,化为菌粉,让<br />海洋把这块脓疮埋没在它的吉祥有益的水下,而他正是这个化脓的疮正在受苦受难<br />的清醒的意识。他痛哭失声,哽咽得气也透不出来。他穿过一片按树、檀香树树林,<br />来到一片沙质高原,上面草地如茵。他躺倒在地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光<br />幻视的闪光穿过像红色的夜一样的眼皮,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到他心胸中的痛<br />苦如同狂风暴雨在呼啸翻腾。</p><p> 确实,每次经过长时间辛苦劳动完成一项工程,都让他感到空虚,衰竭,使他<br />轻易地又成了怀疑与失望的锐爪下的捕获物,如今这也并不是第一次。不过,治理<br />海岛越来越使他感到这个工作既是徒劳又是荒谬,这是千真万确的。正是在这样的<br />时刻,一个新人在他身上渐渐在成长,对于那个作为海岛的治理者的鲁滨孙来说,<br />是完全陌生的。这是判然有别的两个人,现在还不能在他身上并存共处,他们只能<br />互相交替存在,并且互相排斥,最危险的情况可能是前者——治理者——在新人尚<br />未能得以生存之前就已经消失,一去不复返。</p><p>地震并没有发生,他哭得泪流如注,咸咸的泪水啮咬着他那愤怒和悲哀的脑袋<br />瓜,这愤怒和悲哀简直要把他憋闷死。一道智慧之光突然在他心上闪过。只要另一<br />种生命形式还没有出现——他甚至还想象不到,但是他在恍惚之中,只是在他自己<br />的身上,在寻求这另一生命形式——只要这另一种生命形式还没有取代自从他乘的<br />那艘船失事以来一直保持着的人类行为方式,他明白,这个经过治理的海岛仍然是<br />他唯一的拯救者。他必须有耐性地辛勤工作,与此同时,还要留神观察他自身变化<br />的任何征象。</p><p> 他昏昏睡去。等他再睁开两眼,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一看,太阳已经西斜。一阵<br />清风吹在青草上,发出仁慈亲切的响声。三株松树枝桠交错,亲如兄弟般地互相连<br />结在一起,又摇晃着分开,那动作的姿态令人得到抚慰,感到心活意静。鲁滨孙只<br />觉他的轻盈的灵魂飞向天宇,飞向那沉沉白云形成的像教堂殿堂的拱顶,白云正在<br />天空上徐缓庄严地集结交错。他感到他身上有一条满含深情的热流贯穿而过。这时,<br />他确信有一种变化正在发生,也许是在大气层的重压之下,或者在万物的呼吸起落<br />之中。他恍若在另一个岛上,他有一次曾经隐约看到以后一直没有再现过的一个岛。<br />像往常一样,他觉得他是躺在这个岛上,不过好像是躺在某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在<br />他身下以一个岛作为身体。这种感觉、这种心境,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br />受到,即是赤脚走在沙滩上,也觉得沙滩竟是那般具有生命活力。这个岛紧靠在他<br />身上,几乎像是肉体那样,呈现在他的眼前,让他觉得温暖,让他深深感动。围在<br />他四周的土地也是裸体的。他于是也脱光衣服。他的两臂叉开,腹部兴奋,用全力<br />去拥抱这庞大无比的土地的身体,这被阳光照了一整天灼热的身体,这身体在傍晚<br />清凉如玉的空气里释放出一种馥郁芳香的汗气。他埋头在草根上嗅着搜寻,他嘴里<br />喷出腐殖土的气体。大地果然作出了反应,往他的脸上送出一团团的浓烈香气,这<br />是植物的生命精华和种籽、萌芽带有粘液的浊气的交混而成的气味。生命和死亡在<br />这初始的水平上交错纠结得多么紧密!交融混合得多么富干智慧,多么慎审周全!<br />他的性器官就像犁一样插到土地里面,怀着对一切被创造之物无限怜爱恻隐之心,<br />一泄如注。作为太平洋上伟大的孤独者的形象,这真是奇异的播种!现在,这个娶<br />大地为妻的人,已经昏倒在地上,卧眠于此,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战战兢兢粘在地球<br />上的极小的青蛙,随着地球在广阔无垠的空间眩晕地旋转着……最后,他临风立身<br />站起来,仍然有点昏眩,三株不分彼此和谐一致的松树在向他致意问候,热带森林<br />遥相呼应,向它们欢呼,热带森林绿色枝叶浓密交错在水天之间一望无际。</p><p> 原来他站在一片起伏的绿草地之上,中间有横谷和陡坡把这片草地划分开来,<br />横谷和陡坡上也有圆筒形截面的红色草皮覆盖着——就像毛皮一样。他喃喃地说道<br />:“这是一个小溪谷,绊色的小溪谷……溪谷这个词在他心目中又唤起另一个词,<br />音调极其相近的一个词,而且这个字音以一整套灿若群星的新涵义使它变得内容十<br />分丰富,只是那个词他一时记不起来了。他竭力想把这个被埋没在遗忘中的词找出<br />来。小溪谷……小溪谷……他张开眼睛望去,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略见丰腴肥<br />满,但很像是庄严美好的港口。围在肩胛骨上的是一条条隆起如波浪的肌肉。往下,<br />是起伏波动的肉体的优美的平原,再往下渐渐缩小,形成一片平坦狭小的海滩,呈<br />弓形,显得刚健有力,正中由一道沟把这一片平平的海滩分开,沟里覆满按辐射线<br />散布开去的浅色绒毛。腰!这是一个很美的词,音调凝重响亮,在他的记忆里忽然<br />回响,鲁滨孙真的回想起来了:他的两手过去曾经搂在这腰窝上,栖息在这腰窝上,<br />松弛的和痉挛的潜藏着的力量就栖息在这腰的凹陷处,它是兽类和作为人的动物的<br />重心。腰……他又回到他的住处,两耳充满了这个词的声音,仿佛大教堂的洪钟在<br />耳中轰鸣震响。</p><p> 航海日志有一种失魂落魄状态,我们每天清晨都在这种状态下醒来。这是最好<br />的确证:睡眠就是死的真正的经验,又如同是死亡的彩排。对一个睡觉的人来说,<br />他几乎并不期待睡醒,对此他几乎也是毫无准备的。世界没有什么噩梦能比从一种<br />光过渡到另一种光更让他惊愕震动。对任何一个睡觉的人来说,他的睡眠无疑是确<br />定的。灵魂从他肉体飞送出去,一去不返,也没有返回之意。灵魂忘记了一切,一<br />切都被抛到虚无之中,这时,忽然有一种粗暴的力量把它强行拉回,叫它依旧背负<br />起它的旧躯壳,它的老习惯,它原有的体型。</p><p> 所以刚才我躺倒,向黑暗滑下,就此永远沉入黑暗。奇特的异化。睡去的人就<br />是一个异化的人,因为他自以为已经死去。</p><p> 航海日志仍然是关于那个存在的问题。倘若是在几年之前,谁对我说没有他人<br />我就会怀疑存在,我一定要嗤之以鼻!我所以对之冷笑,是因为我知道,为证明上<br />帝存在一定要引述许多论据,里面那个一致同意论据!“因为所有的人、所有的时<br />代、所有的国家大多数都相信或者早已相信上帝存在。所以上帝存在。”愚蠢透顶!<br />这是证明上帝存在的许多证据当中最最愚蠢的证据。与这种力量、与智巧的奇迹相<br />比,本体论的论据是多么贫乏!</p><p> 普遍同意的证明。我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证明。而且不仅仅是关<br />于上帝存在的证明,此外任什么证明都是子虚乌有。</p><p> 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存在,意思就是说:见之于外。凡是外在的东西,就<br />是存在的。内在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的观念,我的意象,我的梦想,都是不存<br />在的。如果希望岛仅仅是一种感觉或一组感觉,那么,它也是不存在的。至于我,<br />只是在我从我转向他人的过程中,我才存在。</p><p> 其所以使问题复杂化,是因为那不存在的东西竭力要人相信它的反面。不存在<br />有一种共同的强大的趋向于存在的企求。正像离心力总是把我内心悸动着的一切如<br />意象。梦想、设想、幻觉、欲望、顽念推向外部一样。不ex—siste (存在)的东<br />西,即insiste (执著)。执著是为了存在。这小小的世界总是朝着大的世界、真<br />实的世界的大门冲。掌握开启大门的钥匙的是他人。当我睡在床上得了梦魔,我妻<br />子摇着我的肩膀把我唤醒,让我不要再执著于恶梦。今天……但是,为什么总在这<br />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呢?</p><p> 航海日志认识我的人无例外地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不在人世了。我对我依然存<br />在的自信也有否定我的自信的一致性。不论我做什么,在人类作为整体的精神不,<br />总不免出现鲁滨孙的尸体的形象。仅仅如此,已足以将我——倒并不一定自杀——<br />驱出生的边界,赶到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地界,总之,进入灵薄狱。希望岛,太<br />平洋上的灵薄狱……</p><p> 至少这种半死状态有助我理解介于性与死之间的深刻的、实体性的、仿佛命中<br />注定的关系。别人都不如我这么迫近死亡,正因如此,我反而更接近性的源泉。</p><p> 性和死。两者密切相关、互通默契,我第一次听到说起这一点那还要感谢塞缨<br />尔。格洛明,此人是一个怪老头,以出售草药为生,在约克郡,有时在晚上,我很<br />喜欢到他那个摆满动物标本和各种干药草的小铺里去找他闲谈。他对他的一生比照<br />创世的神迹进行过思考。他对我解释说:生命总要把自身粉碎,分解成为无限量彼<br />此各有差异的个体,目的是取得同样无限量的机会,以求在动荡不定、很不可靠的<br />环境中延续生存下去。大地变冷,甚至变成唯一仅有的一大块浮冰,或是相反,太<br />阳把大地烘烤成为石质的沙漠,有生命的存在大部分消灭,幸亏生命的种类多种多<br />样,总能有一定数量的生命存活,它们的特质使之有能力去适应新的外部条件。按<br />照他的意见,个体量大繁多,结果就是繁殖产育的必要性,即从一个个体向另一个<br />更年轻的个体过渡,因此他强调个体必须对所属的种作出牺牲,而物种永远在生育<br />繁殖活动中暗中在自行消耗。所以他说,性就是种在个体身上带威胁性的、致命的<br />生命体现。生育,就是激发下一代的出现,下一代天真地又无情地把上一代推向虚<br />无。父母一旦变得不是必不可少的了,于是便成了厌物。生出来的孩子把他的传种<br />者报废了,就像他从他的传种者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切一样,原本也是自然而然的。<br />自此开始,两性互相倾慕追求的本能同时也就是死亡的本能,这是千真万确的。同<br />样,自然本性也并不认为有必要掩饰它这一套把戏——这毕竟也是灿烂光明,通体<br />透明的。追求所爱,显然是专为一己的一种快乐,哪怕他们走最为疯狂的舍己牺牲<br />这条路也在所不计。</p><p> 有一次,我有机会路经北爱尔兰某一个省份,那里发生一次可怕的饥谨,有关<br />上述这些看法也曾得到证实。没有饿死的人在各处村镇的路上流浪,一个个像是只<br />剩下骨架的鬼魂,死了的人就堆到木柴上面去一烧了之,好把时疫病菌用火烧尽,<br />因为瘟疫传播比饥荒更为可怕。尸体中男性占大多数——对多数灾难,女人比男人<br />更能承受考验,一点也不假——而且他们还提出这样一条看似违情悻理但又见诸事<br />实的教训:就在这些被饥饿耗尽,内部掏空,外皮、肌腱干枯仅剩下一副骨架的身<br />体上,那生殖器——而且只有它——竟然如花怒放,生意盎然,尽管看起来反常,<br />恬不知耻,胀得大大的,高高耸起,更显得肌肉雄健,洋洋得意,这些不幸者还活<br />着的时候,与之相比恐怕也未必如此。人死以后,生殖器官这种阴森森的兴旺现象,<br />很奇怪与格洛明讲的一篇道理相得益彰。当时我想象在这生命力——个体——与死<br />亡之力即性之间展开这样一场戏剧性的冲突。在白天,个体是紧张的,一本正经的,<br />清醒的,他把那不许欲望的东西压抑下去,加以克制,强行压倒它。但是借助黑夜、<br />倦怠。炎热、麻木状态、那种局限在某一方面的麻木状态,欲望这个被强压下去的<br />敌人于是一跃而起,投出它的利剑,把人加以单纯化,使他成为一个钟情的人,欲<br />望把这个钟情者置于暂时的濒死状态,随后掩住他的眼睛——于是情人变成这样一<br />个渺小的死人,一个人睡的人了,他躺在地上,在从容。自然、舍弃自身、忘我的<br />欢乐中自由自在飘扬。</p><p> 躺在地上。这四个字,不期然而然地从我笔端流露出来,也许正是一把关键性<br />钥匙。大地在招引紧紧拥抱着、嘴吻合在一起的情人,那是不可抗拒的。他们拥抱<br />之后,大地又抚慰他们,让他们在享受欢爱过后幸福的睡眠中沉沉睡去。不过,同<br />是这个大地,它也把死人包藏起来,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为的是让这些孤儿<br />再回到宇宙中去,他们原是向宇宙为自己抽取生命的时间的。爱与死,是一个个体<br />的解体的两个侧面,爱与死是以同一冲动投身于大地的同一元素的。爱与死两者都<br />具有土地的性质。</p><p> 最有洞察力的人们猜测到这种关系——不如说,他们没有清楚地看到这种关系。<br />我现在的处境是没有前例的,这种关系倒是一清二楚呈现在我面前——这有什么好<br />说的!它逼迫我非张开全身毛孔来,这样来生活不可。既然没有女人,迫不得已,<br />我只有进行直接的爱。借助于女性通道迂回进行繁殖这样一条通路已被剥夺,我发<br />现在这将是我最后逗留的土地上我是无可延期的。在我的排色小溪谷,我干了什么?<br />无非用我的生殖器去挖掘我的坟墓,我是死了,是暂时的死,暂时的死就含有我的<br />爱欲享乐。同样我现在记下:就这样,我在我的带动我前进的变化中,进入了一个<br />新阶段。为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我必须度过许多岁月。我被抛到这个海岸上来,从<br />那时起,我就从社会的铸模里脱离出来了。为使性器官进入子宫通道那种发自自然<br />本能的向地性的趋向,受到一定机理作用而迂回曲折,这种机理本来就在我的肚子<br />里存在着。要么是女人,要么就什么也不是。但是,孤独生活渐渐把我单纯化了。<br />迂回进行已经失去对象,这种机理作用也就更然而止。在排色小溪谷中,我的性器<br />官第一次找到了它最初始的元素:土地。我向非人化进程迈出新的一步的同时,我<br />的 alter ego,在创造一片水田,作为人的最富有雄心的事业进程中,统治希望岛<br />的工作也就大功告成了。</p><p> 如果我不是其中独一无二的主角,如果我不是用血和泪写下来的,这个故事未<br />尝不是激动人心的。你在耶和华的手中要作为华冠,你在上帝的掌上必作为冕施。<br />你必不再称为撇弃的,你的地也不再称为荒凉的,你却要称为我所喜悦的,你的地<br />也必称为有夫之妇。因为耶和华喜悦你,你的地也必归他……</p><p> 以赛亚书,第六十二章鲁滨孙站在他的住所的门槛上,面对着斜面经书桌,桌<br />上放着打开的《圣经》,他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把这个小岛命名为荒凉岛。<br />可是这天清晨,显现一种婚礼光彩,在太阳出来最先射出的温柔多情的光芒下,希<br />望岛匍伏在他的脚前。一群山羊从一处山坡上滚滚而下,小山羊从山坡上猛冲下来,<br />精力充沛,生气勃勃,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就像一团团毛球连蹦带跳从山坡上翻滚<br />而下。在西面,成熟的小麦地披上了一层金黄的毛毯,在和煦的微风抚弄下,麦浪<br />起起伏伏。一片棕榈树丛半遮着长满青嫩稻穗的水田发出闪闪的银光。山洞前高大<br />的雪松俨然一架管风琴发出呼呼鸣声。鲁滨孙把这部圣书翻过几页,他看到的没有<br />别的,只有对希望岛和她的丈夫的爱情的颂歌。他对她念道:我的佳偶,你甚美丽,<br />美得像蒂尔莎,迷人如耶路撒冷。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齿<br />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从水池里洗净出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是不能生子的。<br />你的两颊,这在面纱内如同半个石榴。你的腰的曲线如项链,是巧匠的手做成的。<br />你的肚脐如国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腹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两乳好<br />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的身量好像棕榈树,你的两乳如同其上的果子,<br />累累下垂。我说我要上这棕榈树,抓住杖子。愿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呼<br />出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p><p> 接着,希望岛回答他说:我的良人下入自己园中,到香花畦,在那里放牧群羊,<br />采百合花。</p><p> 我属我的良人,我的良人也属我,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p><p> 我的良人,来吧,你我可以往田间去,你我可以在村庄住宿。</p><p> 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p><p> 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p><p> 曼德拉草将要发出芳香!</p><p> 希望岛在他心上仿佛已经认出他的关于性与死的思想,所以最后对他说:求你<br />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p><p> 从此以后希望岛就像这样,被赋予经书上的语言了。风吹过草地的音响也不再<br />是音响而已,骚动不安的波涛的吼声也不仅仅是吼声而已,泰恩眼上反射着的守夜<br />的篝火发出的哗剥声也不再是声音而已。《圣经》充满着丰富的形象,使大地成了<br />一个女人,使妻子成了一座花园,还用最富于真福的祝婚诗来祝福她的爱情。鲁滨<br />孙很快就把圣书上热情文字熟记在心,在他穿过按树、檀树树林到绊色小溪谷去的<br />路上,他在心里听到他妻子用唱歌在回答他。这时他已准备好要投入一条沙沟的怀<br />抱,把希望岛就像印记那样印在他的心上,在她的身上去安抚他的焦急和他的欲望。</p><p> 过了将近一年,鲁滨孙才发现他的爱情在翡色小溪谷里引出了变化,使植物发<br />生了变化。起初他没有注意,这里的野草和禾草,凡是他曾经散布过肉体的精液的<br />地方都消失不见了。让他惊奇的是有一种新的植物大量增殖,而且是在岛上其他地<br />方所看不到的。这是一种贴着土地茎很短的一簇簇叶缘是锯齿形的大片绿叶植物。<br />开出很美丽的白花,披针形花瓣,发出野禽的肉香味,还结出一些比花萼大得多的<br />肥大酱色浆果。</p><p> 鲁滨孙好奇地反复察看这些植物,后来就不再去想它了,直到有一天,他相信<br />找到无可争议的证明:他曾经泄出精液的地方,几个星期以后,在那个地方,就必<br />定有这种植物生长出来。从此他的心智围绕这个神秘现象转个不停。他在靠近他的<br />山洞的地方埋下他的精液。没有作用。显然,只有在小溪谷才生长这种植物的变种。<br />这种植物的异常现象,使他不敢去采摘,剖开来看看,也不敢去品尝,就像在别的<br />场合下那样。他殚精竭虑研究这个问题,一无所获,最后,为了消遣,他把已经反<br />复读过不知几千遍的《雅歌》又拿起来诵读,其中有一句诗,其重要意义一向未曾<br />留意,顷刻之间使他恍然大悟:“曼德拉草将要发出芳香”,原来那就是年轻的佳<br />偶许下的诺言。难道经书上的许诺,可能希望岛真的要践言?关于这种茄科植物的<br />神奇传说,他过去听人说过,这种茄科植物生在绞刑架下,被绞死的犯人最后滴下<br />的精液滴落处就长出这种草,一句话,这种植物是人与大地杂交的产物。就在那一<br />天,他急忙奔到翡色小溪谷去,跪在一株植物前面,他两只手从四周挖下去,轻轻<br />地小心地拔出它的根来。果然,他和希望岛的爱情并不是不育的:多肉的白白的根,<br />奇异地从中分叉为二,无可争议地象征着一个少女的体形。他把曼德拉草再放回根<br />穴,把沙土堆拥在它的茎周围,好比把一个小孩抱到他的床上去,他一面这样做着,<br />一面因为爱心和激动浑身战栗抖动。后来他踮着脚轻轻走开,起步非常小心唯恐踩<br />伤任何一株曼德拉草。</p><p> 在《圣经》的祝福下,一条更牢固有力、更加心心相印的链子从此以后把他和<br />希望岛牢牢连结在一起了。他以后可以叫作他的妻的那个岛,他已经把它人化了,<br />那情景,那种深刻性,与他作为这个岛的治理者相较,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种最<br />亲密的结合对他自身来说是否反而意味着进一步割弃他的人性,这一点他肯定是怀<br />疑的,但是,他每天清晨醒来,都要验证他夜里长出来的胡子是杏开始扎根大地,<br />这是他唯一天天都要注意估量的。</p><p>第七章</p><p> 时间不可浪费,这是生命得以形成的经纬。</p><p> 鲁滨孙悬空坐在用藤条编的类似秋千的吊架上,两脚支着石壁,把上面这一句<br />箴言涂写在石壁上。这些字大大的、白色的,写在花岗石上显得分外触目。位置也<br />选得非同寻常。在这黑壁上的每一个大字,无异都是向着雾霭朦胧、海水浮动流苏<br />似的闪光的天边,发出的无声的呼喊。几个月以来,他的记忆颠三倒四,十分混乱,<br />竟又想到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年鉴》,这部书他父亲把它看作是道德修养的精华,<br />当初他父亲曾经教他口诵心记,他都记下来了。所以他在沙丘上面竖起一些圆木,<br />上面写着:布袋空空难以直立,贫穷教人道德沦丧。在山洞里面岩壁上也可以看到<br />凿在石上的这样一些词句:如果谎言是二等罪恶,举债则是首恶,谎言总是骑着债<br />务这匹马驰骋。这种每日必读的文字里面的精彩杰作,是那夜间在沙滩上摆成字母<br />拼成字句燃烧起来的火堆,因为在黑夜鲁滨孙感到更有必要用大声宣告真理的方式<br />同黑暗进行斗争。他把松柴用船上取下的麻筋缠起来,放在摆好的一层干燥的石块<br />做成的底座上,这一层石座可以烧红,石座组成的是这样一句话:如果坏人也知道<br />德行的益处,那他们是借助劣行居然成为有德的人。</p><p> 岛上布满了麦场和菜园,稻田的第一次收获已经在望,驯养的羊群在圈里已经<br />拥挤不堪,山洞中贮存物满坑满谷,足够供养一个村庄居民多年食用。可是鲁滨孙<br />感到这辉煌的产业在内涵方面却不可避免要变得空空如也。这座经过治理的海岛,<br />因为有了另一个岛而丧失了它的灵魂,变成了一架巨大机器在那里徒然空转。于是<br />他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从这第一个经过治理并经过开发的岛屿可以推演出<br />一套伦理道德,有关的准则在富兰克林先生的著作里都已经有了。因此他着手把这<br />些道德箴言粉在岩石上,写在土地上,涂在木头上,总之,铭刻在希望岛的肉体上,<br />把与他相适应的一种精神尽力赋予这个庞大的躯体。</p><p> 他一手拿着公山羊毛制成的毛笔,一手提着一筒拘骨叶冬青树计调白垩粉制成<br />的白浆,到处寻找适合写上这种显然是唯物主义的思想的地方,同时也显示出占有<br />时间的某种痕迹:谁屠杀母猪一头,谁就灭子绝孙。谁浪费挥霍五先令,就让他失<br />去金镑无数。在他面前一群羊羔乱糟糟地东逃西散。他把上面两句格言一百四十二<br />个字母在每头羊背上剪出一个字母,听凭造物主的安排,让这些一刻不停动着的畜<br />生交错变化。突然有一次把这一条真理按字母拼出来,岂不是很好?这样的想法在<br />他思想里还在发展,他掂量着名言一下子“跳出来”时他可能会有的种种机缘。正<br />在这时,猛地一下,毛笔和白粉简从他的手上掉到地上,真把他吓呆了,吓得浑身<br />冰冷。一股细细的白烟在纯净的天空升起。这烟是从平安湾那边升起来的,与他第<br />一次看到的那股烟一模一样,也同那次鲁滨孙所看到的情形一样,烟很浓很重,乳<br />白色。这一回,石头上已经写上许多字迹,他在沙滩上又用木棒写了字,一定会叫<br />闯入者为之警觉,他们一定要搜寻在岛上居留的人。他连忙往堡垒奔去,泰恩紧跟<br />在身后,他一面奔,一面心里祷告上帝,但愿印第安人万万不可先他到达。他惊恐<br />万状,一路飞奔,什么也顾不上了,可是偏偏又发生了一个意外,事后想来,恐怕<br />预兆不祥:一只养熟了的驯顺的公山羊在这不期而至的乱事面前偏偏受惊,只顾埋<br />下头来冲着他猛攻硬顶。鲁滨孙机巧地闪到一旁,可是泰恩尖声叫着,连滚带窜钻<br />到蕨草丛里面去了。</p><p> 印第安人可能在登岸地点半里路的范围内发动一次进攻这不难预料,没有想到<br />的是:这对他竟成了超出他神经所能承担的压力的一次考验。这些阿劳干人如果真<br />的企图包围要塞,除开在人数上占优势之外,奇袭也是他们占便宜的地方。如果事<br />情不是这样,并没有注意到岛上有人居住的迹象,暂时他们只顾搞他们的杀人游戏,<br />那么,对我们这个孤孤单单的鲁滨孙来说,可说是一大解脱,这心也可以放下!他<br />当然是心中有底的。泰恩一直一拐一拐地悄悄跟在身后,他一把抓起火枪,手枪往<br />腰带上一插,一头扎进乔木树林,就奔海湾方向跑。他不得不停下来,折身返回,<br />望远镜忘了带,大概要用的。</p><p>这一次是装有平衡木的独木舟三条,都拖在沙滩上摆好了,看来三条独木舟就<br />像小孩的玩具似的。一堆簧火四周围了一大圈人,围起的圈子比当初第一次来到此<br />地的人数要多得多,鲁滨孙拿起望远镜对着这些人仔细观察,他认为不是上一次来<br />过的那一拨人。从一摊还在抽搐的人肉可以判断献祭仪式大概已告结束,这时只见<br />两个战士还往牺牲者那里走过去。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一时之间把仪<br />式的程序也给打乱了。女巫突然从蜷缩成一团的昏迷状态中苏醒,纵身一跃,跳到<br />一个男人的面前,伸出她那皮包骨的胳臂,指着一个人,张开大嘴,大声嘶叫,发<br />出一连串的诅咒,鲁滨孙当然听不清。阿劳干人赎罪祭礼需要的牺牲是不是可能不<br />止一个?在那一群男人里面出现一阵骚动。最后,有一个人从他们当中走出来,手<br />里举着一把大砍刀,冲着被指到的那个罪人走去,罪人两边的人一下把他从地上举<br />起,掼到地上。接着大砍刀挥出第一刀,把那个人身上的皮制缠腰布一挑,甩到半<br />空中。砍刀于是对准赤条条的身躯砍下第二刀,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不幸的家伙一<br />跃翻身而起,朝着森林跑去。鲁滨孙在望远镜里看他好像逃出了现场,后面有两个<br />印第安人紧追不放。事实上,他是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朝鲁滨孙的方向迅跑而来。<br />这人也不比其他的印第安人个头大,十分瘦削矫捷,仿佛天生是善跑的。看来他的<br />皮色比较暗,外貌体征有点像是黑人,与他同一类的那些人显然有所不同——说不<br />定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被指定充任献祭牺牲的。</p><p> 他一秒接着一秒向这边逼近,后面紧追的两个人落在后面了,距离越拉越大。<br />要不是鲁滨孙判定从海滩往这边看是绝对看不到他的,说不定他会以为那个逃跑者<br />已经发现他,要跑到他这边来暂避一时。必须打定主意了。不消多久,三个印第安<br />人就跑到他的鼻子底下,发现一个未曾料到的牺牲者,这反而使他们三人言归于好<br />也未可知。泰恩偏偏选中这个关键时刻,对着海滩狂吠。真是该死的畜生!鲁滨孙<br />急忙扑到狗身上,用胳臂夹住它的颈子,用左手紧紧捏住狗嘴,好歹用那剩下的仅<br />有的一只手把火枪顶在肩上瞄准。打倒一个追捕的人,就有可能冒着让一个部落一<br />拥而上对付他的风险。反过来,打死逃跑者,献祭仪式原定秩序借这一举动却可以<br />重新恢复,说不定他的干预可能被解释为神意受到冒犯因此出现这样的超自然的非<br />常事件。站到牺牲者一边或者站到刽子手一边——两者对鲁滨孙来说是大不相同的,<br />但是智慧命令他:需要同强者联合。他瞄准距他不超过三十尺远逃跑者的前胸正中,<br />扣了扳机。就在打枪的一刹那,泰恩被它主人紧紧夹住很不好受,突然一下挣扎企<br />图逃脱。枪口一偏,追在前面的那个人猛一翻身被抛出很远,倒在一堆沙土上,完<br />结了。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印第安人立即收脚,弯下身去看他的同类的身体,然后站<br />起来,察看一下前面一片树木,这片树林构成一道屏障,海滩到此也就到了尽头。<br />最后,这个追赶者抛下另一个人,撒开两腿,往围成一圈的同类的那个地方跑去。</p><p> 距离那里几米远,就在像乔木似的密密麻麻的蕨草丛中,一个赤条条的黑皮肤<br />的男人,吓得死去活来,把前额一直抵到土地上,伸出手摸索着去拉白人的脚,把<br />脚搬到他的后颈上表示归顺,那白人满脸胡子,身上挂着各种武器,穿着母山羊皮<br />的衣服,脑袋上戴着一顶毛皮的无边软帽,脑袋里头三千余年的西方文化塞得满满<br />的。</p><p> 鲁滨孙和那个阿劳干人在碉堡- 后面过夜,整整一夜,紧张地竖着耳朵,这热<br />带森林的白昼与黑夜虽然不同,但是声响繁多,嘈杂不宁,森林中的回声和叹息声<br />不绝于耳。每隔两小时,鲁滨孙就放泰恩出去侦察,叫它一发现人就叫。每一次泰<br />恩回来,都没发出什么警报。那个阿劳干人,穿着鲁滨孙给他的一条水手穿的旧裤<br />子,在腰上束紧——这与其说是为了让他夜里防寒,不如说要他重视自己的廉耻—<br />—阿劳干人显得疲惫不堪,非常沮丧,毫无反应,受了一场惊吓不算,还给带到这<br />样一座难以置信的城池里面来,他仿佛整个儿垮下来了。鲁滨孙给他精白面粉烘饼<br />吃,他碰也不去碰它,只顾不停地嚼着野蚕豆,鲁滨孙奇怪这蚕豆他是从什么地方<br />找到的。在黎明的微曦初露之前,他在一堆干树叶上睡着了,很奇怪,和泰恩依偎<br />搂抱,泰恩也昏昏沉沉睡着。鲁滨孙知道某些智利印第安人在这热带黑夜为防寒常<br />用家畜伴睡当作有生命的活的被盖这样的习俗,但是狗居然这样宽厚和睦——它的<br />本性毕竟是相当凶野的——它这睡法又显得这么合情适意,鲁滨孙暗暗感到很是惊<br />奇。</p><p> 印第安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向岛上发起攻击?鲁滨孙用一把手枪和两支火枪把自<br />己武装起来,还带上所有能带的弹药,从围墙中钻出去,从东部兜一个大半圈穿过<br />沙丘到达平安湾。沙滩上沓无人迹。三条独木舟以及乘独木舟而来的人早已不见踪<br />影。昨天前胸饮弹而死的那个印第安人的尸体已经给背走了。沙滩上只见献祭之火<br />留下一个黑圈,从烧焦的树桩中间有一些人骨依稀可辨。鲁滨孙把各种武器和装备<br />放到沙地上,昨夜一夜失眠积在心头的焦虑不安一下也就解除了。忽然一阵大笑涌<br />上来,笑得他摇摇晃晃,他有点神经失常,疯疯痴痴,那是止也止不住的一阵狂笑。<br />待他笑声止住,喘了一口气,他想:自从弗吉尼亚号失事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放<br />声而笑。这是不是一个新同伴出现在他身旁首先产生的一个结果?笑这种本能,又<br />回到他身上来是不是意味着,一种社会性,尽管微不足道,同时也回归于他?这个<br />问题以后是还要出现的,不过眼下一个更为重要的思想还在不停激励着他。越狱号!<br />他一直躲避着怕再回到他的一次大失败的场地上来,而这一次的失败恰恰是他衰退<br />堕落年代的前奏。可是越狱号这条船依然如故,依然在这里忠心耿耿地在等待着,<br />船首朝着大海,等待那足够强有力的手臂把它投放到波涛之上。也许那个死里逃生<br />的印第安人对这一在沙土里埋沉久久的企图能提供一个出路,何况他熟悉附近的这<br />些群岛,这一定是极可珍视的!</p><p> 鲁滨孙走近碉堡,一眼看到那个阿劳干人一丝不挂同泰恩正在打闹戏耍。这个<br />野蛮人这种无耻行径叫他光火,这个野人似乎与生俱来就同狗有一种友谊,也叫他<br />恼火。他竟不客气地训了他一通,叫他明白裤子必须穿上,然后,鲁滨孙带着他来<br />到停着越狱号的港湾。</p><p> 打造船的工地长满了染料木。这艘小小木船结实矮小的侧影好像浮在黄色的花<br />海上面,让风吹得东歪西倒。墙也翻倒了,甲板有的地方隆起,无疑是受潮所致,<br />只有船体似乎无恙。泰恩跑在两个人前头,围着船跑了好几圈,只要看到一片蝴蝶<br />花乱晃,就可以知道它从那里跑过。后来,它纵身一跳跳上甲板,甲板立刻压破,<br />泰恩就掉下去了。鲁滨孙见它掉进底舱,吓得直叫。他走到船前,泰恩从下面底舱<br />里往上窜,甲板就一段一段坍陷下去。阿劳干人把手伸到船舷上,抓起一把什么东<br />西送到鲁滨孙面前,张开手掌让他看看手上一小撮粉红色的木屑,然后随着风把木<br />屑吹掉。他那张黑黑的脸上浮现出大笑的样子。鲁滨孙也轻轻朝船壳上踢了一脚。<br />一阵灰扬到半空中,船侧板于是裂开一道裂缝。白蚁已经把木头烂空了。越狱号变<br />成了一条灰粉的船,已经不成其为船了。</p><p> 航海日志三天来,多少考验层出不穷,对我的自尊心来说,又经历了几番使人<br />屈辱的失败!上帝给我送来一个伙伴。不过,出于上帝的神圣意志,那方式也很叫<br />人费解,他在人类等级中独独从最低一级选中这样一个人。不仅是一个有色人种,<br />而且还不是沿海地带阿劳干人纯种血统,在他身上,一切都证明他是混血种黑人,<br />一个混有黑人血统的印第安人!是不是已经达到成人知事的年龄,面对体现在我身<br />上的文明他能平心静气估计,他是一文不值的、毫无意义的!但是,说他不止十五<br />岁,我也不相信——注意:低等种族的人成熟期都来得极早——何况他这种孩子气,<br />每当我对他进行教导他总是无礼地只管乱笑。</p><p> 其次,我的孤独生活不知已经度过几个五年,没有料到他突然来到,我这里建<br />立的脆弱的平衡就给打乱了。越狱号这件事对我来说又一次给那令人痛苦屈辱的新<br />的衰退提供了机会。经过这许多年在岛上定居、驯化、建设、立法,只要可能的希<br />望有一点可疑,就有可能把我推到致命的陷呼之中,在过去我发发乎跌进陷附不能<br />自拔。让我们就以屈从忍辱的态度接受这样的教训吧。我为丧失一个社会号哭过了,<br />在大地上辛苦建立起来的全部事业你说它是社会那也无用。这个社会就其形态看,<br />我也觉得太粗糙太原始,确实是这样,不过,叫它服从我的命令我反而觉得是既方<br />便又容易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展现在我面前的道路已经划定:必须把我的奴隶也<br />纳入我经过多年逐步完善起来的体系,使之就范。这个事业取得成功将保证那样一<br />天必将来临,即希望岛与他共享他们的结合的研益。</p><p> 附记:必须给这个新来的人找出一个名字。我不想在他还不配享有基督徒的尊<br />严之前给他取一个基督徒的名字。野蛮人根本算不上是人类。按情理我也不能把一<br />个物的名称强加于他,尽管这也许是合乎常理的解决办法。我相信解决这个两难问<br />题的好办法是按我救他的那天是礼拜几,就算是他的名字好了:就叫礼拜五吧。这<br />既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也不是一个普通名词,这是介乎半生存半虚构之间的实体,<br />相当充分地显示了他的暂时的、偶然的、一个插曲式的次要人物的特点……</p><p> 礼拜五已经学会了一些英语,鲁滨孙下达的命令他都能够领会。开荒,耕耘,<br />播种,耙地,插秧,锄草,割麦,收获,打麦,磨粉,过筛,和面,烘烤,他样样<br />都行。他还会挤羊奶,让奶凝结起来,收集龟蛋,煮溏心蛋,挖灌溉渠,调理养鱼<br />塘,设陷阱捕捉狐獾一类野兽,给独木舟填缝补漏,给他的主人缝补衣服,擦皮鞋<br />上油。在晚上,他上身穿着仆人的号衣,侍候总督吃晚饭。然后给他铺床暖被,帮<br />着主人脱衣上床,然后他才自己躺到一张草荐上去,他把草荐放在居所的门背后,<br />和泰恩睡在一起。</p><p> 礼拜五驯良无比。那个女巫用她那多节的食指朝他一指以后,真的,他就可以<br />算是死了。逃出来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盲目的肉体,就像野鸭脑袋<br />扭断还扑打翅膀飞起来逃走一样。但是这像死了一样的肉体也并不是无目的地逃走<br />的。它是跑出来寻找它的灵魂的,而他的灵魂操纵在白人的手中。从此以后,礼拜<br />五的灵魂肉体都从属于白人了。他的主人发出的任何命令,都是好的,他所禁止的<br />一切,都是恶的。日以继夜为一种微妙而毫无意义的组织的运转而操劳苦作,那是<br />好的。吃得超出主人规定的限量,那就是不好的。主人是将领,他是士兵,主人祈<br />祷,他就是唱诗班的歌唱的儿童,主人要修房建屋,他就是泥水工,主人要在土地<br />上经营,他就是农场雇工,当主人经管他的畜群事务时,他就是牧童,主人去打猎,<br />他就充当把猎物赶向猎人的人,主人乘船,他就划桨,主人出门旅行,他就当脚夫,<br />主人有病,他就治病,并且给他打扇赶苍蝇。抽烟斗,赤身裸体到处乱走,瞌睡时<br />躲起来睡觉,都是不好的,恶的。但是,虽然礼拜五一心向善,但他毕竟还年幼无<br />知,他的青春难免会发之于外,也是由不得他的。他若是笑将起来,就是狂呼大笑,<br />可也真怕人,竟把总督及其治理海岛的煞有介事的一套也搞得窘态百出、原形毕露。<br />鲁滨孙恨透这种青春年少的疯劲儿破坏了他的命令,挫伤了他的威仪尊严。其实,<br />正因为礼拜五的这种笑法,惹得主人发火第一次动手打了他。因此礼拜五必须遵照<br />他的意旨反复背诵他念给他的那些定义、原则、信条和教义。鲁滨孙说:上帝是全<br />能、全知、全善、可爱而公正的,是创造人与万物的造物主。礼拜五不禁一阵大笑,<br />这笑声本是充满激情、无法抑制、亵读神明的,于是这种笑马上给摧毁压倒下去,<br />就像热情之火被一巴掌给打下去一样。因为对于他那微不足道的生活经验来说,请<br />全能全善的上帝出来现身说法,他只觉有趣可笑。现在他抽抽噎噎重复他主人一字<br />一句教他的话,真是何苦来。</p><p> 其实让他感到满意的第一件事就是礼拜五给他带来的。这位堂堂总督,正因为<br />得到一个礼拜五,从沉到海底的破船上拾出来的钱币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给礼拜<br />五发了工资。一个月发金币半块。起初,出于关怀他按百分之五点五的利息把这笔<br />钱替他“储蓄”起来。后来,考虑到礼拜五在心智上已达到理性的年纪,就把未付<br />之款交还给他由他自由支配。礼拜五就用这些钱购买超额的食物,购买各种小小的<br />必需品,或者买那些从弗吉尼亚号上继承下来的假货、小玩艺儿,或者干脆付款买<br />它半天休息——整天的时间是概不出售的——买到半天休息,他就那么躺在手制的<br />吊床上消磨他个半天。</p><p> 因为,在希望岛,如果说礼拜日规定不工作,那么他偷闲躲懒也不能说有罪。<br />礼拜五天一亮就起身,打扫清理庙堂。然后唤醒主人,同主人一起背诵晨祷。接着,<br />他们两个人一同到庙堂去,牧师主持宗教仪式,长达两个小时。牧师站在经台前,<br />朗诵《圣经》中某些章节。诵读中间,时常停顿,穿插一些长时间的沉思默想,继<br />后就是开讲,讲解是根据圣灵启示讲的。礼拜五跪在左边一排——右边一排是保留<br />给妇女的——尽其所能认真领会讲道。他听到一些字眼——如罪恶,赎罪,地狱,<br />耶稣再度临世,金牛,世界末日等等——这就在他头脑里形成一个令人心迷神乱的<br />组合体,尽管其中涵义他一点也不明白。这无异是一种阴森可怖的美的音乐。有时<br />从两句、三句话中隐约透出一线光芒,他似乎有所领悟。礼拜五自以为懂得了:一<br />个人被鲸鱼吞下肚去还可以从中脱身而安然无恙,或者某一处地方有一天无数蛙类<br />纷纷出现,床上甚至面包上到处都是蛙,或者两千头猪成群结队投入大海,为什么?<br />就是因为有魔鬼钻进它们身体。每逢这样的时刻,他总不免感到上腹某部其痒难禁,<br />一股气憋在肺里吐不出来,弄得他又只是想笑,痛苦难熬。他拼命转移思想,尽量<br />去想一些悲惨不幸的事,因为在主日宗教仪式进行时放声大笑,后果会怎样,他是<br />想也不敢去想的。</p><p> 吃过早饭之后——在礼拜日,早饭吃得更要慢,慢条斯理地不许急,吃得比较<br />更精致文雅——总督要摆出某种架势来,拿着一柄自制的手杖,既像是主教的权杖,<br />又类似国王的权杖,而且这位首领还要有一顶山羊皮制成的大遮阳伞遮蔽,礼拜五<br />高高举着伞随侍左右,这样,他在岛上四处游幸,很有王者气象。他要巡视他的麦<br />地,稻田以及葡萄园,他的牲畜、各种建筑物以及正在施工的工程,与此同时,还<br />要对他的家奴或是咒骂、或是表彰,以及关系到未来的训诲。由于下午余下的时间<br />做事赚钱不见得比其他时间丰厚,礼拜五就利用这些时间清理、美化海岛。大路上<br />的草拔掉,屋前地上种植花籽,修剪、装点岛上居住地区的树木。鲁滨孙把蜂蜡融<br />在黄皮橡木色的松脂里,制成一种极好的上光蜡,不过,用它派什么用场倒成了问<br />题,在岛上,家具是极少极少的,根本见不到什么地板。最后,他想出一个办法,<br />叫礼拜五拿去给主要道路上铺的卵石和石块打蜡,这条主要道路就是从山洞通到平<br />安湾去的那条大道,这是鲁滨孙到达岛上当天就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这条大道的<br />历史意义回想起来可以向他证明这项巨大工程的价值,尽管如此,只要小小一场暴<br />雨就可能把它冲得无影无踪,对于这件事,起初他还曾考虑让礼拜五去做是否妥当<br />有理。</p><p> 这个阿劳干人通过许多令人高兴的倡议很能博得他的主人的欢心。鲁滨孙最关<br />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把织物垃圾从厨房和作坊那边清除开去,以便避免招来老鼠、<br />秃鹫,它们总往这个地方钻。这一天,他设想了许多个解决方案,没有一种让他感<br />到完全满意。他埋到土里的东西,许多食肉小动物又把它们翻弄出土,倒到海里去<br />的废物,又被潮水冲回海滩,至于采取用火烧毁的办法,还必得忍受呛人的浓烟,<br />房屋衣物将被熏得气味难闻。礼拜五动出脑筋说他在住所不远的地方发现有一群红<br />蚂蚁,让贪吃成性的蚂蚁去吃掉该有多好。这些残渣废物放到蚁穴中间,从远处看<br />去,无形中好比一种外表看似有生命的东西,只见表皮上一阵阵的颤抖波动,随后<br />那肉体不知不觉间就消融化解,真叫人看得入迷,于是形销骨现,骨头都啃得光爽<br />爽的,清理得干干净净。</p><p> 礼拜五原来又是卓越的博拉斯投掷手,所谓博拉斯,就是用一根短短的细绳把<br />三块圆石缚紧,在一个中心点上打个结,将三块圆石结在一起。博拉斯巧妙地投出<br />去,像一颗分成三叉的流星,打在什么目标上,就缠绕在那上面,紧紧把它拴住。<br />礼拜五起初用它挂母山羊或公山羊,拴住后去给羊挤奶、治病,或者拿来献祭。后<br />来,奇迹似地又用来捕捉小山羊,甚至可以捕捉涉禽类水鸟。最后他说服鲁滨孙:<br />采用大圆石结成博拉斯就可以当作厉害的武器使用,投向敌人,可以把他绞个半死,<br />还能打穿敌人的胸膛。鲁滨孙对于阿劳干人可能卷土重来一向心有余悸,感谢礼拜<br />五又给他的兵器库里增添了这样一种无声的武器,既便于接济替换使用,又可置敌<br />于死命。他们在海滩上选取一段有一人高的树桩当作靶子,学习使用这种武器,操<br />练了很长时间。</p><p> 在礼拜五来到后开初几个礼拜,经过治理建设的海岛由于诸般事物自身的力量<br />又重新博得鲁滨孙的关心爱护,鲁滨孙本人一度至少又恢复为岛上的总督、将领、<br />牧师……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深信会有那么一个人来到岛上,证明他的制度是合理<br />的。正确的,从而使他的制度具备某种分量,带来一种平衡稳定之感,那些威胁他<br />的种种危险灾祸因此将最后宣告不复存在,同样,某些船只只要肯担负一定的费用,<br />也可以获准在近海正常航行。供养岛上居民和堆满在地窖里的物资消费日见增长的<br />这种持续紧张状态,同时可能表现为某种危机,这他也是有所察觉的,他设想出来<br />的对策,是设置一些节日和庆祝活动,再加上举行盛宴和纵酒作乐。不过,对于后<br />面这一项他又感到疑虑——事实上,这一项与这个治理得很好的岛屿的精神面貌很<br />不相称——担心这么办会不会是隐伏在他心中日渐加强的对“另一个岛”的怀念引<br />出来的。说不定正是这种怀乡病才让他对礼拜五无所不至的柔顺驯服仍然还感到不<br />满意,并且诱使他要把这一件事推向极端以求考验一下他的驯顺。</p><p> 航海日志只要我指头一动、作出一个眼色,他就一定服从,这是显然可见的。<br />奇怪的是我为什么还要抱怨不满。这种顺从屈服似乎过于完满无缺,其中总有什么<br />机关奥妙让我觉得心灰意冷——要不是这种煞风景的傻笑,真是可叹,在某些场合<br />仿佛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似乎他身上藏着一个魔鬼突然冒头。不错,礼拜五叫鬼给<br />缠住了。甚至被双重占有了。必须看到:除去他魔鬼一般的大笑,在他身上活动和<br />思想的不是别人而是我。</p><p> 对于一个有色人种的人,我并不期望有什么理性——我应该说是几种有色人种,<br />因为在他身上有印第安人血统,又有黑人血统。至少他总该有某种感情的表现。可<br />是除了同泰恩表现出荒谬可厌的温情以外,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友好情爱的表示。<br />说真话,我真恨我自己,我应该承认,也应该去表白。我从来不敢冒昧对他说“爱<br />我”,因为我深知自始就有可能不服从我。不过他实在没有不爱我的理由。我救了<br />他的命——是无意的,这话不错,但是他又怎么会不信又怎么能怀疑呢?我什么都<br />教他,一开始就教会他劳动工作,这是至高无上的好事。确实,我打过他,这是为<br />了他好他怎么能不懂?何况他的反抗也无法容忍。有一天,我向他解释,不错,话<br />说得很激烈,在编柳条之前如何把表皮剥去剖成细条,我用手在他面前作了一个稍<br />稍扬起的手势。只见他连忙退后一步用胳臂护住脸,我真是大吃一惊。我在教他难<br />学的技术,要求他学习专心一致,这时,很可能,我无意间想去打他。深可惋惜呵,<br />一切都让我相信,我在他心日中是一个无情的失常的人,不论是白天和黑夜,每一<br />个小时,我都是这么一个无情的疯子!所以,把我放在他的地位上,我也要可怜这<br />个孩子,这孩子毫无保护地被抛到一个由疯子完全可以胡作非为的荒岛上来。但是<br />我的处境更糟,因为我看到我在我唯一的伙伴眼中形同恶魔,就像我在一面物像变<br />形的镜子上看我自己一样。</p><p> 他总是不知其然地尽力完成抛到他头上的种种义务,看也叫我看厌了,我想还<br />是眼不见为净。我把世界上监狱里荒谬无理的苦役强加于他,简直可以说是最卑鄙<br />的迫害:如挖洞,挖第二个洞把挖第一个洞挖出来的土块埋进去,然后又挖第三个<br />埋第二个洞挖出来的废土,如此等等。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蒸汽浴室似的大热天,<br />他整天辛辛苦苦做个不停。对泰恩来说,这种强制的劳动倒成了使它激动沉醉的游<br />戏。从挖出来的每一个洞里都冒出一股复杂的醉人的气体。礼拜五一直起身来,用<br />他的手臂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泰恩就冲到挖开的土上。把它那狗鼻子伸到土地里面<br />去,呼喀呼喀嗅个不停,然后就死命地刨土,把土从它的大腿中间往外扒。弄到最<br />后,激动到了极点,它就绕着洞口狂奔乱跳,发出抱怨似的尖叫,接着又回到这堆<br />泥灰土块中间,再一次如醉似狂地吸气,在这种泥灰土里是腐殖土与割断的植物的<br />地下根流出的乳白汁液掺混在一起,就好像下到地下一定深度死亡与生命交相融合、<br />不分彼此一样。</p><p> 所以,如果说礼拜五面对这种愚蠢的劳作一点也不反抗,未免言之不当。我可<br />是难得看到他真在热心干活。他干起活来甚至带有轻松愉快之意,我本想让他处在<br />非作出抉择的困境——要么礼拜五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要么鲁滨孙在他眼中就是<br />恶魔——被他那种愉快劲儿给挫败了,迫使我不得不另谋出路。我问:泰恩在希望<br />岛身体上无故破开的伤口之中和周围狂跳乱舞,其间是不是可以得到什么启示,我<br />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蠢事,本想屈辱这个阿劳干人反把纠色小溪谷的秘密。<br />泄露给他了……</p><p> 鲁滨孙整整一夜目不交睫。在居所内石板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月光。白衣<br />夫人发出的凄厉叫声,鲁滨孙以为听到了大地为它的形单影只的爱情在呻吟呼唤。<br />在他肚子下面干草做的褥垫是虚浮柔软的,荒诞不经的。阿劳干人用工具硬把土块<br />破开,泰恩围着松开的土块在兽欲鼓动下发狂地舞动跳跃的情景,又在他眼前浮现<br />出来。他已经有几个礼拜没有到小溪谷那里去了。他的女儿曼德拉草这时应该长得<br />很大了!他坐在床上,脚放在铺着月光的地上,只觉有一种液体的气息涌上他巨大<br />的躯体,他这身体白得就像是植物的根茎一样。他静静地站立起来,礼拜五和泰恩<br />的身体搂抱在一起,他一步跨过,往按树、檀树树林那里走去。</p><p>第八章</p><p> 礼拜五回到住所,发现漏壶停止了。玻璃瓶里的水还有,但是漏水孔已被一个<br />木塞塞住,瓶中水的水平停留在凌晨三点钟的高度上。鲁滨孙不见其人,他并不感<br />到奇怪。在他的思想中,漏壶不滴水,这就是表示总督不在。他早已习惯于诸般事<br />物一如其常,所以鲁滨孙人在哪里,何时回来,甚至是不是还活在人世,他都不加<br />计较。他更不会想到去找找他。他完全被他四周日常事物吸引住了,除此之外,他<br />别无所想,但是,漏壶停止漏水、鲁滨孙不在毕竟给四周的日常事物带来一种新的<br />外观。他成了他自己的主人,这个海岛的主人。仿佛是为了证实他感觉到的这种尊<br />严,泰恩懒洋洋地伸出它的四脚,紧紧地靠着他,它那浅褐色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p><p> 可怜的泰恩,它早已不是小狗了,它的屁股滚圆活像一只圆桶,它的四条腿太<br />短了一点,总是泪眼汪汪的,它那一身像羊毛的暗色的皮毛,充分说明这样一条狗<br />的饱满生命已经到了成熟年龄,正受到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它显然也感到当前情势<br />出现了新的变化,它等着它的朋友拿出主张来。</p><p> 怎么办?天气干旱,酸模和芜著地里的浇水工作必须做好,那是不成问题的,<br />山洞旁边那株高大雪松顶上修建一座了望台的工作还要继续进行,这也是不成问题<br />的。这些工作显然需要等鲁滨孙回来下达命令之后方好动手。礼拜五的眼光一下落<br />到一口箱子上,仔细关好的箱子上没有上锁,他可以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br />这四箱子就放在居所那张桌子底下。他把箱子拖到石板地上来,从它的侧面把它竖<br />立起来,他屈膝跪在地上,把箱子一翻,就扛在肩上了。他扛上箱子往外走,泰恩<br />紧紧跟在他的身旁。</p><p> 在岛的西北部,就在那一片草地与沙丘开始的一片沙地相接的地方,有许多奇<br />形怪状的形体,一个挨一个地密密麻麻地生长在那里,这许多形体看上去恍惚间很<br />有点像人的形状,这就是鲁滨孙布置的仙人掌园。不错,鲁滨孙曾经费去一些时间<br />认真从事这种毫无所费的种植,因为这种植物几乎不需什么照料就可以长得很好,<br />这种植物在岛上到处繁殖,只要不嫌费事移植到他所喜欢的适宜于这种植物生长的<br />土地上就行了。这是他对他一心怀念的父亲所表示的敬意。他父亲最最热爱的——<br />除他的妻子儿女之外——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热带植物园,他父亲在家里布置的嵌<br />着玻璃窗的那间圆亭便是。小木牌钉在一条木棍上,木棍插在地上,鲁滨孙就在这<br />些木牌上写上这些不同品种仙人掌类植物的拉丁文学名,在他这种意非所料的心血<br />来潮之下,这些拉丁文居然全记在心上没有忘怀,真是怪事。</p><p> 礼拜五扛着箱子来了,箱子都把他肩上的皮磨破了。他把箱子往地上一掼。箱<br />盖上的铰链破裂开来,贵重衣料和珠宝金光闪闪七零八落撒满在仙人掌的根旁。他<br />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使用这许多五色缤纷、光华照眼的衣物,真叫他心花怒放;可是<br />鲁滨孙只觉这些古旧服装在他是举行仪式时的用品,同时也是折磨人的刑具。因为,<br />这些东西与他无关——不论什么衣服都束缚他手脚活动——他所关心的是这些奇异<br />的植物,肥肥的、撩人的、比绿色还要绿的肉,这比穿上这些织物以表现出华美的<br />价值的人体要出色得多,也要干净得多。</p><p> 礼拜五把这些衣物珠宝按着他的小心翼翼的精巧方式—一陈列在沙土地上,他<br />拿眼睛从总体上看了看这宗财富及其可观的数量。同样,他又在他面前摆上一些平<br />面的石块,把珠宝摆在上面,就像是陈列在珠宝商店的橱窗里面一样。然后他又在<br />那许多仙人掌四周转了一圈,细细估量仙人掌的侧影形状,用手指测度评价仙人掌<br />的质地。这无异是一个植物人体模型的社会,这些植物人体是由校形大烛台、圆球、<br />球拍、弯弯曲曲的肢体、毛绒绒的尾巴、长着卷曲的头发的头、有刺的星、有上千<br />个分泌毒液的细指的手掌组合而成的。它们的肉有的是由柔软多汁的髓质构成,有<br />的像坚硬的橡皮,有的分泌绿色粘液发出一种腐肉的臭气。最后,他捡起一件有波<br />纹闪光的黑斗篷,一抖披在Cereuspruinosus 宽大的肩上。接着,他用妖艳的盛装<br />遮上Crassulafalcata 肥大的屁股。一块轻盈无比的花边他拿来当作花环装饰在长<br />着倒刺的法吕斯形状的 Stapelia variegata 上面。他用细麻布制的无指手套套在<br />Crassula lycopodiodes 毛绒绒的小手指上。正好有一顶锦缎制成的无边直筒高帽,<br />戴在CePhalocereussenilis的长满浓密头发的脑袋上倒挺合适。就像这样,他搞了<br />很长的时间,全心倾注在寻找啊,叠啊,裹啊,试啊,弄啊,校正啊,后退几步好<br />好端详判断啊,一下从这一株仙人掌上把已放上去的什么拿下来,另换给另一株仙<br />人掌穿上,忙得不亦乐乎。最后,作为他这一项工作的辉煌顶点,根据同样的鉴别<br />力,是给那些形体分别戴上手镯、项链、羽饰、耳环、鞋带上的金属褡、十字架和<br />王冠。紧接着,他入神地观赏这一队他刚刚亲手使之在这一片沙地上凭空出现的高<br />级教士、贵夫人和肥胖的怪物等等。至此为止,在这里他没什么事可干了,于是泰<br />恩跟在他脚后扬长而去。</p><p>他从沙丘地带穿行而过,听着他的脚步在沙丘上发出很响的声响,觉得很是有<br />趣。他突然停下来,转回身对着泰恩闭上嘴学狗降降叫。这样的玩法,这狗可不感<br />兴趣,它继续一跳一跳地在这流动打滑的沙地上往前跑去,后面的叫声叫得更响,<br />狗的脊背上的毛满怀敌意地耸立起来。后来,脚下的土地变得坚实,他们已经走上<br />退潮以后突现出来的更为宽阔的海滩。礼拜五身子站得笔直,挺着胸脯,在上午光<br />辉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在这一望无际、完美至极的沙地上满怀幸福地迈开脚步走着。</p><p> 在这不受什么限制的地方,任何活动都可以畅行无阻,都是可能的,放眼望去,<br />空旷辽阔,他又正当青春年少,毫无约束,一身轻快,这一切都使他陶醉,让他兴<br />奋。</p><p> 他抬起一颗鹅卵石,把手掌伸开,把它立在手掌上,让它保持平衡不动。他喜<br />欢这颗打磨得光光滑滑的圆石,不喜欢抛到仙人掌身上的那些珍珠玛瑙。不过,这<br />颗圆石也是结构严整而精密的,由鲜色长石结晶与透明石英加上闪光的云母混合而<br />成。</p><p> 鹅卵石的曲线仅仅在一个点上和黑色的手掌曲线相切,与手掌的曲线构成简单<br />又纯粹的几何图形。一阵海浪平平地漫过一平如镜潮润的沙面,平沙之上点缀着小<br />水母,海水冲来,一直浸过礼拜五的足踝。他听任那颗鹅卵石从手掌滑落到沙滩上,<br />随手又拾起另一颗,圆圆的,平平的,像是一个有紫斑的乳白色圆盘。他拿它在手<br />上抛着。要是它会飞该有多好!变成蝴蝶,该有多好!让一块石头在空中飞来飞去,<br />这个梦总是蛊惑着礼拜五轻如飞鸟的心灵。他把那块石片往水面上抛掷出去。那块<br />像圆盘似的圆石在水平面上跳了七跳才沉入水中,一点也没有溅出水花来。泰恩早<br />已玩惯了这种游戏,纵身一跃,跳到海浪里,四脚扑打着海水,头朝着水平线快速<br />地游去,它一直游到石头落下水去的地方,一个猛子扎下去,又钻上来,然后让一<br />浪推一浪的浪涛推送到礼拜五的脚边。</p><p> 他们往东岸方向走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过沙丘,又往南走。礼拜五拾起一些海<br />星、树根、贝壳、乌贼鱼骨、卷成团的海藻,拾起来又扔出去,这些东西立刻就成<br />了泰恩的追捕物,好像都是活的,求之不得的,可是又要逃掉的,它一边叫着,一<br />边猛追。就这样一路来到稻田这里。</p><p> 蓄水池干涸了,泻湖已经下种,水平线日渐下降。无论如何,泻湖里在一个月<br />内必须让水浸着,这样稻穗才会渐渐成熟。所以,鲁滨孙每次巡视回来总是心事重<br />重。</p><p> 礼拜五手里拿着一颗淡紫色的卵石。他把它往稻田里打水漂儿,看它在这闪着<br />油光的死水水面上跳几跳。像盘子似的石片在水面弹跳几下才沉入水底,泰恩从堤<br />上跳下去追。它一股劲儿就窜出二十几米,然后停下来。水太浅,不能游,在淤泥<br />里面乱扑腾。它转了半圈,想要回到礼拜五这里来。开始猛地往上一冲,总算从紧<br />紧裹着它的烂泥里窜出来一下,接着又重重地跌下去,只见它忙乱地挣扎着,全不<br />成章法。不去拉它一把,就有灭顶的危险。礼拜五在这片不可不加提防、污秽不洁<br />的水上弯着腰,犹豫了一下。紧跑着,他改变了主意,转而朝着放水闸的闸门那里<br />跑过去。他把闸板底部最后一个孔上插进一条木棒,架在闸门框上使尽力量往上撬。</p><p> 闸板在槽里吱吱嘎嘎响着抬了起来。一股泥浆水立刻在闸门的另一边翻腾起来,<br />水往门里面灌进来,稻田的水面高低不平,很快地被吸干了。几分钟以后,泰恩连<br />爬带滚窜到水闸底下。已经不像条狗了,简直成了烂泥团。不过,它得救了。</p><p> 礼拜五留下它,让它洗洗干净,管自己蹦蹦跳跳朝着森林走掉了。水稻的收成<br />告吹,他连想也没有想到。</p><p> 对礼拜五来说,漏壶停止和鲁滨孙不在,不过意味着一件事,而且是二而一的<br />一件事:某一项命令终止。对于鲁滨孙来说,礼拜五失踪不见,给仙人掌化装,以<br />及水稻田干涸,都说明驯化阿劳干人一事是不牢靠的,甚至是一项失败。其实,这<br />个阿劳干人就是讨好他自己的主人,也难以博得主人的好感。要么什么都不干,要<br />么正确无误地一板一眼遵照主人的教导行事,否则,那就只有挨骂的份儿。鲁滨孙<br />不能不承认:礼拜五即使这样殷勤驯服,也自有他的一个人格,可是由此而表现出<br />来的一切,又让他觉得都无法忍受,甚至是对这座治理得很好的岛屿、对她的完美<br />纯洁的玷污。</p><p> 关于他的伙伴的失踪,他的主意是已经打定的了。可是过了两天,面对着复杂<br />的不安心情,他又让步了,这复杂的不安心情里面还混有某种模糊的悔恨之情,关<br />怀好奇之意,还有恻隐之心,侧隐之心是泰恩显然可见的痛苦引起的。于是他决定<br />出去寻找礼拜五。他带着泰恩整整一个上午在森林里往复地到处寻遍,阿劳干人正<br />是在这座森林里面失踪的。凡看见有他行踪的蛛丝马迹,这里寻那里觅,都不放过。</p><p> 不需多久,鲁滨孙就弄明白了:礼拜五避开他留在岛上这个地带是合乎常规的,<br />他在这里可以过一种摆脱命令的生活,而且在这里还搞某些神秘活动,只是鲁滨孙<br />不了解其中的含义罢了。许多木制的面具,一个用嘴吹射弹丸的吹管,一张用藤条<br />编的吊床,吊床上躺着一具用酒耶叶的纤维编成的人型,一些用羽毛、蛇皮、干鸟<br />尸做成的帽子,这些东西就是某一个不可知的秘密世界的象征,其中的奥妙鲁滨孙<br />当然是不得其门而入的。他踏进一片洼地边缘地带,在这里长着一片很像柳树那样<br />的小树,可是这些小树显然都被连根拔起,颠倒过来再插在地上,树枝埋在土里,<br />树根朝天,这可叫他大吃一惊。使这种骇人听闻的种树方式显示出某种异想天开的<br />奇异外观的,就在于这些树对这种野蛮作法似乎十分适应。露在上面的树根尖端居<br />然绽出绿芽,甚至长出一簇簇树叶,由此可以设想,埋在土里面的树枝竟能自行变<br />形成为树根,树液循环竟然反其道而行之。鲁滨孙禁不住要研究研究这种现象究竟<br />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礼拜五忽发奇想,并按照这种奇想做起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br />叫人十分惊怪难安。可是这种小树经受得住这样的处理,希望岛显然也默许承受了<br />这种胆大妄为。这个阿劳干人的奇思怪想至少在这一次取得了一个结果,不管是多<br />么荒诞不经,这结果毕竟具有某种肯定的方面,并不单纯是破坏。这一发现,鲁滨<br />孙心里反复思索着始终放不下来!他转身要走,这时泰恩突然在一丛有常春藤缠绕<br />其间的玉兰花树前面停下来不动了,然后它一步一步向前移动,脖子挺得高高的,<br />每前进一步,那爪子都十分谨慎小心。最后,它一动不动只拿鼻子伸到一株树干上<br />嗅了又嗅。这时,这株树的树干动了起来,礼拜五笑出声来。原来这是阿劳干人的<br />伪装,头上戴了一顶花盔。他沿着大腿一直到上半身都在他赤条条的身体上用一种<br />草科热带植物红色汁液画满长春藤枝叶缠绕的纹样。如此这般,他就变形成为人一<br />植物,还疯疯癫癫地笑,全身抖动着,围着鲁滨孙狂歌乱舞。后来他跑到海边,在<br />海水里把身L 洗净,鲁滨孙只是默默无言,心事重重,看着他在红树的绿荫深处跳<br />舞。</p><p> 这天夜里,仍然是一轮满月高悬在一碧如洗的天空。照耀着地上的一片森林。</p><p> 鲁滨孙把住所的门关好,留下礼拜五和泰恩在住所彼此守着,他自己来到森林<br />下面一条像走廊似的通道上,银色月光疏疏落落的光影在林叶间泄下。各种小动物<br />和昆虫通常在荆棘丛中吱吱叫个不停,可能由于天际微弱星球的催眠作用,现在一<br />律噤不出声,是一片庄严的静谧。随着他越来越接近绊色小溪谷,他只觉日常的满<br />怀忧虑一下解开了,新婚的柔情又涌上心头。</p><p> 礼拜五越来越使他不得安心,忧心忡忡。这个阿劳干人不仅同他所建立的一套<br />体系制度难以协调一致,而且——这异种的身体——还有把这套体系摧毁的危险。</p><p> 破坏性的重大差误是如此之多,例如把水田放水让它干涸,完全可以看作是他<br />的年幼无知,没有经验。但是,按他显然可见的本意来看,已经证明他对于秩序、<br />节制、计算、组织这些概念是毫无反应、全不理会的。“不叫他做还好,做了反而<br />给我增加更多的工作,”鲁滨孙忧虑地想道,虽然他自己也模糊地感到:这话说起<br />来未免有点夸大其词。此外,奇怪的本能在礼拜五身上已经战胜了理解力,——甚<br />至可以说——他还与动物相互勾结形成同谋共犯的关系,因为他同泰恩的亲密关系<br />已经达到令人愤怒的地步;这种本能在小动物群如山羊、野兔甚至鱼类方面所造成<br />的后果却是灾难性的。你简直不可能让这个乌木做的脑袋瓜懂得把这小小的动物群<br />集中起来喂养、精选,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效益,取得食物营养,而不是为了训练这<br />些动物玩把戏,驯养起来好玩,白白当作打猎式垂钓的目标。除开作为追逐与攻击<br />的目标让他赌好运杀死一头动物之外,礼拜五简直不能想象还有其他的方式,这是<br />一种幻想式的很危险的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想法!他更不懂得有某些有害的动物种类,<br />对这些害虫捕杀得越多越好,他呢,他不正是当宝贝似地养一对老鼠,一心只望它<br />们长大繁殖得越多越好吗!建立秩序实在是一次很不可靠的胜利,征服岛上天然存<br />在的野蛮状态付出了何等艰巨的代价。这个阿劳干人给这里的秩序带来的打击已经<br />严重动摇了它的根基。鲁滨孙可不能给自己招来大量破坏因素,眼看着多年辛苦建<br />设起来的局面毁于一旦。该怎么办才好呢?</p><p> 鲁滨孙走到森林的前缘,站在那里,四周雄伟而优美的景色把他吸引住了。绿<br />草如茵,平平伸展开去,一望无际,草地上柔滑的波纹在轻风吹拂下时起时伏。在<br />西侧,一簇簇的芦苇,一枝紧挨着一枝如同一排军队背着的矛,默默无息地站立在<br />那里仿佛已经睡去,可是在苇丛中有一只雨蛙每隔一段间隙就发出像长笛一样的音<br />符。一只白衣夫人鸟的翅膀拂鲁滨孙而过,落到一棵柏树上,把它那恍惚不清的脸<br />对着他。一阵芳香的雾气迎面扑来,告诉他绊色小溪谷快要到了,那高低不平的地<br />面上面浸满了月光。曼德拉花在这里长得茂盛无比,以致这里的景色也为之一变。</p><p> 鲁滨孙坐下来,背倚着多沙的斜坡,伸出手去寻找那浅紫色宽宽的有缺刻的叶<br />缘的叶子,他就是由这紫色的叶子带到岛的内部去的。他的手指触到一颗褐色果实,<br />这果子放出一股浓烈的腐臭气味,令人难忘。他的女儿们都在这里——是他与希望<br />岛婚配后得之不易的结果——在黑草中间,穿着带犬牙边的裙子,在屈膝行礼,他<br />知道:拔出根来,那小小的植物的白白肥肥的大腿就可以看见了。他躺在一条略带<br />沙砾的沟里,那沟令人着迷地紧紧裹着他,沉湎于极乐的销魂状态中,这种感觉从<br />土地一直传到他的腰际。他的双唇紧紧吻着一朵曼德拉花有麝香味儿的热热的粘液。</p><p> 曼德拉花,每一朵他都熟悉了解,无需去分辨它们蓝、紫、白、粉紫的花萼。<br />可是这一朵是怎么啦?他拿到眼下一看,是一朵有条纹的花。白花上面有着一条条<br />栗色条纹。他不禁颤抖了一下,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他不明白,他搞不懂。这<br />株曼德拉花两天前还没有出现。等太阳出来,他要注意研究一下这个新发现的品种。<br />另一方面,他要精确地测量一下他播种的地形。他想与地方政府土地登记册核实,<br />不过未去之前,他就可以断定他从来也没有把场地扩大到开出有条纹的曼德拉花的<br />地方……</p><p> 他站起身来。意兴索然,这光辉的夜的一切美好有益的东西烟消云散。心里朦<br />朦胧胧有所怀疑,而且立刻迁恨于礼拜五。他的鬼鬼祟祟的生活,倒插在土地上的<br />柳树,乔装成植物的人,甚至更早的把仙人掌装饰成人形,泰恩在希望岛裂开的破<br />口边上的狂舞乱跳,不都是可以揭开新出现的曼德拉花之谜的征象?</p><p> 航海日志我回到住所,内心骚扰不宁达到了顶点。当然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叫<br />醒这个下流胚,然后狠揍他一顿,叫他吐露隐情,再打,他已经招认的罪恶严惩不<br />贷。不过,我懂得,盛怒之下,切不可采取行动。愤怒总是推动人去采取行动,而<br />且永远不会是良好得当的行动。我强使自己回到我的住处去,脚跟并起,直直站立,<br />站在经台之前,看几页《圣经》,再随机缘而定。我竭尽全力收心敛性,可是我的<br />思想翻腾混乱,就像一只小羊紧拴在木桩上挣扎乱跳一样!后来,《传道书》令人<br />痛苦的庄严词句在我口中诵出,我才渐渐平息下来。啊,书中之书,你给了我多少<br />宁静的时刻!诵读《圣经》,如同一步一步向山之巅攀登,站在山顶之上,海中之<br />岛尽收在眼底,有无边的海洋包围着它。这时,生命中卑微渺小的琐事一扫而空,<br />灵魂展开了它的大翅膀飞翔,目之所见的是崇高的永恒的万物。所罗门王高傲的悲<br />观主义用来和我这充满了怨恨的心灵对谈倒很相宜。我爱读这样的话:日光之下并<br />无新事,行义事也未见比愚人无所事事得到更多的报赏,建造房屋、栽种各样果木<br />树,挖造水池,又有许多牛群羊群,都是虚空,因为这一切都是捕风。也许可以说<br />:智者中之智者在迎合我的悲怆阴郁的心境,以便用对我所处的境遇至关紧要的真<br />理一举而击中我的要害,这真理一经写下,就是为了现在这二时。事实表明:它正<br />在劈头盖脑打下来,如同是使我受益无穷的猛击一掌,这就是第四章中的这几节:<br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br />的同伴。</p><p> 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起他来,这个就有祸了!</p><p> 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p><p> 有人攻胜孤身一人,若有二人便能抵挡他,三股合成的绳子不容易折断。</p><p> 这几行文字我反复诵读,我一面背诵这些字句,一面上床睡去。我自问是否犯<br />下罪过,有背于仁慈,竟想方设法要礼拜五屈服于这个我治理的海岛的律法,表明<br />我宁可爱重经我手摆弄成的土地,而不看重有色人种的小兄弟。这样想问题在我还<br />是第一次。真是自古就有的循环交替啊,无数的痛苦之中又一种痛苦的根源,无数<br />的罪恶之中又一种罪恶的根源。</p><p> 鲁滨孙竭力避开不去想有条纹的曼德拉花那件事。因为暴雨将至,必须进行土<br />方工程和补充建筑工作,时机十分紧迫,这也有助于他把那件事忘去,并且使他和<br />礼拜五重新又接近了。所以,几个月的时间就在令人激动不安的分歧不和和言归于<br />好的默契的交替中过去了。也有这样的情况出现:鲁滨孙对他的同伴的行为深为反<br />感,难以容忍,但是决不流露于外,在他一个人对着他的日记本的时候也尽可能予<br />以原谅。例如龟甲盾牌事件的情况就是如此。</p><p> 这天上午礼拜五有几个小时不见踪影,鲁滨孙看到海滩那边一片树林后面升起<br />烟柱,对他这就是发出的一个警报。在岛上生火并不在禁止之列,但是法规要求必<br />须事先报告当局何时何地生火,以免同印第安人举行仪式烧火发生混淆。即便是礼<br />拜五无视这种预防措施,想必他有他的理由,换句话说,这就表明:他在搞什么决<br />不会让他的主人高兴的事情。</p><p> 鲁滨孙叹着气,合上《圣经》,站起来,吹着口哨叫来泰恩,朝着海滩走去。</p><p> 礼拜五要干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他自己一下也弄不清楚。在一堆火燎滚烫的灰<br />堆上,放着一只大乌龟,他把龟背朝下架在火上烤。乌龟还没有死,离死还远着呢<br />;只见它四个爪子在空中乱抓乱扒。鲁滨孙甚至相信听到了某种沙哑的干咳声音,<br />这大概就是乌龟按照它的方式在诉冤叫苦吧。叫乌龟叫出声来!这个野人想必是鬼<br />迷了心窍!至于说采取这种野蛮手段的目的,他看见龟壳原来凹陷的地方已经消失,<br />在烘烤之下渐渐隆起,礼拜五连忙拿一把刀把龟壳从这个动物的肢体相连的地方割<br />下来,他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甲壳并不是很平的,形状如同一个向内凹陷的盘<br />子,这时,那只龟向侧面翻滚,于是四爪着地。在它背上冒出一个红红绿绿兼带紫<br />色的大水疱,晃动着,活像充满血液和胆汁的一个大背包。简直像是恶梦,乌龟以<br />极快的速度向海里跑去,潜入大海的波涛里面去了,它跑得飞快,泰恩在它后面一<br />边吠叫一边紧追。礼拜五却平心静气地看着说:“它错了,螃蟹一定会把它吃掉的。”</p><p> 于是他抓起一把砂子来磨那个已经烤扁了的龟壳。“这个盾牌箭是射不穿的,”<br />他对鲁滨孙解释说,“就是博拉斯弹到它上面也打它不碎!”</p><p> 航海日志对动物的怜悯甚至对人的怜悯,这是英国人心灵固有的特点。这种感<br />情倾向还可以讨论。但事实是:我看到礼拜五强加在一只乌龟这么可怕的残酷虐害,<br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要使我与他离得疏远的了。(我注意到虐害与龟这两个相似词。</p><p> 难道说,这种不幸的动物天生就注定是受气受害的对象?)总之,它的情况并<br />不简单,这牵涉到不少问题。</p><p> 起初我相信他是爱我的牲畜动物的。但是在那些动物同他之间直接的本能的融<br />洽关系——如与泰恩、山羊,甚或与老鼠和秃鹫的关系——缺乏我对我的低等动物<br />兄弟们所有的那种热情关系。真实情况是:他同动物的关系本身是动物性的,不是<br />人性的。他同它们处在同一水平之上。他从来不想为它们好,更加缺乏彼此钟爱之<br />意。他对它们任意而为,无动于衷,甚至残忍,我非常反感,尽管如此,却也未必<br />全不对它们施以爱宠。可以说,使它们互相接近的那种默契比之于他可能强加于它<br />们最坏的虐待是更加深刻的。只要有这种需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掐死泰恩,把它<br />吃掉,对于这一点泰恩隐约中似有所觉,尽管是这样,仍然不能阻止它对这位黑皮<br />肤的主人时时表露的偏爱,因此我心里对这愚蠢、智力有限的音生感到气愤兼妒嫉,<br />它总是固执地盲目对待自己的利益。后来我才明白:不可比较的事物不必相互比较,<br />礼拜五和动物相互投合的亲密关系与我和我的动物所建立的关系实质上并不相同。</p><p> 动物对他是作为它们中的一员来接受的。他无所负于他们,他的体力和他超越<br />于它们之上的聪慧巧智赋予他一切权力,可以天真无辜地对它们施加影响。我试图<br />让自己相信:他表现他本性中的兽性也是如此。</p><p> 此后许多天,礼拜五对一只小秃骛发生浓厚的兴趣,对它十分关切,不知出于<br />什么原因,小秃鹫的母亲竟把它逐出鸟巢。这小秃鹫实在面目可憎,以致一副丑相<br />就足以证明把它赶走是有道理的,也许在这种鸟类中生得这么丑怪是不能见容的。</p><p> 这个光秃秃的小怪物,奇形恶状,一瘸一拐的,在没有毛的颈子的顶端伸出贪<br />婪的鸟嘴,嘴的上面部分是两个大眼睛,紫色的眼皮紧闭,好比在那里生出的是两<br />个鼓鼓的脓疤。</p><p> 礼拜五把一些鲜肉片丢到这乞食的鸟嘴里,只见它咕略一声就吞下去了——甚<br />至小石块似乎也会同样被贪婪地吞吃下去。可是这个小秃鹫到第三天现出萎顿无力<br />的迹象。原有活力不再看见了,整天昏睡,这样有好几天,礼拜五轻轻拍拍它的食<br />囊,很硬,装得满满的,堵在那里,最后一次喂食已经过去几个小时,总之,出现<br />的症状是消化困难,也就是说,吃下去的东西消纳不了。</p><p> 此后,阿劳干人又把山羊内脏长时间丢在大太阳下炙晒,烤熟,一群青蝇在上<br />面嗡嗡飞,这些东西发出的臭味令鲁滨孙十分恼火。最后,无数白色幼虫在这一摊<br />烂成软软的臭物当中钻来钻去,而礼拜五居然还能做得出那样的事来,让他的主人<br />留在记忆里永远也忘不了。</p><p> 礼拜五借助一片贝壳,去刮那一摊腐烂发臭的羊内脏。然后从刮下来的蛆虫里<br />抓起一把蛆塞到嘴里,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细细地咀嚼那肮脏的食料。然后,<br />弯下身去,对着他那个保护物,把他嘴里嚼过的蛆像一股浓浓的热热的奶浆对着小<br />秃鹫像盲乞丐的讨饭碗似的张开的鸟嘴滴流下去,小秃鹫吞下那东西,屁股还哆嗦<br />个不停。</p><p> 礼拜五一头再抓起那腐烂内脏上生的蛆虫,一头解释说:“活蛆的味儿太鲜了。</p><p> 这鸟有病。所以非得把它嚼烂,嚼得烂烂的。小鸟向来吃嚼烂的……“</p><p> 鲁滨孙只觉恶心难忍,跑掉了。但是他的伙伴的这种献身精神和理直气壮的逻<br />辑深深打动了他。他第一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他对于精致高雅不可缺的要求,这<br />种种厌恶之感,这种欲呕的状态,总之白人的这种神经质,是否就是文化教养代价<br />高昂的最后抵押品,反之,是一种无用的压舱物,总有一天,要由他下定决心把它<br />全部丢开以便进入一种新的生活。</p><p> 但是身为总督、将军、大祭司的观念,经常仍在鲁滨孙身上占上风,遇到这样<br />的情况,估量礼拜五给这座秩序井然的岛屿造成的祸害波及面有多大,他是一目了<br />然的:收成断送了,贮存浪费掉了,牲畜四散逃跑了,污秽恶浊的动物繁殖增多了,<br />工具破坏散失了。这还算不了什么,更其严重的是:散布在他四周并搅得鲁滨孙六<br />神不安的种种飘浮不定的魔鬼般的意念、出乎意料的可怕的奇思异想——这样一种<br />精神。这一切的责难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使鲁滨孙想到那使他日夜心神不安的有<br />条纹的曼德拉花。</p><p> 在这般恼怒的心境下,他做了一柄用山羊皮条编成的皮鞭。他暗自感到惭愧,<br />他也为他心中不停滋长的憎恨之情感到十分不安。因为那个阿劳干人不仅仅肆意蹂<br />躏希望岛,而且毒化了他的主人的灵魂!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鲁滨孙有许<br />多想法,而他自己也不敢承认他竟有这样一些想法,尽管想法各种各样,但主题是<br />一个:自然地死去,意外地丧生,或者,因礼拜五而致死。</p><p>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所以,有一天上午,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他朝着按树、<br />檀香树树林走去。只见从崖柏树丛里飞出一朵花来,在太阳光里闪耀,摇摇摆摆地<br />越飞越高。原来这是一只黑绒翅带金斑的色彩艳丽的大蝴蝶。皮鞭嗖地一甩,又一<br />抽。那朵有生命的会飞的花朵立刻化为碎片,在他四周纷纷飘扬。在几个月前,这<br />种事他决不会做……他感到在他心里憋得很久的一股火,现在,真的,让他觉得那<br />就是一种比人的激情更纯、来自更高境界的原始的本质。正如任何与他同希望岛的<br />关系相关的事物一样,他的疯狂也具有某种属于宇宙固有的性质。在他自己眼里,<br />他的表现不属于一个发怒的人的那种庸俗表现,而仿佛是一种原始的力,发自大地<br />内部,而且只要经那火气一吹就什么都一扫而空。这是一座火山。鲁滨孙就是一座<br />火山,在希望岛表面上爆裂开来,犹如岩石和凝灰岩从地下爆发出来的怒火。另一<br />方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他打开《圣经》诵读,他都听到耶和华俨然雷霆一样<br />的斥责之声:怒气烧起,密烟上腾。</p><p> 他的嘴唇满有忿恨,他的舌头像吞灭的火。</p><p> 他的气如涨溢的河水,直涨到颈项,要用毁灭的筛箩,筛净列国,并且在民众<br />的口中,必有使人错行的嚼环。</p><p> 鲁滨孙读着这些章节,不禁高声怒吼,简直控制不住,吼叫使他得到解脱,同<br />时又让他怒火中烧。他自以为站在全岛的最高点上,既是令人望而生畏,又是无比<br />的伟大:耶和华必使人听他威严的声音,又显他降罚的膀臂,和他怒中的念恨,并<br />吞灭的火焰与霹雷、暴风、冰雹。(《以赛亚书》第三十章)。</p><p> 手中鞭子的鞭梢向着在天空飞翔的一只鹞子的侧影又抽了一下。那猛禽在极高<br />的高空悠悠缓缓飞翔,正在寻找它的猎获物,可是鲁滨孙在这如同迷雾一般的幻觉<br />中仿佛看见它跌落下来,落在他的脚前,摔得鲜血淋漓,粉身碎骨,他像一个野人<br />似地呵呵笑着。</p><p> 在这一片空寂荒凉之中,有一条甜水的大河流过。绊色小溪谷有一些招引人的<br />小沟和带有色欲意味的弯曲起伏,在这里,在它那带有香脂气味的浓毛的温柔之中,<br />总是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鲜丽,叫人感到慰藉安宁。鲁滨孙加快了步子。没有多<br />久,他就仰面朝天躺倒在这大地的女性的身体上,两臂成十字形在胸前交叉互抱,<br />他就好像是降落在蓝天的深渊之中,肩上背负着整个希望岛,就像阿特拉斯背负着<br />地球一样。干是,在同这初始的源泉的接触下,他立即就感到一股新的力量灌注全<br />身,他腹部紧贴着这庞大的炙人的女性的腰上,用那肉的犁在她身上耕耘。</p><p> 他在森林边上停下脚步。这小溪谷就在他脚下摊开它的臀部和伸出它的乳头。</p><p> 他的女儿曼德拉草用她们俨然手掌的叶片,向他表示欢迎。柔情渗入他的五脏<br />六腑,蜜一样的口水充满在口中。他作出表示叫泰恩留在树下,他就像长了无形的<br />双翼一样,向着婚床飞去。有一条泥灰石的斜沟,里面有一泓浅浅的清水,一平如<br />镜,四周是金黄的细沙略带血色,在沙上覆有一层禾本科茸茸细草。鲁滨孙今天就<br />喜欢这里。这绿草如茵的小窝儿他是熟悉的,而且有紫色斑点的金黄色曼德拉花在<br />这里正秘密地开得缤纷喜人。</p><p> 正在这时候,他看见绿叶丛下两片小小的黑屁股。它正摇动得起劲,似乎有一<br />股潮水在其中奔流,忽而使它膨胀起来,忽而使它缩小下去,又胀开,又缩紧。鲁<br />滨孙就像是一个从爱的梦中被突然叫醒的梦游者。他惊呆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场真<br />正的下流勾当从头至尾搬演完毕。希望岛受到一个黑人的嘲弄,被他玷污,奸淫!</p><p> 有条纹的曼德拉花甚至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在这里开出花来!鞭子丢在森林<br />边上泰恩那儿没有带在身上。他一脚把礼拜五踢了一个翻身,一拳把他打倒在草地<br />上。</p><p> 接着一窜扑到他身上,以其白人的全部重力把他压在地上。啊,这可不是为了<br />爱情的动作他才躺在百花丛中!他攥紧拳头什么也不听狠狠打下去,任凭礼拜五咧<br />开嘴哭叫哀号也不去听他。支配着他的愤怒,是神圣的。这无异是大洪水,吞噬了<br />大地上人类的全部道德,这是把所多玛和蛾摩拉烧成灰烬的天火,这也是惩罚埃及<br />法老的心硬意狠的“埃及七大灾殃”。可是这个杂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最后吐<br />出的五个字立刻穿透了鲁滨孙神圣的充耳不闻。鲁滨孙的拳头已经打得破了皮,又<br />打下一拳,于是乎停下来,尽力想了一想,还不相信:“主人,别杀我!”礼拜五<br />的脸血肉模糊,呻吟着。鲁滨孙现在正在扮演的是他曾经在一本书上或别的什么地<br />方见到过的那一幕戏:哥哥在水沟边上打他的弟弟,要把他杀死。亚伯和该隐,人<br />类历史上第一桩谋杀,真正的谋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耶和华的手臂还是那个<br />可诅咒的兄弟?他站起来,走开,逃走了,他必须在智慧之泉里洗净他的心灵……</p><p> 因此他又直直站在经台前,脚跟并拢,双手相抱,等着圣灵启示、降临。需要<br />激起心中的怒火,使他发出更纯洁更崇高的声音。他打开《圣经》,偶然翻到哪一<br />页就算哪一页,正巧翻到《何西阿书》。先知之言,在鲁滨孙音调洪亮的声音还没<br />有开口诵读之前,只见一个个黑色的符号扭曲纠结在白色书页上。仿佛雷声未起先<br />看到电光闪闪一样。鲁滨孙开口对他的女儿曼德拉花讲述,告诉她们关于她们的母<br />亲、犯奸的大地的情况:你们要与你们的母亲大大争辩。</p><p> 因为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也不是她的丈夫。</p><p> 叫她除掉脸上的淫相,和胸间的淫态,免得我剥她的衣服,使她赤体与才生的<br />时候一样,使她如旷野,如干旱之地,因渴而死!(《以何西阿书》第二章第四节)</p><p> 诵读这部圣书,他就给希望岛定了罪!这不是鲁滨孙的本意,他的原意是要用<br />天火似的文字宣告那个可鄙的奴仆、那个诱惑者、那个污秽下贱的人的罪行。他合<br />上了(圣经),又随意地在这本书里翻开一页。现在是(耶利米书》在说话,说到<br />那有条纹的曼德拉花,把它比作是杂交的葡萄藤:你在各高同上,各青翠树下,屈<br />身行淫,然而我栽你是上等的葡萄树,全然是真种子。</p><p> 你怎么向我变为外邦葡萄树的坏枝子呢?</p><p> 你虽用碱,多用肥皂洗灌,你罪孽的痕迹仍然在我面前显出!</p><p> 倘若是希望岛引诱礼拜五,这意思是不是说阿劳干人完全清白无辜,不负罪责?</p><p> 鲁滨孙痛心疾首,对经书上这样给希望岛、而且仅仅给希望岛定罪,不禁勃然<br />大怒,他要反抗。他又一次合上〈圣经〉,再打开。这次从鲁滨孙口中高声念出来<br />的是〈创世记》第三十九章:约瑟主人的妻以目送情给约瑟,说:“你与我同寝吧。”<br />约瑟不从,对他主人的妻说:“看哪,一切家务我主人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都交<br />在我手里。在这家里没有比我大的,并且他没有留下一样不交给我,只留下了你,<br />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我怎能作这大恶,得罪上帝呢?”后来她天天和约瑟说,约瑟<br />却不听从她,不与她同寝,也不和她在一处。有一天,约瑟进屋里去办事,家中人<br />没有一个在那屋里,妇人就拉住他的衣裳说:“你与我同寝吧。”约瑟把衣裳丢在<br />妇人手里,跑到外边去了。妇人看见约瑟把衣裳丢在她手里跑出去了,就叫了家里<br />人来,对他们说:“他到我这里来,要与我同寝,我就大声喊叫。他听见我放声喊<br />起来,就把衣裳丢在我这里,跑到外边去了。约瑟的主人听见他妻子对他们说的话,<br />说:”你的仆人如此如此待我,“他就生气,把约瑟下在监里。就是王的囚犯被国<br />的地方。于是约瑟在那里坐监。</p><p> 读到这里,鲁滨孙无法自持,噤口缄默了。一点也没有看错,他的眼睛肯定是<br />不会欺骗他的。他曾在希望岛土地上千真万确毫不含糊地当场抓住礼拜五犯下通奸<br />罪。不过他也知道,他早就应该向他解释明白:表现在外的事实——尽管事实本身<br />是无需争议的——就是在酝酿中深陷于内、尚难辨明的现实的外在征象。真实情况<br />是:礼拜五在翡色小溪谷内到处散布精液实在是出于模仿或戏谑,这本是一个偶然<br />事件,竟被引经据典,与波提乏同约瑟的事混为一谈了。鲁滨孙感到:人类社会通<br />过他自己的回忆、通过〈圣经〉以及前两者反射在这个小岛上的形象传递给他的信<br />息,真可说是一篇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而另一方面,这又是一个非人性的、本原<br />的、绝对的世界,他正深陷在这个世界之中,胆战心惊地试图揭示它的真相——在<br />这两者之间的鸿沟也正在日渐加深。印在他心上的从来未曾欺骗过他的圣书上的语<br />言,闪烁其词欲说又止地告诉他:他正处在他的历史的转折点上;这个岛作为被治<br />理的一个岛之后,这个岛作为母亲的时代以及继后作为妻子的时代,都将宣告终结。</p><p> 一个充满着绝对新奇、闻所未闻、未可预料的事物的时代快要来到了。</p><p> 他默默沉思着,向前走了几步,仁立在他居所的门口。他动了一下,后退一步,<br />怒火又烧起来了,他看见在房屋左面墙边上,礼拜五蹲着,寂然不动,两眼失神,<br />脸向着天边。他知道这个阿劳干人可以待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始终保持那个<br />姿势不变,要让他采取这个姿势蹲下去,不消几秒钟,膝盖骨就会一阵阵抽筋。他<br />心情很复杂,后来,他决定靠在礼拜五身边也坐下去,决定同他在这包围住希望岛<br />和她的居民的巨大无边的、静寂无声的期待中,达到融合一致。</p><p> 在无比纯净的天空上,太阳的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充分展开出来。太阳以其全<br />部金光闪闪的重量压在完全屈服在下横陈卧倒的海洋之上,压在干涸的昏倒的岛上,<br />压在鲁滨孙一手建立起来的各种建筑物上,在这样的时刻,这些建筑物很像是为奉<br />献给太阳的辉煌光荣才建立起来的。鲁滨孙内心深处发出的语言轻轻告诉他:也许<br />继希望岛的土地统治时期之后,太阳统治时期将要来临,不过,现在还是一个模糊<br />不清、软弱无力、难以捉摸的观念,以致他还不能使之长久驻留,他只有把它保留<br />在记忆深处,耐心等待它逐渐成熟。</p><p> 他把脸微微侧向左边,看见了礼拜五的右面侧影。他脸上伤痕累累,瘀血斑斑,<br />一道道的伤口,在他的面颊上肿得厉害,在两片发紫的嘴唇之间一条开裂的伤口十<br />分难看。鲁滨孙就像从望远镜了望那样细细观察这个下巴突出的面具,有点像动物<br />似的,那悲伤愁苦使它比平时更显得固执,更显得喜欢赌气。正是在这样的时刻,<br />他在这丑陋的痛苦的人肉形成的形象上发现有一种发光的、纯洁的、细腻微妙的东<br />西:这就是礼拜五的眼睛。在长长的弯弯的睫毛下,光滑明澈的眼眸让那眨动不止<br />的眼皮洗涤着。眼瞳在变化的光线中闪烁跳动着,瞳孔的直径按照周围亮度变化随<br />时调整,为使视网膜始终保持感光度不变。一个极小的玻璃体羽状花冠,一朵无比<br />珍奇无比娇嫩纤小的蔷薇花,隐没在虹膜的透明体中。器官结构是何等精巧,多么<br />完美新异,而且光彩熠熠,鲁滨孙看得入了迷。这样的奇迹怎么可能掺入这样粗陋、<br />无义和恶俗的存在?如果说,正好在这一时刻他偶然发现礼拜五眼睛有着型体上的<br />惊人的美,那么,他该不该诚实地扪心自问:在他懵然不知的奇妙事物中阿劳干人<br />不是也有一份完整的贡献吗?</p><p> 这个问题,鲁滨孙在心里反复思量。这时他才第一次大略清晰地看到在这个叫<br />他生气的粗野愚骏的混血儿身上可能还有另一个礼拜五存在——如同他在发现山洞<br />与小溪谷之前曾经怀疑在这经过治理的岛后面还隐藏着另一个岛一样。</p><p> 但是,这样一个幻象延续时间不过是顷刻之间,随后就消逝了。于是,生活又<br />归入原有的艰辛单调的历程依旧向前运行。</p><p> 生活在它固有的轨道上运行着,可是鲁滨孙,不管他做什么,好像他身上总有<br />那么一个人在等待某一个确定无疑、翻天覆地的大事件发生,一个彻底否定过去或<br />未来全部事业的新起点。但是那个旧人马上又站出来抗辩、反对,死抱着他原有的<br />业绩不放,他算计着未来的收获,筹划种植珍贵树木、三叶橡胶树、或棉花的计划,<br />绘制一种利用湍流安置磨坊的设计图。但是,排色小溪谷,他是再也不去了。</p><p> 礼拜五根本不存在这一类问题。他找到那个盛烟草的小筒,他避着他的主人,<br />偷偷拿出范。戴塞尔那枝长烟斗抽了起来。要是他被发现,惩罚当然是有例可循的。</p><p> 因为烟草已经所余无几,鲁滨孙只准许自己每两个月抽烟一次。抽一袋烟对他<br />来说,那是他事先想望已久的一个节日,他怕的就是抽烟的乐趣有朝一日告吹。</p><p> 这一天,鲁滨孙下山去查看昨晚低潮时他标出的深水线,退潮以后这深水线应<br />该准确地看得出来。礼拜五于是胳臂下夹着烟草筒,来到山洞里面,坐了下来抽烟。</p><p> 在露天抽烟,对他那就谈不上什么乐趣,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在房子里抽烟,<br />烟气一定会把他的秘密泄露。在鲁滨孙却是可以的,随便在哪里抽烟。对鲁滨孙来<br />说,重要的是烟斗发烫,有火,烧得吱吱响,积下烟垢。好比是一个埋在地下的太<br />阳,四周裹着土,好比一座随身携带的驯顺听话的火山,随着嘴一吸一吸在灰烬之<br />下静静发出红光。烟草在这个小小的曲颈瓶里反复燃烧,煅焙,提炼,转化成为树<br />脂、焦油和含沥青的浓浆,其中的精华刺激他的鼻孔,让他感到愉快。这就是着魔<br />的婚房,封闭在手掌心里的大地与太阳的婚房。</p><p> 对礼拜五来说,恰恰相反,抽烟这件事之所以必要就在那缭绕绕冒出的烟,只<br />要有一点风,把烟吹得不见踪影,那迷人的意趣就无可挽回地化为乌有。所以绝对<br />需要安静的气氛,只有在山洞里停滞不动的空气最适合他玩这种与风力有关的游戏。</p><p> 礼拜五在山洞入口二十来步深的地方,用麻袋和木桶堆成一张类似长椅那样一<br />个坐处。他向后半躺在靠背上,对着烟斗的牛角嘴儿深深地吸着。然后从他嘴唇上<br />滤出一股烟,烟又一分为二分为两条,又一丝不失地吸到他两个鼻孔里面去。这烟<br />于是发挥了它最主要的效用:肺里面充满了烟,让肺发生强烈的反应,烟就使这隐<br />藏在胸腔内部的空间具有了意识,而且好像是发光体一样,这就是体现在他身上最<br />飘忽如气、最有灵性的东西。最后他把停留在他身内这一片蓝色的云轻轻吐出来。</p><p> 背着光,对着明亮的山洞洞口,烟气舒卷,有如一条摆动着的章鱼,做出种种<br />图案花纹和悠缓转动的涡流,涡流逐渐扩大,上升,一点一点变得稀薄如雾……礼<br />拜五就像这样有几分钟时间久久沉溺在梦幻之中,并且准备在他的烟斗上再抽一口,<br />这时,远处人叫狗吠的声音传到他耳边。鲁滨孙来得比预料的要早,他在叫他,听<br />那声调,预兆不祥。泰思乱叫着,噼噼啪啪之声历历可闻。又是皮鞭在抽。声音之<br />近,更加迫不及待了。在山洞入口光亮处鲁滨孙的黑影出现,拳头攥起叉在腰上,<br />两脚分开,就那么一站,皮条鞭子说明事情已成定局。礼拜五站了起来。这烟斗可<br />怎么办?他使尽全力把烟斗往山洞里头一扔。接着,他勇敢地走上前去,接受惩罚。<br />鲁滨孙一定已经发现烟筒不见,所以他更是怒不可遏。他举起皮鞭。就在这一刻,<br />四十桶黑色火药异口同声发言了。一股红色火焰从山洞里迸发喷射而出。鲁滨孙丧<br />失意识前,只觉被轰得身体被抬起,被带走,。只见山洞上面的巨大的乱石块翻山<br />倒海,崩塌下来,摧毁了一切。发现烟筒不见,所以他更是怒不可遏。他举起皮鞭。<br />就在这一刻,四十桶黑色火药异口同声发言了。一股红色火焰从山洞里迸发喷射而<br />出。鲁滨孙丧失意识前,只觉被轰得身体被抬起,被带走,。只见山洞上面的巨大<br />的乱石块翻山倒海,崩塌下来,摧毁了一切。</p><p> 第九章</p><p> 鲁滨孙睁开两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张黑黑的脸俯向他。礼拜五左手托着他<br />的头,右手手心掬着清水伸过来让他喝水。鲁滨孙在痉挛中牙关咬得紧紧的,水顺<br />着他的嘴流到他的胡子上,溅落在他的胸口上。那个阿劳干人笑了,看见他活转来、<br />活动了,就直身站了起来。他的衬衣上一大块布,他的裤子左腿撕破,熏得乌黑,<br />落到地上。他哈哈大笑,索兴一扭两扭把剩下的烧焦了的衣服破片都抖落下来。家<br />用物品被炸得七零八落,他在其间拾起一块镜子的碎片,拿到眼前照一照,做出一<br />个怪脸,大笑着拿给鲁滨孙看。他脸上虽然让汗水弄得一条条像是刀痕剑伤,但是<br />皮肉一点也没有受伤,他那漂亮的棕红色胡子却给轰得东断西折,布满烤焦的胶结<br />起来的斑斑点点。他也站了起来,现在他把挂在身上烧焦的烂布片也扯掉。他迈开<br />腿走了几步。他身上粘着厚厚一层汗水灰泥,皮肉只受到一点轻伤。</p><p> 居所刚才是烧了一场大火。碉堡上筑有雉蝶的山墙已经倒坍,碎石土块都落到<br />碉堡四周的堑壕里去了。财政局、小礼拜堂、历法之桅等建筑物受灾较轻,但被那<br />股猛烈的热风吹得歪歪斜斜。鲁滨孙和礼拜五目睹这一派破败荒凉景象,在一百尺<br />开外,朝着天空,这时又涌起一股土柱,接着又腾起第二股土柱,然后是一声爆炸,<br />又把土柱炸开,散落到地上。碎石断木僻僻啪啪纷纷落在土堆上。这大概是鲁滨孙<br />当初从海滩上来的那条小道上原该用麻绳远处引爆的火药爆炸了。鲁滨孙应该相信,<br />从今以后岛上连一克火药也没有存留下来,想到这里,他是真的灰心丧气振作不起<br />来,也没有勇气继续查点这一次灾难造成损害的情况了。</p><p> 这第二次爆炸离得这样近,山羊群受惊,往相反方向一踊而逃,畜栏的围墙冲<br />开了。它们四散奔跑,像发了疯一样。不消一个小时,它们分散在全岛,不消一个<br />星期,又都变成野羊。在山洞前面场地上——山洞入口已经不复存在——堆起了一<br />座座高塔形、金字塔形、棱柱形、圆柱形的巨大的乱石堆。在乱石堆上有一个最高<br />顶点垂直地矗立在上,往岛上以及往海上望去,它倒提供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点。<br />所以说,这次火药爆炸不仅仅起破坏作用,在它爆发出轰然巨响的地方,倒好像有<br />一个精通建筑原理的天才利用火药爆炸发挥了奇思异想,出现了一片新奇诡异的景<br />象。</p><p> 鲁滨孙痴痴地环顾这一片景象,木然地把山洞喷出后又封闭散落地上的用物—<br />一抬起来。地上散落的有碎裂的旧衣服,枪筒扭曲的火枪,陶瓷碎片,洞穿了的麻<br />袋,破裂的筐箩之类。他把这些残留下来的物品—一检视,小心翼翼置放在那株大<br />雪松的脚下。礼拜五与其说是帮助他做事,不如说在模仿,因为在本性上他是厌恶<br />修理和不愿保存的,他总归还要把那些受到损伤的东西毁掉了事。鲁滨孙连生气发<br />怒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眼看着他从一只瓮底上找到的一点麦子被礼拜五成把成把地<br />撒得到处都是,连眉头也不想皱一皱了。</p><p> 黄昏降临,最后总算找到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望远镜,就在这时候,他们<br />在一株树下发现泰恩的尸体。礼拜五久久地用手拍着它。它没有什么地方受伤破裂,<br />表面看来,它完好如初,但是它死了,这是无可争辩的。可怜的泰恩,也太老了,<br />又是这么忠心耿耿,也许是火药爆炸活活把它吓死的!他们约定第二天给泰恩下葬。<br />起风了。他们两个一起到海里去洗澡,然后他们吃野生的菠萝当作晚餐——鲁滨孙<br />想起来:大船出事来到岛上第二天第一次吃到的食物就是野菠萝。也不知道到什么<br />地方去睡觉,他们就躺在大雪松底下,睡在他们那些残留下来的零星杂物中间。夜<br />空明澈,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吹着树巅,吹得树顶摇晃不已。但是雪松沉重的枝干兀<br />自挺立着,决不参与森林那一派嘈杂喧闹。鲁滨孙仰天躺在地上,看着雪松不动的<br />权权枝柯,像中国水墨画似地衬托在夜空的星群之间。</p><p> 所以礼拜五终于战胜了他全力憎恨的那种存在状态。的确,这一场灾祸他并不<br />是有意识引起的。鲁滨孙早就知道有意识这个概念用之于他的同伴是多么不相称。<br />礼拜五既缺少那种自由意志,也不会有明晰的思想来采取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自身<br />就是自然本性,他的行动发自自然本性,行动会产生什么后果一如其人,如同小孩<br />像他们的母亲一样。看来这种自然发生的进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什么外来影响<br />的干涉。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深刻的问题上,他的结论是:他对这个阿劳干人根<br />本没有发生任何影响。礼拜五是镇定地——也是无意识地——进行准备并触发这么<br />一场大变故的,这还仅仅是新纪元开始的序幕。至于说如何才能了解这个新纪元的<br />实情,无疑只有深入到礼拜五的自然本性中去寻找,对于这一点,还必须努力去理<br />解它本身是天真无辜的。鲁滨孙仍然局限在他作为旧人的限度之内,因此他不可能<br />预见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那使他们彼此对立的原因早已超过——同时也<br />容纳、包括——讲究方法体系。吝啬又忧郁的英国人与冲动的、慷慨的、爱笑的<br />“土著”之间的对立关系。鲁滨孙作为农民和治理者在岛上建立起来并赖以存活下<br />来的人世的秩序,礼拜五从本性上就对它讨厌憎恶。这个阿劳干人似乎属于另一个<br />领域,与他的主人以土地为依托的领域是相互冲突的,只要企图把他囚禁于他主人<br />的领域,他就要反抗,把它彻底摧毁。</p><p> 这次火药爆炸在鲁滨孙身上并没有完全炸死那个旧人,因为只要欲念一起,他<br />仍然可以把睡在他身边的伙伴击毙——他死一千次也是罪有应得——然后再悉心地、<br />很有耐性地重建他的被毁坏的世界。但是,剩下身单影只的一个人,这叫他害怕,<br />这样的暴行也让他感到恐惧,倒也不仅是因为这些缘故,才阻止他没有去那样干。<br />刚刚发生过的重大变故,他心中暗自也希望它发生。事实上,经过治理的岛屿说到<br />最后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把他压得甚至也不下于礼拜五。现在也由不得他,他总<br />算从扎在地下的根上解脱出来了,因此引他走向别样的事物的进程已经开始。让他<br />感到可憎可厌的土地领域,他势必将以应该属于他的那种秩序来取代,而且鲁滨孙<br />也迫不及待地希图找到那种新秩序。一个新的鲁滨孙正在他的旧皮囊中挣扎欲出,<br />先让这个经过治理的岛崩溃瓦解,以便沿着一条还没有被认识的道路作为一个不承<br />担任何责任的创始人步步深入地走下去,这是他完全可以接受的。</p><p> 正当沉思默想想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平放在地上的手掌下面有什么<br />东西在动。他想这是一条小虫吧,他用手指按了一按地面上的腐殖土。不对,土地<br />在这个地方突然隆起。一只田鼠或一只鼹鼠在它的地道尽头要钻出来。在黑夜的暗<br />影里,鲁滨孙笑了起来,他想这些小动物是给吓坏了,所以才拼命往那肉体挖出的<br />地牢里钻,以为最后总会通到露天去。土地还在动着,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了。不知<br />是什么又硬又冷的东西破土而出,可是下面又牢牢地留在土里。一条树根。为了让<br />这可怕的一天功德圆满,树根生机勃勃地在生长,居然像这样,长到地面上来了!<br />鲁滨孙放开所有这些奇妙难解的事,透过树枝一直凝视着天上的星辰。于是,决不<br />可能有什么错失,他眼见整个星座顷刻之间向有方移去,在一片枝叶之间消失不见<br />了,等一下又在另一侧重现。随后,这个星座停驻在那里不动。几秒钟过去,一阵<br />长时间的碎裂的声响划破沉寂的空气。礼拜五已经站起来了,扶着鲁滨孙站起来。<br />正当大地在他们脚下颠动的那一刻,他们撒开两腿逃开了。那棵大雪松一点点在群<br />星之间倾斜,然后,哗啦一声,突然倒在其他树丛中间,就像一个巨人跌倒在高高<br />的草丛里面一样。翻倒过来的树根用它那无数钩曲的手臂紧紧把地上的这座山抱在<br />怀里。这一变异之后,接着,又是一片可怕的沉寂。由于爆炸而内部受到伤害的希<br />望岛的守护精灵,经促使枝叶繁茂生长的有力的风这样一吹——并不是一阵狂风—<br />—也经受不住了。</p><p> 继山洞摧毁之后,希望岛土地又受到这新的打击,终于把鲁滨孙与他旧有的根<br />基的联系割断了。今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礼拜五,飘摇不定,既自由但又担惊受怕。<br />从今以后,他当然不应该放开这天半夜大树倾倒拉着他的手把他救出来的那只棕色<br />的手了。</p><p> 礼拜五的自由——对此,在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鲁滨孙还要去适应——并不<br />等于对于火药爆炸海岛地面上的秩序丧失的否定。鲁滨孙初到岛上的情况记忆犹新,<br />无所事事、兴之所至。随意乱来、屈从于反复无常的一时冲动和消极气馁是怎么一<br />回事;那他是太清楚了,所以他不会猜不到在他的同伴的行为中隐藏着某种一贯性,<br />一种暗涵于其中的准则。</p><p> 就工作本义来说,礼拜五是从来不工作的。过去与将来的概念他也是不知道的,<br />他仅仅限于生活在现在这一时刻之间。他编了一张藤吊床,挂在两棵胡椒树中间,<br />他在吊床上一躺就是几天,他躺在吊床里面用吹管打那些看他不动上了当、飞到附<br />近树枝上的鸟儿。到了夜晚,他就把漫不经心打来的猎获物丢到鲁滨孙脚前,鲁滨<br />孙再也不问这种行为是一条忠心的狗的表现呢,还是相反,是一个专横的主人甚至<br />不屑于表示他的命令而做出来的姿态。实际上他与礼拜五的关系早已超出这种平庸<br />交替往来的阶段。他在观察他,热情而又专注地注意他这个伙伴的行为和所作所为,<br />同时还有在自己身上的反应,他的伙伴的行为和所作所为已经在他身上激起一种震<br />撼人心的变化。</p><p> 首先他的外貌就受到了影响。修剪头发他放弃不干了,他的头发惠馨曲曲呈现<br />如同野兽那样的褐色,一天比一天长得繁密。反之,他把被火药爆炸烧坏了的胡子<br />剪掉,天天早晨他还用刀刮脸,岛上相当常见一种轻而多孔的火山石,刀在火山石<br />上慢慢磨可以磨得刀刃锋利无比。这样一来,他那一副怦然一族之长的庄严气派也<br />就不见了,“上帝一父亲人这一面过去支撑他的威权是卓有成效的。因此他又年轻<br />了,年轻了一个世代,他往镜子里一照,看得出来,从今以后——通过一种不难解<br />释的摹拟现象——在他的面貌与他的伙伴的面貌之间出现了显著的相似之处。多少<br />年来他一直是礼拜五的主人,同时又是他的父亲。现在,才不过几天工夫,他竟变<br />成了他的兄弟——是不是他的长兄他甚至也拿不准。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本来<br />他一直怕太阳把皮肤晒成棕褐色,这一向是住在热带地区的英国人担心的最可怕的<br />危险之一,暴露在阳光下之前他总要异常小心地把身体各个部分遮掩起来,作为附<br />加的预防措施,决不忘记携带山羊皮制成的大遮阳伞。他在山洞里深居简出,以后<br />又和土地发生密切关系,让他终于保住了他肉体那种病态的乳白色,就像是埋在土<br />下的芜育和块根一样。现在,在礼拜五的鼓励下,他一丝不挂暴露在太阳之下。起<br />初,胆颤心惊,焕蟋缩缩,丑得很,可是渐渐地舒展开来,如花盛开。他的皮肤带<br />上了古铜色调。他的胸脯,他的肌肉也充满了值得自豪的色泽。他的肉体放射出热<br />力,他觉得他的心灵从中也汲取到他未曾认识到的信心。因此,他发现一个被接受、<br />被期求,甚至股俄间感到被欲求着的身体——按照某种正在出现的那喀索斯自恋解<br />——不仅能够成为嵌入外在事物经纬中去最好的凭借物,而且也是一个坚强的忠诚<br />伴侣。</p><p> 过去他认为尊严决不允许他参加和礼拜五一起玩的游戏和操练,现在,他和礼<br />拜五一起玩得很有趣。就像这样,他和阿劳干人一起,互相配合,谐调一致。靠着<br />矗立的岩石“沿墙倒立”起初他并不感到什么困难。离开支点,再向前推进,不向<br />后倒下去也不感到腰酸累人,但就不那么好办了。两个胳臂支持全身重量,两臂抖<br />得厉害,这并不是因为力气不足,而不妨说是一个根低的问题,也是对这个有待于<br />克服的异常重量能否恰如其分掌握住那个支点的问题。他发奋要干下去,他把它看<br />作是在争取使肢体具有多重效能的新开辟的道路上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个步骤。他幻<br />想自己的身体整个儿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五个手指就是脑袋、双臂和双腿。一条<br />腿伸出去应当就像是食指,胳臂走起路来如同两条腿,身体随便坐落在哪一个肢体<br />上,先落在这个肢体,再落在另一个肢体上都可以,就像手掌倚在任何一个手指上<br />都行一样。礼拜五难得专心一志干活,这时他却在精雕细琢地制造弓箭,同样值得<br />注意的是:他又很少用弓箭去打猎。他用最柔韧最齐整的木料——檀木、圭亚那紫<br />木和苦配巴香胶木——削成一些简单的弓,然后马上在弓上以黄杨木作骨架缠上一<br />层山羊角中间层用来加强张力。</p><p> 制造羽箭他更肯用心卖力,因为他无止境地增强弓的张力,为的就是能够把箭<br />杆加长,超过六尺。箭头与箭羽的微妙平衡始终没能调整得使他满意,你看他一连<br />几个小时把弓杆架在石头脊上让它摆动以便确定重心。事实上,为了配箭羽,他采<br />取的办法已经超出情理的限度,一会儿用美洲鹦鹉的羽毛,一会儿又用棕桐树叶子,<br />他在羊肩肿骨上剪下尾翼形的三角形骨片,很清楚,那是为了由此弄清楚特征,不<br />是要用它有力而准确射中捕获物,而是要它们起飞,在空中飞翔得尽可能远、尽可<br />能时间长久。</p><p> 在他拉弓的时候,他力量集中,咬紧牙关,挤眉闭眼,一派痛苦的样子。他为<br />了找一个斜角好把箭射出去斟酌再三,为保证箭射出去有一个最值得称道的轨迹。<br />弓弦终于一声长啸,在他用来保护左前臂的皮袖套上一滑而过。他整个身体前倾,<br />配合着射出去的飞驰的羽箭,两臂张开,那姿势如同起飞一般,同时又像是在祈求。<br />一股活力带着那羽箭在空气摩擦和重力之上飞行着,自始至终,他的面孔放着欣喜<br />欢悦的光彩。当箭头向地上跌落下来,只是箭尾的羽毛稍稍控制着它的下跌,这时<br />就仿佛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样。</p><p> 礼拜五耗尽力量,既没有猎物,也没有目标,拉弓射箭,意义何在,鲁滨孙想<br />了很久,也不明白。有一天,他自以为弄懂了。那天海风强劲,海上浪涛滚滚,海<br />水冲上海滩,把海滩都淹没了。礼拜五试射新做好的羽箭,箭杆异常地长,箭羽长<br />有三尺,是从信天翁飞羽上取下的细密的羽翅做成的。他把弓拉开,对着森林方向<br />以四十五度角把箭射出去。箭射出以后,至少达到一百五十尺高度。在这样的高度<br />上,那支箭好像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扎下海滩,而是以水平角度凭借小<br />股新的冲力朝着森林方向一直飞去。等那支箭在第一排树林后面消失以后,礼拜五<br />转过身来对着鲁滨孙,兴奋得满面发光,神采飞扬。</p><p> “它落到树枝丛里,找它不到了,”鲁滨孙对他说。</p><p> “用不着找它,”礼拜五说,“因为这支箭不会落。”</p><p> 山羊恢复野生状态,倒也不是生活在无政府状态下,因为经过人的驯化就约束<br />它们不能再回到那种境遇里去了,它们自行按等级分成一群一群的,每一群都由最<br />强健最聪明的公山羊率领。遇到有危险威胁,羊群聚集在一起——一般在一处高丘<br />上集合——所有站在最前面一排的牲畜对着进攻者伸出头上的角抵住,叫它无法通<br />过。礼拜五出其不意抓住单个独处的公山羊,故意挑战跟它闹着玩。他紧紧抓住公<br />山羊的角强使它躺倒,或者是在奔跑中一把抓住它往回拖,为了夸示他的胜利,他<br />把藤编的项圈套在公山羊的脖子上。</p><p> 有一天,遇到一头壮得像狗熊似的源羊,他被摔倒在地,源羊用一只盘曲的大<br />羊角的背面撞他,撞得他在石头上打滚,它头上竖着的那一对角如同两条飘动的长<br />条黑焰。礼拜五在吊床上一动不动整整躺了三天。他给这头源羊起一个名字,叫作<br />昂多阿尔,他不停地说,他非把这言生找到不可,这个昂多阿尔叫他佩服,还流露<br />着某种温情在内。要判定昂多阿尔在什么地方,离两箭射程那么远就能闻到它那可<br />怕的气味。人靠近它,它也从来不回避。昂多阿尔一向自管自离群独处。昂多阿尔<br />把他撞了个半死,对他就不再感兴趣了,任何一头公山羊都是这样……礼拜五一边<br />像低声念经那样不停地赞美他的对手,一边编起一条短短的五彩细绳,他要拿它做<br />一个更结实的、比别的项圈更耀眼的项圈,昂多阿尔的项圈。于是他又走到岩石丛<br />丛的那条路上,昂多阿尔的窝就在那一带,鲁滨孙反对他去,也没管用,劝他不去,<br />也是白费劲。几次非同一般的追猎之后,粘在他皮肤上那种气味完全可以说明鲁滨<br />孙所以反对的理由。何况也确实危险,最近一次事故就是证明,他几几乎被追上。<br />礼拜五满不在乎,毫不在意。他为他这种游戏发狂了,照旧拿他的力量、勇气肆意<br />挥霍,甚至同他平时那种懒洋洋、无动于衷的劲头相比也未免显得超常越轨了。他<br />把昂多阿尔看作是游戏中的对手伙伴,它那顽冥不灵、凶恶野蛮好像特别使他着迷,<br />他事先就兴致勃勃愿意再受伤几次,哪怕因此致命也心甘情愿。</p><p> 不需多久他把它找到了。这头庞然大物的公羊出现在潮水一般涌来的公山羊、<br />母山羊群中,它那身姿活像一块岩石兀立着,羊群一靠近它就潮水一般乱纷纷往后<br />退。羊群于是涌到一处有点像是竞技场的场地上,这个地方靠里有直直的峭壁堵住,<br />对着像瀑布似的乱石山崖一面敞开来,乱石上星罗棋布地长着仙人掌。在西面,突<br />出去一部分的土地构成陡峭的悬崖,高有一百尺。礼拜五把他卷在手腕上的项圈解<br />下来,冲着昂多阿尔晃动着向它挑战。这野兽正在咀嚼着的嘴一下子停下来不动了,<br />一根长长的禾本科植物还挂在它的牙齿上。紧接着,它好像躲在胡子里面嘿嘿冷笑<br />几声,用后脚挺直站立了起来。就这样,朝礼拜五前进了几步,悬空的两只前脚还<br />摇晃着,两个大羊角也摇晃着,仿佛走过人群向人们致意似的。这种怪模怪样的摹<br />仿动作吓了礼拜五一跳。这富生离开他不过几步,就在这一刻,它放下前脚,猛然<br />朝他一蹿。它的头低低缩在前脚下,两只角像一把叉子对准前方,这就好比后面是<br />兽皮做成的尾翼的一支箭对准礼拜五胸口射来。礼拜五略一犹豫,往左边一闪。他<br />的右肩被猛撞了一记,把他撞翻了,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一股案香气息把他浑身上<br />下裹起来了。他摔得很重,紧贴着地面躺倒在地上。如果他马上站起来,第二次冲<br />击就躲不过去了。他只好仰天平卧在地上,透过一丛干草半眯着眼望着一片蓝天。<br />他躺在那里,只见一个可敬的闪族人的那种脸俯下来,那脸上有一对绿眼睛,长在<br />皮毛的眼窝里,卷曲的胡子长在黑黑的反刍动物的嘴唇上,这黑嘴扭了一扭,作出<br />一副野兽的笑容。他的肩膀,只要动一动,就是一阵剧痛。他失去知觉了。等他再<br />张开眼睛,太阳正高高悬在他的视野的中心,他完全沐浴在难忍的炙热之中。他左<br />手撑起,把两脚缩到身下。他略略抬起身来,头昏目眩,注意察看那边的石壁,石<br />壁把阳光全部反射到竞技场上。昂多阿尔已不知去向。他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准<br />备转身回去,这时他听到身后蹄子在石头上嘎咯嘎咯响。声音逼近,已经来不及回<br />过头去看一看。他连忙向左侧未受伤的那只胳膊一边倒下去。礼拜五就着左胯骨高<br />度往下一斜,倒到地上,两臂交叉在胸前。昂多阿尔猛然收住脚步,直挺挺地用它<br />那四个干巴巴神经质的脚站着,本想对准他的腰冲过来,但是,那股冲劲现在已告<br />失效。礼拜五这时似乎精神错乱,像一具脱臼散架的木偶人一样,猛地一下扑到这<br />头公羊的脊背上,人的重量压得公羊站立不直,但它放开四蹄一个劲地朝前猛冲。<br />礼拜五咬牙忍住肩上的剧痛,死死抓住那音生不放。他两只手牢牢抓着弯曲的两角<br />靠近头骨的地方,两腿紧夹两胁上的羊毛,他的脚趾紧紧揪住它的生殖器。这公羊<br />颠来颠去乱蹦乱跳,企图把这紧缠着它的身体、像流苏一般的赤条条的肉体甩掉。<br />它沿着竟技场跑了好多圈,在乱石丛中居然一次也没有失足跌倒,虽然压在身上的<br />重负眼看快要把它压垮。假如它一下摔倒,假如它故意在地上打滚,那它休想再站<br />得起来。礼拜五只觉胃里一阵阵捣得痛,担心再度失去知觉。必须强制昂多阿尔停<br />下来。他两只手顺着它那凹凸不平的头骨往下移动,用手捂住这言生的两个眼眶。<br />眼睛看不见,也不肯停下来。既然眼睛看不见,那么前面的障碍物也就一概不复存<br />在,它盲目地往前猛冲。它的蹄子在石片上发出响声,再往前去,就是悬崖,两个<br />紧紧纠结搂抱在一起的身体,一冲就冲到半空中去了。</p><p> 鲁滨孙站在两里开外,手里拿着望远镜,亲眼目睹这两个对头从悬崖上双双跌<br />落下来,他是见证人。岛上这一地区他非常熟悉,这里有一块高地,上面长了不少<br />多刺灌木丛,这两个对头摔得粉身碎骨就是在这块高地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到那里,<br />一条是从上面绕下来的崎岖小道,另一条更近,只要攀登一百尺高的险峻悬崖就能<br />到达那个高地。事态紧迫,得走一条近路快些到达,鲁滨孙忧心忡仲面对着崎岖的<br />石壁摸索着攀登而上,有的地方是凌空的,也必须大胆爬上去。唯一的目的是:必<br />须去救礼拜五——他也许还活着,这个信念驱使着他去经受这一番考验。锻炼肌肉<br />体力的体育运动使身体发育完美,现在他信服这种锻炼确实必要,因为过去,哪怕<br />离地三尺,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这的确是他许多弱点之一。他毫不怀疑,在<br />他敢于正视并克服这种病态的弱点的过程中,在他新的生活道路上,他一定能取得<br />显著的进步。</p><p> 所以现在他在丛丛山石之间轻快地跑着,后来又一块岩石一块岩石地跳跃过去,<br />就和他曾上百次看到礼拜五所做的那样,很快地就跑到石壁之前,到达这个地点,<br />必须紧贴石壁,靠他那二十个手指、脚趾,沿着石壁上高高低低的坑坑洼洼,曲折<br />婉蜒。一点一点地攀缘爬行。在这当中,又能和土地本原直接接触,他感到一种很<br />大的,不过也相当不可靠的慰藉。因为,他的手,他的脚,他整个赤裸着的身体并<br />不认识山的身体,它的光滑处,它的风化的地方,它的粗糙处。他怀着一种像怀乡<br />病那样的沉醉心情,用他整个身体细细触摩矿物质,至于注意自身的安全在这当中<br />仅仅是小小一部分关心的事了。这个嘛——他清楚得很——这就是往他的过去倒退,<br />而且,如果空无——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空荡荡白茫茫的空无——不构成他的考验的<br />另一半的话,那就是他卑怯可耻的失职,病态的逃避。这里是大地和天空,在天与<br />地之间,鲁滨孙像是一只颤栗着的蝴蝶紧贴在岩石上,他鲁滨孙为实现由此及彼的<br />转变正在痛苦地挣扎着。来到断崖的中途,他停了一下,向后转了一个身,这里有<br />一处一指宽的突出部分,他的脚可以支撑在上面,因此才可能停下来停一会儿。他<br />浑身直冒冷汗,弄得他的手很滑,很是危险。他闭上眼,不去看身下正在那里旋转<br />滚动的乱山石,刚才他就是从那乱石丛中跑过来的。接着,他睁开眼睛,竭力控制<br />自己。这时,他想到要看看天色,天空布满着夕阳。他感到一阵鼓舞,立刻也让他<br />有了一点办法。他明白了:头晕这种现象是由于地心引力作用于具有向地性的人的<br />心脏的结果。灵魂总是狂想他倾向于沉没到花冈岩或粘土层的深处、硅石或页岩的<br />深处,离开这些东西,就使灵魂失去控制、癫狂错乱,同时灵魂又要高飞远扬,因<br />为灵魂预感到地下深处只有死的宁静。使人昏眩的不是天空的空无,使人昏眩的是<br />大地深度的那种令人迷狂的无限圆满。鲁滨孙面对着天空,心里感到:一对亲和友<br />爱的信天翁在黄昏最后光线照成鲜色的两片彩云之间飞翔,远远胜过那乱坟冈的迷<br />人的召唤。他继续攀缘而上,灵魂受到了鼓舞,下一步将走向何处他知道得更清楚<br />了。</p><p> 暮色降落,这时他才在一片长在岩石缝里的稀疏枯瘠的花揪树丛中找到昂多阿<br />尔的尸体。他弯下身去看这摔得七零八落的大块身体,一下就看到那个牢牢扎在它<br />颈上的五彩的绳子。等他直起身来,听到身后发出一阵笑声。原来礼拜五站在那里,<br />一身布满了刮破划伤的累累伤痕,左臂不能动了,不过没有折损。</p><p> “它死了,它的皮毛保住了我一条命,”他说。“这只大公山羊死了,我马上<br />就叫它飞,叫它唱……”</p><p> 礼拜五很快就恢复了疲劳,养好了伤,快得叫鲁滨孙感到大为吃惊。到第二天<br />早晨,脸就消了肿,身体精力充沛,他立刻去找昂多阿尔的尸体。他先把它的脑袋<br />割下来,放到蚁穴的中间。接着沿四条腿顺着胸膛和肚子划开皮,把皮按在地上撕<br />开来,再把最后粘连在精瘦的红色身体上的筋筋络络割开,这就是昂多阿尔在解剖<br />学意义上的一副尸骨。他破开腹囊,抖开里面包着的四十尺长的肠子,用大量清水<br />洗得干干净净,他把那肠子挂在一棵树的树枝上,稀奇的花饰,奶白色与淡紫色错<br />杂其间,立刻就招来无数的苍蝇。然后,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臂抱着昂多阿尔油<br />腻沉重的皮毛,一路哼唱着,来到海滩上。他拿它在海水里又洗又漂,让它在海水<br />里浸透盐和沙。然后,拿着一把临时充作整皮钝刀用的、扎在一块卵石上的贝壳,<br />动手把羊皮外面的皮毛刮尽,把羊皮里面的肉去掉。这项工作费去他好几天的工夫,<br />在这期间,他谢绝鲁滨孙的帮助,他说,最后一道最庄严最简单也是最根本的任务<br />已经给他留下了。</p><p> 神秘莫测的是到最后,他要求鲁滨孙给摊在一块岩石凹槽里的羊皮不停地撒尿。<br />在这岩石凹槽里,大涨潮的时候,留下过一流清水,不过在太阳照射下几个小时就<br />蒸发无遗了。他要求他许多天之内天天大量喝水,不要到别处去小便,把尿都尿到<br />羊皮里面,一直把昂多阿尔留下的这张皮尿满。鲁滨孙注意到他自己并不往那上面<br />小便,可是他也不去问他是不是他认为他自己的尿不具备硝皮的性能,还是讨厌他<br />们两人的尿混合,觉得那意味着一种污秽下流的混乱杂处。羊皮在这变成臭不可闻<br />的盐水里泡了整整八天,然后取出,放到海水里面涮洗,洗净之后,放在两张弓上<br />绷起来,由于弓的力量使得羊皮柔韧而有张力。然后他把羊皮放在荫凉处晾了三天<br />使之干燥,于是开始用浮石把皮子刮软,这时皮子依然保持潮乎乎的样子。一张纯<br />净道地的带有古金色彩的羊皮纸制造出来了,手指摸上去发出一种深沉的音质很好<br />的音响。</p><p> “昂多阿尔要飞,昂多阿尔要飞了,”他激动地反反复复这样说,他到底打算<br />干什么可一直秘而不宣。</p><p> 阿劳卡里亚杉这种树木在岛上为数不多,但是这种树像金字塔那样的形状,色<br />调黑黑的,笼罩在一片矮树丛之上,矗立在小树丛中间,却是雄伟美好的。礼拜五<br />特别喜爱这些树,这在他的国土上是很有特点的,因此这种树的名字也和他们一样<br />;礼拜五可以一连多少天蜡缩在阿劳卡里亚杉主枝做成的摇篮里不出来。到傍晚,<br />他带回一把翅果给鲁滨孙,这种翅果里面有一颗果仁可以吃,果仁的粉状物质有一<br />股刺鼻的油脂气味。反正鲁滨孙在这种像猴子学人的攀登o 之中小心翼翼跟着他的<br />同伴走就是了。</p><p> 这天早晨,他来到一株最高的阿劳卡里亚杉木之下,他仰首望着树上,树上的<br />枝枝叶叶深远,他算一算这棵树想来不会少于一百五十尺高。接连下过几天雨,这<br />天清晨的寒气预告晴和的好天气即将来到。森林散发出烟气,就像是一头牲口一样,<br />在厚厚的青苔下可以听到一些看不见的溪流难得听到的爆爆低语。鲁滨孙始终注意<br />观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几个礼拜以来他一直注意着每天一早他总怀着不安<br />的急躁心情等待日出,初升的太阳射出的最初的光芒让他觉得有如节日那样庄严肃<br />穆,而且日复一日每次都包含一种强烈的新的性质。</p><p> 他抓住最靠近的树枝,一条腿攀上去,然后站在树枝上,恍地之间他想到:如<br />果他爬到树顶上去,那他就可以同比他早几分钟升起的太阳在一起游戏了。他一层<br />层地爬上这建筑物并不困难,四周给他的印象逐渐扩大开来,而他则是被关闭在一<br />个巨大的结构里面了——而且是休戚与共、密切相连的,这巨大的结构条分缕析,<br />分校纷繁至极,从棕色树皮的主干开始,进而分成主枝,细枝,枝条,小茎,一直<br />到旋绕长在小权权上三角形、带刺的鳞状树叶的叶脉。他直接参与树木显然可见的<br />机能活动,树伸出它千千万万手臂拥抱着空气,用它亿万只手指把空气紧紧搂抱在<br />怀。随着他爬得越来越高,对这建筑结构框架肢体的摇曳摆动变得更加敏感,风从<br />中吹过发出管风琴那样嗡嗡鸣声。他接近树巅,立刻就发现自己处于虚空的包围之<br />中。也许是雷劈的,树干在这个地方有六尺长破裂开来。他低下眼睛来,避免看了<br />晕眩。在他脚下,浓密枝条一层层交错向下旋转,令人眼花缘乱。他又回想起他童<br />年时一件可怕的事。他曾经想爬上约克郡大教堂的钟楼。他在那绕着雕花石柱回旋<br />而上又狭又陡的楼梯攀登了很久,突然从那令人心安的四壁的阴影里走出来到光天<br />化日之下,这外面是城里的一片屋顶,出现在这半空中,只觉神昏目眩。他一溜烟<br />跑下楼梯,戴着他那顶小学生戴的小软帽……</p><p> 他闭着两眼,脸靠在树干上,这是他唯一可以依傍的固定之点。在这摇曳林立<br />的桅墙之间,在这树木制成的负载着许多枝枝条条、有风穿流其间的产品中间,让<br />人听到一种颤音低回不已,不时还有一声悠长呻吟透露出来。他久久倾听这幽静的<br />声息。焦虑的心情渐渐放松了。他在梦想着。树就好比是在这肥沃土壤上抛锚的一<br />条大船,它在挣扎着,所有的帆张开来,挣扎着要启航远去。一阵热气抚弄着他的<br />脸。他的两张眼皮变成白热化了。他知道太阳升起来了,但是仍然迟疑着没敢睁开<br />眼睛。他很细心,注意到在他身上有一股新的喜悦欢快情绪涌上心头。一股热浪布<br />满他的全身。在贫瘠的黎明之后,黄色的光芒威力无穷地把万物照得丰盈饱满。他<br />半张开眼睛。在他的睫毛之间,一束发光金属物闪耀不停。一阵温煦的和风吹来,<br />叶簇纷纷颤栗。绿叶,是树的肺,就是树的肺腑,所以,风是它的呼吸,鲁滨孙这<br />样想着。他想象他自己的肺,也在体外张开来,紫红色的肉的荆棘丛,活珊瑚的珊<br />瑚骨,还长着鲜红色的膜,分泌着粘液的海绵体……这一束肉质的鲜花,是这样茂<br />盛,又这样纤细敏感,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曳着,鲜红色的欢乐从那充满鲜红的血的<br />主干的通道灌注进他的全身……</p><p> 在海滩那边,一只古金色的菱形的大鸟在天上古里古怪地摆动,礼拜五正在实<br />现他那神秘的诺言,让昂多阿尔起飞。</p><p> 他把三根灯芯草的秆子先扎成十字形,不过两根横档是平行的长短不同的,在<br />三根草秆每一个交叉的地方切出凹槽,并且穿上一根羊肠。然后,把这个轻而牢固<br />的撑架撑在昂多阿尔的皮上,把皮叠起来,用那根羊肠缝上羊皮的边缘。最长的一<br />根撑秆一头绷在羊皮上部,另一头搭在羊皮底部,底部让它挂着一个三叶草形的尾<br />巴。这根撑杆的两头再松松地系上一根级绳,在缓绳上,在一个经过细心计算定下<br />来的点上再系上牵索,确定这个系索点目的是使风筝能有一个角度以获得最大起飞<br />上升的托力。礼拜五从一大早天刚刚发白就进行这项微妙的组装工作,后来,刮起<br />一股强劲的西北风,预示天气干燥,阳光灿烂,这时羊皮制成的一只大鸟已告完成,<br />正在他手上摇动着,好像迫不及待就要远走高飞似的。在海滩上,阿劳干人高兴得<br />大喊大叫,这个脆弱轻盈的怪物如同一张弯弓一跃升腾飞起,冲上天去,本来羊皮<br />是软软的,现在各个部分就发出格格响声,后面拖着一条黑白羽毛交错编成的长尾<br />饰。</p><p> 待鲁滨孙走来找他,他正仰天躺在沙地上,两手交叉托在颈脖下边,风筝的绳<br />子系在左脚脚脖上。鲁滨孙靠在他身旁也躺下来,两个人一块儿看着昂多阿尔飘在<br />白云之间,它没有死,它还活着,在看不见的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退让着,在逆风中<br />颠簸摇晃,突然又在一片平静气氛下显得衰弱无力的样子,马上又一下猛蹿,直线<br />上升,飞得高高的看都看不见了。礼拜五全神贯注地参与这风力变幻无穷的表演,<br />最后,他站立起来,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边笑着,一边学着昂多阿尔那样又是跳<br />又是舞。他又蹲到沙地上像一个球似的,然后又一跃而起,他的左腿对着空中踢,<br />转圈子,又好像失去冲力似的东摇西晃,游移不定,然后又是一冲,于是系在他脚<br />脖上的绳子仿佛是这天空的舞蹈动作的中心轴一样,牵动着那远在半天空的忠实的<br />骑士昂多阿尔对他每一个动作都报以回应:摇头摆尾,打圈圈,往下俯冲。</p><p> 下午是捕颌针鱼。昂多阿尔的绳索扎在独木舟的尾巴上,同样长的一根线——<br />长约一百五十尺——系在风筝尾部,线的另一头系着一团蜘蛛网丝,让它擦着浪尖<br />往复跳跃。</p><p> 鲁滨孙在东海岸浅滩一带逆风慢慢地划桨行船,礼拜五坐在船尾,背对着他,<br />注意着昂多阿尔的变化。当一条颌针鱼蹿出海面捉那鱼饵,用它那竖着小牙的尖嘴<br />吞下蜘蛛网丝团,正纠缠着不肯松口的时候,风筝就像钓竿的浮标一样,立刻就乱<br />晃乱摇。鲁滨孙这时把船转过半圈,顺风荡桨,很快划到礼拜五手中抓着的那根线<br />的另一头。独木舟里,青脊银肚圆筒形的颌针鱼已经堆了一大堆了。</p><p> 天黑下来,需把昂多阿尔收下来过夜,礼拜五还下不了决心。他把它拴在一株<br />胡椒树上,就是他吊床吊着的那株胡椒树。昂多阿尔就像是一头系在绳上豢养的什<br />么兽类一样,在它主人的脚边过夜,以便第二天整天再伴随主人。但是,在第二天<br />的夜里,风完全停止,没有一点风,想必他是到那边一大片木兰花林里去把那只慢<br />慢悠悠落在那里的大金鸟取回来。礼拜五又试放了多次,都没有放起来,也就放弃<br />再放它乘风飞翔了。他好像把它也忘了,整整有八天,他没有事干,闲荡在那里。<br />这时,似乎他又想起了丢在蚁穴上的公山羊的头。</p><p> 积极勤勉的小小红蚂蚁工作得真不错。羊头上白色棕色的长羊毛,胡子,肉,<br />干干净净,都不见了。眼窝和头的内部也都给弄得干干净净;筋骨和软骨都啃得一<br />干二净,甚至礼拜五用手一碰,下颌骨就从头骨上脱落下来。对于这一具长着像竖<br />琴似弯曲的一对坚硬黑角的象牙色的头盖骨来说,这真是一场了不起的大屠杀。礼<br />拜五举在手上,就像是举着什么战利品一样。原来系在羊脖子上的彩色颈圈在沙土<br />上也找到了,他把这个颈圈系到两只羊角的底部,紧抵着那包在骨质轴的角质梢形<br />成的头骨上突出的地方。</p><p> “昂多阿尔要唱啦!”神秘兮兮地,他对着鲁滨孙许下这样的诺言。鲁滨孙这<br />时正在看着他摆弄。</p><p> 他先拿西科莫尔木劈出两根小小的长短不一的横木。在羊角尖上里侧穿的两个<br />小洞之间用那条长的横木,把两只角连结起来。短的一根横木与长的一根相平行固<br />定在羊角中间部分棱形内侧的斜面上。在羊头骨上两个眼眶中间,在高约一指的地<br />方,装进一个松木薄片,松木薄片上端呈锯齿形,上面有十二条凹槽。最后,他取<br />下挂在一棵树的枝头上吹着的昂多阿尔的肠衣,这时肠衣经太阳炙晒已经变成干干<br />的一条细线,他把这条肠线切成每段约三尺长的几段。</p><p> 鲁滨孙莫名其妙地专心看他做着,好比观察一只昆虫的习性,那复杂的情况人<br />类的头脑简直无法理解。大多数时间,礼拜五是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呆在那里——<br />他那无边无际的天真无邪的懒惰根本没有什么厌烦无聊的情绪来干扰。然后,好像<br />一只鳞翅目昆虫在春风吹拂下投身于复杂的繁殖过程一样,礼拜五也突然一下跳了<br />起来,脑子里出现一个什么念头,又专心一意地干了起来,搞的究竟是什么名堂始<br />终不说,反正总是与空气有关。从这时开始,多么费力,多少时间,都在所不计,<br />他的耐性和细心更是不受限制了。鲁滨孙这样看他如此这般工作了许多天,靠他的<br />两只足踝帮助,把十二根羊肠线绷紧布置在昂多阿尔前额羊角上装好的两条横木上。<br />他照着他与生俱来的音乐感觉,把十二根弦谐调起来使之入调,既非三度音程,也<br />非五度音程,和一般弦乐器完全不一样,它发出来的声音有时是一个调,有时又是<br />八度音程,所以各条弦可以同时一致发出音响并无不谐调的现象。因为,这里这架<br />乐器,与那种需要亲手去弹奏的古竖琴或齐特拉琴不相干,而是一种原始的乐器,<br />一种由气流来弹响的竖琴,风将是独一无二的弹奏者。颅骨上两个眼眶用来作为听<br />取琴音的声孔,整个颅骨形成乐器的共鸣箱。为了把最弱的风都能集中到琴弦上,<br />礼拜五捕杀一只秃鸳割下两个翅膀固定在琴弦的两侧,鲁滨孙奇怪他这是从哪儿捉<br />到这只秃骛的,这种动物他觉得简直是捕杀不了而且是不会死的。于是这架风竖琴<br />安在一株死去的柏树的枝板上,耸立在海岛乱石丛上,处在不论什么风向都吹得到<br />的位置上。这架琴刚刚在树上放好,就发出幽幽咽咽长笛的声音,尽管这时静静的<br />一点风也没有。礼拜五全神贯注久久谛听着这种纯一而忧郁的乐曲。然后他嘟着嘴<br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向鲁滨孙伸着两个指头表示要他注意震动发音的只有两根弦。</p><p> 昂多阿尔所能发挥的作用全部发挥出来之后,礼拜五又恢复老样子,白天不停<br />地休息睡觉,鲁滨孙则继续进行他已经过了许多周的长久的日光下的锻炼。有一天<br />夜里,礼拜五跑来拉鲁滨孙的脚。鲁滨孙后来终于看中在阿劳卡里亚杉枝叶覆盖下<br />利用树皮挡风遮雨安排了一个栖身之所,他正睡在这里。这时正刮起一阵风暴,只<br />见带电的热风狂吹,不见雨下来。月亮就像她在天空的一只圆盘,在一片片支离破<br />碎的灰白云片中穿行。礼拜五拉着鲁滨孙往那棵死去的柏树上面羊头盖骨那里跑去。<br />树还没有看见,鲁滨孙就觉得已经听到天上乐曲,是提琴和笛子的合奏。奏的并不<br />是音符连续不断牵动人心绕着音调圆环转动不已,把其中的热情深深印到心上的那<br />种旋律,而是唯—一个音调——但意象飘渺的泛音——把人们心灵包纳在一种确定<br />的支配力量之下,一个由不可胜数的组成成分组成的和弦,它那持续的威力其中有<br />着某种宿命的和无情的使人迷狂的东西。风的强度更加强了,这时,这两个伙伴来<br />到这株发出歌声的大树近旁。风筝牢牢地插在树顶最高的枝子上,像鼓上蒙着皮似<br />地发出扑隆扑隆震声,响声一下更然而止,一下又偏转来急速地摆动。飞着的昂多<br />阿尔神出鬼没地变成了歌唱的昂多阿尔,好像它既守护着它,又在威胁着它。在变<br />幻不定的月光下,安在山羊头上的秃鞋的两个翅膀在两侧忽张忽翁像是在抽搐,随<br />着风暴的紧一阵松一阵,使它像是有了某种奇异难明的生命似的。特别是它发出强<br />烈的带有一定旋律的哀号悲鸣,真正原始的音乐,不属于人性的音乐,它既是大地<br />晦暗的声息,又是天体的和谐之音,同时也是作为牺牲的那只大公山羊嘶哑的怨诉<br />哀鸣。鲁滨孙和礼拜五紧靠在一起,站在断陷的巨石下面,很快都失去了知觉意识,<br />沉浸在这伟大庄严的神秘之中,而一切天然元素在其中都合而为一,化为一体。大<br />地,树木,凤齐声赞颂昂多阿尔在这黑夜之中羽化成神。</p><p> 鲁滨孙和礼拜五之间的关系渐渐深化,人性化,不过,这种关系仍然是错综复<br />杂的,所以这种关系必须毫无阴影才行。在过去——在火药爆炸之前——在他们之<br />间不可能存在争执,这是确实的。鲁滨孙是主人,礼拜五只有服从。鲁滨孙可以训<br />斥礼拜五,甚至可以揍他一顿。</p><p>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礼拜五做菜,在一个很大的贝壳上,摆了切成一<br />片片的蛇肉,还配着一些炸猛。其实几周以来,他就不停地逗弄鲁滨孙。这种挑逗<br />戏弄在一个人单独自立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原也是无害的。对于关系密<br />切。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来说,这可就是使之瓦解分离的动力。鲁滨孙昨天晚上吃<br />的配爱神木烧的龟脊肉本来就很不受用。可是现在礼拜五摆在他鼻子底下又叫他吃<br />红烧蟒蛇外加昆虫!鲁滨孙一看胃里恶心得直翻腾,抬起脚来一脚把这个大贝壳连<br />同里面的美味踢翻在沙土地上。礼拜五火冒三丈,拿起贝壳,两手举着在鲁滨孙头<br />上摇晃着。这两个朋友是不是要打起来了?没有!礼拜五一溜烟地逃走了。</p><p> 两小时以后,鲁滨孙看见他回转来,气色不好,拖着一个像木偶人似的东西。<br />脑袋是用椰子壳做的,两个胳臂和两条腿穿在竹竿上面。最惹眼的是穿着鲁滨孙的<br />一身旧衣服,那形象与驱鸟的稻草人一样。在椰壳上面,还戴着一顶水手帽,礼拜<br />五在那上面画上他昔日的主人的那副尊容。他把这个木偶人竖在鲁滨孙的面前。</p><p> 他对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鲁滨孙。克罗索,希望岛的总督。”</p><p> 然后,他捡起一直丢在地上的那片空空的肮脏的贝壳,放开喉咙,大吼一声,<br />拿它往椰壳用力砸下去,把那个椰壳脑袋砸得粉碎,椰壳和穿在里面破裂的竹竿,<br />一起倒了下来。最后,他又放开喉咙,哈哈一阵大笑,就跑过去抱吻鲁滨孙。</p><p> 这奇特的喜剧所包含的意义鲁滨孙已经心领神会。有一天,礼拜五生吃长在棕<br />桐树上的一种很大的虫,还先在蚁卵里面让它卷成一卷一卷的,鲁滨孙看着十分恼<br />火,管自走到海滩上去了。他在湿湿的沙上塑成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像,用海藻插在<br />人头上当作头发。面孔是看不到的,遮在一条弯着的胳臂上,但是那光着的棕色的<br />身体很像是礼拜五。鲁滨孙刚刚把他这个塑像做好,正好他的同伴跑来找他,嘴里<br />还满满地塞着棕润虫。</p><p> 鲁滨孙用手指着这个沙子塑成的人像,对他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礼拜<br />五,吃蛇吞虫的人。”</p><p> 于是,他摘下一条槐树的枝子,把上面的小枝和树叶持掉,拿起来抽打礼拜五<br />的脊背、屁股和大腿,他用沙土堆塑礼拜五的塑像目的就在此。“</p><p> 从此以后,他们一共是四个人生活在这个岛上。其中有一个真鲁滨孙,还有一<br />个竹子做成的木偶,一个真礼拜五,还有一个沙土塑像。这两个朋友做出损害对方<br />的事——署骂、殴打、发怒——他们彼此就依样画葫芦施之于对方的替身。而他们<br />两人之间互相殷勤友好相待。</p><p> 礼拜五后来又动脑筋搞出一种新的游戏,比这两个复制替身的游戏更加有趣,<br />更要稀奇。</p><p> 有一天下午,礼拜五粗鲁地把在按树下睡午觉的鲁滨孙弄醒。礼拜五把自己伪<br />装起来,鲁滨孙一看,弄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礼拜五用几块破布结在一<br />起像是一条裤子穿在腿上。一件短短的上衣披在肩膀上。头上戴上一顶草帽,这还<br />不算,手里还拿着一片棕相叶当阳伞遮在头上。他特为给自己装上假胡子,那是用<br />椰果上的棕毛一簇簇粘在两颊上的。</p><p>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鲁滨孙,一边在他前面很有气派地踱着方步。</p><p> “不知道。”</p><p> “我是鲁滨孙。克罗索,英格兰约克郡人氏,野蛮人礼拜五的主人厂”那么现<br />在我是谁?“鲁滨孙十分惊愕问道。</p><p> “猜猜看!”</p><p> 不需多说,鲁滨孙对他的伙伴心中所想是不会不知道的,他现在对礼拜五是认<br />识得太清楚了。于是他也马上站起来,跑到森林里去不见了。</p><p> 如果礼拜五是鲁滨孙,过去的那个鲁滨孙,作为奴隶的礼拜五的主人,那么现<br />在,鲁滨孙就非变成礼拜五不可,变成为过去作为奴隶的礼拜五。事实上,在火药<br />爆炸之前,鲁滨孙就已经不再在嘴上蓄着剪成方形的胡子,也不留平顶头,他和礼<br />拜五在外貌上已经不相上下,所以现在要扮演他的角色并不费事。只要用椰果汁搽<br />搽脸、抹抹身体,全身就可以染成棕色,再在腰上围起兽皮做的阿劳干人缠腰布,<br />礼拜五初次上岛那时就是围这种缠腰布的。他如此这般打扮好了以后,来到礼拜五<br />的面前,对他说道:“你看,我是礼拜五厂这时,礼拜五费了很大劲,用他所能讲<br />的最好的英语表达方式组织了一个长句子作为回答,鲁滨孙又用阿劳干语回答他几<br />个字,这是礼拜五还不会讲英语的时候,鲁滨孙从他那里学来的。</p><p> 礼拜五说道:“我把你从你部落的人那里救出来,他们要把你作为献祭的牺牲,<br />为的是消除你为恶作怪的不祥的能力。”</p><p> 于是鲁滨孙跪在地上,头一直俯到地面,嚼哩咕嘻地表示感谢不尽。最后拉住<br />礼拜五的脚,把脚放到自己的脖子上。</p><p> 他们经常玩这一类把戏。而且一直是礼拜五发出信号。只要他戴上假胡子、拿<br />着遮阳伞出现,鲁滨孙立刻明白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鲁滨孙,而他自身就应<br />该扮演礼拜五的角色。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演过什么新创造的场面,演的一律是他们<br />生活中曾经发生的事件,那时礼拜五是一个胆战心惊的奴隶,鲁滨孙是一个殊求不<br />已的奴隶主。他们还演过仙人掌化装的故事,稻田放水干涸的故事,躲在火药桶旁<br />偷吸烟斗的故事。最使礼拜五开心的场面,是最早发生的那一件事,即阿劳干人要<br />杀他上祭、逃跑、鲁滨孙救他一命。</p><p> 鲁滨孙终于明白:这种游戏对于礼拜五很有益处,因为这样就把他从他们保留<br />的关于奴隶生活的记忆中解脱出来。而且这种游戏对于鲁滨孙也大有婢益,因为他<br />对于过去自己身为总督和将军,也一直于心有愧、深以为憾。</p><p> 此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处深穴无意中鲁滨孙又发现了它,这是过去空闲无<br />事用去许多天的时间清理出来的,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又成为某种露天写作用的工作<br />室。他更感到意外的是:在厚厚沙尘泥土下找到了一本满满写着笔记和评述意见的<br />航海日志,另外还有两册没有写字的空白本。原来当作墨水瓶用的小陶土罐里的箱<br />剑红汁已经干涸,拿来当笔写字用的秃俊羽毛都已不知去向。鲁滨孙认为这一切都<br />是在那一次居所大火之下与其他物品同归于尽的。他把他这个发现告诉给礼拜五;<br />并且决定继续写他的航海日志,这将是他走过的道路的饶有趣味的见证。他天天都<br />想着这件事,决定去收集秃鞋的羽毛,设法捕捉箱的。有一天晚上,礼拜五拿来一<br />大把信天前的羽毛,摆在他的面前,而且都是细心削过的,还有一小罐蓝染料汁,<br />是把她蓝叶子研碎提取出来的。</p><p> “现在嘛,”他简单地对他说,“信天箭比秃查的羽毛好,蓝色比红色好。”</p><p>第十章</p><p> 航海日志:</p><p> 今日清晨,在天大亮前就起身,缠人的焦虑不容我安睡,太阳久久不出,万物<br />萧瑟凄凉,我在其中倘样。从铅灰色天空照下来一律是灰蒙蒙的光亮,把一切凹凸<br />的纹路都抹平了,把各种色彩也分解了。我一直攀登到乱石丛中最最高的顶巅,用<br />我全部精神力量与我肉体的虚弱衰颓相搏斗。今天我必须注意,务必在日分之后尽<br />可能迟迟不醒。只有睡眠才能让人忍受在黑夜中的长期流放,所以需要有睡眠,毫<br />无疑问,其理由就在这里。</p><p> 在东海岸沙丘上空,有一个发出红光的炽热的火窑高高悬在那里,其中正在神<br />秘地酝酿着太阳显现的吉日o.我单膝跪下,收神敛气,专心致志注意着我在某种神<br />秘的期待中所感到的厌恶欲呕的感觉的变化,即使动物,植物甚至岩石也是参与这<br />种期待的。当我抬起眼来一看,那炽热欲燃的火窑光芒四射,现在已经变成一座大<br />祭坛,充盈在半边天穹之上,金紫光彩喷溢不止。第一道光线射出照在我的红头发<br />上,就像父亲呵护着我、为我祝福的手落到我头顶上一样。第二道光芒净化了我的<br />嘴唇,像先知以赛亚的嘴唇被红炭净化一样又接着两道火剑触到我的两个肩头,我<br />起身站立,我成了太阳的骑士。接着,无数接连而至的火焰般的飞箭向我射来,刺<br />穿我的脸,我的胸,我的双手,我的恢宏盛大的加冕盛典宣告完成,这时,一千顶<br />光的王冠和一千柄光的权杖盖满在我的超人的雕像上。</p><p> 他坐在岩石上,耐心地在海浪回旋中垂下钓丝钓纷综。他赤着脚,只用脚跟撑<br />在岩石上,脚整个插在波浪上,水一直漫过他的小腿。这叫人想到又长又细巧的划<br />水的跌鳍,这同他半人半鱼海神似的棕色身体十分相称。我看出礼拜五和有着小小<br />的脚和隆起的腿肚子的印第安人全不相像,礼拜五的脚长长的,腿肚子扁扁的,这<br />是黑人的特征。是不是在这两种器官相互关系中存在着相反相成的情况?腿肚肌肉<br />是依傍履骨支持的,就像支在杠杆的力臂上一样。力臂愈长,腿肚用力愈少,避免<br />使脚摇晃不稳。所以黄种人脚小、小腿肚结实有力原因就在这里,在黑种人中,情<br />况正好相反。</p><p> 太阳呵,把我从重力之下解放出来。把我的血洗净,把它的浓厚的粘液质冲洗<br />出去,不错,这种东西防止我滥加挥霍和缺乏明智远见,但是它也破坏我的青春热<br />情,窒息我生活的欢乐。我在镜子里照一照我那呆板悲伤的北方人的面容,我才真<br />正懂得优美这个词的双重含义——同用于跳舞的人的那个含义和同圣者相关的含义<br />——在太平洋这天宇下可以合而为一。教我学会嘲讽吧。教我懂得什么是轻松明快,<br />教我学会含笑接受这一天直接可得的赐予而无需斤斤计较,无需感恩戴德,也无需<br />任何疑惧吧。</p><p> 太阳呵,让我变得和礼拜五一样。给予我礼拜五的面孔,笑起来就像鲜花盛开,<br />生来就为了去笑。这额头也要高高的,而且向后倾斜,上面还要像花环似的长上望<br />曲黑发。还要那样的眼睛,永远闪耀着嘲弄。的光彩,长长的眼角带着嘲讽意味,<br />看到任何有趣好玩的事就激动得跳动。还要那唇角微微上翘弯弯的嘴,既贪馋好吃,<br />又像是野兽那样的嘴。这长在双肩上的头颅,又匀称又和谐,天生就是为了笑得更<br />好,就是为让世界上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可爱有趣好笑,就是为更能揭露并且解除这<br />两种痉挛病:愚蠢和恶意……</p><p> 我的伙伴,我的像空气一样的伙伴,是这样吸引我,不就是为着让我转向你?<br />太阳呵,你看我合不合意?你看看我呵。我的变形是否真在朝着你火焰的方向上演<br />变?我的胡子已经没有了,再长出来的须毛向着地下,好似往地下长出许多侧根一<br />样。反过来,我的头发指向天空卷卷曲曲生长,长出红如人炭一样的一卷一卷的望<br />发。</p><p>我是射向你的火团的一支箭,我是一个摆锤,它的垂直线规定着你对大地的统<br />治权,日后指时针在日后盘上的阴影记录你的行程。</p><p> 我是你直立在地上的见证,就像一柄宝剑,在你的烈焰中锻炼。</p><p> 我生活中最大的变化,是时间的流逝,是它的速度,还有它流逝的方向。过去,<br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在某种方式下都倾向于后继的一天、一小时、一分<br />钟,这一切的总体按照那一瞬间既定的计划行动;那一瞬间不存在,就造成某种真<br />空状态。所以时间过得快,而且有效地度过,愈是被有效地使用,过得就愈快,在<br />它的后面遗下了大量的遗迹和残屑碎片,这就叫我的历史。也许载我前进的编年史<br />经过几千年波折变化之后终于“卡住”,又返回到它的起点。但是时间的循环往复<br />至今仍然是众神的秘密,我的短暂的生命对我来说无非是小小一段直线,它的两端<br />却荒谬地指向无限,一如仅有几个阿尔邦大小的花园,比之于地球真是微乎其微。<br />毕竟有些迹象告诉我们:对永恒也有钥匙可打开它的秘密:例如年历,一年四季就<br />是人类测度永恒的回复往返的尺度,何况一小时一小时是像一个小小圆环那样永远<br />往复不已的。</p><p> 对我来说,这个圆从此就缩小到这样的程度,与一刹那已经彼此难分。转一圈<br />的运动变得这样快,与静止几乎不可区分。所以,也许可以说:我的日子都是僵直<br />矗立的。它们并不彼此重叠。它们都直立不动,是垂直的,在它们内在本质的价值<br />中傲然显示自己,肯定自己。既然它们在某一实施着的计划前后相续各个阶段上无<br />分彼此,不见差异,所以,它们彼此是这样地相似,竟使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完全重<br />叠,仿佛同样的一天无休止地复现。自从火药爆炸把我那个当作日历的桅杆轰毁以<br />后,我没有感到计时的必要。对于这一值得纪念的事件,以及所有促成这个事件发<br />生的一切,在我思想上始终保持不可磨灭的鲜明记忆,这附带也是时间冻结的证据,<br />时间冻结,也就是漏壶炸成粉碎的时刻。从此以后,礼拜五和我,难道我们不是进<br />入了永恒?</p><p> 对于这个奇异的发现所包含的全部内容,我的体验并非到此即止。首先,要记<br />住:这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尽管突如其来,尽管按爆炸两字的字面看也是如<br />此——仍然是早有预示的,甚至预兆也许早就出现。例如我为逃避治理海岛的带有<br />强制专断意味的计时历法,以及常常把漏壶停下来的这种习惯。这样做首先是为了<br />深入岛的内部,如同潜入无时间性的永恒之中。但是,盘绕在大地深处的永恒,不<br />是已经被大爆炸轰到外面来了吗?现在永恒的恩泽不是!“布到我们所有的海岸了<br />吗?或者说,大爆炸就是深度上和平宁静的火山爆发,和平宁静如同当初深埋地下<br />幽禁在岩石中的种子,现在成了全岛的主宰,就像一株大树,扩展的荫影面积越来<br />越大?我越是想这件事,越是觉得:火药桶、范。戴塞尔的烟斗,还有礼拜五笨拙<br />的不听话的举动,这些看似细枝末节,可是后面掩盖着的正是弗吉尼亚号失事以来<br />注定的必然。</p><p> 还可以举一个例子,如我过去不时突然感到晕眩,即我称之为“我的纯洁无罪<br />的时刻”——不见得不是某种预见性的直觉。那时,我顷刻之间隐约仿佛看到有另<br />一个岛,那就是隐藏在我要布满建筑工地和农业开发的希望岛后面的一个岛。这另<br />一个希望岛,今后我就要转移过去,安置在“纯洁无罪的时刻”中。希望岛不再是<br />有待于繁殖生息的未经开垦的土地,礼拜五也不再是一个我有责任给以教诲的原始<br />野人。礼拜五和希望岛都要求我给以完全的关注,一种静观性的关注,一种令人叹<br />赏不已的警觉,因为我觉得——不,我确信——我每时每刻在他们身上都有所发现,<br />第一次的发现,他们迷人的新奇任什么也不会使他们光彩暗淡。</p><p> 泻湖一平如镜,在水面上,我看见礼拜五向我走来,步态安详,整齐合度,天<br />上、水上一派清冷落寞,在他四周是如此广阔,无法比拟,没有任何比例可言,以<br />致可以说这大概是一个才三指长的礼拜五被放在我的手边,或者相反,也可说他是<br />一个相距半里远有六托瓦兹高的巨人……</p><p> 你看,他走过来了。难道也能以这样天然自得的崇高尊严迈步前行?说他伊然<br />是包藏在他的赤裸之中,我这样写能不被看作可笑吗?他走着,以无比威严的炫耀<br />姿态负载着他的肉体走着,负载着他的肉体向前走着,如同载着自己的肉体的圣体<br />显供台。彰明昭著的美,野蛮的美,在美的四外似乎一切都是空虚的。</p><p> 他离开泻湖,走近我的身边,坐在海边上。等他站起来,从一堆堆淡紫色海藻<br />和岩石中间穿行过来,在散布着一些碎贝壳的沙滩上踏步走着,因此一片亲切熟悉<br />的景象又重现出来了,这时,他的美换成另一种情调:美变成了优美。他向我微微<br />一笑,作一个手势,指指天上——就像有些宗教画上描绘的天使一样——那无疑是<br />向我指明:有一阵西北风驱散了多日以来积聚起来的浮云,太阳的绝对威势将保持<br />很长时间。他做出舞步的姿势,显示着他的身体的丰满灵巧的均衡之感,像是在歌<br />唱一样。他在我的身旁,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个沉默寡言的伙伴。他转过身去,望<br />着泻湖,就是他刚刚走过的地方。他的身体让两腿叉开,那样直立在沙滩上,他的<br />灵魂在暮范中飘行浮动,暮霎笼罩着这迷离倘恍的一天的黄昏时刻。我也在他身旁,<br />细细看着他腿上膝盖后面的那一部分——正好在膝弯那个地方——带有螺铀光泽的<br />白色,刻着一个大字H 那样的字形。当腿伸直拉紧,这块肉的内槽的两边内凹,中<br />间隆起,像果向那样柔软,当两腿弯曲的时候,它又变得松松软软的。</p><p> 我伸出我的两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我让我的手像护膝那样着意触摸两膝的<br />形状,汲取它们的生命活力。膝盖以其坚固性和干硬的特点——和大腿与膝弯的柔<br />软正好相反——成为肉体建筑的拱顶的关键部分,它承载这座肉体建筑物保持着具<br />有生命活力的平衡伸向天宇。在这两个温热活动的小滑轮上,不存在颤抖、冲动、<br />踌躇,颤抖、冲动。踌躇也传导不到它们上面。经过几秒钟我的手感知我的同伴虽<br />然凝然不动,但并不是像一块岩石或木桩那样僵化凝固,完全相反,是变化不定的<br />因素组合成的结果,是他全部肌肉的作用与反作用不停地再生,不停地综合所产生<br />的那种静止不动。</p><p> 我在黄昏暗影下沿沼泽地岸边走着,沼泽上生长的芦苇一片沙沙声,无边无际,<br />我看见有一只四足兽朝我跑来,远远看去,它让我想起我们那可怜的泰恩。我马上<br />认出这是一只肥大的雌刺豚鼠。风向对我有利,这个小动物——当然是近视眼——<br />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安安心心只顾往前跑。我变成了树桩、岩石、树,我希望它<br />和我交臂而过,再继续走它的路。可是不然。在相距五步远处,它突然止步,僵在<br />那里不动,两个耳朵竖起,侧着头,用那湿滚滚的大眼睛观察着我。接着,如同电<br />光一闪,调转头撒开四腿,狂奔而去,它不是逃进芦苇丛里立刻消失不见,而是顺<br />着来的那条小径往回跑,活像一纵一跳的影子,它的脚爪在小径碎石上抓得凛凛有<br />声,我听得一清二楚。</p><p> 我试着想象这动物两眼所见的宇宙该是怎样的,它的神奇的嗅觉具有压倒一切<br />的作用,它的嗅觉完全可以与人类的视觉相媲美。风力和风向——对人类来说,不<br />怎么重要——可是在这些动物身上,有着重大的意义。动物处在两个不同的认识区<br />域的交接点上——或者用人类的语言来说,两个不相同的“照明”区域。一个区域<br />是沉陷在黑暗之中,其黑暗的浓度与另一个区域也不相上下——即有风吹拂的区域<br />——这是一个富于各种气味的区域。如果没有风,由两个部分所形成的世界沉浸在<br />混炖昏暗之中,如果稍稍有风吹来,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由一道光亮照明,但这一<br />道光亮达到或超越动物所在之处,那么它又变成一片黑墨水,漆黑一团。有一种具<br />有惊人辨别力——相当于人类的眼睛的辨别力——在几英里距离外就能把这个明亮<br />有光的区域内各种气味区分得一清二楚,譬如某一株树的气味,一头美洲野猪或一<br />只美洲鹦鹉的气味,睡在胡椒树下吊床上嚼着阿劳卡里亚树的粒状果实的礼拜五的<br />气味,所有这些气味,都可以在无与伦比的嗅觉神经认识的深度上分辨出来。我又<br />想起我们可怜的泰恩,我记得当时礼拜五在地上挖了许多洞,泰恩把鼻子尽量深深<br />地拱到属于它的领域的土地上,去嗅去闻,名副其实地沉醉了,围着我的同伴又是<br />乱跑,又是摇摇晃晃,发出又像是受惊又像是发淫的细细的叫声。它疯了似地专注<br />于追逐某些气味,除此之外,对它来说,就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p><p> 我几乎以一种入迷成痹的注意力去观察他,每想到这一切,说起来也没有什么<br />可奇怪的。难以置信的倒是我居然同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说是一起生活而我又<br />未能看清这一切。对我来说他无异是集中在一个个体身上的全人类,既是我的儿子,<br />又是我的父亲,既是我的兄弟,又是我的邻人,既与我靠得很近,又与我相离得远<br />远的……我都未加注意,这种无动于衷的冷漠,这种盲目性,叫人怎么想象得出呢。<br />一个人所能施之于生活在他周围的男男女女的感情,我不得不都集中在这唯—一个<br />“他人”身上了,倘若不是这样,这种种感情又将会变成怎样的情况?我的怜悯心<br />和我的憎恨,我的感佩之情和我的恐惧感,我可拿它们怎么办呢,如果礼拜五不是<br />在我的心中同时激起怜悯、憎恨、感佩和恐惧的话?他在我身上所发生的这种魁为<br />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相互的,这已经多次得到证明。特别是前天,我在沙滩上迷迷<br />糊糊睡着,这时他来到我的身边。他站在那儿看我,看了很久,他那柔韧的黑色的<br />侧影衬着光灿灿的天空勾勒得很清楚。后来他屈膝蹲下来,企图以一种异乎寻常的<br />强烈程度仔细地看我。他的手指在我的脸上动来动去,按一按我的两颊,熟悉一下<br />我下额的曲线,试一试我的鼻尖的弹性。他把我的手臂抬起来,抬到头的上面,然<br />后俯在我的身体上,就像一个解剖学家准备解剖一具尸体那样专心致志一寸一寸地<br />弄清我的身体。他好像已经忘记我还能看,还有呼吸,在我心智中还可能出现一些<br />问题,可能还会不耐烦。但是,我非常了解驱使他趋向于我的这种人性的饥渴,所<br />以他这一套作法我不能去阻挠。最后,他笑了,仿佛从梦中醒来,顷刻之间注意到<br />了我在场,于是拿起我的手腕,把他的手指按在螺钢色的白皮肤紫色血管上,用一<br />种假作出来的责备口气对我说:“啊!看见你的血啦厂‘是不是我正在倒退到某些<br />异教徒的太阳崇拜?不,我不相信,另一方面,对传说中所谓”异教徒“真正的信<br />仰和仪式,我毫无所知,这种”异教徒“也许仅仅在我们那些神甫的想象中存在亦<br />未可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悬浮在无可容忍的孤独之中,不发疯,就自杀,<br />没有别的选择,社会整体提供给我的支持已不复存在,所以在本能上我需要找回那<br />种支持。与此同时,在我这个人身上建立起来并得以维护的结构已经荡然无存。因<br />此我被迫继续不断地进行摸索,使自己变成为自然本原一分子以求在与自然本原的<br />结合中找到得救的途径。希望岛的土地曾经给我提供初步可以维持的、还行得通的<br />解决办法,尽管它并不完善,而且不无危险。后来礼拜五突然来到,尽管他在表面<br />上屈从于我在地上的统治,但是,他以他的存在的全部力量把我的统治给摧毁了。<br />得救的路毕竟是有的,因为,即使礼拜五绝对厌弃地上生活,也并不因此就不是自<br />然本原一分子,因为他天生就是自然本原一分子,我同样也要变成这样的一分子,<br />却只不过是出于偶然的机会罢了。我是在他的影响下,在他继续不断地加之于我的<br />猛烈冲击之下,在漫长而又痛苦的变化道路上一步步前进的。被风似的精灵从地穴<br />里挖出来的人,他自己是不会变化为风的精灵的。在这样的人的身上,密度太大,<br />重量过重,成熟过程大缓慢。不过,太阳已经用它的光的魔杖点化了这个在地下黑<br />暗中埋藏很久的白白软软的大幼虫,它已经蜕变成为有金属似的前胸,还有一对闪<br />烁着金粉的翅膀的尺蛾,一个太阳孵育出来的生物,坚硬的、经久不变的生物,但<br />是,当那星体之神发出的光一旦不再哺育它,它就具有一种可虑可怖的软弱的特征。</p><p> 我就是昂多阿尔。孤独、固执的老公山羊,长着一把族长式的胡子,还有一身<br />洋溢着淫荡气息的羊毛,四个叉蹄顽强地扎根在多石的山上的土地的牧神,这就是<br />我。礼拜五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友情,于是他们两人之间展开了一种残忍可怕的<br />游戏。“我要让昂多阿尔飞,我要让昂多阿尔歌唱,”阿劳干人神秘莫测地说,说<br />过不止一次。可是为了叫这个老公山羊改宗,转化为风,它那副皮肉,经历过多少<br />折磨!经受过多少考验!</p><p> 风吹动的竖琴。礼拜五永远生存在现时的一刹那之间,对于把种种成套的零件<br />组装起来,要求耐性的持久研究,他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是抗拒的,但是,他的一<br />种准确无误的直觉竟发现了一种唯一与大自然相应和的乐器。风力吹动的竖琴不仅<br />是一种自然本原的乐器,使任何方位的风都唱出音调来;而且,也是唯—一种不在<br />时间延续中展开而归依于瞬间奏出的音乐的乐器。弦可以自行增多,也可以使某一<br />根弦依人的愿望发出某一个音符。这样,就可以制作出瞬间交响乐,只要有风拨动<br />乐器,从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个音符,嗷嗷嘈嘈齐声合奏,响声不绝。</p><p> 我看着他泡海水浴后从海浪的泡沫中笑着纵身而出,在我的思想里,有这样一<br />个词突然闪现出来:Venuste.礼拜五的venust. 这个罕用的名词的准确含义我不甚<br />了了,但他那坚实又富于光泽的肉体,在海水束缚下缓缓扭动的像舞蹈一样的姿势,<br />这种欣悦欢乐出自天然的优美,都让我情不自禁地把那个词喊了出来。</p><p> 这一点,其中的含义有如一束乱丝中的一根细丝,而礼拜五就是其中居于中心<br />的那一根,而且这也正是我要用心理清其中的深意的。再一个征象是:礼拜五这个<br />词在词源学上的含义。礼拜五,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正是维纳斯的诞生日。我还<br />要说:对基督徒来说,礼拜五也是基督死去之日。维纳斯诞生,耶稣死亡。在这一<br />目了然的巧合之中,我无法不让自己预感到某种非我所能理解的寓意,而使我过去<br />作为清教徒在我心中所有的信念,不免深深感到惶惧。</p><p> 第三条线索是:在弗吉尼亚号遇难之前,我最后一次听到人类对我讲过的那些<br />话。这些话,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人类在抛弃我、让我归于本原之前赠送给我<br />的一份精神食粮、一笔旅费,应该说,这些话已经用火一样的文字在我的记忆中留<br />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可叹呵,我能记得的仅仅剩下一些混淆不清的片言只语了!<br />不是吗,这就是:彼德。范。戴塞尔船长在一副塔罗纸牌上读出来的——或者他自<br />以为是读到的——那些预言。那时我还是一个青年人,因此在他的话里面多次讲到<br />维纳斯这个名字,他讲的话我那时听起来很感惶惑。他不是讲到我要在一处山洞里<br />变成隐士,后来维纳斯意外地来到,把我从山洞里引出来?这个从水中走出来的人<br />后来大概变成了弓箭手,用他的箭射向太阳?不过,对我最重要的并不在此。我记<br />得我在一张纸牌上曾经看到画着两个小孩——一对孪生子,两个天真无邪的人——<br />手拉着手,站在象征着太阳之城的城墙前面。范。戴塞尔曾经对这一图形作过解释,<br />说到自身循环的性关系,自身封闭的性关系,他还讲到蛇咬自己尾巴这种象征性的<br />说法。</p><p> 因此,关于我的性欲的问题,我想起礼拜五不止一次在我心中引起鸡奸的邪念。<br />首先,这是因为他来得太迟了:我的性欲已经变成自然本原式的,已经转向希望岛。<br />特别因为维纳斯尚未从海水中走上岸来,为了引诱我而大肆践踏我的海岸,后来迫<br />使我转向了她的父亲乌拉诺斯。问题不在于使我再沉沦下降回到人类的爱情,问题<br />是使我本原改变而不脱离自然本原。在令天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我过去和希望岛<br />的爱情仍不免是对人性范型的效法。总之,我使土地受精,一如我对一个妻子所能<br />做到的那样。礼拜五迫使我从根本上发生转变。那穿透一个男性爱人腰部的一次狂<br />暴的欢快,对于我来说,已经发生了变化,变成一种温柔细腻的销魂大悦,将我0 <br />&至顶紧紧包缠,让我心荡神驰,太阳神把他的光芒浸润我有多久,我沉浸在销魂<br />状态中就有多久。再也不会有物质丧失,正如没有动物会在性交后怀有悲凉之感。<br />我的乌拉诺斯式的爱反让我充满生命力,让我精力充沛无分日夜。如一定要把这种<br />太阳式的性交换成人类的术语来表达,那么可以说我是属于女性一类,如同是上天<br />的妻子,这样确定我的地位才算妥当。但这种拟人化是错误的。真实情况是,在礼<br />拜五和我已经进入最高境界时,性的区别已经被超越了,礼拜五可以与维纳斯同一,<br />同样也可以用人类的语言说成:我把我自己大大张开来承受最大的星体授精。</p><p> 一轮满月高悬在天空,月光晶莹明亮,我在这里写下这几行字,甚至不需要一<br />盏灯来照明。礼拜五已经睡去,睡在我的脚边,蜡成一团。远非现实的环境,在我<br />四周任何日常熟悉的事物全部被废弃消除,这种匾乏赋予我的种种观念里有一种如<br />同稍纵即逝而又重新获得般的轻盈飘忽、无理性无根由的特征。这样的冥想不过是<br />献给明月的一次夜餐吧。灵智呵,即将逝去的观念向你致敬!</p><p> “巨大的奇幻的明灯”,照得天空群星隐没,就像一颗巨大无比的粘糊糊的蛋<br />清球在天空上飘浮。它那几何学的形体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它的物质在激荡旋转,<br />激起一种内部的创造活动全面展开。它模糊不清的轮廓在蛋白那样的白色中初初显<br />现于外,随之就又趋于隐没,杂乱地伸出外面的肢体互相又拼合在一起,刹那之问,<br />有一些笑着的面容出现,随后,这一切又都溶解成为乳白色的涡流。旋涡加速回旋<br />转动,速度快得像静止一样。月球好像由于极度震荡而冻结了。月球上的混乱的线<br />纹渐渐显现出来,变得清晰了。一只卵的两极各有一个中心。从卵的这一端到另一<br />端有许多奇妙的曲线穿来穿去。两个中心点变成两个人头,曲线变成两个身体的连<br />结线。两个相似的人,一对双胞胎,在月球里面妊娠结胎。这一对双胞胎互相连结,<br />他们轻轻动一动,仿佛从百年睡梦中刚刚醒来。他们的动作开始像懒懒软软、迷迷<br />们们的抚慰,后来就大不相同了:他们彼此竭力要互相挣脱开来。各自彼此都同自<br />己的那个纠缠不去的浓黑的影子打斗,就像一个婴儿在黑暗潮湿的母体里挣扎一样。<br />没有多久,他们两个又互相爱抚,喜不自胜地各自独立地伸伸直,在暗中寻索抵达<br />他们亲如兄弟的亲密关系的通路。朱庇特化为天鹅,给丽达的卵受精,因而生下两<br />个狄俄斯库里,是太阳之城的一对孪生子。这一对孪生兄弟比人类的双胞胎更亲密<br />无间,因为他们两个人共有同一个灵魂。人类的双胞胎是多元的。太阳城的“孪生<br />子”是单元的。结果是他们的肉体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密度——比之人类双胞胎的<br />肉体。精神渗入少两倍,毛孔少两倍,重量肉质则要比人大两倍。由此他们永远保<br />持青春不衰,永远保持着他们非人类所有的那种美。在他们身上,有着玻璃、金属<br />那样的釉彩发光的外表,发光但又不具有生命。因为他们不是历史兴衰擅替一代一<br />代世系下传的一个个环节。这就是秋俄斯库里,从天上飘落下来的流星,来自垂直<br />的猛然落下的新生一代。他们的父亲太阳为他们祝福,他的火焰紧紧裹着他什1 ,<br />并且将永恒地授予他们。</p><p> 从西方生出小小的一片云影弥漫在丽达的卵上。礼拜五向我伸过脸来,神色异<br />常,讲出许多互不连贯的语句,声调异乎寻常地快,接着,又昏昏睡去,两腿好像<br />害怕似地拳曲在腹上,两手紧紧捏起,放在他那黑色的头的左右两侧。维纳斯,天<br />鹅,丽达,狄俄斯库里……我在一座隐喻的森林中不停地摸索着,我在寻找我自己.</p><p>第十一章</p><p> 礼拜五正在采爱神木的花准备做香水,一眼看见在东侧海面水平线上有一个白<br />点出现。他立刻从树上沿着一条一条树枝跳下来,跳到地上,一口气朝鲁滨孙跑去,<br />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鲁滨孙刚刚刮好胡子。尽管这个消息让鲁滨孙震动,可是他仍<br />然不动声色。</p><p> “咱们要有客人来了,”他简单地说,“所以我更应当梳洗好。”</p><p> 礼拜五激动到了极点,爬上乱山石最高的顶上。他带着望远镜,对着那已经可<br />以看得清的海船调整焦距。原来是一条带桅楼的纵帆船,桅杆高高的,船体轻巧灵<br />活。这条双桅船张满帆,乘着强劲的东南风以大约十二或十三节的速度在海面上航<br />行,这股风正猛推着它沿希望岛那一片布满沼泽的岸边驶近。礼拜五急忙跑来把这<br />许多细节告诉鲁滨孙,鲁滨孙只顾拿一把大观娼梳子梳理他那浓密如鬃的棕发。然<br />后,爬上他的脉望台。那条双桅船的船长想必断定岛上这一带海岸不可能靠岸,因<br />而改变了船帆前下角索的方位。桅顶小帆已经降到甲板面上,另又布置右舷前下角<br />索,以右舷风行驶。接着,降下大帆,扯起小帆,沿着海岸,逆风而进。</p><p> 礼拜五跑来通知鲁滨孙来访者绕过了东岸沙丘地带,很可能在平安湾抛锚。最<br />重要的事情是弄清那是什么国籍的船。鲁滨孙和礼拜五一起向平安湾走去,一直走<br />到沿岸最后一排树后面,鲁滨孙拿起望远镜,对准那条船看着,只见那条船掉过头<br />来,船尾对着风头,在离岸约有两链远处停稳。不一会儿,锚链从锚链筒里哗啦啦<br />往下滑的声音清晰可闻。</p><p> 最近一个时期才出现的这种类型的船舶,鲁滨孙从未见过,但是从后桅斜论上<br />挂着的Union Jack旗,他确定船上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胞。这时,他才在海滩上向前<br />走了几步,怦然像一位统治者前去迎候到他的领土上进行访问的外国人。在那船上,<br />一条小艇已经乘上好几个人,从吊杆上摇摇摆摆下降,一接触水面,就溅起一束发<br />出虹彩的水波。接着,小艇上的许多技木桨打着波浪往岸上划过来。</p><p> 站在小艇船头上的人手持挠钩钩住岸边岩石之前,这仅有的若干片刻时间,鲁<br />滨孙突然感到竟有异常沉重的分量。就像一个灵魂即将飞逸即将死去的人一样,他<br />把他在岛上的全部生活自始至终全面审视了一遍:打造越狱号,沉溺在污泥臭水之<br />中,希望岛的狂热的组织建设工作,山洞穴居,小溪谷之事,礼拜五不意到来,火<br />药爆炸,尤其是在这“时间”的广阔天际的涯岸上,完全未经测度的时间的领域内,<br />他在一片宁静的幸福中完成了向太阳城的转变。</p><p> 艇中堆着许多小木桶,是用来给船上补充淡水的,在小艇的尾部可以看到一个<br />人站在那里,头上戴着草帽,向前压得低低的,下面露出一把黑胡子,穿着长统靴,<br />带着武器,毫无疑问,这是船长。他即将是人类社会将把他鲁滨孙包罗在它的语言<br />和行为的罗网之中,让他再度回到那个庞大的体系之中去的第一个人。在他的手接<br />触到那位人类全权代表的手的那一刻,这位孤独者千辛万苦日复一日耐心结构而成<br />的宇宙就将面临可怕的考验。</p><p> 艇底擦在水下沙底上,据柱往上一翘,小艇就停下来不动了。艇上的人纷纷跳<br />到海浪里,企图把小艇拖到上涨的潮水的外面去。那个长着满脸黑胡子的人向鲁滨<br />孙伸出手来。</p><p> “威廉。亨特,布莱克普尔人,双桅船白鸟号船长。”</p><p>“今天是什么日子?”鲁滨孙问道。</p><p> 船长突然听到这么一问,很感奇怪,转过身去对着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这人<br />大概是他的大副。</p><p> “约瑟夫,今天是几号?”</p><p> “一七八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礼拜三,阁下,”他回答道。</p><p> “一七八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礼拜三,”船长又转过身来对鲁滨孙重复说了一<br />遍。</p><p> 鲁滨孙的头脑紧张忙乱地思索着。弗吉尼亚号失事发生在一七五九年九月三十<br />日。正好是二十八年零两个月又十九天。自从他流落岛上以来,不管他亲眼目睹了<br />多少事情发生,又发生了怎样深刻的变化,竟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在鲁滨孙看来,<br />恍若做了一场大梦,真是荒诞不经。可是他终究不敢再问一问那位大副,给他证实<br />一下这个日期,这个日期对他来说,将永远属于一个更遥远的未来。他甚至决定对<br />这些新来到的外方人隐瞒弗吉尼亚号遇难的日期,这既是出于某种自爱之心,同时<br />不无顾虑,唯恐他们把他看成一个骗子,或者把他看成一个怪物。</p><p> “我当时搭荷兰圆头帆船弗吉尼亚号旅行,船长是彼德。范。戴塞尔,符利辛<br />根人,后来我就被丢在这里的岸上了。我是这次海难事故唯—一个死里逃生的人。<br />这次打击不幸在我思想上弄得我记忆力全部丧失,特别是这一次灾难发生的日期我<br />怎么想也想不起来。”</p><p> “在所有我到过的港口都没有听人说起过这条船,更不要说它的失踪了,”亨<br />特发表意见说,“不过,看来这同美国的战争把一切海上联系都搞乱了不无关系。”</p><p> 鲁滨孙弄不明白这是指哪一次战争,不过他也知道,如果他想别让人看出自己<br />对世事全然不知,那他就必须小心谨慎,不要多言。</p><p> 这时礼拜五帮着大船上来的那些人往下卸装水的小木桶,并且陪他们到最近有<br />泉水的地方去。鲁滨孙见他这么轻而易举地同这些不相识的人接触交往,不禁大为<br />吃惊,他本人这时只觉得同亨特船长相距如此之远。事情的真相是:如果说礼拜五<br />在这些水手面前大献殷勤,那显然是希望他们尽早把他带到白鸟号上面去。鲁滨孙<br />本人也急于想上去看看这艘精致的帆船,这船修长优美,建造得结实灵巧,便于在<br />波涛上顺风飞驰,这迫切心情要掩饰也是掩饰不了的。这期间,这些人以及这些人<br />带来的一切,又在他身上引起难以忍受的不快,他使尽力气要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br />压下去。不错,他没有死掉。在他这许多年孤独生活中,他战胜了疯狂。他终于达<br />到一种平衡——或者说,达到一系列的平衡——其中,希望岛与他,以及后来希望<br />岛、礼拜五与他,已经形成可以保持平衡,甚至不妨说可以达到至高幸福境界的星<br />座。他经历过痛苦,他曾经从死的危机中挣扎过来,此后,他感到可以和礼拜五一<br />起从他的各个方面与时间对抗,并且——说像流星被抛向空间而不产生摩擦阻力一<br />样——继续沿着他那不确定的轨道运行下去,也不必管张力是否降低,是否疲软松<br />弛。不论怎么说,与另一些人面对面对质,对他仍然是一次极严重的考验,也可能<br />就此出现新的事态进展。如果回到英国,鲁滨孙在人类之国的环境下能不能保持他<br />已经接触到太阳国赐予他的幸福,并继续把他提高到最高级威力之上,谁知道?这<br />就如同琐罗亚斯德把他的灵魂放在荒漠的太阳下长期加以熔炼,然后再投身到污浊<br />秽恶的人世传播他的智慧。</p><p> 其间,他和亨特的谈话来得十分吃力,总是谈不下去,随时有陷入一句话也说<br />不出来的难堪境地。鲁滨孙试图让对方了解一下希望岛的野味和新鲜食物的资源,<br />鲜蔬如水田芥和马齿定,这些东西预防坏血病再好也没有了。有些人已经攀着棕桐<br />树鳞片似的树干爬上去用军刀把许多棕桐树芽菜砍下来,还可以听到跑着追赶山羊<br />的那些人纵声大笑。鲁滨孙不无骄傲地想道:若是在过去他准备把岛建设成为花园<br />城市那个时代,看到这一帮粗鲁贪鄙的家伙这样躁确这座花园城市,他不知该是多<br />么痛苦。这一帮毫无约束的混账畜生的所作所为之所以引起他特别注意,决不在于<br />他的树木被愚蠢地毁坏、他的家畜被无故屠杀,不是因为这个,而在于这些人,他<br />的同类,既熟悉亲切又疏远陌生的同类,在于他们的行为气质。在希望岛财政局建<br />筑的遗址上,草已经长得很高,有风吹来,丛草堰卧下去,发出轻柔如丝一般的喃<br />喃细语。有一个水手竟在这地方接连捡到两块黄金。他立刻高呼喊叫,把他的伙伴<br />纠集拢来,七嘴八舌可怕地争论了半天,决定放野火烧掉整片草地,以便于寻找黄<br />金。总之一句话,这些黄金本来是属于他的,牲畜在岛上这块唯一在雨季也不会变<br />成沼泽的牧场,也将要被剥夺了,鲁滨孙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意念。每一次发现什<br />么新东西,这帮混帐东西少不得一次争吵打骂,鲁滨孙为之愕然,他也没有心思注<br />意听船长的谈话,船长这时正在对他讲派到美洲支援起义者的法国军队如何暗中从<br />海上被输送过去。大副则大谈其贩卖非洲黑奴怎么是桩有利可图的好买卖,向他传<br />授贩奴的一套窍门,说黑奴可以换得棉花,糖,咖啡,还有靛蓝,这就构成理想的<br />返航装载货物,在欧洲各个港口商埠一路售出,获利极为丰厚。所有这些人,个个<br />都有自家的算计,都是自顾自,没有一个人想到问他自从沉船出事以来的经历和遭<br />遇。就是礼拜五,在他们眼里似乎也不存在什么问题。鲁滨孙明白:过去他也和他<br />们一模一样,是在同样的动机下——贪婪、骄傲、暴力——教养起来的,他知道在<br />他自己身上也保留有一部分依然还是属干他们一类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他又<br />以一一个昆虫学家的漠然态度来看待他们,一个昆虫学家俯身注意察看昆虫社会,<br />蜜蜂或蚂蚁的社会,或者突然掀起一块石头,观看很不可靠地属集在一起的潮湿虫<br />时,就是这样的心境。</p><p> 在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内部相当紧凑而协调的世界,<br />有它自己的价值,有它的引力中心与斥力中心,还有它的重心。所有的可能性,不<br />论何等千差万殊,互不相同,但在现时它们共存于希望岛的小小形象之中——多么<br />简单化,多么表面化!——正是在这个形象的四周,它们组合在一起,正是在这个<br />形象中的一个小角落,有一个沉船遇难的人,名叫鲁滨孙,还有他的混血种的仆人。<br />这个形象虽然居于中心地位,但是它在上述每一个人身上都打上了暂时的、瞬息即<br />逝的印记,注定在极短暂的延续之后即归于虚无,而这一形象也是因为白鸟号偶然<br />改变航线才从虚无中引出来的。这些可能的世界中每一个可能的世界都自然而然要<br />求它的现实性,以使自身得以实现。他人就是这样一种迫切要求过渡到现实的领域<br />而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如果说他是冷酷无情的,为自己的,自私的,不道德的,对<br />这种迫切要求拒而不纳,予以驳回的,那是因为:过去的鲁滨孙受到的教育尽管在<br />他身上大力灌输,但是,经过这许多年的孤独生活,他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所<br />以现在他问自己:已经丧失的习惯,要想再行拾起,到底能不能办到。而且他把成<br />为这样的可能世界的渴望与那个由每一个可能世界所包围的希望岛的注定要消灭的<br />形象混淆起来了,他觉得:把他们声称要争得的尊严给予他们,势必就会把希望岛<br />一笔勾销,使它化为乌有。</p><p> 小艇满载蔬果和野味,还有捆上四只脚拼命挣扎着的羊羔,运回白鸟号,第一<br />趟运回的东西已经卸下又返回海岛,那些水手正在等候船长下令,以便第二次启运。</p><p> 船长对鲁滨孙说:“如果您能光临我们船上,和我们一起用餐,我将感到十分<br />荣幸。”他也不等鲁滨孙回答,就命令手下人把淡水运走,然后再来接他和他邀请<br />的客人。自从登上海岛以后,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态度,现在他态度一变,不<br />无牢骚地谈到他这四年来度过的生活。</p><p> 原来他是皇家海军的一个年轻军官,满怀年轻人的热情,投身于美国独立战争。<br />他在海军上将豪指挥的舰队服务,在布鲁克林战役和攻克纽约的战役中战功卓著。<br />胜利出征之后,接道而来的却是败北,这样的思想准备他可是一点也没有。</p><p> “青年军官没有一个不是在狂热进军的必胜信念中培养出来的,”他说。“我<br />看,教育他们相信可能先吃败仗,让他们学会一倒下还能再站起来,以十倍的狂热<br />再去战斗这样一种极难学会的本领,那才是最明智的。在败退中战斗,把溃散的军<br />队再召集起来,在惊涛骇浪中把敌人炮火轰毁过半的舰只重行装备,再投入战斗,<br />那才是最困难最不容易办到的事。而有人却认为照这样培养训练我们的士官是可耻<br />的事!历史给我们提供的教训已经够多的了,最伟大的胜利都是转败为胜的,是战<br />胜失败才取得的,随便哪个马夫都明白:赛马场上的马都是在终点才被超过的。”</p><p> 多米尼加岛与圣卢西亚岛的败绩,以后多。巴哥岛的弃守,都使亨特感到意外<br />而且吃惊,使他对法国人恨之入骨。继萨拉托加签降之后,又是约克镇的签降,宗<br />主国准备卑怯地放弃英国王冠上最美的花饰,由此把一直是他生活动力的对英国荣<br />誉的狂热感情打得粉碎。在宣布英国耻辱地撤出殖民地的凡尔赛协定之后不久,他<br />脱下皇家军官团制服退役,由此改行转到商船方面来了。</p><p> 商船这一行他认为是自由人干的行业,他除了水手之外什么也不是,所以干商<br />船一行时这么低声下气,受到很大的约束,使他感到很不适应。那些住在陆地上的<br />船主既贪婪又胆小,人们一向对这种人是看不入眼的,可他在船主面前必须把对他<br />们的藐视掩饰起来;对于租船费,还要多费口舌,讨价还价;在提货单上签字画押<br />;制定、安排发货单,忍受海关官员上船检查;整个生活消磨在麻袋、包裹、大木<br />桶之间;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的确是太过分了。此外,还要加上一条:他发过<br />誓,他的脚决不再踏上英国土地,而且他对美利坚合众国和法国的仇恨也混而为一<br />了。正当他处在山穷水尽局面之际,机会来了——他着重指出,这是命运给他留下<br />的唯一的机会了——人家把这个白鸟号船长的职务委托给他,这白鸟号货舱容量有<br />限,但作为帆船质量却很出色,注定只能装载体积小的货物——茶叶、香料、稀有<br />金属、宝石或鸦片——搞这种买卖得担风险,还带有神秘意味,这正投合他那喜欢<br />冒险的浪漫性格。按他这种处境无疑是搞贩卖黑人或海盗这一行更为适宜,不过他<br />所受的军人教育又使他对这种搞劣等货色买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p><p> 鲁滨孙跨上白鸟号甲板,礼拜五兴高采烈地在甲板上迎接他,礼拜五是跟着前<br />一趟船到大船上来的。这个阿劳干人好像成了全体船员认领的义子被收留了,好像<br />他原本就出生在这条船上似的,看来他跟这条船已经混得很熟了。鲁滨孙过去曾经<br />有机会注意观察过原始人见到人类工业制造品表现出来的那种惊奇赞赏心情,可以<br />说,他们是按照他们的尺度珍视宝爱这些东西的,比如刀,衣服,必要的话,再加<br />上小划子之类。超出这个尺度,虽好若无,对他们说,就是不存在的,也就无所谓<br />喜欢了,一座宫殿或者一条大船,在他们看来,无疑都属于大自然的产物,如同一<br />处山洞或一座冰山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在礼拜五,情况并非如<br />此,所以,鲁滨孙开始认识到礼拜五在船上表现出来的直接理解力,原是受他的影<br />响的结果。随后,他看到礼拜五又向桅杆侧支索那边跑过去,攀着侧支素一直往上<br />爬,爬上桅楼,又从那里走到踏脚索上,虚悬于距海面五十尺高的半空中,兴奋得<br />大叫大笑,荡秋千似地在上头荡来荡去。这时,鲁滨孙想到礼拜五浑身上下流露出<br />来的那种风所赋予他的特性——羽箭,风筝,由风拨动的竖琴——于是,他恍然有<br />所了解:一艘大帆船,一艘像这样灵巧又大胆地配备着帆缆索具的船,那正是胜利<br />的真正体现,征服太空的壮举。鲁滨孙因此不免感到有点儿悲哀,何况他觉得自己<br />竟然一反本意地被拖到了这样一个世界里来,他心里就更反感,一阵怒气不禁涌上<br />心头。</p><p> 他发现在前桅桅脚边上还捆着一个小小的像人似的形体,半身光着,错缩成一<br />团,这叫他更加觉得不是滋味。这是一个小孩,大概有十二岁模样,瘦得像剥了皮<br />的猫一样。他的脸看不清,只见长着一头红发,又密又厚,使细弱的两肩更显得弱<br />小不堪,他的肩肿骨突出在外,就像小天使伸出两个翅膀似的,背脊上有一条红棕<br />色血污直往下流,背上是一条条的血痕。鲁滨孙眼睛望着他,脚步也放慢了。</p><p> “这是简,我们的一个小水手,”船长告诉他说。他转过头去问大副。“他又<br />怎么啦?”</p><p> 就像盒盖一开就跳出一个木偶魔鬼来一样,食品贮藏室舱口立刻伸出一张好吃<br />好喝养得肥嘟嘟红光闪闪的脸来,头上还顶着一顶厨房领班的那种白帽子。</p><p> “简直拿他没办法!今天早上,做事不当心,鸡肉馅饼里放了三回盐,他给我<br />把它糟蹋掉了。我用绳鞭抽了他十二下。再不改改,还有得抽呢。”</p><p> 那脑袋就和它突然冒出来一样,突然又缩回去不见了。</p><p> “放开他,”船长对大副说,“船长室里用得着他。”</p><p> 这顿午餐,鲁滨孙是和船长、大副一起吃的。他没有听到有谁说起礼拜五,礼<br />拜五大概和船员们在一起吃饭。鲁滨孙在餐桌上也不必挖空心思找什么话来谈。他<br />的主人似乎一开始就示意他了解他们的情况,关于他自己和礼拜五都可以不谈,不<br />必吐露什么,这种谅解他觉得很不坏,他可以从从容容观察一切,悠闲自在地沉思<br />默想,愿意想什么心思就想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什么都想了解了解,<br />或者不如说,他很想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在眼睛里,都吸收进去,并且全部消化掉,<br />可是他的耳朵听到的,和盛在盆子里一道道络绎不绝摆上来的小锅菜和红烧肉没有<br />什么两样,油腻味重,难以消化。他非常担心胃里消受不了,不要一下子都翻出来<br />把他一点点发现的这个世界和这种种风习一股脑儿都呕吐出来。</p><p> 使他深感厌恶的主要不在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高等文明人以无辜而坦然的态度<br />表现出来的这种粗暴、仇恨和贪得无厌。不难想见——而且无疑也可找得到——另<br />一些人,他们处在上述这些人物的地位上,毕竟还是温存、宽厚、高贵慷慨的,但<br />在鲁滨孙看来,那罪恶远比这要深刻得多。他从他自己就可以揭露这种恶存在于某<br />些目的不可救药的相对性之中,他发现他们无例外地都在拼命追求这些目的。因为<br />作为目的他们所希求的正是某种财产的获得,某种财富,某种满足,但为什么要获<br />得财产,取得财富,得到满足?可以肯定,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鲁滨<br />孙一直在想,这样的谈话弄到最后一定会使他和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人,比如说,<br />和船长弄得相持不下,互相对立。他也许会问他:“你为什么活着?”亨特显然是<br />无从回答的,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把问题抛回给这位居住在荒岛上的孤独者。于是,<br />鲁滨孙用他的左手向他指一指希望岛那片土地,他的右手举起来指着太阳。船长愣<br />住了,接着,不可遏制地张口大笑,面对着鲁滨孙表现出来的这种智慧,他简直像<br />疯了一般哈哈大笑,止也止不住,确实,他怎么能设想太阳这个巨大星体除了一团<br />火之外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又怎么能想象在太阳上面也存在着精神?还具备永恒的<br />能量放射出来、在他身上展开的生命存在?</p><p> 侍候大家吃饭的,就是那个小水手简,腰上围着的白色大围腰,把他这个人一<br />半吞没了。他的瘦削的小脸儿,上面还有一些雀斑,在那一大堆浅黄褐色的头发下<br />面更加显得弱小,鲁滨孙盯着他的眼睛看也是枉然,他的眼睛总是躲闪着,可是他<br />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叫人相信日光是照穿他的头发出光来的。对曾经沉船遇难的<br />鲁滨孙,他一点也不去注意,只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又作出什么错事。船<br />长匆匆讲了几句,有一种含蓄的激烈情绪穿插在言谈之中,然后很有分寸地沉浸在<br />很像是敌对和看不起人的沉默之中再也不说话了——这时,鲁滨孙想到自己好像是<br />一个被围困的人,长时间忍受敌人的骚扰而没有什么反应,所以最后他决定三十六<br />计走为上策,既然已经蒙受了严重的损失,还是赶快退到自己的堡垒里面去闭关自<br />守为妥。这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于是,大副约瑟夫蝶蝶不休讲个没完没了,他谈的<br />话题已经转到实际生活以及航海、技术进步这些问题上,由于别人对此都不甚了了,<br />所以他对他的上司显然是更加敬佩崇敬了。吃过午饭之后,他领着鲁滨孙走到舷梯<br />上,船长于是抽身回到他自己的舱室去了。大副为向鲁滨孙表示敬意,打算把最近<br />引用到航海方面来的一种新仪器给他介绍介绍,这就是六分仪,靠着这种仪器通过<br />两种反射影像系统的作用,就可以测出太阳在水平线上的高度,精确度是无可比拟<br />的,比传统的四分仪所能达到的精确度要高得多。鲁滨孙饶有兴味地听取约瑟夫热<br />情的说明,从匣中取出那个由黄铜、桃花心木和象牙装置起来的十分漂亮的仪器,<br />亲自调整使用了一番,感到非常满意,他对这个和他谈话的人的思想这么活跃也大<br />为欣赏,尽管此人眼界狭小,思路有限得很。鲁滨孙注意到聪明和愚蠢居然能够同<br />时在这个脑袋里共处并存,互相一点也不干扰,好比油与水在一起不相混淆一样。<br />约瑟夫谈论照准仪、仪器上的刻度盘、游标尺和反射镜,显得聪明多智。但同样是<br />他,刚刚不久,眼睛不停地瞟着简,说什么这小孩挨了一顿鞭子就诉苦抱怨,干不<br />该万不该,因为他的母亲原本就是水手们养的娼妇。</p><p> 太阳开始西斜。按照习惯,这时正是鲁滨孙为使自己充满热力而晒太阳的时候,<br />再过一会儿,阴影延伸,海风就会吹拂海岸上的按树籁籁作声、悄悄低语。应约瑟<br />夫邀请,他躺在眼楼凸出的边缘上,在风向仪的阴影下,久久地望着顶桅尖摇晃摆<br />动,在蓝天上写出来的一些不可辨认的字迹,一钩细细的新月有如透明的瓷片,在<br />天上呈现出迷离倘恍的景象,头稍稍侧过去一点,希望岛映入眼帘,沿着海波那是<br />一线金黄色的沙岸,上头是一片郁郁苍苍的绿影,还有乱石重重叠叠,向四下里伸<br />展开去。正是在这个地方,他意识到他心中的那个决心已经毫不容情地酝酿成熟了<br />:听任白鸟号自行离去,他要和礼拜五一起留在岛上。促使他决定和这条船上的人<br />分开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他诚惶诚恐必须拒绝他们生活<br />于其中并散布在他们四周的那种下流可耻以及那致人于死命的时间旋风。一七八七<br />年十二月十九日。二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这个无可争议的既定事实一直让他惊<br />愕不已。倘使他没有让船在希望岛触礁,他也许现在是五十岁开外的人了。他的头<br />发也许变得灰白,他的四肢关节也许格格破损,也未可知。他的孩子也许比他离开<br />他们的时候年纪都大,甚至他作了祖父也说不定。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希<br />望岛距离这条充满腐臭疫满之气的船有两链远,依旧岿然而立,就像是对于这种可<br />怕的堕落败坏的彻底否定。事实上,他今天比之于当初那个登上弗吉尼亚号虔诚而<br />又贪财的年轻人更要年轻一些,更加富有青春朝气。因为,他现在的青春不是易于<br />腐败霉烂的那种生物学意义上的青春,那种趋于衰老的青春。他的青春是一种矿物<br />的、神性的、太阳的青春。每天清晨,对他都是一个第一次起点,世界历史的绝对<br />的起点。希望岛在太阳神照耀之下,在永久的现时之中,颤栗着、激动着,既没有<br />过去,也没有将来,永远是现在。他决不脱离这个永恒的现在,在那完美之极致的<br />尖端上保持着平衡的现在,再堕落到那个败坏不堪、充满污尘和废墟的世界上去!</p><p> 他把留在岛上的决定向大家宣布,这时,只有约瑟夫表示惊奇。亨特仅仅冷冷<br />一笑而已。说到底在这样一艘不怎么大、其中位置都经过严格计算的船上不必再额<br />外增加两个旅客,他从心底里感到满意也未可知。对于这一天装上船来的一切,作<br />为海岛的主人鲁滨孙的慷慨的具体证明的那些礼物,他客气了一番,对此表示十分<br />重视而且十分感谢。作为回报,他送给他一条在船尾有固定定向装置的小快艇,他<br />自己另外还有两条按一定规格制造的救生艇。这是一条轻型小艇,模样看来是很不<br />错的,在风平浪静或一般不太恶劣的天气里一两个人驾驶是很理想的,比礼拜五的<br />那条陈旧的独木舟要好多了,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当夜色将临,鲁滨孙和他的同伴<br />就驾着这条小艇返回岛上来。</p><p> 鲁滨孙原以为他要永远失去的土地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中,仍然归他所有,他<br />感到的那份欣喜快乐和红光烂漫的夕阳交相辉映,非常和谐一致。他真是如释重负,<br />但是在身边一片宁静中好像有些什么阴森森的东西存在着。比受到什么伤害还要严<br />重,他感到自己衰老了,仿佛白鸟号的来访标志着为期很久的幸福的青春时代已告<br />终结。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天一亮,这条英国船就要启锚开航,沿着它<br />漂流的航线继续远航而去,载着它那内心阴暗的船长连同他的奇思异想。在这二十<br />八年来唯一靠近希望岛的船的航迹过去以后,平安湾里的海水自行闭合,是不会留<br />下什么痕迹的。鲁滨孙没有明说,本意却还是让人听出来了:他不愿意这个小岛的<br />存在以及它的方位被白鸟号的船员泄露出去。他这份心愿与这个神秘人物亨特的性<br />格是太对路了,以致不会不让他尊重这一点。所以,在这狄俄斯库里宁静的永恒中,<br />突然闯进来的这二十四小时的混乱嘈杂、瓦解破坏的插曲,就此告一段落。</p><p>第十二章</p><p> 晨爆初露,只见到一点灰白光色,鲁滨孙就从阿劳卡里亚树上爬下来。他一向<br />的习惯是太阳升起之前一直睡着不起,目的是尽可能把这一段迟钝乏力、一日之间<br />由于距日落黄昏最远而最贫乏难受的时间段落压缩到最低限度。可是,昨天吃下的、<br />已经吃不惯的那些肉食、酒类,还有那暧昧不明的焦虑不安,弄得他夜不安眠,心<br />情十分焦躁,夜里几次突然醒来,时睡时醒,睁着眼睛失眠。他在一片黑暗包围之<br />中躺在那里,某些固定观念,折磨人的胡思乱想一直纠缠不休,简直无法制止,整<br />整一夜,他都是在它们掌握之下度过的。所以现在他赶快起身,把缠着他不放的这<br />许多胡思乱想赶快甩脱开去。</p><p> 他在海滩上走了几步。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白鸟号已经走了,不见了。在没<br />有什么颜色的天空下,海水是一片灰色。露水很重,植物沉重地负载着丰盈的露水,<br />在这一片灰色的光辉下,既没见光亮,也不见暗影,像是一片悲伤的清醒意识,各<br />种植物都泪水盈盈地弯身折腰。鸟雀也呼不出声,冷冷然缄默不语。鲁滨孙觉得自<br />己身上给挖出了一个空洞,一个发出响声的黑咕隆哈的空罐槽,里面充满着失望,<br />从这里面冒出恶心欲呕的感觉——像一种含毒的液体一样,弄得他满嘴都是含胆汁<br />的苦苦的唾液。在海岸上,海波柔软无力地伸上岸来,轻轻抚弄一下一只死螃蟹,<br />然后又若有所失地怅然退下。几十分钟,至多一个小时过后,太阳升起来了,又向<br />宇宙万物包括鲁滨孙在内倾注生命和欢乐。但直到此时,他还在抵制着去唤醒礼拜<br />五这样的诱惑。</p><p> 白鸟号来访,鲁滨孙一礼拜五一希望岛这个三角关系的微妙平衡受到严重的破<br />坏,这是无庸争议的。希望岛疮瘦满身,显然可见,不过,总的说来,是外伤,是<br />在表面上,过几个月就可以平复。但是,白马号这只在海上跑得很快的漂亮的猎犬,<br />在海风吹拂下一俯一仰该是多么动人,礼拜五要多少时间才会把它忘记?鲁滨孙决<br />定留在岛上,事先并没有和他的同伴好好谈过,他为此深深自责。不过,第二天早<br />晨他倒没忘记把从约瑟夫那里听来的关于贩卖黑人,以及昔日美洲殖民地黑人所遭<br />受的命运这种种可怕的细节讲给他听。所以他的懊悔——如果说他真懊悔的话——<br />也就减轻了不少。</p><p> 他心里一边想着礼拜五,一边身不申己地走近那两株胡椒树,礼拜五过夜和白<br />天一部分时间睡觉的吊床就是吊挂在这两株胡椒树之间的。他并不想叫醒他,他只<br />是想看看他,看到他静静的天真的睡在那里,就会让他受到鼓舞。</p><p> 吊床上空空如也。更令人吃惊的是礼拜五睡午觉喜欢玩的那些小玩艺儿——镜<br />子,吹管,竖笛,羽毛等等也都不见了。鲁滨孙好像突然被猛击一掌,万分焦急。<br />他急忙往海滩奔去:小快艇和独木舟都在,已经拖在陆地上。如果礼拜五打算回到<br />白鸟号上去,他必得借用这两条船中的一条,用过之后,那条船不是弃在海上,就<br />一定是吊上大船带走。距离那么远他竟敢冒险从水里游过去,不大可信。</p><p> 这时,鲁滨孙开始在整个岛上四处奔跑,大声喊叫着,叫他的同伴的名字。从<br />打造越狱号的港湾直到岛的东岸沙丘地带,从山洞到纠色小溪谷,从西海岸森林区<br />直到东侧的泻湖地带,都跑遍了,他一面跌跌撞撞跑着,一面不停高声喊叫,绝望<br />地认为找也是白找,心想再也找不到他的礼拜五了。他简直不懂礼拜五怎么竟会背<br />弃他,但是面对着他已经像他初到岛上来的时候那样孤单单一个人留在岛上的明显<br />的事实,他已无法退却。这令人惊恐不安的东寻西找,又把他带到多年没有再去过<br />的、充满着种种记忆的地方,最后,他累得精疲力竭,实在支持不住了。他只觉得<br />打造“越狱号”锯木的红木屑在手指上又在滑落,在他脚下,好像又要滑到那烂污<br />泥的温湿的泥浆里去。他在森林里居然又找到他的那本《圣经)已经变得硬梆梆的<br />纹皮书面。整本《圣经)几乎已经烧毁,只有《列王纪《上》有一段在余烬中留存<br />下来,他老眼昏花模模糊糊地念道:“大卫王年纪老迈,虽用被遮盖,仍不觉暖。<br />所以臣仆对他说:不如为我主我王寻找一个处女,使她伺候王,奉养王,睡在王的<br />怀中,好叫我主我王得暖。”</p><p>鲁滨孙懂得,在昨天还不存在的这二十八年的重负刚才已经压在他的肩上了。<br />白鸟号把这二十八年给他送来——就像一种致命的病菌一样,转眼之间,他一下就<br />变成一个老人。他懂得:对一个老人来说,最糟的恶运莫过于孤独。她……睡在王<br />的怀中,好叫我主我王得暖。实际上,现在他正在清晨的露水中冻得正在发抖,但<br />是,从今以后,没有人,再也没有人可以使他感到温暖了。最后一件纪念品在他的<br />手指下出现:那是泰恩的颈圈,已经霉烂得不成形。已经逝去的岁月,本来好像早<br />已抹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由于有这许多污秽不堪、令人心裂胆寒的遗迹,就<br />会又被回忆起来。他头倚在柏树树干上。他的面孔在抽搐,不过,老人是不会哭的。<br />他的胃在翻腾,他胃里那些带着一股酒味儿的呕吐物于是都呕在秽土上了,他坐在<br />亨特和约瑟夫对面吞吃下去的那一桌可耻的酒席全部都呕吐出来了。等他吐完,抬<br />起眼睛来一看,正好和齐集在几尺开外、严如一群衣冠楚楚的法官的秃骛的眼睛碰<br />到一起,它们正拿红红的小眼睛盯着他看。它们居然如此这般都跑了来,来赴这个<br />与过去的时间相会晤的约会来了!</p><p> 那么,是不是必须重新开始,种植、饲养、建筑,等待另一个阿劳干人到来,<br />等新来一个阿劳干人再把这一切付之一炬,放一把火把这一切全部轰毁,以促使他<br />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真是开玩笑!真是莫大的讽刺!事实上,在对间与永恒之<br />间,是没有循环往复的。永远的重复,不是时间的私生子,就算是永恒的私生子,<br />也只能是一种疯狂。对他来说,出路只有一条:再去寻找那条通向超越时间、只有<br />无罪的人居住着的灵薄狱的某地,他在灵薄狱中已经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在攀登上<br />升,白鸟号来临使他又行堕落下来。但是,年衰人老,缺乏力量,叫他如何重登这<br />种历尽千难万险才达到的得天独厚的境界?莫非就该索兴渐渐死去,一死了之?死<br />在这个岛上,死后几十年之内无疑不会有人来侵犯死的孤寂,难道死不是对他此后<br />最适当的一种永恒而独一的形式?不过,对专吃死尸的秃望,千万得注意,千万得<br />躲过它们从不放松的警觉性,哪里只要有死亡,它们神秘兮兮地总会先得到消息,<br />并随时准备履行送葬的例行公事。他的那副枯骨掩埋在希望岛的石块之下,想必是<br />白白的,像一副骨制的游戏棒零乱地抛在那里,想必不会有谁把那一场游戏格局打<br />乱。希望岛上伟大的孤独者不为人所知的离奇故事就此便告结束了。</p><p> 他迈着小步向着乱石丛中走去,岩石逐渐升高,到达山洞所在地。他确信从这<br />些石块缝隙里钻进去就有办法潜入山石更深处以便躲避野兽的侵害。也许凭着昆虫<br />坚韧不拔的耐性他会找到那地下岩石洞穴的入口。他只要拳曲成胎儿那样的姿势,<br />那个洞穴就可以容得下他,在那儿只要两眼一闭,生命便会舍他而去,这时他的衰<br />竭、空无所有该是多么彻底,他的悲哀,又该是多么深不可测。</p><p> 事实上,他找到了一条通道,唯一的一条通道,比猫洞稍大一些,而且他觉得<br />自己已经变小缩紧,可以钻得进去,他能钻到里面去,他不怀疑。他在暗影之中摸<br />索探察,估量里面有多深,这时,他相信他看到里面有什么东酉动了一下。一块石<br />头在里面滚落下来,一个人的身影把这黑洞洞的有限空间给堵塞了。这身形一扭两<br />扭从这狭窄的洞眼里脱身而出,站在鲁滨孙面前的原来是一个小孩,右臂弯着放在<br />额头上这着光亮,或许也是为了防备有谁一巴掌打下去。鲁滨孙震惊之极,向后退<br />了几步。</p><p> “你是谁?你在那里干什么?”他问。</p><p> “我是白鸟号上的小水手,”那个小孩回答说。“我在那条船上太不幸了,我<br />要逃走。昨天,我在船长室里侍候开饭,您对我好心相看。听到说您不走,我就下<br />决心躲到岛上来,跟您一起留下。昨天夜里,我溜到甲板上,我准备跳下水去,一<br />直游到海滩,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划着独木舟靠上大船。就是您那个混血种仆人。<br />他用脚把独木舟一脚蹬开,上船之后,走进大副的房间,好像他正在等他。我明白<br />了,他是要留在船上。所以我就游到独木舟那里,爬上独木舟。我一直划到海滩,<br />后来,我就在石头缝里躲起来。现在,白鸟号已经走了,白鸟号上面不会有我了,”<br />他结束了他的话,声音里面还带有那么一点儿取得胜利的得意的意思。</p><p> 鲁滨孙对他说:“跟我来。”</p><p> 他拉着那个孩子的手,绕过几簇岩石,向着通往山顶俯视着层峦乱石的最高山<br />峰的陡坡往上爬。在半路上,他停下脚步,看看孩子的小脸。孩子那长着患白化症<br />的白睫毛的绿眼睛转过来正好对着他。淡淡的微笑照亮了小孩那一对眼睛。鲁滨孙<br />打开自己的大手,又看看小孩放在他手里缩成一团的小手。见他的手那么纤细、那<br />么弱小,他的心都缩紧了,就是这只手,在船上竟含辛茹苦什么活儿都干过。</p><p> “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这话是为了把自己的感情压下去,至于看一样<br />东西指什么而言,连他自己也不甚了然。</p><p> 整个岛屿展现在他们脚下,一部分掩映在雾窗之中,但是东方灰蒙蒙的天空这<br />时变得白热炽烈。在海滩上,那条小快艇和独木舟在漫上来的早潮激荡之下开始不<br />停地摇摆晃动。在北方,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向着天涯远远逸去。</p><p> 鲁滨孙朝那个方向伸出他的手臂。</p><p> “你好好看看,”他说。“今后也许你再也看不到这个了:在希望岛附近大海<br />上出现的一条海船。”</p><p> 那个小白点渐渐隐没不见。最后,在远方,完全被吞没了。这时,阳光灿烂,<br />光芒四射。一只蝉吱吱叫出声来。一只海鸥在天空回旋飞翔,又朝着一平如镜的水<br />面迅猛冲下去。它在水面上一跃,然后鼓翼跃上天空,它嘴上衔着的一条鱼银光闪<br />闪。转瞬之间,天空又变成淡蓝色调。各种花卉闭着的花冠本来侧向西方,这时,<br />在花茎上花瓣展开,一起转过头来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鸟群和各种昆虫齐声鸣奏,<br />响成一片,布满在空间。鲁滨孙把小孩也忘记了。他高高的身躯挺直而立,仰面对<br />着太阳,意醉心迷,出神入化,又是欢乐,又是痛苦,两不可分。他沐浴在一片光<br />明之中,把前一天一夜致命的污秽冲洗得干干净净。一柄火之剑刺入他的身中,穿<br />入形、神各窍,深透到他的整个存在。希望岛从一层薄雾中显现出来,像童贞女那<br />样纯洁无暇。事实上,长久的痛苦的弥留,这一场黑暗的恶梦,根本就未曾发生。<br />永恒又回归到他身上来了,使他归于永恒,这不祥的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从此也就<br />一笔勾销了。一道发自内心深处的灵机以完全饱满的情感注满他的身心。他的胸膛<br />膨胀得鼓鼓的,如同一面青铜盾牌。他的两腿有力地矗立在峻岩上,坚实牢固,不<br />可动摇,就像是圆柱一般。黄褐色的光彩给他身上罩上永不变质的青春的甲胄,还<br />给他打铸了一副无懈可击、合乎法度、完美悦目的铜面罩,只见两个像金刚石一样<br />的眼睛在上面溜烟放光。最后,这位星之神把他的红发之冠披散开来,像许多烧技<br />敲击发出的轰鸣,如许多喇叭奏出的锐利的声响。在他那童子一般的头上,金属似<br />的反光辉耀着,闪动着。</p><p> “你叫什么名字?”鲁滨孙问那孩子。</p><p> “我叫简。纳尔雅帕耶夫。我生在爱沙尼亚。”他说,好像对他那个不大好讲<br />的姓氏怀有歉意似的。</p><p> 鲁滨孙对他说:“以后你就叫礼拜四好了。礼拜四,是天神朱庇特的节日。这<br />一天,也是孩子们的礼拜天。”</p><p>礼拜五</p><p> 一七零九年一月三十一日,载有六名武装人员和一位军官的小艇驶离有三十门<br />火炮装备的英国战舰公爵号,向马萨铁拉岛滩头靠近。马萨铁拉岛是太平洋上智利<br />圣地亚哥以东六百公里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岛最主要的一个岛屿。小艇上有人看见<br />陆地上有一个毛发丛生、野人似的、穿羊皮衣的人物在打手势,感到十分惊奇。小<br />艇上有一个人问陆地上那个人从什么地方登陆上岸最好。那个不相识的人大作手势,<br />以此作为回答,并且从一块块岩石跳过来,和他们会合。</p><p> 此人名叫亚历山大。塞尔戈雷格,当上水手以后,改姓塞尔科克,按照当时的<br />惯例,一个人上船出海必须改换姓氏。他在一七零三年春辞别故乡苏格兰海岸上一<br />个小港埠拉尔戈城,到了伦敦,应募登上五港号海船成为一名海员。五港号载重九<br />十吨,备有火炮十六门,船员六十三名——五港号需与圣乔治号战舰配合为伍一起<br />出航,在太平洋海域追击西班牙大帆船,这是西班牙殖民者用来运输他们掠夺来的<br />贵重金属的海船。塞尔科克当时二十七岁,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他曾经被海盗<br />俘虏过,在圣多米尼加被转卖给一个法国捕野牛者。他在那里滞留长达三年之久,<br />拼命搜捕野生的公牛、母牛,捕获以后把牛杀掉,宰割成为碎块,这种野牛肉加工<br />熏制以后,转手卖出,获利甚丰。他的绰号叫石头脑袋——这倒很能说明他的性格。</p><p> 从出航开始,塞尔科克同五港号船长托玛斯。斯特雷德林的不和就已经爆发出<br />来。随着此次航行令人失望的迹象接连出现,他们的关系也因此不断恶化。塞尔科<br />克为此利用两艘船约定二月间在马萨铁拉岛会合抛锚停泊的机会,有目的地对这个<br />海岛进行了勘察,对于岛上的资源也—一记录下来。这里必须交代一下:这个粗矿<br />坚强的人,他对于祸福凶吉预兆这类事是深信不疑的,他曾经有过一梦,梦中预示<br />五港号以及船上人员命运极为悲惨不幸。不过这也无所妨碍,因为鲁滨孙和他的岛<br />屿在这一回初次接触中毕竟有些感人至深的事在。这个岛屿虽说是荒无人烟,但是<br />可以居住生活。何况在一六八零年至一六八三年间,岛上毕竟曾经有过一个居民,<br />一个印第安人,名叫摩斯基多。他是被一艘海外驶来的船只遗忘在岛上的,直到三<br />年两个月零十一天以后,才被重新发现,在海岛上他的健康状况保持得极为完好。<br />总之,礼拜五先于鲁滨孙不止二十年就已经到过这个岛屿,那次应该留下具有永久<br />意义的纪念的相会因此也被一笔勾销了。要弥补这次命中注定的错失,那是非有丹<br />尼尔。笛福的天才不可的。</p><p> 塞尔科克与斯特雷德林两人的纠葛发展到九月份已经成为定局。五港号在马萨<br />铁拉岛再次抛锚,准备把这个苏格兰人丢弃在岛上,然后径自启航而去。人们是把<br />他丢在海滩上的,属于他本人的箱子,一支步枪,一些弹药,还有一本《圣经》都<br />留给他。</p><p> 但是临到最后关键时刻,他才对自己疯狂的决定突然头脑冷静下来,他权衡了<br />一下;正当那条救生艇把埋在沙子里的跨柱拉起要开走,这时他真的再也顶不住了,<br />在恐惧面前,他屈服了。于是他低下头来,祈求斯特雷德林还是把他带回大船去。<br />船长表示可以同意塞尔科克回船,条件是必须作为背叛者戴上镣铐,等船到达第一<br />个港口,就把他交给英国法庭审判。这个条件他实在无法接受。既然命该如此,塞<br />尔科克也就认命了。也幸亏他留在岛上,五港号正如他所预感的那样,不久就落到<br />西班牙人手中,船员大部分伤亡,活下来的后来也被当作奴隶给卖掉了。他得知这<br />个不幸的消息,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p><p> 实际上,他证实了这样的事实:虽说马萨铁拉岛气候温和,是一个讨人欢喜的<br />去处,但是它接纳的难得光临的造访者,则一般都非常之恶劣。船只到这里来无非<br />是补充淡水、棕桐菜和肉类,悬挂的如果不是海盗骷髅头黑旗的话,一般挂的都是<br />西班牙国旗。幸亏手脚敏捷,对岛上内陆地形了若指掌,塞尔科克才算逃得一条性<br />命,这样的情况已发生不止一次。就像这样,他在岛上等了四年零四个月,终于等<br />到一条英国船露面。</p><p>公爵号和它的姐妹船公爵夫人号在马萨铁拉岛中途停泊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又<br />行启航,再度前去追索西班牙、法国船只。此次远征以伍德斯。罗吉斯船长为首,<br />他后来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经记述他一生遭际所经历的鲁滨孙式的插曲。塞尔科克表<br />明他确实具备海上人员最了不起的品质,其中包括对于酒精和烟草完全漠然处之,<br />毫不为之所动,烟酒他是长期禁绝的。一艘被捕获的船只往往使远征船队变得庞大<br />起来。因为需要给这条得来的新船配备一批船员和一位船长。这样,一艘俘获而来<br />重新命名为“新获”的船只的指挥权终于交付给塞尔科克掌管。他以这样的身份,<br />出色地参加了洗劫厄瓜多尔瓜亚基尔的西班牙城市的行动。一直到一七一一年十月<br />十四日,他才重新踏上祖国土地,其时他离开本土已经有八年一个月零三天之久。</p><p> 他这次重返家园引起很大的轰动。这一类事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这类历险事<br />迹,海上遇难得救,在小岛上度过多年孤独生活,在过去,也是不乏其例的。前面<br />提到的印第安人摩斯基多,以他为始,对他这样的事例举出一大批来也并不困难。<br />不过,没有一件比得上塞尔科克历险事迹那样引起轰动。这一点,对于我们在这里<br />所讲的问题十分重要。因为,在这片沃土上这不是破天荒第,次准备好将这类新事<br />奇闻集中起来,种下神话的种子。这一点以后我们还要谈到。不过,目下塞尔科克<br />却成了一个著名人物,人们都来找他,找他来探询他所经历的这件事。眼光最敏锐<br />的人竭力在他身上探究经过荒岛孤独生活考验留下的种种迹象。理查德。斯蒂尔爵<br />士在他的杂志《英国人》(The Englishman)上撰文写道:“我在这里讲到的这个<br />人,便是亚历山大。塞尔科克,他的名字对于新事奇闻爱好者来说是耳熟能详的。<br />他在一七—一年返回英格兰,我经常与他愉快交谈。听他谈话,十分新奇动人,因<br />为他是一个通情明理的人,也很健谈,很会说话,叙述他长期孤独生活的经过,他<br />精神上经历的种种变化,都讲得井井有条,清清楚楚。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br />即使对他的性格和他的事迹还不十分了解,我根据他的外表和神态,就能分辨出他<br />是经过长时期忍受没有同伴、不与人交往的那种生活的。他的眼神有一种强有力的<br />严肃表情,对周围一般事物带有某种漠不关心的冷淡态度,仿佛他正沉浸于沉思之<br />中。这人对于他回到社会生活中来常常感到抱憾,这个世界尽管有引人之处,但他<br />肯定会说,这个世界不能给予他像他过去个人孤独生活时所有的那种宁静心境。”</p><p> 人们也许可以推想,他的命运非比寻常,他青年时代的遭遇可以作为典范,他<br />一生的主要标志,即在马萨铁拉岛荒山野岭中那种至高无上的感召——文学的,哲<br />学的,宗教的,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邪恶的吧——指引下度过的一生。笛福不<br />过是让他经受某种旅行痹的折磨,以此为足。这里还有另外一部小说,写的是这位<br />太平洋上伟大的孤独者不可能重返社会生活。不过,亚历山大。塞尔科克本人此后<br />的经历和结局却是平凡的。他娶妻成家,又曾上船出海,于一七二三年死在国王陛<br />下韦莫斯号船上。</p><p> 丹尼尔。笛福有否亲自遇到亚历山大。塞尔科克,已经无从查考。有些不甚可<br />信的事实证明情况恰恰相反。据说塞尔科克是在一七—一年回到英国的。笛福的小<br />说在一七一九年出版。作家如果亲自见到他的模特儿,那么,在实有的历险事迹与<br />改写的小说这两者之间相隔时间似乎不应如此之长。笛福在写作过程中,难道丝毫<br />不曾因这奇异的接触、无可替代的见证而有过冲动?这不过是简单的推测罢了。此<br />外,史实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差异所在多有。首先是地点不同。太平洋上的马萨铁拉<br />岛被忽略了!鲁滨孙。克罗索被抛到加勒比海靠近奥里诺科河入海口附近一个岛屿<br />上,因此,那个岛应该是在大西洋上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变动?无疑作者为使小<br />说取得成功,宁可选中地球上这个比胡安一费尔南德斯群岛更为人所知、更富于传<br />说的地区。同理,小说主人公在荒岛度过孤独生活所经历的时间也由四年零四个月<br />延长到二十八年。应该怎样就怎样!塞尔科克多半是犯上叛法,在这样的情况下被<br />弃之于马萨铁拉岛,无论如何,毕竟是与他的船长气性两不相容所致。但是克罗索<br />留在荒岛上,却是航船出事的结果,他是此次海难唯—一个幸存者。这样就更富于<br />训诫的意义。因为在这样一次命运的打击之下,只有上帝可以从中插手点拨。但是,<br />在我看来,至少创造礼拜五这样一个人物无论如何都是笛福对原有史实作出的最天<br />才的贡献。对此,我们下面还要谈到。</p><p> 这部书取得的成功是我们首先必须给以重视的。这部书所取得的成功即使在当<br />时也十分辉煌,这是就这个词的双重含义而言的。因为,不幸的丹尼尔。笛福,在<br />此之前,只见写了严肃又值得称许的作品,反遭贫穷折磨和迫害,如今写了这本书<br />出版竟一举而出名,并且因此而致富,所以,以此为准,他赶紧再写鲁滨孙。克罗<br />索历险续篇,一连写了几部续集。今天的读者第一次接触到小说全本,注意到写荒<br />岛上发生的情节仅占全书开始部分三分之一,其余事件都发生在世界各地,直至礼<br />拜五预兆不祥地返回那个著名的岛上,竟被原可能是他兄弟的印第安人杀死为止,<br />想必对这部小说是会感到诧异惊奇的。</p><p> 丹尼尔。笛福小说取得巨大成功,同样可以同其他文学杰作的成功相媲美,虽<br />然它们在世界各国没有出现过那么多新译本和模仿之作、这部书——不论是不是译<br />本——发挥的作用就如同流风散播种子一样,有种子落地的地方就有新的作品萌生,<br />并受到当地的精神气质和环境气氛所影响。因此人们看到——仅举其著名的几种—<br />—一种叫作《少女们的鲁滨孙》,一种叫作《鲁滨孙在冰川》,一种叫作《瑞士鲁<br />滨孙》——一家之父为他的孩子致力于发掘岛上蕴藏的各种富于教育意义的宝藏,<br />——今人圣琼。佩斯写了他的著名的《鲁滨孙形象》,让。吉罗杜写了《苏珊娜与<br />太平洋》,在这部作品中一个贝拉克的少女取代了笛福笔下长着大胡子的清教徒。<br />人们也许可以说,每一个时代都感到有讲述自己、认识自己的必要,所以就借着这<br />个故事来更好地认识自己。鲁滨孙很快就不止是小说的一个英雄人物,而是成为一<br />个神话人物了。</p><p> 写过《神秘岛)的儒尔。凡尔纳的情况,对我们来说,似乎有特殊的教育意义。<br />这位作家也写过他的鲁滨孙。克罗索,这当然不是有意要向一百五十年前丹尼尔。<br />笛福笔下的人物提出挑战。这是毫无疑义的。鲁滨孙当年为求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实<br />际上手中已有王牌在握。首先,沉船残骸上面留有真正可以用来维持生命的粮食等<br />等,而且他已经拿到手了,这是文明保留给他,又为他所需的。其次,他被遗弃的<br />所在,是一座草木葱蓝的岛屿,瓜果丰盛,野兽成群,而且野兽也不怎么可怕,如<br />著名的山羊便是。</p><p> 儒尔。凡尔纳笔下五个落海遇难的人有权占有的是一处风吹浪打多石的小岛。<br />这五个人后来是拿绳子吊在汽球上降落到岛上的,因为没有落到岛上之前,为了不<br />致被大海吞没,他们迫不得已松开吊篮不要了。他们落到岛上,就像落水狗那样,<br />身体乱抖一阵,抖掉身上的海水,看他们那副神态不禁让人想到来到的是五个巫师,<br />卷起衣袖,叉开五指,双手摇动,念念有词,但是两手空空如也,衣袋里也空空的,<br />一无所有!所以,后来,我们亲临其境,看到了种种新发明、各种计谋、绝技——<br />一场令人目不暇接的盛大表演。他们燃起火来,烧出砖瓦,提炼矿石,炼出了精钢。<br />不仅如此。他们还配制了硝化甘油。他们制造化肥,取得成功,借此将上衣夹层里<br />找到的一颗麦粒,居然在岛上种出遍地的麦子。他们浇注玻璃。他们制造了一架水<br />力升降机,不久,电气和电报就在这座奇幻的庞大建筑物中接通了。鲁滨孙在他四<br />周圈起的领地和他所有的山羊,因此被贬低了,成为低一档的,被压垮,被丑化了。</p><p> 这是因为五个海上遇难者之中有一个希吕斯。司密斯,他是一位工程师——工<br />程师是一个又华美又可骄傲的字眼,包涵有天才和创造力双重含义——一个绝妙的<br />凡尔纳式的英雄人物,体现着应用科学与技术的胜利。怀疑、失望或怨恨这些意念<br />在他们身上一次也不曾降临。这一点真让人看了要哑然失笑。克罗索却由于没有搞<br />电气,竟发生宗教信仰危机和出现自杀的意念,在克罗索身上自有另一种人性的重<br />负。儒尔。凡尔纳无疑可以回答说:劳动,这就是幸福,当人们赤手空拳专注于制<br />造硫酸或窗玻璃的时候,那是根本没有时间哭泣的。</p><p> 但是也存在着另一种答案。如果他写的人物不具备内在生活的话,那么,他们<br />所居住的岛屿便会主有他们的内在生活。这座神秘岛的秘密生命叫作“诺莫”。因<br />为,诺蒂卢斯号舰长,面对着无底深渊的阴沉的玄学家,他就隐藏在岩石深处他的<br />神奇精巧的机器之内。至于司密斯,他是幻想着二十世纪的十九世纪的英雄人物。<br />司密斯虽有精明巧慧之才,面临恢宏广大的孤独,突然之间,不免也感觉到自身不<br />过是一个小小儿童。这种恢宏广大犹如我们看到巴赫在海底深渊用大管风琴奏出赞<br />美诗一样,正当此时,一次摔然爆发的大地震也就把这一切连同神秘岛统统吞灭了。</p><p> 丹尼尔。笛福的小说分化成为多重侧面,我们从这一情况可以看到这个故事向<br />神话演变过程的两个特征。关于神话这个问题我们在前面已经讲到。鲁滨孙。克罗<br />索第一次在作品中出现,因而又引出写他不同变形的其他作品十余种,与此同时,<br />鲁滨孙。克罗索就从他第一次出现的作品中分离出来,在人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由<br />此超越并且掩没他的作者在人民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鲁滨孙是属于所有的人的,<br />他是西方人心灵的组成内容之一。</p><p> 因为,实际上,不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他都活生生显现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br />关于他的神话必然是我们烂熟于心或我们自己也可能包蕴于其中最富于现时性、最<br />有活力的神话之一。在这种种侧面之中,再选取若干侧面,也不是无益的,这些侧<br />面同样是小说的模型,我仍然可以在其中对行将结束的二十世纪我们人类共同条件<br />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情绪与渴望加之以形式和轮廓。</p><p> 首先,鲁滨孙是作为孤独的人物D 以表现的。他被抛到一个荒岛上,成了人类<br />的孤儿,他无时不在与失望、害怕发狂和自杀的诱惑进行斗争,这样已有多年时间。<br />我觉得这种不断扩大着的孤独感,还是威胁当代西方人为害至烈的祸害。他们享有<br />愈来愈多的财富和自由,因孤独而受到苦痛因此也愈加惨烈。自由,财富,孤独,<br />换句话说,这也就是现代人处境的三个方面。在不到一个世纪之前,欧洲人还和家<br />庭、宗教、村社或城市一个社区、他父辈的职业紧密相连、密不可分。这一切沉重<br />地压在他的身上,这一切是与某些根本性的变革和自由抉择相对立的。如果他勉强<br />选择了一个妻子,因此也就不可能再改变。在一个既贫困又贪婪的社会中,由于经<br />济压力,这类从属性就变得更加严重。处在这种被奴役的地位上,人被压垮了,同<br />时却又给人以支持和振奋。今天人们到所谓不发达国家去旅行,这种现象仍然还可<br />以看到。真是不发达吗?从人类关系这个角度看,肯定不是这样。在这样的国家中,<br />很难发现有对陌生人微笑而得不到回应的情况。微笑立刻就向你投来,如诺亚方舟<br />上的鸽子饰有橄榄枝一样。在街上,一个小孩会自发地走到你的身边,邀你到他家<br />去和他们一起喝茶。一个小宝宝坐在人行道边上看你走过用小手轻轻拍拍石阶表示<br />要你和他坐在一起。后来,人们在马赛上岸,或在奥尔利走下飞机,目之所见,一<br />概是死板板的冷面孔,僵死的面容,让他感到任何人遇到所有其他的人立刻就放出<br />排他性电波,叫人的心也变得冰冰冷了。</p><p> 不错,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封闭的玻璃宠之中。这就是所谓自制,冷漠,矜<br />持。小孩自幼就受到严格训练,遇到陌生人不可与之交谈,用不信任的光晕把自己<br />紧紧包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压缩到极小限度。在这种违反人性的训练上,还<br />要加上当作我们社会伦理道德的反对肉欲的顽固观念。清教主义带来两个后果——<br />应该诅咒,但又不可避免:一个叫卖淫,一个叫诲淫。清教主义就是专门用来使我<br />们的孤独更加彻底的。我在地铁车上,胆敢往我的邻座打开的报纸看上一眼,他马<br />上会狠狠盯上我一眼,悻悻然折起他的报纸,塞到他上衣口袋里去。因为这份报纸<br />是属于他的,是他用艰辛体面的劳动换得的收入剩下的钱买来自己看的。他凭他无<br />可争议的权利看报取乐心安理得。所以,我的揩油,你看,被他当场拿获!他在他<br />的盘子上吃,我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去。我没有这种权力。</p><p> 上述情况又让我想起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况,见之于一本令人痛苦却很有教益、<br />写得很好的小书。事情发生在火车餐车上,有六十位旅客分别坐在四人一桌的桌前<br />用膳。他们之间谁也不看谁一眼。互不说话。用餐完毕,这本书的叙述者的邻座,<br />一个强健、坦率、满面皱纹的瑞士人要了一杯樱桃酒。他拿了一块方糖放到他的酒<br />杯里,对作者微微一笑,作者写道:“我也报之一笑。于是他在他的樱桃酒里又放<br />进第二块糖,过了几秒钟,他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朝我轻轻拿起酒杯。似真非真地好<br />像是要我尝尝他为我调的这杯‘野鸭’o.可在我们之间,在我们两个身体之间,有<br />堵墙阻隔着,这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所以他举起酒杯的手势未待形成即告流产,<br />完了。”</p><p> 伴随财富而来的是一条又一条横加于人的社会枷锁,摆脱这些枷锁,人就成了<br />赤条条、无所用、孤立的个人,那个使他消失于其中的不知其名、又无特征、又不<br />可分的群体,也不能对他有所帮助。意大利那不勒斯郊区一座民众公寓大楼,有如<br />矗立在半空中的村落,其中居住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人们认识、辨认得出的,当然也<br />是受到注意的,同样也是受到关切、得到扶持的,人们在那里看到门户敞开着,彼<br />此都可以走到对方家中去吃喝;另一方面,住在巴黎第十六区所谓“豪华公寓”里<br />的居民,却坚守着某种僵硬的“尊严”,不可越雷池一步。甚至同一层楼的邻居,<br />彼此姓甚名谁也茫然不知,这就叫作有教养知礼仪。乘上某类交通工具也可以给我<br />们提供类似的观察机会。自己驾驶汽车给生活带来的改善十分显著——公路安全无<br />疑也是一样——弥补了交通往来之不足,但是这样的交通方式却把他们孤立在金属<br />板分隔的小室之内。因为驾驶汽车的人无时无刻不受到另一个驾驶汽车的人的困扰、<br />威胁,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另一个驾车的人根本不可能和他说话。即便他蓄意<br />要骂他,也被两侧挡风玻璃阻隔分割开来。给这些汽车装上一百米范围内通话的小<br />型步话机收发器,在技术上也许是可行的。开始使用这种装置坐在汽车上骂人无疑<br />直接了当非常准确达到受骂的对方,但是不需多久,人们便可看到某种机构建立起<br />来,定出妥善使用这种装置最低限度的规定,因此自备汽车使用者的精神状态也会<br />得到明显改善。</p><p> 不幸的是,威胁着荒岛上鲁滨孙的三大祸害比之于开汽车的人的怒气更难驱除。<br />疯狂,麻醉剂和自杀因此也不见得比财富和自由孕育出来的孤独感所引起的后果更<br />少一些。社会在安适福利和放任自由中不断发展,与此相应,由于软弱而无法承受<br />孤独生活而倒毙路旁的受害者的数字也越来越大。这种孤独感恰恰就是安适福利和<br />放任自由的反面。</p><p> 粉碎这种玻璃笼子很有必要。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首先意识到这一点,还要<br />相信这种东西不是命中注定的,也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某些媒介,某些接触点,<br />本来是有的,某种团体的一致关系是可以创造出来的,尽管这种一致关系还是暂时<br />的,为时或长或短;在这种关系内部,人们甚至在相识之前互相了解的关系也就先<br />验地建立起来了。某些汽车社团组织就是一种可以建立起来的关系。所不同者,摩<br />托车协会早已有了。身着皮装的骑士们见面的时候都是你我相称,互助友爱,经常<br />共处在大联盟组织之中。当然,还有宗教集会,如泰泽聚会便是其中最为美好最高<br />级一种组织。一个关心公共利益的社会应当支持并且促成这类团体建立,这类团体<br />可以打破孤独隔绝的坚硬外壳,而不是先验地持不信任的歧视态度来看待这些团体,<br />如果社会不是以某种我也不知是怎样险恶的命令怀着愚蠢的仇恨心对之横加摧残的<br />话。在这里,我想到的主要是民间音乐节这类团体活动,还有某些地方出现的爱情<br />联欢会,特别是布洛涅树林o 夜间举行的这种集会。悄悄传递的暗号,悄然无声的<br />纷乱,贯穿着欢笑和闪光、充满风情的暗夜黑影,诸如此类,再没有比这种熙熙攘<br />攘的团体活动更迷人的了。我真愿意在其中看到财富与自由同欢快喜悦与沟通一致<br />归于协调圆满。</p><p> 鲁滨孙不但是孤独的牺牲者,而且也是孤独的英雄人物。正因为有着这种置我<br />们于死地、使我们疯狂的孤独,凭借一种奇异的倒置的意义,在我们心目之中,竟<br />然显现出某些妙不可言的诱惑力,就像某些足以杀人的毒药,它们的香气、味道和<br />速效具有简直无以言状、不可替代的诱人魔力一样。是不是有人曾经梦想隐退到一<br />处荒岛之上?度假的吸引力,是和金黄的海滩、棕桐树的婆婆树影、青石般的碧波<br />涌动分不开的。所有这一切,鲁滨孙并不缺少。至于与这阳光摧漠的乐园相一致的<br />劳动,他也不缺少,他从事的是园艺、建筑和渔猎这些小小的活动,总之,就是习<br />惯上说的“干些家常零活儿”那个叫人闻之心安理得的词语。说鲁滨孙是户外干零<br />活的人的祖师爷也未始不可。</p><p> 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鲁滨孙着迷的是什么:他着迷的就是让我们感到痛苦,<br />尤其是处在无以名状、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群体之中而又可以很好地加以驾驭的这<br />种孤独,他把它提高到生活的艺术这样的高度上面来了。至少人们对丹尼尔。笛福<br />所创造的人物是作如是之想的,也正因为这样,才允许我们有可能将神话的机制完<br />整地揭示出来。因为神话人物真能在每一个散文式的普通人心目中得以立足,它同<br />时也就是取得惊人的成功了。这里显得矛盾的是:神话人物既是同每一个人一模一<br />样的兄弟,同时他又是与奥林帕斯山众神处于同等地位的超人的偶像。因此,每一<br />个神话人物,不仅是鲁滨孙,还有特里斯当、堂横、浮士德,都把自己引到圣徒传<br />的序列之中。读者不妨把眼睛从阅读的书上移开一下,抬起头来看看镜子,不禁也<br />会惊呼:我是多么伟大,多么有力,又多么忧郁!确实,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竟是这<br />样的美!</p><p> 不过鲁滨孙孤独生活年代——亚历山大。塞尔科克经历的不过是一个方面而已<br />——在后来,使他退后居于次要的地位,小说的另一个重大主题上升到主要地位了,<br />因为孤独生疼年代终于成了现时代之前不可缺少的准备阶段。我是说:礼拜五的出<br />现。鲁滨孙无疑应该是丹尼尔。笛福小说唯—一个达到神话高度的人物,而现代的<br />特征则是由人种和殖民帝国瓦解所决定的。那么,在丹尼尔。笛福眼中礼拜五是怎<br />样一个人物呢?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动物,正待投身到那个掌握一切知识、智<br />能。独一无二的人,即西方人鲁滨孙那里,去接受他的人性。他正式被鲁滨孙教养<br />成人,他至多也只能被教养成为一个良好的奴仆,如此而已。鲁滨孙居然也有事情<br />要向礼拜五学习这样一个观念,在人种志纪元之前是任何人也不可能想到的。正是<br />在这一点上,这个故事的本色的效能有直截了当的显示。因为鲁滨孙一礼拜五的遇<br />合,自从不知多少个十年以来,已经取得了亲爱的丹尼尔。笛福根本不曾料到的一<br />种意义了。</p><p> 重读他的小说时,我总会想起我在人类博物馆进行研究的那几个年头。通过那<br />段时间的研究,我懂得了所谓的“野人”其实就不过是属于另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文<br />化范畴的人类,而这种文化又正是我们怀有浓厚的兴趣想去研究的。鲁滨孙对礼拜<br />五的态度,体现了一种朴素的种族主义,也表明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利益所<br />在。因为就生活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屿而言,与其热衷于把一种纯英国的生活方式<br />强加于它,何不干脆老老实实去向一个掌握与这个特殊环境相适应的种种技能的土<br />著学习,那岂不更好?这样说,是否意味着我们又要提倡让一雅克。卢梭的“善良<br />的野人”的神话了呢?恐怕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卢梭虽然生活在一个热恋航行、崇<br />尚发现的时代,但他本人却对探索和发现新大陆毫无兴趣。他所说的“善良的野人”,<br />正如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一样,无非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抽象的谴责而已。<br />他加之于“野人”的一切美德,恰恰正是他所谴责的“文明人‘的种种缺陷、丑行<br />的对立面。在卢梭的笔下,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飘流记)成了爱弥儿接受感化、<br />作为消遣而阅读的唯一的一本小说,与此同时,作为社会与家庭奴役的肇端的礼拜<br />五则是被卢梭摒除在外的。”我们得赶快把爱弥儿安排到这个岛上去,因为他只有<br />在那儿才能得到他的幸福,更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不再愿意独自生活在那儿<br />(如果他还想在那儿生活下去的话),这个现在就已经不被他看重的礼拜五,到那<br />时就更不管用了。“笛福感兴趣的,仅仅是心灵手巧的主人公鲁滨孙,他既审慎又<br />聪敏,完全能在没有社会支援的前提下自给自足。然而卢梭似乎并没有看到,毁了<br />那座荒岛的,恰恰是鲁滨孙在岛上培植的文明萌芽,正如他让礼拜五当他的仆人恰<br />恰是残害了礼拜五一样。而且,在苗福的笔下,礼拜五是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创造能<br />力的,他的那些小零小碎的玩意儿,都是笛福自己从英格兰本土上批发过来的。</p><p> 不过我们还不能说《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就是一部真正的人种学小<br />说。这样的一部人种学小说,还有待我们的小说家去写哩。我的这部小说真正的主<br />题——我想这会是引人入胜、长人见识的——是两种文明的对抗和融合;这种对抗<br />和融合,我是通过在试瓶——荒岛——中对两个当事人进行观察来加以阐述的。鲁<br />滨孙是十八世纪初期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英国人。礼拜五则是同时代的阿劳干人<br />——这是生活在智利的一种印第安人。这两种文明从一开始就表现于方方面面——<br />经济,司法,文学,绘画,宗教,等等等等,——我们要观察它们的相遇、斗争、<br />融合,还要观察一种新的文明是怎样从这种融合中脱胎出来的。丹尼尔。笛福并没<br />有涉及这个主题,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鲁滨孙才有文明可言,在这一点上他对礼拜<br />五是不屑一顾的。我的整个想法不仅更哲理化,而且是与笛福背道而驰的。使我感<br />到兴趣的,并不是两种文明如何在某个发展阶段相互融合,而是在一个人身上,一<br />种文明的痕迹如何在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环境中消失殆尽,是裸露在这种背景上的<br />人的存在和生命的真谛,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怎样在这块白板上,经过尝试、探索直<br />到建立起来的过程。礼拜五——与经过孤独疗法治疗后的鲁滨孙相比,他依然是更<br />少受到文明的硝污的——既是新世界的新人的助产士,又是他们的向导、因此,我<br />的小说我想是会有新意的、向前看的,而笛福的小说则纯粹是向后看,仅仅局限于<br />描述丧失的文明如何重建的。</p><p> 三者之间的戏剧性的关系(鲁滨孙十岛十礼拜五)为小说中的哲理性段落提供<br />了用武之地。我有不少东西是得益于保尔。瓦莱里的,将来有一天,我得把所有这<br />些得益之处一五一十地写出来才是,但到那时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声明我已与他分道<br />扬馆,因为这是我这忘恩负义的逆子酝酿已久的。我所要写的小说,保尔。瓦莱里<br />都早已作了界定,并在(台斯特先生叩中提供了模式。其实,他自己也是照着一个<br />既真实又荒谬的模式在写作的,那模式就是笛卡儿的《方法论)。《台斯特先生)<br />一书的拉丁文题献清楚地表明了这层渊源关系:Vita Cartest rssdriplicissllrlao<br />瓦莱里在一八九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写给纪德的信中写道:“下午重读了《方法论),<br />这简直是一本超越时代的现代小说。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以后的哲学著作全都摒弃<br />了自传性质的内容。而这一点正是应当恢复的,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写出一种理论<br />的演进过程,正如写出一种激情《床上的激情)的演进过程(那是已经写得很滥的<br />了)一样。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因为我是个清教徒,对我来说,理论是没法像在<br />《路易。朗贝尔)里那样采用特技的……”唤起瓦莱里热情、给他以灵感的,可能<br />就是《方法论)第二部分第一段的开头:“这场持续至今的战争爆发伊始,我随部<br />队开往德国;我从参加皇帝加冕礼的贵宾一下子沦为雇佣军队中的大兵。冬季来临<br />后,我们滞留在一个地区,周围根本没有一个可以讲讲话的人,不过幸好也没有要<br />操心或是要投入激情的事情,于是我就整天独自关在一间生着火炉的房间里,悠悠<br />然地沉浸在冥想之中……”</p><p> 其实我们真该额手称幸。这位笛卡儿先生当时在当雇佣兵,先是在荷兰纳索大<br />公的军队里服役,后来又投到巴维埃尔选侯的麾下。一六一九年冬季气候严寒,他<br />随部队宿营在上达尼布地区,闭门不出,其时三十年战争硝烟正浓,波希米亚和匈<br />牙利的国王费迪南大公则刚在法兰克福戴上西罗马帝国的皇冠。笛卡儿就是在此时<br />此地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命题,阐发他的本体论体系的。我们不妨想一下,跟这<br />样的一部小说相比,以后的那些虚构的爱情故事显得多么平庸啊!</p><p> 总之,我们的要旨是把一系列纯粹的精神活动,以及通过这些活动所发现的东<br />西全都阐述出来,同时还要保留整个过程历史的、带有自传性质的质朴风貌。把随<br />笔和小说读合在一起,既能取随笔的抽象哲理之长,又能叨小说情节曲折的光,两<br />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p><p> 保尔。瓦莱里作了这样的界定,但在他的作品中却也只有一部是符合这一界定<br />的。在《台斯特先生)中,他在一个想象出来的人物身上安了一个异常灵活的脑袋<br />瓜子,然后把此人放到大自然中去进行观察,看结果会是怎样。这里的关键——对<br />笛卡儿来说,这一点也同样是至关重要的——在于此人发达的大脑使他和周围发生<br />的事情之间拉开了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从而也就为他提供了一段理想的观察距离。<br />当年笛卡儿就是这样置身于那个“生着火炉的房间”,对喧闹的军乐声和隆隆的炮<br />声一概充耳不闻,潜心思考人类的命运,用他那深透的思想滋养了我们的。(同样<br />我们还会想到黑格尔,一八O 六年他在伊埃那写作《精神现象学)之时,正是拿破<br />仑的军队重创霍亨洛埃亲王的普鲁士军队,伊埃那城外火光烛天、炮声隆隆之际。)</p><p> 鲁滨孙。克罗索的题材,非常适合写这种类型的作品——描写精神世界的历程,<br />而又始终有小说的情节贯串其间,——保尔。瓦莱里当然不会不注意到这一点。在<br />他的《未写完的故事)中就能找到我们的鲁滨孙的雏型:“鲁滨孙在没有一本书、<br />一张纸的环境中重又恢复了精神生活。以前听过的音乐又在他脑际回旋……记忆的<br />闸门由于需要,由于孤独和空虚而打开了。他沉面于回忆之中。他重又回忆起曾经<br />读过的书——并把回忆起的内容记录下来。这些回忆笔记实在是很奇特的。最后,<br />他终于开始了创造。”礼拜五这个名字只出现过一次,但是有关他人、他人的不存<br />在或是他人幽灵般的存在的问题,保尔。瓦莱里显然是索绕于心的,因为他针对《<br />未写完的故事)初版扉页上的彩图写过这么一段话:“尽管那是个荒岛,但是他依<br />然在帽子上插了根羽毛作为装饰;看来他是想象了某个人来欣赏他的羽饰的。”</p><p> 因为这正是整个故事的点睛之处。鲁滨孙在荒岛上经历了两个阶段:未有礼拜<br />五之前阶段和与礼拜五同处阶段,这两个阶段是彼此衔接的,孤独的悲剧基调一开<br />始正是透过对同伴的呼唤表现出来的,而后随着一个同伴的到来,这种基调暮然间<br />很突兀地收住了,因为来的竟然是个出乎意外而又令人失望之至的同伴——一个黑<br />人——然而从情节的展开来说,也唯有如此才顺理成章。因为事情很显然,假如真<br />的来了个鲁滨孙所期待的同伴——另一个英国人,另一个鲁滨孙,——那下面的故<br />事就会索然无味了。</p><p> 在《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除了上述的两个阶段,我还加进了另<br />一个阶段——烂泥塘阶段,——它位于另两个阶段之前,而且使整个故事的脉络更<br />为合理。从小说本身的逻辑来说,鲁滨孙先是希望有人会来寻找他,再是试图竖立<br />一些标记让人知道他在岛上,最后还动手打造了一条小船,等到一切努力都成为徒<br />劳以后,他经历了一个绝望、颓唐的时期。他发现了一个烂泥塘,白天最热的那段<br />时间,野猪会到这个泥塘里来扑腾打滚。他学着它们的样,也把整个身子都浸没在<br />这个烂泥塘里,只露出鼻孔和嘴巴,结果被泥沼散发的有毒气体熏得神志昏迷,差<br />点儿送掉性命。</p><p> 在荒岛上的这段情绪最沮丧的时期过去以后,他又重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br />情况有了好转,他在岛上颁布了法令,种植了庄稼,荒凉的小岛怦然成了英国的一<br />块殖民地。这是“小岛行政化”时期。这也就是英国清教徒手捧《圣经)对新大陆<br />的处女地进行入侵、推行殖民统治的缩影。他们想必是从本杰明。富兰克林在《年<br />鉴)中阐发得淋漓尽致的积累理论受到了启发;这种从加尔文主义出发的理论,其<br />终点正是资本主义的自由社会。在行政化小岛的那个鲁滨孙身上,这种认定唯有在<br />劳作和生产中才有至乐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可是他的孤独给他的劳作抹上了一层<br />自嘲的色彩,并使他的生产——谷物、于肉、鱼。水果的生产——都带有一种并不<br />明智的意味,而作为生产经营,本来却是应该很明智的。</p><p> 一开始,礼拜五似乎是为了陪衬鲁滨孙在小岛上推行的那套古怪体制而出现的。<br />他是这个王国唯一的“臣民”,是鲁滨孙将军麾下唯一的士兵,是鲁演孙税务官辖<br />下唯一的纳税人,等等等等。从表面上看,他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br />可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动摇了小岛的体制,因为事情明摆着,他对所有这一切<br />压根儿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鲁滨孙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因而也就不能不正视自<br />己的疯癫了。礼拜五在一个仅靠盲目信念的力量维系着的体制中,撒下了怀疑的种<br />子。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最后当他有意无意地把鲁滨孙储存的食品以及从沉船上运<br />来的财物全都毁了的时候,鲁滨孙的反应并不很强烈,倒像是他早就预料到,甚至<br />早就期待着这场无妄之灾似的。</p><p> 从那以后,就是礼拜五在控制局面了,他不但自己发明东西,而且促使鲁滨孙<br />也从事起英国人轻易不肯冒险去做的种种发明活动来,行政化小岛的阶段转变成了<br />审慎地重建失去的文明的阶段。礼拜五的法宝是空气和风力。他的代表作是箭、风<br />筝和风力竖琴。然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毁了他,因为日后当他看见英国船在小岛的<br />水域里下锚之时,他已经无法抵御这些精巧的帆船的诱惑了。鲁滨孙起先是个土地<br />崇拜者。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农民的粗率和鲁钝。他先是像孩子爱母亲那样(岩洞插<br />曲),然后又像丈夫爱妻子那样(曼德拉草插曲)爱他的小岛。可是随后他就经历<br />了一场缓慢的变化,渐渐变成崇拜太阳了,而礼拜五的影响则最后促成了这一转变。<br />整部小说的脉络可以表示如下:土地十空气+ 太阳崇拜土地的鲁滨孙十礼拜五+ 崇<br />拜太阳的鲁滨孙我们还可以注意到,鲁滨孙转变的三个阶段,正好是跟斯宾诺莎在<br />《伦理学)中提出的三个认知阶段相类似的。第一个认知阶段就是感觉和情绪,其<br />特征是主观性、偶然性和直接性。第二个认知阶段对应于科学和技术。这是一种理<br />性的,然而又是表面的、间接的、功利性很强的认知。只有在第三个认知阶段,才<br />能在一种直觉中真正感知绝对。可以这么说,烂泥塘、行政化小岛以及对太阳的崇<br />拜,相继体现了《伦理学)中的三个认知阶段。这种相似性甚至还表现在:第一与<br />第三阶段都以其共有的直接性和无功利性而与第二阶段(即第二个认知阶段或行政<br />化小岛阶段)相区别。</p><p> 不言而喻,这种相似并不是有意造成的。但我要说,《伦理学》在我眼里确实<br />是继《新约全书)之后最重要的著作,我深受这本书的影响,而且我还注意到,上<br />述三个阶段无疑是跟一种最古典的、可以在不止一种宗教的教义或哲学体系中见到<br />的深层结构相对应的。即便对最普通的场合——日常生活——而言,我们也能依稀<br />找到对应的三个阶段。因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生活中总有三条路可供他或她挑<br />选l )追求完全消极的、不体面的享受——酗酒,吸毒等等;2 )工作劳作,在社<br />会中往上爬;3 )从事纯艺术或宗教的精神活动。这样,鲁滨孙的三种生活状态就 <br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与斯宾诺莎的哲学思考中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p><p> 曾经有一位读者并无恶意地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不把这本书题<br />献给最先启示了我的丹尼尔。笛福。可是,我的这本书当真有什么地方应该归功于<br />笛福吗?我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因为在我看来,只要把这本书跟笛福<br />的书逐页比较一下,这个问题就会变得非常清楚了。其实,题献的事我倒是考虑过<br />的,我说的是另一个对象;这一想法在我脑际盘旋了很久,但我犹豫再三,最后还<br />是作罢了。因为我要题献的对象,在我看来是太伟大,太崇高,离我太远了,我无<br />法请这个对象应允我表示这微不足道的敬意。是的,我是想把这本书献给许许多多<br />沉默无言的移民法国的外裔工人,献给所有这些匆匆来自第三世界的礼拜五们,献<br />给这三百万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斯、塞内加尔和葡萄牙的移民,我们的社会<br />是靠他们支撑着的,然而我们向来对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既没有选举权,<br />也没有工会和发言人。无论按哪种逻辑,无论按哪种法律,我们应该有一部分重要<br />的新闻社、电台、电视台不仅为他们说话,而且属于他们所有。我们这个消费社会<br />是依赖他们而生存,是把自己白白胖胖的屁股坐在这些永远沉默的篇黑的人群身上<br />的。所有这些清洁工、挖泥工、普通工和打零活的散工,他们当然没有什么要说,<br />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要让我们知道的,因为他们先得想法进我们的学校,先得学<br />会说一种文明的语言——笛卡儿、高乃依和巴斯德的语言,先得学会举手投足合乎<br />规范,尤其是先得忘记那些愚昧而狭隘的鲁滨孙——尽管我们都是这样的鲁滨孙。<br />这些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但又对我们的社会至关重要的人们,这些从未受到社会<br />重视却又为这个社会所必不可少的人们,唯有他们才是法国真正的无产阶级。注意<br />呵,说不定哪一天,这个缄默的人群就会冷不防的在我们耳边吼出惊雷般的声音呢!</p><p><br />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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