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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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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19 21:03: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p>之一《理发师》</p><p>我第一次知道有离婚这回事,是因为我九爷爷。他是我爷爷的堂弟,直到那一年他住进了我家后面的一栋小屋,我才知道有这么个长辈。他一直住在李家湾的婆娘家里,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很多年不曾回来过。据说那栋小屋本来就是分给他的,他结婚后,就一直闲置着,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堆放柴禾和稻草。九爷爷回来的时候,它已经有点倾斜,瓦倒是前一年刚刚翻新过,因为漏雨的地方太多,屋子里的野草已经开始蔓延。<br />那天我放学回家,在堂屋里见到了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衣服很脏,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还没穿袜子。我不认识他,奶奶叫我喊他九爷爷。<br />“这个是乐宝吧?都这么大了,读几年级了?”<br />我不哼声,奶奶在旁边说:<br />“他就像个妹几,怕生。乐宝,九爷爷问你话怎么不说?”<br />“二年级”我答道。<br />他接着又问我成绩好不好,是不是期期拿奖状等等,我勉强回应了几声。他一直对着我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和空旷的牙缝。我想他笑起来真难看,要命的是,他似乎很喜欢对着我笑。<br />过了两天,那栋小屋里的东西都转移了,九爷爷就正式搬了进去,他事先清除了里边的杂草,把地也平整了一下,我去看的时候,他正要用一根粗壮的树干顶住那面向下倾斜的山墙。<br />“乐宝,你散学啦?”<br />“恩。”<br />他把树干抵住山墙之后,就在树干底端立起一个木桩,然后抡起一把斧子把木桩锤下去。他每锤一下就“嘿”地大喊一声,同时伴着“哧哧”的喘气声,没锤几下他就松掉斧子,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并不停地对我做鬼脸。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说:<br />“乐宝,九爷爷没力气了,你是个男子汉,来帮九爷爷锤几下!”<br />我没理他,转身去看屋子里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一共是两间屋子,空荡荡的,里边那间只见到一张木床,外边也只有一张凉床,一根板凳,几件锅碗。地面上有一些新鲜的黄土,还有一些锄头印子,墙壁黑乎乎的,到处是水蚀的痕迹。记得里边还堆满稻草的时候,我们常躲在里边打扑克,那种我熟悉的辛呛的稻草味,也已经无影无踪了。<br />很快我就知道了九爷爷为什么会回来——他离婚了。那些天家里人没完没了地说九爷爷的事,还有什么骚货打官司之类的。有次大人们在说话的时候,我问我妈什么是离婚,她要我闭嘴,我没有闭嘴,结果脑顶上挨了爷爷的两颗“栗子”。我对于发生在九爷爷身上的事情的好奇心,就这么被爷爷给敲掉了,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婚,那时他都那么大一把年纪了呀。<br />此后一个多月,我很少再见到九爷爷。我家屋子后边是猪栏和厕所,在那虽然可以看见九爷爷住的屋子,却不能直接穿过去,而是要绕我家半圈,上一个小坡才能到达。那栋屋子后是一座小山包,没有人家,我们偶尔去小山上玩,路过他的屋子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见到门上挂着一把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br />暑假的一天,吃过中饭,奶奶把剩下的鸡肉和腊肉扒到一个碗里,叫我给九爷爷送去。我说九爷爷可能不在,奶奶说在呢,事都完了他还能到哪里去?我端着碗就去了。他还真的在,应该是正烧火煮饭,老远就能望见那屋顶上的青烟。<br />“乐宝,你今天没上学啊?”进屋后,他见到我就问。屋子里尽是烟,我只是站在门槛边,他从烟里边钻出来,全身乌黑,赤着脚。<br />“我们放暑假了。”<br />“哦,真的,是放暑假的时候了。你考试第几名?”<br />“第二。”<br />“嘿嘿,那下次就考个第一。”我把碗递给他,他忙把手在身上揩了揩,又从一个地方翻出一只有青色花纹的瓷碗来,接过我的碗后把两碗一扣,再一倒,然后就把我家的空碗递还给我。<br />“你们吃过啦?”<br />“吃过了。”<br />“你再在我这吃点吧,马上就好了,柴有点湿,烟多,你先到外边玩会。”<br />“我不吃了,我吃饱了。”我想就算还没吃饭,恐怕也不会情愿跟他一块吃,他太脏了。<br />“哦,那你下午来玩,怎么样?”<br />我不想多呆,说了声好的,就回了家。<br />我回去后就睡觉,醒来后把答应他的事忘了个精光,直到第二天吃完中饭我才想起来。我稍稍有点不安,心想那个老头说不定等了我一个下午呢,于是就又去了他那里。<br />这次他已经在吃饭了,桌子上只摆着一碗榨菜。这屋子里多了一张小桌子和别的几件物什,我昨天没有留意。<br />“乐宝,又来看你九爷爷啦?”他叫我坐到那张凉床上去。我本来已经编好谎话说昨天下午为什么没来,看他那样子似乎是不记得了,我也就不说了。<br />那张凉床泛着黑光,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我家也有张凉床,但躺在上边总觉得有什么硌着,但这张一躺上去,人就仿佛与它融为一体了,一股清凉徐徐渗入体内,如饮了清泉一般。<br />“躺在凉床上舒服吧?”<br />“我家也有凉床。”<br />“嘿,这凉床可不一样——这是你太爷爷,就是你爷爷的爸爸做的,你爷爷是个好木匠,可是你太爷爷既是好木匠也是好篾匠,你爷爷只学到了他的一半!”<br />“那它怎么在你这里?”<br />“我结婚的时候你太爷爷送给我的啊,他做了好多好东西,早些年都毁了,就只剩下这个了。”<br />我无比地嫉妒起他来,思量着有一天得把这件宝贝弄回自己家里去。<br />“乐宝,你会下象棋吗?”他吃完饭后笑着问我。<br />“我会,马走日,象飞田。”我确实和人下过几盘。<br />“和我比试一下怎么样?”<br />不待我回答,他马上就从里屋取出一副木头象棋来,棋子很大,棋盘是一张报纸,毛笔在上边画了粗黑的道道。<br />他选了黑棋,飞快地摆上,而我拿起一个棋子,多半要看好一会才知道摆在哪里,他微笑着看着我摆完。<br />他要我先下,我琢磨了好一阵不知先动哪一个,最后想到车容易用些,就把一个车往上移了两格,他一笑,马上就用炮把我的马给打了。我要悔棋,他却说落子不悔,这是规矩。在他的规矩下,我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马可以用了,而且,我连他的一个子都还没吃到。我决心一定要用这个马吃他一个子,见他的一个马离得最近,就算好如何踩日把它吃掉,我按计划走着,他的马却动了,我紧跟上去,锲而不舍,就在下一步就可以吃了的时候,他却用自己的马把我的马给吃了,我沮丧地发现,自己费尽周折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br />“乐宝,再来一盘吧。”<br />我摇摇头,兴趣全无。我的困意上来了,说要回去睡午觉了。<br />“你就在这张凉床上睡吧,睡得舒服呢。”<br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在凉床上舒展开身子。屋外的太阳好大,一树树的知了比拼着嗓力,风不断从小山上滑落,掀起的树叶哗啦哗啦响着,像有一道道泉水淌来……我很快就睡着了。<br />我二叔有一天突然回到了家里。我奶奶老说二叔在外边打流,他又是家里的老二,所以顺口就叫他二流子。爷爷也常这么叫,我爸妈他们却没有。我喜欢我二叔,因为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好东西,吃的或玩的。这次他给我带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个面包。我觉得面包很好吃,但火腿肠不对我的胃口。<br />二叔每天都起得很晚,到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去叫他。吃过饭他才认真地穿戴,还在头发上抹上摩丝,照过一阵镜子之后,他就拍拍屁股去了外边,被奶奶叫住,他总说出去会朋友。有一次,奶奶说今天得把仓里的谷子晒一下了,他得帮忙晒谷子。<br />“我有事呢,你叫九叔帮一下忙罗。”<br />“你有个狗屁事,在外边打流,回来了还打流,今天你要是敢出去就别再吃我的饭!”<br />二叔对着我唉声叹气了一番,还是搬出了卷棚摊在院子里,在开仓门的时候,他问奶奶有没有人帮他,一个人干不了啊。<br />“我昨天就跟你九叔说过了,他会来的,乐宝你再去叫一下你九爷爷。”<br />我就把九爷爷叫来了,二叔喊了一声九叔,然后给他发烟,九爷爷接过后,看了一眼牌子,赞叹道:“白沙的啊,好烟,好烟!”<br />二叔给他点上烟,又把自己的点上,两人就站在仓外吸起烟来。<br />“老二,你发财了啊,我连野山茶都抽不起!”<br />“看你九叔说的,还发财!我这是买了给朋友发的,人家给你发白沙你难道给人家发野山茶?”<br />“那倒也是。老二你怎么还不处对象?”<br />“想是想啊,没钱!你老和九娘怎么回事,到了这步田地!”<br />“唉,别提了。一个人倒也很自在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你说是不是?”<br />“这倒也是!”<br />抽完烟二叔又给九爷爷发了一根,二叔要给他点,他说留着抽,把它别在了耳朵上。<br />二叔钻到仓里边去,把谷子撮出来,九爷爷在外边接住,然后倒进谷篓里。满了两担,二叔就钻出来把它们挑到院子里,倒在卷棚上。九爷爷说由他来挑,二叔说怕闪了他的腰,那麻烦就大了。九爷爷就笑着说人老了就被人瞧不起,还是乖乖站在一边,不时摸一摸耳朵上的香烟。<br />中午九爷爷和我们一块吃饭,之后他就和二叔在堂屋里说话。我则坐在屋檐下守着谷子。卷棚上的谷子金灿灿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但我不能跑到别处去,哪怕只是去喝口水,回来时谷子里就可能落下了几只麻雀。我得在麻雀落下之后立刻用一根长竹竿驱赶,所以也不能打盹。<br />可我还是不时地打上一个盹,睁开眼睛的时候,若有麻雀就赶紧驱赶。在一次打盹中,我被一个人的吆喝给惊醒了:<br />“洗发!——剃头!——刮胡子!——”<br />我知道是那个理发师傅来了,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br />他戴顶草帽背着一个箱子进了我家院子,对着我喊道:<br />“家里有人要剃头吗?”<br />我说没有,他正要走,这时二叔从堂屋里出来了,朝着他喊:<br />“喂,老周,好久不见你了,你还剃头!”<br />他走到二叔面前:<br />“呀,这个是老二吧,你娶了婆娘没?”<br />“光棍一条!”<br />“嘿嘿,别急别急,你看我,三四十了还不一样?”<br />二叔要他到屋里坐坐,他摆摆手说今天还没开张,二叔给他发烟,他说戒了,二叔说老朋友了还客气个什么!他这才把烟接住。太阳下太热,他们都站到了屋檐下。<br />“这毒日头!”周师傅骂道。<br />“老周,你就舍不得扔你那些玩艺,你看现在理发店越开越多,哪还有么个生意!”<br />“有么个办法,没别的本事,又不想做田种地,你老二倒利索,说扔就扔了,现在干哪行?”<br />“么个都干点,有时候在工地搞八八八,瞎混!”<br />“那有钱!”<br />“还不够烟钱。”<br />“你老弟说的也真是,哪天成大老板了可别把我给忘了,提拔提拔!”<br />“有那天就好罗!”<br />“好了,不跟你老弟说了,我得赶紧开个张!”<br />“好,那你忙,有空来坐。”<br />周师傅刚走,九爷爷就冒了出来。<br />“老二,你是和周师傅一块学剃头的?”<br />“是啊,都好多年了。”<br />“你那些家伙都还在不?”<br />“剃头的?”<br />“恩。”<br />“在倒是在,箱子扔在楼上。怎么了?”<br />“你把箱子给我吧,我学着剃头也好混口饭吃!”<br />二叔一阵大笑,先是说九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接着又说连周师傅现在的景况都这么差,学了剃头又有什么用。九爷爷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他就想学学看,试一试。<br />二叔就去楼上找箱子,一阵砰砰的响声之后,他提着一个小箱子下来了,箱子上满是灰尘,背带上还有一陀陀蜘蛛丝。二叔把它往地上一扔,啪啪拍着巴掌,接着又去洗手。九爷爷马上把箱子打开,我凑了过去。里边躺着一个推子,几个毛刷,一瓶润滑油,箱盖内层有个皮套,上边别了几把梳子,几把银色剪刀和一把乌黑的剃须刀。二叔也过来看了一眼,说家伙都还齐着,当年办它们倒花了不少本钱,还没用一年就扔了。<br />二叔在家没呆几天,就又出去打流了。自从得了二叔的箱子,有好长一段时间,九爷爷又开始早出晚归。我好几次想去他的凉床上睡午觉,都吃了闭门羹。我先是听说他每天蹲在镇上的理发店门口,看人家怎么理发。店里的人以为他是叫花子,问他要什么,他说不要什么,就看看,后来知道他是想偷学手艺,就把他赶开了。他换了一个地方,也还是被赶,最后,他干脆天天跟着周师傅跑,周师傅倒没赶他,反而要他帮着打下手。<br />在暑假将尽的一天傍晚,九爷爷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他还是穿着那双破解放鞋,衣服也没什么变化,但他俨然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肩上挂了个理发箱子,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主要还是他变干净了。<br />“九叔,今天开张啊?”我妈问。<br />“是啊,今天跑了周家段。”<br />“生意怎么样啊?”<br />“还行,还行。”<br />我爷爷和奶奶也都出来了,对他的派头评论了一番。<br />“像模像样的。”我奶奶说。<br />我爷爷却说:“可别跟那个二流子一样,鼓捣个三两天就把家伙一扔!”<br />“嘿嘿,那哪会,六哥,嫂嫂,以后家里谁要理发就言语一声。”<br />从这天起,九爷爷就正式迈入了理发师的行列,我们那一带就有了两个剃头师傅。只要天气不是很坏,他都会背着箱子出门,直到黄昏才回来。我很想看看他是如何理发的,但一直没有机会,待我的头发长长,需要理了的时候,我以为妈妈会叫我去找九爷爷,但她却说:<br />“等赶集我带你去理发店。”<br />“九爷爷也会理发啊,还不要钱!”我说。<br />“他哪里会理!”<br />我想九爷爷做理发师傅都那么长时间了,哪能不会理发?但妈妈的语气那么绝对,我也就不敢多问了。<br />但我不久就明白了,九爷爷还真的不会理发。直到那天中午,他还从来没有给人理过发。<br />九爷爷病了,好些天没有背着箱子出门,那天中午奶奶又要我给他送碗菜去,同时还有一小截洋参,奶奶叮嘱我说:<br />“跟你九爷爷说,要是严重的话就赶紧看郑医师。”<br />我进到他屋子的时候,他正歪着头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br />“九爷爷。”我喊了一声,他马上就转过身来,这时我发现那个理发箱子就搁在他脚边,他一个手撑在上边。他脸色微红,勉强朝我挤出个笑:“乐宝,你好久没来啦!”<br />我走到他边上,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馊味,他又变脏了。<br />“九爷爷,你得了么个病?我奶奶叫你去看郑医师。”<br />“哦,没么个病,就有点发烧,难为你奶奶挂牵!”<br />他把我给的东西都接了过去。我盯了那个理发箱子一会后说:<br />“九爷爷,你哪天要给人理发叫我一声行不行?我想看看!”<br />他正在一个饭碗里磨洋参,听我一说就停了下来。他端详了我一阵后说:<br />“乐宝,你的头发好长了,我给你理了吧,这样你就可以看我给你自己理发!”<br />“我妈要骂我的。”<br />“她怎么会骂你?”<br />我想还是不要把我妈的话转述给他为好,就没作声。<br />“怎么样?你同意了?”他猛地扔下了碗,在屋子里团团转。<br />“对,对,烧水——围布呢?还没打油——乐宝你帮我烧水——”<br />他的病似乎一下子好了,嘿嘿笑着,冲进里屋拿出了一件白色的崭新围布,又把箱子打开,同时指挥我点火烧水。<br />“九爷爷你真的要给我理发啊?”<br />“是啊!是啊!”<br />这时候我也兴奋起来,违背妈妈的意愿自作主张,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我幻想着自己顶着刚理过的脑袋出现在妈妈面前,她将多么惊讶!仔细看过后就说还不错,就算她不高兴,也还有九爷爷在呢,就说是他硬要给我理的!<br />九爷爷给推子打好油,之后试了又试。他几乎等不急水开,自己在冷水里先清洗起来,他一边洗一边对我说:<br />“给人剃头得干干净净的,这是规矩!”<br />我想他要达到干干净净的,除非彻底地洗个澡,我有点担心理发时得一直闻着他的臭味。<br />水烧好了,他又把手和脸洗了洗,之后就给我洗头。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棕色香皂,外边的塑料包装还在,他用牙齿咬开。他只有一块洗脸巾,差不多成了黑色,好在上边的气味在热水里搓过之后,已经不是很浓。<br />洗完头他才发现我没有坐的地方,他屋里只有一条小板凳,我坐在上边显然太矮了。我俩一筹莫展,我说理不成了理不成了,他说可以的可以的,过了好几分钟他突然一拍脑袋,指着那张小桌子说我可以坐到那上边去。于是他把桌子搬到了门外,还找了张报纸铺在上边。天气温和,空中只有几朵灰色的云。桌子搁在一株粗壮的泡桐树下,地面有一大堆依然是绿色的宽大的落叶,有时呼的一阵轻响,就又有一两片叶儿悠悠飘落。<br />我用打坐的姿势坐在桌子上,高度似乎刚刚好,我们都笑起来。<br />他的操作有板有眼地开始了,他先用梳子把我的头发理顺,然后用剪刀剪短,接着是用推子——他的手明显地发起抖来,推子先是在同一个地方与我的头发纠缠好一阵子,仿佛它突然变钝,或者我的头发突然变成了铁丝似的。我不时感觉到轻微的疼痛,同时也有点不耐烦。情况很快就起了变化,他的推子开始在我的头顶走马观花起来,左边推个一两下,马上又换到右边,也是一两下,又换到左边,还不断地要我的头左偏右偏,我变得焦躁不安,只想快点结束,不停地问好了没有,他每次都说快好了马上就好,以致我逐渐对他丧失了信心,越来越后悔起来。<br />“还没好,我不理了。”他的推子已经在我的头上忙碌了二三十分钟。<br />“好了,马上就好!。”<br />“哎哟!”他的推子又把我弄疼了。<br />“乐宝你别催我,你一催我就乱了!”他的手抖得厉害,那推子如同搅拌机似的把我的一卷头发绞在了一起,他又涂了些润滑油才把它们分开,粘了油的那部分头发粘粘的,凉凉的。<br />“你快点啊。”我几乎要哭出来了。<br />“啊,好啦!”他转到我前边,观摩了一下后又说:“哦,这里,还有一点点,就一点点了!”说完后他又把推子贴在了我脑袋上。我生气地把头一扭,马上就有一阵巨痛从推子下传来……<br />我想我肯定流血了,吓得大哭起来,九爷爷慌了手脚,不断地说没事没事,还拉着我的手去摸痛的地方,没有摸到血,我这才放下心来,在痛感消失之后,也就渐渐地不哭了。<br />“乐宝,九爷爷给你理完好不好?只差一点点了。”他用哀求的语气跟我说。<br />“你根本就不会理!”我气愤地扯掉身上的围布,然后从桌子上跳了下来。<br />“乐宝,让九爷爷剪完,九爷爷就给你一块钱。”<br />“我不希罕!”我已经朝家走去了,突然他又在后边喊道:<br />“给你凉床,你太爷爷做的凉床!”<br />我再也挪不开脚步了,回过头看着他。<br />“你一剪完就给我,我搬到我家里去!”<br />“那不行,我把它给你,不过先得放我这里。”<br />“放到什么时候?”<br />“等我百年以后你就搬过去!”<br />我想他死还不知得到什么时候呢,就坚持说一剪完就得给我。<br />“我是一剪完就把它给你啊,不过是要你先把它摆在我这里。你要是不同意,那我以后就把它送给别人了。”<br />“你敢,那是我家的。”<br />“那我就卖掉,烧掉,就是不给你。”<br />他的话终于又将我哄上了那张桌子。当那推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感到心惊肉跳,仿佛有一群黄蜂正在我的头顶盘旋。</p><p><br />之二《陈力山》 <br /><br />我们刚从水里爬出来,在堤上蹦跳着把水甩干。陈力山弓着腰,背着手慢慢地从他屋子那边走到了堤上。他在草里边坐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穿好衣服了。<br />“乐宝,安宝,小军,来,你们过来!”他朝我们喊道。<br />“做么个?”我们问。<br />“来,过来给你们讲个白话。”他坐在那里笑眯眯的,我们猜他肯定又是想到了什么新的野话。从他那儿我们学到了好几个下流的顺口溜:<br />“大和尚,小和尚,锄头把,筷子长。”<br />“日天忙,夜天忙,日天忙着想婆娘,夜天忙着止痒痒。”<br />……<br />这次他没有说野话,而是看着我们笑个不停。<br />“你笑么个?”江小军问。<br />“嘿嘿,我听到了一个好白话。”<br />“么个白话?”<br />“你们想听吗?”<br />我们都点头。<br />“好,那我跟你们说,啊,从前,我们这带有一个大财主,他家里啊,田土一大片,整个江家坪的田土加起来都没他的多,他屋子里的金银财宝,那多得——那碗筷啊,锅啊,桌子椅子床啊,通通都是金子做的。这个老财主这么有钱,所以他什么活也不用干,天天就吃了睡睡了吃,还有一屋子的婆娘丫鬟伺候着,那过得快活,啧啧——”<br />我们听得入神,就全在他边上坐了下来。堤上除了草,还有一块块干硬的牛粪。我们把牛粪踢到了水塘里边去,坐在干净的地方。<br />“老财主太有钱了,连天上的神仙都眼红,更不用说那些妖魔鬼怪的了,这些妖魔鬼怪,有的变成老鼠打地洞去偷,有的变成老鹰在屋顶上飞,看到金子就叼走——但是它们叼不走,为么个呢?这个老财主家里有一件宝物,叫做“镇财锣”,样子就是你们见过的那锣的样子,只要一敲那个锣啊,那些金银财宝就再怎么也搬不动了。老财主把这个锣,天天抓在手里边,睡觉的时候也抓着,一听到有么个声响,他就一敲,结果呢,老鹰从天上摔了下来,那些老鼠,也全部压死在洞里边了。这样子,那些妖魔鬼怪就再也不敢去偷他的金子了。”<br />“那把他的锣偷了不就行了?”孙安说。<br />“嘿,安宝好灵醒!我就要说呢,就是那凤凰山上,有一只千年狐狸精,狡猾得要死,有一天啊,它就变成个绝色美女,想去偷老财主的‘镇财锣’——”<br />说到这里陈力山就打住了,笑眯眯地看着我们。<br />“下来呢?接着说啊。”我们焦急地催他。<br />“明天说,明天说。”陈力山抬头看了看太阳,“呀,时间不早了,你们得回去吃夜饭了。”<br />“还早着呢,吃饭还得个把钟头。”<br />“可是我还得回去煮饭啊,还要喂猪。”<br />“哦——”我们失望地看着他。陈力山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缝着两个大补丁的裤子,还晃了晃腿,把一只草鞋里的沙子抖掉。<br />“你们要是想听就明天来,到我的屋里来也可以。”<br />说完陈力山就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屋子去了。<br />和往常一样,我们待在堤上,等头发一干就回去。接下来,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两件事物:镇财锣、狐狸精。和陈力山以前说的那些野话相比,我对这个老财主的故事要感兴趣得多。<br />“你们明天来不来?”江小军问。<br />“我想来。”我说。<br />“我也想来。”孙安说。<br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来吧,我觉得那个老财主肯定会中美人计。”<br />“美人计”——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呢。我很想知道美人计是怎么个中法。<br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就去找陈力山。他的屋子单独地立在江家坪的尾端,那儿除了一个碾坊,再没有别的建筑。碾坊靠的是水力,后边连着一个从河里边引水过来的水塘,我们常在那里边洗澡。陈力山的屋子就在塘堤下边,两间破旧的木架子屋,边上用土砖围了个猪栏和一个厕所。<br />陈力山坐在厨房的灶边,象是准备烧火,但灶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头发蓬乱,眼边还有没擦干净的眼屎。<br />“你们吃过饭啦?”<br />“吃了,你呢?”<br />“嘿,我昨晚上就吃过了!”<br />说完后他就自己笑起来。<br />“你们来听白话的吧?先等我洗把脸。”他起身把一块黑乎乎的毛巾扔进木桶里,之后就在里边哗哗地搓起来,他擦脸的时候我们看到,那块毛巾已经破成一缕一缕的了。<br />“昨天说到哪里啦?”<br />陈力山擦完脸后又坐回灶边。屋里再没有别的凳子,我和江小军坐在门槛上,孙安倚在我们旁边。<br />“说到狐狸精变成美女去偷“镇财锣”了。”<br />“对。狐狸精变成一个美女,它就去找财主,那个财主一见啊,马上就晓得了它是狐狸精变的。”<br />“为么个呢?”孙安插嘴道。<br />“还能为么个,那个狐狸精变得太漂亮啦,你想想,那么漂亮,除了是狐狸精还会是么个?”<br />“哦。”我想美人计可能是中不了了。<br />“那个财主啊,晓得了美女是狐狸精,就高高兴兴地把它接到屋里去。”<br />“为么个啊?”我们三个一齐问道。<br />“你们好好听我说嘛,那个财主表面上是高高兴兴的,可是暗地里啊,他就叫人去找了桶猪血来,你们晓得,猪血往妖怪身上一泼,它们就会现出原形来。那个狐狸精,虽然很狡猾,可是哪里晓得,它还以为老财主上当了呢,它正躺在床上做美梦,哗啦啦,一整桶猪血全倒在了它身上,狐狸样子一下子就露出来了——”<br />这时候,隔壁传来了猪的吼叫与顶猪栏的声音。<br />“那狐狸样子一露出来——”陈力山接着说。<br />“噢——噢——呜——”<br />“那财主家里的人就全拿起棍子扫把——”<br />“嘭——嘭——”<br />我们全都明白,那肯定是猪饿慌了的缘故。<br />“你不喂猪吗?”<br />“不喂,没猪食呢。”陈力山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见煮猪食的锅搁在灶边的地上,确实是空空的。<br />“那你煮啊!”<br />“没猪草呢。”<br />那头猪叫得越来越响,撞击猪栏引起的震动连我们都感觉到了,孙安跑到猪栏那边去看,很快就传来他的喊声:<br />“猪要跳出来啦!要跳出来啦!”<br />我们就忙跑过去,只见一头又黑又瘦的猪正把前肢搭在拦住它的木棒上,整个身子都在用力,试图扑出来,同时还发出急迫的吼叫声。<br />江小军在附近捡起一根数枝,朝猪的脑袋打了几下,想把它赶下去,但一点作用也没有。<br />“这个喂不饱的饿痨!”陈力山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背着手,微笑地看着。<br />“它要跳出来了!”<br />“不会的,它跳不出来的。”<br />“把猪栏都给你撞翻!”<br />“不会的,它哪里有那么大力气。”<br />我们实在不知道陈力山是怎么想的。<br />“我要去打猪草,你们想听白话的话就跟我一块去吧。”<br />我们反正也没别的事干,就同意了。<br />陈力山家附近是小河,河对岸是一大片水田,水田之后是山丘。我们踩着石头过了河,又穿过水田,到达对面的石板崂,那儿有一层层的红薯包谷地,我们就在那儿跟着陈力山打猪草。<br />水稻已经有半米来高了,绿意盎然,但当我们路过陈力山的那几丘田时,我们全都大笑起来。他那田里的水稻比周围别家的都要矮上一茬,禾叶子都已经黄了,焉了,并且那上边虫蛾乱舞。我们都知道,这是陈力山从来不看水,从来不杀虫的结果。<br />石板崂上的薯藤拉得长长,包谷吐出了粉嫩的须丝,在土地上边,杉树林立,各种荆棘灌木也长得青翠浓密,几丛鲜艳的映山红十分醒目,那些看不见的知了和鸟类,把叫声没完没了层层叠叠地撒落下来。<br />陈力山找了个荫凉地坐下,背篮扔在一边。那儿是一个小土坡,把灼热的太阳光线给挡住了。<br />“你不扯猪草吗?”<br />“来,先说段白话。”我们就都坐到他旁边去。<br />“我们说到那个狐狸精露出了原形是吧?嘿,它一露原形,老财主家的人早拿着家伙在等着呢,棍子棒子全朝狐狸精打下去,打得是七孔流血啊,不过,这个狐狸精也算厉害,它是千年老狐狸精嘛,被打了一阵子之后,它就装死,一动也不动,老财主还以为把它打死了呢,就叫人把它扔出去埋掉。几个人就把狐狸精抬出去,丢在地上后就去挖坑,但等他们挖好了坑,回过头一看,嘿嘿,那装死的狐狸精早就跑掉啦——”说到这里陈力山又停顿了,我们怕他又不说了,急忙追问接下来怎么样。<br />“接着啊,我想想,哦,那狐狸精没死,它就跑回到了凤凰山的老窝。它这次伤得可不轻,还好,它在凤凰山里边炼了很多的灵丹妙药,它吃了灵丹妙药之后,又修养了七七四十九天,伤才全好了过来。狐狸精伤一好,它就想报仇啊,但它刚刚吃了大亏,想着一个人对付老财主不过来,它就去找白云山里的一个野猪精,这个野猪精啊,比狐狸精还要厉害,它已经修炼了一千一百年了,它的那两根獠牙,有这么长——”陈力山比划了一下长度,“不管什么东西,野猪精只要用牙一顶,保准就成了粉碎。狐狸精见了野猪精就说,只要野猪精帮它去报仇,得了老财主的财宝后,野猪精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呵呵,其实这个野猪精也早就打老财主的主意了,所以马上就答应了狐狸精。”<br />说到这里,陈力山就把手伸到裤袋子里边去,掏出来一个黄颜色的小葫芦,他先摇了摇,然后拔掉塞子,送到嘴边去抿了一口。<br />“呀——啧啧。”陈力山咂巴着嘴。<br />“是酒吗?”<br />“对!你们要不要尝尝?”<br />我们全都摇头,对酒没兴趣。我曾偷尝过家里的酒,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好喝的东西。<br />“你接着说啊!”<br />“我先歇会啊,好多都记不得了。”陈力山细细地抿着酒。<br />我们就站了起来,想找点事干。阳光耀眼,包谷叶子,红薯叶子,以及更远处的水稻叶子,全都闪闪发光,稻田后边的那条小河也闪闪发光,仿佛是一河的银子在流动。陈力山的屋子和碾坊,以及江家坪那些建在河边的屋子,也全都可以看个清楚。根生家的水泥屋顶上晒着金黄的谷子,一个戴着草帽的人在河里边挑沙子,他把沙子沿着河边一个挖出来的斜坡一步步艰难地挑上去,之后就把沙子倒在了马路上,不用辨认,我们也知道那个是泽新。<br />“你们帮我扯猪草吧。”陈力山突然说。<br />红薯地里,包谷地里,田滕下,土坡上,到处都是嫩草。<br />“你们帮我扯一篮猪草,我就接着给你们说白话。”陈力山咂着酒,笑嘻嘻地说。<br />我们立马扑向猪草茂盛的地方,十来分钟后,陈力山的篮子就满了,但他要我们把猪草按紧,使篮子装得更多。我们照办。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全都满头大汗,手上粘满了黄土和草汁,于是我们去一个干净的水沟里洗了手,还找到一处泉水喝了水,洗了脸。<br />陈力山把我们称赞了一番,但没有马上说白话,他说越来越热了,最好是回去之后再说。我们不同意,他就背起篮子,边走边说。<br />“狐狸精和野猪精没有变,直接就去找老财主了,所以老财主没给它们开门。野猪精想你关着门就能把我拦住吗?我有牙齿呢。野猪精就用两个大獠牙去顶,哎呀呀,不好,牙齿顶缺了一块,门却是好好的。原来啊,那老财主家的门也是金子做的。金子做的门怎么顶得开?这个野猪精就不顶门了,就去顶墙,哎呀呀,牙齿又顶缺了一块,哈哈,老财主家的墙也是金子做的!要晓得,金子是最硬的东西,金子怎么顶得开!”<br />陈力山背着篮子,腰弯下了一半,那个装着小葫芦的裤袋子一晃一晃的。他的眼睛只盯着路,什么也不看,走得飞快,嘴巴也动得飞快,不似以前那般慢条斯理,也不用手势比划。路太窄了,不能并排站着,我们连成一串跟在陈力山身后,都想挤到最靠近他的位置,结果孙安一不小心踩到田里去了,他跑去洗脚,陈力山也不等他。<br />“野猪精顶不开门,也顶不开墙,围着财主家团团转,怎么也进不去,那个气啊——”<br />“那它不会变个鸟飞进去啊?”江小军说。<br />“变鸟?它哪能变鸟?——哦,它能变,但是它受伤啦,它的獠牙受了伤,就变不了了。”<br />“那狐狸精呢?”<br />“狐狸精不是也受了伤吗?它这时候也还没全好,所以它也还不能变。”<br />“哦。”<br />“野猪精进不去,狐狸精就给它出主意,说你打个地洞进去啊。野猪精的獠牙顶不开金子,要顶土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所以野猪精就开始打地洞,野猪精在前边打,狐狸精在后边挖,很快啊,它们就把洞打到院子里了,正要往上打,结果砰的一声,挖的洞塌啦,野猪精和狐狸精就全都压在了洞里边。<br />“怎么塌的啊?”<br />“镇财锣啊,老财主一敲镇财锣,哈哈,原来老财主家的院子里也铺了厚厚一层金子,那金子一听到镇财锣响就掉了下来。”<br />“狐狸精和野猪精死啦?”<br />“死啦,全压死啦。”<br />“那接着呢?”<br />“没有接着了,狐狸精都已经死了。”<br />这时我们走到了河边。陈力山竟然踩不到石头上去,猛地一滑,幸好他把身子撑在了背篮上才没有栽倒,可背篮是掉进水里了,被淹了一大半。<br />“陈力山,你是不是喝醉啦?”<br />“哈,喝醉?我么个时候喝醉过?我没醉!”陈力山把裤脚扎起,拖着背篮直接趟水过河。<br />那个老财主的故事,我本以为后来还会出现更多的妖怪,什么蜘蛛精啊白骨精啊,都来抢镇财锣,但最终老财主还是能够守住,就跟唐僧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还是取到了西经一样。但它被陈力山给草草地结束了,我还完全没有听过瘾呢。<br />陈力山后来又给我们讲新的白话,有的没意思,有的倒还不错,比如说,他讲过一个叫傻大胆的,什么也不怕,晚上敢在花园坳过夜,花园坳的鬼在他后边扯脚,他不怕,在他面前把肠子扯出来,他也不怕,那些鬼什么都试过了,就是拿他奈不何,结果呢,它们丢给他一面镜子,他一照镜子就给吓死啦,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难看了。记得陈力山给我们讲这个白话的时候,我们正在花园坳下边的树林子里帮他拾柴,一听完,就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你把自己吓死啦”就成了我们的口头禅。<br />暑假一完,我妈很高兴,因为我就不会再整天跟着陈力山听白话了。<br />“整天跟着陈力山,你迟早也会变成个陈力山!”我妈常这么跟我说。在江家坪人的眼里,陈力山是一无是处的,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他会讲白话,我还真的有点瞧不起他呢。<br />但我们还是有很多机会见到陈力山,他经常去根生的商店那儿打烧酒,通常是凑齐了五毛钱的时候,根生老是说:<br />“五毛,又是五毛,下次不给你打了。”<br />“没钱么,老哥!”陈力山说,然后就把小葫芦递过去。下次来的时候,他身上又只有五毛钱。<br />有时在碾坊洗过澡后,我们也会顺便去看他一下,同时也看看那头猪。那畜生已经认得我们了,它有过一段时间不曾挨饿,还是我们的功劳呢。但后来我们每次去看它,它又成了个吃不饱的饿痨。<br />陈力山还经常在各处晃悠,他似乎比我们都要清闲。我们还经常会被大人叫去干活,他却很少把自己叫到田土上去,春天的时候把谷种一撒,就等着秋天收割。偶尔打点猪草,让那头瘦猪长几斤肉,到年尾的时候卖掉。我们见到陈力山,天不冷时总是背着手,天冷时则把手笼在袖子里,仿佛那手只能碰酒葫芦,一碰别的就会长疮烂掉似的。因为喝酒,陈力山的一个白话一直在江家坪传为笑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陈力山在周家段的一个亲戚家里喝喜酒,那家人娶新媳妇,陈力山酒一喝多,就老盯着新娘子看,看得新娘脸都红了,到了后来,他竟然还朝着新娘脱起裤子来,结果呢,他被人赶了出去,并且再也不许他登门。后来江家坪的人问他为什么要脱裤子,他说是想撒尿了。<br />我们也问过陈力山,他是不是喝醉了对着新娘子脱裤子,他笑嘻嘻地说;<br />“造谣呢,我么个时候喝醉过?不晓得是哪个烂舌头的人说的!”<br />陈力山说自己从来没喝醉过,那才是真正的造谣呢,在江家坪哪个不晓得,陈力山曾一次次醉沉沉的走在马路上,步子迈得嘭嘭响(尤其是冬天,它总穿着一双笨重的大头鞋),同时嘴里还高声喊叫着:<br />“各位领导,各位群众,通通反映!”<br />这年冬天,我们还用酒和陈力山做过一比交易。<br />陈力山是各家红白喜事上的常客,他经常是不请自来,说来帮忙,听的人就说你能帮么个忙,帮倒忙!但做喜事时没有赶人的道理,就随便给他点差事,搬搬桌子烧烧火之类最简单的,之后就任他喝酒吃饭。那次是世崇老倌过世,出殡的那天,陈力山的任务是放鞭炮。他穿着一件满是破洞和污迹的棉袄,外面什么也没套,左手提一个蛇皮袋,右手夹一根烟,走几步路就从蛇皮袋里掏出一挂鞭炮来放。放炮的总共有四五个,他们把炮一点着就往地上一扔,我们就围在边上,希望引线突然熄灭,还能余下一截。这样的运气不多,江小军就说最好是向陈力山去要一挂来,放炮的人里边,我们跟他是最熟的。<br />“不行,这是别人家的炮,又不是我的!”陈力山对我们说话时,身上飘出一股发了酵般的臭味。<br />送葬的队伍蜿蜿蜒蜒,一路抵达花园坳,那里就是终点了。他们把装着世崇老倌的棺材小心翼翼地放进坟坑里去,几个孝子孝女哑哑地哭着,鞭炮和火铳的声音还在隆隆响个不停。我们坐在干枯的草丛里,远远地看着,为世崇老倌送行的那些鞭炮质量都好得呱呱叫,我们收获甚微,孙安一脸忧郁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他的亲爷爷呢。<br />我们不时看一眼陈力山,他还在不停地放鞭炮。突然,他扔掉烟屁股后朝我们走了过来,他手里的蛇皮袋,已经由鼓鼓的变成扁扁的了。<br />他朝我们晃了晃蛇皮袋,说里边还有一挂鞭炮,问我们想不想要。我们说当然想,他说那好,他可以把鞭炮给我们,但我们得拿一瓶烧酒去换。我们各家都酿有烧酒,要偷一瓶出来还是没问题的,很爽快地答应了。之后他就把一挂两千响的炮给了我们,并要我们晚上把酒送到他家里去。<br />晚上我们去给陈力山送酒,路过世崇老倌家的时候,见他还在那儿喝散席。酒席摆在屋门前的坪子里。陈力山和一帮酒鬼坐一桌,他们都已经东倒西歪了,说话粗声粗气的。大家正拿陈力山取乐。<br />“陈力山,你,不能喝了!”<br />陈力山想去拿酒,但酒瓶被江依昆紧紧抓在手里。<br />“老弟,莫讲笑,喝酒,喜事!”<br />陈力山话都有点说不清了。<br />“你说你喝了多少了,给我们留点!”<br />“老弟,酒,有的是,没了,去拿!”<br />“你以为酒不用钱买啊——跟你说,酒,不能白喝,你得作个诗!”<br />“做么个诗,不会!不会!”<br />“嘿,陈力山,当年你在小学出那个——黑板报,你不是天天作诗?作个诗!”<br />“不会呢!”<br />“不作不给酒喝!”<br />边上的人也全都起哄,嚷着叫陈力山作诗。陈力山闭着眼睛,脑袋歪在一边,嘴唇动了动,没声音,再动了动,也没声音。<br />“你还不作,这酒就没你的份了!”<br />“咯——”陈力山喉咙里响了一下,之后就听到他大声地唱道:<br />“各位领导,各位群众,通通反映——”<br />哈哈哈——猛烈的笑声把旁边支在木棍上的灯泡震得一晃一晃。<br />这一年陈力山的白话还并没有结束。那是临近过年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家人正拥着火炉看电视,突然外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那响声越来越大,好象是喊哪儿起火了,我们忙跑出去,只见碾坊那方向已是红彤彤一片,一些人在呼叫,一些人提着水桶脸盆正匆匆地往那边赶去。我爸和我二叔每人提了一个桶,也加入了去救火的人群,我正要跟着去,但被我妈给拦住了,她说起火有什么好看的,还那么危险。我趁她没注意的时候还是跑掉了,边跑边说我就站在边上看看。路上的人都紧张地跑着,有人说是陈力山的屋子起火啦。跑了两三百米,我到达的时候,陈力山家外边已经有好多人了,那两间屋子烧得正旺,早到的人从碾坊后的水塘里舀了水,一桶桶一盆盆地朝烧着的地方泼去,后来人一多,就排成了两个长队,把水从水塘那儿逐渐地递到力气大泼得高的人手里去。陈力山也在人群里边,但他那堆瘦骨头是坐在地上的,一动不动,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他一下子弹了起来,猛地朝猪栏那边冲去,他的那头猪正在里边嗷嗷惨叫着。<br />“陈力山,你不要命啦?!”有人喊道。<br />但陈力山敏捷地翻过了土砖墙,跳到了猪栏里边去,燃烧的木板和火星正不断地往下掉,那头被吓坏了的猪正在里边疯狂地奔跑吼叫,陈力山跟着它跑,想把它抓住,好不容易抓住了,那猪带着他打了好几个滚,但他一直死死地抱住猪往栏门口拖,有人去帮他把卡住门的木棒给卸了,他才抱着猪钻了出来。我发现,比起暑假那时候来,那头猪竟然并没有长大多少。<br />火很快就被浇灭了,在认完自家的水桶脸盆后,大家把陈力山围住。<br />“陈力山,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又喝酒喝醉了?”<br />陈力山依然紧紧抱着他的猪,他和猪身上都湿巴巴的,粘着猪粪和土,并发出一股浓烈的臭味。他带着哭腔说:<br />“谢谢各位乡亲,谢谢各位乡亲,我给大家磕头!”他把头磕在了猪身上。<br />“你再不能喝酒了,陈力山!”<br />“不喝了,我再也不喝了。”</p><p><br />之三《花篮的花儿香》<br /><br />我二叔又回来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他不再每天往头上打摩丝,不再每天出去会朋友。他吃完饭就呆在家里,或者去拱桥边的商店看人打牌,到吃饭的时候准时回来。<br />我十岁的时候,在外边卖电子手表,跑到了北京,警察把我送了回来,坐飞机,坐到长沙,再坐汽车,一路到江家坪。十四岁的时候,我跟人偷自行车,被抓进了派出所,关了三天,打了个半死。十七岁,跟你爷爷学木匠,天天挨你爷爷的打骂,有一天我跑了,跑到六都寨跟人学理发。学了半年,借钱买了行头,没用半年,箱子扔在了楼上,现在在你九爷爷手里。乐宝,我跟你讲经验,你要好好听,后来呢,我跟人做生意,卖橘子,卖药材,卖卫生巾,跑了贵州、广东、常德。再后来,我做泥水匠,太累,又学做八八八,年年跑长沙,给人粉刷屋。乐宝,我跟你讲,你二叔见的世面多了,可是你二叔么个也没做成,你看,我现在都二十九了。我二叔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又把一根点上。<br />二叔天天看着我们在院子里玩,我们斗马,钉地图,打陀螺。我二叔笑眯眯地看着,那样子好象是想跟我们一块玩,其实不是。我们不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也会盯着某个地方,有时也笑眯眯的。<br />二流子,你去把树扛回来。我奶奶一叫,他就去扛树。<br />二流子,你去担薯。他就去担薯。<br />二叔这次回来,和以前不一样。我奶奶说,二流子,你莫发癫。<br />二流子,你要出去做工夫。<br />二叔坐在板凳上,抬头看天。乐宝,你说那云像什么?他指着紧挨在一块的白白的两朵。棉花,我说。嘿,棉花,你就晓得棉花,它们像——二叔没有接着说,他只是嘿嘿地笑,看上去很快活。<br />二流子,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br />妈,你别烦我了,再呆两天我就出门。<br />过了两天,二叔还坐在板凳上,看我们,看云。<br />二流子,你要在那里坐死?<br />二叔不理,笑眯眯地看着我们。<br />有一天二叔提着一只死麻雀从屋子里出来,麻雀的脚杆挺得笔直。<br />麻雀,死在了床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怎么说,今年初一,吃第一顿饭筷子就掉在了地上,不是好兆头!你看,现在一个麻雀死在了床上!我可不敢出门了!我那个娘老子,天天叫我出门,我可得保着命。我爹呢?得找他老人家给我算一卦!二叔胜利地朝我们晃着死麻雀。<br />你个二流子,讲得好话!以前从没见你信过神,从没见你买根香,现在拿个死麻雀装样!懒就是懒,你莫找借口!<br />看我这个娘老子!我还是去找我爹!<br />二叔把我爷爷从牌桌上拉回来,给他打卦。我爷爷说,打个阴卦,禳一禳就好。堂屋里供着祖师爷。先烧点纸,打一卦,不是。再打,不是。打过三卦,都不是阴卦。<br />我说是吧,今年就是怪,卦都打不转!我那个娘老子!<br />我爷爷再烧了点纸,咕咕叨叨对着祖师爷说了一阵。<br />好了,第四卦,是阴卦。<br />二叔喜欢翻我的书,看我写作业。乐宝,来,二叔考考你!好,好得很,乐宝真灵醒,以后上大学,有大出息!<br />二叔在我本子上写字,老是那几个,写了又涂掉,他说写得不好。<br />一天他看着我在屋里转呼啦圈,那个呼啦圈是他买给我的。他给我数数:<br />一二三……<br />一百!<br />呼啦圈从腰上掉到了腿上,掉到了脚踝,还在转。<br />好,乐宝,不得了,文武全才!你不是还会跳舞唱歌?给二叔跳个舞看!<br />我不跳,说不记得了。<br />乐宝大了,会害羞了!那你唱个歌!<br />张老师刚刚教会我们唱《南泥湾》,我就放开嗓子高声地唱道:<br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br />二叔坐在椅子上,听着听着就掏出烟来,点上。<br />我唱呀唱。<br />唱完了,我看到二叔好象有点悲伤,他的眼睛湿湿的。<br />二叔,你怎么啦?哦,我想到了一个人。想到谁?乐宝,二叔明天就出门。做么个?去找你二娘。我没有二娘。你马上就有了,马上。</p><p><br />之四《我爸爸会回来的》</p><p>他经常在拱桥附近游荡。他长得清秀、白皙,长长的睫毛把一双大眼朦朦胧胧地遮掩。那眼睛里如同起了雾,他朝你看过来的时候,会让你感觉到潮湿、柔弱、躲闪。他穿的衣服比起我们来,总要鲜艳些,新潮些,但大多数,要么显得大,要么显得小。他脖子上总是挂着一把钥匙,黄颜色的,用一根蓝色毛线串起,一直垂到肚脐。<br />拱桥那儿是江家坪的交通要塞,连接着公路,往前是田家垅,往左是雷打树,往右,则是周家段。江家坪的闲人,不管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都喜欢坐在那儿讲白话,一些路过的,也常在那儿歇脚。拱桥边有个“桥头商店”,老板是江依录。那商店里总有固定的牌局,打扑克的在店门口,打麻将的在店铺后边的一个小房间。<br />他经常老半天坐在拱桥边沿的方石上,或听人说话,或往桥下丢石子,俯身看水花溅起。有时候,他还蹲在马路边把一些石子挪来挪去,有人问他干吗,他就说下棋。到了临近吃饭的时候,他开始频频朝“桥头商店”望去。他妈妈在里边打麻将。偶尔她会出现在门口,叫上他一块回去,但大多时候,是他走到商店里边去,跟他妈说肚子饿了。如果家里边还有剩饭,女人就说你回去自己热了吃,若没有了,她就给他点钱,叫他在店里买零食,如果她没有输钱,或者输得不多的话。<br />他家是一幢木架子平屋,和我家的厨房后门相对。有时候他孤伶伶地回来,我妈若见了,就会问:<br />“兵兵,你吃饭了吗?”<br />他一般是摇头,我妈叫他来我家吃,他有时说家里还有饭,有时则站着不动,什么也不说。如果是后者,我妈就要我去把他叫过来。我过去一叫,他就默默地跟来。吃饭的时候,他吃得很少,并且吃得很快,一般只吃一碗,就搁起了筷子。兵兵,你再吃点。我吃饱了,婶娘,多谢。说完他就离开桌子,回家去了。<br />升上三年级后,我们有了一位新老师。她很年轻,估计还不到二十岁,她有着清亮悦耳的嗓音,还有一副热心肠。她是刚刚从学校里分配出来的,家在镇上,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在学校,她整天都和我们在一起,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带我们上音乐跟体育课。在课堂上,我是你们的老师,但在课堂下,我要跟你们做朋友。她第一天这么跟我们说。她总是亲热地喊每个人的名字,还经常把手轻柔地拍在我们头上,但我们还是怕她,一见她就躲开,躲不掉,就红着脸喊张老师。第一堂课上,她还要我们做自我介绍,说出自己叫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轮到他的时候,他站在那里,脸红得像一颗熟透了几乎要胀破的樱桃。他老半天也不开口。<br />“这位同学有点害羞,他叫什么名字?”<br />“他叫江向兵。”<br />“江向兵,男子汉的名字嘛,你应该像你的名字一样有男子汉气概!”<br />在张老师温柔的注视下,江向兵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手脚也开始颤抖。好吧,你先坐下,下一位同学。张老师用甜甜的声音说。<br />江向兵有一件水兵服,白色的,领口处荡着一根领带。他穿着那衣服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妹几。他的衣服好些都有点特别,都是他爸爸给他寄回来的。但他爸爸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来了,据说是在外边发了财,娶了新的婆娘。我们不喜欢跟他玩,他开不得玩笑,我们一说他像个妹几,说他爸爸不要他了,或者只是一句平常的话,语气重点,他的眼睛马上就饱含水分。他走路也走不好,摇摇晃晃,在平地上,什么也没碰到都会突然摔倒。你个没用的!他妈妈经常这么骂他。<br />他家屋后有一片小竹林,我们常去那里边,冬天找冬笋,夏天爬到竹子上,把一些枝条缠起来,搭成秋千在上边荡来荡去。我们一到,里边的鸟雀就全被吓跑了。竹林边有一条小溪,它发源于花园坳,是清凉的泉水,溪里躺满了石子,两旁长着浓密的杂草。我们也常去溪里捞鱼、翻螃蟹,它流经好几个鱼塘,只要下了大雨,鱼塘的水涨起,那里边的小鱼就多了起来。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江向兵有时会在门口看着,有时也跑到我们身边来,但更多时候,他有自己的事情做。他喜欢在溪里边砌坝,那坝一次次地被水冲垮,他又一次次地重新砌起来。他可以这样玩一整天。他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破盆破罐,在里边种花,他把那些盆罐一个个地搬到溪边,给它们浇水,或添加点泥巴。做完之后,他又一个个把它们搬回他家的墙根下去,整齐地排列成一行。那些盆罐里,有的只发出了几片嫩芽,有的长出了细瘦的枝叶,有的却真的开出了花,娇嫩、鲜艳,他蹲在他的花前,一看就是老半天,见要下雨就把它们搬到楼上去。但那些花都开不了几天,转眼间,它们就病了,恹了,谢了。他就把花瓣拾起来,夹到书本里边去。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时会不停地说话,低低地笑,我们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要一有人走近,他就会闭上嘴巴。<br />张老师说她带课的方式会不一样,她不要我们死读书,要让我们的课堂变得丰富多采。她真的是这么做的。她允许我们在课堂上吵闹(以讨论的名义)。她不介意我们把座位换来换去,只要认真听讲,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也没关系。她喜欢提问,表扬那些举手最积极的人,如果谁答得好,她还会要我们全班给他(她)鼓掌。只有江向兵从来不举手,有时张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后,会故意看着他,说每个人都应该大胆地举手,出错也不用怕。但江向兵还是不举手,脸红红的,两个手全都藏到了桌子下。<br />有时课上到一半,张老师会突然说我们休息一下吧,然后就带我们唱歌。她先教我们唱,她那甜蜜的歌声很快将我们浸透,仿佛有一只柔软至极的手,把我们全身都抚摩得暖暖的。她教的歌我们从来没有听过,但每一首都那么好听:<br />“我走在山村的小路上,路边的老牛是我同伴……”<br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br />……<br />那些歌,在我们唱来,感觉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快乐!张老师在我们眼里,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只有她才知道那么多的歌,并且唱得那么的好听!<br />江向兵在江家坪还有个三奶奶。那是一个尖酸刻薄的老婆子,偶尔发一下善心,把江向兵叫去吃饭,之后就用整个江家坪都听得到的嗓音夸耀那点善心。你们都不管小孩了,好的,不打紧,还有我这个三奶奶在。我就是吃不饱,也要给小孩吃,不像有些人,有钱拿去打牌,让小孩饿肚子!她站在门口嚷嚷,和平常她不见了什么东西,站在那里骂人一样。<br />她那屋门前经常晒着药材,有草,有树根,有蝉壳,有金龟子。她是个接生婆,如果有人请,偶尔还给人看病。她只治那些疑难杂症,尤其是治癫子。据说她还真的治好了几个,不过,那也许只是她自己的吹嘘。还据说,她每接生完一个小孩,就把胚盘拿走,说是拿去扔掉,实际上却是拿去卖钱。她经常要江向兵去帮她找雷公蕨,找蝉壳金龟子,找很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药材。江向兵在找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快乐。她给你钱吗?我们问。他摇摇头。<br />他妈妈经常和他三奶奶骂架,两家屋子相对,两个人都站在门口骂,跟唱擂台一样。她们骂来骂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一个说你整天游手好闲,小孩也不管。一个说你们江家人对不起我,我才不想管你们姓江的人,要管你自己管。那又不是我的崽。反正是你们姓江的种!你也是江家屋里的人。你要搞清楚,谁是江家屋里的人!那你还住江家的屋!那是我自己的屋,该当是我的屋!我们看不到江向兵,我们只能猜测,他是在屋里边,但这时候,他从来都不会露面。<br />那天张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新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好的,大家都会了吧?她问。都会了,我们高声喊道。那好,下面我请同学单独来唱一遍。很多人举手,她分别叫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唱了一遍。唱完后,我们给他们鼓掌。恩,接下来,我想请一位比较害羞的同学来唱。她看向江向兵,我们也都看向他。<br />“江向兵,你来唱一遍好吗?”<br />他又红了脸,摆在桌上的手紧张地抓起铅笔,头垂着。<br />“男孩子要勇敢!”<br />他的腿颤了颤,似乎想要站起来。<br />“每次一起唱的时候你不是都唱得很好吗?你要相信自己!”<br />这时候他脸上已经布满了汗,两道清晰的汗水正沿两颊滑落。张老师看着呆了呆,一小会儿后她就说,好的,好的,我们下次再请江向兵来唱。<br />我妈做了一大碗粲子粑,她要我给江向兵送点去。我有点舍不得,她说你经常有得吃,江向兵却吃不到。我捧着一饭碗从厨房后门出去。江向兵,江向兵。我在他家门前喊了两声,他答应着从墙根那边拐了过来。我把粲子粑递给他。我先去洗个手。他那两手沾满了泥巴。他跑到小溪那儿,把手洗了又回来。他先用脖子上的钥匙把家里的大门打开。你进来么?他问我。我跨过门槛,进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进他家。多谢你。你吃了吗?吃了。他塞了一个在嘴巴里,笑得很开心。好吃吗?很好吃。我最喜欢吃粲子粑了。我也是。<br />你可以跟我下三子棋吗?他问我。我说我不会。我教你。好的。我们在他家门口的坪子里画了棋盘,用石子和棍子做棋子。规则很简单,谁先把三个棋子排成一线就赢了。很快我就学会了,觉得很好玩。是谁教你的?我爸爸。他说除了他爸爸,我是第一个跟他下棋的。<br />我拿着空碗回去后,我妈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说跟江向兵下棋去了。这就好,你要多跟他玩,你晓得么?那个江小军,还有孙安,都很不老实。我点点头。但是,跟江向兵玩有什么意思呢,他不敢去碾坊洗澡,不敢爬树,不敢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妈会骂我的。他老是这么说。只要江小军他们一叫,我立马就会走开。<br />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把我的好东西给你玩吧。什么好东西?好多呢。他带我到他的房子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来。那箱子是用来邮寄东西的那种,有十四英寸的电视机那般大,上面贴胶布的地方被整整齐齐地划开了。他把箱子一打开,把我惊得目瞪口呆。<br />里边有玩具飞机、汽车、火车、轮船;有铝制的剑;有一按就响的小狗和螃蟹……还有一本本精致的有彩色插图的书。它们被摆放得整整有条,看上去全都是崭新的。你以后想玩就来我这里,但你不能拿出去,还有,你不能告诉别人。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说可以。你这些是哪来的?我爸爸给我寄回来的。我从里边拿出飞机来看,乳白色的机身,蓝色的窗子,优美得让人想马上坐着它飞出去。那个不好玩,给你玩这个,江向兵从里边拿出一架迷彩吉普车和一个黑色遥控器,他把车子放在地上,一按遥控器,它就嘟嘟响起来。前进。后退。拐弯。它和自己的手一样听话。我玩的时候,有点爱不释手,一会儿后,江向兵紧张地看着我,终于他说,他没多少电池了,我们要省着点玩。<br />在那间屋子里,我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那屋子很小,开着一个小窗,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们还得把灯打开。地面是木板,雨天透出一股潮气。我们很快就把电池用光了,把那些书也全部翻完,我记得有一本是《木偶奇遇记》,一本是《金刚葫芦娃》,还有很多本《童话大王》。<br />有一天江向兵还对着我唱歌。他站在床边,红着脸低低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他的声音颤颤的,像风中的蜘蛛丝一般。<br />下次你在教室里唱吧,别怕。好的,如果张老师再要我唱,我就唱。但后来张老师再没有叫过他。<br />江向兵的作业每次都写得工工整整,张老师经常表扬他。他的字写得一丝不苟,每一划都规规矩矩。但他的数学不太好,上数学课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他的数学就是学不好。江向兵说他的视力越来越不好了,在教室后边看黑板有点模糊。他坐在最后一排。但这个事情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过,我的视力好得不得了,除了老人们,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近视的人,所以对于江向兵说的,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只说过一次,以后就没有再提,我自然就把它给忘记了。<br />有时我也跟着江向兵去给他三奶奶找草药,他告诉我许多草药的名字,但我大多都不记得了。有时我跟江小军他们去玩,他也会跟着。他跟我们跑得最远的地方是去两三里外的李子坳,那里有户人家的电视可以收很多个台,有段时间,我们天天去看《西游记》。<br />有一天我们在他屋子里说起我们的爸爸。我爸爸在长沙,在工地,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他也给我买东西,但没你的好,我爸爸没钱。你记得你爸爸的样子吗?他问。我想了想,说不记得了。你呢?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三年多没见他了。他眼睛看着窗子,那儿蒙着蓝色窗纱,外边是一丛碧绿的竹叶。我爸爸会回来的。他突然说,可能,今年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br />张老师带我们上体育课,不像别的老师那样,没完没了地要人做广播体操。她跟我们一块做游戏。比如老鹰抓小鸡啦,她扮母鸡。比如丢手帕啦,她也坐在圈圈里。比如跳房子啦,她跳得是最好的。江向兵最怕玩丢手帕,他跑不快。人人都喜欢把手帕扔在他屁股后。那天,他把手帕扔在了邓英春身后,邓英春一下子就发觉了,猛地跳起来,江向兵还没开始跑呢,吃了一惊,结果直直地跑了出去,而不是围着圈子跑。邓英春依然在后边追,没跑几步,啪的一声,江向兵就摔了个狗吃屎,并且很快响起了哭声。<br />张老师忙跑过去,将江向兵扶起,接着她“啊”了一声。江向兵的下巴摔破了,还流出了血。<br />来,去看郑医师。张老师拉着江向兵走了,我和江小军孙安几个都跟了去。郑医师的诊所就在学校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br />郑医师一见,就对张老师说没多大事。别哭了,这么大的人了,破了点皮就哭成这样!郑医师跟江向兵说。江向兵哽咽了几声,真的就不哭了。先擦酒精,再涂了点药,把胶布一贴,很快就处理好了。多少钱?张老师问。两块。张老师掏出钱来,郑医师摆摆手说,叫他妈妈给,张老师以后这种事情还多着呢,都你给那还给得过来?张老师点了点头。<br />第二天早上,江向兵他妈妈就来了学校。当时张老师正在给我们朗读课文,她甜美的声音在教室里边回荡,但突然,另一个声音闯了进来,尖锐、粗野。你就是江向兵的班主任?张老师被吓了一跳,眼睛从书本上移开说,是啊。你出来一下!张老师愣愣地走了出去,两个人站在了走廊上。很快我们就听到了一场压向张老师的风暴,那仿如大海掀起巨浪,毫不留情地凶猛地朝一艘纸船扑了过去。你像个当老师的么!……学生在你手上早晚被你害死!……你还想要我出医药费!做你的美梦!……在这场风暴中,传来了纸船柔弱的哭泣声。我们愤怒地朝江向兵看过去,他脸色惨白,下巴上还贴着昨天贴上去的白色胶布。<br />外边很快就来了很多人,有在别的班上课的老师,有上体育课的学生,最后校长也来了。<br />“田素晴,你个癫婆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么个地方,你撒野撒到这来了!”老校长气呼呼地大吼道。<br />田素晴马上就闭了嘴。在我们这一带,谁也不会在老校长面前放肆。<br />人很快就散了,但这天张老师再也没有回教室。对于江向兵,我们瞧都不想再瞧一眼。<br />第二天,张老师又来给我们上课,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故意对我们笑,但我们谁也笑不起来。<br />江向兵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张老师依然时常表扬他,但提问和叫人唱歌的时候,再也不看向他了。<br />这年冬天田素晴和田家垅的一个男的好上了。那人是江依录的一个朋友,他经常骑着一辆摩托车来到“桥头商店”,把车停在门口后就进到里边去打麻将。后来,那车子还停在了江向兵家门口,那个男人还走到了他们家里边去。田素晴的穿着越来越鲜艳,她还在脸上打粉,一走动,身上就飘出一股熏人的香水味。江家坪的人都说田素晴有了野老公,我们则嘲笑江向兵有了个野爸爸。江向兵也开始学会了朝我们横眉冷对。有一天,我们从他家门前走过,他正坐在摆在他家门口的摩托车上,他高高地仰起脖子,用一种阴冷的眼神扫视着我们,仿佛在骄傲地向我们宣告,他,马上就会成为那辆摩托车的主人了。<br />但一段时间之后,那辆摩托车就再也不来了。到第二年春天,江家坪的人都说田素晴疯了。<br />那辆摩托车消失之后,田素晴就几乎再也没有出过门,我们常能听到她在屋子里又笑又唱,有时则把江向兵打得哇哇哭叫。对门的接生婆似乎已经承认了田素晴不再是江家屋里的人,看透了一切似的对人说她再也不管了,她老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有一天几个女人进了田素晴家,但很快就被骂着赶了出来。没过几天,她们又来了。那真是一个热闹的日子。接生婆回光返照似的,看上去一点都不老,生龙活虎地带着那几个人把田素晴往屋子里拖,田素晴拼命挣扎,好几次都冲到了屋外,但那里也守着人,她们又把她重新拖了进去。她披头散发的,嘴里还凄厉地喊着我不喝啊!但她们还是将她死死地按在了凉床上,弄开了她的嘴巴,接生婆马上就拿一碗绿色的汤药朝她嘴里边灌,很多都淌在了脸上。<br />他们在做么个?田素晴疯了,在给她吃药。大人们说。<br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们还看到了江向兵,他被一个大人箍在怀里,全身瑟瑟发抖。两天后,田素晴和江向兵,离开了江家坪。</p><p><br />之五《花园坳》<br /><br />江家坪夹在一条小河与花园坳之间。小河发源于附近的凤凰山,在江家坪这一带,最宽处也不过十来米,河水常年清浅,除非遇到暴雨。小河划了个半圆,将江家坪抱住,它的手臂没有继续延伸,是因为花园坳的阻挡。花园坳高出江家坪四五百米,沿一条窄小而曲折的山路上升,周围密布着杉树和枞树,以及各种荆棘灌木。一座坟茔或一畦菜地偶尔闪现。到了顶,眼前豁然开朗,那儿几乎比江家坪还要平坦,分布着一座桃林,杂乱的坟地,几片茶丘,其它的地方则长满无拘无束的野草。胆子小的人,通常不敢一个人去那儿,尤其是夜晚。在江家坪流传的骇人的白话,许多都与花园坳有关。<br />花园坳令我们害怕,但那是夜晚的事,是老人的嘴边溅出冰凉的唾沫时候的事。在白天,在很多晴朗的日子,花园坳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印象。花园坳——单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尽管有很多次,我们上花园坳是去给刚死的人送葬,或者给死去多年的人挂枪,尽管天地间充斥着死人亲属悲凉的哭嚎,但这些都被锣鼓唢呐以及鞭炮的热闹轻而易举地掩盖住了。<br />到了六七月,花园坳的桃子熟了。我们就去偷(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将之视为一种惊险的游戏)——提个篮子假装摘茶叶,趁看守的人不在边上,就摘了桃子塞到茶叶下边去,偷完了桃,再把茶叶一卖,也还能换来几毛钱。此外常去的就是三月,我们去上边放牛。江家坪的牛多半是和山里的人家搭伙买的,山里的时令比下边晚点,江家坪的人犁完了田,山上的人也正好可以开始了。和我家搭伙的是雷打树的一户,每年牛都放在山里喂养,只有到了三月才被牵下来,犁完了田再牵回去。当牛在我家的时候,放牛的任务自然就是我的了。<br />下午从学校一回来,我就把牛从栏里赶出。这时候,江小军,孙安,还有魏文,也都赶着自家的牛出来了,孙戍家没有牛,却也常常跟我们一块去。道路狭小,牛走得小心翼翼,我们也走得小心翼翼——路面上随时可能冒出一堆牛粪来。到了花园坳顶,把牛赶到空地,只要它们还在视线之内,便不再理会。之后我们在那片广袤的开阔地里边追赶打闹,或爬上桃树,或打牌,或把长长的禾毛叶子摘下,送进嘴巴吹出打屁的声音。三月的花园坳,嫩草已经长出,鸟儿开始喧闹,并且桃花盛开,空气中浮荡一股浓郁的微潮的芬芳,一群群蜜蜂嗡嗡而来,嗡嗡而去。<br />那天我们上到花园坳顶,就开始在一块平地上翻跟斗。我们对面是一片坟地,坟地之后是桃林。<br />没多久,一个穿着麻布孝衣,比我们大几岁的人从坟地那边走了过来。那是江明亮,他身上沾满了黄土,腰间缠着一块白布,一声不响地从我们身边走过。<br />“江明星回来了吗?”江小军问道。江明星是他哥哥,在县城读高中。江明亮回头看了江小军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继续走路。<br />他不大爱说话,我们已经习惯了。江明星却和我们很合得来,他会画画,有时我们还给他做模特,很长时间坐着一动不动,画完之后,我们都说像照相机照出来的一样。<br />“他在那边做么个?”江小军看着江明亮来的地方。<br />“你去看看。”孙戍说。<br />江小军朝坟地那边跑过去,一会儿后他回来说泽新在那边挖坟呢,要我们也过去看看。<br />我们都跑了过去,在几个坟包之后耸着几堆新土,它们中间是一个新挖出来的坟坑,看上去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泽新穿一件灰色毛衣,正在下边把一些地方铲平、夯紧,他用的是锄头,一把锹搁在一边。<br />“你们来放牛啊!”他的声音干哑,轻飘飘的仿佛从月球上传来。<br />“是啊。”<br />“江明星回来了吗?”<br />泽新也没有回答,不知是不知道,还是已经没力气说话,看他在坟里的动作,像还没睡醒似的。<br />“小军,你帮我把水壶递一下。”<br />“在哪里?”<br />“你脚后边,衣服下面。”<br />那儿摆着一件麻衣,下边有一个草绿色的水壶。<br />江小军把水壶递给他,他咕咕灌了几口,硕大的喉结在干巴巴的皮肤下滚动。喝完水,他又叫江小军把水壶放回原处。之后他拾起锹来,将一些土撮起往上面泼,那土软绵绵地扬起又落下。<br />他已经完全是一个病人。半年前,他还天天在河里边担沙子,那扁担整天压抑、但又不失活力地吱吱响着。如今,我们早已习惯他那副经了霜打般的疲态,也习惯了他那副鸦片鬼似的干瘦身子。<br />死的是他的婆娘,就在昨天,那女人坐在板凳上,身子突然向后一翻,扶起来时,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我妈一听说,眼睛马上就红了,我奶奶也用手帕揩着眼睛说:“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她是到西天享福去了,再不用在这个江家坪遭罪了!”<br />在她死的前两天,我见到了她最后一面。那时我们刚吃过晚饭,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一个黑影进了我家院子,一直到了门口,映上了从堂屋透出的微弱灯光,我们才看清是泽新婆娘,她还穿着棉袄,外边套着一件薄薄的青色布衣。<br />“秀荷,进来坐啊。”我奶奶喊道。<br />“不了六娘,我找弟妹说个话。”<br />我妈正在收拾碗筷,一听就放下出去了。两人在院子里小声嘀咕了一阵,期间我妈去了趟我们的卧室。再回到堂屋,我妈说泽新婆娘是来借钱的,说是给泽新买药。<br />“泽新把买药的钱买了烟,秀荷嫂和他吵了一架,把烟都烧了,结果泽新还打了她。”<br />“难怪昨天听那边吵吵闹闹的。那个泽新不要命了,他那病还敢抽烟?”我奶奶说。<br />“是啊,老哥怕也是愁,一病大半年,一摊子事全压给了秀荷嫂,还有两个读书的崽。”<br />“那病可是越愁越厉害,这个我还不晓得?哪天我见了得跟他说说。”<br />“别人的闲事你少管,七嘴八舌的讨人嫌!”<br />我爷爷这么一说,奶奶和妈妈就都不说话了。<br />泽新得了不能睡觉的病。有一次我在根生的商店门口听到泽新婆娘在跟别人说:<br />“我睡觉的时候他是睁着眼的,我半夜看他还睁着眼,早上一起来,天,那眼睛还睁得牛眼睛大!我求他啊,我说泽新,你么子都不要再想了,你就给我好好地睡上一会子,你这样子能熬个多少天,你要是没了我还怎么活?”<br />对我来说,一个人可以不用睡觉,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我跟江小军他们一说,孙安那个傻瓜说:<br />“那还不好,想做么个就做么个,有的是时间。”<br />江小军却说那样会早死,泽新在夜里把白天的时间也过了,他会只有一半的寿命。我们都觉得有道理,但没想到的是,他婆娘会比他死得还早。<br />在坑边没呆多久,我们就朝桃林那边走去。那些坟上爬满了板筋草与狗尾巴草,有的上边还插着挂枪留下的树枝,一些还发出了细细的芽苞。<br />“魏文,这个坟是你老爷爷的。”孙戍指着一座坟说。<br />“你瞎说!”<br />“这个是你老老爷爷的!”孙戍又指着旁边的坟说。<br />“这个是你老老老老老爷爷的。”魏文也指着一个坟说。<br />他们就这么老老老地说了一阵子,最后孙戍蹲在了一块石碑前,像是要念那上边的字的样子:<br />“呀,你们晓得这个坟是谁的吗?”<br />“谁的?”<br />“魏——文!”他用念的语气说出来。<br />“呀,魏文,原来你是个鬼,太可怕了,我得赶紧躲。”说完嗖的一声就窜到桃林里去了。<br />我们也进了桃林,或白或红的桃花正如火如荼地开着,青色的树身如被水浸泡过一般湿粘,零星的落花粘着土,混在碧绿的草里边。天空湛蓝,几朵瘦小的白云如走失的绵羊。我们在桃林里躺下,透过花与叶的缝隙看天,那天静得像一个几百万丈的深渊。似乎是怕打扰这样一种静,今天太阳也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出门。<br />“你们说妖怪婆是不是真的升天了?”孙安突然说。<br />“那还用说,不然怎么四处找不到?”<br />我们说的妖怪婆是江明星的奶奶,也就是泽新他娘。她长着一个马蹄跷脚,走路的时候,身子向一侧一沉一沉的,我从没见她走出过她家方圆十步。有时候,我们在她家门外学她走路的样子,她则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冷漠地朝我们看过来。我们叫她妖怪婆,主要还是因为她平时总不说话,一说话,就准是在念什么经咒,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明白。她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烧纸烧香,据说她的屋子里还挂着好多牛头马面阎罗王的画像,但我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我们怀疑,连江明星两兄弟都没进过她的那间屋子。<br />就在泽新婆娘死之前两三个月的一天,妖怪婆失踪了。她前天晚上还和平常一样,早早地就去屋里边睡,但第二天却一直没有出来,泽新推开门一看,人已经不见了。泽新四处问,也求了很多人帮忙找,但远近都没有她的踪影,也没有一个人说见到过她。最后,泽新还贴了寻人启事,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br />她飞到天上去了,有人说。<br />在桃林里玩了会,我们就站到一个高点的地方去看自家的牛在哪里。它们已经分散各处,但一头也不少,全在埋头吃草。我们的视线一跳,就能看到江家坪排在河边的几幢屋子,蜿蜒的小河,河对面依然荒凉的稻田。稻田之后是石板崂,石板唠之后是雷打树,雷打树之后呢,不知道。将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全都包围了起来的,就是远处那巍峨延绵的凤凰山了。凤凰山,我们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它了。<br />我们又跑回坟地。那里边有很多的蛐蛐,这时候大多躲在它们的密室里边,我们用草茎将它们捅出来,捉住后就用细草吊起,准备提回家里去。但孙安突然说,它们可能是坟里的鬼变的,我们就把它们全扔了。<br />这时天已经有点昏暗,远山的黑影正朝我们静静地扑来。<br />“回去吧。”有人说。<br />我们就匆匆穿越一座座静谧的坟茔,仿佛那里边随时会有恶鬼扑出来。但很快,我们就停住了脚步,我们看到了泽新的麻衣和水壶依然摆在那里,就走到了那个新挖的坟坑边去。<br />泽新还在里边。他像一只蟑螂似的趴着,四肢摊开,脸朝下,发出阵阵细微的鼾声。</p><p>(完)<br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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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0 00:08:15 |只看该作者
<p>一下发得太多了,只看了第一个.</p><p>写得有耐心,功夫也没用偏.不错的.</p><p>但,作为小说,还是感觉少了些啥.</p><p>少了些啥呢?反过来好说,多了些啥呢?多了些东西也会使小说变得绵软无力.</p><p>感觉多了些不该是小说的东西.就是说,散了些</p>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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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0 00:08:49 |只看该作者
只读了一个,说的不见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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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0 09:12:42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酒童</i>在2007-12-20 00:08:15的发言:</b><br /><p>一下发得太多了,只看了第一个.</p><p>写得有耐心,功夫也没用偏.不错的.</p><p>但,作为小说,还是感觉少了些啥.</p><p>少了些啥呢?反过来好说,多了些啥呢?多了些东西也会使小说变得绵软无力.</p><p>感觉多了些不该是小说的东西.就是说,散了些</p></div><p>这是一个系列,也可以说只是一个小说,全在这里。把小说写散是我的特点哦。谢谢酒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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