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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每年的这个时候,当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的灿烂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叔叔。很多年以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叔叔死于一种漫无边际的幻想。而爷爷则不这样,他的过往的岁月里一直重复这这样一句话:老九是自作孽,他死了活该。我难以体会爷爷丧子多年的悲凉心境。可他的那句不断重复的话语看起来像是一个无能的诅咒和挥之不去的梦魇。<br />回忆是一种缅怀。在爷爷的九个子女里,叔叔排行第九,大家都叫他老九。我五岁那年,叔叔才十七。我现在回想起我的童年就难以抑制地感到莫名的忧伤。现在是五月了,我想起了故乡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和散发出清香的槐树。那些槐花如同一长串的耳朵。我想起了我家院落里的几百多箱蜜蜂。在春天,阳光和煦的日子,我总会想起那个固定不变的场景。满院的蜜蜂如同机场上的飞机一样起落。嗡嗡做响的声音震的我的耳朵一阵阵闷响。我光着脚躲开那些飞累了猛的坠在地上的蜜蜂,还要让开那些失控了的蜜蜂,他们如同疯子一样往人的头发里钻。从院子里望去,屋内一片漆黑。我想是因为光照的缘故,太阳晒的我的眼前阵阵发黑,我的头发则烫的燎手。爷爷和奶奶正在取蜂王浆,用拂尘拂去那些爬在蜂牌上面的蜜蜂。爸爸在院子里戴着面罩揭开绿色蜂箱盖,取出蜂牌仔细查看。妈妈在屋子里摇着摇蜜箱,香甜的气味弥漫看来,渗透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和缝隙。这种气味长久不去,即使在冬天无蜜的日子里,我也会闻到墙壁里渗透出来的浓浓的蜜香。我的叔叔则坐在门槛上,读着一本书。他看见了我,就向我招找手。我就走了过去。<br />“过来念念,看你认得几个字。”他指着一本发黄的书中的一行字向我问道。<br />我倚着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努力地辨认,吭吭哧哧地读出声来:他、一、白云、一、走、了。”他干笑起来,像只青蛙。<br />“他抓住一片贴着他的白云,被一阵风吹走了。”他指着书上的字道。<br />我问他,“叔,你看的是啥书啊。”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对我笑。他说出了书名。可当时我没记住。后来在叔叔的阁楼上我读到了这本发黄的书。书名是:《南行记》。<br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叔叔都躲在他的阁楼里不知干些什么。我问他,他让我少管闲事。我问奶奶,奶奶说,“你叔在里面用功,他要考大学哩。”我当时认为考大学是件无比美好的事,可以在家人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抱着一本书悠悠自在。<br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叔叔根本不是在用功,他从某个家人不知的时间开始就陷入一种严重的幻想之中。那是一种近于妄想狂的病症。后来我读到《哈姆莱特》时读到“哦,上帝,即使将我关在一个核桃客里,我也自以为是无垠土地上的王。”我的脑中浮现的是叔叔那瘦削的身影和涣散的眼神。这种奇怪的联想使我无法将这本名剧阅读下去。我的脑中挥之不去的叔叔忧伤的影子和他的笔记本上类似痴人般的妄语。</p><p>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整天整天的一个人独自玩乐。我想这是一种家族遗传下来的孤独癖性。我拒斥那些童年人。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我拖着小木车,享受一个人隐秘的欢乐。更多的时候,我则蹲在地上练习妈妈教给我的汉字。<br />我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是我第一次发现叔叔的奇怪之处。我在地上用树枝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团短短的黑影移了过来,遮住了我。我抬起头,是叔叔。我说,叔。他用鞋子狠命地擦出我的字,说,“才认识几个字啊,就这样了。”我有些委屈,我说,“我哪样了?”“哪样了,就那样。你妈教的很好啊。家里的蜜都被你偷吃完了。你看你的牙,才多大人,牙都没了。”我有些委屈,我说,“我没偷吃。”在很多年以后我对妈妈说起这件事。妈说,那是你叔记恨呢。他曾拿着削蜜刀将他身边啄虫吃的鸡削断了腿,被我看见了,我说了几句。他记恨着呢。<br />叔叔似乎看到我的委屈,说,会数数了么?我说会。他让我数,我从一数到一百。他在旁边抱着胳膊看着。他又问我会不会背乘法口诀表。我说会。我背了起来,可我还是在五七三十几那卡了壳。我憋了好久也没憋出来。他得意了,干笑起来,像一只破喉咙的乌鸦一样笑:是三十五。<br />那个午后我被叔叔拉到离家不远的河边。夏日的阳光猛烈地照着我们。我们在河边的柳树荫下坐下来,望着远处的稻田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很好看。柳树上的蝉吵的我头晕。叔叔走到树边拉着柳树枝拼命抖动,“让你叫,让你叫。”蝉在他的惊吓下飞走了,在远处的树上重又叫了起来。叔,无法,坐了下来,望着河面。一阵南风从田野里柔柔地吹过来,带着好闻的谷香,将平滑的河面吹起皱纹,像女孩子的飘忽的眼神一样好看。<br />叔从身上摸出一包烟,是爷爷常抽的那种,佛子岭牌的。我说:“叔,你也抽烟呢。”他不理我,滑了一根火柴点上。“不要告诉爷爷,知道么。”我说我知道。我和叔叔望着河水慢慢流动,我感到有些热。我说,叔,我们下去洗澡吧,凉快凉快。叔说他不会洗澡。干坐了一会,叔站起来,拣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向河心扔去。我听见清脆的石头撞击水面的声音。叔站在河岸上数起涟漪来。我有些无聊,昏昏欲睡,我说叔,回家吧。叔说别吵。我看到最后一圈涟漪慢慢荡到河岸时,叔飞快地用石头写下了一个数字:81。我问他啥意思,他还是没理我,又扔了一块石头。整个下午,他似乎非常享受这种游戏,我则百无聊赖。我在中途说,叔,我回去了。他还是没理我。我就自各回去了。<br />在后来叔叔的一本笔记本上我读到如下一段:<br />“经过长时间的细致观察和严密的推算之后,我发现了水的涟漪的圈数和石块的体积以及重量有一种关系。1991年6月11日。”<br />字迹的潦草似乎显示出叔叔当时难以抑制的兴奋。他在这段文字后附上了一个图,类似于枪靶一样的同心圆和一些阿拉伯数字。很多年以后,每当我翻到这本笔记本时,我总会想起叔叔带我去河边的午后。而关于他是否找到了那种毫无意义的关系我则不得而知。1991年6月11日后面的纸张变的潦草,被画去的各种演算公式和数字准确地暴露了叔叔当时的焦虑心情。我在叔叔的阁楼里发现了一些叔叔的手稿,我惊讶于叔叔当时的隐秘心境。而对于当时叔叔的反常情况家人似乎没有过于在意。叔叔的手稿包括三篇关于养蜂学的论文和若干诗歌以及一篇未完稿的小说。</p><p>我的故事还未编撰完。我怀疑我这样信马由缰的虚构会不会是一种摆脱和叔叔同样命运的有效手段。我不知道,我发现虚构的隐秘的欢愉和艰难。对于我所不熟悉的细节我尽量忽略,而对于叔叔的幻想病症则是我自己的幻想症的一种投射。生活不断被虚构,被解说,无论谎言还是真相,都成了一种虚构的底料。这个家族的命运和蜜蜂有一种难为人知的联系。家谱上的姓名不断的消失于幽冥之中,我的虚构成了一种难以避免的咒符。我不得不继续虚构下去。我得让我的叔叔死掉。<br />很多年以来,我对我这个家族的历史一无所知。而一些似真似假的传说不断被人们提起。祖父的大哥在一九三一年的迁徙途中误入了一个仙境般的蜜蜂园而被宣告失踪。我的祖父的母亲则是被一群发疯的蜜蜂追蛰慌不择路跌入河中淹死。更为离奇的是我的姑姑,在十六岁那年被一只花色蜜蜂蛰了以后,当晚就浑身发热,通体透亮,似乎有蜜脂在皮肤地下流动并在三天后怀上了孕。而这种传说家人守口如瓶。我在本地一本民间志上读到这个传说。姑姑的名字被省略,只是含糊地以“养蜂女”代替。更为离奇的是,姑姑的饱满的乳房流出来的不是奶水,而是香甜的蜜汁。这本民间志上似乎看上去言之凿凿,但不排除文人的夸大和以讹传讹的谬误。而我的弟弟,则是在一晚梦见蜜蜂爬进他的口腔窒息而死。对于这些似真似假的传闻,家人一直保持沉默,可这些传闻在沉默中愈加神秘而真实。<br />叔叔在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子承父业做了个养蜂人。在蜜源淡季的时候爷爷带着叔叔和我爸爸以及两大车的蜜蜂向南走去寻找蜜源。叔叔的悲剧不是将这种辛苦看作一种浪漫,而是他根本就不安于此。爷爷骂他不干正经事。我爸爸也数落他整天胡思乱想。叔叔曾将蜂箱的结构进行改造,设计出一种圆形的蜂箱。这中改进在爷爷看来是倒退,是胡搞。是叔叔曾试着将蜜蜂和大黄蜂配种以培育出体态更硕大的蜜蜂品种,可最后因为科学知识的缺乏而终归失败。听我爸爸说,叔叔在那段时间曾整天抱着一本前苏联的专家所著的《养蜂学》和《科学养蜂》苦读。这种苦读似乎让叔叔得到一种慰藉。他的那篇名为《纯净中华蜂种,赶走意大利蜂》的论文曾刊登在1993年3月的《养蜂之友》上。<br />叔叔的妄想症或多或少是出于一种遗传,这种症状成了这个家族的一种隐秘的特征。长年远离人群的飘荡生活使他们和人交流成为一种困难。更多时候,他们沉默寡言,喃喃自语。将内心的一切付诸无言的沉默中。叔叔的这种妄想症犹甚。在很多时候,他干完活后就躺在帐篷里不停地写。<br />叔叔命运的转折点始于1995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我爸爸很多年以后和我提起这件事。我觉得叔叔的命运和午后有一种隐秘的关系。当然这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一下是我爸爸的叙述:<br />“1995年的夏天,我们来到一个叫南镇的地方。这里的蜜源很好,饱满的雨水和阳光使南方的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我和你爷爷以及你叔叔在一块果园附近驻扎了下来。果园的主人很欢迎我们,蜜蜂的到来会使他的果园里的果树能结更多的果子。在此停歇三天后,我们安排妥当了,将蜂箱朝阳排好。那天你叔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将一笼蜂箱里的蜂王放跑了。蜂王飞到果园里的一棵树上,成群的蜜蜂寻着蜂王的气味飞聚到果树上,十多分钟的时间,果树上变坠满了聚在一起的蜜蜂。更多的蜜蜂接到信号源源不断地赶过来。漫天的蜜蜂像一阵积雨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将蜜蜂慢慢引下来。你爷爷急的乱跳。我则上前拿着蜂牌去引蜜蜂。你叔叔什么事不干,插着手站在那,好像在看一场戏一样专注。”<br />“后来,蜜蜂被引回去了。你叔叔就跟丢了魂一样整天观察那个蜂王。十多天后,开始产蜜了,我和你爷爷忙的晕头转向。你叔叔还是那样。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你爷爷都在午睡,蒙胧中听见蜜蜂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我疑心蜂王又跑了。我跑出来,看见你叔叔身上爬满了蜜蜂立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他似乎戴着面纱的,我看见他对我露出微微一笑。我喊他的名字,他没答应,蜜蜂越来越多。我向他跑去,爷爷这时也起来了。叫我不要去。他走过去很有经验地剥开那些蜜蜂将蜂王取了出来。蜜蜂就渐渐散了去。你爷爷骂你叔叔是不是不要命了。你叔叔就是笑,阴生生的笑。尽管如此,叔叔还是被蛰了30多处。一个月后,爷爷让你叔叔带着蜂王浆和蜂蜜去南镇卖给一个蜂蜜供销点。你叔叔去了,当天就回来了。他是骑着一辆摩托车回来的。卖蜜的钱全给他买了摩托车。你爷爷骂他是败家子。你叔叔只是笑,说我也不想败这个破家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开着车走了。我和你爷爷听见他开车走的声音,起来时才发现他带走一箱蜜蜂。爷爷和我猜测他可能自己单干去了。‘让他单干吧。他迟早会把我气死。’五天后,你爷爷有点心急了,叫我去镇上打听打听你叔叔的下落。我去了,在镇中心的广场上,我看见他了被许多人围在中间。他站在中央,身上爬满了蜜蜂,只留下嘴上一个白色的口罩,罩住了嘴和鼻子。很多人都在喊好。我站在人群的后面看他表演了两个多小时。等他抖落身上的蜜蜂,像剥去蓑衣似的露出他那干瘦的身子。我走上前去,我问他在干吗。他笑,他说,哥,挺有意思的。我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他说没什么,他说他喜欢这个,他说当别人叫他‘蜂人’的时候比叫他‘养蜂人’有意思多了。我好说歹说地劝他回去,他不干。他说他干这个挺好的。他将我送了回去,送到果园那,他就走了。他说他还会回来的。没向导这一别就成了永别。三个月后,我和你爷爷准备回乡。在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关于你叔叔的传说。他们都在说,那个‘蜂人’死的好惨,在水里泡着,身上被蜜蜂蛰的稀烂。我和你爷爷听到这个就想到是不是你叔叔。我们沿路打听,找到了你叔叔的尸体。尸体被人从河里拖上岸。我们听周围的人说,你叔叔是在镇中心表演时出了意外,蜜蜂似乎被若怒了,狠命地将针扎进你叔叔的身体。你叔叔受不了痛疼,向镇外一条河狂奔。很多人看到了那个场景后都说你叔叔裹着一身的蜜蜂想河中奔跑的身姿很像绝尘而去的甚一样。你叔叔跳进那河里,想摆脱身上的蜜蜂。可他忘了他是不会游泳的。他在河里挣扎了几下就沉了下去。蜜蜂还在河面上来回盘旋。没人敢下去救人。后来等那些蜜蜂渐渐散去,别人将他捞了起来。幸好我和你爷爷那天去的及时,不然你叔叔死了都没人收尸的。”<br />父亲沉痛的叙述中省略了很多内容,我也没有多问。有人说在那场表演之前,叔叔就已表露出死的渴望;还有人说叔叔原本就是个神经病,就是疯子,成了蜂人也是一种善终。他们有叔叔的惨然一笑和沉默寡言为症;而更为离奇的是,叔叔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死的。这个女人是谁,没有人知道。传闻终归是传闻。爷爷说叔叔是自作孽,放着好好的正当营生不干,去干丢他丑的事。而这些终是些扑朔迷离的传闻和猜测,他给叔叔的死蒙上一曾神秘传奇的色彩。<br />我的虚构到此结束,其间漏洞百出的地方有很多,也必然很多。我叙述的只是一个纯属虚构的故事。有些东西是真的,比如我家养蜂,这只是背景。其他的都是假的,这样的虚构是对我过往岁月的缅怀。这是一种虚构的伤痛和满足。到此为止吧。<br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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