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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千只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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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u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静悄悄的,一切动静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吶。”
  文子莞尔一笑。
  “请位朋友来陪住,怎么样?”
  “可是,我总觉得别人一来,家母的事就会被人家知道……”
  菊治难以答话。
  “一个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会,把门锁上就出去嘛。”
  “那么,什么时候请您来一趟。”
  “谢谢,过些日子吧。”
  “身体怎么样?”
  “瘦了。”
  “睡眠好吗?”
  “夜里基本上睡不着。”
  “这可不好。”
  “过些日子我也许会把这里处理掉,然后到朋友家租间房住。”
  “过些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我想这里一卖出手就……”
  “卖房子?”
  “是的。”
  “你打算卖吗?”
  “是的。您不觉得卖掉好吗?”
  “难说,是啊!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
  文子不言语。
  “喂喂,这些事在电话里没法谈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来吗?”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来,就请你把它当水罐用……”
  “点茶?……”
  “说不上是点茶,不过,不把志野陶当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况茶具还是需要同别的茶道器具配合起来使用,以求相互辉映,不然就显不出它真正的美来。”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我不去了。”
  “没有别的客人来。”
  “可是……”
  “是吗。”
  “再见!”
  “多保重。好象有人来了。再见。”
  来客原来是栗本近子。
  菊治绷着脸,担心刚才的电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连日阴郁,好容易遇上个好天,我就来了。”
  近子一边招呼,视线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后就是夏天,茶道将会闲一阵,我想到府上茶室来坐坐……”
  近子把随手带来的点心连同扇子拿了出来。
  “茶室恐怕又有霉味了吧。”
  “可能吧。”
  “这是太田家的志野陶吧,让我看看。”
  近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朝有花的那边膝行过去。
  她双手扶席低下头来时,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像怒吐恶语的形状。
  “是买来的吗?”
  “不,是送的。”
  “送这个?收了件相当珍贵的礼物呀。是遗物纪念吧?”
  近子抬起头,转过身来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买下来的好,不是吗?让小姐送,总觉得有点可怕。”
  “好吧,让我再想想。”
  “请这么办吧。太田家的各式各样的茶具都弄来了,不过,都是令尊买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
  “这些事,我不想听你说。”
  “好,好。”
  近子说着突然轻松地站起身来。
  传来了她在那边同女佣说话的声音。她套上烹饪服走了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吧。”近子突然袭击似地说。
  “不是。”
  “是吗?我一听说就明白了。那个太太身上总飘忽着一股妖气。”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说过,那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虽然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又有所不同。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嘛,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跟我们合不来。黏糊糊的……”
  “希望你别说死人的坏话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死了的人不是连菊治少爷的婚事也来干扰了吗?就说令尊吧,也被那个太太折磨得够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亲与近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玩玩罢了。虽然不是由于太田夫人使近子怎么样,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亲过世前还跟父亲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爷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懂得那个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吗?这是实话。”
  菊治不加理睬,把脸转向一边。
  “连菊治少爷的婚事,她都要干扰,这怎么受得了。她肯定觉得难为情,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像她这种人,大概以为死后还能见到令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个寒战。
  近子走下庭院,说:“我也要在茶室里镇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
  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他脑海里浮现出文子独自在家里哭倒的身影。
母亲的口红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
  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很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色漆的葫芦里,绿叶和兰花倒垂下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样。假如这是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满合适。
  菊治陷入寻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他不觉地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菊治在看报的过程中,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菊治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
  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惬意的这门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一旦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
  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罗。”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儿。”
  “我仔细捉摸,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的这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在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不过,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不过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菊治少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这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
  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所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
  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黄,出于妒忌吧。
  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
  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
  菊治感到害怕。
  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
  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其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还都没有察觉,这难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虏了吗?
  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
  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
  从他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
  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而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来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说:“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罗。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吶。”
  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态。
  “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厅的时候,把包里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
  “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产的吗?”菊治说。
  “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来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
  “哪里。”
  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
  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
  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
  “很不错啊。”
  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
  “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
  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踫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象没有踫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
  文子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
  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
  “请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
  “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
  “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吗?”菊治说。
  “我干么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不过,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落座在门框边上。
  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
  “啊,请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
  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
  “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
  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
  “工作定了吗?”
  “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
  文子说着莞尔一笑。
  “本来打算待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去看您,未免太凄凉了。”
  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观看,也不显得特别寂寞。
  “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铺席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
  “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
  菊治看了看文子,说:“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
  “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
  “打点得与水罐子相配吗?”
  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
  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
  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
  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
  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决不亚于铁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
  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
  文子坐着的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
  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
  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
  “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
  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
  “不要这样说嘛。”
  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
  近子望了望菊治,说:“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
  “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
  “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
  “是吗?但是,全部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
  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
  “可以这么说吧。”
  “不许你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
  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
  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
  然而,文子则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
  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
  对于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一事,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
  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
  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对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吗?
  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
  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
  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
  当菊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
  菊治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奇怪。
  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
  “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
  “有。他经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帘。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了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
  “清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
  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
  “那就清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
  “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
  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
  “是。”
  “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来帮您忙吧。”
  “那就谢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
  传来了放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说:“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我真害怕。”
  “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
  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折抚平。
  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
  因为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
  “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
  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
  双重星一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
  “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
  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身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内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
  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唉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
  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罗。”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
  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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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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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46 |只看该作者
极喜欢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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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8:50 |只看该作者
川端康成和日本的其他作家还是不一样的。像大江健三郎,村上什么的,很传统。
说到底,我还是富有的,在遇到你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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