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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城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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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30 01:01: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p><font size="3">《长城脚下》</font></p><p><font size="3">我又回到村子里了。</font></p><p><font size="3">这一次,我背着铺盖卷,逃难似的往回赶。我心里也明白,尽管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但这样狼狈的却也寥寥无几。那些发了财的人,像刘二、张家兄弟几个,他们就决不会灰溜溜的滚回老家。想一想,他们承包的工程,修一层楼只要少用一吨水泥,省下的钱就足够养活村子里所有的人了。顶多像李光明那样,隔三岔五的回来一趟,挨家挨户去找劳动力,“包吃住,一个月二千八,两年内包你回家盖楼房,我李缺嘴说话算话,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还信不过我吗?”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腋下夹着个皮包,衬衣的领子上抹着一圈黑污。唾沫从他破裂的上嘴唇射出来,喷得人满头满脸。不过,只要他走上那么一圈,身后便能跟上一排背着铺盖卷的男人。过几年,的确有人回来盖了楼房,但也有几个不是走回来,而是被抬回来的。更倒霉的就是被烧成灰用盒子捧回来。其他大部分回来,只能把房顶的瓦翻新,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遍而已。他们的脸色变成灰白或者蜡黄,也不怎么笑了。但据回来的人说,李缺嘴还算有良心的,结账时他拿得出钱,出事了也要负责。比起矿上那些老板好得多了。</font></p><p><font size="3">离村子还有十多里路,我碰到几个同样回村子的人,我们互相瞥了一眼,就赶紧埋下头去看路。因为在这个时候回村子的都是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样,没挣几个钱的人,被人看见了也不光彩,所以我们都闷着不说话。我想起他们铺盖和衣服上铺着的一层煤灰,猜测他们肯定就是从矿上回来的,心里就产生了点优越感。所以,我便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来看村子。渐渐地,先是村子后面的城墙露出来,接着村子也隐隐约约的出现了。</font></p><p><font size="3">村子后面的城墙是万里长城的一截,谁都知道,秦朝的开国皇帝秦始皇统一了六国,下令修了抵御外敌的万里长城。一万里太长了,有的后来保护得很好,它们就真的成了万里长城的象征,供人凭吊游览,忆古思今。但像我们村子后面的这一段,经过多年风吹雨打,不但失去了与其他城墙的连接,自己本身也已经破旧朽坏,不成样子。大雾弥漫在城墙和村子周围,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肥实笨重的桑蚕,下面横七竖八的摆着几颗虫卵。</font></p><p><font size="3">回到家里,看到我这幅怂样,老爹装着不认识我,半天没说一句话。倒是老娘兴冲冲的从猪圈跑出来,接过我背上的铺盖和一网兜行李,不停地说:“钱没挣到没关系,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我的确是没挣到钱,所以也不敢骂她,只有装聋子了。<br />当了半年厨师,一直怪我偷食堂的油,我又不是耗子,大不了就是有时晚上炒个花生米松花蛋招待老乡喝杯酒而已。比起我辛辛苦苦给他炒菜做饭,这点油算什么?每天站好几个小时,一句怨言没有,他上哪找我这么老实称职的厨师?老子不稀罕那几个臭钱,吵了一架就回来了。</font></p><p><font size="3">老爹吃晚饭也没叫我,他一个人倒了酒就喝起来。我也不想招呼他。光晓得骂我,要我争气挣钱回来。他这辈子除了当个村长,也还不是在村子里缩头缩脑的过了这么久?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去大城市出人头地呢?他根本没去过那里,不知道那里的人看我们就像看狗一样,而且出去了这么多人,也没有几个能像李缺嘴混成人模狗样,在路上碰到的那几个,还不是蓬头垢面的滚回来了?</font></p><p><font size="3">想起这些,我肚子里也窝着一团火,管他爱理不理我,别人过得下去,我在村子里也过得下去。我舀了一大碗饭,故意吃得吧唧吧唧响,老娘专门炒的回锅肉,二指那么宽一块,我一口就是一块。后来,老爹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吞下一口酒,咳了咳,转头问我:“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br />“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反正饿不死。”<br />嘴里包着菜,我含糊的答道。<br />这个样子把刚刚忍住的老爹再次惹火,他拿起筷子就想往我脑袋上敲,我立马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br />“你不要动不动就打老子,老子力气大多了,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子的爹份上,老子对你不客气了!”<br />说完,我才感觉到老爹的手臂又瘦又干,像是一根枯死的树枝。他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被我拉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坐下去,脸涨得通红,不再说话,只是“唉”、“唉”的连声叹气。只要他不惹我,我便索性不理会他。</font></p><p><font size="3">吃完饭,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我看到瓦片与木椽之间布满了蛛丝,灰尘也积了厚厚一层,东墙上的那扇木窗已经朽坏。记得最早的时候窗上安着玻璃,没过几年就被谁打得稀烂,于是买了点塑料薄膜钉上。现在,只有几丝发灰的塑料条被锈红的铁钉压在散了架的窗棂上随风飘动。窗架——现在只能叫几根木头——也被风刮得摇摇晃晃。我想抬起头看看后面的竹林,但也许是村里的雾越来越大的缘故,后山的一切都隐隐绰绰的看不清楚。我胡乱看了一阵,便也昏昏沉沉的睡着过去。</font></p><p><font size="3">我睡到中午,出去逛一圈,看看我有半年没看到的老黄牛,菜地里的四季豆、丝瓜、土豆、红薯藤。从土里刨一个红薯出来,或者站在河边看别人钓鱼。只在吃饭和睡觉时才往家里走。老爹一直都不给我好脸色,从出生、读小学、初中,再到出门打工,光溜溜的回来。他从来都是板着脸,背着手走来走去。要么就坐在堂屋的长凳上唉声叹气。有一个夏天,我从李缺嘴那里要了雷管和几斤炸药,用玻璃瓶子自己做成炸弹去河里炸鱼,老爹就骂了我好几回。<br />“你造这些孽,要把自己炸死才算完事。”<br />那次我做好了一切准备,专门找了几个小孩当下手,揍那些来抢鱼的人。结果炸弹一响,河面上浮了一层,全部是翻着白肚皮的鱼。每个人双手的网兜装满,内裤塞满,嘴上还要咬着一条上岸。我们满载而归。只有那一次,我看到老爹一边把油炸鱼干咬得哔驳作响,一边抿着嘴偷笑。<br />老娘倒是不会骂我,但她什么也不懂,成天手和嘴都没停过,做她做不完的家务,唠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楚的话,我一呆在家里就不耐烦,还不如出来晃荡晃荡,落得个清闲。</font></p><p><font size="3">出来晃着晃着,我也开始不耐烦起来,原因是我找不到以前那些人玩了。村子里和我一起读初中的有五个人,现在只有一个女孩还在继续读中专,其他人全部在外面打工。有个家伙今年回来盖了楼房,经过他家的时候,他媳妇正举着奶子喂怀里的小孩,他坐在门口,似乎在看着山上。我瞟了他一眼,他没有看到我。我不好意思打招呼,低着头走了。</font></p><p><font size="3">另外那个女孩,去年春节见过,穿金戴银,又给家里寄很多钱回来,她父母成天在村子里炫耀,说在外面卖东西,一个月挣几万块。卖东西?我看她唯一能卖的只有她自己的肉,只要出去打工的都知道,女人能赚大钱只有靠卖肉,不过别人有本事卖得出去,这也就够了。村子里的人不去探究竟,就连我古板的老爹,也都羡慕起她家来。</font></p><p><font size="3">在村子里走了几天,我发现,这里似乎根本就没变过。跟我出去时,甚至跟我出生时都还是一个样。当然,多盖了几幢楼房,多荒了几块土地。人们也多挣了几个钱。但是,有些感觉却一以贯之,他们懒懒散散,东游西逛。偶尔在田里除除草、洒洒肥料,大部分时间都在闲逛和赌博中度过。很多人看到别家在外面打工挣了钱,眼红得不行,不甘心在家里种地,却又放不开手脚走出去。年轻人越来越少,山上的荒地越来越多。虽然像村口的刘老栓家,一两个月才吃一回肉,他们的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在田野里碰到村里的人,打过招呼,他们就开始抱怨,抱怨很多事情,什么富人剥削啦,村长私吞农业税啦,土里的肥料越来越少啦,老天爷越来越不照顾庄稼人啦,有时还把几十年前的话搬出来,不知道现在都到了哪朝哪代了。起初我还会跟着他们一起愤怒一番,因为这半年来受的委屈也需要排解。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一边怒气冲冲的抱怨,一边却又十分安于现状。他们什么都不过是说说罢了,真要他们拿出勇气来改变现状,他们又会抖抖索索的怕起来。这种习惯根深蒂固,仿佛从村子开始形成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了。</font></p><p><font size="3">我走出家门,路过猪圈,到了机耕道上往左拐,就可以看到河边的菜地了,如果再朝左边走上几步,村小学那几间歪歪斜斜的房子便出现在面前。它们倚在半山腰,让穿过垭口的风吹了十多年。屋檐下挂着的那块铁片跟着摇摇晃晃。村里开会,村长就会敲响铁片,大家就陆续聚集到小学校的操场上来。<br />有时,我会蹲在操场边上,对着那块铁片望上半天。因为它让我想起了爷爷。爷爷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在他临死前两年,他每天都说起部队和打仗的事,好像他这辈子只活了见到部队的那么几天。部队在邻近的山上剿匪,获得大胜利,就来到村子里喝庆功酒。那时,爷爷还是个孩童,小战士喜欢他聪明伶俐的样子,就把他叫过去,挟一口菜喂他吃,问他:“这是什么东西?”<br />“花生米。”<br />“这个呢?”<br />“肉。”<br />“这个呢?”<br />“肝子。”<br />“什么的肝子?”<br />“猪的肝子。”<br />“不是,再猜,猜对了才能吃。”<br />“呃……牛的肝子?”</font></p><p><font size="3">小战士还想逗他,却被旁边的老战士呵斥住了。但是从他们的眼神中,爷爷猜出了战士让他吃的其实是人的肝子,是他们打死的土匪的肝子。爷爷说他当时很怕,晚上睡觉都一直睁着眼睛,害怕有人来找他要回肝子。不过后来爷爷说到这里时,都是红光满面。因为在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吃过人肉,这令他感到十分得意。<br />关于铁板来历的故事,我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因为爷爷讲起的时候也是模棱两可。有时他说那是部队离开时送给村子的。有时又说是日本鬼子在山那边投了炸弹,他去捡回来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块弹片,它被挂在风中,已经锈迹斑斑,却还能发出声音提醒着村里的人。现在,它成为唯一一件能让我想起爷爷的东西了。</font></p><p><font size="3">有天中午,我正躺在家里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学校的铁片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村里出了什么事?”我思忖着,一边听到老爹从外面进来,锄头被扔在墙角,接着便是匆忙往外走的脚步声。我心想:哼,平时看着要死不活的,开个会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还当自己是村长?他那个村长提起也窝囊,十多年搞下来,成天村里村外到处跑,结果半点油水没吃到。得罪了人不说,自己一家人却还是穷得发慌。看看人家王福,才当了两年,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只要逢上赶集,哪天不是在镇上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那肥滚滚的样子,套着件西服就像几层布裹了个西瓜,袖子长得只剩手指甲露出来。那又怎么样?人家还天天举着袖子的商标问人:“见过没有?名牌,金利来的!”人家有本事,人家晓得怎么用村长换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家大小都跟着享福。我和老娘什么福也没享到,整天还跟着受气,真是想想都觉得窝囊。</font></p><p><font size="3">我又躺了一会儿,决定去操场看看。我披了件衬衣,趿着双拖鞋,“吧嗒”、“吧嗒”的走过去。走到田坎上,远远的看到一堆人在操场围成一堆,走近了,看到王福站在一根木凳上,拿着几张纸在读,另外有个人站在旁边,低着个头。其他有的抱着双臂站着,有的把头靠在扁担或锄头把子上,有的端着碗,一边刨饭一边蹲着,也有的直接铺个草帽坐在地上。我看到人群中的老爹,他笔直站立,表情严肃认真,眉头皱着,像在听什么重要的国家大事。我转头去看王福那两片沾满唾沫的嘴唇,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font></p><p><font size="3">“……就是说,按照县上的电视电话会议精神。经决定,规划在五年内,依靠我村现有的长城旅游资源,将投资两到三千万,将我村打造成集娱乐、商务、旅游于一体的生态观光村。嘿嘿。”念到这里,王福咂了咂嘴,不自觉地笑了几声。<br />“你狗日的又要吃一大口了。”下面有人吼了一句。<br />众人哄的一声笑开了,王福跟着大家嘿嘿的笑着,挥手说道:“我们村委会是为大家服务的,不要乱说,嘿嘿,我们是带领大家创造利润,都富起来,大家不要笑,嘿嘿,嘿嘿。”<br />我一边笑着,一边看着众人,只有少数几个人冷静的站着或者蹲着,有的斜着眼瞪王福,脸上挂着冷笑。我又看到我爹,他似乎不懂别人在笑些什么,所以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因为不适应闹哄哄的现场,眉头皱得更紧了。<br />过一会儿,人群静了下来。王福干咳了几声,又继续念道:“因此,为了保证本村的旅游资源得到规范、合理的开发,县上已经作出规定,任何个人与集体不得破坏、偷窃古城墙的任何组成部分,未经批准,不得利用城墙从事一切摘业活动……”<br />“什么摘业活动?”<br />“就是不准拿城墙去赚钱,不准挖砖出来卖。”<br />“那叫商业活动。”我说了一句。<br />“对,商业活动。”王福朝我点了点头,“去过大城市的就是不一样。”<br />“另外,李老四你那块城墙下面的地就不要再种了,那块地以后也归村上管,大家以后要到山上干活也尽量绕开走,免得被看到说闲话,说不清道不明的。”<br />“那我地里的花生还收不收?谁赔钱给我啊?”李老四翘着脑袋望着王福。他光着精瘦黝黑的上身,白布做的裤带绑在腰间,拴住蓝布裤子,磨得起毛的裤脚下面趿着一双沾满泥土的黑色布鞋。<br />“等以后有钱了,政府一定会赔给你的。别看我们村现在穷,过几年政策好了,大家的钱都多了,那时候你着几颗花生还算什么?”<br />“我等不到以后,我只看得到现在,没人赔我的话,我肯定要把花生收回来。不然今年都没什么收成啦。”<br />“随你,只要你不怕被人说闲话,爱怎样就怎样吧。”王福厌烦的摆了摆手。“我说了这么多,大家也该明白了,就是不要去动城墙,因为我们要保护它,靠它致富。但是,张家富的幺儿张成贵今天被人逮到正在偷城墙的砖块,大家说说应该怎么处理他?”</font></p><p><font size="3">这时,我才转头去认真打量王福旁边的那个人。他原本是站着的,后来累了就蹲在地上,埋着头,拿着根木棍在地上画着。听到王福说他的名字,又缓缓地站起来。他扬起头,满不在乎的扭到一边,眼睛看着远处。我看到他瘦削苍白的脸上挂着几条血印子,可能是刚才被抓住时弄上的。他反复对村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屑一顾,他只默默地看着远方,仿佛那才是他要回去的故乡。看到他的脸,我才想起他就是我回来时路上碰到的那个煤矿工人。他已经换掉了那件布满粉尘的外套,穿上了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但是胸口和袖子上又被泥土弄脏了。大家见到他那副傲慢的样子,都不愿开口,整个操场上只听到有人踢着地面,扑扑闷响。<br />“都成了哑巴了?说说怎么处理啊?”王福道。<br />“给他戴高帽子,批斗他。”有人开腔了。<br />“对。他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打倒他。”<br />“定他为反革命,牛鬼蛇神。”人群中开始有人附和,闹嚷着。<br />王福朝大家摆着手:“别说了,别说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时兴这个,现在都要讲法律。我看这么办,叫他挨着给每家每户干半天活,大家说好不好?”<br />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br />“好!就这么办,明天就从我家开始干活。”<br />“半天太少了,起码干两天!”<br />“我不要他干多久,只要帮我把花生收完就够了!”<br />“太轻了,这半年他都要在外面帮忙,不准干自己家里的活!”<br />“对,别便宜了他,要是把他交给公安的话,还不知要判几年呢!”</font></p><p><font size="3">我看见村里的人全部都在说话,似乎他们从来就没有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从来就没有说出过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只有趁这次机会狠狠的表达一番。他们越说越激动,好像在吵架,又好像一群受惊的鸭子。吵得人不厌其烦,我便转头去看被逮住的张成贵。他站累了,又蹲了下去。因为大家的指责,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突然感到有一丝心酸,我觉得或许自己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这次他运气差了些。这里的人谁也不敢说自己没做过不干不净的事情,偷摘别人果园一颗桃子,偷挖旁边地里几个红薯,几乎都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但是一旦有人被发现,他们就像一个个英勇无比的人民卫士,竭尽全力的表达批判与愤慨,几乎要置人于死地。我又搜寻着人群中的老爹。他没有说话,在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中独自沉思着。这种与世隔绝的态度也是他的习惯,他习惯于默默地保持自己,维持他所认为正确的,那些古板、陈旧的原则,除了骂我之外,不对这个世界发出什么声音。就在他当村长的那十年中,他也把这种风格贯彻了下来。因此在村子以及小镇的官场上,他就像路边的一座石碑,没人理会他,却也没人愿意冒着被暗地里指责的风险而试图去推倒他。不过这次他似乎准备发言了。抬起头望着王福,他举起一只手示意有话要说。<br />王福说:“大家不要吵了,老村长要发言,我们听听他怎么说。”<br />操场上的人们就像一锅被关掉火的开水,慢慢的停止了沸腾。老爹待全场安静,才拿腔作势的开口:“介于此事乃张成贵之全责,我无意见。但念他年少气盛,尚属初犯,宜从轻发落以示惩戒,若再犯则必从重从严。我提议,让他帮每家每户收一块地的花生,不拘大小,做个表示即可。张成贵同志也要从中吸取教训,不可再贪不义之财,悬崖勒马,为时未晚那。”说完,他便立刻闭上嘴唇,微微眯上眼睛,站得笔直,似乎在等待着别人的议论。<br />王福马上接道:“老村长这个提议好,我坚决拥护!大家鼓掌!”<br />他带头拍起手来,人群中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虽然大部分人无法接受如此轻的处罚,但碍于老爹的情面不好反对,只得在人群中轻声的咕哝两句。</font></p><p><font size="3">过后几天,我总是不自觉地踱步到河边,朝山上张望。看来那天开会起了很好的效果。几乎没有人再上山去干活了,即使有人必须上山或到山那边去干活,也是绕上一大段路,远远的避开那截无头无尾的城墙。它孤零零的躺在山上,像一段发着恶臭、被屠夫丢弃的猪大肠,让所有人避而远之。<br />有时,村里的人看到我,会过来同我攀谈一阵。半年没见,我们都怀着对彼此久违的善意。每一次的谈话中,他们几乎都会说起城墙,并且似乎是商量过的,不约而同地用上鄙夷、不屑一顾的语气。“那几块烂泥巴有什么好偷的?送给我我也不会要。”随后话题又要扯到偷砖的张成贵身上。这时,他们又会回到那天操场上的愤怒与谴责,同时,还携上一种对失败者的哀叹。“那小子是穷慌了吧,这么大岁数了,在外面跳了那么多年,房子也没有,老婆也找不到,可能是憋出神经病了。一分钱没有的回来,真是个窝囊废。哪像兄弟你这么能干,出去混得这么好啊!”<br />虽然明知这样的客套与事实完全对立,我还是乐滋滋的摇手辞谢,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们满以为这样恭维我之后,我会从上衣口袋或者屁股后面掏一包好烟出来,爽快地递给他们一根,让烟雾把他们的眼睛熏得眯起来,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再把毫无根据的恭维持续下去。可是我没有,我所有的口袋都干瘪得跟我的肚子一样。出去跳了半年,我才是一分钱都没挣到,比张成贵还窝囊。后来,就没几个人同我说话了。后来,他们又开始和我说话,当然不是带着前面那种谄媚奉承的语气,而是如同对待一个在村子久住,与他们很熟悉的邻居,他们把嘴唇凑到我的耳朵边,看看四周,悄悄地说:“你看到没有,李老四晚上去山上偷砖了!”先是一个人,而后越来越多,最后,几乎每一个与我碰见的人都要跟我说起这件事,语气由起初的犹疑变得越来越坚定,当我听到最后一个人说起来时,那就仿佛是他亲眼看见了李老四在夜色的笼罩中提着篮子攥着刀偷偷摸摸的往城墙潜行过去。而就在第二天,李老四就出现在村东头的堰塘边,跺着脚破口大骂,他指着天地赌咒发誓,蹦跳的样子就像热锅上的青蛙。如果他偷偷去了山上就是龟儿子,还骂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好多人都站在堰塘的对岸看着他,彼此交换着眼色。有的还在抿着嘴笑,这里的所有人都几乎给我说过那个事情,可是当他们在观看李老四骂街的过程中,所有人都表现得像一个无辜的小孩。后来,这件事情便也渐渐地被人遗忘。<br />那天晚上,端起饭碗时,就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下起了小雨。一股憋闷的情绪涌了出来。对这个村子,我是越来越厌烦了。一成不变的人过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连空气也似乎从不跟外界交换过,而只是在这个村子里循环,在树叶那里转化,再到一个又一个肚子里去盘旋,而后升到天上,牢牢的据守着村庄上空,压得村里人全都垂丧着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留在城市,却要如此狼狈的滚回来。在城市的那段时间,我把村庄当作供我疗伤的世外桃源。它显得温暖而美好,绝不是现在那般粘滞、呆板与沉闷。而当我回来后,发现它还是如同以往那样陈旧无聊。后来,我想是因为自己没钱,无法从这里逃走。等我有钱了,我一定以最快速度跑到随便一个地方,永远的离开这里。但问题在于,呆在这个沉闷的地方,我又能到哪里去弄钱呢?</font></p><p><font size="3">老爹已经十多天没有理我了,他沉默的干活吃饭,对我瞧都不瞧上一眼。我想他会把这种态度带进坟墓。他自以为还拥有着老村长的威严,他没看到村子里又有几个人搭理他呢?王福吃得油头肥耳满面红光,也未见得分几片肉给他。人一走,茶就凉。这样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呢?有时,他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失落,但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用别人来开导才转得过弯么?<br />湿气从窗格中弥漫开,风携着雨滴打进来,吹得灯泡在水雾中摇曳闪烁,阴沉黯淡。饭桌上依旧只有老娘低声的絮絮叨叨,东家长西家短吃饭喂猪柴火米油,全村的琐事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淌成一条浅慢的河沟,与今晚的雨声配合,让听众更加昏昏欲睡。我三两下扒完饭,把碗往桌上一丢,就气呼呼的回到房内,关上门,我便又开始思索起自己的出路。我已经受不了这样苦闷的生活,我必须得出去。无论如何,人不应该这样忍受下去。即使有时候感觉世界就是这样的,似乎村里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在生活着。这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改变它非但困难重重,而且是大可不必的。但是我始终感觉有些不对。村里的人本可以再快乐点,本可以都出去看看,但似乎村子周围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着村庄与外界,阻挡着所有试图出去的念头。即使在城市里当厨师的那段时间,我也能感觉到这道墙壁在心中投下的阴影。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当我重新回到村子后,这种无形的压抑越来越清晰的凸现出来。而正是因为这堵墙壁,尽管村子里多修了几幢楼房,村里人多挣了几个钱,但却似乎永远都没有变化,从它存在起直到现在及未来,它依然沉默的横在山坡之间,困在这堵墙壁之下。这个作为我的故乡的村子,让所有住在里面的人压抑却又无法挣脱。没有人反对我,限制我,我每天在村子里无所事事的走动,看看田地、菜畦。村里人对我即使不算热情,却也说不上冷漠。那么,这种压抑从何而来?而我看到每个人都在奔忙着,他们扛着锄头或者挑着粪桶朝红薯沟、朝丝瓜秧、朝稻谷田跑去,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并非不真诚,那么,我又是从何得知他们和我一样压抑着呢……我漫无边际的想着,带着嘴里的饭菜味很快的跌入了梦乡。</font></p><p><font size="3">似乎正是我在梦中与卖肉的女孩相遇之时,有人开始用力的推我,我一挺身坐起来,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墙角叮叮咣咣翻东西的声音。随后老爹开始低沉,然而很焦急的叫我:“起来,起来!睡不醒的草包,快起来跟我走!”<br />我咕哝着,凭感觉在床边趿上鞋子,又摸索着走到堂屋,打开门。淡淡的月光泻下来,勾勒出院子简单的轮廓,我看见站在当中挑着箩筐的人影,那是老爹。他示意我挑起屋檐下的另一对箩筐。他穿得极为整齐,似乎对今晚的事情早已做好安排。我一头雾水的跟上他往前走去。</font></p><p><font size="3">“这么晚了,到哪里去?”<br />“到了你就晓得了,闭上嘴,傻瓜!”</font></p><p><font size="3">虽然老爹没说,但我看得出来,这么晚急匆匆地出去,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表面上正儿八经的老爹也会做这种事,想起我就偷偷的笑。<br />走出去不远,我们就碰上了隔壁的邓五,他也挑着一对箩筐,除了锄头外,手里还拿了一把泥水匠用的砖刀。他与老爹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便并肩往前走。我落在后头,跟着他们拐向公路,又走到小河边。此刻,月亮低垂在城墙的上方,幽幽的发着柔光,把面前的一切都照成黑色的痕迹,仿佛是一幅还未修改完毕的木炭画。从这里通向城墙的小路却在清冷的月光下显现成一条蜿蜒的白带,其余的部分则是浓淡不一的黑色。我们却并没有沿着小路往上走,而是向右转,跨过小河上的石桥,一头钻进了山脚下的大片竹林,在里面穿行起来。<br />下过小雨的竹林散发着清新的味道,腐烂的竹叶被我们踩在脚下,软绵绵的发出唧咕唧咕的声音,从上面偶尔滴下的雨水滑进后颈,惹得人不禁打个冷战。不过我们无暇顾及这些,而是急匆匆地往前赶。走着走着,我听到越来越大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虽然竹叶遮蔽了月光让我无法看清,但已经可以感觉到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我们前行的队伍中,有时,甚至可以听到被压得极低极轻微的耳语,不过很快地消失在竹林哗哗的声音中。很快,我们穿过了最为茂密的一段路程,月光开始从稀疏的竹枝透进来。我也开始看到在竹子与竹子之间闪动着的人影。分辨着不同的身形,我似乎看到了李老四,看到了张成贵,甚至看到了王福。但没有人在说话,全部都默默地往前穿行,就像一群在草丛中游动的蛇。</font></p><p><font size="3">等我们走到城墙脚下的时候,早已有人在动起手来。他们各自占据着一块领地,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城墙的阴影里,拿着家里的砖刀、菜刀、锄头,像一窝窝老鼠般埋头挖掘,有的孩子也被带领着,举着锅铲在刨着砖与砖之间的泥土。老爹被这个场面所激励,赶紧找了个空位,撂下箩筐,扔了把镰刀给我便埋下头奋力挖起来。<br />我一边勉为其难的掏着,一边不情愿的埋怨:“这些破砖块,掏来有什么用啊?”<br />“你不懂,马上就要把这里保护起来,这些砖块就是文物了。”<br />“那天王福不是说挖去也不值钱么?”<br />“我看你是读书读呆了,”老爹朝我啐了一口,“他们越是说不值钱,这家伙就越不得了。只有傻子才全部相信他们说的。”<br />“哪个他们?”</font></p><p><font size="3">老爹气愤的不再理我。我半信半疑,却也只有跟着他们掏下去。<br />很快,我们的一挑箩筐就装了一半。老爹叫我先担回家,吃点老娘做的食物再来接他的班。我挑起担子就往山下走去。凭着时常在家里挑粪担水的条件,这一趟倒也轻松。靠着朦胧的月色一步一步的前行,正走着,身后有人叫我,我停下来等那个人赶上来。一看,居然是王福这个家伙,我来了兴致。<br />“村长你也来掏砖呢?你那天不是说不值钱?”<br />“嘿,这也是上面要这么说的,这么些破砖头,谁知道他们值不值钱。”<br />“不值钱你还来挑,看把你累得。”<br />“嘿,嘿,小伙子,你是去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你还不清楚这村子里的事情?我要是不来的话,村民也不敢来。等他们悄悄来了,就要怪我王福脱离群众,欺骗群众。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好当,象我们这种基层的难做啊!”<br />一边说一边走,王福的吐气声越来越急促,月光虽然照不清楚他的脸,但我敢保证那上面一定挂满黄豆大的汗珠了。果不其然,王福说他实在走不动了,要我们放下担子歇上一阵。<br />我站直,长舒了一口气。山坡上不时泛起的清风拂过我们的脸和手臂,给这个神秘而紧张的夜晚增添了一些温柔,也顺手拂去了我的疲累与内心的沉闷。站在这半山腰上,可以借着月光看见四周影影绰绰的景物。枯草像牛毛一般遍布山坡,遮掩着中间蜿蜒向前的下山的小路,几棵松树孤零零的晃动着,像是几个蹒跚而行的人。旁边树林被风吹动,树叶响起簌簌声,恍惚之间像海浪一样翻涌不息。再往远处看,隐隐约约中,我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它还是杂乱无章的瘫在地上,偶尔有一两盏灯在闪烁,随后很快熄灭。我注视着村子,看着它在夜色中沉睡,我知道清晨当它醒过来,它便会做永远一致的,类似于肠胃消化的蠕动。而无论它怎样的蠕动,也无法走出对面的大山。是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对面的大山此刻静穆沉重,正牢牢地压在村庄顶上。仿佛从诞生那天,这座村庄就被压在了坟墓之下。<br />我默默地看着对面,直到一阵轰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把我惊醒。转头看去,发现山顶的城墙在村里人的掏挖之下,已坍倒了一大半。月亮也终于因此露出了它圆润的脸,不过,腾起的浓烟向天空弥漫,很快地为月亮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面纱。轰隆轰隆的倒塌声持续的在山谷之间回荡,久久不息。我突然想起那些跟着大人一起掏挖的孩子们,他们是不是被埋在了城墙下头?我突然担忧起来。<br />我不知道,我的老爹是不是已经被埋在下面了。</font></p><p><font size="3">尧耳写于2008年8月</font><br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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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1 15:08:10 |只看该作者
<p>所有的能在一个扁平的层面上表达的东西在这篇文章里都得到了表达,于是这篇文章就成了一个扁平的层面。</p><p>文章写得不错,不过不符合黑蓝要求,建议投《人民文学》、《收获》或其他各级各类文学刊物</p>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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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1 23:43:39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马耳</i>在2008-09-11 15:08:10的发言:</b><br /><p>所有的能在一个扁平的层面上表达的东西在这篇文章里都得到了表达,于是这篇文章就成了一个扁平的层面。</p><p>文章写得不错,不过不符合黑蓝要求,建议投《人民文学》、《收获》或其他各级各类文学刊物</p></div><p>这篇文字平实,内容饱满的。不过情节还是和我个人有距离,我喜欢些当下年轻人的生活故事。<br />至于黑蓝有具体的要求?印象深刻的是,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冒险的叙述?后来网刊封面是说,我们走的不够远,各走各路,别让自己走偏了就是?</p>
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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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1 23:51:07 |只看该作者
<p>这个有些戏言的成份了。</p><p>这篇文章跟我十年前读的期刊小说很相似,在那时要算是很不错的,现在看来却是落伍了,作者事先内嵌进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观察者,于是作品就不可避免地扁平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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