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我的身旁

番茄妈妈

西门桥上满满地都是人，回家的路又给他们分成了两截。无奈，她费力地穿过那道情绪激动的防线，坐到另外一辆公车上。喧哗渐去渐远，可人们在寒风中瑟缩的身影还久久纠缠她的神经。“我们要生活！向※※厂讨个公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守在白地红字的旗帜下，脸上满是红的惨烈和白的凄凉，无助地坚持着。熟悉的情景，她想，父母也属于这一类吧。有些尴尬，她从提包里拿出新买的杂志来，浅绿色的封面很精美，手指在上面细细摩挲，仿佛能感受到它的价值。日子越发窘迫了，穷学生，没有收入，以后，也许就是不吃不穿，也要和书绝缘了。要赚钱，又谈何容易……

　　“啊嚏~~！”后面那个一直和他同伴高谈阔论的家伙，忍不住了，唾沫鼻涕一起喷将过来，毫无遮拦。她只觉得脖颈一热，便恶心得要吐。头发是才洗的，蓬松的发丝仿佛陡然沉重了。那人本来挺起了胸脯准备挨了她骂之后立即还嘴，见她只是懒懒地甩了甩头，倒不好意思起来，偷偷把身子移回悠闲的姿态，蔫了，如同地板上黑泥里裹着的果皮。因为他的突然消失，车厢里一时竟安静得怕人。售票员东张西望一阵，终于大着胆子扯破喉咙吆喝起来 ：“走了哦！走了哦！还有两个位子！上车就走~~~~~”。职业化的优美与刺耳，划破了沉寂，人们清醒过来：“啷个还不走哦！没得人上了，路上还装得到人的。”“就是，我们还要赶时间的嘛！”售票员一边熟练地用无意义的话语安慰着抱怨的乘客，一边焦急地张望。

　　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上了车，车上已没有两个挨在一起的位子。主妇般热情的售票员把那女人安插到前面的一个位子上。她看见那女人头发染成黄色，三十多岁，身材微微发胖了，背影还是俏丽的。大约女人结了婚，也就完了。她不禁想起母亲暴躁和绝望的手始终在灶台上忙碌着，一天天地枯死。“小姐，让我一下。”冷不防的，那男人已走到她面前，好象才与妻子说笑什么，兴冲冲的。由于要在中途下车，她坐在外面靠走廊的位子上。男人的愉快刺激了她，她有些不快地微侧过去，让他穿着皮大衣的臃肿身躯到里面安置下来。他好象察觉了，便有些讨好地探头看了看她手里的杂志--《网友》。她并不睬他，只当作没看见。他讷讷地在椅子上挪动了几秒钟，没来由赌起了气，向前面喊道：“喂！书给我！”那戴了金戒指的白皙的手把一本杂志递给男人，便又缩回去专心地拍呢裙上沾着的粉红色的花生皮了。她悄悄瞥了男人手中装模做样的书，大概是火车上供旅客解闷的耸人听闻的侦破故事，纸张虽白，却是软得没有劲道，烘烘地散发着油腻和人体的热气，类似于他吐在脚下的大口大口的浓痰。她下意识朝外面挪了挪，轻蔑地皱了皱眉。可惜能利用的空间太少，还是和他紧紧贴着，这时，车徐徐开动了。

　　开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车颠簸得厉害，她只好把杂志收回去，手便搭在膝上。他依旧认真看书。初冬下午的空气象有人呆久了的被窝，软软地抱着她，她就快在温嘟嘟的摇晃中睡着了。突然，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头----身旁的男人凑过来看了看她膝上的手，又回来看看他自己的粗拙的手，然后动了动那几根短小肥硕的手指------仿佛对它们的简陋不能够满意。她觉得好笑，不由得细细端详起她的手来：修长的，娇嫩的，粉红的指甲安静地排列在黑色的牛仔裤上，布料纤维的横斜更显出皮肤的白净与细致 。你也不是第一个人夸我的手好看了啊，她对他无声的赞美并不在意。经过长途的跋涉，她开始热了 ，手心已出了不少汗。细小的淡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白瓷似的肌肤下轻轻跳动，让手的每一寸都活跃起来，即使凝然不动，也兀自顾盼着，妩媚着，是招人怜爱的戏子的眼，咿咿呀呀地唱。她自己也有点陶醉了，那男人更是放肆地将他的把戏重复了好几遍。她注视着他恣意晃动的手指，发现他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有一团黄豆大小的乌黑的淤血，是干活时砸伤的吧？平庸的脸孔，平庸的躯体，还有些粗鄙。他应该是有点小钱的，她闭上眼满意地想，有点钱有个妻子的男人，总给她带来安全和愉快的感觉，总是讨人喜欢的，有些粗鄙也算不得什么了。她是年轻的，美丽的，却急切地渴望有一份实际的爱情把她从经济和家庭的困窘中拯救出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有味的，无味的……

　　她睁开眼，想看看他，却发现他已睡着了，两臂交抱在胸前，耷拉着头，很惬意的样子。她一楞，正要转过头来，车猛烈地一晃，那杂志从他怀里掉了出来，落到两人之间的地上。她只好俯身拾起，放回他怀里，想了想，补充道：“诶，书掉了。”男人并未醒转。她迷惑地盯着他，直到书第二次滑落。她不再理会，自顾自地数着窗外掠过的树。枝枝桠桠的，没有人修理的路边的野树，高高低低地向她发狂地挥舞，这实在是很糟糕，她想。车不快，第十一棵树了，他突然活过来，好象才发现书掉了，便猫腰下去拣。大抵他触到了书，额头也就在她的腿上停留了片刻，她没有动弹。他弓起身来，仔细看她的侧面，眼是柔美的，长长的睫毛全都天真地翘起，在金色阳光的照射下，睫毛尖变成白的，象两只茸茸的小飞虫，不安地忽忽扑闪。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脸越来越热，似一个不断膨胀的红气球，就在此时，几千年来对女子的教诲从四面八方涌来，化做银亮的钢针，都狠狠刺向它。红的血流了出去，脸却因为肿胀还未消失，有些走样，宛然是掉了粉的墙，凹凸不平地灰白着，显出老了几十年的残破。

　　他把手缩回衣袋里，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心满意足。车子快乐地跳动，有节奏的，使得人都酥散了，在斜斜的夕阳里融化成一滩香甜的麦芽糖，流到肮脏的地板上。所以在这长途车上，你也不用奇怪他和她这样的两根芝麻杆怎么会慢慢作了一股糖浆。她对自己成为糖浆的事实很是高兴，就象这混乱的世界，总有不需要理由的快乐，空洞的热闹。既然大家都成了金黄的糖浆，自由流淌，我们都是一样的啊，还能在爬过的路上留点印记下来，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男人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得意地向空中喷吐烟雾。她也不觉得烟味很讨厌了，甚至认为他的卖弄有几分可爱。她越发大胆了 ，以至于他呼出的气流挠得她的手背痒痒的时候，她便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咯咯”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直楞楞地盯着前面他妻子脖颈下面团样发皱的皮肉。

　　车快到站了，身旁的男人看着她，好象有话要说，可毕竟还是没有说。她微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一切都结束了，世上的事大约都是如此，却还有些留恋。夜街上的灯在她眼的流波里徜徉，只是没有目标。“嘎~”车停了，她略微迟疑，猛然听见他喊：“喂！到后面来坐，我这里位子空出来了。”“哦”他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答应。

　　她便头也不回地下车了。



[em04]

疯人院逃犯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