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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
我记得那高大的廊柱,像一根根坚实的膀臂,托住宽阔的屋顶。使我们这些孩子,像过堂风那样在廊柱间穿行,嬉戏。一群没心没肺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追逐快乐中。心里面都揣着个小拨浪鼓,一跑,就欢快地摇响。
??而那时的父亲很远,远远地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打在他手里握着的那本线装书上。线装书很古,黄暗的斑点在空气的灰尘里更加陈旧。而父亲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眉目,只有一个大概其的黑黑轮廓。线装书一面向后翻卷,正适宜右手轻轻握住,可在我看来,与书页一样泛黄的瘦手,是狠狠抠住了书,握力隐在弯曲的书页里,没有浮现。
??尤其是黑暗中的那双眼,像是漆黑的浓夜,但只要你留心观察,这浓夜里不时划过耀目的闪电。像是一截断剑不小心漏出了寒光,在衰颓的外表下隐藏着锋利的杀气。
??我的目光从来不敢与这寒光相接,就像不敢空手入白刃,血光会像一匹绸缎那样铺盖我的世界。
??父亲偶尔与客人闲谈,聊些听不懂的话,仿佛这些话千百年前就说过了,他们的对话只是这千百年前对话的遥远回音。
??我只关注我自己的世界,父亲就像徘徊在另一个世界的人,虽然我们共享着一个时空。我只关注谁家的猫窜到了我家房上过夜,只关注风吹过树与树叶击掌,只关注暗夜里无数的夜猫子张开猫眼——满天的星辰。
??我只关注客厅里光滑的石砖反射月光,只关注剔透的窗子结满冰霜,红木家具绽开裂纹,仿佛要说出什么,只关注深夜里遥远的歌声。我只关注大门上的门神又长了一岁,我用刀子刻上岁月应有的皱纹。我只关注雨水洇透了阿婆偏房里纸糊的顶棚,并盼着顶棚漏雨,好用铜盆接出好听的嘀嗒。
??有时没有了伙伴,我就坐在门槛上,透过院落,看着大门口路过的行人,我会猜下一个路过的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我会揣测一些行人的身世与故事,有时候会想的很深很远。我不知道他们从门口走过时的匆匆一瞥,会对我留下什么样的印象。一个歪着脑袋目光呆滞的孩子,究竟在想着什么?那次我想的太入神,我的伙伴站在门口很久,叫我去玩,我许久都没有回应。
??我一直关注我自己的世界,直到那次,我才有了想进入别人的世界的欲望。他们瞒不了我,他们将她从后门抬进去,不敢张扬,他们认为一个孩子应该在中午早早睡去,用一中午的阳光做炕被,眩晕在悠远的梦里。可是他们错了,他们慌里慌张的,将一个女子用轿子抬进后门,女子在哭,身体不断的抽搐,她是在哭。一个孩子在小小的窗棂下露出了一双灵巧的眼睛,没有什么能瞒过去。女子从轿子里迈出来,像是从轿子里迈出来一团子火。全身的大红色在阳光下烧起来了,她的头用红布盖着,缎子料的,在阳光下,红光在缎子上流。女子走进了一间小屋,被推进去或是走进去,我记不太清了。她似乎是走进去的,但是那身形反映出的心情,像是被人推进去的,我想象她进屋后肯定在心里栽了一个踉跄。
??从那以后,那间房就永远挂上一把粗重的大锁,粗重的大锁上有好看的花纹,仔细一看,都是一些狰狞的怪物,拿着各种离奇的兵器,据说这能镇住宅子。
??只有到了深夜,父亲还在外面没有回来。我才能趁着夜色,偷偷扒开点门缝,向里面偷望几眼,每次,我只敢看两眼,就不敢再看,生怕背后一只粗重的手落在我窄小的肩膀,把我的心像拍起桌子缝里的芝麻那样拍跳出来。
??门缝很窄,屋里总亮着红烛,女子笼在轻柔的红光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红纱。她总是那样端端坐着,腰背挺直,很淑雅地那样坐着,坐在一把紫檀深色的椅子上。那椅子就像是瓷器的底托儿,而她就像是放在托上的瓷器。冰晶、玉洁,我似乎能闻到她幽香的体味,从门缝里散出来。
??那是瓷器特有的味道,带着寒气的白瓷味道,至清至纯的味道,不杂一丝杂质的味道,寡淡到无味的味道,那是一种至味。
??而她只与我年纪相仿。
??从此,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人的虚影。她确确实实存在,可她不声不响,像是摆在那屋里的一个物件。像是存在旧木箱里很久没翻过的旧物,有,却也等于没有。她的存在只对应一个人,她的存在的目的只为了一个人,只为了那个人短暂的快乐。而其他人没必要感知她的存在,她是锁在屋里的一只幽灵。
??粗重的大锁唯一的钥匙在父亲大人的手中,父亲大人会在夜里回来,悄悄摸出钥匙,打开一道门。一屋子的红光会将他笼罩。他将融化在一片红光里。
??而女子总是悄悄哭泣。
??在那些午睡的空白时段,我隐隐约约能听到小屋里散出暗暗的啜泣。这啜泣似乎压住了音量,细听,又仿佛没有任何声音,但是啜泣的感觉在午后的空气中回荡,白花花的阳光里充满了隐形的痛苦,白花花的阳光像一把把盐,沙痛了尚未结痂的伤口。
??也沙疼了我。
??带着伤口,我展开了行程。
??独自,一人。
??
??许多年后,那种暗暗的啜泣依旧在我的头脑中回荡,我没能走出那个阴影。我带着没有痊愈的伤口回来,父亲老了,时间捞走了他的精力,最后把破渔网丢在父亲的脸上。
??她呢?
??谁?
??她……
??我终于了解到她的结局,她始终是至雅、至纯的瓷器,她将她自己打碎。我仿佛看到一尊瓷器在我面前跌落,摔得粉碎。
??我捡起其中一片碎片,阳光渗进旧屋来。我拿着瓷片,对着阳光看,那些瓷器的碎片,还存藏着美丽的花纹,依旧惊人。
铁阁楼
他凝视窗外,乌鸦们又铺天盖地的掩过来,遮住太阳放射的光辉,大地一片黑暗,不详的鸦鸦声响彻天际,羽毛纷落,飘摇在空中的黑雪,冷气从窗缝门缝里挤进来,他紧了紧外衣,带着一丝冷笑。
??他坐在炉火前,捏住一本书的书脊,将书里的字都抖落到炉火中,那些字仿佛金石铸成,掉在炉内叮当作响。同时,发出惨呼,焰火中,铁字消融,在一炉青火中化成烟气,于空中漫散。最后都纷落在桌上,地上,落下,就印上一个焦炭样的字尸。
??他走到一张狭长的桌子前,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桌布上躺卧着一只洁白的猫。他从怀中摸出手术刀,手术刀在黑屋里寒光一闪,刃上映出猫骤然警惕的眼神。他将猫按住,不顾猫疯狂的扭动,将手术刀切进猫的身体,冷静地解剖,在炉火的映衬下,他屠猫的身影映在铁墙上,硕大无比。他将猫的皮肉划开,取出内脏,取出血,最后依次地取出九个灵魂,每个灵魂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薄薄的一片,略具猫的形状。他将九片猫魂用锈钉钉在铁墙上,锤子在铁钉上敲出火星,风从门缝窗缝里飘进来,那些猫魂就喵呜着鬼叫,在夜风里旗幡样地飘荡。
??他看着九片飘摇的猫魂,很是满意。
??他的墙上挂着蒙克的画,呐喊。他感到那个不安的灵魂从画作中溢了出来,就那样地,站在他身边,做出呐喊的口型,最终,那个灵魂进入到他的肉体,他大张开嘴,暗夜里,发出地狱般的绝叫。
??那些窗外暗暗生长的骨趾,像花一样地绽放,一只只紧握的手骨突然张开,每一节手骨都发出格格地怪响。他知道,那些不安于地下的亡灵,就要破土而出。
??他烧制一只怪兽状的黑陶,黑陶在炉火中发出丝丝地沸响,通体已成红色,那精赤的血眼怒瞪着他不断翻弄炉钳的硬手,那是多么瘦硬的一双手,一双也涂满血污的手,制造过无数森冷的文字,他是打造冷兵器的铁匠,却苛刻地挑选雇主。
??黑陶怪兽精赤着身子,带着浑身热度,冒着热气,呲着一嘴怪牙,满屋子乱撞。
??他得意地笑,却又若有所失。他仰头就看到那通往二层阁楼的木质楼梯,木制楼梯通往混沌昏暗的未知世界,他又要再次尝试。
??他轻轻地将左脚踏在第一格台阶上,台阶发出吱嘎地颤响,他再小心地迈开第二步,踏在第二级台阶上,这时,他感到身边有一个巨大的重物,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着二楼走去。那个重物就这样从他身旁走过,他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墙上映出一个缓缓移动的巨大身影。他浑身一阵冰冷,转过头,见猫魂和怪兽都紧闭了嘴,缩在那里瑟瑟发抖。二楼的门被什么东西拉开了,那个无形的重物,走了进去,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他迟疑了一秒,马上飞步窜了上去,一把拉开二楼的房门,一股寒风黑气迎面扑来,他看见一个身着黑色婚纱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上落满了灰尘,她那紫黑色的婚纱上也同样满是尘垢,月光清冷地从窗外泻进来,泼洒在她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银,在窗外婆娑摇晃的树枝背景下,泛出冷冷的寒气。
??窗外的树枝上蹲坐着十几只乌鸦,张着猩红的怪眼,一闪一闪。女子站起身,推开窗子,那些仿佛焊在树上的乌鸦,瞬间又都复活,呼地腾起,那些红色的眼睛,在夜空里,四向划出几道红光,散得远了。
??他站在女子的身后,望着窗外,窗外浓黑的天空上盘踞着数不清的乌鸦,乌鸦像乌云样地在天上纠凝,旋转,落下黑黑的雪,而那些惨苦的灵魂,都排了队,一步一步地迈向他们该去的地方。而他们的骨肉,都接受大地的饕餮,他听到巨大的牙齿将骨头嚼碎,嘎啦嘎啦地,仿佛一件巨大而精密的机器,绞动着不可摧毁的齿轮。
??雪,黑色的雪,落在苍茫的大地上。
??他和她双目交汇,似乎都懂得了。他们拥抱着,从窗口纵身一跃。似乎瞬间女子的黑婚纱褪尽黑颜,露出雪白的原色,仿佛突然长出洁白翅膀,冲天一飞,将那黑厚的乌鸦层冲决开来,乌鸦四散,阳光从冲决开的洞孔中涌出激动的光芒。天地一时静穆如大荒。天地间再没有什么嚣闹的生物,只剩下了一个硕大的太阳,放射它永恒的神光。
[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08-12-2 19:30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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