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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晚
1
秋天来了,秋风正凉。枝头的叶片已三三两两开始泛黄。宽敞的庭院里,三朵葵花正旺。午后的阳光象位迟暮的美人,面容慵懒而疲倦。
闲来无事,我跪在地上看蚂蚁运粮。黑压压的蚁群在我面前熙来攘往。一只大青虫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任由蚂蚁开肠破肚后的吮吸或搬运。六只芦花鸡和一只高冠的大红公鸡在我屁股后面抢食吃。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鸡嘴梆梆的点地声。
好奇地盯着忙碌的蚁群,我的鬼点子就爆米花似的争着抢着往外跳。我先是折一截干枯的柳枝,把长长的蚁群割了一段又一段。可不一会功夫,它们又连成了一条粗黑的线。心想:咳,这样不行,那就干脆吐口唾液淹它们。我在黑压压的蚁群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十多只无助的蚂蚁在雪白的唾液里拼命挣扎。满足了幸灾乐祸的心理后,我搔了搔头皮,开心地笑了。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双大手,猛把我双眼蒙住。我眼前一片漆黑。我说,松开手吧,叔叔,我知道是你。我欲扳掉他铁钳般的大手,却怎么也扳不动。
叔叔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就住在西隔壁。按理早该结婚了,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的人的孩子已经满庄跑了。独他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其实心里面想老婆都快想疯了。他老爬墙虎似的缠着我爷,让爷爷给他找老婆。我爷爷就说:你啥时学会过日子了,就啥时给你找媳妇。这不,家徒四壁一穷二白,桌面上常杯盘狼籍。吃过饭后,碗筷刷也不刷就扔到锅里,锅盖掀到一边,养肥了一群苍蝇和蚂蚁。看上去脏兮兮的。平时,要是二叔在家,他准乖乖的,让他上东他不敢上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要不,二叔就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揍一顿。眼下,二叔已带着二婶子(其实说得简单点,这是他白捡来的老婆,不过在现在看来,他们理应属于自由恋爱,但在当时的农村,这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私奔了。前几天,二婶子的娘家纠集了鬼头鬼脑的一群人,把叔叔家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精光,就连那两扇木制的大门也给拆了。那伙人觉得这样好象还不过瘾不解愤,连大爷(二叔的亲哥哥)家也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两扇木门的下场就是:在家门口的池塘里漂了两天。大爷的大女儿,也就是萍姐,为此大病一场。
现在好了,三老爷沿着村后的小路七拐八拐拐到他女儿家去了。三奶奶过早去世,二叔二婶子再一走,家里空得象一口锅。叔叔在院子里翻跟头撂螃蟹都绰绰有余。不过,叔叔实在聪明,他看啥学啥,学啥会啥,一句话:无师自通。他用自行车链制了把打火枪,直把我羡慕得要死。他随手扯几片废纸就能糊一面怪模怪样的风筝,但飞得就是高。此外,他还选了截“Y”形的树杈,买上几根皮筋, 再拴块牛皮,就制成了一把弹弓,天天跑去打鸟。就为这,我象是他的影子,一天到晚跟着他东游西荡,常滚打的象块泥巴。
叔叔说,小灯,走,咱们出去玩。随后,不容我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穿过一片辽阔的庄稼地,我们象坐滑梯似的从沟顶滑到沟底。这是一条枯水沟,到处野草丛生。一些草已给阳光暖得金黄。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说要讲故事给我听。我说好啊。然后他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说??他突然来个急刹车,哑了似的一声不吭。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和尚说了些什么?他说,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说??他说得慢条斯理,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停了。我心急火燎地问,又怎么啦?他接下来还是说,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说??我听的不耐烦了,见他在兜圈子。于是就说,别讲了,别讲了,这是骗人的。他又说要讲第二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猎人,扛了把没有子弹的枪去打兔子。没听到枪响,连打死八个兔子。然后,他偷了个没底的锅,搭在一堆火上,把兔子放进去煮了吃。结果被一个瞎子看见了,瞎子把这事告诉了聋子,聋子忙让瘸子跑去报警,警察骑了辆没有轱辘的摩托车去抓猎人……
我问,结果呢?结果?他想了想,谁知道呢?叔叔每讲一个故事都会说从前怎样怎样,然后怎样怎样,接下来却不知道结果怎样怎样。结果反成了没头的苍蝇,横冲直撞。而且,他的故事不知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还是从哪儿听来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谁也摸不着头脑,独他嚼麦芽糖似的,越嚼越香。头顶传来大雁凄切的哀鸣。我忙抬头张望。这支训练有素的雁队忽而扯成长长的“一”字排云而飞,忽而又拉成宽敞的“人”字上下起落。这时,叔叔突然说道,小灯,你把裤子脱掉,然后趴到这斜坡上。我说,你要我脱裤子干嘛?他说,别问干嘛,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回去我就把那把枪送给你。一听到枪,我顿时来精神了。他末了又补充一句,就是疼,你也要忍着。
光着身子趴在斜坡上,我贪婪地嗅着泥土和野草清淡的味道。这群面黄肌瘦的野草多象是一群饥饿和口渴的孩子,在大地上停止奔跑。我想我可能是嗅到秋天的味道了。不一会儿,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屁股上硬邦邦地蹭了蹭,然后猛插了进去。哎哟,疼死我了。我杀猪般地惨叫了一声,眼泪哗哗直流。屁股仿佛被撑破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步到位。我双手抓紧了枯草,咬紧牙关挺着,直到他满意为止。他湿布似的覆在我身上,仿佛大病一场。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我摸了摸屁股,黏乎乎的一大片,慌忙扯把枯草揩了两把。我提裤子时,他也在提那褪了半截的裤子.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回家的路上,我每走一步,屁股就钻心地痛一下子。
2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上妈妈拖到深夜才缝好的书包去学校报到。走出家门时,天阴沉沉的。校园里杂草丛生冷冷清清,到处是残破陈旧的迹象。这校园对我来说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我在幼儿园(其实是这学校的一个幼儿班)呆了一年。在那一年里老师也没教我们几个字,纯粹是放羊式管理。两个女老师轮流坐在前面织线衣,她们穿针引线的手指在我们面前灵巧地晃动了大半年。闲暇时才看着我们做老鹰捉小鸡和丢手绢等游戏。校园里拢共有两排整齐的瓦房。前面一排是看上去很新的红砖瓦房,被一条走廊一分为二。西边是校长家、体育器材室、图书室和办公室,东边依次是四五年级。后面一排是灰不溜秋的青砖瓦房,幼儿班就在这排房子的最西边。向东依次是一二三年级。各年级仅一个班。由此可知,陆庄不过是一个很小的生产队。校园占地二十余亩,青砖瓦房后面是一片几位老师合伙管理的菜园,里面还稀稀落落地栽了几棵苹果树。菜园中央是巴掌大的一口池塘,听说里面养了好些鱼。另外有处挺重要的位置我差点给忘了。我们的学校大门是面朝南的,在校大门东侧坐落着一间小瓦房,里面药味弥漫。它的主人是位满头华发的老头儿,整天笑盈盈一张脸,四年级的班主任,就是在三年后常喊我软皮蛋,还笑我给舅舅写信时把称呼写成“舅舅同志”的那个挺可爱的老头儿。他负责看校,也可能是因为离家太远来去不方便吧。
这时,有些家长已领着他们的孩子来学校报到了。他们围着办公桌交头接耳有说有笑。看着别人的孩子都有家长陪着,脸上漾着幸福的颜色,心里酸溜溜的。终于盼到一个机会,我泥鳅似的身体从一处偶然闪开的空隙里钻了进去。右手抓着书包,眼睛紧盯着面前这位女老师看上去很和蔼的脸。其实我是认识她的。她姓曹,住在我家后面。按村里的辈分我该喊她大娘,若按我母亲那边(我母亲跟她是同村,我母亲就是她介绍过来的,扯起来还沾了点亲戚的边,母亲喊她姑姑,我模模糊糊记得每逢年关母亲都要给她送节礼。现在,我们两家的关系突然淡化了,谁也不理谁。后来才知道她来我家借犁,爷爷说这犁是我们跟二老爷两家合伙买的,他自己不能做主惟恐两家伤了和气。顺便提一下,爷爷跟二老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样算来,我得喊她什么姑奶奶还是什么姑外婆,我是搞不清了。平时很少去她那儿玩,这些自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后来,我还听说她小学还没毕业就来教我们,从课堂上她经常念错字这一点就可见一斑。
我说,老师,我想报个名。我欲把身子再向前凑凑,发觉怎么也动弹不了。周围的人把我挤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很显然,那语气不冷不热。我说我叫小灯。她说,我知道你叫小灯,我在问你大名叫什么?她的语气急速降温。我心想,她这是怎么啦?怎么说变就变?我又没招惹她?可我的大名叫什么来着,叫陆、陆什么?糟糕,我想不起来了,临来时爸爸啥也没交代,平时也没提过。她又问道,你的户口本呢?干嘛不让你爸爸带你来?我咬紧了嘴唇默不做声。她厉声道,你哑巴了?然后把手一挥,不耐烦地喝道,先站到后面去,别耽误人家。
我噙着满眼委屈的泪水,乖乖地退了出去。泪痕被风干后,我开始打量这间明亮的办公室。虽说不上很大,但对这样一所小学校来说已是绰绰有余。所有的老师都在办公,屋子中央摆了架绿色的乒乓球台,木制的,比我们班级门前的水泥球台宽多了。
不知站了多久,腿也麻了,脖子也酸了。就在我没注意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蹲了下来。那人问道,喂,小朋友,你是来报到的吗?那声音瓷一样脆,风一样软,蜜一样甜。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又问道,你还没报名吧?我照旧点了点头。她把我领到她的办公桌前(她的办公桌就在曹老师对面)。我感到她的手很温暖,就像我母亲的手。我想,她的年龄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她也和母亲一样漂亮,看上去和蔼可亲。后来我才知道她姓胡,教我们数学。她还有一个女儿叫林晶晶,在五年级读书。她的儿子叫林晓晓,小我一岁,和我同班。她丈夫就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一家人就住在校园内。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还是告诉她我叫小灯,八岁,姓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她微笑着说,那你就叫陆小灯,好不好?我欣然应允,并把那皱巴巴的五块钱学费交给了她。然后心想:她的笑容真美!
她帮我领了一摞课本。在我临走时还帮我整了整衣衫。走出办公室,雨开始一滴两滴在下。学校离家很近,有两条路可走,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算得上有三条路可走。东西面的是两条平坦的大道,可我偏偏就喜欢抄近路回家:穿过学校后面的那片庄稼地。学校西面是一个露天的小型水泥厂,四周也没有院墙。那些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很清闲。那一排灰不溜秋的青砖瓦房早已千疮百孔破旧不堪,刺一样摆在那儿,很扎眼。
我回到家时还早。桌上老掉牙的闹钟还在滴滴嗒嗒地响着,好像一个没了牙的老人,用牙龈不停地咀嚼些生硬的食物,却怎么也嚼不碎。我想起我的奶奶,她吃东西时也很吃力。姑姑送给她的糖果她总留给我们吃,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留给我吃。我的四岁的妹妹却不解馋,常老鼠似的在背地里偷奶奶的糖果吃。
叔叔趁我爸妈不在家又来找我了。他把我拉到门西侧的死胡同里,模样鬼鬼祟祟。现在,我的屁股还隐隐作痛。后来大便时发现大便上布满了血丝,我为此心惊胆战了好几天,却又不敢跟爸妈说,只好把这份恐惧憋在肚子里。这时,雨像个根本就没眼泪的小女孩,为了骗取别人手中的糖果,而故意眨巴着水莹莹的一双大眼睛,一不留神就挤落了一滴两滴眼泪。叔叔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我艳羡已久的手枪,然后毫不吝啬地塞到我手里。我有些忘乎所以,手指在枪身上反复摩挲着。叔叔诡秘地说,没纸花就不能打响,你想不想买几张纸花?我乖乖地点头。他又说,那你得给我钱,我帮你买。我说,可我没有钱啊。他佯装生气的样子说,没钱就偷啊,笨蛋。我说,可我不敢啊。他说,趁你爸妈不在,偷一些他们也不会发现的,怕什么。我心想,说起来倒很容易,可万一被我老爸抓到了,他不打死我才怪呢。他见我犹豫不决,终于甩出他最后的一招杀手锏,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你就得把枪还给我。这下我傻眼了:我怎么也舍不得这把枪,目前这可是我唯一的玩具啊。要知道,玩具对一个孩子的诱惑决不亚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对于一块面包的渴求。我的心开始蠢蠢欲动。我想起了那个整天挂在墙上的铁盒子,里面装满了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我每天起床时都能看到它。它高过我一头。为了这把枪,我壮了壮胆,决定去偷钱。我搬了张板凳,踩在上面,手臂伸上去仍显得很吃力。我慌忙之中抓了一把硬币,但究竟有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全都给了叔叔,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3
说起来也怪,头一天上课我就起晚了,早自习没能上。早饭后我去学校时内心很是不安。临走时奶奶从衣兜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把小刀,说是留我削铅笔用。那把小刀也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刀身锈迹斑斑。我跑到萍姐和霞姑家,发现她们早已经走了。我只好一个人抄近道,撒腿往学校跑。风在耳畔凉飕飕地吹着。沉甸甸的书包巴掌似的直拍打我的屁股。
我一口气跑到教室。萍姐和霞姑她们已靠近南窗口坐下。由于我没来上早自习,所以前面几排已没了空位。我只好跑到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班里的同学我大都不认识,时不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尤其是坐在我周围的几个人,陌生得让我无所适从。可能是互相之间不太了解,我们连个招呼都没打。我掏出课本和文具盒,把书包塞入桌洞。然后用奶奶送我的那把小刀开始削那支刚买来的铅笔。可这把刀的刀口钝得象块木头,削着削着,笔铅就啪的一声断了。再削几下,又断落一截。我停了下来,眼睛盯在我前面的那位女孩的文具盒上,那里面有只精美的铅笔刀,旋转的那种,就是把铅笔插进孔中,轻轻旋一会儿,就象刨木花似的把铅笔刨得十分光滑,铅也十分细。
我碰了碰那位女孩,怯生生地问道,把你的铅笔刀借我用一下,行吗?她转过头,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转过头去,把文具盒塞进那件很漂亮的书包里。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酸溜溜的。再向左邻右座的两个男生借,他们都爱理不理地把我回绝了。我感觉这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干嘛都不愿把小刀借给我用呢?我又不会把它们弄丢弄坏。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不觉得鼻子一酸,委屈的泪水象断线的珠子直往下落。我赌气似的边流泪边削铅笔,铅笔越削越短。本来长长一支铅笔,结果被我削成了粉笔般大小。
上课铃是什么时候响的我都不知道,我只是鼻一把泪一把抹个不停。胡老师走到我身边时我也不知道。她轻轻地问道,陆小灯,你怎么啦?我抬头看了看她,喉咙好象被一块橡皮给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生锈的小刀和半截头铅笔。眼泪就涌了出来,也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偏就这么不争气。她看我那半截头铅笔,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快步走到林晓晓跟前,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回到我跟前,把一支崭新的铅笔和一只精致的铅笔刀递给我。我感激地望着她,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可我的眼泪又不争气了,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紧接着我和大家一起上课。我的第一节课是在激动中度过的,可接下来的语文课又让我陷入莫名的困惑与孤独中。
曹老师看着我的那一刻,脸拉得比裤带还长。她说陆小灯你给我过来。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惴惴不安地走到她跟前等候发落。她拿起讲桌上的教杆照着我的头狠狠敲了两下。我慌忙用双手抱住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说你把手拿开。我不吭声。这样一来,那教杆又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手上。我垂下双臂,哇地一声号啕大哭。我的头和手臂痛得全没了知觉。她狠狠地说道,不许哭。我的哭声被迫中断,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一地。我胆怯地看着她,只敢低声抽噎。她说你早晨干嘛不来上课,人家都能来就你不能。我还在抽噎。班里面静得要命。她说你回到座位上去吧,站着听课。我在座位上站了整整一节课,也抽噎了整整一节课。她在前面讲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一连几天过去了,家里人对我偷钱的事还是一无所知,我暗暗松了口气。谁知就在这时候叔叔又把我拉到那个死胡同里哄我再去偷家里人的钱,他口口声声说我那天给他的钱还不够用。我只好跑回家又抓了把硬币给他。在班里面我跟周围的同学还是不太熟悉,彼此很少答话。那种陌生感和孤独感就好比影子似的尾随着我。这种陌生感和孤独感只有在周末的那天晚上和周日那天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时,我们会兴高采烈地玩些游戏,比如木头过电、藏梦梦、弹琉蛋、大刀砍、敲雪茄、过家家、抽陀螺,那游戏多得能装上几箩筐。人多的时候我当然会说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谁动谁就输了。要不我们就玩木头过电,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一般情况下,几棵树相距不远,要是一方抓到另一方,那另一方就死了,站在原地等同伴来救。要是全都被抓住了,那就表明另一方输了。双方就要调换位置。有时候我们简直都玩疯了,一个人撒腿在前面跑,一个人在后面追。前面的人为了不让自己被后面的人追着,就撒开腿满庄跑,有时甚至跑得很远很远,再回来时游戏早已经结束了。要是玩藏梦梦就更有意思了,有的人一口气跑到打麦场上的干草垛里躲着,有的人则干脆潜入自家门前的那口地窖里。眼下地窖是空的,里面阴暗而潮湿,散发着霉烂的气息。一旦红薯(我们管它叫白芋)收获,地窖就派上用场了。捉迷藏的家伙实在找不着替身的羔羊,干脆屁也不放一个就跑回家睡觉去了。害得那些傻瓜实在憋不住了爬出来也找不到一个人。这样的游戏总是有始无终,至少不象大刀砍这种游戏有始有终。这种游戏有时连大人也会加入,一边一队,相隔十多米远平行站成两排。一方喊大刀砍另一方喊胡椒眼,接着一方喊南河沿另一方喊上刀砍,然后一方喊比一比另一方喊看一看,最后一方一锤定音:单逮谁谁(必须指名道姓)会跑的。喊到谁谁就要吐口唾沫搓搓手掌,拉开拼命要闯的架势,猛冲向对方其中两个牵在一起的手臂。冲开了就从缺口处顺手拉一个回自己队来,闯不过去就算输了要留在对方的队伍中。当然,有时也有人故意闯不过去,从而留在对方。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叛徒。一旦哪一方的人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哪一方就输了。至于弹琉蛋、敲雪茄、抽陀螺则是我们男孩子的游戏,女孩子很少参与。这些游戏在夏天我们玩的最疯狂,当然在春秋天也免不了。到了冬天我们还会有冬天的游戏,比如堆雪人、打雪仗,或者在冰冻三尺的河流上溜冰。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周末以及节假日我们可以尽情的玩,没人会约束我们,顶多被家里人抓回去做作业,但回到学校就什么都完了。曹老师三天两头找我算帐,就是屁眼大的一点小事她也不会放过我,每次都打得我头晕耳鸣脑胀。对一个生性顽劣倔强的孩子来说,惩罚将意味着更大的反叛!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和周边的秦欲晓、陆冬冬、王小波他们都混熟了,有时面对他们感觉就像是面对自己的身体。秦欲晓是南面小秦庄的,顺便提一下,小秦庄属我们陆庄大队管辖。他老实巴交的,整天寡言少语。陆冬冬跟王小波就不同了。陆冬冬的家就在我家的东南面很近的,他姐姐也在这所学校上学。王小波这家伙是外地人,眼下在他姨妈家吃住,他姨姐陆小慧和我们同班。这小子活泼得要命,一会儿不动浑身就痒痒。开学没几天就跟班里的同学混得像一家人,今天抓这人一下明天挠那人一下,然后嬉皮笑脸撒腿就跑。谁也奈何不了他。不过,我得承认自己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就说那一天吧,下午放学后,我和陆冬冬、王小波三人一起回家。王小波在校门口那个摇拨浪鼓的老头儿那买了几根麦芽糖,我们一人分上两根。麦芽糖又细又长颜色各异,嚼起来很甜。走到一家没有围墙的家门前,王小波说咱们过去偷个鸡蛋怎么样。我们拍手称快。对面的那个简陋的鸡窝里,一只肥胖的母鸡正蹲在里面下蛋。那神态平静、安然。我们轻手轻脚走过去,那只鸡眼如青豆,骨碌碌瞪着我们,似乎有所警觉。我们鬼鬼祟祟走到它跟前时它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展开翅膀扑棱棱飞到邻家的院墙上,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个不停。那深陷的草窝里躺着两三个白花花的鸡蛋。我们一人拿了一个,扭头就跑。女主人听到鸡叫情知不妙,忙从屋子里跑出来,弄清发生过什么事之后在我们屁股后面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孩子,快把鸡蛋还给我!我们扭头看时,她身边的大黑狗已恶狠狠地追了上来。我们吓得把手中的鸡蛋扔给那只大黑狗,然后撒开腿没命地跑。耳畔呼呼生风,书包系勒得我脖子疼。
跑开很远,我们才敢停下来。个个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回头看时,那只凶猛的大黑狗正把嘴凑到地面动来动去。那位置大概就在我们扔鸡蛋的地方,想必那只大黑狗正在吃地上的碎鸡蛋。那女主人大抵是见狗在吃碎鸡蛋反不再追我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手里扬着根粗木棍照着狗的屁股狠狠地打下去。那只大黑狗凄厉一声惨叫,夹着尾巴就往庄稼地里逃。我们在这边哈哈大笑。然后各自回家。
4
可我们哪里想到,第二天上午我们就大祸临头了。那女主人的家离学校很近,我们还没开始上课她就赶到学校了,一直找到班主任那里,然后鼻一把泪一把哭诉:你们学校有没有规矩呀,放一群野孩子去偷俺家的鸡蛋,那几个鸡蛋可够俺吃几天的哪。你们这些老师平时是怎么教学生的?那女主人越说越显得夸大其辞虚张声势。无非是要让曹老师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事,一定得追查到底,免得她家的鸡蛋会再遭殃。这件事也惊动了校长。
曹老师的脸色阴得跟今天的天色差不多,我知道我们三个人这回惨了。曹老师针一样尖的目光首先扎在我身上。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如坐针毡。她仿佛在穿针引线似的,先把我的耳朵用针穿上,然后只消一拉,那我就得乖乖地把自己完整地交给她。我象是扑打灰尘似的,想把她怀疑的目光从身上拍打掉,但手臂直打颤。我偷偷地观察陆冬冬和王小波他们,发现他们早已面色苍白身体抖若筛糠。
曹老师喊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跳加快了一倍。我在她跟前还没站稳,她就从讲台上拿起那根生硬的教杆指着我,弄得我叫苦不迭。她问我,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鸡蛋?我吞吞吐吐含糊其辞:是,呃不是。她问到底是不是?还要不要跟我到办公室去让人家认认?其实她是在诈我,后来才听说那女主人早被她打发走了。她怕那女主人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脸上也没光。我知道这事迟早要败露,换句话说,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承认了吧。我说曹老师我知道我错了。谁知我话音刚落,那教杆已疾若雨点,啪啪落在我头上。我的头被她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不由自主地用手遮头。但她并不因为这而停止对我的惩罚。同学们,尤其是那些女生,个个被眼前的场面吓得噤若寒蝉。我稚嫩的手臂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敲打。我被迫垂下手臂,头皮象要炸了似的痛不堪言。我的泪水象两条汩汩流淌的河流,没有一丝声响。
可能是敲累了,也可能是她已解了心头之恨,她终于停了下来。这时,那教杆的头梢已四分五裂。我的手臂也布满一道道通红的血痕,很快就肿得象个馒头。她又问我那两个人是谁。我对她已恨得咬牙切齿,眼睛盯着陆冬冬王小波他们却不动声色。她甭想从我牙缝里再抠出半个字,就像从我业已毫无知觉的伤口里怎么也抠不出疼与痛!
她对我无计可施,只好再使诈:还有谁,再不站出来我可要回办公室把那人叫过来认了。到那时,你们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她的话锋利得象把刀子,一下子把陆冬冬王小波他们虚弱的心给切开了。他们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曹老师放下手中的教杆,伸手去指陆冬冬的额头,一下子把他推出老远。王小波继而被她推了一下,不过他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号啕大哭。
曹老师对他们的惩罚就这么简单,纯粹是掩耳盗铃。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她故意偏袒陆冬冬王小波他们,问题是没人敢说。我用袖口擦干眼泪,乖乖地回到座位上,在心里一遍遍诅咒这个该死的婆娘。都是她害得我在课堂上做作业时握不了笔。当胡老师喊我到黑板上去做数学题时我犹豫了半天,但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我的手红肿得象个馒头,拿讲桌上的粉笔时毫无知觉,我捏了半天也没把一支粉笔拿到手。我急得直想哭,好象有很多目光在看着我。
胡老师在我面前蹲下来,她一只手软软地抚着我红肿的双手,一只手无限怜爱地摩挲着我的头。我觉得她很像我母亲。她问这手是你爸给打的吗?我感到十分委屈,不觉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她的手背上被我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我哽咽着说不是,是曹老师。她说那你先回到座位上去吧。
下课后她把我领到她的家里。我在一个旧沙发上坐下,然后开始打量这装饰简单朴素而干净的房间,有些受宠若惊。幸好有胡老师在我身旁,我并不感到十分别扭。我发现眼前木制的茶几上几乎纤尘不染,上面摆着把塑料手枪,黑黑的。我的目光痒痒地在上面扫了一遍又一遍,老想把手伸过去摸摸它。可我的手刚碰着它就碎了似的,痛得钻心。到这时我感觉到了疼与痛,仿佛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在发挥它的效应。
胡老师从里屋端着杯热水拿了些颜色各异的药丸走出来时,我的目光还象牙齿一样死死地咬着那把枪不放。她把热水和药丸递到我面前,我乖乖地把它吃了下去。一股暖流水草一样由浅入深。我又留恋地看了看那把枪。胡老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顺手拿起那把枪,问道: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吧。我还是有些犹豫不定。结果还是胡老师把那把枪挂到我的脖子上,想必她也知晓我的手指动弹不了,拿不住什么东西。
我走进教室时全班人都在看我,就象看一只稀有动物。跟林晓晓惊异的目光撞在一起时,我有些心慌意乱,当然也有些不知所措。我硬着头皮回到座位上刚坐下,林晓晓就怒冲冲地站在了我面前。他嘴巴噘得老高,腮帮子鼓鼓的,满脸的不高兴。他说你干嘛拿我的枪,快把枪还给我。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一窝蜂议论开来,他们纷纷指责我的不是,那一刻我的头胀得比脸盆还大。我极力为自己辩护说,这是你妈妈给我的。他说那也不行,快还给我。他伸出手来抢我胸前这把枪,我就护着枪系不放。他终因个头比我矮打不过我,结果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生怕再闯出什么漏子,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把挂在脖子上的枪还给了他。他呆呆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中午我没有回家。生怕爸妈看到我红肿的手会揪出我偷人家鸡蛋的事,再打我一顿。我只好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临走时我让萍姐告诉我爸爸,就说我去大姑母家了。我当然是想骗住我爸爸。大姑母家到这学校的距离跟我家到这学校的距离大抵相当,差也差不了多少。大姑母住在小林庄,在小秦庄的南面,两块巴掌大的村庄亲兄弟一样紧挨着。
放学时雨开始三三两两地下着。萍姐跟霞姑肩并肩撑同一把伞走出教室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闪过几许忧伤和犹豫。此刻,我孤单得象一株海棠,被谁狠狠地插在秋风的中央。我想把我稚嫩的叶片拍得更响,可就是没人侧耳倾听或举目张望。我和我的孤独坐在一起,这是一个孩子的孤独。尽管他张口说不出孤独闭口也遮不住孤独!
胡老师发现教室的门没锁,就急匆匆赶到教室。胡老师提着把花雨伞,雨水沿着雨伞隆起的伞箍向下滴。我怯生生地站起来,喊了声胡老师。她说你怎么不回家?这时我就想哭。我说我怕爸爸再打我。她说走吧,到我家吃饭去。然后不由我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走。我的手被她握得很痛,可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们一家人正围在一张圆桌上吃午饭。见我来了忙给我腾出一处空位。我用筷子夹菜时显得很笨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会使用竹筷,而是我的手还隐隐作痛。胡老师忙又为我换了把勺子。饭后,林晓晓把那把枪递到我面前,轻声说道这枪送给你吧。我说不要真的我不要。我的头摇得象拨浪鼓。他说你拿着吧,我妈还会给我买的。他固执地把那把枪往我怀里塞。直到胡老师在一旁向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才谨慎地把枪收下。雨啪啪地打着窗玻璃。我趴在桌子上看林晓晓画画。胡老师在专心致志地织毛衣。林校长和女儿呆在卧室里看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
下午。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我们的室外体育课泡汤了。体育老师就在教室里教我们做传递黑板擦这种简单的游戏。体育老师姓杨,个头不高,身材略胖,年龄约莫三十岁上下。他还教我们唱歌和画画。在我们的唱歌课上他老喜欢讲故事给我们听,可他这人跟我叔叔差不多,讲故事从来都是有头无尾,这节课没讲完的故事说好到下节课接着讲的,可到了下节课他又讲新故事给我们听。害得我们一学期下来没能听上一个完整的故事。
现在,他面向黑板背对我们站着。他说:开始。话音刚落,黑板擦就在我们手中飞快地传递开来。看样子谁也不想被抓着。随着杨老师一声停字,黑板擦正好落在陆小慧手上。这下好了,杨老师事先就交代清楚了:谁输了谁就要为大家献一个节目。只要你高兴,随你唱歌也罢,跳舞也罢,讲个笑话也罢,说个谜语也罢,通通都行。
陆小慧生得落落大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上去楚楚动人。她站在座位上为我们唱了首歌,那首歌的歌词好象叫什么小呀么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的。她的声音很清脆,象一串铃铛,连我们的老师也听得如痴如醉。他带头为她鼓掌,我们继而跟着响应。
游戏继续进行,雨还在下。我的手还很痛。黑板擦落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忙用手背把它蹭到王小波的桌面上。王小波还没把黑板擦传出去杨老师就喊停。他在桌子下气得直跺我的脚,怕被老师抓着,我敢怒不敢言。他站起来老是出洋相:一会儿搔搔头皮,一会儿摸摸屁股,猴子似的。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表演什么节目,只好咧开嘴巴傻笑。他那滑稽的模样逗得大家忍俊不禁。杨老师看他实在是黔驴技穷,干脆让他坐下了。游戏照常进行。王小波算是蒙混过关。
5
下午放学后,我是搭萍姐的雨伞回家的。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可回到家我刚把书包丢下,就发觉一家人都在神色狐疑地看着我,象是大白天撞了贼。我被盯得浑身不舒服。爸爸开门见山道:小灯,你有没有偷家里面的钱?我心想到底是纸里包不住火,到哪里也找不到不漏风的墙。看来我终于引起了爸爸的注意和怀疑。可我还是想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我说没有啊,我没没偷。其实我早已乱了阵脚。爸爸说什么,没有?我看我是不揍你个龟羔子,你能把咱家给掏空。我见状不妙,害怕屁股再遭殃,到时恐怕连做板凳都做不成,立即撒腿就跑。爸爸在我屁股后面紧追不停。
我的衣服很快湿透了,叶片一样贴在身上。雨水顺着头皮向下流。我脚下的泥水四处飞溅。村里的路七拐八拐能拐上九九八十一个弯。我侥幸逃脱爸爸的追赶完全是借助拐弯的间隙,迅速躲进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村里的厕所大都是露天的。我躲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心如疾落的鼓点,怦怦狂跳。
天很快黑下来了。我的身体被夜色裹住,胆子才大了些。我在家门外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进去。我搂抱着自己,又冷又饿。透过门缝,我看见一家人正围在饭桌上准备吃饭。但没人动饭筷,这当然不包括我四岁的妹妹。桌面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家人都好像忧心忡忡。爷爷在闷闷地抽旱烟袋。
家门口这台脱粒机好像比我还孤独,它总含着满口沉默,平时什么话也不说。只有在农忙时节才把长久积蓄在身体里的声音一股脑吐出来。爸爸不知跟妈妈说了句什么,就一起向外面走来。我情急之下躲到脱粒机下面。爸爸和妈妈在脱粒机前停下。他们你一声我一声喊着我的乳名,可我就是不敢应声。雨还在下。这是极少见的鬼天气,雨点落在脱粒机锈迹斑斑的皮肤上,发出啪啪的声音。那啪啪的声音水一样灌溉我空空的耳朵。
妈妈在低声啜泣。她说这可咋办呢。爸爸很耐人寻味地叹了口气。爸爸和妈妈没有打伞,也没有披雨衣,他们的衣服怕是要被这该死的雨水给淋湿了吧。我在想我要是再不应声,他们会不会到外面去找我呢。我瑟瑟发抖。我想喊爸爸妈妈。我还想让爸爸妈妈把我抱起来,那感觉真好。
果真不出我所料,爸爸要出去找我。他跟妈妈说你去把手电筒拿来,我出去看看。这回,我心软了,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从脱粒机下挪出来,胆怯地喊到爸,妈,我在这儿。我敢说他们肯定被我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在黑夜里看不甚清楚。妈妈牵着我的手就往屋子里走。我们住的还是茅草房,屋脊上又漏雨了,地面上摆了几只瓦罐用来接雨。谁料,堂屋的地面上还摆了块烧焦了的炉渣,不用说又是事先为我准备的了。我又想逃,但已逃不了。我知道爸爸不会放过我。跪炉渣是我每次犯错后的必修课。爸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跑得了猪跑不了圈,你早晚都得回来,我倒看看你个龟羔子到底改不改。
我知道现在求谁都没有用。换过衣服后,我照样光着膝盖乖乖地跪在炉渣上。这炉渣浑身是刺,象只刺猬扎在我的膝盖上,直痛得我龇牙咧嘴。其实我早已饥肠辘辘,看着一家人不慌不忙地围在一起吃饭,直把口水往肚里咽。妈妈几次回头看我,又看看爸爸,欲言又止。想必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很逗人,不然妹妹怎么老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
吃过饭后爷爷睡觉去了。妈妈照着手电筒跟爸爸一起去喂猪,留下妹妹看着我,不准我吃饭。趁爸爸跟妈妈不在,妹妹忙要拉我起来。尽管我的膝盖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但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起来。我象是赶鸭子似的吧她轰到一边。她又跑到桌子跟前,踮起脚跟,把饭菜一一端到我面前。这时,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抓起黄灿灿的馒头,一阵狼吞虎咽。
6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和班里的同学很快都混熟了。我开始肆无忌惮惹是生非。不过,有三个人我不会惹。他们是:秦欲晓、林晓晓、陆萍萍。就说秦欲晓吧,他性格孤僻老实巴交的,我不会欺负他。林晓晓自然就不用说了,他送了我一把枪,他妈妈待我很好。陆萍萍是我近房的姐姐,霞姑每次打我她都护着我。我经常到她家去玩。我们还玩过过家家的游戏呢。
可爸爸也真是的,不知他发了哪门子神经偏要我把名字改成陆斌,可那个斌字笔画太繁,我在练习本上练了三四天,结果还是没记住,稍不留神就把它写错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与这个该死的名字有关。我们连续做了语文和数学两场测试,在这两份试卷上我都用了陆斌这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新名字。曹老师抱着那摞语文试卷往讲桌上一放,就招呼我:陆小灯,你过来。她好像特别爱用命令式的口吻跟我说话。我莫名其妙地走到她跟前。最上面那份试卷就是我的,我的名字被涂抹得歪歪扭扭。那98分的考试成绩让我颇有些得意忘形,我暗下还以为她会趁机夸奖我几句呢。哪知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的教杆已如雨点般落下。我重复着以前的动作,就像一道一成不变的数学公式。我用手抱着头,继而用手臂去挡。结果还是在她的淫威下象块木头,任由她抽打。我不敢反抗。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我,好像她每次打我都是这样。我委屈得直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我注意到她手中的教杆不知什么时候已换成了一把新的。她说谁叫你改名字的?看那气势咄咄逼人。我哑巴似的一声不吭。目光死盯着那把教杆,真想拿过来狠狠地敲这个该死的婆娘。这是我潜意识里的怨恨和反抗,但我又反抗不了。现在想来,在生活里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当你无力扭转当前的尴尬境况时就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即使是无奈的屈服!
我想我仅仅是把名字改了,她何必如此大发雷霆?好像我成了她的出气筒,时不时揣我两下。我怎么也想不通,内心的困惑就像这深秋的落叶,在地面越积越厚,偏偏就没人愿进入我内心帮我打扫。
至于我是怎么回到座位上去的以及她后来又跟我纠缠了些什么,我已经麻木得一无所知了。我只在转身回座位时看到萍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哀伤和怜悯,还有疼痛?我眼前一片模糊。
耐人寻味的是,我的数学试卷上也改用了陆斌这个名字。胡老师没为这而打我,她只是和气地问道:陆小灯,这张试卷是不是你的?我看过之后立即确认这张试卷是我的,斌字还多了一撇,这是我最容易犯的一个错。我的数学得了满分。胡老师把我夸奖了一番。我一高兴就忘了刚才的怨恨和疼痛。我浑身轻松得象一枚苍翠的叶片,在雨水里自由地舒展。可其实我是在她慈爱的笑容里暖暖地舒展。不过我以后再没用过这个难写的名字。
刚下课,王小波就找到我头上来了。他满脸的委屈。他把他姨姐陆小慧也拉到我跟前。他说陆小灯,你那张满分的试卷是我的,我这张89分的试卷才是你的,咱们得换过来。他拿着那张已被他搓得皱巴巴脏兮兮的试卷要跟我换。这时,陆小慧也在一旁插口,她说就是啊,小波这张才是你的。你考了89分。我说不对,我手里这张就是我的我认得自己的名字,你看清楚这是陆,不是王。他还是死不讲理,双方直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谁。王小波见软的不行就试图来硬的。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恐吓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换不换?不换可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我说哼,就是不换,我还怕你不成?我用力把他抓在我领口上的手臂甩掉。这时秦欲晓也在中间帮我说了句公道话,他说这张试卷真不是你的。王小波憋得脸通红,他说谁说的,你你给我走着瞧。他情急之下,抓起我的手臂,狗一样在上面咬了一口,然后抢过我手中的试卷,撒腿就跑。我在他后面穷追不舍。
追到从前面数第三排,也可能是第二排课桌时,陆冬冬趁我不注意,突然故意把脚伸出来拦我。我想停已停不住,想躲也躲不开,向前的惯性逼迫我身体的重心失衡。我跌了个狗吃屎。我的身体和地面结结实实地贴在一起。我想我肯定是被这一跤摔得太重了,胸口疼痛难忍,鼻孔直往外流血。我想爬起来,但力气全无。没人过来扶我。我就这样死猪似的在地面上趴着。直到萍姐过来扶我,但她的力气太小,不能把我扶起来。陆冬冬自知理亏,帮她把我扶起来。可我还是坐也不行站也不行,因为我的肚子实在太痛了。我抱着肚子泪流满面。在这时候我想的不是止痛药,而是妈妈、奶奶、还有胡老师。我想他们,真的。
萍姐不知什么时候把曹老师找来了。她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反倒质问我:你干嘛拿人家的试卷?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捂住肚子的同时也捂住了疼痛与困惑,当然还有失落。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错,该由我一个人承担。即使在我受伤害的情况下,比如眼下,也是我自己惹的祸,怪不得别人。
曹老师说你们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听话?有什么事去找我,干嘛欺负人家?记住了,以后可不许这样啊。其实我感觉曹老师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似乎在安慰我。她在跟陆冬冬王小波他们说话时几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就是不明白,陆冬冬王小波犯了错可以原谅,可以和颜悦色,怎么就我不行呢。犯错就要挨打,每次打我都有十足的理由。实在没理由了,我才算侥幸逃脱。象现在,她没理由打我只好转身离开了。王小波在我面前得意扬扬地扮了个鬼脸。周围一阵哄笑。这时,我感到很孤独,老想着妈妈。
我的目光狠狠地盯着陆冬冬王小波和陆小慧他们,把我的怨恨指甲一样嵌入他们的皮肉里,试图让他们在幸灾乐祸的同时也体味到疼和痛。
都说过了星期三日子一溜烟。这不,没知觉又到周末了。下午放学时我跟秦欲晓一起出了校门。这次纯属偶然,平时我们很少在一起走的。经过学校西边的水泥厂时被一群人拦住去路。其中就有王小波和陆冬冬。另外三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准是高年级的,没人惹得起。
王小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陆小灯这儿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我看着他们犹疑不定。那三个人高马大的陌生人盯得我浑身发毛。他们问你到底走不走?我自知势单力薄,再呆下去准没什么好果子吃。可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秦欲晓,所以我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在我第三次转头时,这时我还没走出水泥厂,见王小波陆冬冬他们已把秦欲晓团团围住,让我宽心的是他们没有动手打他。但秦欲晓却突然跪在地上,狗一样向王小波的裤裆下爬。王小波正好和我打个照面,他在解裤带。我立即意识到他想向秦欲晓身上撒尿。
我扯着嗓子大喊秦欲晓别再爬啊。我想阻止但为时已晚。于是我饿狼似的奔了过去。可能他们惟恐把事态闹大,如鸟兽散。秦欲晓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看上去象条落水狗,脸上不知是泪还是尿。
7
自这以后,我一直都在寻机会收拾陆小慧和王小波他们。陆小慧常和霞姑一起沿着东面那条路回家,王小波则跟陆冬冬拧在一起。这样一来,我有的是机会。怕只怕霞姑会向我爸爸打小报告,所以我还想找一个更好的机会收拾她。比如说陆小慧独个儿回家时那机会无疑会很好。
日思夜盼,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傍晚我就在那个破旧不堪的桥头把她给拦住了。她身体向左移一下我就跟着向左移,向右移一下我就跟着向右移。她吓得浑身直哆嗦,看到她这样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就浑身的舒坦。她说陆陆小灯,你想干什么?你干嘛拦我?我说哼我不但想拦你,我还想揍你呢。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说你敢。我说你看我敢不敢。我伸出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反伸出手臂要抓我,她说好狗不拦路,你走开。我双手将她狠狠一推,就象推一堵墙,她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惊得几只鸟在枯黄的芦苇荡里扑楞楞地飞。干枯的河床裸露在秋风中。我挥了挥拳头说你要是敢跟曹老师讲,小心我揍扁你。然后我撇下她,大步向村里走去。
回到家我就听说临院的兰花姑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她是二老爷的二女儿,在家年龄最小,算起来也不过就大我七八岁。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常带我们这些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前面我就提过,我爷爷弟兄三个,他和二老爷三老爷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弟兄三个中,就数二老爷脾气最刁钻、古怪、固执了,跟谁都合不来。所以在整个村里,没半点人缘。要不是因为我爷爷的威望,他只能整天缩在茅草屋里装孙子。他膝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二儿子的婚事皆由我爷爷一手操办,大女儿的婚事则是我大姑母介绍下来的。要不,他们弟兄几个准得打一辈子光棍,这绝非危言耸听。村里人都说他们一家人就数小女儿兰花最懂事理讨人喜欢。
我想去看看兰花姑,可妈妈一把把我抓住,说小孩子不能去,这病很吓人的。所以我只好乖乖地呆在家里,无聊地听老掉牙的钟摆滴滴嗒嗒地响。我正准备趁妈妈不注意偷跑出去,可爷爷偏在这时倒背着双手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陆小慧和她妈妈。看来我是插翅也难逃了。爷爷说你给我跪下,我狠狠地瞪了她们母女俩,然后就乖乖地跪下。我听得出来爷爷的语气不容置疑。爷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他用那根漆黑的烟锅指着我说你干嘛打人家?我呆呆地看着那只垂在烟杆上的烟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想起那天的事我就直在心里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说谁叫她惹我的?活该!你这个臭小子,你?爷爷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还是陆小慧她妈识趣,她说算了吧算了吧,都是小孩子嘛,哪有谁不惹谁的,你就别生气啦。其实我看陆小慧她妈早就有点忸怩不安了,现在怕爷爷当她的面狠揍我一顿,怎么说面子上都有点过意不去。她不是不了解我爷爷的脾气。爷爷虽说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但身体结实得很,别说收拾我这样的毛孩子绰绰有余,就是再扛起一二百斤的粮食也不成问题。爷爷年轻时在兰州当铁路工人,每月一百一十块银元几乎还不够他花的。整天吃喝为朋友,并不经常向家里面寄钱,偶尔寄几次也是派不上用场。毕竟,当时推行农村公社化运动,干活一起干吃饭一起吃。奶奶曾用这钱买了几十斤粮食,不敢放在显眼处,偷偷把几十斤粮食埋进家院的墙角下。在公家食堂吃过饭后,仍前肚皮贴后肚皮,姑姑和爸爸他们饿得直哭。奶奶就把那些粮食弄出来一点,做饭给他们吃。做饭用的都是新买的尿罐(这是因为家里面没有锅,有的话也要上交给公家,说是要炼钢炼铁的),但是做饭总是要生火的,生火免不了要冒烟,烟飘到外面被西隔壁的三奶奶看见了,一溜小跑去打小报告。结果,饭没吃成,尿罐被砸了个稀巴烂,那几十斤粮食也全被没收。
正想着奶奶,奶奶果真迈着三寸小步走过来了。她可能是听到这边有什么动静所以过来看个究竟。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在秋风中摇摇晃晃。为此,我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奶奶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给吹倒,甚至给吹走。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也见不着那些甘之若饴的糖果了。奶奶忙跟陆小慧她妈打招呼,出了啥事啊,大妹子?陆小慧她妈很尴尬地笑了笑,那笑容象是从牙膏皮里硬挤出来的。她忙说没事没事啊,嫂子。奶奶刚跟陆小慧她妈答过话见我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就指着爷爷的鼻梁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头子,发什么疯让孩子跪在地上?小灯,快起来,起来。就是就是啊,起来吧,小灯。陆小慧她妈附和了两句之后,话锋一转,老嫂子啊,没什么事,俺走啦。奶奶忙说慢走啊,以后有空常来坐坐。陆小慧显得很不服气,临走时还回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嘴巴撅得老高,直能挂两个油瓶。我调皮地向她笑了笑。
接下来,邻里几家忙着给兰花姑看病。先是到陆医生家,陆医生对此束手无策。紧接着到大队卫生院,情形同样如此,然后到周边各乡镇卫生院,这样跑来跑去七八天,全靠大家用平车拉着,二奶奶就坐在车前头,哭得鼻一把泪一把,兰花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最后,大家把希望全压在江河医院即县三院上。但兰花姑的病情急剧恶化,开始她还能无意识地吃点零碎的食物,可现在只能喝点白开水,食物已经难以下咽。大家乱了阵脚。加之在县三院这样的大医院的医疗费已经难以为继,兰花姑只好又被送回家。一家人整天呆在家里嚎啕大哭,饭也吃得没滋没味。
听说姑姑独个儿躺在西墙边的茅草屋里,开始几天村里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大家私下里都说是看在这可怜兮兮的孩子的份上才来的。他们都说这孩子,真可怜哪。可一听说兰花姑得了这种怪病,便很少有人再来了,好象这房屋突然患有瘟疫似的。那个光线黑暗的茅草屋里挤满了特别亲近的几家大人。我跟二奶奶的孙子取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去看。透过大人相互间闪开的缝隙,我见了兰花姑最后一面: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两根粗黑而颀长的发辫平铺在胸前,呼吸时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大家都说是有口痰在喉咙里。兰花姑的手在胸口上不停地抚摸,谁也不知道她想摸什么,大奶说可能是胸口闷了慌,要不就是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桂花姑端着特意为兰花姑准备的小花碗给她水喝,刚递上两汤匙白开水,水就又从她嘴角溢了出来。就这样,兰花姑连水都喝不下去了。桂花姑急得连眼泪都抹到小花碗里去了。奶奶跟二奶奶老泪纵横地挨在一起。我和取儿一听说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兰花姑了,就傻乎乎地挨在一起抱头大哭。我们几乎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结果却被大人们赶鸭子似的赶了出去。我们委屈得要命,呆在大门外继续哭。兰花姑的那双手好像还在我面前不停地抚摸。
当天夜里,兰花姑就咽了气。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用席子裹上,三更半夜把她给偷埋了。为此,二奶奶一家人死气沉沉了好几天。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我顾不得吃饭就跑去找取儿玩。我们跪在地上滚琉璃球。地上是早已挖好了的东西南北中五个窝。当然,若有四个人玩这种游戏会更有意思,但我们对此还不太熟练,那些年龄大我们一些的人常呆在一起玩,根本不允许我们加入。我们就只好自个儿毫无顾忌地去玩,那些所谓的规矩之于我们而言,有没有都是一个样。
我们玩得正起劲,取儿却突然呆住了,好像有谁喊了他一声似的,他呆呆地盯着我屁股后面的槐树看,槐树南面是一片枯水沟,枯水沟边长着棵粗大的桑树。槐树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很纳闷:他在看什么呢?他站起身向那棵槐树走去,看上去似乎着了魂了似的。我喊了他几声都没能使他回头。
在离那棵槐树两三米远处,他突然跑了起来,伸出双手抱紧了那棵槐树,就像抱着自己久别重逢的亲人,把头深深地埋到亲人的胸前。由于他的额头急遽撞到那棵坚硬的槐树上,他痛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被他一连串的稀奇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尤其是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吓得我背脊直冒冷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婶婶和二奶奶闻声都赶了过来,急切地问我道,小灯你们这是怎么啦?不我不知道啊,我的头摇得象拨浪鼓。二奶奶过去拉他他却死命地抱紧了那棵槐树。二奶奶看拿他没法子,忙招呼婶婶,婶婶看哄劝都没用,只好死拉硬拽才把取儿从那棵槐树上拉开。可满脸泪痕的取儿仍回头姑姑姑姑地喊个不停。婶婶问他,你姑姑在哪?他说就在那,在那啊。然后又姑姑姑姑地喊。
以后几天,取儿都乖乖地呆在那棵槐树下,说是要等他的姑姑,象一个守株待兔的娃娃。每次都是婶婶死拉硬拽才把他拉回家。二奶奶一家人都为此发愁。最后也不知是谁提出来把那棵槐树砍了算了。小叔就拎着斧头和锯子三下五去二把那棵槐树给解决了,只留白花花一块树桩,象块醒目的胎记。这下取儿傻眼了。在树桩前呆坐了一整天之后,他大病一场。直把二奶奶一家人吓得面如土色,又是烧香磕头又是献酒,左一声菩萨右一声佛爷,只差没给他们写信送红包。
8
冬天很快就来了,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太阳大抵是这个季节里最暖的色彩了,有阳光的日子总让人觉着温馨。尽管如此,校门口两侧天天都有摆小摊的,东面的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大概害了气管炎,天天咳嗽个不停。他的家就在学校东隔壁,有时他老伴也会来帮他照看摊位。他想必老眼昏花,摊位上的东西,尤其是糖果和小人书,常无缘无故就没了,害得他自个儿破口大骂:这些龟孙子,真是吊死鬼搽粉死不要脸。他刚骂上几句就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憋得通红。有些调皮捣蛋的家伙(象我们班的王小波就是)可能也是吃饱了撑得闲着没事干,偏偏就常来戏弄他,跟他斗嘴。老头儿气得那两撮白花花的胡子翘得老高,浑身直打哆嗦。后来,他也学着走街串巷的不停地摇拨浪鼓的货郎,弄了架用铁丝网裹起来的箩筐,把东西一古脑儿摆进去,丢东西的事自然也就很少再发生了。可校门西侧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却不,那样子很吓人,象是我们大伙儿的父亲,满脸严肃,学校里没人敢惹他。他一如既往地把摊位摆在地面上,谁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我们一般都在他那儿买糖果啊,小人书啊,还有气球啊什么的。那糖果有屋檐六色的麦芽糖,嚼在嘴里黏牙,此外还有小钢珠般的糖豆,看上去象药丸。其他还有些糖果我连名字都说不出来。还有那些小人书,有黑白的连环画,类似于看黑白电视,当然也有些彩色的小人书,想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象大拇指,象小红帽,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至于那些气球都是些没充过气的,白色的软软的卷在一起,五分钱一个。我们老和尚打鼓似的通通在那儿抢着买气泡吹。待到我们长大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些避孕套,他拿来当气泡卖,专哄我们这些小孩子。
相比之下,那老头儿的生意就冷清多了。平时几乎没人光顾他的摊位,好象是怕被他剧烈的哮喘病传染上身。如果说有的话也只是可怜巴巴的几个小女孩要么是西面的摊位晚来或早走或没来,要么就是看中了那铁丝网里的美丽发卡,象白雪公主头上戴的发卡那样漂亮。
就是因为这个老头儿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里摆了本我梦寐以求的小人书:《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才闯了大祸。要知道,对得到这些小人书比得到可口的糖果还要让我垂涎三尺。我每天经过那个铁丝网的时候都要眼巴巴地看上一会,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很长一段时间我象是着了魔似的,老想着再去偷家里人的钱。可挂在墙上的那个本用来装钱的铁盒子早被爸爸藏起来了。于是,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爷爷的腰包上。他的棉袄里有个塑料包,那里面装了很多钱。因为我和爷爷睡在同一张床上,待到灯熄后爷爷已鼾声四起,我还是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直到三更半夜,我偷偷下床,从爷爷盖在被子上的夹层棉袄里掏出那个钱包,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两块或三毛五毛的零头,情急之下我索性抽了张十块钱的钞票。要知道这十块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东西,总之要是在平时我连想都不敢想,整天巴不得口袋里能有他个一毛两毛,有时有个三毛五毛都是富裕的,再有个一块两块就觉得简直不得了了。
第二天我跑到那老头儿的摊位前,看那本我心仪已久的小人书还在,简直欣喜若狂。可当我把那十块钱递过去的时候,那老头儿吓了一大跳,手象是被通红的烙铁给烫了一下。他捉贼似的看了我老半天才说,这钱是家里人给你的吗?我忙说是啊是啊。他将信将疑地把钱收下,然后把那本小人书以及一大把零钞一股脑递给我。然后我又花去几毛钱买了一些糖果和一把琉璃球。
我本以为这次可能够把它隐藏得滴水不漏了。谁知爷爷很快找到学校来。爷爷来的时候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那本小人书。不过,爷爷并没直接找我算帐,而是找到办公室。校长亲自审问我。不用说,这件事引起了他们的重视。开始无论他们怎么问我都死不承认,谁知这时胡老师偏偏也在场,我想如果不是胡老师我是决不会向他们承认错误的,起码我不会心服口服一一供认。胡老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小孩子可不许撒谎啊,老师可不喜欢爱撒谎的孩子,不管你偷没偷钱,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老师就喜欢。跟老师说,你到底偷没偷你爷爷的钱?这时我突然有点后悔,不知为什么,在别人面前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而且从不脸红,可在她面前却不能。她摸着我的偷的时候我又种很强烈的冲动,我想喊她一声妈妈。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个想法说给人家听,人家准会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可在她面前我就象个傻瓜。我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钱是我偷的。她问那钱呢?都花光了吗?我说没有。我把剩下来的钱全掏了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这时我发现钱好象少了很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钱给弄丢了。她问我你身上还有吗?我说没了,全在这儿。她点了点后说道,这里才四块五毛钱哪,你都买了些什么,怎么花了那么多钱?我说我买了本小人书花去三毛,买了点糖果和琉璃球花去两毛。她说那应该剩九块五毛钱才对啊,那五块钱呢?你是不是弄丢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那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偷家里人的钱了,知道吗?我拼命地点了点头。
墙上的挂钟响了,声音有点闷。我数了数,拢共敲了九下。在一旁跟校长谈话的爷爷走过来拉着我就往外走。胡老师忙走上来说,大爷,孩子还小,不懂事,回去您可别打他啊!爷爷说不会的不会的。可爷爷到底还是强迫我把那本心爱的小人书给退了。看来那老头儿跟我爷爷很熟,他们坐在一起长吁短叹了半天,爷爷吧唧吧唧地吸着旱烟袋,他面前烟雾缭绕。那刺鼻的烟味呛得我老想咳嗽。
我知道会到家免不了得挨打。爸爸打完我的屁股还得要我再跪炉渣。仔细想想,爸爸打我好像也有讲究,我要是乖乖地呆在原地等着他来打,他准会不慌不忙地选根手指般粗细的枝条,照着我的屁股狠抽一顿。我要是心存侥幸撒腿就跑,他定会火冒三丈,然后飞快地追上来,一把抓住我,另一只手脱下脚上的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我的屁股发了疯的打。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哭都来不及。当然,我指的是在鞋子落在我屁股上之前先虚张声势地哭几声,可惜这种做法对脾气暴躁的爸爸来说根本不顶用。好在我奶奶有时还可以帮我求情,我知道奶奶最疼爱我,她从不打我。在家里面教训我的总是爸爸和爷爷。可是后来我才听说,奶奶以前的脾气比爸爸现在还暴躁呢。爸爸小时候比我还惨,怪只怪他也顽劣得要命。有一次因为和奶奶顶嘴,被奶奶追了有五六里路远,结果没追上。按理说,这样也该算了,可回到家却被奶奶打得昏死了老半天,吓得大姑母和二姑母围在爸爸身边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谁都知道奶奶是直性子,就是脾气暴躁了点,可奶奶干起活来手脚利落,该今天干完的决不会拖到明天。爷爷在兰州铁路工作的那些年,里里外外的事几乎全由奶奶一个人来料理。大姑母从小就跟奶奶下地干活,一天学也没上,要知道二十多亩地的活可不是一天两天说干完就能干完的,二姑母和爸爸还得上学。
按理,奶奶年纪大了,脾气也该改了。事实上,她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年轻时整天跟爷爷吵闹,自从妈妈嫁到这儿来,她又跟妈妈吵闹,妈妈大都忍气吞声。这不,中午回家准备吃饭,妈妈还在锅屋了(此处似有疑问?)蒸馍馍。因为奶奶我这次侥幸逃脱一次,可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我问妈妈馍馍蒸好了没有?妈妈说还没呢,你再等一会儿。奶奶在一旁大吵:怎么蒸了老半天也没冒一点热气?妈妈这才想起锅里面忘了添水,她慌忙把锅盖掀开,发现锅里面乌黑一片,那些馍馍黑得象一锅碳。奶奶气得直跺脚,不住口地骂妈妈没脑子没用。我走过去时妈妈居然还在偷偷地笑。哎,妈妈老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丢三落四,难怪奶奶埋怨她笨手笨脚。
在奶奶伸手要打妈妈的时候,妈妈一把推开了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妈妈在奶奶面前反抗。奶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她打妈妈妈妈居然会还手。奶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赶忙过去把奶奶扶起来,然后想数落妈妈的不是。可我发现妈妈伤心地哭了,她不停地抹眼泪。妈妈流泪的样子让我心疼,我也想陪着妈妈一起哭。我想奶奶肯定也意识到自己老了,想再打妈妈已经力不从心。虽然奶奶还在不停地指着妈妈的鼻梁骂她。可从这以后,奶奶再没打过妈妈,但争吵仍在所难免。
9
快到年关了,我们考过试就放假了,学校一下子空荡开来。可在外做生意的人迟迟还没回来,他们好象穷怕了,一窝蜂往外奔,多数集结在河南洛阳、安阳及邯郸一带。前面我就说过,隔壁的二叔也带着二婶子出去了,听说他们在安阳落脚,他们的房东还是我干爸干妈呢。爸爸以前在那里做生意,但生意一直不景气,于是把摊位让给了二叔。他们夫妻俩刚去的那天夜里因为没个住处,爸爸特地把房间和床位让给了他们,自个儿铺张席子睡在地面,夜里出去小便时突然晕倒了,门牙磕掉两颗。为此,妈妈在背后老是埋怨爸爸干嘛这么好心,后来又埋怨二叔没心没肺,总之一句话:没人情味。其实,现在想来倒也没什么。
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河面上早结了厚厚一层冰我们天天往上面扔冰块和石头。可迟迟没有下雪,我们都有点等不及了。我们家的茅草屋象是要塌了似的,那两扇百叶窗全用旧报纸糊上,风一吹便呼啦啦地响。爸爸说再挨一个冬天吧,咱们明年春天就可以盖新房子了。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喜形于色,惟独奶奶老是用那双感伤的眼光打量这座旧茅房,好象这座旧房子还有什么价值似的。要知道,每逢下雨天,问题就来了。这个破房子滴滴答答地漏雨,地面上往往摆满大大小小的瓦罐来接雨。毕竟是已居住多年的茅草房,上面的茅草已经腐烂,到处散发霉烂的气息。尽管隔几年就要换一茬茅草,但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修小补,今天这儿漏明天就在这儿补一块,明天那儿漏就再在那儿补上一块,到头来根本无济于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在熄灭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之后,我还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生怕这座旧房子会在风吹雨打下轰然倒塌。有一次,那只该死的猫一声不吭地从地面一跃而起,落在我床头,可能距我的目光太近,也可能是我在恐惧中突然产生了幻觉,我发现趴在我床头的是一面巨大的黑影,很象是红眼睛绿鼻子的怪物(奶奶在我不听话的时候老拿这种怪物来吓唬我,说这种怪物专抓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吃),我顿时被吓得嚎啕大哭。待爸爸妈妈慌慌忙忙赶过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还心有余悸。
说来也怪,爷爷每年都要带些东西去看望叔叔家西面的那个哑巴老头,可他跟我们非亲非故啊。他实际上并不哑,只是我们很少听他说过什么话。这不,爷爷带了些糖果及营养品就往外走。我不知道那哑巴老头是不是有病,从来不沾烟酒。所以爷爷逢年过节去看他决不带烟酒。按理说,象爷爷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要说不吸烟喝酒似乎说给谁听谁都不信。可多数人就这么怪,看别的人端着酒杯夹着烟卷,自己要是不喝上几盅吸上几口,怎么说都有点过意不去。
哑巴老头膝下无儿无女,常年只身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茅草房里,整日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而且他老是深居简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可他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是异常欢喜,我们以为他在发神经,他每次想亲近我们,我们都遇了鬼似的四下逃窜。他呆在那儿形同泥塑,眼睛里有种无以言说的凄苦和落寞。他看我们时我老想起橘子、香蕉和苹果啊什么的,我平时见到这些好吃的东西总眼巴巴的,那样子比干什么都专注认真。我注意到那哑巴老头在照看他家门口的那片花花草草时也是这么个眼神。不过,有一次例外,他不知从哪弄来那么多毛毛虫的蛹,就是在夏天的白杨树上到处都有这些蛰人的玩意。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笑着说拿着吧拿着,把这些鸟蛋带回去孵吧!我跟取儿信以为真,傻乎乎地把这些鸟蛋捧回了家。回到家没多会,两只手就肿得老高,疼痛难忍。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取儿在东隔壁的院子里嚎啕大哭。我们俩的哭声一呼一应,听起来撕心裂肺。奶奶吓得手忙脚乱,不停地往我掌心抹大蒜汁,还骗我说别哭了,别哭,待会儿就好了。被他骗了一次之后,我们再不敢相信他。不过,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心酸。
我在外面玩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今天要去学校领成绩报告单的事,于是啥也没多想,我撒腿就往学校跑。经过家门口时,我们家的死狗花花饿狼似的跑了上来,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想把它赶回家,但它硬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害得它跟我经过别人家门口时闹得人家鸡飞狗跳。跑至半路,见陆冬冬王小波他们已经回来了。待到学校我已累得够呛,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找到曹老师时她推着自行车正准备回家。我说曹曹老师,我我是来领成绩报告单的。她说你早干嘛去了?我说我忘记了。她没好气地说陆萍萍已帮你领回去了。
我正准备离开,林晓晓已在不远处喊我,他说陆小灯,陆小灯你等一下,别走。他好象是拿着本小人书向我跑来。站在我身边摇头摆尾一声不吭的花花在这时一跃而起,狼一样扑向林晓晓。林晓晓吓得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我随即大喊了一声:花花!你给我回来!我这样疾言厉色地喊花花,其实就跟爸爸平时疾言厉色地喊我差不多。花花的反应很及时,突然停下来,伸出舌头哈着热气,毛茸茸的尾巴在林晓晓面前摇来摇去。这时,林晓晓哇地一声哭了,我忙过去劝他。我说没事的,别哭了别哭了,看它不是不咬你了。花花很听话的,真的。他还是哭了好一会儿,吓得胡老师他们一家人还以为林晓晓发生了什么不测,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
花花趴在林晓晓身上,用柔软的舌头不停地舔他的脸,好象是在向他道歉,显得很亲热。林晓晓终于被它亲热得破涕为笑。胡老师见没什么事,朝我们笑笑又回去了。我也幸福地笑笑,心象罐装的蜜,拆开来,在身体里传递。林晓晓蹲在地上和花花一起玩耍,他一会儿把手伸到花花的嘴里让它吮吸自己的手指头,一会儿抱着花花的头象对小情人似的在一起亲吻,再不就轻轻地抚摸花花光滑的皮肤,我则蹲在地上把这本名叫《大拇指》的小人书铺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
10
跟林晓晓在一起玩了很久才回家,回到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爸爸怎么老用这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毛。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转身就往外走。爸爸突然在我背后喝了一声:你给我回来!我乖乖地站到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我知道奶奶现在不在家,庇护不了我。爸爸说你的语文怎么没考满分?我嘟哝着说怎么98分还少啊?爸爸说想当年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门门功课多是满分,要不是后来闹文革,我怎么也不会回家来敲这几亩土坷拉。我心想爸爸真婆婆妈妈,老拿我跟他小时侯比,可你小时侯到底好不好谁知道,说不定还不如我呢。爸爸又说你看你个混蛋,成绩不好还整天在外打架骂人,你看老师给你的评语:好打架好骂人。这下我肚子里象是憋了泡屎,怎么也攒不住了。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是连后来想起来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我咬牙切齿道:就你管!小时侯差点被我奶奶揍个半死!说完我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爸爸想用鞋底亲我的屁股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影子似的在我屁股后面穷追不舍。
我知道自己这下肯定要完蛋,爸爸年轻力壮,腿又那么长,跑起来一步抵我两步甚至三步。可想而知,他要抓我简直比捉小鸡还容易。尽管我眼前的小路七拐八拐能拐上很多条,但问题是爸爸在我屁股后面追得太紧,我根本脱不了身。
爸爸抓住我的时候东隔壁的大婶正拎着只鸭子回家,换句话说,我是在取儿家门口被爸爸揪住的。我越看越觉得那只半死不活的鸭子象我,说得更确切些,是我更象那只半死不活的鸭子,垂头丧气任人宰割。不过我觉得糟糕的是那只鸭子被拎着脖子,真担心它会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跟它相比,我显然好多了。爸爸身上好象有片巨大的力量的磁场,通过粗壮的手臂把我整个身体烂铁片一样吸了过去。
爸爸的鞋底烙铁似的落在我的屁股上。我的哭声立即象决堤的潮水,汹涌而出。大婶装做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进了家院。如果我屁股上的疼痛加重一倍,那我的哭声就有必要加重两倍。要是我不这样做,那我的屁股肯定要挨得更苦。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在这里指的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前,总之距现在已经很久了,我都有点记不太清晰了。可曹老师平时老板着脸说,如果以前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你记不清它具体的时间,那你在讲述它的时候就要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偏不听她的鬼话,就拿这次考试来说吧,他们给了一幅图画要求作文,图上画着一个比人还要大的萝卜,一个老头儿拽着萝卜梢,后面的老太婆拽着他的腰,甚至在他们的身后连猫狗和老鼠都加上了。那萝卜多半已经出土,还有一小截仍在土里。后来听说班里面的同学在开头一律写着:很久很久以前。结果得分基本上都是满分。就我最不争气。我偏偏在开头写道: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末尾又强调:可他们还是没把那棵萝卜拔出土。结果我的作文分在全班最低,一时成为他们数落我的笑柄)奶奶说她头上的那盒苹果罐头没了,问我和妹妹是不是给偷吃了。我们都摇头说没有。因为妹妹还小,爸爸就拿我开刀,他怎么审我都不承认,反正我没偷,你打死我还是没偷。结果可想而知,爸爸脾气很大,我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开始我愣是没哭,他见我越是不哭越是来气,打得自然也就越用力。到后来要不就是打累了,要不就是觉得实在拿我没辙了。终于停了下来。就在他停下来的那一刻,我终因屁股疼痛难忍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可后来听说那盒苹果罐头早被奶奶吃掉了,我简直委屈得要命。自那以来,爸爸每次打我的时候,我就迅速雷雨大作。
爸爸打过我便揪着我的耳朵往回走。我象老牛似的被爸爸牵着。我觉得自己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老是被爸爸照屁股打,打完了还要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回家,末了还得在屋檐下跪炉渣。我常常想我这样一来,跟畜生没什么两样,脾气不小,反抗的余地却不大,到头来给收拾得低眉顺眼服服帖帖。
二狗子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跪在炉渣上不停地抽噎。他见我被罚,一声不吭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又来找我。这一整天外面都在吹喇叭,听说是前面有人结婚,那人我近日里见过几次,并不认识,论辈分我该喊他二叔才行。他哥哥我啊咯早就认识,是个前程的基督教徒,因为识几个字,和他老婆一起在家开了个基督教会,每星期都要有三四次聚会。无的大多是妇女和老人,至于想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也是常去的,不过凑凑热闹罢了。此外还有个别爷儿们,三天两头来聚会。有时也要在一起讲道布道,布道时大家都一股脑跪在地上,低下头闭上眼,跟着布道者一起念念有词,中间不忘插入几句主啊阿门什么的,末了还要强调一次阿门,生怕之后忘了似的。可我一直都不知道阿门是什么意思,问妈妈妈妈也不知道。也难怪,她每次去聚会都困得要命,老是打瞌睡。一段时间下来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只是偶尔跟大伙儿一起依葫芦画瓢哼上几段主耶酥的赞美歌啊什么的,比起来还没我唱得完整。
二狗子这家伙来找我不怀好意,不过一开始我哪知道,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只道他是来找我玩的。他小我一岁,我们平时常在一起做游戏。这家伙都六七岁了,还象是没断奶,整天在他妈妈面前撒娇,纵是当着我们的面也毫不掩饰。我们都恶心得要命,他还老在我们面前夸夸其谈,说他这个舅舅是什么公安局局长,他那个舅舅又是什么什么长,个个官衔大得能压死人,直扯到七大姨八大妗子,一不留神就喷了我们满脸的唾沫。开始我们把他奉若神明,觉得他有这么厉害的舅舅真是有福气。对他简直羡慕得要命,觉得他就是我们身边的小王子,跟童话里常描述的小公主小王子啊什么的差不多。可后来我们一致认定他是在撒谎,故意骗取我们对他的尊重与崇拜。那是因为他间隔一段时间再在我们面前炫耀时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比如说,上次他跟我们说他三舅是什么公安局局长,这次就变成他五舅是什么公安局局长。于是我们就问他:你本来不是说你三舅是公安局局长吗?他说什么啊,我三舅现在是清江市市长。这下问题大了,他的话在我们这群孩子中间引起了骚动。这个官衔真够大的,我们身边来来往往的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谁要是做了队长或村长,那模样就神气得不得了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官架逼人。再往上就是乡长或镇长那一级别的,整天坐在吉普车里更神气,我们谁也见不到他们。我们听大人们说越是官势大的咱们越是见不到他们。想必我们清江市市长的官衔够大的,待回家问了我爸爸咱们清江市市长是谁后再去问二狗子他三舅姓甚名啥,二狗子慌了,他我我我吞吐了半天有没把他三舅的姓名说出来。最后他只好说我忘了,我们一窝蜂笑开了。
二狗子说,小灯,咱们去前面看看新媳妇漂不漂亮,好不好?我说好啊,我们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太阳已经落山,天空中仍布满晚霞的余晖。风在我耳畔凉飕飕地吹着,呆在屋子里还觉不着有多冷,一旦走出来,身体就单薄得象片叶子,一下子全凉透了。我们俩缩着脖子往打麦场那边跑去,二狗子说他们的洞房就在打麦场上。打麦场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干草垛,被风撕扯得象是一棵棵披头散发的庄稼。可我就是喜欢这些停止走动的干草垛,朴素干净,而且被摆放得随心所欲,象一盘散乱的棋子。
洞房坐落在打麦场西侧,靠近一片干净的池塘。平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偷偷跑到这儿来钓鱼。房子是新盖的红砖瓦房,只是没有院墙。这在村里是头一家,我们俩踮起脚跟透过玻璃窗向里面看:新媳妇木头似的坐在窗沿,微微低着头,头上覆着块红毛巾,后来才听说那叫什么红盖头。那块该死的红盖头正好把新媳妇的脸给遮住了,我们不知她长得什么样。于是,我们一起在窗外大喊:新媳妇坐床沿,啪啦啪啦拉糖块,新媳妇坐床沿,啪啦啪啦拉糖块。
我们喊了半天,里面也没什么动静。那新媳妇好象很沉得住气,并没急着把红盖头掀掉出来抓我们。这下,我们更是肆无忌惮。结果还是二狗子想可个馊主意:找块石头砸那扇窗户,咱们就能看见那新媳妇啦。他怂恿我去找块石头。我沿着墙角寻了半天,也没找着什么石头,倒是无意中找了节手电筒里的干电池。然后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怂恿下,我把手里的这节干电池没头没脑地向那扇窗户扔去。只听啪的一片声响,其中一扇窗玻璃哗啦啦碎落到地上。我偏偏就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下又闯了祸,也没心思在过去或等着看新媳妇俊不俊俏,立即撒腿就跑。二狗子在我屁股后面急得直喊小灯小灯你等等我。
夜幕已经降临。我正准备吃过饭后去西边看电影的,一大早便听说今晚有电影,这不,影布都已经扯好了。可我饭还没吃完,那个陌生的新郎官已经找上门来。爸爸忙拉他坐下来说话。他直截了当地说,其实我来这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问一下是不是你们小灯砸坏了我们家的窗玻璃。爸爸还没来得及问我,我已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没有啊。为了尽快把他支走,我还谎称这是东面的二狗子干的,不关我的事。谁知他却说二狗子家我刚去过,他说自己没砸,是你砸的。这下我意识到我说漏了嘴,立马慌了。心想二狗子可能在我跑掉后被那新媳妇给抓住了,自然把我乖乖地给招出来了。可我啊是不能承认,不然爸爸又得臭打我一顿。待爸爸问我,到底是不是你砸的?我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没有啊,真的不是我砸的。那人顿了一下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砸坏一块窗玻璃倒没什么,怕只怕万一伤着人就不太好了。爸爸说是啊是啊,然后厉声问我到底是不是你砸的,要是的话赶快给二叔陪个不是。我还是咬牙死撑:真不是我砸的。那新郎官见实在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好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起身告退。我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心里塌实多了。
我搬把小椅子跟取儿、萍姐、霞姑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人们吃过饭后陆续到场。那些年轻人以及象我们这样亲密无间的小孩子大多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凑热闹。来这里看电影的甚至还有邻庄的。这里是整个庄最宽敞并且适宜放电影以及进行其他文娱表演的场地。场地其实也就是在一条宽阔的土路上,路两侧的两户人家的门口各有一棵高大的杨树,恰好用来扯影布。这儿每两周放一次电影,每次放电影都象是谁家娶亲了似的,热闹得要命。这不,该来的都来了,象爸爸和爷爷那两辈分的人正凑在缭绕的烟雾里东扯葫芦西扯瓢,若是碰巧喝过几两酒的则借着酒兴大侃特侃。那些喜欢磨嘴皮的女人们凑在一起更不安稳,她们扯些闲言碎语,多的理应是家常,她们张口一句你看俺那口子怎么怎么,闭口还是那句你看俺那口子如何如何。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则在人群里拉几声口哨。那声音或尖细凄厉或粗犷洪亮或迂回曲折,混杂在一起,直气得那些大人们龟羔子兔崽子地破口大骂。我们这些小孩子则肆无忌惮无话不谈,反正我们谈话的内容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关心。说着说着,不知是谁突然把话题转到了眼下正在播放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上,这下我们都有了精神。他们一会儿说郭靖是个好人,可是太傻;杨康够聪明的,可是太坏;黄蓉漂亮聪明,最讨人喜欢。这时我插口说可她太蛮不讲理。我还没回过神,霞姑就说谁说的,那里面就她最好。萍姐说还不如去你家看电视呢。霞姑说是啊是啊,这第一个片子肯定又不好看,今晚还有两集《射雕英雄传》呢。她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自豪,当然啦,她家的这台14寸黑白电视可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台。换句话说,他们家是这村里最早买电视的。刚买来的那段时间,热闹得跟看电影差不多,屋里屋外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匝匝。看那样子想见缝插针都不行。我们都说急什么,还早着呢。看看下个片子好不好看,不好看咱们再回去看电视。萍姐突然开口说,下部片子肯定好看,他们每次放电影都先放不好看的那个片子,好看的总放在后头。我说他们简直是群神经病。
结果头一个片子连一半都没看到,我们就回去了。那片子居然是一个人讲述的,关于安全用电啊什么的,我们捏着鼻子也没能把它看完。其实不光我们,连那些大人们也都陆续起身回家,没多久,场地上已稀落落的没几个人了。
11
大年三十早上这天开始,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我们这些小孩子三五成群跑过东家跑西家,去捡那些哑巴爆竹。一会儿下来,身上的口袋已装得满满的。为此,有的干脆带个大塑料包。听见谁家的鞭炮响了,我们就一窝蜂跑过去,捂着耳朵围在一旁,眼看着鞭炮噼里啪啦炸光了,地面上腾起一片浓烈的烟气,散发着火药味。在这时,说得难听点,我们简直象群疯狗,凑在一块儿抢食吃。谁动作麻利谁抢到的爆竹就最多。这不,取儿笨手笨脚绕着我们几个人的屁股转,捡了半天也不及人家的一半多。他急得直哭。为了安慰安慰他,我从口袋里抓了把爆竹给他,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不过,谁叫他喊我哥呢?妈妈常说你当哥的要有当哥的材料。就在大年三十这天,外出的人拎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回来了。
晚上,霞姑家热闹得要命。大姥爷把那台新买来的14寸黑白电视从屋子里抱出来,放在院子里供大家观看。这会儿象看电影似的,院子里坐满了人,我们几个小孩子因为去得早,大多坐在最前面。这是我们第一次看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心里特别激动。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居然毫无睡意,只是觉得有点儿冷。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这天,人们忙着拜年。我们这些小孩子在早饭后忙跑去给人家拜年,无非是讨几个压岁钱。我们多在近房的几家瞎转悠,实在讨不着什么钱,或者说是自己讨的压岁钱实在少得可怜,再往那些我们平时都觉得很生疏的人的家里跑。我来连个招呼也没打,先跑到霞姑家,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下,咕咚咕咚磕了串响头。大姥爷先是招呼我吃糖果啊什么的,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诱人的糖果却说不吃,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向人家要压岁钱,只好傻傻地站着。这下,大姥爷忙掏给我两毛压岁钱,说那就给你两毛压岁钱留你买东西吃吧。我立即乐滋滋地拍了拍屁股跑开了。然后叔叔家给二叔二婶子他们磕头,二叔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来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去拿在手上失望地看了半天。接下来来到萍姐家给大爷大娘他们拜年,大爷比起二叔来就更吝啬了,在家里面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枚二分钱的硬币,硬币上还满是灰尘和油腻,脏得要命,拿着它走到外面就想把它扔掉。一上午下来,我的压岁钱还不到一块钱。幸好我回到家给爷爷奶奶磕了几个头,爷爷奶奶又给了我几毛钱,这下我口袋里终于有了一块两毛钱,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富的了,我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这些钱。
天气越来越冷了,天空一天比一天昏暗。风象剥皮的刀子,呼呼地吹个不停。这时候,人们大都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们这些小孩子可实在是憋不住,尽管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胖得象个浑圆的皮球。直到风稍微小了些,雪落了下来,很快就铺了厚厚一层。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本来灰蒙蒙空荡荡的村庄一下子被雪填满了。到处白茫茫一片,人们开始在户外走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勤劳一点的人看雪一停就忙着起来打扫院落里及家门口的积雪。可叔叔这个懒货,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三姥爷起来打扫庭院,狠狠地喊了他半天也没把他喊起来,气得三姥爷边扫雪边破口大骂。我们这些小孩子和那些躲在屋檐下的麻雀差不多一起倾巢而出。那些麻雀从一棵树飞往另一棵树,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振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往下落。我们拿着铁锨在一起堆雪人,快堆好的时候,我说,猫蛋,你赶快回家去找个红辣椒来给它做个鼻子。他刚要走,我又把他喊住:别忘了再扒一把灰来,给它做眼睛和嘴巴。我和取儿、霞姑、萍姐一起把雪人的头砌好,猫蛋正好赶到。我先用锅灰给雪人抹上眼睛和嘴巴,然后把那棵通红的辣椒插在上面。我们围着雪人左看右看,生怕还有什么不妥。猫蛋在雪人面前挤鼻子弄眼,活脱脱一个傻蛋。这时,我累得要命,浑身热乎乎的,额头上甚至还密布了一层汗珠。我抬起手抹了把脸,不知怎的,我的眼睛顿时火辣辣的疼,我紧接着用手使劲地揉了揉,越揉眼睛越疼得睁不开。我的手上沾满辣椒的味道。我的眼睛被辣得直流泪,这下我火了。我说,猫蛋,你从哪找来的烂辣椒,辣死我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从家里面拿的。我从地上抓了把雪,团了两把,猛地扔向猫蛋,凑巧打在他的嘴巴上。取儿和萍姐他们一阵哄笑。猫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走到他跟前说,你哭什么,再哭,小心我揍你。他的哭声随即嘎然而止。但泪珠还在啪啦啪啦往下掉。
天气逐渐转暖,气温开始回升。积雪和冰块也开始融化。爸爸看了看天说:咱们买匹马吧!好象马是从天上买来的,或者说买马跟天气有关似的。果真,爸爸说买就买,下午就有人送来一匹红棕色的马。这是我第一次见爸爸办事这么干净利落。谁知马买来了,问题也跟着来了,这匹马性情暴烈,不听使唤。爸爸把它拴在家门口路边的那棵桑树上,找几个人轮流着侍侯它,不听就用鞭子狠狠地抽它一顿。它则围着那棵桑树兜圈子,被打急了则又跳又吼。我们这群小孩子只能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爸爸怕那匹马挣断缰绳会伤着我们,不允许我们走近。他们这群大人轮流把这匹马驯了整整一下午,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把它驯服。爸爸整个人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全瘪了,他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门,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吸着闷烟,什么话也不说,吓得我在跟前走过时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时,妈妈走过来说,咱们给马祈祷祈祷吧,说不准会好呐!爸爸想也不想,挥辉手说,去去去,别烦我!妈妈只好讪讪地走开。在爸爸面前,妈妈永远都是唯唯诺诺,从不计较。爸爸就不行,虽说做起事来手脚麻利,但他脾气刚烈暴躁。按理说,这样的人大多容易自作主张,事实上,爸爸办事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一有事就跑去找二姑母商议,哪里有什么一家之主的风范?
一支烟抽完了,爸爸也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怎么着的,突然跟妈妈说:试试看吧。咱们给马祈祷祈祷。爸爸跟妈妈并排蹲在一起,面朝墙壁,埋下头,口中念念有词。祈祷完毕,爸爸装了车土,小心翼翼地把马鞍套在马的脖子上,然后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试着驱赶它。我站在不远处,见那马居然服服帖帖地把满车的土拉走了。我有点发呆,不理解那是一种神赐的奇迹,还是马确实已被吓怕了。这时,爸爸高兴得象个孩子,满脸幸福和灿烂。
12
在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班转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脸上红扑扑的,显得很腼腆。我们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曹老师也没有说,只知她的名字叫陆小书,脾气很怪。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可爱,我们这些男孩子老想跟她套近乎,尤其是王小波,有事没事老往她座位上跑,问这问那,惹得陆小书直冲他发脾气。陆小书发脾气的时候脸红得象辣椒,所以我们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辣椒”。当然,冲着她的面我们不敢这样喊她,惟恐碰一鼻子灰,被别人笑话,可王小波根本不在乎这些。要不,他就不会在后来捧起陆小书的脸蛋狠狠地摸了她一把,还当着很多人的面。我们对王小波的流氓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为此,陆小书一个人趴在课桌上哭了半天。可她胆子太小,不敢到曹老师那里去告状,估计是觉得这是件很丢人的事,类似于农村里的家丑不可外扬。
提起陆小书,我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看她脾气很大,胆子着实太小,象蟋蟀、蚂蚱、蚯蚓、青蛙、蟾蜍等等这些很普通的东西,甚至还有那些指甲般大小的毛毛虫,她见了就哭。以致于在三年后,也就是说,我们在上《自然》课时,她连书本都不敢拿出来,趴在课桌上直哭。那实用文《自然》书的那几张彩色封页及扉页上有好几幅人体平面解剖图,她怕就怕那些什么肉乎乎的大脑,白森森的头盖骨,漆黑空洞的眼窝,以及竹子一样的骨骼,其他还有身体里乱糟糟的大肠小肠。现在,问题是她刚来到这儿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大都不知道她是如此胆小怕生,鬼才知道王小波怎会神不知鬼不觉捉了几只小蝌蚪放在陆小书的文具盒里。
按理说,陆小书来到教室时时候已经不早了,班里面的人基本上已经到齐了。这学期因为学校突然决定取消全校学生的早自习,所以说我们每天早上差不多都有充足的时间来学校。加上眼下天气已经暖和多了,我们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一般来说,我们八点钟上课,事实上在七点钟左右,甚至更早,我们就慌里慌张地扒上几口饭赶但学校了。可我就不行,生怕时间会一下子溜掉似的,差不多每天早上都是背着沉重的书包卷上煎饼或啃着馍馍(里面当然要包点菜,炒好的青菜或萝卜的汤太多,容易滴到衣服上,我包只包些盐豆咸菜)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边走边吃。
陆小书打开文具盒时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坐在她身前身后的女同学被她遇鬼了似的吓了一大跳,陆小书凑上去看了一眼,才松了口气,然后噘着嘴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就是几个小蝌蚪么,喊这么大声干嘛?大惊小怪。陆小书趴在课本上委屈得直哭。王小波却在座位上偷偷地捏着鼻子笑。看那幸灾乐祸的模样,我猜想十有八九是他搞的鬼。恰巧塔吊课桌洞里放着个装了大半瓶水的罐头瓶,里面有许多小蝌蚪,拖着长长的尾巴游来游去。于是,我悄悄地问他:那些小蝌蚪是不是你放进去的?他说关你屁事。我说曹老师要是知道你就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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