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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奥斯今晚去了父王的寝室。老国王克拉克斯从旧城搬到这里已三年有余。这里本来是巴比伦斯的邦国,在多年前归属了雷奥斯。那时,雷奥斯还是王子。他在几年间通过与骆驼队的贸易活动,把这个同名的王国变得十分富足。远在一片沙漠背后的巴比伦斯则日渐成为了真正的旧城。破旧首先从城墙开始,建筑这些城墙的青砖,如今正以每天十片的速度簌簌剥落下来。据自称是巴比伦斯建筑者的人说,乌苏里诺说的对!
巴比伦斯最近正风靡巫师乌苏里诺的预言。“整个巴比伦斯的城墙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再也看不见它啦。”而当克拉克斯焦急地询问他,“那时候,我的人民去哪里”时,乌苏里诺在梦境里的笑容,越发诡异了。
青砖就这样从墙头剥落下来。早已有人死在墙边的小路上。克拉克斯得到通报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西郊圣教派来的刺探者。西郊圣教是一个神秘的组织。克拉克斯建立王朝之初,他们好像就存在了。而他们经常宣扬誓要把他们的巴比伦斯给夺回来!
这些古老的砖块就这样从墙头,叶片一样剥落。人群打从深秋时节就开始惴惴不安了。墙边那条路是出城的必经之路。经过的人无疑是意识到了危险,以至于,他们在那里会长时间驻留。分布在城中的探子不时会把这些消息禀报给国王克拉克斯。并在克拉克斯露出疑惑的表情时,也像模像样的仰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护着头从皇宫里跑来跑去。
雷奥斯是巴比伦斯的国王克拉克斯的第四个儿子。他出生的前一天,也是克拉克斯五十岁生辰。偌大的宫殿里人潮汹涌。克拉克斯端坐在高把长椅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下面的群臣,突然感到了一种殷忧的降临。
伴随着这种莫名的殷忧降临皇宫的,还有一场弥天大雾。那天宴会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皇宫里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切。雾气越来越重。最后,大家彼此相对,也再看不清对方的脸孔了。开始还能窃窃交谈,你说咱们会不会消失?别瞎说……你是谁?最近谁都在想乌苏里诺的预言。乌苏里诺没有提到这场雾。克拉克斯被人扶着从大殿要回寝宫去,走啦,走啦!他大喊着。经过走廊时,他耳畔嘤嘤的声音在雾气里变得沉甸甸的,低垂到了地面上。风声从上面吹过。然后是一阵恍如隔世的脚步声。
后来,克拉克斯睡着了。在城外埋伏着的西郊圣教徒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这座皇宫的周围是白色的烟雾遮天蔽日地往下降。他们很久没有睡了。他们埋伏在巴比伦斯城外很久了。
第二天,克拉克斯醒来觉得那是一场梦。他如同往日般在御花园里散步。忽然远处的一株鲜艳异常的花树,吸引了他的注意。后来,树上的芒刺刺破了他的手指。一滴血落在树边的石板上,奇怪的是血珠在石板上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当他弯下腰去看,石板上血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孔。手摸上去,孔是相当深的。且在清晨御花园清香的阳光里,射出一种淡淡的荧光来。他俯在地上拿眼睛往那个小孔里观看。视线在狭窄的空洞里折叠、弯曲。最终,侍卫们听见了国王的惊叫……在此刻,克拉克斯看见仿佛从梦里跑出来的仕女,慌张地跪在了面前,给他禀报说:国王,恭喜,是王子。
国王更衣之后前往王后的寝宫。一路上雾气还是很重,走廊边的花花草草还是模模糊糊的。看起来如梦境一样遥远。这雾来的不祥。他说着,继续朝前走去。侍女们紧紧相随其后。后来,据侍女们私下议论说乌苏里诺的预言里其实是包括这场雾的。只是,在密报给国王的信息中,被分布在城中的探子给隐瞒了。他们希望把国王骗到最后。
王后怀抱里的雷奥斯王子,身体白白胖胖的。当着克拉克斯的面,他还笑着挥动起了强壮的四肢。克拉克斯愣了半天才呼出那口气。这时,下人们才“哗”地跪了下来。他们喊着——
万福,我们的克拉克斯王!
万福,我们的雷奥斯王子!
关于国王在孔洞里看到过什么,雷奥斯王子满月时,坊间大概已流传出上百种说法。在传说里克拉克斯王从城中请去了十名巫师为他解梦。十个人不断在高台和大殿跑来跑去,他们去倾听国王的梦。当克拉克斯在他们耳畔把梦境重新讲述出来时,他是闭着眼睛的,身体轻靠在长椅上,左脚微微的颤动着。然后,一个背着羊角的人迅速跑了下去。他是最后一个。身边的侍从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克拉克斯王就仿佛再次走入了那个雾气重重的夜晚。侍从站在那里,他对面不远地方是一字排开的十个巫师。巫师们在皇宫上跪着,他们都拿来自己的时大时小的水晶球,变色的木梳、琉璃做成的书,会讲话的蚂蚁,或者别的什么法器……总之,他们听完梦以后,皇宫一片阒静,除了徐徐吹来的风里夹杂着的用各种语言念出的咒语。
克拉克斯高高在上。克拉克斯俯视着底下的这些人。克拉克斯开始脸上还挂着笑容,后来,当目光投在瘦小的,满脸的胡子像没被羊啃干净似的人身上。他就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一个人依然愣在那。而且你注意到了吗?他就像也陪自己走入那个夜晚一般。
“你为什么还站着?”侍从跑下高台去。
那人忽然晃过神,把一只手轻放在胸前上,他眯着眼,只是一个劲抬起头,向着高处说话:“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此刻,我迷路啦。”
克拉克斯欠了欠屁股,他笑说:“你在弥天大雾里迟迟不前,是很危险的。”
“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没有人是安全的……你将与城同在。”
这个最后开始解梦的人在传说中总是被称作乌苏里诺(其实,这都是传说)。他的预言从克拉克斯登上王位时就已开始。直到最近几年,准确地说是王后怀上雷奥斯王子的那个明晃晃午后开始的。当然,除了乌苏里诺,没人也不曾知晓。而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那天,他就在城外放着羊,后来——他说那是鬼使神差的,我爬上了一棵树。这棵树怎么也爬不到尽头,我就一直爬上去……羊群接住了我,要不我脑袋早撞上那些刚被锯掉的竹节了。我真的会死掉。可是羊群组成的白色的一张垫子,把我驮回了一处平地。我以为我死掉了。一声婴儿的哭泣让我醒来。四下看看,我的身后是城外的田野。白白的羊群如此真切。若不是哭声再次响起,我会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循着哭声,我的视线奔向遥远的前方。我也以为我是个说谎者。可我现在可以这么说了,你们不知道,谁都别想知道,发出声音的那张苍老的脸孔多可怕啊。他像即将死去的人,周身明晃晃的。而他嘴里发出的哭声却是即将降临这世界的清澈的声音。
乌苏里诺给人的感觉是真切而遥远的。人们总是在这些“谎言”几乎被人遗忘之后很久,才纷纷站出来证实,那都是真的。而能回忆起这些预言的人,大多已神秘地在巴比伦斯消失不见了。你无从见到这些人,却被这些声音影响着。其实多年前,乌苏里诺和这些人说出这些预言时,是没有人相信他的。你只会看到他满嘴白沫的,悻悻赶上羊群朝西城门而去。
有人记得乌苏里诺随意在一些羊角上刻过一些符号:
这些刻着预言的骨片,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被人解读。克拉克斯从探子手上接过这些残片时,上面的符号让他陷入了一条狭长的对未来的沉思。后来,据说他秘密地派侍从寻找这个人……
牧羊人乌苏里诺,当时被巴比伦斯人称为是说谎者。被锯断双腿的埃克斯,眼睛渐渐看不见了,他坐在城门边,对每个行人的举高双手,当你走近,他会耸耸鼻子,给你展示出一副和善的微笑。巴比伦斯人还是认为他眼睛看得见,是埃克斯说了谎。反正,他不在乎。对啊。埃克斯才不在乎谎言呢!
埃克斯对每个陌生的来去巴比伦斯的行人说起我们城的结构,街道的交错角度,以及城墙上突起的一排白色琉璃,可以把阳光反射成几种颜色。并且,你住在哪看见的将是这些颜色的中和光,也就是上帝身后环绕的那种光线。为了骗取更多得吃的。有时,过路人在旁还听得见他说到阳光照进皇宫时将做如何倾斜之类的事情。尤其是有几次,他和城里人说,我有个大秘密。而那些人没有听他说话,人早都离开了。他说,没听过乌苏里诺的预言啊……
他的话被行人带出城去。他们每当饮酒作乐都会在女人们的耳畔,毫无顾忌地亲上一口,然后说:“嘘!这都是巴比伦斯城的建筑者告诉我的……”
西郊圣教的人就把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写在一张羊皮卷上。负责记录这些的西郊圣教徒斯尔玛斯,此次的任务是冒充赫梯王国的使节,他正朝巴比伦斯走来。斯尔玛斯一直把羊皮卷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有时在执行任务的路途上累了,困了,还会打开,聚精会神看一看。他不停地挪动着字母的顺序。因为,他也不知道有的字怎么拼写才是对的。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是工作。他说。不冒充使节时,他就打开改改。他一路记录了不少关于巴比伦斯的事情。比如“阳光照进皇宫时必将倾斜”之后,他写了一个括号30度。注上以后,他满意地笑笑。完整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这是一个重要人物,他另一卷羊皮卷上记着西郊圣教每次会议的缺席人数,以及新入会的人数。他至今不能把这些名字和人对号入座。这不重要。只有当这两组数字相等或接近时,他才会满意地的笑笑。而西郊圣教徒们觉得这才重要。他们的组织只要存在一天,就是一种对巴比伦斯最好的威胁。倾斜好像是一个不足为奇的事实,他注重的是因想象而诞生的度数。
埃克斯死了。乌苏里诺才是个最好的说谎者。后来,埃克斯冻死在了紧闭的城门外。人们等城门敞开,才发现他,雪片已填满了张开的嘴巴。他昨晚还是城里呀……他说了一辈子谎。
乌苏里诺一夜之间成为了巫师。他预言神灵附着人身将降临巴比伦斯。在一个大雾散去的清晨。后半句到底是不是预言中说到的,如今已很难说。可是在那个大雾散去的清晨里,雷奥斯王子降临了巴比伦斯。这一点,毋庸置疑。
皇宫里除了十个巫师之外就是国王和一个侍从。这件事看来很重要。皇宫门口的侍卫把那里守得严严的。阳光在那里几乎都无法将人墙穿过。
他们做出了十种不同的预言。克拉克斯远远地看见了时大时小的水晶球里出现了一片花园;变色的木梳把一楼头发轻轻地梳下,然后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在行走;琉璃做成的书中字母的组合出的意思大概是一片蓝天,天气晴好什么的;会讲话的蚂蚁从绿色里爬行,沉默不语,一直爬上一棵花树去(无论巫师如何念咒语)……巴比伦斯里最好的巫师预言的结果是大相径庭的。它们去了九个不同的方向。只有那个满脸的胡子像没被羊啃干净似的人说,他的法器——那支会写字的羊角有一些字母是不会拼的……所以,羊角整个过程中毫无动静。只有他的这个方向是未知的。
“你去!”他被克拉克斯的侍从,打了几个耳光之后轰出了皇宫。侍从跑回到高台上,窃窃和国王说,“我看清了,那好像是乌苏里诺!”
而皇宫里的其他九个巫师听见这个名字,则变得更加面无表情。他们一字排开,呈一条线跪在大殿上。现在这是一个有豁口的线条。克拉克斯故意看看下面的人,他们微微向线条的一段斜着身体渐渐开始颤抖。他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是那说谎者?” 克拉克斯说着捋了捋胡子。
侍从听到国王这么说,诧异地,躬身往后退了一步。他说,也有这么说的!万福,克拉克斯王!
后来,克拉克斯认为预言都是无误的。他让九个人去宫外领赏。并跟他们每个人都笑了笑。这九个巫师再也没有回到他们各自的家中。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有人说,他们被国王杀啦。也有人问,可这是为什么?一种解释是为了保密——死人是最可靠的——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而克拉克斯跟他们每个人讲的梦都是不同的,也就是国王根据讲述的心情随意的调整了梦里的内容。于是,十名巫师面对着十个的梦。克拉克斯也知道,其中有一个是那晚他做的梦。而他讲述时不由的恐惧起来,虽然尽量放松,放松……还有一种解释有点像拼图游戏。那是一个在教堂看护小孩的老妇人说的。万福,我的克拉克斯王!聪明的他将梦分成了十块,就像这些图片……她指着孩子们正在拼贴的图片说着。第三种解释来自第十一个巫师,他的那只仅比第四个巫师小一些的会说话的蚂蚁,嘤嘤地说起……直至,说完第九个故事。蚂蚁在桌子上直立后退,把两根触须在空中不停地摇晃起来。巫师凑近它一些,听了一下就把蚂蚁装进了一个鱼皮盒里。他转身跟大家说,去问乌苏里诺吧。乌苏里诺。它说。
就这样,事情过去没几天,巴比伦斯人就得到了这九个不同的故事。第十个,乌苏里诺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了,这将成为一个谜。众人都说,他肯定不会说的。当乌苏里诺在城门口出现,人们立即簇拥上去。那天,乌苏里诺却说了出来。他说,“有九个故事,你们说对啦。我的预言只是个补充。对一个事的补充和对前九个事的补充。”
“你听到啦?”
“是的。我也走进了那个梦里……”
分布城里的探子就在人群中,他第一时间给克拉克斯密报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克拉克斯等他下去后,起身迎着倾斜的阳光,走出大殿时露出了一抹微笑。他知道他就是个说谎者。他不知道赫梯王国的使节早死在了西郊圣教徒的手上。斯尔玛斯正赶过来。
这段日子,巴比伦斯城里必将是会议不断。人们都在补充乌苏里诺的预言。众人纷纷补充、演绎、推论。最后,城中流传最广的是九个故事都是真的,只是分别是不同的部分,就像羊皮拼图缺少一个,你自然无法看见最后那副图像,也就无从知晓那个预言。而乌苏里诺是个说谎者。他们甚至在做梦时,都不再梦见。
人们将克拉克斯的梦与雷奥斯王子联系起来时,乌苏里诺在城中已消失好多天了。他们还不知道雷奥斯从小就是一个虚弱的男孩。皇宫里流出来的消息说他长着一双湖泊一样眼睛,他在后宫里就常用这双眼睛看着雨前的蜻蜓从高耸的城墙外飞来,然后在御花园的某一株花树上稍作停留。你一不留神,它就会消失。在花园深处的一片水上,蜻蜓将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它们不断弯曲腰身,把屁股轻轻地点在水面。
童年的雷奥斯一度把这引为是最神奇的事情。王子有时站在那片水边。微仰起头,蜻蜓在空转不时旋转玲珑的身体。他静静地看着。当水面泛起的涟漪的最大圈波及到他的脚面,他会颤抖一下,突然转过身,向着王宫跑去,一边跑,你还听得到他的喊叫:下雨啦!下雨啦。
开始,不远处的侍从们会看看天空。天空阳光灿烂的样子。雷奥斯从他们面前匆匆经过去,他们就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当雷奥斯站在了宫里,透过窗口向外眺望。雨已轻轻飘撒而来,那些半路的笑声来不及变成惊诧,就被雨幕遮盖。
“万福,克拉克斯王!”
“万福,雷奥斯王子!”
他们跪在雨中,伸直双臂,齐声喊。雷奥斯看着他们,心里却惦记着蜻蜓此时躲在的那片树叶是否坚固。这场雨会下很大。他长时间面对这些人。甚至,连蜻蜓都变得熟悉。原来,蜻蜓总能带来宫外的一些气息。最近,雷奥斯越发越觉得陌生,或者说是不知道的东西,贵如珍宝。
雷奥斯在宫廷里生活,直到八岁那年。这八年里,就像其他王子一样。他的每项活动,每个细小的动作、微妙变化的表情都被女官们清楚地记录于羊皮卷上。国王克拉克斯其实是想在这些关于远距离撒尿、屁股连在一起的蜻蜓、宫女的白屁股、母后的皱纹,等等记录中窥测出乌苏里诺所说的“不安全”——到底是自己,还是国家的命运都在那个预言中。他的探子再也没有密报过关于乌苏里诺的事情。他几乎都把这个人忘记了。
若不是有女官们这些进行中的记录,他真的还不会意识到小儿子的存在。他的三个大儿子如今有的在边疆驻守,有的在远方建立起王国。有的正潜伏在他国,伺机占领那里。克拉克斯有时会收到他们的消息。
“谁?”
“阿伦彼王子。”
“哦。”
“万福,阿伦彼王子说时机即将成熟。”
克拉克斯点头示意,这个儿子是他最担心的一个。他从小继承了他的心狠手辣。他曾目睹阿伦彼将一个陪他玩耍的宫女的手指扭断……想起这些,他就心惊胆战。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把他弟弟的手指扭断的。弟弟很快就死去了。当他当上国王的那天,母亲才和他说,本来你父王最喜欢你弟弟……
克拉克斯后来派人又杀死了他的哥哥。他慢慢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国王。他的儿子们接连出生,多少年后,他依然孤独住在巴比伦斯里。深深的后宫,他也很少去了。王子们都去了远方。
“万福,我儿阿伦彼。”
这晚,他从噩梦中惊醒时说出了这句话。现在,他身边除了雷奥斯王子。其他,妃子生下的儿女早就不可计数。那是在是个庞大的数字。克拉克斯知道数字背后将是一个可怕的回忆。年轻时,自己多次出巡。所以,据说他流落在巴比伦斯的,那些无人知晓的儿女也不可计数了。
雷奥斯八岁时,展现在克拉克斯眼前的羊皮卷,几乎把整个大殿淹没。关于小王子的记录居然远远超过前三个儿子的总和。从正在消散的雾气里传来的第一声啼哭,到无尽黑夜,熟睡时鼻翼轻微的颤动,到半夜梦醒撒尿时宫女手上对王子的感受……都有着详细地记录,克拉克斯坐在大殿里,没日没夜地翻看。记录变得越来越有趣。比如,蜻蜓在雨后停在雷奥斯的小鸡鸡上,树叶最终零落□□□□□□□。这是一个从未有过书籍的王国。如今,万福,巴比伦斯卷帙浩繁啦。一些记录后来被侍从陆续偷运出了皇宫。于是这些记录流传于泱泱民间。巴比伦斯人几乎是同步翻看着这写关于王子的记录。多少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西郊圣教的人也同样翻看着这些记录。斯尔玛斯有时会在秘密集会时为人们朗诵这些羊皮卷。然后,把卷起来,做一个记号。放回那个偌大的仓库。这是一个被羊皮卷塞满的教会。他们时刻关心着巴比伦斯。他们早就说过,要夺回巴比伦斯。
斯尔玛斯走在路上很长时间了。也是他扭断了赫梯使节的脖子。他突然想起他们是一个惯于征战的民族,于是走出很远又掉转身,坐在了尸体边。斯尔玛斯掏出那把割皮子的小刀,一段、一段地,把使节脖颈上割出一条缝隙。然后,他手轻轻在那人胸前一拍。血柱缤纷如烟火一样喷得高高的。他往后闪着身看得有些心醉神迷了。血柱低下来,他就往那人胸前拍一下手,血柱恢复了以前的高度。后来,血柱越来越低,他的手几乎是重重地垂到尸体上,血柱却怎么也恢复不了以前的高度,斯尔玛斯好像不懂为什么似的,狠狠地骂了那人一句,你娘的!这就是你们赫梯人的血性?
后来,他上路了。他穿着赫梯使节的衣服朝巴比伦斯走来。行走时的样子,似乎还沉浸在对红色烟火的沉醉中。
他总是闭着双眼。曾经去过巴比伦斯的人有时会和他夜宿河边,他们就会告诉他,雷奥斯王子慢慢长大了。他的样子几乎和克拉克斯王一模一样。只是他更年轻……斯尔玛斯低头在羊皮卷上记录着什么,那人会时不时的停下来等待,他们会说到天亮。
当那人昏昏欲睡时,斯尔玛斯已准备好上路。他先是拂去身上的尘土。然后,跟那人微笑致意,并以使节的身份对他说,我会把祝福带给万福的克拉克斯王……
“万福,克拉克斯王!”
那人在睡梦中喊着。
克拉克斯国王的脸孔越来越苍老了。他在这些记录中不断的与预言擦身而过。巴比伦斯就是从这时开始破旧下来的。不断有人和他禀告城砖砸死人的事情。不断有人在大殿里寻找着他们的国王。当有一天,克拉克斯从羊皮卷里抬起头,艰难的站起来,走了很久才走出羊皮卷堆,他走向镜子时,在镜中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头。老头也朝他走来。他吓得蹲下身,失声痛哭起来。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个滑稽的工程的后果,无疑是对雷奥斯越发的喜爱。因为他就像自己。
他对雷奥斯的每个细节如此的熟悉。好像完全遗忘其他三个王子,面对着自己。有时候,他们会同时出现在晚宴上,侍从们都看见这对父子,就像一张画的两面,一面清晰,一面模糊。他们坐在那里吃着上供来的鹦鹉珠。眼前正是鹦鹉珠成熟的季节。
雷奥斯不喜欢这种被巫师们施过法术的树上结出的果子。吃时,总是一颗、一颗地放入口中,当那颗智齿轻轻碰破珠子时,他就会在对面皱一下眉。也许,自己老了。克拉克斯自己吃就感觉鹦鹉珠毫无味道。他曾下令把那几户种植者全杀掉,然后派新的人再去种。后来,一群、一群的人被杀掉。事情截止到有一天,克拉克斯从羊皮卷里艰难的走出来……他们在镜前相遇。二十岁的雷奥斯从镜子里朝他走来,他蹲在地上停止了哭泣,因为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已搭在了肩上,并且有人轻声喊了他一声:父王!
他们父子就像久别重逢。不久,身在后宫的王后听到了这个消息,默默落下了眼泪。其实,克拉克斯不愿承认自己老得再无法分辨感觉了。是雷奥斯让他的感觉得到了延续。尤其,第一次他更早地感到儿子口中的鹦鹉珠的香醇时,他万分惊喜。这样,他就不会失去感觉了。哪怕老了也无妨。雷奥斯足以代替我去感受巴比伦斯以外的时空,尤其是藏而不露的恐惧啦。他想。
前半生安安稳稳的克拉克斯觉得这已足够。于是,恐惧慢慢成了他后半生最大的消遣。老了的国王睡觉时闭上眼,常觉得恐惧正袭来。再一睁眼,床头的烛台上,烛光时隐时现。夜晚的寒风自窗口徐徐而来。他不得不拉上一些被子。
时刻盯着巴比伦斯的西郊圣教徒,在城外越积越多了。他们白天通常隐蔽起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发现这个神秘的组织。而在每个月夜里,幢幢的人影将悄悄地朝着巴比伦斯移动。巴比伦斯城中心,偌大的寝宫正被月光笼罩。他们看了很久了。就像阿伦彼主教说的那样,时机即将成熟。
最近,国王常常叹气。有一天,他和雷奥斯走在御花园里,多年前曾经见过的那种花树又一次绽放。他又一次叹了口气。
“看来,预言说的对。”克拉克斯站在花树旁,摸着手指。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过去的自己啊。他终于决定要把王位传给雷奥斯。这是一个酝酿已久的消息。乌苏里诺早就说过,神灵将降临巴比伦斯。可雷奥斯没有接受。他蹲着抬头笑说,这儿有个孔……
后来,雷奥斯和克拉克斯要了一块土地。他说,那儿将是另一个巴比伦斯城。他说着扶起父王走到了眺望台上。一片城砖正在他们的视野里剥落下来。
他说:“这巴比伦斯太旧啦。”
克拉克斯微笑说,“那好。今天开始,我手指的那片土地就是你的,你是它的国王……”
而映在雷奥斯湖泊一样清澈的瞳仁里的是沙漠上散落着的一些村庄。雷奥斯在几天中告别了母后,备好了行装,他是在后宫长长的哭泣声中缓缓远去的。
雷奥斯的身影被城外的人影遮盖了。克拉克斯站在眺望台上笑了笑。这笑真让人琢磨不透。其实,他很早就看见了城外攒动的人影。他知道他们从哪个夜晚开始聚集的。原来是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三十几个人……直到那晚,他再也数不清。城外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乌云。而第二天,他还是平常一样,和雷奥斯在御花园散步,并不时让儿子抬头看,这天多晴朗!
“明天还会这样晴朗!” 雷奥斯说着,“就像预言……”
巴比伦斯城里充满了预言。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预言中。就像那些人影正朝着巴比伦斯靠近。
大雾在清晨里开始弥漫。雾气从巴比伦斯城的是个方向飘起。克拉克斯看着放烟雾者匆匆归来,在他面前自刎之后才走上了眺望台。这是城中最高的位置,看得见城的各个角落。第五个放烟雾者从后宫跑出来后,后宫的烟雾也升了起来。他没有回到皇宫禀告。他知道自己将难逃一切。克拉克斯看到他擦着城墙匆匆往城门口去。风声正从城中呼啸。是一块砖头结束了那个人的奔跑。然后一大片转头把他沉底掩埋掉了。克拉克斯自言自语:“你还不知道,在劫难逃。”
接着,他转过身。皇宫顶上砖头也开始剥落。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也渐渐被砖块和琉璃瓦片掩埋了。
“这个巴比伦斯真是太旧啦。”
所有人都死于这场烟雾。所有人在感觉到雾里有毒时都如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弥天大雾似的,脸上露出了预言成真的平淡。巴比伦斯人没有惊喜,没有恐惧,没有失落,甚至可以说是心满意足的,等待一般,在巴比伦斯城里沉睡着。
西郊圣教徒把巴比伦斯彻底包围时,烟雾已散得差不多了。克拉克斯站在眺望台上,平静地看着一切。他的头有些昏,他没有想过活下来。这时,也是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声呼唤把他从恍惚中叫醒。
他听见一声,父王!声音仿佛来自一个熟悉的人。苍老的克拉克斯没有回头。他在眺望台上久久站立。雾气迷蒙的巴比伦斯一直在他的眼前。下一秒,他觉得下一秒,不要阻拦,自己即将脱离这腐朽下去的躯体。这一秒终于来临,但他没有腾空而起,因为它属于这片沙漠,属于破旧的巴比伦斯。父王!在这一秒中,他听到无数次叫喊。他继续往空中升。当一声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音传来。他的灵魂开始下坠。克拉克斯就像降临巴比伦斯一般……
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背着一个老人走在空荡的巴比伦斯城。城里的每条街道都以相同的角度迎接着他们的步伐。城外的响动喧天。他们叫喊着:“誓要夺回巴比伦斯”的口号。
他们在街上行走着。直至看见一个从横七竖八的尸体里站起来,才停住。那几乎是一个人影,他沿着城墙将他们带到了城角的一处茅屋。这天风声很大,雷奥斯听到不停有砖头掉落在身旁的声音响起。
茅屋后是一处城池设计上的漏洞。城墙上有一个孔。这就是城的建筑者埃克斯能在城门紧闭时死在城外的秘密。而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几个馒头换来这个秘密。那意味着生命。
“那是乌苏里诺!”
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淡淡的荧光把他们彼此的脸孔照亮。他们好像都说着话,不断说着,而“乌苏里诺”却不知是从谁口里发出来的。阳光打亮身后死城巴比伦斯时,他们正在一列骆驼队的掩护下接近了新巴比伦斯。克拉克斯没有想到眼前的一切如此逼真,突然想挥挥手,就像当初拥有巴比伦斯一样,可用了很大力气,他也没能把手臂抬起。
那是一个沉静如水的清晨,雷奥斯把自己的邦国规划了一番。然后,他化装成巴比伦斯使节开始漫游列国。漫游持续了多久无人知晓,克拉克斯曾几次要将王位传给他,但雷奥斯依旧没有接受,每次回信都说,我要重新巴比伦斯!
雷奥斯从外面回到了巴比伦斯。他没有进城,而是悄悄在城外居住下来。“从这儿看巴比伦斯更旧!”他围着巴比伦斯散步时就会这样说,“这儿很快就没有了,你这些傻瓜……”城外堆积着从城里扔出来的死人(当然,有很多是被砖头砸死的人)他很难想象。居然,死了这么多!
那是一次意外也是在城外散步,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他弯下腰,打开了裸露在阳光下的,一个脑袋被砸烂的使节的背囊。里面有一卷羊皮卷上记录着关于巴比伦斯城建筑的精确数据。甚至,具体到每个角度,每块砖头的厚度……这些度数的精确程度,无不让建筑工人们啧啧称奇。雷奥斯依此短时间内,就把新城建筑起来。新巴比伦斯与沙漠背面的旧城遥相呼应。整个旧巴比伦斯城,你再也看不见。它随着通宵达旦庆祝胜利的西郊圣教徒们一同,被一片倾塌之声抹掉了。而同是西郊圣教徒的斯尔玛斯,则被雷奥斯以设计者的身份,葬在了新城众多祖先的行列中永远地流传了下来。这是一个阴差阳错的隐喻。
克拉克斯在那个凌晨走出了新巴比伦斯。一匹马朝沙漠背面奔驰。当他抵达旧城时,马前是一层一层的尸体光秃秃地躺在沙漠上,城墙已不复存在,四周的风沙正卷起黄沙呼啸而来。远处被一片风声笼罩。
探子赶回来后向雷奥斯是这样禀告的。他说他躲在一阵狂沙后看见克拉克斯跳下马,走近了那些尸体。他在每具尸体前磕头,然后拔出身后的刀。他的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我还看见他把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的一吹呢。克拉克斯的笑声很可怕。我看见他笑着在每个尸体上轻划一刀。手再擦着皮肉掏进去,他似乎攥住了什么骨头,然后使劲往两侧掰那个人的肋骨,在“咔咔”的起伏声中,他幸福地摸索着,直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高高举起。接下来,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就不断被举起了。他不断磕头,不断地发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声。他慢慢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沾满乳白色的脂肪,混有黄色的血渍。
探子说起这些时,还在不停呕吐。
“你下去吧。”
……
雷奥斯今晚要去父王的寝室。老国王克拉克斯来到这里三年有余了。而雷奥斯把他安排好后就忙于政事。新巴比伦斯的贸易越来越好。骆驼队反反复复出城和归来。每天觐见的使节络绎不绝。雷奥斯的确很久没有去拜见父王了。他还记得克拉克斯让人在他的寝室里做了一面长长的布满洞的墙壁。后来,他知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如今,墙壁上的每个洞里都放着一个琉璃瓶。每个瓶中都装着一颗巴比伦斯人的心脏。瓶子一个挨一个在墙壁的洞里日夜被克拉克斯膜拜。在墙壁的正中央是一个略大些的瓶子。雷奥斯愣在那里奇怪地看着。
克拉克斯正全神贯注地焚烧写有预言的竹符。灰烬积得满地,看样子已烧过很久了。这时候,离雷奥斯不远的地方,半跪着的那个男人,他的左手低垂着。深深地低着头,只偶尔抬起来,对着略大的瓶子看一眼,而后落下一滴泪。除此以外,他一直在用右手把火焰聚拢起来。也许是由于烟垢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他胡子是那么乌黑,显得非常年轻。他弯曲的身体上缭绕着一团血色的密云。这时,克拉克斯说了声,过来。给你哥哥磕头!
其实,是乌苏里诺在一个梦里告诉克拉克斯的,“你将从孔中生还!”这和纸上的预言如出一辙。很早时候,克拉克斯就找人解开了那些字符。当他把他们出城时眼前的荧光和这一切联系起来,他只知道史册将如此记载巴比伦斯——雷奥斯于公元前1897年的夏季,还原出了那个消逝掉的巴比伦斯的年轻面貌。这座城在沙漠里难得的骤雨中一派欣欣向荣,它那金灿灿的绰影,至今为后人神迷。
[ 本帖最后由 马州 于 2009-2-2 01:2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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