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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帮我找到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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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00:10:5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你能帮我找到那个人吗











   阳台上缺少掉的那块围栏像是整齐地从那个位置裁剪掉的,下面盆景里的花草生长倒很茂盛,与此相反,地面上的草皮塌扁枯死的部分遮盖上了一块白布,其余的地方清理得就很干净,连带那面破裂掉的窗户也被白色的窗帘挡住,我仔细找过,连角落也找不到什么,只有最为细小的玻璃茬子,还不知道是不是这次的成果——总之,此地已经回到了起点。我和其他几个人,有这里的街坊,警察,和律师,都在屋里屋外抽了烟,那些我从没见过的人没有和我说过话,他们来了以后看了看现场,都面色凝重,但不是悲伤,也没有流露出恶感,只是来确认某个事实,这里的女人死了,然后顺势就离开了,我想,我和另外那几个颇有同情心的人士看法一致,那天,她和往常一样,背靠着那排严重坏损的栏杆,然后随着断裂的部分一起摔了下来,三层楼,不是很高,可她是头先着的地。我们把头抬起来,看了看三层的阳台,于是她又从上面摔下来一次,我想她当时没有立即死,现场有其他的证据,说不准是呼救没有用,当时——非常可惜的是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她的家里没有人(保姆在周末休假,两个孩子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家游乐场里待了一个白天,这全部记录在案),我们一家都不在(他的孩子奇迹般的去上学了),还有这位先生(他指的我),彼时他和两个孩子距离这里十公里之远,我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很遗憾,但我们没有责任。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同盟者认可了他,他就高兴得停不下来了,既然呼救没有用,我猜想她曾经试图采取自救的方式,血迹就只有两个去向,门口的血迹较多,因为一开始她还有足够的血可以流(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知道我冲他笑了笑吗?),可是因为门锁着,而她没有钥匙,只能徒劳无功的返回她摔下的地方,我还记得那时血迹表现的非常凌乱,脑震荡使她步态蹒跚,随时都会休克,但她没有放弃,人在死前(他突然变得激动和严肃起来,这个老傻瓜)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好比她的求生欲望,那碎掉的窗玻璃就是证据,她扔过去鞋子和身边可以拣到的石头,她想从窗口进到屋里打电话但是,我们能看到的血迹只到离窗口几步的地方,她就死了。

    我受理整理她东西的时候,在她的梳妆台的抽屉里看到了一叠相册,她的大女儿拉着妹妹的手走上了楼梯,站在门口看着我,我把相册放在腿上,关上了抽屉,我要她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到楼下去等我,我打电话叫车,然后走到阳台上,站在断裂开的护栏前面,翻开那本相册看,相册大概有一百来页,每页四张相片,也有两张的,对称在一起,全部是她和她认识的人,大部分是她,有些人我也是头次看到,可看起来和她也满亲密的。其中有一张全家福特意放大了些,单独放在一页里,是我过去见她展示过的:她坐在最前排,她的父亲站立,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可他不够高,所以姿态显得不够自然,眼睛向下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母亲站在父亲身边,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自己的丈夫,另一个比她当时要大一些的一个男孩没有和他们挨得很近,使照片的构图分裂成了两半,一个倒三角,和一个阿拉伯数字“1”。他没有完全把头抬起来,镜头几乎没有照顾到他的眼睛,我猜测这个男孩是她的兄弟,可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她提起过有一个兄弟,那时就没有,她给我照片看,她就当那个人不存在似的,对她来说这张照片代表的只是她记忆里父亲最后的形象,“有天他离开家,就再没回来过。”然后是,我们的照片,这里还要再作出一次分门别类,因为大部分的我们,都只是他和她在一起拍的。他和她站在一家加油站旁边。她坐在他摩托车的后面。在屋子里,她露出了二十颗牙齿,他在后面捂住她的眼睛,我想画面一角的那条腿应该是我的。婚纱照,和那张全家福同样的尺寸,相册里只有这么两张起到分水岭的作用,将她的生活划分成了不同时期。他发胖的过程,我十年前的样子(从别人的相册里看到自己总觉得有些奇怪),还有她穿着水蓝色的连衣裙,那个难以琢磨断断续续的梦,原来她是真的穿过的。可怜的是她只能一个人幸福地笑着。他的身影逐渐地脱离了她的相册,很少再有他的摄像,他在制造他的不在场证据。不过还是会有一些例外,有张照片放在最后的几页里,看状况是最近拍的,他和她的妻子站在一家宾馆前面,靠在一起,手相互握着,她带着一顶洋帽,他让阳光直晒着眼睛,几乎全闭上了,可他露出了笑容,一个真挚的满意的笑容。我却被另外一个发现吸引住了,在他身边的女人身上,意外的是,我看到了他的妻子在这个房间里,神情恍惚,不知该做什么,戴着一副苍白的面具——实际上那就是她的脸,照片提前洗印出来了那相同的憔悴。

    动物园是这本相册旅程的最后一站。尽管她的脸颊离镜头相当的近,但在那张优美的近焦相片中她也只占据三分之一的空间,模糊掉的空间变得那么大,使拍摄者本身感到一种坠落中眩晕的感觉。她轻启的嘴唇,定格在最后饱满的,张开的姿势。她没有发出的声音,嘴型略微带有的温存笑意。这些固定的画面都在我的脑里流动起来,她还是鲜活如初。她要停下来,我只好跟着她停下来,她在东张西望,而我看着她,看到阳光雕刻出她的身形,冬天的尾声也许就在几片缩小的影子上拉上了帷幕,云层拉近了阴影,先前充足的光照烘托出的愉悦的气氛也在消失,可她还是把手支了起来,用手心抵挡那片消失中的光芒刺入眼睛,小心翼翼的低下头,露出她耳根处的一枚指纹大小,像是烫伤的红色斑点。这时太阳完全被飘动的云层所遮盖,她抬起脸看着我,为了缓和那之前的沉默微笑起来。“孩子们都不听话,但是做母亲的总会找出她们的可爱之处,这是我们的弱点。”她这样说完。又回过头问我,“你做爸爸了吗?”我说没有,也不想她继续问下去,堵住下面的话题,我有没有结婚,或者叫我讲讲其他女人一类的可能。可是也没有,她转过头看着前面,想的依然是她自己:“她们不喜欢爸爸,她们不提他,忘了他,她们越长越大,所以现在他可以不存在了,没有抱怨,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比任何咒骂都可怕,我觉得这样下去,十年,也许用不了十年,”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会忘记他的样子,他不存在了或者说,是我和女儿们离开了他的生活,是我们消失了,而他的世界完完整整。”接下去她说了什么我已经没在听了,她逆着光,温润的阳光透过她脸庞的边缘变得锋利,她的嘴型在有条理地变化,有时语速加快,可能是因为说的话无关紧要,有时语速又会放慢,慢到需要你来猜测她是不是在等着你的回答。“你喜欢她吗?”我愣了一下,她经常就这么一下子跳到别的话题,“谁?”她笑了笑,闪着愉悦的光的眼睛落在我的视线里,然后是她的鼻翼和下面显现出来的一小排牙齿,她这下是认真了起来,她看着我,专注地回答我,“是我的小女儿。”


    那个星期六万里晴空,与她漫不经心的谈话,还有和两个女孩玩耍的间隙,我总是不经意的在这家不大的动物园里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一件宽大的灰色外套,内里是红底黑条格的法兰绒衬衫。孤身一人。身后的胖男人在下个路口拐弯了。而他坐在广场上吃甜食时,有个老人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们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他走去了喷水池的方向,老人在原地看着他走远,还有那几只鸽子,老人的手插在兜里,他把帽沿压低了些,看着鸽子飞起来,手掏出来,拿出一袋鸽子食,不声不响地放在椅子上,然后重新将手插进兜里,径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整个过程从容有序。这倒不是什么好现象。我到了售货亭那里给小家伙们买冰激凌,恰好小男孩从犀牛馆的通道里走过去,他走到楼梯前面的时候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然后迟疑不定地四下探望,感觉没有人特别留意,才决定往上走,随后消失在一段白墙后面,几秒钟后在楼梯交叉的地方我才又看到他,他手扶着栏杆,慢吞吞地用脚尖点地,踩实台阶才跟上另一只脚向上攀登,楼梯另一面的隔版档住了他的脸,只有两圈黑黄的脚踝以及咖啡色的平底鞋在白色的阶梯上缓慢地移动,最后这也隐没在了楼梯与楼层的对接处,不过没过多久,楼层上面露出了他圆圆的脑壳,然后是他的两条细胳膊。他在楼顶上走了一圈,站在有护栏的那一边,在那里其实他能俯瞰到的也只有楼下我们这些普通的游客。

    稍加留意的话,相册里出现过为数不少的护栏,有家公路餐厅的,有一座桥上的,有一张照片是她在骑摩托,背景是路中央有隔离带的一条马路,只不过栏杆被景深模糊成了一长串白色。灰色的是堤坝,扶手上到处长满了霉斑,我们的房子离河堤不远,骑车的话用不了半个钟头,他把机车停在操控室旁边,他还坐在上面,手里抱着头盔,转过脸面对镜头笑着,她也出现在镜头里,我想镜头后面的人就是我,不过我不能保证,但我知道我们在那里用掉了不少胶卷,她喜欢照相,她很漂亮,我也愿意给她照。她的身后就是围栏,但她刻意没去贴近,因为水气会影响镜头。


    倚靠坝台的护栏,他的前胸靠在栏杆上,将视线投注在河水流经岩石冲起的水花上面,他说着话,若无其事地就抚摸着腹部,掌盘隔着衣服,你以为他只是把手放在那里,或者轻柔的将手放在谁的脸上——如若不是,便是隐隐在减缓里面的痛楚。我看着他的肚子,感觉牙根快要酸倒了,那种短暂的想要背叛他的感觉我是永远不会让他知道的,毕竟大多数时间我都喜欢他,愿意和他在一起,只是个别的时间里,这都被我隐藏得极为隐秘——我必须让自己知道他有罪,我在盯视着自己即将死去的猎物,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也许还需要旁敲侧击地准备出一面镜子,可以让他提前看到自己的尸体和发臭的伤口。我的确曾有过想象他突然死亡的情景,我又哭又笑。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可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是从第一次他在我的脑子里从楼上被人推下去,然后被蜂拥而来的小流氓砍死和我为他报仇,我活着,而且替他活下去开始。我就日益萎缩成了一个小东西,在他的影子下面。铁笼的影子下面,那个小东西死了,死相很难看,肚子上一块皱巴巴的伤口,血在变黑,我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小东西会让我想到他,每次看到什么家伙的肚子上开了个口子我就会想到他,就好象是他的肚子上开过一个口子,一个从没发生过的可怕想象。他站在坝上在水流溅到他脚趾的位置,摸着自己的肚子,嘴巴似乎在不停蠕动,我要听他说话,越来越近,我能听到一点儿,因为距离那时候太久了,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点,只是我知道他从来没有那样在乎过一个女人,他不说任何女人的坏话,因为她们不重要,可他现在开始埋怨她,这是怎么回事?他想她很怪,一大堆的怪注意,他要担心被他打过的人去找她的麻烦,还有其他的事,他想快点儿,但又会踌躇不前。我没有插话,我知道他肯定想听我说点什么的,但我一直在玩手里的那几条蚯蚓,他有时拉回钓钩,看着我,我把蚯蚓放到他的钩子上,然后也看看他,直到他不再好奇,而是开始有些生气,我才给了他一个笑脸,让他安静一会儿。

    我低头把目光左右晃了晃,笼子里的小动物不知道死在那里几天了,它撕开的肚子被苍蝇当成了卵巢,我向前一靠近,它周身的黑色就变成一块涌起的小黑云盘旋到空中,振翅声时隐时密地预示着相互擦身飞行的方向,我感觉这不太好,我想到他,相似的部位让我觉得很难受,它误打误撞进入了这间不属于它的笼子,受了伤,即将死了,在它找出路的时候,死在了如今的位置,它渐渐虚弱直到用尽力气尾巴还在抖动的画面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想到这些,我只能设法让走近笼子的两个姐妹去了对面。我无法阻止她看到尸骸,她走近了两步想要把那团模糊的东西看清楚,然后她弯腰的动作就停在那里,鼻子耸立着,使得眼皮也向上撑开,她用手抓紧了胸口的衣服,瞳仁微微地为视线当中出现的秽物感觉到的奇异发出了光。她向后挪动脚步,倒退着小步走,步趋随后加大,走到了两个女孩儿的后面,她的躯体是她们的两倍,她把手放上她们的头顶,像是依托两件拐杖,然而两个女儿向外躲避的样子使她看起来只能像是无依无靠的老妪那样摇晃了一下身体,随后站得笔直,将围绕在肩口随便搭上的披肩随意地也更为想要往悦目的方向拉开了一些,随之我看见的,披肩下面显露出的枯槁的线条连接到她的锁骨,和上面,她颈项处如同男人喉结一样突出的喉管。这些都使我感觉她的身体还是属于一个缺乏营养的女孩儿的。我看到她躺在一块铺着白床单的长桌上,正是我们过去在山里那间房子前面摆的那面桌子,她浑身湿透,头发微卷,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滴上了桌布,在她身体周边的桌布已经被水浸湿了,她平躺在那上面,面容安详地像是一种熟睡的狍子,我侧耳去听她的呼吸声,我没有听到,必须靠得更近一些,把头伏在她的鼻尖上,可最先我只是闻到她身上有股水的潮味儿,还有森林腐烂的泥土味道,她的皮肤被浸得惨白,配合那些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她的脸色像是一块翡翠。远处传来的风声,很像堵住耳朵听到的那种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在极为安静时,还能听到的虫子的低鸣,以及草生长发出的咝咝声。他站在大堤上,抚摩着逐渐占据我眼睛的腹部,一只无名动物致命的腹部伤疮,串联出的一把多环节的钥匙,搅动起精密亮堂的齿轮,使雷同的情景一再浮现。她躺在床上,在大家的围拢下。我又在否定这个意象,应该是那张有着白色桌布的方桌上面,她孤身一人,头发笔直地朝分散开,姿势依然保持着和之前的一致。我走进了那间黑色的屋子,靠近她,圆环状的光线也在随着我的步伐和视线移动,我看到她的脚,然后是光洁的脚脖子,在她的肚子上盖着一块叠起来的床单,那下面鼓胀地遮盖起了什么东西不想让人发现,手在她身体的两侧,她的戒指摘在了手的旁边,我的视线继续向前推进,看到了她外露的脖颈,柔和的光线使她的脖颈惊人的美丽,战胜了所有女人粗俗的裸露。我抬起头来,眼皮不自觉的已在打颤,我无法抑制接下来看到她面孔的期待,那种好奇的感觉很奇特,就好象我窥探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即将死去的面容。门从里面打开,在白色的屋子外面,种植得过分密集的树林,不具备我去过的那家养在玻璃罩子下面的树林所有的居高临下的看待自然的态度,我拨开了被雨水打弯的草枝子,看到她躺在一层树叶上面,双手合在胸前,穿着白色的居家服,光着脚,闭着眼睛,她的嘴巴像是含着半颗樱桃似的张开了一点儿,嘴里面黑漆漆的,我走近她,那里面的黑暗就将我吸了进去。



    水蓝色的连衣裙垂落在草坪上面,在后腰的位置有个奇葩似的白色蝴蝶结,膨胀的群摆像是撑起的一把伞,她蹲在那里,我能看到她耳后洒亮的小绒毛,还有高颧骨、长睫毛,面向着强烈的阳光,我惊讶地说出了她的名字,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爬动起来的时候,发现身子僵硬得厉害,膝盖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像是绑着铅块儿,我爬到她的身边,已经有二分之一的面部,既整个侧面进入了我的视线,然而她闭紧的嘴,期许什么而显得欢快的眼睛,依然自顾自地朝着她的前方拉拽,随同她的视线,我的眼前在穿越了那小片灌木丛以后,出现了一个布置在修剪过的草坪上的长型方桌,而它的背面还有一座被林木遮掩得十分巧妙的木头房子。

    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对着她的耳朵讲,也足够她听清自己的名字,但她倒是没有丝毫察觉。只顾着摘起地上的野花,戴在自己的头上,然后笑容满面地看了看天,紧接着急促地撇了下嘴,把头上的花草向下扫落,只留下一小块腐烂的叶片在少女阴晴不定的的脸上,那片类似漆皮的叶子紧皱地附着在她左边的面颊,她用手利落地将它擦掉,将手上粘到的树林里的潮味儿抹在伸手可及的树皮上面,顺手拣起了放在草地上的金属水壶,起身的那一刻我听到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而且越来越近,最近处我都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可是来人的身影却没见着,我双脚顺着一边,软哒哒地挨靠着地面,像是从照片上走下来那样,她的裙摆在向前摆荡,这四周,细长的草丝穿插在布满伤疤的脚踝间向着她的裙里探望。直到她走向那个长型方桌,在方桌的两侧才着手准备出两个面对面坐着的男人,接着我看清了他们的脸。其中相貌不错的男人一说话就有摸鼻子的习惯,过去他也是常这么摸鼻子的,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吓人的画面——这样尖挺的鼻子被撞碎了就不好看了。他的告别仪式我没能参加,毕竟多年未见,而且也没听说她要去,我们能说上话大概只是因为有她在场,有关他脱离视野的这些年,我听说的也只是他仕途极好,但是死得太早了这些别人哪里传过来的老掉牙的消息。现在他坐在那里,好端端的,依然年轻而富有魅力,这让我觉得这样好的身体几年以后进到棺材里,未免可怜了些。况且,那双眼睛发亮的部分,还让我想到了锁孔背面看到的亮光,那一小点微光随着你对他企图的迫近不断扩张,最后完整地包裹住她款款移动的裙摆,还有他好看的八颗牙齿,这个美貌的男人叫我相信什么东西都会被砰地一下解决掉。已经不能再让我生气了。他的朋友把头回过来,双下巴跨过椅背的上沿,回身架起胳膊把手伸向了她的手,抓住,然后拿起来摇了摇,分开以后,她亲密地在他的胖脸上捏了一把,让他们的眼睛随着她转,走到两个人都要转过脸才能看到她的位置,在那里停下来,举起她的裙角给他们看她自己学服装杂志上编织的蕾丝花边。听到他说的什么俏皮话,胖子高声笑了起来,肥白的脖颈随着那频率乱颤,两只粗大的手臂艰难地从靠背中间的空挡钻了出来,背在后面,手指互相敲打,或是像弹琴键一般地敲打着木料。这时他已经从对面站起来,要去接她手里的水壶,经她拒绝他也没有坐下,而是更殷勤地绕过桌子,和她周旋了一会儿,直到她倒满每个杯子,他才愉快的放弃了这次追逐,与他的同伴坐到了一起,这样也满好,现在他可以抬起眼皮看着她又尖又翘、可爱的小下巴了。

    我害怕过不了一会儿将要目睹可能发生的事情,还好这层疑虑因他的到来打消了,他带着一个姑娘和那个叫巴图的蒙古人从农场回来,刚才他们可能干了点儿农活,可能还干了点儿别的事情,这么说的原因是那个姑娘和他款式同样的衬衣擦得很脏,所以那应该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事情必然发生的十分迅疾,就像所有类似的女孩会在他身上找到的一样,快,更快,最重要的是两者瞬间的默契迸发出的火花,虽然时间不会太长,但这已十分值得注意了。黏附的干草丝从他的衣服上面不时地抖落下来,他从胳膊肘上摘下来一根,叼进自己的嘴里,神气活现地拍着那个姑娘的肩膀把她推到自己朋友的面前,“她在农场干活,我们过去见过一次。”她的脖子上有道不明显的让草靶碰伤的伤疤,她的小小的乳房和上面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在太阳下面干活,晒得很黑,可衣服下面却白净得如同新鲜的奶酪,我解开她衣服的日子应该在这之后,我们在一间废弃的马厩里,她用手轻轻捋过束在脑后的马尾辫,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我渗进眼角的汗滴,他在我以前,第一次碰她的时候,他对我说过她是讨人喜欢的,他们钻进稻草堆里,在马饲料和污浊的空气里喘气和扭动,他语气里的野蛮和兴奋想然已把我抛在一个陈旧的世界里,我只得催促着自己紧随其后地去模仿他。但结果为什么没那么好呢,我失望的不想说话,我勤勤恳恳地完成了那些应该有的步骤,她也高兴我这么做,不过我怀疑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关键是我也不想继续下去。我想着他的样子。而她这时问我在笑什么呢?我有笑吗?当然了,也不出声,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高兴吗?我对她说,我在想他讲给我说的你们的事情。她翻了下眼睛,你该不是脑子有毛病吧。她楼紧了我。你这个孩子傻到家了,你一定是瞎比较呢,这完全不同,我是说,这可能看起来是一样的,但你和他总归不是一个人,对吧。是,她说得没错,我笑得更丑了。我问她,我们还有什么没干吗?看着她,我既没有感觉内疚,也没有感到特别的难过,只是有些许乏味,或者说什么感觉也没有。如果是他,他会知道怎么把事情处理完整,不过要是我怀疑这没什么不同呢?他躺在干草堆上,感到了与我同样的空虚与无聊。我听到她在窃笑,像是一只小狐狸若隐若现地在黑暗的草枝里露出她发亮的眼睛,我过去抱住她,摸她的头发,我想睡着,可她不停地和我说话,讲割草的事,讲她从哪里来,讲她将来想去的地方,她真的有很多想法,我小声地和她说起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儿,可我不想像现在这样和任何人去分享她,我想和她就两个人就这样,是不是我喜欢上她了?这些无从谈起的话题让她感到有些无从介入的困惑,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我说,你先带她去镇里,如果你感觉她和镇里其他的人不一样,那你就是看上她了,这之后怎么做,让我再想想吧,不过肯定是要慢慢来的,哎,你知道什么是慢慢来吧?她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我枕着自己的胳膊平躺在干冷的草堆上面,想象着那个姑娘拉着一支手走在街上,那是谁的手呢?她捏了捏我的手心,知道我在异想天开,便漫不经心地留下了我记忆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是说,剩下的你只能自己看着办了。

    我看到巴图了,他放下桌上摆着的椅子,下巴上有一小撮浓密地像是绑紧的马鬓似的胡子,可现在巴图没有胡子了,因为我又见到了他,只不过我们没打招呼,我看到他,他没看到我,虽然我几乎没变,而他整个人像是重塑了一样。他想见我吗?最后,我想的是我想见他吗?我并没有停下来再多想一下,在马路对边,有些人坐在灯柱旁的台子上,也有不断的人想横穿马路过来,赶在一辆车之前,一个人先跑,然后带动起了大量的脚步不慌不忙地跟进,我有时怕撞到人,或者路过的车和行人正好挡住他,他就会不见,然后又会在几个人头或是车尾后面看到他的脸,直到他与我之间隔上商场前面花团锦簇的字型符号,这次是真的不见了,我停了一下,往那边看着,然后。我拨开草叶,桌上摆着果汁和酒,我闻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我看了看他们的脸,连原本背对我的胖子大声喘气,引起的鼻腔的振动我都能看清,审读着他们每个人的容貌,看到的脸和我记忆里的那些年轻的面孔还是不太一样的。巴图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我们一直叫不上名字的袍子,他把他的马拴在了后山,他坐下后不断讲刚才发生在那匹马身上的事,他有多恨它,有多爱它,他都要我们知道得明明白白的。其他的人摆出愉快的表情看着他说话,随后等他停顿下来再将他的话头抢断,然后纷乱不堪地攀谈,把中心放在自己身上。巴图看着大伙,笑了几声,他已有些醉意,站起来歪歪斜斜的走了,他要把马带回到马厩那边去,顺便再带些酒来。

    “还没来吗?”他脱下那件弄脏了的衬衣,赤裸着上身,坐在唯一的一把藤椅上面,他的身体出人意料的干净,平整,靠背上凸立的尖刺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密密的红印,离开椅背,不一会儿那里又会恢复原状。他把双脚挂在桌沿上,一荡一荡地实验着藤条究竟能有多弯,弯不下的时候会发出什么样奇怪的声音,或是像胖子说的没有声了,“就像是马上要干死的人。”他接着说,“你没叫他来?”

    “也许他来过,又走了,他又不知道时间,我没办法告诉他时间,连大概的也不清楚,时间总是由你们决定,但你们定了吗?没有,你们只管随时来这里捣乱,我却在这里傻等了半天。”她志气高昂地在这里狡辩,胖子和他的同伴互相眨了下眼睛,他们一起傻笑着,只有他看着她的脸,胖子和那个人是她的朋友,不算他的朋友,他没心情和他们多说话,他拿起桌上的杯子放到唇边抿了一下,那个农场女孩突然拉住他的手,让他别动,别说话,于是他整个静止住,也没说话,他只能慢慢移动眼睛,向女孩的方向看,他总要清楚她想干什么。女孩小心翼翼地把脸靠近他肩后的位置,然后迅速地用手向那里一圈,欢快地股起她的腮帮子,放出力气发出一声高叫,看着在场的人,想从他们的眼睛里收获同样的惊喜,但大家只是迷惑不解的看着她合拢在一起的手,到她说:“是甲虫,特别大的一个。”他们才发动起来,一块儿聚集到她身边来看,只有她留在对面,两手一边一支的拉扯着自己的裙子,看看他那头,看看她那头。我在她身边坐下了,没过多久胖子又要回来这里,如果被他发现的话还是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扶着桌子准备站起来,但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他看不到我的话是不是也同样摸不到,我想冒险试试看,等他走到跟前时,他把后身对准我的位置坐下来,结果和我猜想的一样,胖子坐到我的身体上,屁股顺利地发出磕在椅子上闷绝的响声,我被他穿透了,我站立着,站在他的身体上,我们彼此交叉,他曲起来的下半肢从膝盖部分向上连接着如同木桩一样直立的我的腿,我站在那上面,他的身体对我来说就像空气一样,我想对他来说我也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我能看见他们,听他们说话,而他和其他的人却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转过身子,看着他表情夸张地向她解释着他看到的东西,一边用手比画出那只甲虫的外型。


    这时他走来了,我认得那个小脑袋,那对小肩膀,他是房顶上的那个男孩儿,他从对面的街角拐过来,姐妹里的姐姐擦到他的肩膀,他回头看了她两眼,脸颊上有点儿男孩子不服气的红晕,接着他迅速地把头低下去,想快点儿走过这个地方,经过我和她的身边,他扬起头,就好象看到了什么惊奇相似的东西,他的眼睛张大着,眼角向外勾出一条有趣的细纹,他在好奇地张望她,她也注意到了对方投递来的焦灼一时的目光,然后对着这个男孩亲昵地笑了笑,他走得快起来,我跟着他的脚步看了一会,看他停在了那间有尸体的笼子边上,一只手抓住笼子,探头进去,让铁条紧紧地裹住自己的额头,前倾停止住,他的眼睛似乎还在向前俯冲。

    几棵被冰雪压弯的树枝倾倒在路旁,她小心地绕开,接近时就折断上面的一枝树岔,拿着树枝一面走,一面刮墙上的雪,露出了墙壁原本的青灰色。“我想把楼上那个面向你房间的阳台修一下,也许你能帮上忙,帮我去看些材料回来。”她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不好的预兆,声音黯然下来,“房子是老房子,我们住进来以后就在不停地重新拼凑它,几乎每件东西都经过改装或者搞得比以前还糟,那个阳台上的围栏你帮我多走几个地方吧,我很喜欢那个造型,如果没有的话,先就不要换了,我喜欢那个东西,可他过去说那东西放在这间房子上不伦不类,有一次,他事先没说,就叫来工人要把它拆掉,可被我喊走了,我们吵架,我们过去也老吵架的,对吧?”我想起那些往事,心里就在大声地叫喊,但我对着她笑,“你们还互相抽打对方,我记得你用椅子砸到他的背上,然后你躺进被子里蒙住脸,他生气地跑了,你又去追他,你们抱着对方互相擦对方的眼泪。”“真的?我都忘了。”她出神的看着我,好象我讲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

    “不好的事情我很快就忘了”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偏上的位置,我看着,完全认真的以为那上面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趴着。就是这里面,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装不下不好的事情。“要不然我真不知怎么过下去,”她松了口气,问我,“我和你从不打闹,我觉得你这人太严肃了,所以不敢和你闹得太凶,要很长时间我才知道,你这人不坏。”她用过去那种小心的眼神看看我,然后莞尔一笑。“你喜欢我吧,那时候?”

    走在长起杂草的石板路上面,有些树棘上开着白色的花,我们踩着几块石头,跳过一个水塘,我先过去,接过了她的手,然后是她的两个女儿,我抱起最后一个,她的小女儿用力晃动自己,让我把她放下来,她跳到地上,跑到她那里,她弯身冲她笑着,然后把头抬起来,把这笑容给了我。她快走几步,拉着小女儿跑到前面去看动物,她不是走到每个地方都停下来,她随着女儿转,他们走过安静的鸟苑,走过长颈鹿馆,前面有一块椭圆的湿地,在后面的笼子里,一棵矮树扎出光秃的地表,几只猿猴在她经过时突然嘶叫,她愣了一下,向前面继续走,但把女儿的手松开了,解放出的那只手没有立刻放松下去,而是微微抬起,手背面朝上,走动的同时两肩一上一下的在颤动,现在她背对着我,凝视前方一座空空如也的笼子,那里面像冷清了些日子,她拉着小女儿的手,使小东西顺着她的牵引移动,但女孩在努力地摆脱这样的束缚,她扭过身体,朝后面看,她指着不远处的什么东西。是她的长女吗?还是一只女儿叫不上名的动物?她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根本不会在我面前哭泣。我看着她站在蛇馆门前不动,那里的门做成了洞穴的模样,假山石向里面曲折延伸,馆里是黑暗的,而她长久的注视,好象她什么都看得见。这时候,我才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看着黑暗里仿佛有亮光在闪动(蛇眼?),我闭了闭眼,隐约觉得,这或许是过去曾经有过的一幕。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快速踩过砾石路的声音,我回头看,她的长女在朝前跑,两手甩在身后,她跑过我们的时候裙子都飘了起来,她的妈妈疑惑地看着她,也没流露别的情绪,她摸摸自己耳鬓,找到几根弯曲的头发向下抽直,而用力奔跑的女孩上下的嘴唇闭紧在一起,到了前面拉起看着她不知所措的妹妹,一起用力向前奔跑。


    可能她做了梦吧,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喊,睁开了眼睛,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翻了个身,打着粗重的呼噜,待她起身的时候,他向外挪了挪身体,脸朝向一边紧张地扭着,好象睡不安稳的是他而不是这个女人,她把脸转过来,屋里黑的要命,说不上多近多远,她也看不见我,她凭靠感觉对着空气说话,直到把一点黑色叫亮了,我划开了一根火柴,她猫着腰向我爬过来,火柴刚烧成我看不见的黑色,她就同情似的伸出两支手托着我的脑袋,直视着我的眼睛,随后她的胸口靠得更近,让我贴近她的怀里。“你和他这么做,你妈妈不会原谅你的。”我的头顶紧帖着她的下颚,眼睛慢慢摩挲着她的衣带,领口,我听得到她的心跳,吐呐呼吸时的张力在她的胸腔里膨胀,紧跟着又萎缩下去。我记得她没有说话,她选择沉默的时机总是很恰当,恰当是因为我有很多话要说,而她让我把话留在心里不被她亲耳听到。
    “你知道什么是对我最好的吗?”
    “你想告诉我你喜欢他?”
    “我要是有你一半的了解我就好了,让我亲亲你的脸吧,你看得到我吗?我感觉你没在看着我。”
    “如果你妈妈原谅你怎么办,你就和他在一起了,”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去揉捏,“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我们是那么令人发指,我时时都觉得我们无药可救,有时我也以为我和你们不一样,但其实我从来都不能离开你们,现在你喜欢上他了,我一点都不开心。”
    “你只是太累了,我们让你没能睡好吧,”她让我把头放在她并在一起的大腿上,用抚摩小动物的手法抚摩我的头发,我觉得满好笑的,她也在笑,黑暗里我不能看清她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不过那也无关紧要,现在她什么也不能给我了。


    我感觉她在很温柔地笑,尤其是她不在的时候,我总能看到她在黑暗里,脸上是我捉摸不透的笑容。慢慢消解的还有她的躯体,我忘了那是什么颜色了,现在是没必要再想去看看,恐怕她还会误会,她是不会理解那种感觉的,也许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还能找到相同的,想要彼此沟通的渠道,但如今我就不能确定。我希望我有她的身体,那会是另一个我该有多好,甚至我的身体就这么蒸发掉也没关系,只要我的灵魂注入她的体内。可以像了解自己那样地了解她,这样便足够了。
    中午,饲养员的小车开了进来,有人打开车门,朝它们中间抛下几只鸡和一盆的泡在营养液里的猪肉。我没能看到它们进食的场面,车拐进了另一个方向,之后我们下了车,已经安全了,附近只有围绕它们的笼子和深墙,我们从笼子里走了出来。
    他的妻子拉住了小女儿的手,每次她准备转移,她都会这样下意识的拉住她的手。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姐姐的眼睛,她在一边看着她们,稍倾,她走过去,饶着她母亲的另一只手转悠,他的妻子并没有很快领悟女儿这层意思,相反丢下句“走吧”,就真的走了。

    我们一路上都没什么话好说的,隔了很久她才抬头问了我一句“明天我们吃什么好呢?”我说了几个地名,也只用了几步路的时间,随后我们的安静变得更加露骨,就像是小孩子做错了事,两个人悔过的低着头走路。两个孩子在一旁也沉静下来,她们也没要求再在其它的动物面前停留,我觉得她们可能也想回去了,小的那个看起来很累,大的那一个扳着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来时还很开心,路上没有预兆的泱泱不乐起来,如今已然兴致全无。这让我觉得她的善变和我倒挺像。
    “我们回去吧。”
    “好呀,”她点了下头,冲那两个孩子喊道,“你们过来,你们走到中间来,拉着手,走在妈妈和叔叔的中间,我们四个人一起把手拉起来。”小女儿不情愿听她的吩咐,颧骨上的皮肤绷紧了,她想远远的自己走,这样她就能在回家的路上从精致的草坪上踩过去了,但是她的手马上便被另一只稚嫩的,但明显更有力量的手抓住,将她带到了我和她们的母亲中间,在那一瞬间,抓住这个机会发泄力量的面孔现在强硬得像是一把野草,她轻轻挑起的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得神采把自己的妹妹吓了一跳。
    “你们听话一点,回家以后先洗澡,洗完了你们就随便吧,还有,和叔叔说,今天玩的高兴吗?”
    “高兴。”
    两个女孩就这样突然看着我,大女儿的手拉得我更紧了一些,我愧疚地握着她的手指,她的指肚仍然像是新生儿那样的柔软,还有她的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的眼睛很像她的妈妈,总是在假装看着前面的路。
    “咱们还没有合影。”她想起来了。
    “没关系,”我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我看没必要。”


    他们在这里玩了一天,钥匙在他手上,他把房子的门打开,他抛起钥匙,接着一把接住他,骄傲地回头朝身后的几个男女笑着,闪过身,让他们这些兴奋的小鸟们进去,随后他也欢快的尾随在他们后面,听着他们的哄笑,脚底下像蹭了蜜似的东摇西晃,不过他很高兴,他大声地在他们后面喊,他很高兴。可他们没人听见,不过他已经很高兴了,他笑着,把门关上了。吵闹声关在屋子里似乎也变得小了,我走近那间房子,我有很多年没有走近这间房子了,我想起了过去,他和我夏天住在这里的事情,我们邀请各种各样的朋友,和他们狂欢,和他们打架,我们曾经一起打过一个两米高的汉子,我们从厨房开始,我们都动了家伙,但没人下意识地去动刀,我们和他在客厅纠缠了一会儿,然后我揍了他鼻子一拳,他闭上眼,因为我的伙伴在用力地拿棍子朝他的脑袋方向挥舞,其实那没几下打中的,不过汉子还是胆怯的跑出了门口,他跟着跑过去,做出要追赶他的样子,汉子没跑几步,就发现他已经被锁在门外。我们锁在门里胜利地大笑,然后索然无味地躺在地板上,身边就是那种满目狼籍的样子,没过多久我们还没在地上睡熟,门口又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我支起了半边身子,而他只睁开左眼,是她来了,她看到屋里混乱的样子气疯了,拿起拖把敲打我们的屁股,他高兴地喊叫着,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我也去捉弄她,可我过去,发现他把她抱得太紧了。
    我走到窗户那里,窗户可以上下拉动,那面窗户的窗框是用白漆漆成的,我用手摸着他干过活的地方。他当过木匠,油漆匠,他还能干农活,那时他算得上什么都会干,而且他喜欢装饰自己的房子,他给它起名字,把房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过去在平台靠近中心的位置磨出了一条凹槽,用一根树枝放在那里面便可以把窗户一点点的提拉起来,然后用手钻进露出的缝隙托住窗户向上推动就能从这里爬进去,或是只打开一点儿,把窗帘掀开看里面的情况。我看见她和他在一起他们按部就班地脱下了衣服,她帮他把裤子从后面解开,她的脸饶过他的侧胸,她抬起眼睛向上看着他笑。
    那根圆木枝放在那里,我捏住它的一端,它就撑起了比自己大不知多少倍的窗户,我把手放在那缝隙里,只打开了一点,然后用木枝把窗户支撑起来,撩开了一点儿窗帘,我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嬉闹声,感觉格外有些快意,我笑了笑,跪在地上,向里面张望着。


    她走出来,用一只干净的手帕擦拭嘴唇,然后将它收进口袋里面,我坐在窗台前的桌子上,屁股的一半因为长时间不舒服的坐姿感觉麻木,不过短时间内我没打算下去,我在留意她的行动,从我观察她伊始,她已经在有阳台的那间屋子里待了半小时了,那间屋子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只有张床,和一个构造华丽得与陈设无法协调的梳妆台。她进屋先坐到梳妆台前面,那上面没摆上任何东西,她也许只是在看着镜子,看着自己,然后她就走向那张床,她没有一下子躺上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在靠近,像上面睡着一个人,她没权力打扰他似的,她走近他,慢慢地弯下腰,膝盖靠住床沿,接着上半身才挨上去,像是游水的鱼一样顺滑地侧身躺在床上,用半边身体感受着床垫的柔软,然后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些事我都清清楚楚地看进眼里。她现在站在阳台上,酥胸半露,高敞的白睡衣铺展出两条勾画腰身的碎花,垂至地面,拖着半截的裙摆露出了她常穿的那双毛茸茸的白色拖鞋,她手扶着围栏,慢悠悠地从一侧走向另一侧,班驳的青铜围栏,我觉得她放在那铜块上的指尖有些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起先我想到的是她的婚戒,后来阳光变得不那么耀眼,失去光泽的指尖就变成了几片涂得血红的指甲。


    我把窗户拉开了,我远远地看着街道的尽头,两个蓝色的小点慢慢变大,变的具体,我打开窗户向外面探出半个身子,看她们走到对面楼的门口,拉着小手像两只温顺的小羊,姐姐是头羊,她按响了门铃。他的女儿们放学回来了。我看到门打开,我想,是时候进去了。

    她在客厅里接待了我,我握着她的手,又用摸过她手指的那只手,放在她孩子的头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们,也许不是。她们是很普通的孩子,我对她说她们满漂亮的。然后她摸着其中一个矮小一点的孩子的头,眼睛眯到了一起。可我心里却在想她们长大了肯定是很难看的那种,其它方面也看不出好来。而且我不会和孩子打交道,她们之后就消失不见对我来说是相当满意的事。现在这个家里就剩下我和她了吧,她说,就让她们去玩好了,她们可不听话了,都在最调皮的年龄。她拉着我往里面走,进到客厅里,她的南方口音的保姆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突然出现在客厅里,她在干活,可立刻就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了,她问好,声音细若蚊声,然后进到一个房间里就没再出来过。女主人把我请到沙发上,让我坐在她的旁边,我的近邻有她的右腿和右手,为了说话方便,我们都朝对方侧过一半身子,她说,有时候家里客人还是不少的,现在冷清了很多,有时候隔壁邻居会把“小孩”寄放在她家里,实际上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说着,小伙子就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那里,一言不发的从屋前走到屋后,从楼上下来,路过这里到厨房去找冰箱。他拿出一罐啤酒,一只手拉开拉环,伏下脑袋把嘴对过去,迫不及待的吸着涌出来的泡沫,他蹲在冰箱前面,偷眼瞧着我,我和她坐在沙发上的情景可能给了他某种心理变化,他站起来,头发干燥的支棱着,脖子上挂着一块毛巾,站着(冰箱门久久没有关上,仿佛那不是他该管的事情)看我们喝那罐啤酒,然后开始在沙发座上找电视的遥控器,他跨过我们的脚,没有说任何话,她躲让着他,在他经过的时候拍了下他赤裸的后背,可翻了很多地方他也没找到,他可能想开口问问她,但终于还是面无表情的放弃了,不想找下去,回到冰箱那里又拿出了几罐啤酒和饮料,抱着瓶瓶罐罐的上楼。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微笑莫名其妙的甜美起来,待他把门掩上,她从背后压住的地方拿出了一小块包着塑料布的物件,我看到那是遥控器,然后抬头看看她的笑容仿佛暗示出了奇特的征兆,我往后靠在沙发上。不知道这一家人是怎么搞的。后来我们说了会儿话,我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想去给自己拿点喝的东西,她突然阻止我站起来,大声叫回了他的长女,让她去给我倒杯饮料,她乖乖的照做了,这个时候她表现的非常腼腆,看着她乖巧的走动,我的心软了下来,我想她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好,对人,我可能都有种苛刻的习惯。我反省自己,也努力让自己变得体贴一点,至少保持一个温柔的面貌,但面皮有失这种礼貌的调动,只在本能的动弹,轻微至及,看起来倒像是不太舒服。服务周到的小女孩看了我一眼,把杯子递给我,然后就把手迅速缩回去。她的妈妈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了一面窗户,玻璃上的冰茬纷纷掉了下来,摸掉上面的水汽,指着彩色琉璃嵌入的纹章图案,说这是他从附近村庄的教堂里卸下来的,据说这中间还有一个故事,为了解救即将被亵渎的上帝的琉璃窗,一个圣徒阻止了粗手粗脚的乡民,这听起来像是在一次宗教暴力中出现的神迹,她的丈夫,原本没什么事,看到即将修葺的老教堂,重要的是它“美观”(她告诉我,他用这个词来点缀这些玻璃)的玻璃,一时心花怒放的就被买了下来,粗野的乡民自然不能理解,我们可爱的女主人自然也不能理解。“他把这些脏东西带回家(我不小心笑了一下,这个亵渎上帝的美人,但显然我们的好好先生并没有为这样的恶言恶语感到生气,他只是对自己妻子审美的薄弱感到遗憾),但是他又不信教,他去教堂干什么?他说它喜欢这些漏风的玻璃,你相信吗?”我走近些看,一块块艳丽的十字架,天使,光环和霞光万道。“他那时可能是失控了,任谁都会有一些糊涂的时候。”我希望把话尽量说得圆满一些,就好象什么也没说那样,她点点头,“他找不到靠得住的理由解释为什么买这些,他说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尤其将这些东西拼凑在这个家里”她笑了,“喜欢什么呀,过不多久他就想砸了他们,他只是忍住不表现出来,他不想叫我看到他的真实想法,前前后后,我知道,他没有任何目的,他只是想让自己有那么点猜不透的地方,想让自己的任何事情都变成秘密。”她看了看时间,想我能留下来吃饭,我说自己不太舒服,想回对面睡一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没有立刻睡下,我拉上帘子,只留下一指宽的缝隙偷偷观看对面的情况,无事可做的女主人坐在他的客厅里,她似乎陷入了思考,似乎也只是在呆滞着不动。她半卧在沙发上,阳台上,屋子的某个房间里(我怀疑就是卧室,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却不是为了睡觉),虽然她闲置不下来,经常在奔走当中,但这种变动的出现,清楚地只反映在沙发,阳台,她的大房子里。我看的是这些,我想,她也没有别的了。

    我也找她谈过那件事,“你不记得他?他急于让我找出这个人来,起码应该谈到过。”
    “这人是他编造的吧。”
    “什么意思?”
    “一个凭空编造的人,没有这个人存在。”
    “为什么这么做,他?”
    “也许他觉得有用。”
    “有用?”
    “我不知道。”烟灰缸里倒了点水,烟屁股都飘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在午后艳阳高照的羊肠小道上,走过热闹的街市,走到逐渐人烟稀少的郊区,一直到能看见关口的山坡上。他回来会经过那里。关口是重新修砌的,高大威严远远超去了前代,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远方的情景,开阔的荒草地上留下孤零零的几棵树,这里一切都变了,惟独这几棵树还留在原地。
    她很客气的走在我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回到来路,阳光穿插在脚底下,她的影子像漂浮在地面上的一片烟,没过不久,她两手分开,我悄悄看着她影子的变化,感到自己脚下也变得轻飘飘的。


    她那时20岁,她摸着自己逐渐凸起来的小肚腩,满足地告诉我说:“我要把他养大,不管什么都要把他养大,像你们这样高这样壮。”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肚皮,她的眼睛眯起来,笑得特别的甜蜜,“如果是女孩儿还是像你比较好。”
    “不,”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不会是女孩,我知道是男孩,我不喜欢生女孩,如果是女孩我宁愿不要。”
    我点了点头,继续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肚皮,那并没有给我什么特别的感觉,好象碰到的是一块儿揉捏成团的面筋,尖凸的位置有点儿硬,应该就是撑胀起来的子宫,想象着里面有一个小肉球将要变成婴儿大小,我就觉得这没什么好开心的,随后她干脆抓起我的手,让我把手整个儿按在那上面,她对着我笑了笑,我只好跟着她笑了笑。
    终于我没能忍住,我问了她,“他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她看着我,眼睛还是很干净,我有点儿冲动地想很快的给她一拳,然后逃跑,但我没这么做,我听她说了下去,“也许是他的,或者是巴图的,随便哪个被窝里的小伙子,但肯定不是你的孩子。”
    “是啊,不会是我的孩子。”
    她开心地笑起来,捧着我的脸说:“我多想有一个你的孩子。”她朝上看着,抿着嘴,想了想说,“他和你很像,真的,眼睛,鼻子,他有和你一样的心肠,他会是一个最棒的男子汉,看看他!你看的见吗?”
    “看不见。”
    她揉着我的脸,急迫地好象真有一个大活人站在我们面前,“你看嘛,看得到的,你把眼睛闭上,他现在走过来了,他是我们的孩子,他有点儿像你,也有点儿像我,他现在能举起一块大石头了,还能一次背两个女人过河,你看见了吗,他是我们的孩子。”他是我们的孩子吗?
    我骗她,“我看到了。”是几道一闪而过的白光才对。


    我从家附近的超市里出来,路过一家商场时看见他站在门口,双手提着东西,明显是在等人,他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过去和他打招呼。然后他从屋子后面的小山上突然出现,手上还拿着马鞭,右手的袖子整个儿脱开背到后面,长度刚好能别在腰带上,使得胳膊和半边胸部厚实的肌肉完全袒露出来,他边走边用手里的马鞭抽打身边的树干。他走过我身边时我站了起来,打算他们给他开门就一起走进去。可巴图回过身,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我身边,一时,我以为他能够看到我。并且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举动被他发现,就想着怎么脱身,我想我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发虚,“巴图。”他直视我的方向,走近跟前,跪下一条腿,轻轻地把窗户往上拉起来,我背对着他,当他穿过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一阵凉风刮过耳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回头,看见他正有扳有眼的利用我做好的机关,掀起了窗帘,眼睛直直地向里面看着。为什么这样做,巴图?我无法阻止我想到自己,我慢慢移动起僵硬的身体,在他身边蹲下来,我们一动不动,他身上动物的味道窜进我的鼻子,把因为酒水而温得热烘烘的胸膛顶着墙壁,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扣着窗沿,我感觉他的眼神时而有些狠毒的内容在里面,这是我从未见过巴图使用过的眼神,我一点也不知道巴图会这样的注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透过窗帘斜拉上去的半边,几双我认识的腿脚在地板上左右移动,他抱着她在沙发和床凳之间那窄小的空间里跳着舞,胖子和那个油头就围着他们又唱又跳,不时的他们也要换下手,但她更喜欢和他跳。巴图的眼神就在这时最为狠毒,他狠毒的视线和她的欢乐几乎可以同时到达顶点,继而这仓促的情感又趋向哀伤。因为舞会的高潮来了,他把她整个儿抱了起来,用一个优美的转身让她差点尖叫得眩晕过去。巴图缓慢的,把那条跪在地上,似乎快要沉进土里的腿直立起来,挪动自己的身体似乎让这个大汉用尽了力气,他站起来,看起来疲劳极了,他把半截在后面的袖子拉到前胸那里,右手穿过去,走到门口,等了等,等里面的呼喊声骤然剧烈,他拍拍门,发现门没有锁,但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敲门声,歌舞瞬间停顿下来,夹杂着几声回味的余笑,皮鞋踩着潮湿的木板逐步走近,我发现巴图不久前的哀伤和愤怒这时一点都看不到了,我只听到笑声,然后是音乐声放进了耳膜里。

    我的想象力已经匮乏,我想我对大多数人都失去了评判力,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稳固的友谊,因为我蔑视自己,然后就蔑视所有人,虽说如此,我认为我还是足够尊重他们,我不恨他们,也不刻意去疏远,我只是相信我从来没有真正和他们抱成一团,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无法避免的被缠上了,我察觉得到,像医生了解他的病人那样,看到他们放进我体内的东西怎么生长怎么死亡,最终我也就在怎么的生长怎么的死亡,这就和别人的死,别人的沉默一样,我也有从中斡旋的嫌疑了。一个人不说话,是因为他不想说吗?一个人不能理解,是因为他不让人理解吗?我向前走,在那家商场门口看到了巴图。看着样子他是在等人,而我只是恰巧路过,这重逢的时刻,我却只想逃跑,我不想被他影响,我当时想,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一定是巴图呢,当然,他可以是所有人,但现在,唯一的就是巴图,这个人让我不安。他会带我进入歧路;会带我走在一片阳光下面不,哪个都不要。我有了一个念头,我不愿意见巴图,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个人我害怕看到,那个人浑身不自在,我没信心让巴图对他有好感。巴图站在街对面,视野内一两分钟的步行时间,以他外在的变化本来是难以辨别的,既不是回忆里的巴图,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巴图,而是任何一个有些面似的陌生人,这样的人太多了,但这样的人只有在我想到他的时候才会从一张完全不同的脸上出现,然而我通常是看不到他的,但是现在他来了,我知道,只有我的身体告诉我,那个微妙的所在发出了强烈的信号,一种直觉,把他指给了我,让我明确无误的相信这个判断没有纰漏,就像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的差别,细微处的,总有不能动弹的一部分,和地里撒的种子一样,长出了几根一摸一样的粗茎。“动物的味道”,在他出现的同时从城市的墙壁和沥青的马路上散发、曼延。我觉得这种状况随时会激发出那种所谓“百感交集”的状态,但是站在我眼球里的巴图是冷色调的,就像我记忆里给他的东西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记忆,我想要找出什么,借此挽救自己,但这样的努力遭到拒绝,事实仅仅说明,我把别人肆意当作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充作了友谊的消遣,现在这手段却在攻击我的情绪了,我不想承认我这方面的无能。但我想象不出巴图除了快乐,还能有什么样的脸。我只是他承载者中的一个,甚至不能为他的建构付起任何责任。我不了解他。当我想到我不了解巴图,就连刚刚看到的那张脸也在变得模糊和遥远,那种看错的疑虑又回来了,为了证实,我回过头,可他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我有了某种预感,如果他的意义止步于人群中的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么或许每一个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站在闹市中央的巴图。


    从城镇到树林、牧场,在公路未开通前只有人和牲畜能够走的砾石小路,除此外在树林外面还有条轨道伸向大多乡下人一辈子没到过的省会城市,那到底有多远,从一列列货车在我们眼前飞驰而过,我们呼号着追赶着它的尾巴,影子,消失的方向到如今我在陆地,天空,海上看到的一切似乎还是无法解释这个距离到底意味什么。我在油腻的餐车房间里吃饭,注视窗外,那座拱型的铁架桥连接两岸,下面的河水冲抵桥墩,窗户的表面结满了爬升上来的水汽,坐在对面的老夫妇一起默默地转过头,托着脑袋看着外面巨兽般的水利工程仿佛又什么都没看见的凝望着布满水气的窗玻璃。你也一起看到,江心那座小岛影影绰绰地浮现接着消失在梦境般的迷雾里,你想到其实那不过是块江水冲堆起来的礁石,让一块一块石头冲落其上,分成两道急促的水势,冲击堤坝两边的苔壁,若这不是现实,又会是什么呢?你把盘子里的东西很快扫进肚里,随后每当看到一朵夜晚乡村的灯火,随之就会想起一张面孔。自从巴图进到房子里,吵闹的音乐和叫喊便休止了,这样的沉寂使我怀疑里面是否再次灵验我不详的预感,然后,我努力想要记起他们的脸,可是看到的只有一闪而过的白光。

    巴图把窗户锁上了,我想到的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呢?我从窗户那里站起来再到树林边上靠着那颗树向下看着左右脚碰触着玩儿和房子渐渐吞没在黑暗里,桌子上冷掉的杯子和落在一边的树叶在月光下闪耀着锐利的金属光泽。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见了,我想要醒过来,想要睡下然后睁开眼睛发现我躺在熟悉的床上,然后抬眼看到的,也只是记不完全的梦,并且不再继续,但是那纺锤状的黑暗从来没有接近过我一下,我睁开眼睛发现什么都没改变我也没能改变什么,我走去敲那扇门,门没有关,但也没有人来迎接,我只能再把门开启一点,然后用一只脚伸进去,感到里面依然是空无一物的冷清之后,我已经进到了里面,并在门旁摸索到了灯的开关。我清楚的听到了两声嬉笑,就在这间黑漆漆的房子里面,有人在面前的黑暗当中与我对峙着,我模糊的感觉到沙发上紧挨着几个人影,停住手脚,想尽全力把那声源找出来,但那阵嬉笑声似乎只是这间房子的一段记忆,响过几声就不再有了。此时,空气里只留下我的呼吸声,我拉下灯绳。光线忽明忽暗,但也足以辨明屋里的情况。没人在房子里,甚至这里就像没人来过,我看看沙发,喉结处不自觉的开始打紧,紧接着环绕四周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其它异样,视线才回到长沙发上出现的几个人偶身上。照实说,灯亮以前,“那个地方有着某种东西”已经不是秘密,但结果还是在人意料之外。第一时刻我以为是他们,他们坐在一起对我笑着,不过哪里出现了问题,是动作还是表情——我觉得瞬间产生了什么变化。让几个人型险些骗过我的眼睛。我再完整去看,那就不再是经得起推敲的东西,是等身人偶,但绝不至于认错。我在想,这之前他们坐在沙发上的印象,回想起来也一并消退的差不多了,那不过是屋内的黑暗,灯光还没有达到那里,我的最为直接的反应,产生错觉应该是说得通的,但这结论似乎也被人动过手脚。人偶在沙发上面看似是被随意摆放的,脑袋有的就低垂在另一个的肩上,而手与手之间因为没有关节的作用呈现的是完美的垂直姿态,也相互重叠和覆盖(这就将拥抱和牵手模糊化了)。优美,相似,还略有些夸张,我从来没想过会我认识的人会变成人偶,这没什么好怕的,我数一数,没数错的话是五个人偶,我又数了一遍,胖子,油头巴图没有我的,我想自然,五个的话自然是没有我的,我才刚刚进来,我走到他们前面,我也想坐下来,但不好意思把他们碰乱,我还没有变成人偶的感觉,如果我开始觉得自己是用布和棉絮做成的话我会觉得有种被缝纫机穿透的感觉吗?我想,并且站在那里始终没有感觉到被针头穿透,我看着自己的手脚,关节依然,经脉依然,我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吗?我开始觉得烦躁,这应该是有下一步的,但目前我似乎只是在等,我看着胖子的人偶,我问自己,它是那个胖子吗?还是只是所有你认识的胖子中的一个?你脑子里有着为数众多的体型硕大的人,但其中只有一个符合这个地点和时间线,但是这个形象就这么突然被打乱了,因为他太过随便,似乎怎么都对,又似乎哪里不正确,你有感觉,如果说人偶依旧保持他的体型而加以容貌上的改变——就算大刀阔斧,那张不同的脸还是会成立。流出来的棉絮就散在沙发垫上,奇怪的是这种软绵绵轻飘飘的东西也能像血肉一样出现喷溅状,他恰好把从头顶裂到后颈的开口朝向了她的脸,这样就蒙起了她的眼睛,犹如发生在不同的空间,棉絮波及的范围也没有因为个人的破坏给其他的人偶带来太多影响,我想,他被碾坏了,又有谁知道为什么呢?这种感情似乎对于他们来说过于微妙。为了看见她的眼睛,我把油头的棉絮拣掉了。我坐下来,我终于找到一个空间,就在她和油头中间,那里还勉强有一个人的屁股大小,拣掉上面的棉絮觉得还可以就坐,于是马上坐下了,两腿发软,我才想起这梦里我有多累,其实我没怎么动,连跑也没跑过,就是觉得很累,现在突然松弛下来,我舒服的吐口气,转过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站起来走了走,然后,灯光暗了一下,好象特别要引起我注意似的,黄色的光束突然向身后集中,但我没有,刚才的迟疑因为那咝咝的灯泡声又回来了,我想我有些怕,我没想去看,我希望先冷一冷,等那阵怕劲过去,但头却自动在回转,这也许也不是转头,只是我在跟着镜头走罢了。我觉得挺不高兴,觉得很压抑,很想掐住什么人的脖子,因为我觉得巴图就在掐着我的脖子,我也不能断定是不是他在掐我的脖子,他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就好象他在等人,但有些东西流在我的眼睛里了,我感觉身子酸酸的,好象费了很大力气,看着他,他穿着一件城里人的衣服,没准是他借来的,应该说是,除了那件皮毛以外巴图穿什么都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他真的是想努力的在休息区等着什么人逛完商场来接他,我想,该不会是他忘了穿自己的衣服吧。我把左手从他们俩中间抽出来,感觉这么做很下流,因为我抽回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大腿,大腿上密布着肉色绒毛,感觉很软,而她只是一个人偶,我这么想实在下流的要命。她歪着靠在他的身上,那种依偎的方式真是想把他穿透,顺着倾斜的方向,一边的巴图紧挨着扶手,有被挤下沙发的危险。只能卡着,向上滑,身子猛的一沉,我听到自己呻吟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的在叫,还是在梦里,我下意识的回身,睁了睁眼,但没有真的张开,懒洋洋的像在移动铁块似的往里侧靠了靠,以免再往床下掉,接着再睡,但又冷的睡不着,因为是半夜,铺里的灯全熄了,只有狭窄的过道每间隔几步,会有盏高悬的应急灯发出荧绿的光,有些人就坐在车厢里的那点灯光下面嗑瓜子,玩游戏机,轻声咳嗽,伴随着火车与铁轨间断发出的呵哧呵哧的声音。鬼气森森的,我念叨一句,闭上眼,又想起刚才做的梦,他们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应该趁没忘记赶紧把这些记下来?我按着被子,使劲裹在身上,左右滚了滚使两边的被子都跑到身下,我看见一个人走过我床前时明显地放慢脚步朝我看着,看到我真的是张开着眼睛,又把脚步加快,一下子带着啪啪的脚步声消失得没影了。就这样,我开始等着下一个走过这里的人,那个人一直没来,有些困的时候我就闭闭眼,有一次睁眼时,我发现我又回到了那间房子里。它甚至比我过去住在这里时还要干净,温馨得简直像是有哪个傻妞来过,并且里外打扫了一遍,我想大概因为这个我才有些难过。现在我要收敛一下我那个可怜的睡眠姿势,我要来说说他们的笑了,一开始,我当然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笑,我说了他们是坐在一起看着我笑的。我特别记得这点,完全是因为我讨厌没来由的笑,这样的笑是令人不快的,绝非某种善意,有时候你就是能够察觉到笑容的其中一种作用是让人心里发憷,有的人就是为了这个才笑给你看的。尤其是,那阵笑声这个时候又回来了,意思好象就是沙发上的几人发出的一样。这还没完,我听到厨房那边有东西掉在地上,我往那边看,一个人从厨房的桌子后面站起来,他刚才似乎一直就在那后面,手里还拿着些吃的,他看看我,做出无奈的样子摆摆手,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倒退几步,他注意到我保持着戒心,于是表示出友好,笑起来,离我放心的地方停着,弯下腰去拣掉在地上的勺子,我看着他走到沙发那里用一只手推开上面的人偶,将他们挤到旁边去,坐到空出的位置上,抬起头然后凝视着我,似乎为我的局促感到迷惑不解。“这不是你的房子吗?”他问我。


    他回来过吗?我发现那道围栏的螺丝已经被拧松了,我站在阳台上面,用手去轻轻推了推刻有花纹的扶手,它向前移动了,发出了难听的绣铁磨蹭的声音,这时也许我曾想到了什么,但那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了,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在她进来以前我重新把围栏扶正。她看到我在她的阳台上,向我打了声招呼,随后似乎是想走出去,但想到这是自己的房间,于是又从门那里向里面走了几步,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梳整了一下她的头发。我走进屋里,顺手把通向阳台的门拉上了,我和她一起坐到那张大床上,她的双手放在肚子前面,手指绞在一起,她问我:“你看见他回来了?”“没有。”“你不骗我?”“我从不骗你。”她拿出那条藏在口袋里的手绢擤擤鼻子,把它卷好放了回去,然后嗓子咳了一声,看着面前的梳妆台。“我昨天在镜子里看到他了。”“他回来看你?”“不,是你说过的那个人,他要你找的那人来过了,我只在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我和他没有来得及说话,因为只是一眼,他只在镜子里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就消失不见了。”“那只是梦,不会有人只在镜子里出现,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了又不见的。”“我知道是他,我只看了一眼,但我知道是他要他来的。”她转过头,看了看我,“你喜欢我的孩子吗?”“我喜欢。”“你说你从不骗我。”“所以,我说我喜欢她们。”“不,你一开始就是个骗子,而且还是个胆小鬼。”她看起来失望透顶,但并非对我下结论后产生了厌恶,这倒令我不悦,尤其当她说话的语气接下来变得异常温柔时,“为什么我不能报答你呢?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可是你什么都没向我要过,那些本来廉价的东西反而只有你什么都没能得到,这就是你想来救我的原因吗?”“你累了。”“你总是畏畏缩缩的,你不觉得这样对自己不公平?”“你觉得痛苦是因为那些痛苦微不足道。”“我爱我的女儿,我真不想离开她,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她开始自言自语,我站起来,走出她的房间,她没有阻止我,我回头看她时,她仍然坐在床上,前面两步远就是梳妆台,我把门合上了,我下了楼梯,她的大女儿正在客厅看电视,保姆把拖把伸过她的脚下,擦拭地板。我听到厨房里有人翻箱倒柜的声音,保姆朝着厨房喊了一声,然后那里的响动就沉寂下来,到了客厅里我坐到女孩旁边一起看着动画片,过了几分钟,厨房里的人才走出来,他手上只拿着一支勺子,看看站在客厅里的保姆,也掐着腰放下手上的活儿看着他,他便不再理会,径直走到客厅一边吃饭的桌子那里坐下来,用勺子挖桌子上的西瓜吃。


    勺子追了上来,她快跑了几步,才没让它砸到,她回头看了看,惊慌地再次抬起脚尖向人多的地方跑去,她转过一个弯道,没再跑下去,潜伏在墙角回去偷看,她以为她还会继续追她,可她没有,她知道她躲在不远处的那个墙角后面偷看,所以她的视线才没离开那里,但她只是走到锅铲的位置就停下来,将勺子拣起来,这就不准备再和她玩下去了。她觉得更加委屈,这次她居然放过了她,而且这种雷霆发作明显然也在一次次减弱,这让她觉得既羞辱又伤心,她站起来,走进人群里,在人群里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然后走去抱住了他,起先那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随后他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朋友,手也就放在了她的腰上。

    后来,她有了孩子,她开始恨她,因为他说过这个孩子不像他,言外之意他不承认这个孩子流着他的血,而至于是不是这个原因使她恨自己的女儿我也琢磨不透,我在小姑娘出生一年后就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到过几座不同的城市,有一次我差点结婚,我摸着女方的肚子说你这里怎么没有尖硬的感觉呀,她笑着说她又没有怀孕。我想了想,也对,接着用双手环住她的腰,抱住的部位并不苗条,稍微凸起的腹部让我感觉里面像是荡漾着海水,可以去听里面的声音,我对着她说了一次我爱你,然后没过多久,我们就分手了。这件事情基本上未曾伤害到任何人,我记得最后一次摸到她的肚子,依然是没有那种尖硬的感觉,也许摸到了我就会和她结婚了,不过我不相信自己。


    “她讨厌自己,所以才讨厌雷同她的长女,那个女孩生下来就在重复她的路,她是在报复自己的女儿,可能是因为她以为这就是对她自己最大的报复,对于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只是静观其变,你想要她好,但是你什么也没做,和她伤害自己一样都很残忍。”


    她跑来找我,我们坐在那间树林里的房子前面,她在泡茶,没等一会她看到他从房子里面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她没见过的女孩。这以后没过两天,我们在镇里的一次舞会上认识了胖子和那个滑头,她把他们介绍给我们,显得和他们格外的亲热,他当然感觉到了她的用意,和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到下面去找舞伴跳舞了。她这天刚刚学会了狐步舞,按照顺序下面就轮到和他跳了,走下台阶,她的鞋根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磕碰声,因为场上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留给他们的空间足够宽敞。一开始,他拉过了她的右手,然后让自己的右手向内放在了她腰上的左侧,这使她想起了自己胃里还在消解的食物,她微微笑着,有些尴尬的向上提了提脊背,等她的左手自然搭在他右手手肘的位置,拉在一起的两只手便向上抬起来。眼神对接,也只是很短的时间,头很快便顺着一侧偏转过去,将视线放在俩人左侧四十五度的方向,音乐响起时有人已在为他们鼓掌,这当然是一支很好看的舞,她跳到中间,平视前方的眼睛突然又转到他的脸上,他亲了亲他,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我站起来,走到了舞场外面,抽了支烟,我打算就在门口等他们出来后一起回家,可直到舞会结束我都没再见到他们,我拉住胖子问他们在哪,胖子回头看了看舞场,说他们很早从后门就离开了,然后他叫唤了一声,眼神抱怨地留意着我的脸,因为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正在用力,“出什么事了?”“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对他说,还对着他笑了一下,可我都快气疯了,更可能的是我在神经质的抽动嘴角,我还在流汗,我拍在他肩上的手必须做点什么,不然,真的,我会冲眼前的每个人大喊大叫,我用手指掸掸他的肩,好象上面有层看不见的土,很厚的一层,因为我足足掸了十几下,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笑容有多么令人不舒服,我在发抖,我像弹钢琴那样在他的肩膀上做了几个漂亮的和弦,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的手放在他身上,他在算计时间,手还没有拿开,就像过去那样他又要在背后说我是个疯子了,这个王八蛋,如果给他多一秒钟,他就会向我挥拳头。我留下他和滑头站在门口,走回到舞场,舞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灯也关着,我走到后门那里,用手握着门把手慢慢地转动,听到门环松动的声音,但我没有把它拧开,我松了手,后退一步,冷冷地看了眼门上的海报女郎,转身往回走。


    在她家附近的一处车站,我老远望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等车,穿着黑色的外套,头发全部盘起来,车站后面正有一对新人步进酒家里,场面热闹的连我这边的人也都纷纷转头去看,我就是这时注意到她的,她站在车站的广告牌前面,专心地留意着公车要来的方向,没有和周边人挤到一起去瞧热闹,有时也回头去看,但也只是扫去一眼,盘起的头发上散落着不少纸花。当时她还不知道我住在她的对面,她看到我,然后视线又扫到另一边,到我确定她没能认出我时,就像一个在滤过路人的沙漏,最后一秒,终于发现了一颗跌下网的挣扎着要回到上一秒钟的沙砾,她抿着嘴巴,非常谨慎的看了看我的方向,旋及挺起了胸,她问,是你吗?我说真奇怪了,不认识我了?她出神的看看我,没有惊讶和欢乐,看起来她更像不知怎么表达似的,她说,诶呀,哪里会的,我只是没想到真突然。我们握握手,在握住她手的那瞬间,我望到她的手腕和下面的裙子,那些微露出了她的脚踝,我在想握手的时间会不会太久,这种仔细揣摩的,类似在确定某样器物的方式显然不自觉地透露出了一些信息,然而当她微笑地主动将手后撤,我又明显地感到失落,仿佛这样的仪式显得太过仓促,简单。我们离开车站,边走边聊,她挑了挑眉毛,两只手一起拿着袋子在身前晃荡,向前迈步时总会不小心踢到。我看着那两个快要在我心眼里被踢碎的口袋,随口说。我本来打算到了就给你家打电话,但又不想太麻烦你们,所以想等一切妥当再联系,没想到会先碰见你。我转过脸,看见她侧脸的眼睫毛没有夹过,而嘴唇比先前要丰厚许多,嘴唇为什么会有变化呢?是因为口红的唇光吗?她在光泽的分布上肯定花费了些心思,就在我看的时候,尚且是羞拢的花瓣形状的嘴唇忽然掉转过头,变成了两条缠住的火苗,她知道了我在留意她的样子,唇齿间的细缝就迅速活跃起来,绷起一道紧质的红心,向上张开形成一个内圆的开口,随之叭的一声,一记亲吻打在了空气中。然后凝聚成一个幽默、含蓄的微笑。怎么样?还挺好看的吧。我有了一句笨拙的回答:当然,你一直都很美。她很愿意有人这样直面称赞她,真挚的笑容,她看着我,但我发现那里面并没有我所真正期待的东西,只是充分信任的眼神,她还在相信我,我简直快憋不住笑了,但是一想到她可能相信所有人,我又倒抽一口冷气,但不会的,我振作起来。我知道这时我们已经走近了一步,至少是把从前的关系拉回到了眼下一点,她开始放心地打量我,说,刚才没立刻认出你,但你没有变很多,太长时间没见了,所以突然的,有一个人就这么回来,你还是会感到脑子一下子蒙住,因为那不仅仅是看到你,明白吧?我问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她想了一会,一边想一边摇头,然后,勉强地回答我说,很多很多,如果我能讲出来一个,那扇门就打开了,可这扇门我很难再关上。

    在一家餐厅里,她用很多时间来讲她第二个女儿出生的事情,依她的想象,她的二女儿就像古代的皇帝,出生的时候伴随着大量的吉兆。说这些的时候她笑得多开心呀,这使得我也一同高兴,她说起几个朋友的琐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说到他的死她也觉得挺伤心,她没有去参加追悼会,为什么?我忙,她转了下眼睛说,骗你的,实际上是我不想去,我怕我不掉眼泪,你知道,他是我的好友,我们曾经非常要好,可知道他死的那天,我想了很久,但是我没有特别悲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冷漠,我觉得我多少对他是有些感情的。我的胳膊搭在椅子后面,开始说话,本来那不是我要说的,可我对她说了。我曾经见到了巴图,我想那大概是他,我不能肯定,他的变化很大。她点点头,她的样子像是老早就知道这会是真的一样。是啊,他有另外的圈子,我想他很早就讨厌我们这儿了。她说,他原本就不属于这儿。我问她,那他还回草甸子?他不会喜欢的,你看他的样子好吗?她问我。他老的太多了,不能那么老,有可能是我看错人了吧。也有可能啦,不过什么样的情况发生在他身上都是有可能的,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胖子呢?不知道,他是音信全无。她看着我,笑得特别好看,不过呢,说真的,能看见你回来真的高兴,我以为所有人都把我忘了呢。她的表情显得很神秘,你知道吗?他也离家出走了,在你出现以前我找不到你们任何人。我没说话,我坐在那里简直是纹丝不动,我真为自己当时的样子感到羞愧。而她这么一个聪明的女人,马上就明白别人想谈什么和不想谈什么,她只是在看着我,让我放松地把整个后背都靠在椅背上,然后识趣地吃了几口东西,开始大段地回忆过去一群人围着她转的那些日子,顺便还提到了我们一块在外面住的那段经历,那时她和家里一闹翻就搬进我和他的“城堡”里,她说,那时她可不比现在的他这么幼稚,说到这里他的妻子还在笑呢。

    我把她送到家门口,我只在门口,我突然不想进去了,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这个时间也许女儿们都回来了。她们是两个这么高的孩子。她比着我的腰划了划,然后抬起头看着我,长身体真是一个奇迹。她说话的时候蠕动的嘴唇,当时未免离得我太近了些。她摸索包里的钥匙,在门前又回头冲我笑笑。一定要来家里玩。她的嘴唇还有些湿润。“我也想和你谈谈他的事情。”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让我清醒过来。她没在看着我,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家的小院子。我知道你回来多少会和他有些关系,到时和我谈谈他,好吗?我当然点了点头,不管她说什么现在我想我都会把头点一点,就好象这么骗人叫我很为难一样。她进了门,我仍然停在她家门口没有离去,门口水泥地两侧是整齐的草地,在一层的窗口我觉得自从我们分别时就有人在偷看,可当我去找的时候我听到楼上传来了声音,是她在喊,她站在三层外露的阳台上,靠着单薄的栏杆对我说,幸好你还没走,我忘问你现在住在哪儿了。我对她笑着,用手把阳光挡住,然后回过半边身子,用手指给她看对面的楼。她看着傻眼了,扑哧一声笑起来,随后她抱住栏杆上圆顶的部分看着对面,她在说话,可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随后她又低下头,用我听的见的声音说,你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待会儿。


    “这没有用。”他说的对,她并不指望呼救。他的妻子正对着我的窗户观望。
    “她还有心思读书呢,”他不知道从哪找来了那样一只杯子,酒是巴图的,巴图的酒在他的杯子里,“我敢打赌,楼下的孩子们还在为谁比较丑陋而互相辱骂。”
    “错的不是她。”
    “谁又有错呢,我们只是努力想活的好一点儿——她上楼了,那是她最后的样子啦,我想她以前会是很漂亮的,这也比大多人强上了不少,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否让每个女人都开心,我们该把她一起拉来,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什么事?”
    “你知道她怎么说你吗?”他觉得我很可笑,这一点完全写在他的脸上,“她说你是一个好人啊,朋友。”

“我是一个虚伪的混蛋,这不用你来告诉我。”
    “啊,真好,你这么说就完全脱罪了,你是一个招人喜欢的聪明家伙,我想每一个家庭都需要你这样的一个朋友,尤其是那些丈夫不爱回家的。”
     我在想,他不能激怒我。我坐在沙发上,像一头睡懒了的动物似的一动不动。
    “我不想惹你生气。”他努着嘴巴,头也在轻微的遥动,仿佛他刚刚帮我舔了伤口。“我只是怕你太伤心了,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的事,对吧,而你又根本无动于衷,我想你肯定挺伤心的,当然了,会很伤心。”人偶几乎都被他丢到了地上,他说那些都是玩具而已,一开始我们见面的时候,我问他是否认识他们,他看着那些所谓的玩具说我是不是疯了,他们又不是劳斯莱斯的模型。
    “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当有一天发现不只是他们在离开你,而是你希望摆脱他们,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就走。”他看看我,“我会走得很漂亮,去到那种童话故事里提到的‘别人永远找不到我的地方’,”他面向我做了一个鬼脸,“如同消失,当然消失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做到某种程度的消失,将我们身上的负荷转嫁到别人身上,比如,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愿意来取代的人说到这儿,你眼睛瞪那么大是在生气吗?我告诉你,你高兴生气。”
    “他留下了许多债,这让她很难受。”
    “她以为他是为了她跑掉的,但也许那只是问题中的一个,她难受是这个。”
    “我知道她有多愤怒,她从来不表现出来,我看到那些人来搬她的家,有法院的人,也有他的朋友,她表现出的冷静让人印象深刻,我是说,看到她那个样子坐在客厅里,每个人都觉得良心不安,好象谁也没资格杀死她。”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让他们把沙发也搬走,然后她对他们说孩子快要放学了,你们可以先走么?还有那句话,‘对不起,他没有回来。’她说出这些话心平气和的要死。”
    “我听的出来,她气的发抖。”


    办公区墙壁上的那张海报上描绘的一处雪山和山下平原的绿野,类似初中教科书上清晰的植被变化在绿色滤光镜的作用下显得异常的青翠。那张新的广告纸在他的手里,准备覆盖在海报的位置,他正用目光测试大小和方位,然后找来两个同事按住两边的对角,将广告纸两边撑平,最后用手拍了拍墙面,将广告纸贴牢,后退两步大致看了看效果,没有歪。他走到我的桌子旁边,大概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字有些小了。他看着我,说,可是不能改了。没关系,我是自己感觉,别人可能觉得合适吧。他就看看我说,你总喜欢自己感觉。什么?他向后走,边走边说,我没说话啊,你又感觉错了吧,然后还他妈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笑。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我想我需要一分钟考虑一下为什么我们会没有友谊,我想这不是谁能强迫谁或影响谁的,当有一个人有所表示时,你一定已经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来的。

    我看看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我站起来,走到窗户那里,他从对面抬起头看看我,每次我站起来,有一点动静,他都要把头抬起来,然后一下子又埋下去,他不想看什么,他只是习惯上必须了解一切动静的起源,就好象他为所有无辜的打扰感到非常遗憾似的。我看着对面的那栋楼,三层的一家餐厅,几个人靠窗吃着快餐,四层有宠物医院和跳操的练舞房,经常可以看到好看的难看的身体在里面出现,跳跃,有时候她们面向墙壁压腿,办公区的几个男同事就会同时聚集在窗边休息几分钟。五层是中介公司和律师事务所。六层,与我们平起平坐的是一家幼儿园,那些孩子经常会挨到落地窗那里看着我们在对面冲他们做下流的手势,而他们则对着我们做鬼脸或者一副蠢相的呆呆向外望着。我往上看到十几层,就要贴近玻璃那里,看到那家在顶层的英语培训中心,旁边有一个略小的房间,夜晚总是闪着红灯,不知道干什么的。

    下班有什么事吗?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她站在我桌子对面,拿出两张电影票给我,说下班一起去看吧,我说然后一起吃饭?她笑了笑,说好啊。影片是一部战争片,打打杀杀的,急速转换的镜头使屏幕的光影在她的脸上不断地晃动发亮,我则一直看着她的侧脸,她不好看,我只是想尽量找到她的优点,她认真观影的过程里我只是在考虑如何把她搞上床,有时她转过头问我些情节上的问题,我没有看,只管东扯西扯糊弄她一下,我知道她只是想相信我,当她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是非对错她也完全不在乎。她略微张着嘴,还在多余的想要明白我讲解的意思,我有意说的悬乎些,就是为了让她充分感到满足,从我这有所得,但并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像是约定啊今后的打算什么的。我怕她真的认真起来,不好圆谎,但看到她的表情认真的仿佛能从中琢磨出什么味儿来,我便放心的对她笑笑,甚至发觉她还点了点头,一脸茫然的盯着屏幕看着,后半场她也没再发问,像是怕我会觉得她头脑简单吧,她的困惑不解保持到了影片结束。这个片子有点复杂啊,这是她看后所有的结论。我把票根给了她,她看看我,我说这个你留着吧。这时厅里的灯也亮了,我看见她的唇边多出了点擦多的口红,她攥了攥两张票根,然后放进包里,我跟在她的后面在人群里缓慢地向外走,帮她把掖在裙子里的上衣拉了出来,她冲我笑了笑,自己拉了拉上衣,露出了很白的一块脖颈。我们出来就去找卫生间,旁边的男人尿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看着两边人的脸,也就是说他有一半时间需要照顾到我的脸,还在往下看,他提起自己的裤子,然后向后仰了仰头,摸着肚子走到门口,用水冲了下手就打开门出去了,我差不多跟在他后面,后面几个还在等的人马上站到我们的位置,我挤着他们的肩头出去,有一个人急不可待的解开皮带,皮带扣不小心打在了我的手上,他回头冲我点下头,说了声对不起。我走到镜子前面停下来,把头发往上梳,然后靠近镜子些,盯着自己的额头看,用手揉了揉松弛的皮肤,挤眉弄眼地让抬头纹活跃起来,那只是一块褶皱的山羊皮,我将它抚平,其实是用力的向两边搓,洗手,用水泼了泼脸,拿放在台面上的纸巾把脸擦干了,才去转动门锁。她还没出来,我就在厕所前的过道里等她,很多人都在外面的露台上抽烟,我怕她出来找不到我,只好隔着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吞云吐雾。她出来时说可能把什么东西忘在了电影院里(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当时说的是什么东西丢在了电影院,我想若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多少会有些印象),她想回去找找看(很可能会被打扫卫生的拣走,我猜是用到一半的唇膏一类的东西,她在看电影的中途突然从包里拿出了唇膏补妆),其实是想让我替她回去找找看。我在我们看的那间放映厅门口跟服务生罗嗦了几句,进到里面,因为人又开始坐满,我只在门口周围走了两圈就出来了,她问我是不是在那里找到了,我说我仔细找过了,没有。她失望地唠叨了两句我听不到的话——这样的话我通常听不到,然后我就去楼她的肩,这还不算很自然,但她没有拒绝,我们到了电影院楼下的餐厅吃麻辣烫,那些滚热的吃食把她的嘴烫得红红的,她可能注意到我在观察她,可能还因此以为我对她的兴趣极大,所以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颇有自信,她问我,你看什么呢?我说我在看你的嘴巴,她捂了捂嘴,说,我的嘴巴太大了吧。我没有说话,我想我大概还稍微点了点头,这样子或许有些过分,而且也不是不可以用后面的话再进行修饰,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更好的讨得她的欢心,不过看着她,我什么也不想做,她也许也以为我会说些什么好听的来安慰她,结果只是看着我讨厌的沉默下去,我们只在后面的时间里把碗里的东西吃完,她没在说话,我想我肯定是有些伤到了她的自尊,就因为实话通常都在伤人自尊。我们从电影院坐落的商场里走出来,她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她说她在对面坐车,我也忘了要搞她上床的事,指指前面不远的站牌,意思是我在那里等车,她点点头,冲我礼节性的一笑,扭过头快步走过了斑马线。我走到站牌那里,看着上面的站点,一直到了和我家相反方向的A地,我看了看车牌,记住以后去A地的方向又多了个选择,然后在那里冲一辆出租车挥了挥手。

    除了我的呼吸声,隐约还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电视声,起初以为是广告,后来实在找不到情绪起伏的地方,才想到是新闻的时间。十点应该过去了那么是几个地方台的,好象有几个台过了十二点就会转播。我解开衣服,赤着上身站在卧室中央,蹲起,双臂弯曲,并到肋骨中央做肌肉拉伸,仰卧在地上也在锻炼,试着让腹部恢复弹性——至少是一定的弹性,我不想自己在这方面吃太多亏,尤其还跟岁数挂不上钩的这几年。所以看起来有益的运动随便哪个都要做做,只是成效微乎其微,我已经摸清了这点,就在摸着自己肉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像一个傻瓜一样浪费了多少时间。不过,我笑了笑,把眼下的运动按照科学的规划分成了几组,还没忙完,下一步计划又在进行中——要不要去外面跑跑步呢,如果顺利,我对自己说,挺过最后几下的抱膝,我就去跑。可没几下我的笑容就变了样,我累的厉害,都要大声咳嗽了,仓促地摸了下膝盖,我就马上把手向后摆去,支着要躺倒的身体喘气,笨拙的挪动一下屁股,向后靠着墙壁坐下,看到灯光扫到自己细下去的大腿是灰白色的,就像是石灰水在上面反复擦洗了几遍,有着一层打磨过的光泽,但里面只有汗,我小心地将这双维纳斯没有失踪的美收拢好,然后就在出汗,仿佛很多气也跟着不断地流失,我想想,决定不去跑了。我扶着墙慢慢把身子放平,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骨骼和地板碰到的声音,让我想起在黑暗的过道里开门,找不到锁孔,钥匙在外围焦躁地磕碰这有点像今天看的那场电影,我躺在地上,一艘古代的战船,水手们把多如毛刺的浆四面张开,船身在快速前进,于是划开的地板变成了一条墨绿色的河,门已经不见了。我把手脚舒展开,身体呈大字型,就这样躺了会儿,接着预备做五组腰腹运动。膝关节稍微向上躬起,头一上一下的规律起伏,达到顶端的时候,眼睛张开,血糖让我最近总是发昏,任何迅速的动作——站起来或蹲下,眼前都会一阵发黑。我把身上剩下的衣服也都脱到床上,从柜子里取出毛巾裹住下身,走进浴室,将毛巾放进门口的筐里,楼上的说话声在浴室里听得格外清楚,一个母亲总是在对她儿子进行训导,孩子他爸怎么不插嘴呢?我放出热水,用右手手掌试了试水温,走进去,激起的水花顺着身上粗硬的部分:鼻梁,突起的双颊,下巴,喉结,脊梁骨,两侧明显的肋骨向下流到大腿根儿。楼上的声音完全被水声掩盖了,我看着蒸汽弄得白蒙蒙的镜子,开始做着我发明的一样小游戏,用水泼镜子,然后看着击打在镜面上铺展开的水花迅速像电影回放那样收缩到完好如初的样子——在水芯击打的位置凝结成几个水滴掉在下面的池子里,每次都有那么两三秒钟可以看到自己准备好下一轮用水攻击的准备姿态,然后镜子就会恢复原状,我到底可以这么干多久呢?镜子上面白蒙蒙的挂着几滴孤零零的水滴,我把最后捧着的那点水全倒在了自己头上,然后用力搓洗自己的头发和脖子。完了躺回到床上,找到那本翻到一半的小说看着,又眼红又发火,但是乐此不疲,我常把读书这个爱好填写在兴趣栏里,现在继续看着那个令人嫉妒的章节,我为此什么也做不了,我真该去做个强盗,这样被警察枪毙在大马路上就什么烦恼都没了;也可以变得有趣或者异于常人,不过这也只不过能去糊弄那些本来喜欢你的人,其他的人也就别再浪费他们的时间。当然,很快我就偃旗息鼓了,我平心静气的看了后面几页,已经被书里的愉悦气氛感化了,我现在变得通情达理,微笑和阅读是有功劳的。我记得有本书叫《长日留痕》,这是本满不错的书,其实满不错的书有很多,不过我不喜欢评价别人,看的时候我有几次都想把书合上,有时候我会因为这些作家而喜欢白种人的土地,因为他们知道如何残忍并且荣耀它。平常我都会看到眼睛发麻,这样在第一层睡意还没有消退前,我就赶快坐起来伸手关灯,躺在黑暗里十几分钟,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困了,我换了个姿势,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翻来覆去——折腾了不少时间,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这全忘了。铁门啪地一声撞上,门口传达室的老伯喊有我的信,我急着上班,想想可能是银行的缴费单,就对他说先放着吧,晚上回来才看到是他的来信,我揣着信封走进楼道里,我不停吹出哈气,但还是首先把信放在了衣服里,生怕它冻坏似的。楼道里漆黑的一片,我用力踏了几下地面,咳嗽几声也没见亮,想起来楼道的灯是坏的,于是摸着黑到了电梯门口,我激动的找着那个按扭,直到把它按亮,发红光的按扭,发红光的数字,从十数到一。说实话,这个年代除了我的父亲还没人给我亲笔写过信呢。我进了门,先依次按下了客厅、走廊,卧室灯的开关,我让所过之处灯火通明,回头看看那条笔直的走来的路线就在灯具下面隐蔽了轨迹,然后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拿着那封信,又起身扭开了台灯的开关,第二次坐下来,才想起眼镜没戴上,于是又站起来去找眼镜,在电视上找到了那个黑色的眼镜盒,但是没有马上折回去,而是站在原地,这几秒钟里我什么也没有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看挂钟,看看窗外黑夜里灯光绰约的楼宇,我觉得背后正有道白光,他在等着我作何反应,我什么也没干,直等到那阵异样的感觉消失,大概也就几秒钟吧,没出人家意料,他就放心地走了。我拣起桌上笔盒里的小刻刀,沿折线划开信封,拿出里面白色的信纸,纸是普通的油印红框白纸,夹有淡淡的草汁味和没有完全打成纸浆凝结在里面的植物纤维,蓝水笔字,只写了一面纸,信的第一句话是,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我把原本托住脑袋的左手换下来,顶了顶脑门,然后两只手放在桌下互相揉搓了一会儿,这段时间我一直耸着肩,惯常的驼背使我的姿势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然,现在的身段几乎是跪服在座椅上,犹如寻求启示中的冥想,我抬起脸,看了看窗子上自己的浮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没有任何新奇的迹象,这张脸大致能做到的就是这样,因为他并不渴望得到改变,他不觉得现在的生活好,也不相反设法逃脱,他甚至很久没有为自己想过这些问题,自己是谁,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谁,他从不这么问自己,他知道没有偏离生活这样的说法,每个人都注定是他自己,既不能更好,也不能更坏。


    我的朋友也许遇到了一些麻烦,两支手掌轻轻地放在妻子的肩上,她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可他的表情什么也不打算告诉她。他从侍应生手里接过行李,出了门,计程车早就在那里等好了,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计划除了他以外,其它都按部就班。离别的架势也没什么不妥,“那是很好的演出。”他的话语来得很自然,他在告诉她,那样的演出是难得一见的,而且在海边看日出,是他们这些年来都期待的美景,这次他是很抱歉,不过她可以去看,“你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够了,值得欣赏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他闪进车里,侧脸一下子就缩小成了车影的一个点。尾随他远去的女人的目光还停留在道路的中心,她拉着两个女孩站在门口,两个女孩都想从她的手掌里脱身,她们要到别处去跑跑。但是她们的手汗已经被妈妈的手心捂干了。他的妻子一边拉着一个,像是一座小“山”似的退回到大堂里,她看着电梯间上面显示的数字,6,她在想他要去的地方在哪里。3,没有那个地方。然后,她看着铁门,数字变成了1,铁门打开的时候两个孩子迎着走出的人群挤了进去,她还留在门口,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意味什么,她没有想。她一切按照他走前的安排,带着孩子去城里的剧场看演出,一早,就去海边游泳,前一晚,她睡得很好,她真的可以不去想任何事。等到第二天,她突然记起来没有看夕阳,她问两个女孩,想看夕阳吗?也许我们得多留一晚,她们马上否定了。那你们想干什么?不知道。她们干脆的回答她,而她只能报以一个茫然的神态,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看夕阳吧,那是我们可以干的。她不打算再在宾馆里耽搁一夜,把房退掉后,开车到了海边,她喜欢早上游泳,中午她从一家餐车给女孩们买了些吃的,下午她就一个人坐在车里,女孩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在七点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才从道路的那一头提着拖鞋,赤着脚走回来,她没有问她们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时间。她想这样等到天亮。

    夜里,她锁上车门,一个人摸着黑走进海里游泳,将近不见了一个小时,然后慢慢上岸,脸上是沙砾和海泥,她撩开眼睛上湿漉漉的头发,无所事事的在海滩上溜达,她走向自己的车子,门一开,里面的黑暗像是烟雾一样飘了出来,这把她吓了一跳,她低着身子,手把着车门呆立片刻,她感觉到那种沉闷的气息在压着她,然后依着路灯的光圈,她才看清车内的情况,她看着两个惨白的小身影,随后轻轻地扣上了后门,回到了驾驶席,眼前有一半湿润的下巴,透过后视镜如同眼睛里咸咸的海水,这副仪态让她感觉很难受,她移动身体,从前座翻过身爬到车厢后面,注视着自己小女儿的脸,她第一次认真的观察她的骨肉,她到底像不像她呢,她的鼻子,宽宽的额头,来自她父亲遗传的特征越来越明显,她越发感觉眼前只有一个男人粗浅的轮廓,而这个生命代表的也不是他的延续,只是对她的依赖采取的讽刺,是他留给她的负疚的替代品,也可以说,是来换一种方法毁掉她的。她甚至来不及察觉,小女儿的脸色发青,呼吸在减弱,她听见极细弱的一声抽泣,妈——女儿找不到她,她只能感觉到她在这里,她发力挥起胳膊,想尽可能确认她在身边,打在她身上的手向下掉,她握起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她身上的温度快要将她融化了。你回来了吗?她问她,但是她的回答她听不到。幻觉正在稀薄,但他的影子还在她的身上,她的温柔也在他的身上。女儿越来越疲倦,眯缝着眼睛看着她的母亲,开始不住哆嗦。

    凌晨五点,她以为她就要死了,在那段时间里,她感到了一生当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她回过头,大女儿远远地缩在靠垫的紧旁,像是要避开两具尸体,她回想起她上车时似乎无意听到过后面传来的细声细语:妹妹不说话了。但是这个声音很快沉静下来,让她误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现在,大女儿也感到疲乏,像是睡着了,可腿脚还没忘记调皮地摆动,她有些困惑,甚至感到了恶心——未免是她有意为什么事情庆贺。其它地方表明出的迹象她也没忘记——大女儿脚前的坐垫黑糊糊的,像是被狠狠踩过几脚,车窗上的几层模糊的小拳印、手指向下刮蹭过,现在她低垂的脑袋只注视着脚的下方。关键的地方在这里,她非常安全,没出任何问题,她注意到这一点并非出于关心她,她也对自己的偏向感到惭愧,可是千真万确,看到小女儿奄奄一息,大女儿毫发无损,只有强烈的愤慨控制着她,一切的事实似乎都指向了她和她爱的人就只能孤独的活着,现在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在互相残杀,乘她不在,姐姐终于还是对妹妹下了毒手。为此她伤心地抬起小女儿的下巴,不知道一个母亲爱护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对。到了这一步,女儿们是不是到了死期,也可能是她自己正在死去,这一切是他想看到的吧,那么就回来吧,在这最后的时候,她并没有更多的要求,他在身边,他为什么不坦白的替她做决定呢?她会为他再生下一个孩子,这样他就不会再寂寞,或是讨厌谁了。车子开向医院。她的身后平静得像是一个封紧的盒子,有时她转过头来,除了几盏路灯,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过有一次例外,在前车灯划破黑暗的刹那,她觉得有一样东西在光圈里,那是一个小男孩,一个人,走在靠近海岸的公路上。


  







[ 本帖最后由 吝啬 于 2008-11-20 16: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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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2#
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08-11-20 05:53:10
这是楼主自己写的吗?怎么我感觉像是从外文小说翻译过来的?

试举一些例子如下:

阳台上缺少掉的那块围栏像是整齐地从那个位置裁剪掉的,下面盆景里的花草生长倒很茂盛,与此相反,地面上的草皮塌扁枯死的部分遮盖上了一块白布,其余的地方清理得就很干净,连带那面破裂掉的窗户也被白色的窗帘挡住,我仔细找过,连角落也找不到什么,只有最为细小的玻璃茬子,还不知道是不是这次的成果——总之,此地已回到了起点。我和其他几个人,有这里的街坊,警察,和律师,都在屋里屋外抽了烟,那些我从没见过的人没有和我说过话,他们来了以后看了看现场,都面色凝重,但不是悲伤,也没有流露出恶感,只是来确认某个事实,这里的女人死了,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我想,我和另外那几个颇有同情心的人士看法一致,那天,她和往常一样,背靠着那排“严重坏损”的栏杆,然后随着断裂的部分一起摔了下来,“三层楼,不是很高,可她是头先着的地。”我们把头抬起来,看了看三层的阳台,于是她又从上面摔下来一次,“我想她当时没有立即死,现场有其他的证据,说不准是呼救没有用,当时——非常可惜的是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她的家里没有人(佣人〔中国很少有家庭有佣人,即使有,一般也叫保姆,不叫佣人〕在周末休假,两个孩子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家游乐场里待了一个白天,这全部记录在案),我们一家都不在(他的孩子奇迹般的去上学了〔中国人会这么说话的吗?),还有这位先生(他指的我),彼时他和两个孩子距离这里十公里之远,我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很遗憾,但我们没有责任。”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同盟者认可了他,他就高兴得停不下来了,“既然呼救没有用,我猜想她曾经试图采取自救的方式,血迹就只有两个去向,门口的血迹较多,因为一开始她还有足够的血可以流(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知道我冲他笑了笑吗?),可是因为门锁着,而她没有钥匙,只能徒劳无功的返回她摔下的地方,我还记得那时血迹表现的非常凌乱,脑震荡使她步态蹒跚,随时都会休克,但她没有放弃〔这段话无论是语序还是用词都与中文习惯相差很大,和外文倒是很相似〕,人在死前(他突然变得激动和严肃起来,这个老傻瓜〔外国人骂人常常说“老傻瓜”,中国却很少这样说,“激动和严肃”也不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好比她的求生欲望,那碎掉的窗玻璃就是证据,她扔过去鞋子和身边可以拣到的石头,她想从窗口进到屋里打电话但是,我们能看到的血迹只到离窗口几步的地方,她就死了。”


那个星期六万里晴空,与她漫不经心的谈话,还有和两个女孩玩耍的间隙,我总是不经意的在这家不大的动物园里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一件宽大的灰色外套,内里是红底黑条格的法兰绒衬衫。孤身一人。身后的胖男人在下个路口拐弯了。而他坐在广场上吃甜食时,有个老人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们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他走去了喷水池的方向,老人在原地看着他走远,还有那几只鸽子,老人的手插在兜里,他把帽沿压低了些,看着鸽子飞起来,手掏出来,拿出一袋鸽子食,不声不响地放在椅子上,然后重新将手插进了兜里,径直朝着大门的方向离开了。整个过程始终从容有叙〔“叙”大概是“序”的误写,但这个老人并没做什么复杂的动作,谈得上“有序”吗?〕这倒不是什么好现象。我到了售货亭那里给小家伙们买冰激凌,恰好小男孩从犀牛馆的通道里走过去,他走到楼梯前面的时候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然后迟疑不定地四下探望,感觉没有人特别留意,才决定往上走,随后消失在一段白墙后面,几秒钟后在楼梯交叉的地方我才又看到他,他手扶着栏杆,慢吞吞地用脚尖点地,踩实台阶才跟上另一只脚向上攀登,楼梯另一面的隔版档住了他的脸,只有两圈黑黄的脚踝以及咖啡色的平底鞋在白色的阶梯上缓慢地移动,最后这也隐没在了楼梯与楼层的对接处,不过没过多久,楼层上面露出了他圆圆的脑壳,然后是他的两条细胳膊。他在楼顶上走了一圈,站在有护栏的那一边,在那里其实他能俯瞰到的也只有楼下我们这些普通的游客〔动物园里哪些是普通游客?哪些是特殊游客?我觉得这个表达很怪啊〕




类似的地方在这篇文章中还有很多,因此我很怀疑这篇文章是否是楼主的原创作品,请楼主出来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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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09:02:52 |只看该作者
楼上的有点少见多怪,读惯了翻译作品的人很可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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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10:58:21 |只看该作者
原创是没错的,语言的问题可能由于经验不足,练习不够,一个翻译小说的读者,甚至对翻译小说中社会结构比之自己的生活环境还要熟识(危险了,对吧),虽然文里的背景在中国,但也是边境城市,仍然有大片异国的影子,写的时候我就感到这点,但我觉得总要写写看,多加体会才是,自己的这篇小说未能脱出翻译小说的语境,可能也就造成了缺少生活气息和与我们更亲近的逻辑,佣人这个词是很别扭,用成保姆就对了,不过我并不觉得保姆在一个有孩子,有老人的中国家庭中少见,我也和保姆生活过八年

多谢逐文指教,我知道下面的部分也都是有必要这样多加思量一下的,发到这里当然就是要多学习,除了语言,还有更多的问题也请大家指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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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12:25:44 |只看该作者
读多了译文就被潜移默化了,很奇怪吗?要是没有外国小说我根本不会对文学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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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0 15:10:23 |只看该作者
语言不是问题,习惯了就好了
我觉得这篇小说了充斥了太多的细节,使整篇变得混沌,没有阅读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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