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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b style="mso-bidi-font-weight:normal"><span style="font-size:10.5pt"><font face="宋体">吴树文 译</font></span></b><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10.5pt"><br /><br /><font face="宋体">一<br /><br /> 黄昏时分,勇吉肩上挂着个装杂物的布口袋,一步一步地总算回到了自己的村边。所谓村子,并不是内地那种鳞次聚居的村落,只不过是这里有一所、那里有一处零星稀薄的房子而已。而且,房子多为不打地基的简陋小屋。人们把附近一带砍伐下来的树木马马虎虎地锯成板状。以田园木材为柱,然后草草率率地搭成这种千篇一律的房子。勇吉也就住在这种房子里。<br /> “马上就有两年了。”<br /> 勇吉老是这样想着。不管怎么说,自己在靠近海滨的某村时,生活还算是宽裕的。<br /> “反正我是不得志而在乡间求田问舍了。永远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为伍,对我也颇相称。”这思想使勇吉感到自慰。在勇吉尚未渡海来此之前,他在家乡是和妻子一起过日子的,弟兄们出于一种手足之情的关怀,将妻子从乡间打发出来照顾自己,于是勇吉便带着妻子天涯海角地四处飘泊。来到海滨那个村子执教之前,勇吉至少辗转任教过四个小学。在某处的一个山沟沟里,他—个人曾悠哉游哉地和十五六个儿童—起生活过。那是—个除了小米年糕、苞米饭、土豆、荞麦面和一些豆子之类,其他什么也吃不到的穷山沟。可是,那里的生活至今犹使勇吉缅怀而无法忘却。<br /> “为什么离开那山沟呢,为什么不住在那里呢?再没有比那山沟更好的地方了,再也没有比那山沟更适宜于自己安身的了……自己仍旧是不甘寂寞,想出头露面吧。”勇吉每每这样自问自答,心里就颇悔恨自己离开了那个地方。<br /> 勇吉动辄责怪妻子:“从山沟里出来,你也有责任,因为你也想离开那地方!”然而,勇吉对妻子并没有多少要求,他也并不想和妻子形影不离。妻子尚有其独立自主的领域,在家庭生活上,她总是从物质和身体两个方面向勇吉施加压力。<br /> 当勇吉脸色苍白、聚精会神地在光线昏暗的窗下用铅笔向笔记本上记录些什么的时候,妻子就以责骂的口气对他说道:“你净在傻想些什么事噢。”<br /> 勇吉肩上挂着那个装杂物的布口袋,这村那村地四处奔波已有三天了,足迹甚至远及离本村二三十里的地方。布口袋里杂乱无章地装满了很多药品:感冒的、肠胃药、小儿兴奋剂、碘仿、膏药等等。这些药物是勇吉以尽可能便宜的价格从—家小制药公司批发来的,药的配方也是勇吉亲自跑到离本村五里地以外的—个设有车站的小镇上,请一位熟识的医生帮忙给开的。<br /> “卖药呕,有谁要药吗?”<br /> 勇吉就这样吆喝着到住家稀落的荒芜地区兜售他的药物,从这—家往那—家,勇吉就不得不翻过遍地是茅草和竹丛的山丘,有时又不得不兜个大圈子,绕过沼泽一般的坑坑洼洼的积水地。“药掌柜啊……今天不用了。”从伊势—带移居过来的庄稼人就是操着这种口气说话的。“嗳,休息一会再走吧,……药是用不着了,可你远道而来。—定累了吧。”勇吉有时还遇到这样说着,并邀请他进屋烤烤火暖和暖和的老太太。当勇吉为了从—个村子转向另一个村子而不得不走上三里不见人烟的山路时,他不止一次地气馁过。“自力更生一一一切唯有依靠自己来活下去。小学不雇我,我就只有自食其力。社会主义者!竟被按上这么漂亮的名字。我是社会主义者吗?也许在思想上多少具有一些这种倾向。我不否认,自己在家乡的报纸上发表的诗歌之类的东西主要是主张这种精神的。然而,光是因为伸张了事实就被断定为社会主义者,可见这些当官的是多么不学无术。<br /> “我是艺术家,不是什么社会主义者。可是怎么辩解,他们也不理会。”想到这一点,好多人被处死刑时的情景【指“大逆事件”。一九一O年,日本反动统治阶级以莫须有罪名,逮捕数百名社会主义者,并以阴谋暗杀天皇的“大逆罪”,对二十六人起诉。次年一月,将其中的幸德秋水等十二人处以死刑。】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勇吉的脑海里,每当勇吉一回忆起这些。浑身就不寒而栗。勇吉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情景会发生在日本这样的国家里。他原以为这种凄惨情景只有在外国—一特别是在俄国那些地方才会发生。当时,勇吉拿着报纸。手索索发抖,报上登有—个他所熟识的朋友的名字。勇吉在东京时期就和这个男人颇有交情,经常往来,他们还互相交流一些激进的思想。不过,即使在那种时刻,勇吉也还是念念不忘艺术。勇吉承认自己是社会主义者,那是就艺术上的社会主义者而言。没有多久,勇吉就受到那里的督学官员或是督察的审问。停职一一勇吉唯一赖以生存的职业就永远被剥夺走了。<br /> 其时,妻子肚里正怀着现在的这个女儿。“你果真有那么回事吗?那样的话,我,马上就走。可怕,死多可怕。”连和自己同枕共衾的妻子都在这么说,想探明他的真相,“如果是无稽之谈,那就提出申辩,告诉他们事实真相……衙门也不会蛮不讲理吧……”勇吉回想起住在海滨那鸽子笼似的小屋浑身冻得直打哆嗦才好不容易挨过去的严冬,不禁毛骨悚然。那里,便衣警察不时跑来察看动静,甚而至于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个小时之久。每逢这种情况,勇吉就向他们辩解说明,但丝毫不起作用。“不过,如此登门造访是我们的职责。”便衣警察笑了笑说。勇吉时而把那位朋友的来信毫无保留地全部出示,时而又给他们诠释那登载在家乡报纸上的诗歌的内容,希望他们能够明白。然而一切都是枉抛心力,毫无用处。勇吉是靠着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存款才勉勉强强地度过了一个冬天的。可是,那位年轻朋友登上断头台经过十二分钟才绝了命的悲惨情景,总在勇吉身上复苏。<br /><br /> 勇吉熟识一位为人恳切和厚道的医生。他颇同情勇吉的境遇,就怂恿勇吉去干药商这一行当,所以勇吉才得以勉强糊口。第二年的整个夏天,勇吉就东西南北四处奔走。幸好那年是个丰收年,药的销路比想象的要好。“索性当个庄稼汉吧,自耕自食,最理想了。也可以不必去理会世上的人说我是什么社会主义者。”勇吉几度下过这样的决心,可每次又踌躇不决,他觉得自己的体格不适宜于拿锄头柄,扶耕犁。勇吉个子矮小而且羸弱无力。“哪怕只要有妻子那样的体格……”想到这儿,勇吉就看一眼妻子那肥胖的身体。这种情况何止发生过一次两次。<br /> 勇吉在山路上走着走着,却猛地嚷嚷起来:“能够的,可以的,当个贫农也行。确实可行!”<br /> 他就在路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从挂在肩上的那个布口袋里拿出纸条和铅笔急忙写出数目字,计算起来。“是啊……这是十圆,这是二十圆,这是五圆,完全可行。只要申请买下一户份儿的土地,然后把这份儿荒地开垦出来,花上两年的时间,没有不行的道理。那样一来,我也可以不必如此远道跋涉。一块肥沃的土地,不管怎么说,会给我一条生活之路的。真是那样,一点不错,我—回家就立即着手行动。什么官宪之类的,都不必害怕了。要自立更生!”勇吉象是觅得了什么了个起的发明,高兴得拍着大腿跳了起来。这一带视野开阔,四面八方尽收眼底。正前方是山毛榉林子和白桦树林,它们连成一片一直伸向远处。附近—带,直到林子,不见拓荒者的踪迹,显然是一块还没来过开垦者的处女地。长着低矮灌木丛的原野、竹林以及树林子里,只有一条细长狭窄的小径,算是唯一的道路,四周围连个农民的影踪也不见。夏日明亮耀眼,十分舒适地撒遍勇吉坐着的草原。<br /> “不错,一点不错,必须这样办!”<br /> 勇吉放声大叫起来,接着又象是有什么新的感触似的,赶快用铅笔在纸上刷刷地计算起来。<br /> 不仅如此,勇吉还喜欢横卧在草地上休息。上面只有晴空和丽日,扯开喉咙叫嚷,也没有任何人来干涉。这里没有尾随的警察,没有对着他大声嚷嚷、气势汹汹的妻子,也没有使自己烦躁得一刻不得安宁的孩子的啼哭。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勇吉似乎觉得,只有在这里,自己才得以自由地呼吸。“天空、太阳、小鸟……多么自由,多么广阔的天地呀。”有时勇吉会这么自言自语。他仿佛在承受大自然的压力,以两手枕在后脑上,象已经死了似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横卧在草原上。<br /> “喂……”<br /> 有时勇吉会发出这样的大叫声,发了疯似地挥动着双手。<br />走漫长的山路时,勇吉还常回忆起往事,对于孤零零地在山路上行走的勇吉来说,这不啻他唯一的旅伴。种种往事时而汇集在—起涌上心头,时而纷乱地飘然离去。<br /> 在东京度过的那—年的生活情景,有一种总是最先腾跃出来的力量,在勇吉的脑海里苏醒:自己神经高度紧张地出现在某作家的大门口。勇吉在那里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物,他见过名扬当时文坛的小说家、诗人。他还遇见过许多年轻美貌、有志于文学的少女们。在这些恋爱、功名、富贵之中,勇吉恐缩万分,索索发抖。勇吉所崇拜的一位作家,家住东京郊外,这边作家在—间镀锌铁皮屋顶下的热不可耐的书斋里,正执着笔,热衷于试作鸿篇巨制。勇吉行走在山路上,眼前却历历在目地浮现出情感和希望都如泡影般破灭了的自己的形象。那泡影是勇吉在乡间为之神往并出来追逐的东西。当勇吉一个人在山间跋涉时,经常和他结伴而行的是这样的一个人:虚度了一年,一事无成,因而焦躁不已、神经昂奋的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思想见之于文字,因而忧郁烦闷的自己;钟情于窈窕淑女的幻影,因而辗转反侧的自己;不堪灼灼烈日刺激得两眼发花,因而总是抱着脑袋的自己;苍颜愁蹙去为那些破格出律的诗歌绞尽脑汁的自己;和肥胖卑下的使女口角,气愤不过而揍其脑袋,使她大为冒火的自己;觉得电线杆子和人一样地移动着,因而惊吓得逃了回来的自己;羡慕朋友在家乡过的学校生活,因而彻夜不能安眠的自己。勇吉时时想起:从东京归乡后,自己怀着—种羼杂有气愤、自暴自弃的情绪,想在家乡某人家里放火,结果被当成疯子赶到了遥远偏僻的乡村里去。“为什么去干那种事?为什么我的脑袋这样不顶事?”勇吉从前就经常这么想,同时不止一次地皱起眉头拍打着脑壳。至今他还是经常不忘自己那不顶用的脑袋。他还时常一路走一路笃笃地拍打自己的脑壳。<br /> “自己有这种卓越的思想,可是……”时至今日,勇吉还常常想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在穷乡僻壤这样衰老下去是太不幸运了。“别人都一个个有个小康之家,生活得美满融洽,为何只有我一个人净过这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呢?”想到这里,勇吉分明觉得,自己走过来的道路颇象一幅幅用深暗的冷色涂绘出来的组画。这组画的最后一幅的画面形象是:三个人又饿又寒地在一间阴冷暗湿的小屋欷歔发抖,他们是肤色苍白的勇吉本人,身躯肥胖的妻子,再加上那酷肖勇吉、只是脑袋显得特别硕大的小女孩。<br /> 不久,勇吉就与他常去的荒乡僻村的人们搞熟了。后来,那些人都管他叫作“药掌柜,药掌柜”。有的人家还免费招待他吃顿午饭。有个庄稼汉一边抬起受过伤的脚让勇吉看,一边说:“上次的药可灵呢,看,治好了。”勇吉在许多地方都碰到一些远离乡井、千里迢迢来这荒芜地区落脚谋生的人。有的地区,整个村子都操着同一个家乡的方言。人人都在卖命地干活。“这—生里,还打算回乡返井去呢。”他们都这么说。“太冷了,再说,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嗳,积点钱回乡,买块好地,上了年纪之后也好安度晚年。”有人是这么说的。但是也有一些人,他们打算把荒地开拓到一定程度,然后卖给比自己来得晚的人,自己呢,就转赴交通更加方便、靠近开化城镇的那些地方。勇吉就见过从森林和草丛中笔直地高高冒起的荒烟,那是在焚烧整段的伐木。<br /> 勇吉背的那个布口袋装满药品时,重量有十五斤左右。随着布口袋分量日复一日地减轻,勇吉的步履也变得欢乐轻快起来了。<br /> 如果好歹把这一袋药品卖完的话,勇吉就和平时一样,一定掉过头去回家了。可是这些药物要走十里才能卖完,还是得走二十里才能卖完?那他可一点数都没有。勇吉一度走过近三十里的路程,但药还卖不完,他又翻山越岭,一直走到海边,然后好不容易才回了家。遇上没有旅店的村子,勇吉还要去求情致意才能借得一席安身之地。<br /><br />二<br /><br /> 有一天晚上,勇吉来到一个荒僻的小车站投宿,它地处两条大路的交叉点,也就成了旅客换马、歇马的客店了,沿着宽宽的道路,排着十二三户住家,还有灯火明亮、响着三弦声的饭馆。十月初的时令,内地就已进入初冬季节了,林子里,黄叶满树,萧萧飘零。<br /> 勇吉要走过旅店时,一眼瞥见店里的桌子上有一本写着《高尔基集》的短篇集子,书已经读得很破旧。勇吉拿过书来,很不可思议,自己对艺术的渴望竟一下涌上了心头。在此之前,勇吉也曾在旧货摊上看到过一些零碎不全的破旧报纸,发现过报纸上有自己所崇拜的作家写的东西,并由此勾起过对东京的缅怀旧情。这类事虽说也发生过两三次,但勇吉觉得自己对艺术的渴求,没有哪一次象这一次这么强烈,他翻了翻书页,说:“这是谁的书?”<br /> 店主回过头来看了看,说:“谁的也不是,这本小说是先前—位客人搁在那儿忘记的。他已走了。”<br /> “我借回去看看行吗?”<br /> “嗯,当然可以……”<br /> 当天夜里,勇吉一夜爱不释手,晚饭前看,睡觉前看,躺进被窝里还在看。勇吉在这本短篇小说集子里看到了他平时司空见惯的旅客、乞丐、强盗等人物。那些憨厚的庄稼汉,不知风韵的乡村姑娘,商人,都是勇吉平时耳闻目睹、毫不陌生的人。作品中出现的自然环境和勇吉熟悉的也很相象,周围是一些桦树林,白杨,以及白桦树之类的树木;天空深邃辽阔,繁星银辉闪烁。<br /> “太象了,完全一样,这样的人物太多了。”勇吉一面看着小说,一面几次三番这么叨咕着。“按这种路子来写就成了。”<br /> 勇吉说着,兴奋得拍了下大腿,他的头脑里不断闪现出自己碰到过的那些人。<br /> “那个人也是如此的,那—个也可以,那家伙也可写上。”勇吉说着,又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是那样,一点不错!”<br /> 勇吉这样说者,再次深深地陷入书本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两三个小时之后,他将整本小说都看完了。对书中有一些令人特别喜欢的地方,勇吉还重读了—遍。“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试着搞搞看。”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br /> 窗下一片寂静,玎玲玎玲的马铃声,报告着有客夜半赶到旅店了。勇吉推窗仰视,太空低垂,明星荧荧。<br /><br />三<br /><br /> 勇吉细致地盘算了一番,就以廉价从别人手里买到了一块刚开始垦拓的田地。他雇了短工,着手开垦起来。虽说自己还是照样远出家门去卖药,但当个庄稼人的决心反而是下定了。勇吉甚至觉得,除此以外也别无他途可寻。随着勇吉每回家一次,他那块荒地也就多开垦出了一些。看到这种情景,勇吉心里是乐滋滋的。可是,还没过半年,勇吉渐渐发现他实际所得的数字并不是他坚信不疑的数字,要在一年内将计划中的荒地全部开垦出来的话,还需要许多资金和人工。在和大自然斗争的过程中,将遇到许许多多事先意料不到的障碍,与此同时,雇来的短工们也在各种借口下,怠工游荡。——部分已经开垦出来并租出去的土地,虽由租借人播种上了油菜籽,但也没能取得较好的收成。卖药赚得的一点钱逐渐为开拓土地所吮吸殆尽。勇吉一头长发,脸色憔悴苍白,他面对那以铅笔记录的数目字的帐本,总是愁眉苦脸地在忧虑着什么。<br /> 勇吉想,尽管自己的计算不合乎实际情况,但只要风调雨顺的话,自己的计划总会—点点变成现实的。“喔,你用不着这样忧心忡忡,三年一过,眉目也就清楚明朗了。”附近一位老农就这么鼓励过勇吉。可是天公不作美,第二年的气候不妙,油菜籽、豆类、粟谷,都颗粒无收。庄稼人吃着土豆和苞米之类的食物,都在怨天尤人、诉怨诉苦。“且看今年,且看今年,”大家就这样一心指望着今年五谷丰登,来捞回去岁受到的损失,谁知道今年的年成比去年更坏。几乎可以说,没有得到过一天的炎暑日照,暮秋时节似的薄寒新凉,统治了农作物生命攸关的整个盛暑阶段。这时期,正需要烈日普照,哪怕是五天、—周也好。这里的农作物只要受到长夏炎日的恩泽,一两天里就能猛长三四尺。如今农作物都还没有成熟,却已到了收割时节。粟谷连象样的穗都没来得及抽出;土豆还不曾充分长好;豆、麦、稗子、荞麦,都羸弱得粟粒未起,不及结实,而霜秋却已降临,一片荒年歉收的悲鸣声。物价一下子高涨起来,人们发着“怎么也混不过去了”的哀叹,卖掉耕了一半的土地后逃荒他乡的现象接连不断,屡见不鲜。勇吉为客旅次,淹留跋涉于这乡那井之间,尤其明了灾情的严重性,凄凉景象尽收眼底。在某个村子里,他目睹全村陷在等于是颗粒无收状态下的悲惨情景。凭依山丘的村子死—般寂静,可说没有哪家屋顶有炊烟飘动的影子。平时,那驮着物资的马帮,他们一路上翻山越岭,穿谷贯野,神气十足地响着驮铃奔赴车站,现在几乎绝迹了。山村万户萧疏,雀静异常。<br /> 勇吉遭到了致命打击,务农这方面的事业姑且不论,更棘手的事情发生了:药一点销路也没有。生病的人倒是比往常多,可是谁也不买药,基本上都用来自富山的家庭常备药品应付着。<br /> “药掌柜,抱歉得很……这种凶恶年成,药也吃不起哪。”<br /> 勇吉到哪儿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br /> 勇吉肩上垂着那个沉重的布口袋远道而归。<br /> “没有用,白费工夫。”<br /> 勇吉喃喃地说着,进入自己家门。里面只有六铺席的一个房间和隔出来的—间两铺席的斗室。十月末的节令,天气已经寒冷,雪花也飘过两三次了,柴禾在白铁皮做的取暖炉中燃烧,屋内光线微弱,满是熏烟。正在里屋的妻子闻声跑了出来,背上驮着骨瘦如柴的女儿。<br /> “怎么样啊。”<br /> “没指望,白费周折。”<br /> “难道一点也……”<br /> “不行,没用,完全没用。”勇吉露着神经质的灰暗脸色说,“药什么的,一个买的人也没有。”<br /> “那可怎么好噢。”妻子喟然叹道,“唉,先进屋吧。你不在家时,对方来人了,说无论如何请想想办法……”<br /> “是吗?”勇吉就这样应了一声。他不再说话,脱下草鞋进入屋内。他肚子虽饿,却没有食欲,看见小米搀着麦片的杂拌饭,一个现实马上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就连这样的食物,还吃不到今年冬天呢。勇吉心绪郁悒,望着妻子背上那不见纹丝笑容,干瘦乖僻的女儿。<br /> 屋内放着被煤烟熏得发黑的旧农橱、白铁皮做的廉价火盆、坏了一半的炭笼这一类东西。张贴在墙上的托尔斯泰像,蒙着黑色煤烟。勇吉坐在大炉前,后脑枕在叉起的两手上,想象着即将来临的严冬。雪,雪,雪,令人恐惧的白茫茫大雪马上就迫近眼前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勇吉觉得坐立不安了。<br /> “吃饭呀?”<br /> “就吃,就吃……”<br /> 勇吉说着,转向眼前的饭桌,只顾大吃起来,两三碗热饭下肚,精神也振作不少。“嗯,得好好动动脑筋。”勇吉这么想着,拉起被褥,一头埋进又旧又脏的被衾,由于疲乏,没一会儿就酣然入梦了。<br /> 勇吉在苦思冥想中度过了一两天。放弃农地经营固然太可惜,但一想到往后凶岁也许会接连不断,心中就象有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再说,要使这些土地长出庄稼,还需要花费颇可观的一笔钱。现今,连已借的钱款都感到难以应付,再筹措经费,更是谈何容易的事。尽管勇吉手头还多少存下点钱,但那是为了防备万一而不得不留下来的呀。勇吉只有唉声长叹了。<br /> 一天,勇吉象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振作精神赶往海滨的那个村子,但归来时,他的神色已露出萎靡不振的样子。勇吉心里明白,从同村的乡民那里,他不可能获得什么的。<br /> “不管怎么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天天迟延苟且,一家三口只有在雪地里饿死冻死的份儿。”<br /> 勇吉想到这里,真是急如火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仅如此,勇吉在海滨的那个村子里听到官方对付社会主义者的对策,这更使勇吉心惊胆颤。便衣警察总是尾随着自己的足迹,连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们都—清二楚。勇吉这么一想,不禁魂飞三分,不得片刻安宁了。他想:虽说自己什么坏事也没沾过边,但从前的那件事也可能已构成弥天大罪,为此,勇吉甚至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便衣或警察不知在哪一天会突然光临,将自己带走。<br /> 对勇吉来说,村子里那唯一的警察简直是个瘟神,勇吉对警察的驻在地,经常是绕道而行的。<br /> 有一天,勇吉心血来潮,他象往常那样拍了一下大腿,顿时眉开眼笑,心里发出了叫唤:“对,不错,就这么办。将它带往东京。这家伙确实牢靠,准能卖钱。因为无论谁都需要这个宝贝……”勇吉回忆起自己在海滨的那个村子时,曾埋头钻研而发明了一种日历。借着一些数目字的不同搭配方法,日历可以准确无误地标算出一千年前乃至一千年后的二十八个星宿和一星期七天的日期。这是从自己那不可思议的数学头脑里演绎出来的。勇吉曾将日历邀请一位和自己同乡的理学博士看过,博得了他的赞赏。勇吉现在还保存着博士的来信。“不错,只有这样。日历既便宜又不可缺,再多也能卖掉。去东京,找个价钱低贱的印刷所,将日历印出来,花不了多少费用的。以两三毛钱左右出卖一份日历的话,肯定能卖掉,对,这是个好主意。”勇吉想着,就把压在书堆底下的日历原稿找了出来,而且把博士的来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信上写着:“算出一星期的七天,这确是你的新的研究成果……”勇吉想,从前就焕发出来的才华为什么至今还束之高阁不去利用呢,他顿时勇气百倍,全身洋溢着无限的力量。神啊!一定是神来拯救我了!勇吉这么想着,不禁雀跃不已。<br /> 勇吉想过,去东京的话,那压在自己头上的社会主义者的身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吧。“东京地大域广,藏身其中就没人知晓。密察啦,便衣啦,总不能老是跟踪追来吧。再说,东京还有不少临时小学,找个教师的职位并不难。对,一点不错。不能困死在这种地方,不能饿死在冰天雪地里。只有这么办了。”勇吉想马上把这个打算告诉妻子,但一推敲,慢着,最好还是待以后一切都妥靠之后再说,他就将这项令人高兴的计划藏进自己一个人的肚子里了。勇吉从壁橱里找出了马粪纸,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对不完备的原稿作了整理加工,他轱辘轱辘地转着剪成圆形的马粪纸盘,为了把它和标在另一纸上的数字相吻合,勇吉不辞劳苦,费了很多周折,总算成功了。—切如原来的想法进行着。勇吉还分条将使用方法写了出来。<br /> “好极了,妙极了。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勇吉笑容满面地说。<br /> “起个什么名字呢,”勇吉紧接着就想到这个问题。万代历?总觉得太生硬了些。新式万世历?年代历?他都想到过,但没有一个中意的。再稍微通俗点,他试着想过各种名字:万宝历,世纪历,等等,还是找不到一个能中自己心意的好名字。<br /> 勇吉为了给它命名,思来想去,至少有三四天了。忽然,他脑子里泛起“恒世”这个词汇来。恒世永存的万年历——妙,妙,勇吉觉得还是这名字有意义,高兴地敲起了饭盘。“山田式恒世万年历”一一勇吉试着念了两三遍。“‘式’之类的字眼还是不要的好。‘山田恒世万年历’,很不错,对。好得很。”勇吉十分得意地说着,并用粗黑字体,把这一名称工整地写在原稿的上方,然后又在黑体字上面横写上“理学博士吉田卓尔先生鉴定”的字样。<br /> “这可行了,这可行了。”<br /> 勇吉感到自己象是完成了一桩伟业,高兴得在狭窄的屋里走过来走过去。<br /><br />四<br /><br /> 赴京的准备工作,出乎意料地耗费精力。他想把土地处理掉,尽可能多地筹备一点钱,为此他还去贷款者家里交涉过。那位亲密的医生家里也去了—下。<br /> 已经到十一月底了,土地还未能完全解决好。勇吉渐渐焦急起来。“十二月到一月是卖日历的黄金季节,磨磨蹭蹭错过了日子就不得了。”勇吉考虑到这一点,终于不得不把土地廉价脱手。“算不了什么,手头存着钱,上了东京,—月份和二月份总能对付过去。即使卖得便宜些,还是早点脱身为好。”勇吉这么考虑着,便在买卖土地的契约上盖了章。<br /> 勇吉的妻子对去东京这一计划,当然是高兴非凡。对她这么一个还不曾见过东京的妇女来说,东京似乎是一个无所不能为的地方。如果真如丈夫所说的那样,那一定要比在这种寒天棘地中过日子不知强多少倍呢。妻子觉得,光从得以避开日夜担心受怕的社会主义者这一嫌疑来说,也是大好事。她甚至想象这是好运亨通的先兆。长年以来,她是了解自己的丈夫的,所以她也不无担心地想到:“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玩艺儿,谁知道这种日历能不能销售得掉呢。”但是她又觉得,比起在雪地里饿得索索发抖来,即使有天大的劳累在等待着自己,也还是去东京的好。<br /> “我什么劳累都可以忍受,你也—定得咬咬牙关挺着干才是呀。”妻子对勇吉这么说。<br /><br />五<br /><br /> 从海滨的小站到东京上野的人群熙攘,令人目眩的大站,这其间,景象万千,好比一幅连着—幅的绘画,映现在勇吉妻子的眼前,刚刚看到雪、雪、雪的车站出现在遍地净是素装的浩瀚的原野中,一会儿就看到了一座大城镇,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只烟囱,正把乌黑阴沉的煤烟向周围扩散,黑烟象烟海似地淹没了城镇。在某岔口转乘另一岔道的车站上,勇吉夫妻俩不胜寒气之盛,瑟缩身体嚼着从家里带来的冷饭团。女儿一味地啼哭,怎么也哄她不住,既是哭个不停,所以妻子一度把她从背上放下来,想让她含吮乳头试试,可她却挺起身子,象被火燎似地拚命啼哭。<br /> “嗳,你来抱—下吧。”<br /> 妻子这么一说,勇吉就—声不响地接过孩子,脸色郁悒地摇着孩子踱来踱去。站台上一片昏暗,火车亮起巨眼似的车灯,射出一束白光,地面响起震耳的隆隆声,一辆火车滑进了车站。<br /> 火车的三等车厢出现在勇吉的妻子跟前了,车厢内你拥我挤。勇吉夫妻俩抱着笨重的行李挤了进去,整个车厢被塞得满满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妻子左挤右挤象嵌进去似的,总算使自己坐了下来。勇吉只能就地放下行李,靠在厕所的门前站着。这厕所的门一而再地又是开又是关,后来,勇吉站累了,他实在不堪劳乏,就一屁股坐在行李上了。<br /> 埋没在大雪中的一座大城镇的景象又在眼前呈现出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叫卖寿司、盒装便饭、正宗酒、火柴和香烟等的吆喝声,总好象至今尚在耳际萦回。夫妻俩在海滨附近的一个小镇下了火车。在车站旁的—个小旅社里吃了早饭。这时候勇吉妻子感到异常疲乏,真渴望哪怕睡上一两个小时休息一下才好。不论对勇吉来说,还是对妻子来说,这里是一个无处不触起他俩深切怀念的地方。结婚后的第二年,勇吉夫妻俩从山里出来渡海来到这里,两人还在这里住了大约—个星期。“那时候,真是欢乐无比啊。”勇吉的妻子这么想。<br /> 只见两个人影象被人追赶着似的,—直朝码头那里奔去。开往对岸的轮船,涂着雪白的油漆,在碧波中尤其显得清晰鲜明。那天早晨,天是罕有的晴朗,旭日辉煌,光彩眩目,映得海面一片金光闪灼。<br /> 船舱又狭又脏,而且不胜寒冷,人简直和动物没甚两样,东靠西躺地填塞在船舱里。一种令人恶心的臭气也不知从何而来,在舱里徘徊游荡。妻子困得厉害,只能听凭自己打盹,朦胧中她还依稀听见勇吉说了声“我上甲板上去”而走出船舱的声音。她让女儿含着乳头,在麇集的人群里将腿曲得象只对虾,一切都抛到脑后酣然入睡了。<br /> 下了船,就有个车站。一辆岔向家乡方向去的火车冒着烟,马上就要起动。“去家乡弯一弯之类的事是不可能的了,没有时间。就是不去弯一下也还会迟了呢,不是已进入十二月了吗?”勇吉这么一说,两个人都意见一致,决定直奔目的地。然而,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两人的心神终究还是不好不被家乡所摄去。“就这样去东京,那末何年何月才能回乡和双亲及同胞手足相见呢?”勇吉的妻子抚事感触,用袖口悄悄地抹着眼泪。<br /> 在那里,夫妻两人甚至连车站前的吃茶店都没有进去歇歇脚,两人生怕多花了哪怕是一分钱,现在的处境是,在去东京将日历卖了或是幸运地邂逅上某种职业之前,非得忍饥受饿地将日子对付过去不可。于是,勇吉的妻子只替啼哭的孩子买了两三块极粗糙的糕点而已。<br /> 三等车厢照例是那么拥挤,两个人在火车里,在轮船上,整整摇晃了一两天,已经精疲力尽,只要身体一靠上什么马上就能打瞌睡。勇吉脸色苍白,带着点神经质的兴奋。他象是被人挟起来似地缩成一团。他把自己蓬乱得如扫帚似的脑袋倚在窗子的玻璃上,睡得昏昏然。<br /> 勇吉的妻子看到,热闹的城镇、村子和车站在逐渐增多,成群的人在路上通行。哪来这么众多的人呀,似乎令人不可思议。—个和勇吉夫妇一起渡海过来的人,说着什么:“北海道遭遇上严重荒年,今年冬天深可忧虑。”他还告诉火车里的旅客说,粟谷、稗子、土豆全部遭灾,颗粒无收。<br /> 气候渐渐暖和起来,地里的麦苗长得青绿可爱,“和那些地方相比,这个地方多好啊,住在这里的人们真不知有多么幸运。”勇吉的妻子感慨系之地望着这难得遇见的景象:不见一丝一毫雪影的地里,草啦,树啦,青翠欲滴。<br /> “真暖和。”她向勇吉搭讪着。<br /> 车站上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幸好有一个远亲来车站迎接,这是因为勇吉夫妇曾预先写信通知过他,说今天将到达此地。只有勇吉的妻子带着孩子同行李一起上了车。不一会儿,大家都安抵下榻处。这是预先租下来的,三户人家紧靠在一起,象是僻巷小街上一爿小店似的房子。在一个钵斗底似的狭隘圈子里,房屋盖得密不透风。<br /> “怎么房子这么密密层层啊,真叫我吓一跳。”勇吉的妻子说。<br /> 勇吉夫妇俩的住房极小,只有—间三铺席和一间六铺席的屋子,连壁龛都没有。勇吉的妻子觉得,即使如此,比起他们在那边的冰窖似的临时性简陋小屋来,真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个亲戚马上就给他们买来了新杓子、新水桶、濑户产的镬子、锅子、水壶等用物。这个亲戚是勇吉的姨表弟,在附近一家工厂里做工。勇吉的妻子对于自己和勇吉突然从那个荒芜地区跑到这个住处来,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总还觉得身体在摇晃似的。”妻子过了两三天后还在对勇吉这么说。<br /><br />六<br /><br /> 勇吉从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开始,就东奔西走,到处打听印刷所。可是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要求的印刷所,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有好几个地方,人家只是瞪着眼打量着他,根本就不想和他交谈。“哦,这事嘛,现在接近年底,忙得实在没法接受呀。且待开了春,我们再从长商议也可以……”某个小印刷所的老板笑着这样说。勇吉象是—块石头压在心上。他一心一意地四面八方到处奔走,一家一家地打听。<br /> 勇吉光为了找一个印刷所,就不得不白白耗费了两三天的时间。后来,总算在一个偏僻的不显眼的地力,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印刷所。他估计价钱不会怎么便宜,但这样拖拉下去错过了时机可不得了。想到这—点,勇吉决心就交这个印刷所承印出来。第二天,勇吉赶紧把原稿带到印刷所。<br /> 印刷所的老板留着胡须,象有四十岁的样子。他听了勇吉就原稿的说明,嘴里说着:“的确,这东西很有意思。不论一千年之前或一千年之后,哪一天是星期几,一下子就知道了,真是新发明。”还亲自试着转起圆盘。<br /> “连博士的鉴定都附上了呀,也就是说,一点不假喽。”老板又说,“尽管忙得够戗,好歹二十号总能印出来吧,一千份是不是……”说到这里,他中途停顿了一下,“那末,纸是用哪一种颜色好呢?”<br /> 勇吉把主人拿出来的样本——一个小本本,翻过来看过去。颜色的种类不多,色彩也没有好的。突然,勇吉看到样本上有一种颜色,这颜色和勇吉崇拜的某作家的短篇集子的封面颜色很相似。“用这种颜色,就用这种颜色吧。”勇吉马上脱口而出。<br /> “有一位熟识的画家,你想不想请他将周围装饰点什么?花不了多少钱的。周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太单调了哪,因为这是挂在书斋的柱子这一类东西上,作为一种装饰品用的呀……”盛情可感的主人在替勇吉着想。带了原稿去接洽,业主的态度马上就不—样了。勇吉感到,这似乎是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br /> 勇吉到本乡的高冈地区造访博士的宅邸时,他那副怪模样曾使大门口外的一只大狗拚命对他狂吠,弄得他狼狈不堪。幸好博士在家,他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接见勇吉,这房间面向着十分讲究的庭院。“这很不错,注册登记一下的话就更好了,不过,慢来,—开始大概不会有人来仿制吧,还是待稍微卖出去点之后再办理为好。”博士这样说,并且还教给勇吉怎样去办理版权注册登记手续。勇吉是带了一点土产礼物去的,总觉得难以为情,拿不出手。告辞的时候,勇吉总算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这是在当地收得的,要是自己种出来的就更好一些了……虽然这不是自己种的,却是特地带了来的,请……”<br /> 说着,勇吉从一个肮脏的包袱里取出报纸包着的土产,里面装着不到—升的白云豆。<br /> “何必……那太谢谢了,这豆子结得多好呀,到底是当地的好啊。”<br /> 博士说着,莞尔而笑。<br /> 勇吉无所事事地一天天悠荡着过日子,在东西没印制出来之前,他是无法着手推销事宜的。所以他就不得不到处奔波,试着寻找就业机会。勇吉见到大路旁有一家人家,那里贴着许多荐介职业的纸条,他就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个和勇吉一样也在寻求职业的青年,这青年从干瘪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圆纸币来。勇吉详详细细地打听了一些情况后,就离开那里回家了。<br /> 勇吉有一个学生时期的朋友,上次来东京时,这位同窗进了早稻田的一个学校,致力于戏剧专业。如今他在文坛上名气很大,他的作品也不时在舞台上公演。勇吉一度曾想去拜访拜访他,转念一想,还是等印制出来之后再说吧,所以中途又折回来了。“一千份要五十三圆,自己还以为二十圆左右就可以制成了……相差太大了,”勇吉想到这一层,就一面走着一面在肚里盘算着自己的存款。“二月份和三月份,嗯,是可以的,当然,有孩子和妻子在,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勇吉连荞麦面馆也不进,饥肠辘辘地回到自己那地处偏僻地区的狭小住宅。<br /> 印刷迟迟不见进展,二十号就已嫌晚了,可是到了二十一号还不见日历印制出来。勇吉跑去催促。“转动的地方总不太灵哪。”老板说着就将半成品的日历拿来给勇吉看。确实,转动不灵活。“不再用稍微厚—点的纸的话,仍是徒劳的。”老板说。日历四周围的图案搞得相当漂亮。四季的花卉在四个角上形成一个花框。“明天无论如何请你一定完成,要不,我就不好办了。”勇吉就这样提出强硬的要求,离开印刷所回了家。天气是那么阴霾、寒冷,附近工厂冒出来的煤烟在低空荡漾。<br /> 走进家门,妻子满脸愁容,象是怕有什么祸事临头似地坐在那里。<br /> 突然,妻子开腔了:“嗯,又来过了噢。”<br /> 勇吉倒抽了一口冷气:“嗯?又来过了?”<br /> 勇吉只觉得不寒而栗。似乎好容易才躲过去的危难终于再一次迫临眼前。他象一根柱子似地呆在那里不能动弹了。”<br /> “还是没有用啊。”妻子灰心失望地说。<br /> 大概一小时前,警察进来问:“你是从北海道来的吗?”“就是靠近士别的那个地方。”紧接着警察又盘问了各种各样的情况。他还完全了解勇吉是背着个社会主义者身分的人。后来,警察又讲了种种刺耳的话,而且还说:“等你家主人在家时再来拜访。”就这么定了。<br /> “怎么躲也躲不开啊。”<br /> 勇吉默然,脸色发暗。本以为到了东京,就可以跳出那个令人厌恶的监视之网,他们是抱着这唯一的希望而来的。可现在看来,这希望只不过是残霞露珠而已。社会竟这样残虐弱小,其酷烈之甚,使人痛心疾首。勇吉为此恐惧得浑身颤抖起来。<br /> “你这样提心吊胆又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可对方却随意跟踪而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呢?”<br /> 虽然勇吉带着责备口气对妻子这样说,但实际上勇吉之恐惧警察的监视,比起妻子来有过之无不及。他甚至想到,这次来东京时所怀的希望,十之八九是成了泡影了。<br /> 过了两三天,便衣警察来访,其时印刷所已经交来了日历的制成品。勇吉殷勤地将便衣警察让到屋里,就自己和被处死刑的朋友之间的关系详详细细地报告了一番。可是遇到便衣警察锐利得象要洞穿自己身体似的眼光时,勇吉便连声音都颤抖个不停。便衣警察认为勇吉是个消瘦、神经质的男人,他觉得勇吉的眼睛里有一种邪光,令人不快。反映在便衣警察眼里的,似乎是一个不知要做出什么坏事来的危险人物。<br /> “很抱歉,也许是那样……但这是我的职责呀。”便衣警察这么说。<br /> “说真的,事情太无中生有了。无论做什么事,一想到这一点,就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朋友的信里有了我的名字,你们就把我记在本子上,于是,你们就天涯海角地尾随着我。难道不能把我的名字从那个本子上勾销吗?需要调查的话,随你们怎么调查都可以,这反而是我日夜盼望着的事。可你们也不进行调查,只知—味地跟踪着我,真叫我为难极了。我恳请你们调查调查吧。”<br /> 勇吉的声音都发抖了。<br /> “实在无可奈何呀。”好象连便衣警察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了,脸上带着笑容这么说。他看到堆着的印刷品,就问道:“什么,那是什么东西?”<br /> 勇吉拿了一个日历递给他。便衣警察看到上面写有“山田恒世万年历”的字样。只有“历”这个字的意义尚可明瞭,恒世万年历算是怎样一种日历,他可一点不明白。便衣警察直盯着勇吉的脸庞,问:“什么,这是什么东西呀?”<br /> 勇吉脸上露出“你们这些人懂得什么”的神气,得意地向警察介绍了这日历的奥妙所在。<br /> “哈,是吗?这可真有趣。”便衣警察说着,将日历的圆盘轱辘轱辘旋转到大正三年(1914年)的标记上,“这么一来,明年全年的一个星期七天的标数都出来了哟,这东西有意思。”便衣警察说着,又将圆盘对准到今年上,查看着。<br /> “送你一个吧?”<br /> “是吗?”便衣警察说,“不,不,我买一个吧。”<br /> 勇吉再三请他千万赏脸,后来便衣警察也就不见外地对他说:“我并不怀疑你,可我得履行公务呀。不过,在今后这—段时期内,看情况,会把你的名字从本子上勾销的……从我这一方面来说,也是希望少烦点神为好呀。”<br /><br />七<br /><br /> 勇吉拿着五六份日历,在全市的杂志铺和其他地方四处奔走,此时,已到了迫近年关的二十五六号了。全市一片节日的热闹景象,装饰得漂漂亮亮,夜灯辉煌通明,照得街头宛如白昼一般。车马辚辚地在路上穿梭而过。<br /> 卖杂志的地方到处都有,不想和勇吉交易的人数也很多。尽管勇吉向他们说明这日历的结构,他们却毫无例外地都领会不了。“那末,要不就留两三份试试看吧。”说这话的那些人家还算是其中比较照顾的。有一家卖杂志的地方还说什么:“日历,现在已经迟了,无论哪一家人家,都已买了呀……要是再早一点的话,还能有销路,可这样逼着出售是不行的呀。”能够争取到留下试卖的地步,勇吉也不得不感到满足了。<br /> 虽然如此,勇吉走得两腿发直,总算把一百份左右的日历留给各家卖杂志的店铺了。勇吉从本乡走到远至小石川、牛辻、下谷、浅草一带,每天都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回到家里。<br /> 过了两三天,勇吉到那些托售日历的店铺去转了一圈。他大失所望地回到家里,几乎可以说,没有哪一家卖掉过。日历只是徒具形式地摆在铺子的角落里,没有一家例外。“在那里搁着呢,你去看看吧。”都这么说。有一家还说什么:“卖不出去呀,不好好地登个广告什么的,即使再好的东西,也还是没有销路的。”勇吉的脸上扑满了都市的尘埃,他神色憔悴地回到了家里。<br /> 勇吉觉得,自己在荒芜地区做药物生意的那时节,真不知要比现在强多少倍。那里有广阔的大自然,那里的人和这里也不同,这里的人身居都会闹市,整天忙忙碌碌,冷若冰霜。<br /> 在道路上,那里既没有激起食欲的荞麦面馆、炸虾面馆,也没有刺激性欲的打扮得妖冶艳丽的女人。勇吉似乎觉得计划全部徒劳、落空,他失望到了极点。<br /> 妻子告诉勇吉便衣警察后来又来过好几次。勇吉觉得,在夜里好象也有人偷偷跑来观察动静。他连寻找职业的情绪也打不起来了,既然知道你戴着个社会主义者嫌疑分子的帽子,就别指望还会有什么地方来雇佣你,那怀着期望想到这里来找个小学教师当当的事,就更不用提了。要想当教师,即使把身分隐瞒起来,不声不响,可是从原籍一定会发来公函,通知学校。勇吉第二次去拜访博士,是带了日历去的,勇吉决心把事情和盘托出。“这个嘛,可麻烦啦……不设法甩掉这一嫌疑,真是任何事情都办不成的。这可真成了难办的事啦。”博士说着,还从头到脚打量着勇吉,象是在搜索什么东西似的。勇吉认为博士的态度似乎马上变了,他胡思乱想地觉得博士让一个嫌疑分子出入自己的宅邸,那是件麻烦事吧。<br /> 勇吉感到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已经无所措手足。<br /> “手头积下的钱,马上就要化为乌有了……”<br /> 勇吉不断地想到这一点,并且仍旧用那支铅笔在作着计算。<br /> 新年到来。门口稻草绳挂得漂漂亮亮,到处可以听到欢腾的笑声。<br /> 可是勇吉还得疲于奔命。新年头上,他就去其他地方寻觅房钱更便宜些的房子,并逃之夭夭地迁了过去。勇吉肚里打算,希望能跳出警察的监视,如果可能的话,勇吉想巧妙地混进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枉费心机。不到一个星期,便衣警察也跟到新居来了。勇吉不禁浑身打起颤来。<br /> (1911年3月)<br /><br /><b style="mso-bidi-font-weight:normal"><span style="color:black">本篇选自《日本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03月</span></b></font></span><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mso-bidi-font-family:'lucida sans unicode'"><br /></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font face="宋体">【<span lang="EN-US">Nasca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span></font></span><span lang="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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