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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鸽哨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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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6 14:54:5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十八岁的少女杜兰在清晨打开了鸽笼，一群鸽子扑腾腾地飞向碧蓝的天空。鸽子在康定城上空清冽的空气里来回盘旋，越飞越远，渐渐到了跑马山半山腰处，十二只鸽子成了十二个黑点在绿色松林的背景上快速移动，都快看不清了，它们又猛飞回来，越来越大，渐次落在瓦房顶上，咕咕咕地叫着。太阳将要出来。少女杜兰望了望绵延的山巅，在这个澄明的早晨她特别盼望拥有一些鸽哨，每天清晨，她的鸽子如果能呜呜响着飞越天空，即或看不见它们，这声音也能让全康定城的人听见。想到这个杜兰有些莫明地激动，想想看，一些人还在睡梦里，一些人正喝早茶，还有一些人奔走在街上，然后空中有呜呜的鸽哨声响起，他们抬头在天空中寻找，寻找这些会响的鸽子。杜兰的鸽哨买来主要给罗绒听，在他赶着马队穿越城区时，听见鸽哨，他如果能抬起头来，看看十二只飞翔的鸽子，该有多好。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些鸽子是杜兰的，甚至同住一个锅庄的人们，他们听见鸽哨，一定不会想到她。杜兰有点伤感，她默默看了看安静的锅庄大院，院子里的青石板冷冷地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就算罗绒每天听着鸽哨声，也不会知道这些鸽哨专为他鸣响。杜兰鼻子里忽然涌了酸，热辣辣的泪连上了眼睛。她忙昂起头，看看没有一点云影的天空。这是她的习惯，她不会让眼泪掉出眼眶。看着蓝色的天空，那些眼泪就跌落到内心深处。眼睛渐渐干涩起来，毫无泪意时她才低下头。罗绒家住对面，一幢石块磊了一层，木板搭了第二层的具有典型康定风格的民居。她不会在二楼窗口上见到罗绒，她只看见了罗绒的母亲麦朵，那个一脸白白胖胖，满是慈祥的女人一如既往地伏在木质窗台上，眼睛虚无飘渺地看着更远的远方。这个早晨，略带伤感的杜兰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罗绒只言片语的消息。几天时间里，他没去赶马驮脚，也没在锅庄大院里过多出现，杜兰担心有什么事将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暗自发生，少女的敏锐让她焦虑不安。偶尔，这样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将她浸透并使她迫不及待，她没有一点办法来解决这问题，她只能去院子里走走，消极地希望会有偶然出现。这个早晨和许多个早晨一样，大青石板铺就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呆会人会多起来，闲散的人们聚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说说闲话。人多的时候杜兰不愿意从众人的视线中穿过院子，她宁愿一个人呆在寝室里，透过小小的木质方格窗看着大家。杜兰下了石梯，站在院子中，她茫然地四处张望，她看见新搬进锅庄的寡妇丁岚抬了小凳放到门前，这个女人，好像老有很多东西要洗。杜兰脸上习惯地挂上讥讽的笑容，熟悉杜兰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典型的表情，对待万事万物，除了罗绒，她都会把讥讽的笑容挂在脸上。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她抬起头来，现在她能看见自己的鸽子了，鸽子成一排站在瓦檐上，咕咕地叫个不停。康定没有鸽哨买，她写信给成都的亲戚，让邮寄十二只鸽哨，也就是这一两天，鸽哨就会寄到了。罗绒四岁的弟弟噶玛泽登进入院子时，杜兰还在院中发呆。噶玛泽登嘴里嘟囔着来到院里，杜兰看见他时几乎失态地冲了过去，但话还得慢慢说，她没法直接从孩子那里打听罗绒的消息，哪怕这孩子只有四岁，她也不敢直接去问。她拍拍他的脑袋说：“泽登，一个人说啥呢？”“我想要只麻雀。”噶玛泽登抬起稚气的脸说。杜兰蹲下身，抚抚他圆圆的脸说：“你想要只小鸟？”“早晨听见有几只麻雀在房顶上叫，我想逮一只。”“叫你罗绒大哥嘛，他能逮到。”“我大哥忙，他参了军，今天就要去云南。”噶玛泽登骄傲地说。杜兰的心瞬间就乱成一团，她想再把情况问明一些，忙说：“你看见我家的鸽子了吗？走，我带你去看鸽子。”“不去。”“我给你鸽子。”“不要，我要麻雀。”杜兰拿这孩子没一点办法，正苦恼着，顶着一头乱发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旺军凑上前，杜兰冷冷地看了看肮脏的旺军，转身上楼，她隐在平台的花丛后，听他们说话。“她没有麻雀，她没法给你麻雀。”旺军暧昧地笑着对噶玛泽登说，“她咋会有麻雀呢，她是一个女人。”“你有吗？”噶玛泽登问。“我当然有。”“给我一只。”旺军哈哈笑起来说：“你自己不也有一只吗？”噶玛泽登不解地看着他，他蹲下身，去噶玛泽登的裤衩处轻轻一点说：“这不是一只小麻雀吗，记住，要看好，别让它飞掉了。”说着，憋不住了，向厕所跑去。“我要一只真正的麻雀。”噶玛泽登自言自语说。没办法弄到那些麻雀，他有点无奈地去找丁岚的女儿芹芹。整个院子又安静下来，一只蝴蝶在早晨最初的阳光中翩翩飞到花丛中，杜兰看着蝴蝶扇动的翅膀，心更乱了，一掌拍下去，没拍着蝴蝶，把花给拍断了，正恼怒时，猛听父亲杜友泽在身后说：“干啥呢，好端端地把花拍断。”父亲就是这样，永远都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杜兰低着头不说话，听杜友泽说：“我去上班了，你好好在家呆着，别到处乱跑。”杜兰看见父亲走下石梯，父亲的背影开始呈现一个老人才有的神态了，她噘了噘嘴，见父亲又转过身来，看看她说：“你别成天啥也不干，回屋里好好看看书，医院那边说得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就能上班，你把那些基础的东西都再看看，别一去啥也不懂。”杜兰缓慢向家里走去，她没再看父亲一眼，这些消息如果在平时，能让她高兴好几天，但这一天她知道罗绒要走了。杜兰的寝室简洁干净，具有七十年代末所有中国家庭的特点，一张小床，临窗一个写字台，一个带镜子的衣柜，四壁和天花板都用电影宣传画反贴了。杜兰在写字台边坐下来，去一个隐密的角落摸出钥匙，打开紧锁的抽屉，就把里边一本红色塑料面的笔记本拿出来，翻开厚厚的一叠，在笔记本上写下罗绒要去参军几个字，心又散了，捏着钢笔发愣。从镌花的木质方格窗里望出去，能看见半截院子，一些老人已经呆在太阳里，时断时续的交谈声像隔着一个时空传来，然后她就看见了罗绒，罗绒身穿一套还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出了门，他母亲跟在身后，他坚定地把母亲推回屋里，他和院坝里晒太阳的老人一一打过招呼，向锅庄大门走去。噶玛泽登甩下芹芹跟在他后面，都快出院大门时，罗绒停住脚步，抱起噶玛泽登，在他脸上亲了亲，然后走出了锅庄。杜兰慌乱地把笔记本锁好，穿越锅庄大院内众人的目光时，她保持了长久以来的矜持，出了大门，她飞快地跑动起来。这是见最后一面呢，她脑里不停地冒着这念头，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罗绒一走就是几年的时间，几年时间里，谁能说清会发生怎样的事。她发现自己在思考未来时一片空白，像站在白茫茫的雪原，视力的极限处仍是白茫茫没有尽头。县武装部门前人头攒动，所有穿着新军装的青年都汇聚到这里，他们都有家人陪同，父母兄弟远亲近邻，他们站成一个个圈，热烈地交谈，有激动的母亲和兄妹流着眼泪。只有罗绒显得形单影只，带点不屑地望着眼前激动的场面。杜兰喘着粗气来到武装部，她的心狂跳着，视线掠过一个个人圈四处寻找罗绒，然后她看见罗绒呆在避静的角落里，最初坚定地想和罗绒说几句话，现在真见到了，杜兰却躲了起来，她见罗绒东张西望，眼神里有点不屑又有点羡慕，她想罗绒一定不会要人送，一条汉子嘛，就应该这样。现在大家都在送别，大家都即将远离故乡，远离亲人，免不了的伤感会像一场细雨将他打湿。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单纯的女孩这一天躲在暗处给他送别，更不会知道他的离开会使这个女孩伤心欲绝。新兵们陆续上车，他也向客车走去，她不能再躲在暗处了，她得让他看看自己，她向他小跑过去，她的心跳随着距离的缩短一点点加剧。即将进入他视线时，她又忽然恢复了平时矜持的步态，她甚至不向他所在的方向张望，昂着头缓缓走过他身边。她没正眼看他，但她的所有余光都在他身上。他看见了她，他没想到在即将走出家乡时会碰见邻居，碰见同一个锅庄的人，他内心的伤感在看见她时全部暴露出来，他显得惊喜，他想和她打招呼，说点什么，他把笑都堆上了脸，却看见她高昂着头，他这才意识到碰见的是杜友泽家里的人，是杜兰，一个高傲和不屑的少女，他收住笑，目睹她走向远处。杜兰悬着心走过那一段路时，她一直命令自己将头低下来，不经意地看看他，她相信那样他们会说上话，一旦说上话，她会把一个少女的心事全部讲给他。她没法低下头，她已习惯这种高傲的方式，她的身体不受思想控制。走过了那一段路后，全身都松懈下来，身体中有一些东西在劈劈啪啪地坍塌。她躲到暗处，她望着客车，鼻子猛一酸，眼泪就让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无法看见罗绒坐在哪扇车窗边，模糊的视线中只有无数的手在晃动，并渐渐远去。她抬起头，不让眼泪掉出来。有时候杜兰恨透了父亲，在她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总在吵架，动不动就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砸了。父亲嫌母亲粗糙，不像一个女人，母亲嫌父亲脾气怪，孤僻冷傲。在杜兰六岁时，两人终于离了婚，离异后母亲远走外省，杜兰就随父亲一起生活。父亲一直把她当一个高贵的公主带着，不让她和别的伙伴玩，他说那些孩子会带坏她，教她不好的东西。假期里，父亲去上班了，就将她锁在家里。父亲说没事别跑出去，小心坏人抓了去把心脏和眼睛掏走。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她想全世界都是坏人。后来他们迁入锅庄生活。康定的锅庄原是茶马互市的驿站，一色的木板镌花房，每个锅庄都有青石板铺就的院子，藏地的驮队和汉地的茶商汇集于此，进行各种交易。解放之后这些锅庄大都作了居民房，昔日的穷苦人迁入锅庄，承担起去没通路的区乡驮运粮食和生活用品的工作，康定人习惯上还把他们称着驮脚娃。父亲是医生，他在锅庄里分得的住房是昔日锅庄主的寝室，不仅宽大，二楼之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处在锅庄的中央，居高临下地向着太阳。来锅庄第一天，正遇上驮队归来，马都聚在院里，那时候杜兰只七岁，她站在开满鲜花的阳台上，看着又高又大的马匹，父亲拍着她幼小的肩告诉她，他们是一群粗人。她学会和习惯了讨厌他们粗野说笑、大口喝酒，特别是他们赶着马，悠然自得地跟在马屁股后面时，她讨厌他们那种自得的神情，更讨厌和主人有着同一秉性的马。驮脚归来，进锅庄时马也掩不住轻松回家的喜悦，纷纷扬蹄昂脖，的的得得地冲进院坝，吓得杜兰总惊叫着躲开。她习惯了一个人呆着，不和锅庄里同龄的孩子玩，她独自坐在家里，一遍遍翻看父亲买的小人书。孩子们玩耍的声音像一群小鸟的鸣叫，从雕花的木质小窗传进来，每一声都啄击着她的心，她关上窗户，捂住耳朵，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讨厌他们无知的欢笑。她从小就知道她和他们不太一样，他们是驮脚娃的孩子，而她是医生的女儿。年龄日益增长，她的孤独也日渐加深，她发现父亲给她的生活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当她较为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没办法走出这些成为日常习惯的圈了。进入高三学习时，她的身体逐渐成熟，她开始朦胧而模糊地想象男人，她这样一个娇柔的少女，对身边的男生没一点兴趣，他们和她一样，单薄而高傲，她甚至没把这些男孩当成一个男性的群体，她对男人的想象因此无法具体，她常常陷入一片虚空中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高三将毕业时，她放学回家，刚刚踏进锅庄大门，就听见身后有马匹奔来，回头去看，已不及躲了，马匹卸了驮子，轻松而欢快地奔向院里。她惊叫了一声，紧贴着墙边吓傻了。马从她身边一一走过，躺到院子里翻滚，身上不断有蒸发的汗水形成的白气升起来。马屁股后照例跟着驮脚娃，他们像马群一样对她熟视无睹，倒是走在最后的罗绒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没事吧？”他看着她惨白的脸说。她慌乱地摇摇头，她嗅到了他特有的隆重的荒野和男人的气息。她看着他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睛有一种让万物都会为之震颤的威严，她低下头，匆匆避开他。惊悸过后她却没法静下心来，男人的模样在她内心开始具体和形象了。她发现了父亲的偏见，她不再像儿时那样对锅庄的其它住户另眼相看，不再对他们产生厌恶，有时候她想走下楼去，参加他们单纯的游戏，体味成长的快乐，体味锅庄大院的种种温情和关怀，她却没法迈出脚步，她早已习惯一个人呆着，习惯高傲地昂着头从他们之间穿过。她同时发现，这些年里，自己和父亲已成为锅庄里的异类，特别是父亲，做啥事都会让锅庄里的人笑话。父亲喜欢养花，在平台上种下了无数的花，什么仙客来、兰草、君子兰、牡丹这些不太普及和常见的花应有尽有，也少不了康定人喜爱的几乎家家都有的海棠、金边莲、灯盏凹、喇嘛黄。锅庄里的人也爱种花，但不过是阳台里放几盆，有后院的，任花在后园自由生长，平时浇个水，翻个盆都非常自然，像生活中其它的事一样平凡和普通。但父亲却不同，每个早晨和下午，他会定时定量地浇水、施肥、剪枝，父亲侍弄花的神情特别小心，像手术台上一样专注。父亲还养着一缸金鱼，他养金鱼和侍弄花如出一辙，换水、投食都定时定量，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一点。父亲也习惯高昂着头走路，不和锅庄的人搭腔，遇上热心人给他打招呼时，他最多微微点点头，像点头的幅度再大一点都会把颈部扭断一样小心翼翼。父亲干所有的事都和大众不同，以至于锅庄里的人教育孩子时会说，你别养成杜家人的怪毛病啊。客车载着罗绒远走了，杜兰恨过了父亲又恨自己，她尾随客车出了城，她不知自己会去哪里，去干啥，她想她这样一直走下去，就会再见罗绒，她不停地走，脚软了，肚饿了，天也渐渐黑下来，她经受不了疲劳、饥饿和对黑暗的恐惧，她只能回头向家里走，她想她是一个没用的人，一点用也没有。晚上十点，杜兰回到家里，见父亲沉闷地等着她，父亲很生气，但没问她去了哪里。父亲唬着脸说：“饭菜都在厨房里，你热热吃。”杜兰用开水泡饭，吃了，想回寝室，父亲说：“怎么了？你脸色特别不好。”杜兰只是摇头，有了些泪意，她强忍着，她怎么能把心里的事讲给父亲听呢，他要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只为罗绒，只为一个驮脚娃，只为一个对方毫不知情的汉子，不知要怎样伤心。也许会揍她，也许会像儿时那样整天将她锁在屋里。父亲这时缓和了脸色，捧起一个盒子递给她说：“你幺爸给你寄的鸽哨来了，你收好它。”她这才想起一天没照管过鸽子，她接了盒子，忙去阳台上看时，鸽笼已经关好，鸽子咕咕叫着，她想现在要鸽哨来干啥呢，鸽哨声是让罗绒听的，罗绒走了，这些鸽哨就失去了意义。回到寝室，打开盒子，十二只鸽哨整齐地排列着，她想云南是个怎样的地方呢？离康定有多远？她不清楚，把地理课本找出来，翻到云南那一章，仔细地看过一遍，她又想起那个罗绒和她说话不久后的早晨，她还躺在床上，听见院坝里的马蹄声和吆喝声，她想是不是罗绒要出门驮脚了，她爬起来，透过木质方格小窗看着院子，她看见他们在整理马鞍，罗绒抱着生活用品放到马背上。当她确定了罗绒要走时，她想她再也见不着他了，那一刻的情绪和今天一早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她怕极了，忙穿衣起床，想去看他最后一眼。站上平台，她发现马站满了院子，罗绒正在马丛中，怎么办呢，她犹豫着，她最怕马，但不下楼罗绒不会注意她，他这时候正埋头搬起马蹄，检查一遍马蹄铁是否钉好。他驮脚的同伴都准备好站到院中了，她知道他们即将出发，她的脑袋里瞬间空空荡荡，她奔跑着冲下楼去，一步踏入了马群。马似乎也知道她是杜家的人，不受欢迎的人，不安地躁动起来，那匹充帅整个马队的头骡甩了甩脑袋，想奔过来，直接把她踏在蹄下，好在罗绒冲了过来，他勒住头骡的缰绳，在它的脖子上拍了拍，头骡安静了，马群也跟着安静了。罗绒盯着她，她也看着罗绒，罗绒说：“你咋闯到马群里来了，这骡子不但会踢人，还会咬人。”杜兰想这是他第二次跟她说话，这是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她想让自己的眼神柔情一些，想回答罗绒的话，那样他们可以说得更多，但她知道这一刻她的眼神不但没半点柔情，反而充满挑衅。她为自己冷硬的眼神懊恼透顶，她看见罗绒已经沉下脸来，就为躲开自己的眼神，她匆匆走过马群，去了厕所，她在厕所里听见马群远去，马勃子下的铜铃声和驮脚娃们吆喝马群的声音越来越小。马去院空，她站在静静的院子里，惊异地发现自己不再害怕那些马群，但她并没因此而高兴，她想罗绒走了，她再也不能看见他。那些天，她失魂落魄，连心爱的鸽子也懒得去搭理，吃饭时，刨一口进嘴里，竟然忘了咀嚼，大部份时间她呆在自己的寝室里，桌上放着摊开的日记，日记本上只有一句话：罗绒走了！罗绒走了她不知还该写些什么，然后就到了五天后的下午，她听见马蹄的的得得的声音，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心像鸽子一样飞上了蓝色的天空，她匆匆锁上笔记本冲下楼去，马同样站满了院子，罗绒忙着给马下鞍子，下了鞍的马躺在地上蹭背部的痒。她站在马群中，她发现罗绒抬起头来时吃了一惊，罗绒担心她的安危，随时准备阻止那匹头骡，而她却正站在头骡的边上，更让罗绒吃惊的是头骡现在非常安静，扭过头咬脖子上的痒。罗绒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发现自己的眼神又充满挑衅，还是为了回避自己挑衅的眼神，她低下了头，穿过院子，躲在厕所里笑，她知道马群为啥不再躁动，马群嗅到了她喜欢罗绒的气息，喜欢一个人就会有那个人的气息，但是罗绒对此一无所知，全世界的人对此也一无所知。那一次之后，听见马队出发的声音，她已经很安定了，不再为见不着罗绒而慌乱，她只是撑起身体，看看罗绒和马队远去的背影。这个晚上杜兰忆起了曾经的感受，她想参军不过是时间更长一些，去云南不过是距离更远一些，她从抽屉里摸出笔记本，她在笔记本上慎重地写下：一天！现在她天天都有写的了，她会记录这些天数，直到再见着他。她把笔记本和鸽哨一同放进抽屉，她想她得在罗绒回来的那一天才会将这些鸽哨系在鸽子腿上，让鸽哨响彻康定的天空。一夜都是凌乱的梦，老在重复一件事。梦中罗绒穿了一身军装回到锅庄，那时候她在平台上，罗绒对她招着手，罗绒说你不是一直盼我回来吗，我回来了，再不走。她蹦跳着跑下楼去，梦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响，到了院里却又没见到罗绒，她四处寻找，大声呼喊，仍不见他的踪影，她想这不过是一个梦，哪来罗绒，正黯然神伤时，马匹的的得得地踏进了院子，那匹头骡对着她笑，所有的马都对着她笑，她想马知道自己的心事，罗绒一定就跟在马的后面。马比平时多了许多，老也走不完，马没走完她就醒了，叹着气，静夜中整个锅庄没一点声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木质镌花的方窗冷冷地映照在写字台上。这个朦胧的景象让她想起了一个朦胧的黄昏，父亲让她去买盐，踏出锅庄，黄昏中整个康定都显得虚幻和抽象，一切都呈现出黯淡的色调。在那爿小小的代销店里，她提着一斤盐，出门就看见罗绒的背影，他手提一根马鞭急匆匆地走着。她忘记了父亲还等着盐炒菜，她尾随罗绒，跟他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北门广场，她隐到看台后，忽然发现那些看台的阴影里还藏着不少人，他们专注地看着罗绒，她也看着罗绒。罗绒来到空无一人的广场中央，大声喊着，出来啊，你们这些甭种。她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打架呢，两条街的人，两个方位的人相互斗气打架，这样的事在康定时有发生，但罗绒竟然没叫帮手，只身来到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她听见罗绒又叫了一声，黑暗中那些躲着的人听见他的叫声，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他看见。她发现罗绒此时的处境极度危险，她有了一种冲动，想冲过去，告诉他他们都躲在暗处，但她的脚没一点自信，无法迈出小小的一步，她又想大声叫他，张开嘴，她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暴力和血腥的打架，她的心缩成了一团，怎么可能在这种场合大声喊一个男人呢。她再一次恨透了自己的父亲。罗绒还站在广场中央大声叫喊，他越来越气愤，跺着脚，像吹胀的气球，随时都会爆裂。天越来越黑，罗绒在广场上傲然站着的身影只剩一个剪影似的轮廓了，正是在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危险像决堤的水倾泻而下，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石块雨点一样掷向他，掷完石块，他们发一声喊，老鼠一样四处跳窜，瞬间不见了踪影。她担心他的安危，她想去看看他，但她的双腿极度软弱，抖个不停。她听见他大声笑起来，他为他们的胆小如鼠而开怀大笑，他用马鞭狠狠地抽了抽广场的土地，大踏步向广场门走去，他和她越来越近，她看见他的头在流血，血淌过脸颊，像一条河流的源头。她又远远地尾随着他走，一直走到河边，他捧起折多河水，将脸上的血一一洗掉，她站在护栏边，看他蹲着的样子，她心里痛极了。父亲曾说他们像牛一样，她也想他们像牛一样，只会用蛮力解决问题。但现在她为他骄傲，他具备一个男人的英勇气概，而那些躲在暗处的男人，他们全失了男人的勇气，不如她这样一个骄弱的女人。清晨，她又听见了马队出发的声音，她撑起身体，看着马队远去，她模糊地感觉到，罗绒还跟在马后面。中午，父亲回来说工作的事又给卡住了，得再等一段时间。她现在没心情去想当护士的事，她觉得父亲是一个彻底的冷血动物，察觉不了自己女儿的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大事，父亲只关心他的花，他的金鱼，作为他的女儿，她是他的，像他的花和鱼一样，她这样想。一本笔记本写满了，第二本也写了数页。翻开笔记本，已经有近二百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杜兰感觉时间还是太慢。这二百天里，锅庄里发生了多少事啊，但那些都与她无关，她只关注着诺大的云南，虚无飘渺的云南。有几次她截住噶玛泽登，她说你大哥呢。噶玛泽登晃着脑袋说，在云南。别的再问不出来，她失望地任噶玛泽登跑开，自己回到寝室，慢慢翻开笔记本。父亲一如往昔，浇花，给鱼换水，把每一件事做到最细致的地方，然后去上班。父亲所有的日子其实就是一天的日子，没任何变化。杜兰觉得自己的日子也是一天的日子，这些同样的日子会在一页页翻动的笔记本中悄然而逝，她将这样缓慢衰老，等到脸上布满皱纹，再见罗绒。她不敢往下想，她极不安心地希望这一切都不可能，罗绒不过去几年，几年时间里，她会更成熟，更美丽。早晨，站在镜子前，她会仔细在面部寻找，生怕脸上有了皱纹，她想她才十九岁呢，就急着找皱纹了，她在镜前忍不住笑起来。如果没有这个下午，一切该多好。父亲中午回家，为她领来了洁白的护士制服，父亲说这两天正在人事局办手续，再等一两天，她就可以穿着白大褂去医院上班了。穿白大褂上班是杜兰儿时的梦想，那时候父亲带她去医院，看着忙碌的护士，她可以静静呆一下午，她仔细看着护士们分发药片，提着液瓶去打点滴，护士们是一个洁白的世界，像下雪的天一样凝聚了她所有的梦想。现在她细心地审视自己，拿着护士服，除了瞬间的惊喜，她所有关注的目标又回到罗绒身上，她想她是真变了，她长大了，她会爱一个人了。父亲去上班后她又坐到窗口，翻开笔记本，她发了一小会儿呆，还没写下一个字时，就听见有哭声传来，最初她没在意，还想着遥远的云南，但她渐渐听出那哭声来自麦朵，来自罗绒的母亲，其间还夹杂了噶玛泽登稚嫩而压抑的哭泣。她撑起身体，看见罗绒的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有几个穿军装的干部站在门前，将一块金色的小牌钉到门上。杜兰的心猛然空了，她下了楼，她想去罗绒家门前看看，但她还是逃脱不了长久以来孤独的习惯，她仅仅装着小解穿越了院子，然后再回屋里，站在窗前，她的心怦怦地跳动，她只能等待。大概一个小时后，部队的干部走了，有晒太阳的人坐回院里，他们在谈论罗绒，他们说可惜了，一个好小伙，去的时候活蹦乱跳，现在，只送回一个小小的大理石盒子。断断续续的谈话让杜兰听了个大概，罗绒在边境巡逻时遇上了武装贩毒团伙，不幸中弹身亡。像很久以前就知道有这样的结局，这个消息反而让她镇定自若，是几时预见到这个结局的呢，那一次送他去参军？更早一些时候目睹他去驮脚？每一次他要离开，她就预见到这个结局了。杜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变轻，她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她去街上买了许多菜，路过罗绒家门前时她看见门上的小牌，那个金色的小牌上写着光荣之家，这牌子让她莫明地骄傲，然后她就回了屋，做了满满一桌菜。父亲回来时，惊异地盯着菜看了一会儿，但父亲没有说什么，他们默默坐下吃饭。父亲吃过饭，给金鱼喂了食，就拿着半导体收音机进了寝室。杜兰收拾完碗筷，临回寝室时，她推开父亲的门看了看，父亲坐在竹藤椅上，微闭着双眼养神，父亲越来越呈现出老相了，她心痛地想，轻轻关了门，回到寝室。天越来越黑，打开抽屉，她把鸽哨拿出来，她把鸽哨全系在鸽腿上，她连鸽笼门也没有关。夜继续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仍在变轻，她想她再不用怕自己有皱纹了，她会定格在这张年青的面孔上，暗黄的灯光下她微微笑起来，她给自己选了一套漂亮的衣服换上，把自己打扮完后，她短暂地回忆了一下罗绒给她说过的两句话。“没事吧？”罗绒说。“你咋闯到马群里来了，这骡子不但会踢人，还会咬人。”这是罗绒给她讲过的最长的话。她再一次嗅到了荒野和男人的气息，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她把所有笔记本抱在怀里，跨出门，把门轻轻关上。早晨，第一缕阳光穿透云雾时，康定的天空中有十二只鸽子开始飞翔，呜呜的鸽哨声响彻了整个康定，街上忙碌的人们都抬起头来，在天空中寻找鸽子，他们同时发现，四个男人抬着一具尸体正穿越大街，尸体是下桥折多河里发现的，他们用绳索将尸体捞起来，有人认出死者是罗家锅庄的杜兰，他们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锅庄的人，锅庄里，四个驮脚娃找来一扇破旧的门板和一张白布，面色沉重地抬着她穿越大街，听见鸽哨声，他们也都抬起头来，他们说这是谁家的鸽子啊，让康定的早晨显得格外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