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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 疤
雨是不可能停了,它接连下了差不多二十天,一口气都没有喘过。它就那样下着,下得不亦乐乎,早就过了梅雨季节,它还在继续着,根本就没有停的意思。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今年,人心惶惶的非典才刚刚过去,报纸上又开始大肆报道这次的洪水,他们说这是七十年来未遇的洪涝灾害。七十年未遇哪,今年偏偏出现了,可是为什么不是去年发洪水呢,为什么也不是以后呢,为什么就是今年,就是现在呢,他开始无止无休地思考这样的问题。
大家都在关心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请来的气象专家也不能肯定。这让人绝望,哪怕专家说还有半年的雨,也比没有任何答复的好。即使半年,它也是可以有盼头的,苦熬六个月,雨就没有了,就阳光灿烂了。可是现在,连专家也说不清楚。
大家都在抱怨该死的天气,把遇到的所有不快都归结为天气的原因,好象天气好了,他的生活就不会是这样似的。
而他,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习惯于这样阴雨弥漫的生活。已经很久不下楼了。自从女朋友某个清晨不辞而别后,他就再也不想出门。他厌恶这样的雨,同时又对它无限迷恋。她是雨天离开的,他在等着她回来,下雨的日子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他相信她会冒着雨回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希望雨不要停,停了,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要停,他就要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慵懒而虚无。他不知道如果雨停了,应该怎样去生活。
他又在画架前枯坐了一天,没有任何灵感。
夜里,他终于走了出去。他很饿,下楼想吃点东西。时间应该很晚了,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雨可能是刚刚停的,骑在自行车上的人都还没有摘掉雨披。
坐下来吃饭,店主问他要不要酒,他笑了,就先来一瓶吧。邻桌的两个人,外地口音,满脸疲倦,应该是刚刚下的火车吧,这里靠近火车站。播音员报车次的声音不时地传过来,听不清楚,只是轰轰作响的一团声音而已。
不知道是怎么和那两个人喝上的。刚刚看到他们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和他们干一架会是什么样的。他想自己可能醉了,那两个人和他说的什么话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后来,索性不说话,就是喝酒,不停地喝。
他可能是醉了,回家的路上,孤独不断地袭击着他,他开始想念生命中的那些女人,她们和他有过或深或浅的交往。他想唱歌,也想哭。一辆停止的汽车,他撞到了,很痛。车窗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头狂乱不羁的长发。他顺着车慢慢跪到地上,掏出烟点着了。迷糊中,好象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没有动,等着那个人继续,但是接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动静。这样的静止有点突兀,于是他惊醒了。周围没有人,几只路灯寂寞地悬在上空,半明不暗的样子。
地面依然潮湿,可以清楚地看见鞋印,如果它们有颜色,应该就像一长串的红辣椒。确实有人来过的,他晃了晃脑袋,还能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身上用力的大小。是一个女人吧。
他站了起来,没有回家,顺着脚印走了下去。
他在一条很窄的马路上遇到那个女子。女子对他微笑,又和他说话。他说刚才是你推我的么。她说没有,我刚才都没有遇见过你。
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干呢。
她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他们是认识的,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但是他们一点也不熟悉,偶尔的交往也是和很多的朋友一起,平平淡淡的。她学舞蹈的,他一直想画她,却没有机会。他是喜欢她的。她在某个清晨突然自杀,而他正在前一天下了决心去追她。
她的死让他发疯,她应该是他的女朋友,是他的模特,是他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她死的那么突然,连遗书都没有。朋友们在客厅里讨论着怎么告诉她的爸爸妈妈,他却神差鬼使地跑到她的床前。她割断了自己的脉,这无疑是聪明女人的死法,她裹在一片薄薄的被单里,像一只小憩的蝴蝶。他拿出照相机开始拍照,她的脸,她的长发,包括这个被单。她那么安静,好象随时会醒来。解开她的衣服,一具完美的裸体,他忘了亲吻她,镜头不停地转换,她的正面,侧面,还有背面。他的手抖得厉害,照相机好几次滑落到地上。她锁骨下面的皮肤有烧伤的疤痕,疤痕是新的,即使她全身苍白,没有一滴血,疤痕还是红的颜色,红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无法相信这几条纵横交错的疤痕是她身上的,他想去触摸它们,可是他不敢,他害怕手还没碰到她,她就醒了。她会不会尖叫,他不愿吓到她。
她带着他回家。
他觉得自己飘飘忽忽的,快要飞起来了。她走在前面,还像以前那样地轻盈多姿,她没什么变化,几乎就是老样子。可他还是不敢相信,她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孩么。
他们像风一样从楼群中穿过,然后拐进一片贫民窟。那些屋子是面对面盖着的,只在中间留下一条很窄的巷子。屋子都很矮,房檐几乎探到了地上。有些屋里亮着灯,她说他们在揉面团,等天亮了,要到街上去卖早点。他凑近了想看看,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块屋檐,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屋里有人开始叫骂,一只狗先吼起来,引起了其他的狗一起狂叫。
她住在巷子尽头,不愿和周围的人有什么交往。她家旁边有很宽的河,河的另一边就是繁华的都市,能看到笔直耸立的电视塔。那些高楼里的人应该也能看到这些低矮的破房子,在他们的眼里,这些房子趴在地上,一长排一长排的,可能像菜农种蔬菜的温棚。连接两岸的大桥在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的像一根线。他问刚才是不是从那个大桥上过来的。她说不是,我们刚才是游过来的。他惊讶极了,我根本就不会游泳呢。她又说,骗你玩呢,我们是搭小渡轮过来的。
她在包里找了很久,发现没带钥匙。她把他推到门前,说你来开门吧,这个门对你永远是打开的。他不相信。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设计房子的时候就用你作为暗号。
他打开门。她的眼泪忽然出来了,说我等了你十年,你终于来了。她的语气幽怨动人,他不假思索地把她抱到怀里。
她的裸体他是见过的。那是她刚刚死的时候,他拍了那么多的照片,想留着慢慢地画。除了他,可能再没有人知道她身上的伤疤。很多的时候,他在想,她的死是不是和这个伤疤有关系,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一个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女子,她能够容许身上有这么可怕的疤么。可它又是怎么来的呢,而且还是烧伤的。事实上,那些照片他根本画不下去。不仅从来没有画过,甚至也不敢看,看了就会做噩梦,不是梦见她,他是那么渴望再见到她,可是他再也见不到,哪怕梦里也没有。他的梦里永远是些最可怕的东西,比如杀手游戏,世界末日,空中坠落。他经常会想起她,想她的时候,心里只有淡淡的遗憾。她连他的女朋友都不算。在他的心里,她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也许有一天能够找到,如果找不到,她就是一个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但是她却永远地占有了他。
现在,她的裸体又一次呈现在他的眼前。她是那么地美,处女才有的那种纯洁和无邪,震得他头晕目眩。他说你给我做模特吧。
她说我是一直在等着的。
他画得很快,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和快乐。他的情感像一座火山,积蓄了十多年的力量,不可遏抑地全部喷发出来。
天渐渐地亮了。他突然发现了她锁骨下面的那块伤疤,刚才他只顾画画,差不多已经忘了伤疤的事情了,现在它怎么又出现了呢。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它画进去。有孩子在窗户外面大声地吵闹。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那群小孩于是不再做声。她得意地说我塞住了一个小孩的嘴巴。他不相信。她说你可以出去看看。他说你怎么像个女巫。她说你猜对了,我正在学着那玩意儿。他说哪有巫婆告诉别人自己是巫婆的。她说我就会告诉。
天亮了,她说累了,我们睡觉吧,过会继续画。他于是抱着她沉沉地睡去。
已经画好几天了。画上的女子也更加地生动起来。
可能是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反复地在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中他走进一片坟墓,墓碑上是一个个死人的照片,无表情的或者面带微笑的,在鲜花和杂草的掩映下,非常地诡秘,阴气森森的,像要张口发出笑声或者叹息声。他一点也不怕,好象他生来就是属于这里的一样。他们是死人,但也是人,和他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即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也会毫不惊讶地停下来。
风很大,他总是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头发被风吹得往上扬起的样子。饿的时候,他就拿其他坟前祭祀剩下来的点心吃,点心很好吃,一般是甜的,民间的那种土糕点。他知道自己的坟墓就在这里面,所以他一直在寻找,他想象着自己的墓碑是什么样的,他还想到自己的墓上去大哭一场,不为任何原因,只为一个生命的卑微和悲壮。
他常在一个坟墓边停留,它是光秃秃的,上面缠绕着一条花蛇。花蛇长得很娇媚的样子,也不咬人,应该是女蛇,而且是传说中的那种。他走近了,发现她的眼睛里盛满忧郁和孤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去抚摸她,她的身子是冰凉的,那是因为寂寞。
一天,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说花蛇是他前世的姻缘。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是对他说的么。他相信了,并且深信不疑。于是开始在墓前种一些鲜花。
他是爱她的。花蛇。
差不多画完了,他迟迟不愿收笔。
她让他画完了就走。他说我要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他害怕自己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他喜欢她的小屋,外面雨下得天昏地暗,她的家里却终日凉爽,弥漫着花香和处女的芬芳。
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她是个女巫,她的很多事情他无法理解,但他是喜欢她的,她那么神秘,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们生来就应该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屋里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紧不慢的。他四处寻找却发现不了。她告诉他,水是从地上向屋顶滴的。他不相信。她说,好吧,那不是水,那是时间在流。他于是不得不相信,否则她会说出更加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们的生活是混乱的,没有白昼或者黑夜,累了就睡觉,不累就画画。她做他的模特,不笑,但是神态动人,他从没有画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他们从来不出门。出去就得经过那条巷子,她不喜欢那些人,她说如果他们出去,就从河里直接游走。
她没有爸爸妈妈,隔壁住着一大家子人。他觉得那是她的哥哥和嫂子。他们每天都来转转,对他的存在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是把他当成了空气吧。他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只是乞盼着他们快快离开并且永远不要再来。她到客厅里和他们说话,大声地争吵。同样的争吵每天都要发生一次。他们走了,她坐下来,恶狠狠地发誓要把他们变成猪。
有一件事情让他迷惑。每次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总听到很多人大声祈祷,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几乎到了他的耳边,然后又慢慢远去。他不敢睁开眼睛,这会不会是什么秘密,他不想看到自己不该看的东西。他害怕一旦他做了什么,一切都会失去,包括她。她此时正歪着头熟睡,脸上挂着圣洁的笑容。她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中醒来,讲给她听,她说我也听到了。他知道她说谎了。
她锁骨下的伤疤,他不知道该不该画出来。因为有时候它会出现,有时候它却真的不存在。这是个神秘的东西,他完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他也根本控制不住它。画上的伤疤也是一会画出来,一会又被他用其他的颜料盖起来。
不过无论它出不出现,这幅画都是完美无缺的。伤疤其实一点也不难看了,倒像是一件很独特的装饰品。她对此从来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好象她注意不到这个伤疤一样。从她的反应来看,这应该是她内心深处的痛。于是他也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知道自己必须画完了。她很喜欢,但是也有点焦躁不安,不时地站起来,到画布前看看。然后她轻轻地跳起舞来,她和她的影子相伴相随,她们是那样地娇柔妩媚。她的手臂细细长长的,多像他经常梦到的那只花蛇,不,她就是花蛇,是的,她的脖颈,她的长发,她的腰肢,她的双腿,她的全部。
他跪到地板上,她还在不停地飞舞旋转。他知道她是永远画不完的了,她的每一次回眸,每一个转身,都是一幅幅天成的绝作。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最后晕了过去。
很快地,她要他回家,很冷酷的样子。但是他求她,让他留下来。他恍然觉得自己只做了一场梦而已。
一天夜里,他醒来,发现她不在。他不知道是几点钟,外面一点也不安静,可能是凌晨吧,周围的人家又起床了在揉什么面团。不时有狗的吼声,吼得嘶声力竭的,像世界末日,听起来特别刺耳。他躺着在床上,不敢乱动,也不敢喊她的名字,心里却说不出来的紧张。他还听到微弱的哀叫声,断断续续的,每一声都像是积蓄了全身的力量,这应该是某个临死的动物发出来的,他听不清楚是什么动物,因为这已经不是它原来正常的叫声了。
他无法再入睡,眼前慢慢地浮现一个画面,一只猫,蜷缩成一小团,浑身是血,微微地发抖。他让自己不要多想,可是猫却跳到他的脑子里,怎么都赶不走了。他试着闭上眼睛,却看到她一路狂奔,双手捂着眼睛,他还看到她的脚不偏不倚地踩到猫身上,她穿着红色的绣花鞋。多漂亮的鞋啊,红色的,小小的。
眼皮跳动,他微微发热,感到某种不祥的征兆。她会不会就把他就留在这里,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呢。这个想法让他绝望。
但是,她回来了,是奔回来的。她一进屋就瘫倒在地上,她脸色苍白,朝向地面,不停地呕吐,可是她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这样的女子,她是干净的,没有任何不洁的东西。
她把双手举到眼前,它们沾满了血。她呆呆地看了一会,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要把它们剁掉,剁掉,它们杀了人。
他慢慢地走近,蹲了下来,安慰她。他说不怕,不怕,是我,是我杀的人。他捧起她的小手,放在温水里慢慢地清洗。他说不怕,不怕,是我,是我杀的人。
她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她说,那么你走,警察很快会来。他说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更加惊恐,不行,你走,快走,我会来找你的,我爱你。
他深深地亲吻她,然后离开。
天还没有亮。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地上很乱,被子,酒瓶,饼干盒,照片,颜料,画笔扔得到处都是。烟灰缸也被打翻了,烟蒂堆成很大的一堆,下面一块木板被烧焦了。
头痛欲裂。外面很亮,是阳光。他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现在它终于出来了,原来雨已经停了。他欣喜地和太阳对视,阳光淡淡的,软绵绵的,像新生的婴儿那么娇嫩。太阳是个多好的东西,有阳光的日子总是那么温暖,让人想笑。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清醒了,心里也充满了希望,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久,现在雨停了,应该开始努力了。
屋里静悄悄的,有点黯,那是寂寞的声音。画架上有一幅很大的画。画布上,一个空灵的女子,不笑,看着远方,孤独的样子,让人心疼。
她的锁骨下面有只小小的花蛇,若有若无的,掩藏在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里。不,它应该是在她的血液里,它应该会游动的。
他从来没有画得这么好过,这是他用生命来画的,是他的恋人。他想起了她,她说她杀了人,她让他离开。他笑了,从地板上爬起来,一阵眩晕,差点摔到。阴雨连绵的日子,他怎么变得那么虚弱。
他晃了晃,站直了,向她走去。
江尾
2004-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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