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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过年回家,总要给佳佳带点什么。流氓兔的围巾,或者棉制的白色小海豹,或者可以挂在墙上的画板。这一次是一支很大很粗的蓝铅笔。小姨总是说,不要大老远的买东西带回来,这些东西家里也有卖的。然而,我总是坚持自己的做法。我不停地想象着佳佳看到它时的表情。他一定会用他那双稚嫩的小手捧起它,然后欢呼雀跃。从飞机小小的窗子望出去,我看见一片澄澈洁净的蓝天,和几朵洁白柔软的云。摊开双手,阳光温柔地铺在我的掌心,化成一丝丝温柔的淡粉色。
下了飞机,才发现世界只不过是一个飘雨的冬季。蓝铅笔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佳佳还没有来,还没有来拿走它,让我有机会得以仔细地看看它。然而一切并非如我所预计。没有阳光。雨点打在焊着铁罩的窗台上。滴答滴答。铁罩涂着的草绿色的漆,却并不怎样地生意盎然。夏天的时候,母亲养的那支粉色的月季,只剩下几片草绿的带着点黄斑的叶子。灰蒙蒙的天,夹在拥挤的楼房之间,局促不安的样子。
每次坐到这张桌子前,我就会下意识地拉开抽屉。我可以很容易地拉开我的抽屉。崭新的24色蜡笔。崭新的12色水粉颜料。崭新的调色板。崭新的图画纸。崭新的成束的铅笔。然而,这些东西躺在我的抽屉里,却显得有点迫不得已,有点不和时宜。我知道我已再不是个孩子。我也可以很容易地拉开我的衣柜。崭新的米黄色绒制大衣。我可以很容易地买下它们,送给自己,只要我喜欢。然而,我总不是如此这般地喜欢,像当年,像小时候那样。有时候,我想不明白我自己。我发觉这个小镇总是让我不安,直到我开始给佳佳买礼物。
母亲的脸色并不好,见了我也不大笑。她走进来的时候,我甚至没听到她的脚步声。我只是淡淡地叫了她一声妈妈。她问我饿不饿。
我说,饿。想吃炒蒸粉,要放蒜、大白菜和炒肉片,还要加个鸡蛋。
她说,就是和以前一样。
我嗯了一声,她就出去了。很快地,我听见厨房里油下到锅里发出的滋滋的响声。接着,我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然而我的视线没有离开桌子。桌子上的蓝铅笔。
小姨长得很漂亮。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她给我送伞,班级里就起了哄。我抽屉里还可以找出她十几岁时候的照片。我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张是她和我母亲抱着小豫的黑白照。那时候,她还是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副乡下姑娘的模样。然而,她的笑得眯起来的眼角,却着实迷人。佳佳和她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姨一样,笑起来眼角就会眯成一条线。所以,佳佳虽然是个男孩子,却不失女孩子的气质。从长相上就可以猜到,佳佳是极招人疼的孩子。更何况,他是他爷爷家第一个宝贝孙子。他爷爷从深圳给他带回来的东西,是他在他童年仅有的那么一点时光里,永远都不可能玩腻的。然而,礼物还是源源不断地被放置到他的小房间里,后来已经堆到姨父的书房里了。即便如此,我每次回家,还是要给他带点东西。也许,也许仅仅是为博得他的一个笑容。
去年夏天,我突发奇想,计划每天早晨到小姨家楼下的篮球场打篮球。本来我找弟弟一起的,但是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他说,你的pig式的三步上篮将使无数在场的男生狂吐不已。我只好一个人去。弟弟看我这么执着,问我发什么神经。他知道我向来懒得出奇。我没有回答他。也许仅仅是因为站在那块比较大的空地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阳光洋洋洒洒的样子。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召唤我。
六点钟的时候,南方的阳光已经充沛,照得满树的叶子都闪闪发亮。佳佳醒来就爬到窗台上往篮球场上张望,看见我追着球,展转奔波的样子,就大声喊我。我抬起头,朝他挥挥手。阳光顺着我的手臂倾泻下来,从中我清楚地看见闪闪发亮的自己。一种莫名的快乐。
一会儿,佳佳就骑着他的小车子,朝我的方向缓缓驶过来。阳光把他簇拥成传说中的英俊的小王子。奇丽的服装。稚嫩洁白的肌肤。闪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天真无邪的笑容。忽然,被感动得想哭。
我看清楚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的是米黄色的背心和短裤,很干净很帅气。
米黄色。小豫的米黄色。秋天的阳光的颜色。轻盈,优雅,而略带忧伤。然而又是明亮的忧伤,而非绝望的忧伤。小豫看着自己的米黄色穿在佳佳的身上,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抚摩什么。然而,抓到的只是一把空气。
下了小车子,佳佳就朝我扑了过来,搂住我的脖子,甜甜地喊我姐姐。我掐了一下他的脸蛋,问道,佳佳,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会儿?
因为我妈妈说你今天会来打篮球,我也想打,所以昨天晚上特地早睡了,所以今天早上很早就起来了。他边回答我,边比画着手。
佳佳还小,话还说得不很流畅。通常他的一句话里,会有很多的“所以”,或者很多的“难道不是吗?”。再早一些时候,那时候佳佳还不会说“我”,他称呼自己“佳佳”。他的一句话里会有很多很多的“佳佳”——“为什么佳佳没有蛋糕?”“为什么佳佳不能去?”他还是个孩子,他将一直是个孩子。惹人疼爱。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摸了摸他的米黄色的背心。背心上蹭了一点灰,我用手指头轻轻地弹掉了它。然后叫他把小车子停到篮球场边,他乖乖地去了。
我忽然很快乐,于是朝佳佳喊道,佳佳,你快点把小车子放好,放好了就过来,姐姐教你打篮球!
佳佳听了,没骑到篮球场边,就丢下小车子,朝我跑了来。我把球放到他的掌心,他用尽全力把它擎到了头顶的位置,然后报给我一个胜利的微笑。英俊的小王子。
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小豫牵着她父母的手。他们走过一家商店,商店的墙壁上挂着一套米黄色的童装。中袖。一个绣着花边的可以斜背着的小口袋。薄薄的。秋高气爽的季节里穿的。纯棉。针织。很柔软。叫人恋恋不舍。
其实满大街都是漂亮衣服。小豫并不是不知道。紫红色斑底的连衣裙,绒制。也配有那么个可以斜背着的口袋,仍然是紫红色斑底。那年秋冬之际,班上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穿这样的裙子。高贵。典雅。然而小豫钟爱于自己的米黄色。需要米黄色,如同需要呼吸。她挣脱父母的手,愣愣地站在原地。母亲要把她拖走,父亲是一阵沉默。
十月的阳光。米黄色。温柔。宽容。博爱。
我要那套米黄色的,墙上挂着的那套。
家里有穿的,不要买了。
就给她买一套吧。
给我买一套吧,我从来没有买过新衣服。
家里妈妈给你织的那些毛衣那么暖和,你买这么薄的衣服,怎么穿?
秋天可以穿。
就给她买一套吧。
你有钱吗?你真有钱。家里一个月都买不起一斤肉。
在大街上喊什么喊?
父亲走到柜台上,问了价钱。
八块钱。
听妈妈的话,不要买了,八块钱可以买好多东西。
不,我要。
小孩子不要耍脾气好不好?早上就叫你看一会儿炉子,你就让粥扑了一地,我还没慢慢跟你算呢,你倒耍起脾气了你?
母亲拖着她走。她哭了起来。她在地上打滚。
佳佳开始闹脾气。他的脏了的小手在米黄色的背心上乱抓,留下一个又一个深刻的印记。忽然地,我的心一阵莫名地疼痛。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也要把球砸在篮板上。孩子就是孩子,想法总是幼稚然而异常坚持。在大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也许孩子却会觉得很重要。
我忍住不笑,说,姐姐太笨了,球进不了框,光砸篮板上了。他不信,非要我把他抱起来,说那样就能把球砸在篮板上了。我拗不过他,只好把他抱起来。旁边一群男生看见我们表姐弟俩这副傻相,个个都现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看起来很怪异。他们不懂得应该疼孩子,更不懂得该如何疼孩子。
一会儿,佳佳又喊着要喝水。我放下球说,不打了,我们上去喝水吧。
他摆摆手说,不用了,开水太烫了,我们直接到那个小店的伯伯那边去买汽水就行了,冰冰的,很好喝的。
我反问他,你到底是真渴还是假渴。
他一听,双手叉着腰,挺起小肚子,说,当然是真的渴了,当然是真的。
然后又加了一句,我们老师说好孩子不说谎话。
我还是看着他。他转了转眼睛,又加了一句,难道我不是好孩子吗?
我被他逗乐了,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当然是好孩子,我们佳佳最乖了。
没等我说完,他已经跑到小店里,对着冰箱指手画脚了。小店里的老伯伯刚把汽水放在柜台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抢了过去,使劲全身气力想把盖子拧开。把小脸蛋都憋红了,汽水才滋的一声,像泉水一样冒了出来。
我说,佳佳你慢点喝,别呛着了,没人跟你抢。
我又说,你别跟你妈妈说我给你买汽水了,一大早的,会把肚子喝坏掉的。
他根本没空理我,只顾着自己一个劲地灌。老伯伯看着他喝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乐呵呵地笑。
小豫躲在小店的门板后面,眼巴巴地看着佳佳手里的汽水。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渴望。然而我再仔细看的时候,门板后面只是一片空荡荡。我下意识地绕到门板后面,还拨了一下草丛。一个人也没有。
佳佳也跟着我把脑袋往草丛里凑。我问他,佳佳你干什么呢。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姐姐,你在找什么啊?我帮你找。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是在找什么——是刚刚有一只蝗虫跳进去了,我想抓给你玩。
他乐了,大声地叫起来,在哪里?在哪里啊?
我连忙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他一声,然后假装往草丛里找。
他扯着我的衣摆,直问我,找到没有,找到没有?
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很遗憾地对他说,刚刚还在,被你一喊,吓跑了。这个时候,小姨趴在窗台上喊我们上去吃早饭。我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叫佳佳去拿他的小车子。
小豫站在佳佳的小车子旁边,仔细地打量着那辆崭新的车。佳佳怪叫了一声,小豫便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凌厉中带着忧郁。我的躲闪不及。双眼被刺痛。
佳佳问我,她是谁啊?为什么看着我们?佳佳的普通话还不准,把“谁”说成了“锤”。
我愣了一下,然后漠然地回答,不知道,不认识他。
佳佳又问,那他为什么看着我们?
我仍然漠然地回答,不知道。
佳佳又问了一次,那他为什么看着我们?
我转过身来,双手伏着佳佳小小的双臂,憋住笑,故意拧紧眉头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呢?接着又掐了掐他的涨得通红的小脸蛋。
佳佳憋足了气,滋的一声笑了,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你去问我妈妈,她知道。然后又嘻嘻地笑了。
小豫起床的时候是凌晨五点钟。昨天夜里煤炉熄了,小豫只好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把破扇子对着煤炉的通气孔扇风。她的左腋下还夹了本书,默诵昨天老师布置的课文。“小羊在小河的下游喝水……”偶尔她也从楼梯口望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象。
灰蒙蒙的天空。被屋檐划成不规则的形状。云很少,却很有重量。深白色、快化成灰色的样子。压得人喘不过气。天地之间,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压抑。一切都灰蒙蒙、灰蒙蒙的。没有一丁点儿亮色。一切都快要窒息而死。没有一丁点儿生的气息。万念俱灰的感觉。
煤块终于燃烧起来。滚滚浓烟从炉子里汹涌而出。灰飞烟灭。零星地飞溅出一些小小的火星。它们燃烧着、燃烧着,很快地熄灭了、熄灭了,最后重生了、重生了。金黄色的短暂而美丽的生命。在一个灰蒙蒙的孤独的早晨,照亮了一片小小的天地。一大片、一大片未曾有过的绚烂的烟火,于一个个美丽的季节里灿烂不已。短暂的瞬间。在一片浓烟之中降生,然后瞬间消失。淡淡的。烟火的余味。生的气息。贪婪地呼吸。
直到锅里的稀饭扑了出来,小豫才猛然站起来,揭开锅盖,拿勺子捣了捣,再盖上。
天亮起来了。但是压抑没有消退。空荡荡的。莫名的。大人们起来了。呆滞的眼神。僵硬的表情。迟钝的动作。欲言又止。挠头皮。抠耳朵。挖眼屎。擦口水。灰蒙蒙、灰蒙蒙的脸色。琐琐碎碎。
小豫没有多说什么,自己盛了碗粥,稀稀哗哗地喝下去,背起书包,说了声“妈,我上学去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灰蒙蒙的大街。尘土飞扬,又慢慢地落下去,落下去。一个脚印。迷蒙的双眼。带着露水的长长睫毛。两排灰黑的低矮的平房,有棱有角。天空是一条淡灰色的曲折的线,也有棱有角。没有雪白的鸽子。低低的云,变幻莫测。光线稀稀薄薄。稀疏而臃懒的人。稀疏而臃懒的叫卖声。稀疏而臃懒的眼神。整个世界都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那家商店的门还没有开。门板不太严实。腐朽了的木板上结着霜。晶莹剔透。蚂蚁穿行。有条不紊。小豫熟悉里面的景象。陈旧了的柜子里摆着崭新的24色蜡笔。单单黄色就有许多种。土黄,柠檬黄,橙黄……
小姨叫我和佳佳吃早饭。佳佳连蹦带跳地朝餐桌跑了去。
阳光从纱窗里透进来。水晶一样的晶莹剔透。米黄色的及地窗帘,金黄色的柚木地板,安闲而优雅。红木餐桌闪闪发亮。精美的餐具。小碗和银匙。雪白的粘稠的米粥。深绿色的莴苣菜心。金黄色的煎荷包蛋。散发着油光的炸肉片。淡淡的味道。佳佳身上淡淡的汗臭和孩子的独特香气交织在一起。新鲜的梦的味道。
小姨拿毛巾给佳佳擦了擦脸。佳佳朝他妈妈嘻嘻地笑。他说,妈妈、妈妈,刚才姐姐抱着我打篮球,旁边有很多大哥哥就看着我们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
小姨无奈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这么调皮啊?姐姐刚回来,很累,你又跟她捣蛋。
佳佳接着说,妈妈、妈妈,他们看着我们,一直笑、一直笑,是为什么啊?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因为他们看我们佳佳像个小丑。
佳佳看了看我,一副无辜的表情,问,小丑是什么?
小姨忙把佳佳拉过去,对他说,快过来,妈妈喂你吃饭,等下妈妈还要去上班,吃完了妈妈要洗碗了。然后又对我说,你不要跟他罗嗦,这个小孩子一罗嗦起来,几箩筐的问题,说到半夜都回答不完,有时候他爸爸都会被他问得没话说。
佳佳拨开他妈妈的手,跺着脚,插嘴道,妈妈、妈妈,为什么会被问得没话说呢?没话说也是有话说的啊。
我跟小姨很无奈地瞪大了眼睛。
佳佳又问,你们为什么眼睛睁得这么大啊?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啊?妈妈、妈妈你不是要喂我吃饭吗?姐姐、姐姐你怎么也不说话啊?你们干什么啊?真是气死我了。
我跟小姨扑地笑出声来。小姨笑得伏在佳佳身上。
佳佳很委屈地问我,姐姐,我妈妈笑什么,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啊?
我掐了掐他的脸蛋说,因为你妈妈喜欢你,觉得你很可爱。
他学大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这样子啊。
好不容易吃完饭,小姨洗好碗就上班去了。我陪着佳佳玩。没什么事情好做,我就教他画画。小姨说这小家伙从来不愿意画画,还借口说教美术的老师很凶。一开始,我给他画snoopy,画了多少他就擦掉多少。到头来,什么也画不成。后来我觉得没趣了,就在画板上信笔乱涂。我拿着笔。崭新的24色蜡笔。米黄色。涂成一只只米黄色的小鸭子。其中有两只在争一条小虫子。翠绿的草坪。鲜嫩柔软的青草。
小豫把白纸在桌子上摊开来。冬日的阳光也已经充沛。破旧潮湿的课桌椅。划成方格的大块大块的阳光。教室里透出难得的一丝温暖和生的气息。黑板闪闪发亮。一层薄薄的粉笔灰。粘满灰的五星红旗。结着蜘蛛网的墙角。墙壁满是斑斑霉迹。硕大的一块。如漫山遍野的黑色花朵。然而光线充足。生的气息。小豫拿出她的陈旧了的12色蜡笔。都只剩下一小截蜡笔头。米黄色。信笔乱涂。两只鸭子,争一条虫子。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小豫身上的冰块都融化了。
铃声敲响的时候,美术老师走进教室。小豫轻轻地把那两只鸭子搁到抽屉里。老师今天教孩子们画鱼。
小豫拿起她的蜡笔头。米黄色的鱼。橙红色的鱼。天蓝色的鱼。草绿色的鱼。阳光明媚的金黄色的鱼。老师把小豫画的贴到黑板上,作为范本。孩子们咋呼了起来。议论纷纷。
色彩斑斓的鱼,游满了黑板。游满了墙壁。游满了整个教室。像花朵一样的开满了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褪去往日的苍老,阳光很新鲜。褪去往日的酸气,空气很新鲜。褪去往日的污浊,眼睛很新鲜。褪去、褪去、褪去……于是心灵很美丽。需要的只是一段蜡笔头。需要的只能是一段蜡笔头。画出米黄色的阳光,画出淡粉色的花瓣。彩色的心灵。渴望阳光和花朵。渴望未来。渴望拥有。渴望被爱。
放学回家经过那家商店的时候,小豫走了进去,又仔细地瞧了瞧那盒崭新的24色蜡笔。阿姨问她要买什么。她摇了摇头。
正要走,小豫看见柜台后面有两个孩子在玩钓鱼。一个塑料转盘。几个洞里放着塑料制的鱼。色彩斑斓的鱼。鱼嘴巴朝上。打开开关,音乐响起来,转盘转起来,塑料鱼有规律地从洞里冒出来。张开嘴巴,又立即合上。在鱼嘴巴合上之前,把小鱼钩放到鱼嘴巴里,提起来,鱼就被钓起来了。在转盘停下来之前,谁钓得多,谁就得胜。
佳佳又把我画好的鸭子擦掉了。这个时候我停下了笔。站起来,倒了杯水,一口气喝掉。佳佳嘻嘻地笑。我故意不看他。他摇了摇我的胳膊,问我,姐姐,你怎么不画了?
我画了几笔,你就把它擦掉,那我永远也画不完啊。
佳佳吐了吐舌头,撒娇地说,姐姐,我们不要画画了,我们来打羽毛球吧。
我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说,你能不能把球拍拿起来还是个问题呢。
那我们来拍皮球吧。
你这么闹,等下楼下的阿姨上来把你抓走。
那我们来玩钓鱼吧。
一种陈旧的游戏。一种被岁月研磨得支离破碎的游戏。记忆中的印象早就模糊。孩子的突发奇想。传说中的英俊的小王子。
佳佳从他爸爸的书桌底下,把钓鱼的家伙搬了出来。有几个小鱼钩已经坏掉了。我拿了些细线把塑料棍子绑牢了,再把订书钉接在另一头,算是一个鱼钩。勉强凑了两个,我跟佳佳一人一个。没有7号电池。佳佳把手枪里的四节7号电池全掏了出来。他认真地掏电池的时候,我摸了摸他因兴奋而沾满汗水的额头。认真得让人感动的小王子。
开关被打开的时候,音乐响了起来,虽然声音已经有点沙哑。塑料转盘笨拙地转了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第一只鱼从洞里探出头来并张大了嘴巴的时候,佳佳急忙把小鱼钩放到它的嘴巴里。等嘴巴合上的时候,佳佳就轻轻地把它提了起来。第一条鱼上钩了。
小豫就这样站在我和佳佳面前。我发现她一直都跟随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认真地看着佳佳手中的小鱼钩。佳佳把鱼钩放到鱼嘴巴里的时候,她的手也握紧了,连眼神都开始小心翼翼。仿佛她自己在钓鱼。
姐姐,你为什么不钓鱼啊?
钓,一起钓。
我把鱼钩放到第二只鱼的嘴巴里的时候,小豫的目光转移到我手里。她的手握紧了,握得我的手生疼生疼。她的眼神如此专注,专注得我无法有丝毫的疏忽。这样的疏忽造就的将是两个人的悲剧。我觉得自己的手里握的是一种渴望。
生命如此沉重。我不堪重负。
我只好把手里的鱼钩转交给小豫,由她自己掌握。这一次,她没有逃开。她接过我手里的小鱼钩,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张开的鱼嘴巴里。钓了起来。第三条鱼。米黄色的鱼。24种颜色的鱼。
佳佳推了推我,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钓鱼啊?
不是。我淡淡地回答。我发现自己浑身抽搐。
那你为什么把两个鱼钩都放到我手里呢?
我无法回答。我摸了摸佳佳的出了汗了额头。我忽然紧紧地拥抱她。他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小王子。你将得到所有人的疼爱。热爱。
那一刻我发誓,我将用我的一生来爱她。
于是我开始给佳佳买礼物。流氓兔的围巾,或者棉制的白色小海豹,或者可以挂在墙上的画板。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她喜欢就好。
有人拍我的肩膀。是母亲。她说,蒸粉早就炒好了,都凉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喊你好几次了,你没听到?
没听到。有点累。在桌子上趴了一小会儿。
困的话到床上睡,不要趴在桌子上,会着凉的。
我点了点头,忽然抱住她的胳膊,把头埋进她的臂弯里。很暖和。眼泪的温度。这个时候佳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然后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接着小姨也走进来了。
回来啦?
是啊,回来了。
姐姐,你从哪里回来的呀?
你这个孩子,老是明知故问。
我站了起来,摸了摸佳佳的脑袋,说,我们佳佳又长高了。然后又把他抱起来,掂了掂,笑着说,又重了。
佳佳很快乐地笑了,眼角眯了起来,说,那当然。
看到桌子上的蓝铅笔,佳佳叫了起来,哇,这么大一支铅笔,是给送谁的礼物呢?
我故意说,反正不是送给你的。小姨和母亲都笑了起来。母亲终于笑了。很暖和。笑的温度。
佳佳摇了摇我的胳膊,耍小聪明的样子,说,就是送给我的嘛。真的是一个小王子。
母亲打断了我们,说,先吃饭吧,等下再跟佳佳玩。
吃什么啊?
炒蒸粉。
佳佳拨开我母亲的手,凑到我的耳朵里,说,姐姐,不要吃炒蒸粉了,我们去吃薯条吧。
我也凑到他的小耳朵边,问道,可乐基?
佳佳笑了。英俊的小王子。穿着米黄色背心的小王子。
我说,好,姐姐带你去。
半年的时间,小镇又变了样。商店像蚂蚁爬满整条街。人群如此拥挤。到处都是英俊的小王子和小公主。幸福的孩子。无忧的童年。阳光铺天盖地,独有一种晕眩的美丽。
站在可乐基的楼下,我朝上看。窗户上巨大的Merry Christmas还没有擦去。我看见小豫站在窗户的后面,她穿着那套米黄色的陈旧了的秋装,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剪纸。她在剪纸后面涂上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粘满灰尘的破旧的窗户上面,还用手轻轻地拍牢它。从窗户看出去,外面是一片灰蒙蒙。将近黄昏。商店都已经关门了。明天,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应该有些新的变化吧。那么,就贴一张自己做的剪纸吧。雪白的窗花。
最后的阳光铺在上面,努力把它染成了一片金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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