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上天的风筝
(一)
天郁闷的太久了,这几天应该有雨要下。知了恬躁着,燕子在低处飞行,甚至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在爆起簿土的土路上多次看到长虫过道时爬过的光亮光亮的长虫印子。
院子里米羊窝旁边聚集了很多黑乎乎的米羊。小义要拿着开水去烫。他说这么多,看上去像女人的那地方。我说你这是没事吃饱撑的,无端端的祸害小生灵。他冲着我撇撇嘴,说我不是挨粘米羊粘的那会儿了。我不再说话,走上去夺过壶。
婆婆家就在后院。我看到干粮不多了,小义贼能吃,中午的饭他能吃下四个馒头。我叫小义去后院拿几个。小义不肯去,他说都分家了,还好意思吃老的。我叹口气,小义不爱吃捞面,烙合子还得现摘韭菜做陷儿也麻烦。往常这时村子里早就来喊着喇叭换馒头的了。大概今天这种天气不保险,人家没来。要不凑合着摊个水饼。
纸盒子里还有几只鸡蛋,我麻利的取两只打开,用筷子搅拌。然后掺上白面兑上水搅成糊糊,在南墙根上又拔了几棵赖葱,切了,同着盐一块放进去又接着搅。小义给我抱过来点棒秸。我点着大锅,火犯风,呛的我直流眼泪。在锅里倒上油。用铲子四下里拨拉拨拉。油很快冒起了黑烟,我用勺子把面糊糊舀着倒一圈。然后用铲子小心的摊成饼。我又在中间划几个印儿,将饼铲开,小心翼翼的翻过来,金黄金黄的,并且有香味窜出来。我揉揉眼睛,用搭在脖子里的毛巾呼啦一把汗水。心想这就好了。我把它们锄到一个周遭边沿上有蓝花的白瓷盘里。在灶里填上点棒秸,又接着摊另一锅。
要摊完的时候,就听到婆婆在院子里嘟哝着,声音越来越响。这年轻的真是越来越不会过,打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儿,做什么好吃的。可巧这最后一锅水饼要出锅,我手忙脚乱的盛出来,一抬头,婆婆堵在了门口。婆婆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我一边收拾锅。一边把婆婆让进里间屋,又在灶里填上硬实的柴禾,让它着着。进屋给婆婆说话。
唉!婆婆叹口气说,像你们这么个过日子法,茄子过到瓜地里去了。我说没干粮了,小义下午还得干累活,劐地还得指着他拉耧,不叫他吃好点儿,身子撑住了呀!说着我把最后出锅的那盘递给婆婆,让她拿回去吃,婆婆便没再说什么。我瞪了小义一眼继续去烧火做饭,把早上剩的两个馒头蒸上,又从罐子里捞上俩咸鸡蛋。一拉风箱一股子浓烟从灶子里呛出来,我急促的咳嗽了几下,眼泪哗哗的往下流。
我把用笼布盖着的水饼端给小义,先叫他吃着,其实趁着刚出锅有些酥时吃才好吃!刚才婆婆来,也没好意思端给小义。饭熟了我用砖堵在灶口。随后掀开锅拾掇饭。一股热气扑在脸上,搭在脖子里的毛巾都成湿的了,这天真闷的难受。幸亏熬了这锅绿豆汤。我多盛下一碗凉着,等会儿小义喝起绿豆汤给饮牛一样。两盘水饼很快都净了,小义又就着咸菜和咸鸡蛋吃馒头。
电扇呼啦呼啦的吹着,小义光着膀子还直喊热。我就着咸鸡蛋拧了半块馒头,喝了一碗绿豆饭汤。小义吃饭真香,我就爱看他吃饭的样子,没有食欲的人看着他吃饭也想吃上两口。一个馒头一个咸鸡蛋,他没几口就吃下去了。我取笑他是吃铁头都能化了的人,这对做饭的人是个极好的安慰。
电扇底下小义四仰八叉的躺着,都四点了他还不醒。我去婆婆家拿圆子,劐肥料用圆子挎着比簸箕省劲儿。我顺便说给公公让他帮忙驾辕子。后院婆婆家的大门敞着没有栓。我径直走进去。刚要进屋门喊一声。好象听到公公训斥婆婆。......就你事多,分开家了,人家过人家的,不就是摊个水饼吗!静芝上大学一年花多少钱。老了不定指望上谁呢!又听到婆婆似乎是发狠的说,指望上指望不上,那到底是我亲生的,他们吃好的,油水大的不行,一会儿还不得喊咱们去帮忙。能吃不能干的货!我楞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想转过身往回走。可是来不及了,婆婆开门倒水看见了我,她脸上的表情极其不自然,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笑着喊声娘,说劐肥料过来拿圆子。婆婆打我结婚以来第一次堆起讨好卖乖的笑脸,油腻腻的喊着我的名字说,针儿,甭管了。一会儿他和公公过去给帮忙,顺便带过去就行了。
天越来越闷热。树叶子动都不动。还说下雨呢。劐上了材料倒都盼着来场透雨。可是雨在哪里呢。这庄稼地里的活也没完。撂上耙子就是笤帚。东边那块地里的棉花该找草了,找完草,又应该到了打娘(棉)花杈的时候了。我盘算着地里的活计。好在棒子地里以后活不大多了,除了灌灌喇叭,可以叫人松口气了。
力气活大部分都叫小义干了。零碎活我也再懒的支他。他有时候中午不睡觉到村前那棵大梨树下跟那些老头子们拱拱牛、推推牌九什么的。这天下午婆婆过来告诉我,静芝要放暑假回来了。说还带着一位。一看婆婆提起自各闺女那眉开眼笑的劲头,不由想起婆婆那天说的话。婆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赔着笑讨好的说,今儿早起就把那只不下蛋的鸡,给关鸡窝里了。刚才抓了出来用尼龙绳给拴住了腿,扔到了下房屋子里,等到晚上开膛破肚,做个老母鸡炖土豆。都过来吃。
(二)
下午,静芝到家四点左右。他们在村前丁字路口的公路上下的车。我推自行车去接的他们,男孩样子有些腼腆,还背着个四方木头板儿,好象电视片上画画的背这个。他穿着花方格子衬衣,敞着怀,露着里头的白背心。他的身材修长。当他和静芝把行李放到我那辆半新不旧的红旗牌自行车的后椅架上时,他执意要推着,我拗不过他,便叫他推。
他说这活是男人干的。这话倒把我给逗笑了。村里的女人什么活没干过,推个车子倒成活了。我抿着嘴,在陌生男孩面前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比静芝还小一岁呢,村里人都结婚早。静芝叫他喊我嫂子,他反问我叫什么名。村里的女人结了婚,哪里还有名呀!比我们辈儿长的都喊我小义家。平辈儿或比我们辈儿小的,就喊嫂子婶子……静芝温柔的喊他声凯子说,其实呀我嫂子的名可有意思了。她叫小针儿。凯子一听笑了,怎么叫这么个名,怪有意思,头一回听说,莫不是你的嘴厉害,仙人掌似的爱扎人吧。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我突然注意自己来之前去豆角地里摘把豆角,鞋子上早已粘满了泥巴,再看看静芝他们两个,精神利落的俩年轻人,后悔自己没有穿的干净一点。
快到家时。婆婆的乐颠颠的迎过来,旋即又拿眼剜着我,你们也真是不懂事,怎么好意思叫个亲家推着车子。凯子忙说是他自己抢着推的。说话的工夫到了婆婆家。都坐到炕上,我慌着要去沏茶。婆婆却已水缸里捞出个泡的水漉漉的西瓜,滴答着水就切。一人吃了块西瓜。看得出婆婆对第一次见面的未来女婿很满意。她拉我出来,叫我把那只鸡帮着宰了煺毛。我说我可不敢,小义也不知道玩牌到什么时候回来。婆婆突然面孔一板说,我看你是假慈悲,不敢宰鸡怎么敢吃鸡肉呢。这时凯子静芝也跟出来,婆婆摆摆手说算了,一个个的都不中用,还是看我老太婆的吧。唉!从我嫁到他们高家,这宰鸡杀狗的事全叫我干了,一个个的全都吃现成的。
这天晚上,小义说,他要去村里二混子的建筑队上干活,反正地里活忙的差不多,也没什么累活了,出去挣点是点,等以后有了孩子,不攒下几个钱心里不坦实。到秋前挣上个千儿八百的,现实手底下花着活泛。我就是那种没出息的女人,我说这么个院子,留我一个女人在家,晚上瞧瞧窗户外面黑咕隆咚的,免不了害怕。小义用他那结实的胳膊揽过我的头,有些不耐烦的说怕什么,静芝他们都回来了,以后叫他们过来给你做个伴儿。
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了,外面开始刮起了大风,灰尘沙子打在玻璃上啪啪的,有一扇开着的窗户,风钩没挂好被吹的咣当咣当的响。我爬起来关掉窗户,小义仍然睡的跟个死狗一样,我叹口气,说下雨说下雨,这雨就这么被一场风吹没了。
小义第二天便背着简单的铺盖卷上路了。对门庆丰嫂子抱着她刚出满月的孩子说,结婚不到一年,他走你倒舍得。说着眼直勾勾的看着我,嘴角上还带着坏笑。我故做轻松的叹口气,我说等有了孩子拽住腿,他倒想出也出不去了。庆丰嫂子撇撇嘴说也是,你们怎么还不赶紧要一个呀,这男人呀有了孩子才能拴住心,要不出门出野了。是么?我说。我倒没想过这么多。地里的活又要忙一阵,我也想不了那么多。这个女人还想套什么话,我懒怠搭理她,在门旁边的柴禾垛上撕点软和柴禾中午做饭好当引火。
晌午饭,我想叫静芝和凯子到这边来吃。我去叫他们,并告诉婆婆这几天要他们给我做个伴儿。静芝他们俩很愿意。没等婆婆说什么,他们就先答应了。我寻思着婆婆看到刚回来的闺女想着多亲亲,正怕她犯难。这下静芝他们扑恋我,自各愿意过来,婆婆便也不再说什么。
他们过来后,我叫他们坐在里间屋子里看电视。早起菜畦子里挂着露水我就割了点韭菜,我想着给他们烙个合子吃。静芝说家里的电视台这么少,比凯子家的差远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小台,实在没看头,我说有你哥看过的碟,找个自各喜欢的看。静芝说哥那品位......凯子笑着说就别那么挑剔了。还不快帮着小针儿摘韭菜。
我楞了一下。自各的名字都快给忘了。好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就是偶尔回娘家,也都被长辈们喊作妮儿,被小辈儿们喊作姐姐喊姑姑。小针儿也是你叫的!我用手一撩门帘正看到静芝拿眼剜凯子。静芝接着说,别没大没小,以后记得要喊嫂子,凯子笑着看我,伸手弹了一下静芝的脑门说,大家都是年轻人,何必那么拘礼呢。我赶紧放下门帘,这俩人还真有意思。
(三)
吃过晚饭。静芝和凯子用扑克摆了一炕算命。电扇风实在吹的厉害,好几次扑克牌都给吹翻过来,有时还给吹乱了。他俩就忙活着找小东西给压上。我寻思着给小义做双鞋,有买好的现成塑料鞋底,用隔被儿这种天气恐怕要夹针,上都没法上呢。小义成天嚷着要穿布鞋底的,说塑料鞋底儿不接地气,臭脚。我从厨子里翻出一本夹鞋样子的书。
谁知电扇的风热的时候感觉像没有,等你翻个鞋样子,风冲的还不行,把里头的一些花样子也给吹了出来。凯子看着好奇的提起来。问是我剪的吗?我点头说是,并说还会铰很多好看的东西。凯子好奇的打量着,他命静芝给他取出放在外间屋子里的画夹。等取来了一看就是他来的时候背在背上的那个军绿布皮的四方木头板儿。我疑惑的看着。凯子打开里头有很多好看的画。都是用铅笔画的。有一张像静芝,不,比静芝漂亮。
我用手摸了一下,原来这些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人都是平面的。我一张一张的翻着。还有一张少一只胳膊半裸的,头发卷卷着。凯子说是维纳斯,维纳斯是美神。往后翻有几张光腚女人或躺或坐。我有点不敢再看。当着凯子的面多不好意思!以前就是洗澡我也是在屋子里弄盆水黑灯瞎影里洗,和小义做那事也是在黑暗中进行。我把画夹合上,静芝央告凯子给她算卦,我使眼神让凯子去。自己默默的呆了会儿。
我看着他们渐渐玩累了。就去西里间屋给凯子拿出床新裕子和被单、枕头。我嘱咐凯子,如果嫌硌的慌就铺上那床裕子,如果嫌热就直接睡在凉席上。夜里凉了可撑开被单蒙上。西里间屋一直没盘炕是个大木板床,我告诉凯子床底下有痰盂。我还给他掂过一个暖壶来。静芝撅着嘴,说还不困呢。我叫她睡在我里头,说她不困就不睡,别跟个蛆似的老扭。她上来要咯吱我,我一向触痒不禁,连忙求饶。静芝停止了动作,转了转眼珠凑到我耳朵上小声说,嫂子我去那屋,别叫咱妈,噢咱娘知道,行吗?
那屋里很快传来了木床吱吱吱的声音,静芝呻吟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睡着就做梦了。梦到小义,不同我打招呼就走。我喊他,转过身来却是凯子,凯子要我坐端正了,说给我画画。还说叫我脱了衣服,画个和维纳斯一样的。
第二天早起我做好饭就去西边地里拾掇娘花杈。我都拾掇一楼回来了,俩人还睡,我在灶火里点把火温了下饭才喊他们,静芝竟说不吃了。我叹了叹气。拾掇了饭自各吃。谁知凯子起来了,他揉揉眼睛,拿水盆打水洗脸。一会儿他也坐下吃。忽然问我手怎么了。我不好意思笑笑。才意识到娘花杈的绿色汁液把我的手指尖儿都给染黑了,看上去很恶咂。凯子又问我都会铰什么。我说看见小狗铰小狗,看见小猫铰小猫,只要我看见的,胡乱拿个铅笔头描一下,就能铰下来。突然凯子又说,针儿,你能把我铰出来么?凯子笑一下又接着解释,我是说你会铰人物吗?我铰过牵着手的小孩,拿着笤帚的妇人,但那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还真没铰过真人。
凯子说那你好好看看我,铰一个我。突然有些不敢看。凯子的眼睛里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我第一次感觉一个人眼睛原来不仅仅是眼睛。我想起我经常去后村洗衣服的那条小河,一个村子里的人都去那儿洗涮,但那小河里的水永远都是那么清凉。凯子说你真不该生在农村里。我突然脸涨的通红,我说农村怎么了,农村人叫你看着别扭了?凯子叹口气说,你明明知道的,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他又问我都是喜欢做什么。我说现在没有喜欢的,小的时候可爱放风筝了。那时农闲的春天,俺爹领着我去麦子地里,俺爹能把风筝放的老高。我穿着个小薄棉袄用袄袖涠着鼻涕撅哟撅哟的跟着在后面跑......凯子眼珠不错的盯着我。
然后他就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又说那你为什么叫小针儿。我一下子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我说俺娘怀我的时候,给我做小棉袄小棉裤,被小针儿狠狠扎了下,然后第二天早起我就出生了,后来起名字,俺娘说我这个小妮子儿没出生就会疼人儿了,干脆叫小针儿算了。凯子听了也跟着笑。突然他又停住,他说,小针儿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我说是吗?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好看。我低下头,脸有些烧得慌。
笑什么呢?你们。静芝从我们吃饭的这屋与里间屋的门缝里探出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我说笑日上三竿不起来,该棒打屁股的懒人。
天气闷,蒸笼似的。地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剩的那几楼娘花杈一早一晚的慢慢拾掇吧。我想接着给小义做鞋,我把昨天找出的鞋样子比画在黑条绒布上,刚拿着滑石猴要画,庆丰嫂子还真是有事没事就在抱着孩子来坐坐。她可不害臊,见了陌生男人就爱搭搭话。凯子从靠北墙的椅子上坐着,斜歪着身子看西北旮旯角橱里的电视。一个小破地方台正演《蓝色生死恋》。是个韩国爱情悲剧。看了少不得人流泪。凯子说这片早在省级电视台上演过多遍了。我说演罢了市的,才上这小台上演,要不怎么说老百姓落伍,见识低呢。那个女孩哥哥的喊的粘粘的,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看头。
庆丰嫂子有意咳嗽下,然后撩起有着碱圪垃的衣服,按住硬邦邦的奶子把黑黑的奶头硬塞到孩子的嘴里。孩子咕咚咕咚咽了几气儿。瞧她那揍相,好象除了她会生孩子别人不会,好象除了她有两个大妈妈别人都没有。凯子看着小孩子吃奶,突然眼睛亮了下,叫她们别动,说给她们娘俩来个素写。哪知孩子头一歪躲出奶头,却被奶线喷了一脸,挤么几下子眼,舞扎着小手,踹蹬着小脚哇的哭起来了。我暗自好笑。庆丰嫂子噢噢的掴打着孩子走了。
静芝从后院抱过来个大长狗脖子瓜。我说反正也是天热的下不了地,要吃饺子包饺子,要吃咸食咱就摊咸食。这要是天气凉了,熬着吃,拌上个面疙瘩,这瓜吃起来又甜又面才叫个舒坦呢。凯子对咸食的叫法感了兴趣,问我怎么做。我说拿擦床子擦了丝儿,拌上白面和鸡蛋,再加上葱花和盐。给摊水饼似的摊熟了。可以就干粮吃,也可以当干粮。凯子又问什么是水饼。静芝一旁嘎嘎的笑起来,说嫂子你就别对着他弹琴了。凯子伸手拍了静芝的脑门儿一下。你也从村里长大,你怎么就什么也不会呢?我别过脸去,我说静芝命好,哪里用得着干这个。
中午真吃的咸食,我还叫静芝给后院婆婆端过去一锅热乎的。
(四)
听到有人骂。起初我以为自己没有醒明白。揉了揉眼,看看表都下午3点多了。我穿上拖鞋出去看个明白。二坟儿奶奶正在土垛子老宅子的下面骂街……你个三只手,二扒扒!恩奶奶我刚打了一六零五,你贱手爪祸害俺家的菜,吃了,药死噎死你个私孩子。她亲娘祖奶奶的越骂越难听,也是,自家辛苦种的东西,叫人家祸害了,叫谁谁不气得慌。
我也得赶紧去看看菜园子,吃不了摘回家送人,也比叫人祸害了强。凯子要跟我一块儿去。说去采采风。啥?采风?风是可以采的吗?蜜蜂采蜜倒常听说。凯子看着我只是笑,说他回去要画个田园风情类的画。静芝说他神经病,大热的天儿,去地里找罪受。静芝这些年在外头上学,说话做事已活脱一个城市人儿了。凯子执意要去。于是我给他找了顶小义戴过的草帽让他避着点阳光。凯子背上画夹子,我提上菜篮子,又拿了一小塑料壶水。我们是走着去的。
我家的菜园子在玉米地半截掐出了一块儿,怕的就是在地头过路的人看见,手贱给祸害了。我和凯子在渠边的坌上趋趋绊绊的往里走。玉米快一人高了,还不到吐天穗的时候,一棵一棵的支棱着叶子像是手牵着手吹着绿喇叭往上长。我们走一会儿再穿过几行就到了菜园子。茄子泛着紫光,西红柿红有的红透了,里面起了一层砂。柿子辣椒像小绿灯笼一样挂着。那从架子上垂下来的长长的豆角像一根根小青蛇。
看着油嫩油嫩的蔬菜,摘的真有些不忍心,但我还是很快摘满了一篮。凯子去下画夹子,我看着他戴着个草帽不洋不土的滑稽样,实在忍不住的笑起来。他问我笑什么。我说不笑什么就是笑。非得笑什么才能笑呀。天生长的这人就爱笑。他过来掐我。瘦弱的肩膀突然变得非常有力,我想挣扎,他猛得一把抱住了我。我惊的后退了一步,碰到了一棵茄稞,我感觉到茄稞带着正要成熟的幼果沉沉的顺着我的腿栽下去。仿佛小鸡啄菜叶一样,凯子吮吸着我的舌头。我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只风筝飞在蓝蓝的天上,是那么轻盈,那么自由。
我想起了童年和爹放风筝,我一直在想,飞上天的风筝,会是什么感觉。风筝不是鸟,它飞得多么高,也无法飞到更广阔更远更湛蓝的天空里。它在天上逍遥自在一会儿就会又回到地面上,又回到现实生活中。这时我已狠命的推开了凯子。凯子的眼里,起了雾。他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被你的美迷住了。可能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你自己意识不到,才会令人觉得更美,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最终会毁了你。我用手拢了下头发,我说我该过嘛样的生活。我自己觉着,我活得挺好。
你真是一根针,说话也要扎出人的血。凯子扔下这句话,拿起画夹子,刷刷刷,几下给我画张速写。包括我种的菜都被画到画上的背景里去了。他仍然画。我随手拔一些菜畦子里的草。太阳西斜下去,像大姑娘害羞的脸那样通红,周围的空气倒不是那么热了。他帮我挎着一篮子菜,草帽抹到脖颈后,我拿着小塑料水壶和他的画夹子,我们谁也没搭理谁一前一后的往回走。
快要进家门的时候。庆丰嫂子家刚买了个撒欢的小猪,叫的真好听,她在门口送我婆婆,我婆婆夸她,这巧媳妇养什么什么水灵。庆丰嫂子说,哎!我有孩子下不了地,再说剩粥剩饭扔了也可惜,庆丰下地回来再捎把野菜,好歹搭拉着头小猪,到年下不卖钱还吃肉呢。婆婆拿眼瞟了我下。又笑着问凯子,庄稼地里好玩吧。
晚上,静芝照例到凯子屋里,但很快就折回来。她说凯子不理她,要把她从床上踹下来,凯子好象变了一个人。静芝嘴撅的老高,看什么都不顺心,出来进去,门也碍着她的事,给踹得嘣嘣响。凯子要走了,他送了我一幅画。是男孩儿和女孩儿在放风筝。男孩儿看上去比女孩儿大一点儿。静芝眼睛红红的,看谁都别扭,突然看到那幅画,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不要脸!勾搭男人给你画画。呸,她吐我一口,不听我解释就回到后院婆婆那边去了。
我呆怔的坐在凳子上,内心像秋后收割的原野,空空落落。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恰在这时听到婆婆骂着进来了。学会偷汉了啊!男人刚走几天就守不住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也忒狠了你!婆婆每句话末尾那个字都拉一下长音。没,我没。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张几张,说不出任何话来。婆婆一眼看到放在桌子上画,我顺着她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婆婆伸过手一把,把画撕得稀巴烂,跺在脚底下。仿佛一只有生命的风筝被碾碎了筋骨,再也不会飞到天上了。我眼里流着泪,看着婆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笑起来。
婆婆停在那里,似乎是怕了我。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胸前,怯怯的问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走到院子里。真正的雨季的恐怕是要到了,天昏黄昏黄的。眼前的世界有一些不真实的幻觉。一只麻籽皮鸡从我眼前跑过去,撅起屁股,挤咕了一滩屎。婆婆闹腾完悻悻的走了。凯子给我画的画被她那一双泥脚搓搓成了碎末。
那天我给玉米灌完喇叭刚回到家,随着一阵狂风,大雨点子啪啪的打下来,不一会雨就下的惶惶的。大门外一棵老柳树摇晃的像疯了一样。我从小就胆小。我紧抽抽着心,在阴暗的屋子里等着雨慢慢停下去。结果雨下到晚上也没有停的意思。倒像一个哭累了的女人,脾气不那么急了,淋淋拉拉,雨开始慢慢的下。一会儿,像攒够了力气,滂沱大雨又惶惶的来了,虽然下房屋里有备下的柴禾,但我一个人,也懒的再做饭,好象胃里被恐惧填满,也不觉得饿,雨直下到后半夜才停。雨停的时候才觉得肚子里咕咕的叫着,饿极了。
第二天,小义提前回来了。他说雨季工地上没法施工。所有小工都给撵了回来。他又黑又瘦,让人看了心疼。晚上我躺在他身边,觉着像是土豆回到了土里。我开始心里觉得塌实。这一晚他很疯狂,事后他睡的很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偷偷的掉眼泪。
(五)
小义这几天也没白去,挣了120元钱。我们去集上买了肉,一块儿过去看公公婆婆。公公笑咪咪的抽着一袋烟,跟儿子摆着话。静芝在炕上翘着个腿,耳朵里塞着耳机子拿着小录音机听歌。我和婆婆去厨房里去忙活中午的饭。婆婆说那次二坟奶奶骂街,实际上是他自各家的二小子摘的菜,没顾得上给她说。结果个人把个人给骂一顿,这做人呀心里得盛住点事。要不光给自己找恶心。我明白婆婆话里的话。
吃过饭,小义帮着婆婆在院里干活,我从厕所里,听到婆婆说小义,好好管管你的媳妇吧。回去后小义问我怎么回事。我举起手说了声你这个傻瓜呀,拳头却无力的落下。喂——喂喂!这时,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啊,听到自己名字的,赶紧来拿信啊……村里收信不大方便,邮递员把信笼统放大队支部,再统一由喇叭广播,自己去拿。村里人和外界也没有过多的联系,收到信的多是放了暑假的学生们。
但今天我意外在大喇叭里听到我的名字,大脑有一些窒息。小针儿!没错大喇叭里喊的就是我的名字,可是谁会给我写信呢。小义狠狠的瞪着我,然后突然转身,大步向外面走去,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信,会不会是凯子写来的。我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支持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庆丰家里的抱着她的孩子过来了。我呆呆的看她一眼。哟,没听说你在外面还有亲戚呀,写小义收不就行了吗,咱这女人的名字有几个人记得呀。闹不好把信就给弄丢了。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我佯装要出去,刚把这个女人支走,小义就气冲冲的回来了,他把信往我面前一摔。西安,告诉我你有什么亲戚在西安。我拿眼扫了下,信没被拆开。我咬着嘴唇把信轻轻拿起来,若无其事的走进里屋,把信掖到褥子底下,小义随着跟进来。继续问我。
我的眼睛里泪水涌了出来。你,你怎么了?小义惊慌失措的问,我站起身抓住小义的手说,以后再也不要出门了好吗?哥,哥……是静芝急火急燎的赶进来,你拿来的信呢?静芝问。信是写给我的,当然在我这里,问你哥干吗。我看了一眼静芝,语气变得非常冷静。你,你不要脸。把信给我,那是凯子的信。我一屁股坐在炕上,背靠着断间墙。扭头看窗外。
还有没有王法啊!婆婆也跟来了。小义,你管不管你媳妇,等你媳妇怀上野种你再管,就晚了,公公在院子里,没好意思进来,叼着一支旱烟袋,不时吧嗒一口。小义在静芝和婆婆的撺掇下又冲我凶起来。我腾的站起来,把信从褥子底下拿出来,摔给他们,我说我还没顾上看呢,你们稀罕你们拿去看!要是发现和自己想的有什么对不上号,别忘了自己打自己的嘴。
静芝抢过信,急着撕口。信封里竟然没有信,只是一些精美的剪纸样子。静芝脸上有些尴尬。嫂子……我,其实就是寄这些,也应该叫我转交的啊。他……实在不该直接寄给你。就是!婆婆在一旁搭腔。我眼皮都没撩,拿起笤帚扫皱了的炕单。扫着扫着眼泪就吧嗒吧嗒不听话的掉下来。就会哭,别人又没怎么着你,这事换谁也会起疑心,有迈过主角给配角写信的事吗?婆婆唠叨着。够了!小义突然大喊了一嗓子,像牛突然哞了一声。公公也走进屋来,连声叹着气,倒背着手说,一家人这是闹什么。
一家人?我喃喃自语。婆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才还凶巴巴的脸,立时堆满了笑容,她打圆场的说,是啊,一家人嘛,有了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也都不要往心里去。好了,什么事情说开了,就敞亮了。时间也不早了,一会儿改拾掇着做黑瞎的饭了。她拽着静芝边说边给公公挑眼神望外走。我把笤帚摔在炕上,趴在炕上呜呜的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从心里不再惧怕。甚至在心底深处,期待过有什么是真的。在静芝在打开信的时候,甚至期待凯子会写点别的。好像一个气球越吹越大,然后啪的一声不顾一切的破碎,然而现在,气球在将要啪的时候却自己瘪了,暴风雨没有到来,一切就又都平息下去了。
一切都平息下去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我抱柴禾做饭,看到灶堂里秸秆燃烧冒出的一股白烟,我一拉风箱,呜!橙黄的火苗子从翻滚的浓烟里舔了出来。呛得我剧烈咳嗽了几声,然后,我咕耷咕耷的拉着风箱,一会儿,大锅里就传来水要开时发出的微微的声音。我一掀锅,热气扑出来。淘水,淘米,放帘子,蒸上干粮。往灶堂里再加把柴,又咕耷上一会儿,这时小义已砍了一筐草回来。他说村东头,老高家的小牛犊不错,要栓缰绳了,他想牵过来喂。我嗯。
他走了不大一会儿,就牵回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欢欢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留恋母亲。把它栓在院子里一棵歪脖子枣树上,它就蹦达着吃草,咯吱咯吱的嚼着,好象那草很香甜。小义搂住我的肩膀说,我们也应该有个孩子了。
天渐渐的黑了,乡村安静了下来。(完)
风信子
[ 本帖最后由 风信子 于 2008-12-16 16:4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