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善卷洞记

吴学俊.

（快过王世贞。）从150毫升芬兰伏特加中醒来，我对这一个无须加班的周末起了杀心：我要到广阔的天地里有所作为，一间家徒四壁的房里有什么可呆的呢？打起背包，放上一本《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至上海科技馆地铁站，至上海火车站，亲爱的D416动车，航空座椅、没有站票，纯洁，一个去参加婚礼的中年男人，给每一个老同学打电话，说要到一个已经当老板开厂的工厂里去参观，说当年与城里同学的处事思维不尽一致，如今工作多年都抹平了，至无锡，城际客车，两个人吵了起来，我就是要越过你挪到你旁边坐你还能不让了，我就是要说你烦怎么了，他们要是打起来一定有得看，我旁边的女孩子抽了一个小时的鼻子，她感冒了，至宜兴。我找不到旅游二线，我到一报刊亭买一瓶可乐，然后顺便问摊主，他在吐出第一个字前呶了几次嘴，那是念头在纷飞，马路对面的三角场公交车站。一个相反的方向，我来回折腾了十分钟，才在长途汽车站里买到票，无良小贩。小巴车至善卷洞。合计历时四小时。大约四百五十年前，江苏太仓人王世贞也来过这儿，他从江苏宜兴南部的湖㳇出发，走了二十里，住一晚，又走了三十里，再住一晚，再走了五十里，到了善卷洞，先住下，再看之。以他这速度，给他一个黄金周，他也是有得去没得回的。  

（善卷，有贤则名。）入口处有善卷的大头雕像，仿孔子像做的，须长脸短，脸部格局甚小，像是没长开，善卷是河南浚县人，生活在尧舜时代，从他的姓上判断，他们家族是干大厨起家的，善卷在当时被人们认为是贤人，在那个大家对地区最高领导人的位子都很客气的禅让时代，尧帝、舜帝下台前都要求让善卷当接班人，我估计吧，不是因为治大国若烹小鲜，菜做的好，治天下也不成问题，而是因为善卷拥有民意基础，尧帝、舜帝可能很清楚做管理当领导，善卷干不了，但也得声明要让给他，善卷当然拒绝了，他说，当千万富翁是为了可以在沙滩上晒太阳，我现在已经在沙滩上晒太阳了，我干什么还要去买船出海、打鱼赚钱、开公司、IPO当千万富翁呢？原话是，余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也是为了给尧帝、舜帝就坡下驴的机会，善卷在江苏省宜兴市张渚镇的天然溶洞隐居了起来，这个上古时代一流的疗养胜地，因此得名善卷洞。

（狮象大场。）从正门入，经石阶小道，到山腰处，下午两点的太阳光当头打下来，最有劲道，有标志牌指示，建议先游中、上洞，一条被规划好的道路。入洞之后，当头一根钟乳石柱，像一杆阳具勃起，它每年向上勃起五厘米，举而坚，坚而久，一万五千年，成了今天高不可攀的样子，绕开它，豁然开朗，一种向内而不是向外向着黑暗而不是向着光明向着大地而不是向着天空的豁然开朗，外面有山峦，而此地另有一个苍穹，一个可以容纳一万人的球幕影院，洞内灯光或明或暗，几十拨人或聚或散，每个导游带着一拨人，他们一手举着小喇叭，一手握着小电筒，水从石头做的天空滴下来，人声袅袅地飘浮上去，我蹭上一拨人，听导游介绍，左边的钟乳石堆积物有睡狮形、右边像是一头古老的大象，头顶上刻着四个大字，狮象大场。向着更深处，上台阶，一处牌坊被命名为冬暖，已至上洞，其位置像是狮象大场的看台，导游把手电筒光打到洞壁上一个位置，又一个位置，像玉米，像观音，像万条垂下绿丝绦。每个导游都在说像，像，像像，这些像浓稠的精液一样流到洞壁的石钟乳，其实很难不像些什么，当年王世贞游此洞时，山上的僧人把稍微有点模样的钟乳一一指给他看，说像盐堆，像米堆，像仙人床，像炼丹的煤炉子，古今一般同啊，我想，钟乳们并不幽闭孤单，它们始终与它们的拟态如影随形。洞壁根处有小积水潭，截一面钟乳像倒映其中，像幽暗波光与浅底间的一屏风。我像验货一样反复触摸洞壁，它们是一座山脉的胸腔、胃、腹腔、盆腔、子宫和阴道，它们绷着，它们蠕动，它们分泌，湿，流汗和泪，我能感受到岩石内心的紧张和苍凉。

（活水）沿着看台的顶部走，洞内漆黑，而灯光幽暗，像是露天电影院散场，我们络绎不绝地走在夜间的乡村小路上，从另一处命名为夏凉的台阶下来，一直向下，有如下一口枯井，出口处是为下洞，是山谷的最深处，有一面又小又破的瀑布披挂下来，落到一口小井里，像是个价廉质次的小盆景，可当年王世贞是这样描述此处的：奔泉自外来，争先乱石间，轧轧异响，时溅白金，沫射人面。崖石白而方，高下井井。这成了他《游善权洞记》一文的高潮和画龙点睛之笔，或许这只能显现在断章取义的静态照片中，于是这里成了一个专门留影处，导游们停下来了，为游客预留自由活动时间。女人们爬到井沿，张臂抖腿，歪头裂嘴，POSE齐了，再来一张。我继续沿着一个缓坡往更深邃更漆黑处走，路的尽头是深水，那是王世贞也没有继续前进的地方，后来读到王世贞在《游善权洞记》中对其的猜测和向往，则让我大兴奋，王世贞当年点起了火把，带着一种穷尽一切的念头，反复地向前走，来到此处，说水深亭亭不可测，但是估计它们会通过某些水洞流出去，否则瀑布处的流水早就将这个地方灌满了，灌堵了。他说的对。我与众游客上了接引的小船，分座两边，摆渡者没有浆，手扶岩石，船即滑出，我们在三百米的高山的底部的罅隙里轻快地行进，摆渡者依旧以这块石头像什么的句式介绍沿途的钟乳石，但我们忙着俯身低头，错开扑面而来的石壁，或者拐弯处的犄角，故小船常有倾覆之忧。模糊的灯光，水的石头倒影，小船破水的清泠之声，人语声，间歇着出现，而又迅速消失在身后，就像光消失在黑洞，声音消失于嘶哑，王世贞消失于游记，他和我都不能活到二百岁，但是静水长存三万年。

（应云何住）船靠岸了，上岸出洞，水从洞口倾泄而出，轰然入渠，是时，日已西斜，可以读书秋千赏晚景，恰恰正是传说中祝英台读书的地方。有十八相送的戏剧在演出，而我坐缆车向山上进发，山上是唐朝的古寺，上升到了一只小鸟可以飞抵的高度时，风在肋下，突然，心经的佛音从大庙中凌空传来，纯净，又无垢无净，无比遥远又无比接近，或者本无远无近，正是我与佛的必然的距离，佛陀拈花微笑，我当头受了一棒，我头盖骨像茶壶盖一样被揭开了，闲暇、伏特加、动车与速度、源源不断的过客、王世贞、金瓶梅、阴茎与潮湿、黑暗与路与船，与一切往与来，视觉与想象，一件一件地被丢出去，就像不曾进入过，最后莲花生长出来。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当是时，缆车似乎突然消失，我可笑的蹲在半空中，像是拉着一泡子虚乌有的屎。2008年5月13日星期二。

附录：
游善权洞记·（明）王世贞
自湖㳇发二十里而宿，曰蜀山。又发三十里，质明，抵义兴。薄城南而西，曰西九，亦九里袤也。邑城若两腋浸者。又五十里，抵善权洞。约以晨往。既出市不数武，即为驰道，可二里许抵寺。道皆夹古松柏，苍鳞驳荦，上不见际。
入寺门百步，有穹阁曰圆通，下多古碑刻。中庭多古松柏，殿曰释迦文殿，唐大中初创，甚瑰伟。大柱三，有雷火书，云摹佩之可以已痁。僧为导入别室，出茶、笋啖之。良久，导至三生堂，观祝英台读书处。已，复折而东北出寺，曰小水洞。上为飞岩若盖者，大石翼之，中有窦若偃月。水潺湲自中流来。唐李蠙司空言微时读书见白龙洞起，蠙后贵，寺所繇以建也。
从小水洞复折而东北上山，不里许，至善权洞。洞左峭壁陡起，古木纷樛若怒虬，其本别坼石而出，复为树。时秋晚，遍壑皆金灯花，绮错如绣。洞门峙巨石，呀然而中辟，可容万人。乳下垂，怪伟殊绝，多作苍赤色，色不能如张公洞而敞过之。左右石壁峭峻，貌若盐堆、米堆及仙人床、丹灶者，僧一一指示之。上有仙人掌出乳间下垂，若招五指柔荑，色白胜玉。又有石柱，可二丈许，大十围，色亦如渔阳玉。循柱而左折，益胜，空洞无际，稍寻旧径出。余时困足疾，蹒跚前，倚巨石，呼酒佐武，乃自力而北下。草树亏蔽，泉声[钅从]铮。
又西南而下可数十步，其阴为水洞。上视所游洞，若阿房矣。洞深黝，行里许不尽。奔泉自外来，争先乱石间，轧轧异响，时溅白金，沫射人面。崖石白而方，高下井井，若经画曰仙人田者。复列炬进，穷至涯尽处，其下乃深碧，亭亭不可测矣。然以意度之，当穿小水洞出，不然无所受水也。始余探上洞时，足时硁然，又[谷曾]然若钟，下洞空，水传之声也。及余游下洞，乳垂滴若雨，上洞传之膏矣。洞中鬲，其上空际天，下空不知有地与否，真大奇胜哉！
余闻之都穆先生，云身所历称洞天福地者，大都浮艳胜实，即不及善权十一，乃何以寥寥焉。於乎！昆仑、天柱当《山经》首，远弗及祀典；峨眉为昆仑仲，震旦第一，不得二太室培塿之祀，其常耳。虽然，又宁独山水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