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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院落里,早晨的空气中散发着树叶的清香,几只鸟在树丛中鸣叫着,刚入秋的天空宛若被水洗过一样。
六张病床都空着,小翔趴在阳台围栏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院落里缓缓走动的人。从16层高的地方望下去,人像一只只弱小的动物,奇怪地挪动着,身体笨拙,动作蹒跚,两边的上肢像是件多余的东西。小翔看着看着就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像是没了四肢,光秃秃地掉在了那群移动的怪物中,被吞噬了。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窗户另一边的老向转过身来靠在玻璃上,两只手插在头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
“什么声响?”他反问了一句,将脑袋从天空中缩了回来,揉着发涨的眼睛。阳台的窗户只能左右开个小口,中间那块被三角铁卡住钉死,纹丝不动。小翔怪笑道:“就算跳楼的声响传到这里,恐怕也被你们几个的鼾声给压掉了,何况这窗户,摘个脑袋往下扔都得挑个小点的。”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又幽默又聪明,就毫无节制地大笑起来。老向张了张口,使劲吞了口唾沫下去。
小翔觉得自己的笑声很刺耳,仿佛是从16层下的地面一直往上冲上来,小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16层站着,还是真的掉到了地面。
16、17床的两个人从厕所回来,一前一后踱到阳台上,一看窗户都被别人霸住,就回到床上。老向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胳膊,打着哈欠向他们走去,三个人在门口那张床上小声地窃窃。
昨天是星期四,20床的老树根夜里起来拉门的声音,小翔听得很清楚。老树根带上门,三张床上的鼾声都有点不稳,还没落下去就又起来了,听得小翔心里直窝火,恨不得把那些正竖立的耳朵一只只给压扁了。不过他躺着没动,夜里有一阵起了大风,窗玻璃咯咯响,好象很多双手一起摇撼那被钉死的玻璃,薄薄的玻璃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快的呻吟,他在那些有节律的声音里睡到清洁工扭开门。
星期五是正叔来的日子,早上7点到8点。正叔通常先沿走廊走一圈,然后靠东头坐下,那里两边都是墙壁,最近的一扇门通往洗手间。8点一过,如果没有病人走到他面前请他理发,他就开始收拾摆在窗台上的工具,朝电推剪的夹缝里吹几口气,拉开刮脸的长长的刀片,用一块黑布仔细地擦拭,合拢,装进帆布包,弓着身子离开。
“今天没用过刀,为什么还要擦它?”有一次小翔忍不住问。
“习惯了。拿出来就像用过一样。”
“刮脸挺舒服的吧,这刀看起来很快。”
“快着呢,刮到脸上滋滋响。不快刮不干净。”
正叔扣上帆布包的褡裢,背到肩上,老向急急忙忙跑来,说刚下了决心过来理发,正叔端起凳子说:“现在不行,医生马上查房了。”
老向嘟囔着:“我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
“下个星期五我早点来,不急,你头发也不长,再留几天。”
老向跟在正叔后面小声地说着,两个人都朝前倾着身子,生怕踩到什么似地静静往前走。小翔站在窗户前,马路上穿梭着车辆,画着各种宽宽的线条,白色的油漆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远一点的小学操场上正在举行升旗仪式,太阳透过玻璃照在小翔身后,走廊里洒满长长朦朦的一片白光。
“昨天晚上的风真大。”老向靠在被子上,脸对着隔壁20床的老树根,躺在他对面的小翔微微笑了。他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纠缠昨天晚上的事呢?是病中不断增长的敏锐还是漫长住院生活中的习惯?对老树根来说,所有的星期四都是一样的,瘦弱的儿媳妇只有星期四晚上10点以后才能请假从做保姆的人家出来,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先去买些急用品,面巾纸啦,纸杯啦,拿个大袋子进来,又拿个大带子出去,装走老树根的脏衣服。11点,老树根起床去8楼,那层的清洁工是他老乡,儿媳妇在那里洗好衣服,等他去拿。11点后两个公共电梯都关了,老树根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往下响,小翔知道16、17床和老向就一直在等着,竖着耳朵等着那声音鼓鼓囊囊地上来。
也许百无聊赖的住院生活的确能增加人的敏锐程度,不管是听觉还是视觉,小翔意识到老向的不屈不挠很有点跟自己过不去的味道,倒不是针对老树根。病房里最好没有秘密,任何事情都呈透明状,包括病情的起源、发生、发展、未来,陪客的身份、癖好、学历、身体状况、婚姻状况,来看望的人的地位、职业、职务、跟病人的关系,等等等等,小翔觉得,认识这个病房的4个人,等同于认识了40个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缩影和代表人物,每一个都很丰富,有一大串的故事和色彩等着被住院的无聊的他们描绘。19床一直没人住,老向和老树根就聊起小翔到来之前的那个病人,那人经历了四个疗程的化疗,最后一个疗程的轻松彻底打消了他们对于化疗的恐惧,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人就要出院了,面色微微地泛着红润,说话底气十足,朗朗的笑声从胸腔不断地迸发出来,光头上冒着细微的汗珠。第二天老向就能吃下一大碗稀饭了。不过后来他们一直没再见着他,第二个疗程开始,19床就空着,不知为什么没安排病人。
小翔还是没胃口。套着深色避光塑料袋的药水一流进他的体内,他就听到它们哗啦啦地在内部游荡,冲撞,刷洗,无孔不入。他被这些莫名的挑逗激得翻江倒海,拼命地往外捣东西,胃里仿佛布满了手,一下一下地往喉咙口抓扰着。他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只手按住肚子,感受着里面的争斗,他敏锐地感到,他的器官每一处都有过不去的暗礁,他那有病的肝,沉浸在一片汪洋大海中。
“昨天晚上8楼有个人死了,跟我一个村的,我在那忙活,帮了帮手。”
“什么病?”
“尿毒症。”
“多大年纪?”
“才30多,媳妇都没娶,拖了几年了,家里背了一身的债,呶,现在人也没了。他妈昨天哭晕过去了。可怜的。”
“我怎么没听到。你们听到么?”老向边说边朝16、17床看,那两个人疑惑地望着老树根,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早就习惯了,听到哭声还以为是风声呢。”
三个人闷声不响。小翔按在肚子上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曲着双腿顶住腹部。医院里死人总有人围着去看,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门口,看医生们按压胸膛,打针,用手电照眼睛,然后护士们扒拉下贴在病人身体上的各种仪器,然后边上爆发出尖利的哭泣和呼喊。围观的人这时就散开去,回到自己的床上庆幸死的不是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半个月住下来,似乎每天都有人蒙着被单从不同的楼层被抬走,8楼的重症病房和他们这层是最多的。
那三人的想法小翔猜也能猜到,老树根不在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嘀咕并没有避开小翔,他们把他当成秘密的分享者,也不管小翔的感受,他们知道的,小翔也有义务知道,并且是责无旁贷的。他们议论的是老树根的儿媳妇。他儿子从来没有出现在病房,据说是在外地打工,西北,很远的地方,回来一趟不划算,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儿媳妇划算。儿媳妇白天也只出现过一次,匆匆的跑来跟老树根交代钱的事,细小的身体像根小树苗。
小翔住进去那天,太阳已经西斜了。下午的病房充满着昏昏欲睡的表情,挂了一天盐水的病人们软塌塌地躺在床上,小翔一推开门,就看见大片的阳光直扑进眼帘,在阳台和玻璃上面闪耀,每一张床都被笼罩着,小翔朝着他的床走去,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仿佛走进了一条条毛茸茸的光线之中,细腻的颗粒状的光线像风一样拂过他的脸颊,穿透了他的衣服,落在他的皮肤上。在那些光线里,四个躺着的人朝他转过来一张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他觉得自己一脚跨进去的地方,像是个张开大口的黑洞,里面是一片巨大的黑。
那天晚上小翔没睡着,老树根带上门之后,病房里的鼾声就轻下去了,半个小时过去后,老向轻轻说:“老树根的儿媳妇每天夜里都来一会的,躲在17楼拐角的地方等他。”
“你怎么知道的?老树根说他儿媳妇只能星期四请假出来。那户人家的老太太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叫她名字的。”
“是呀,听说星期四晚上10点广播里有档节目很秘密,老太太听的时候不喜欢人在边上呆着,她才出来一会。”
“你们知道啥,那老太太眼睛都瞎了,耳朵也不灵,儿媳妇等她一睡着,立刻就自由了,爱上哪上哪。这个星期我碰见她三次了,大清早的从17楼下来,打扮成清洁工的样子,以为我不认识她。我一眼就认出是她了,那么瘦。”
“17楼不是顶楼吗?那里是锁着的,老向你上去过?”
“我上去干吗?那里以前有时不锁,有人上去跳过楼。现在就是整天不锁,也没人敢上去,闹鬼。女鬼。”
“闹鬼?太平间里才闹鬼,老向你可别瞎说,17楼就在咱们头顶上。”
“嘘——回来了。”
寂静的走廊里传来楼梯一步一步被踏响的声音。声音似乎从他们头顶下来,又似乎从他们脚底上来,有节律地踩在他们的呼吸上。小翔不知为什么微微地紧张着。
星期五早上7点一到,正叔就出现在走廊里。每一间病房都热闹着,早餐的气味混杂在消毒水里,整个病房和走廊活像个巨大的肉包子。老树根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架着二郎腿,唱他每天必唱的歌:“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手中亮闪闪……”
正叔照例探进头来,喝道:“好呀!”,帆布包一晃就过去了。老向靠在玻璃上,用手指小心地梳理着头发,不时找到个穴位按摩一番,似乎早就忘记了上个星期央求正叔理发的事。正叔似乎也没记得。
这天早上老早就有人等着理发。那老头瘦得像张弓,围裙遮住了整个身子,只有半截耷拉着皮肤的脖子和脑袋露在上面,正叔站在他身后,挥舞着剪刀和梳子。
他们背窗坐着,两个人的身体上都笼罩着一圈柔和的清晨的太阳光,随着正叔动作的起伏,光线不断变换着图形,正叔弯腰到地上的帆布包里找东西,坐在凳子上的人一动不动,像尊剪影。小翔盯着看了一会,眼前就迷朦起来。他们身后的阳光越来越亮,而他们的面容像蒙上了一层散淡的纱,什么也看不清。
发理好了,正叔让边上的女人打来开水,将脸盆搁在老头面前的凳子上,按着他的脑袋给他洗,女人伸手到他胳肢窝里拉着。水不时从头上流到脖子上,从脖子上流到脸盆里,从脸盆里流到地上。
热乎乎的毛巾盖住老人的脸,正叔掀开一边,老头的头架在他的手肘里,长长的刮脸刀片在光线中发出耀眼的闪烁的光芒。小翔清晰地听见,那刀片发出流畅的滋滋滋的响声,在皮肤和毛孔间回荡,有时像越过山丘的晨风,有时像穿透松林的晚风。
不出所料,老向又一次在正叔收拾好工具后跑去找他理发,他着急地请求着,说下了决心,要把头发全理干净,一根也不留,省得每天梳理。他的头发天生卷曲、细柔、黑亮、浓密,纵然如此,他说他也舍得。
“秋天一到,头发掉起来跟树叶一样,每天一大堆,还不如理了自在。正叔你说是吧。”老向跟在正叔后面,像是每次送别探望他的领导们,依依不舍。
“正叔你下次6点来,我每天5点就起来了,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哩。我等你啊!”
电梯门一关,老向就像失落了一样东西,怏怏不乐地垂着头回来,坐在靠窗的床上一声不吭,望着窗外。陪客们、探视的人们陆陆续续进来后,他那当了20多年村长的派头和威严才显露出来,在探望的人面前他谈笑风声,时不时地调侃一下那些表情凝重严肃的人,每次都说得大汗淋漓。
探望老树根的人很多,每天都有个把,这让一连几天只有两个女儿轮流陪护的老向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女儿面前显得特别虚弱,吃个苹果也要女儿用刀切成薄片,递到他嘴里,他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嚼着,不时停顿一下,这时女儿就会关心地望着他,等着他咽不下去时,伸手去接他吐出来的渣滓。老树根没人陪护,探望的人坐一会就走,陪护们往往下午盐水滴完了才走,老向这时候早就兴味索然,昏昏欲睡。
下午的病房一片寂静。
小翔在寂静里做着梦。他很长时间没回学校了,他已记不太真切学校建筑物的摸样,但里面的格局倒记得很清晰,长长的走廊,两边洞开的门,大大的铁栅栏交错的窗户,清晨的阳光洒在东面的走廊,同学们说笑打闹着从光线里钻出来。最近老是回忆高中时读的那所学校,在那里他不过读了两个月,但回想起来却像是呆了整整二十五年——他目前为止的一生那么长。他一直在回想去那所学校时的顺序问题,是先到的宿舍,还是教室,还是实验楼那布满高低座位的大教室,他记得第一堂课是在那里上的,用幻灯片讲解植物和动物的繁殖。他进去时课已经上了三分之一,同学们都转头看他,太阳明亮亮地照在他们身后,就像他打开病房门的时候,夕阳刚好一股脑聚集在阳台上。
半夜里小翔去了趟厕所。走廊静悄悄的,只有灯光孤独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护士趴在桌沿,双手压着本厚厚的书,露出一个角。小翔走过去想看看那本书的名字,刚一停顿,护士就醒了,抬头问他有事吗,小翔慌乱地摇头,转身就走,那护士的眼睛从镜片后面射过来,令他脊背都僵直了。
躺到床上好一会,他才发现除了老树根在床上打着不紧不慢的呼噜,那三张床都空着。小翔竖起耳朵,果然就听见细微的声音在楼梯那里游荡,蟋蟋梭梭的,像小老鼠。小翔以为他们过一会就回来了,就想等他们回来了再睡,省得又被吵醒,哪知只听见17床腰间带着的引流袋摩擦裤腿的嚓嚓声,一下子有一下子没的,楼梯那里也有一阵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病房的门始终没打开,小翔暗暗打了个哈欠,睡意袭来,一忽儿就睡过去了。
小翔靠着阳台往下看,老向凑到他身边,隔着玻璃望望外面,漫不经心地说:“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很晚才回来吧?”
“我去厕所了。”
“我们也去了厕所,没看见你呀。哦,是我,他们我不知道。”老向掩饰地伸出手,装摸作样地拂去鼻孔里一粒青色的鼻屎。
小翔厌恶地回过头。他还沉浸在昨晚的梦境里,他在那里遇见了高中时期的同桌丁大强,准确地说,是同桌两个多月的丁大强,6月底,丁大强溺水死亡,小翔从那天起就没再去那所学校。
这是他住院以来第一次清晰地记得梦境。他的梦几乎都是凌乱的,不成片段,也似乎没做梦,浑浑噩噩的。丁大强在梦里问他借钱,他说他高中都没毕业,在陌生的城市找不到工作,眼看着就要饿死了。醒来很久小翔才回过神来,丁大强早死了。
17床蹲在床前对着痰盂倾倒引流袋的液体,墨绿色的液体顺着袋口往下流,引流袋两壁空扁了,深深地吸在一起,间隙里残留的液体带着浅咖啡色。真是奇怪,那些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液体,总是不断地变换颜色,从褐色到暗红,再到墨绿,到深棕,他惊疑地发现,17床凑到老向他们面前,讨论老树根的儿媳妇是不是每晚在17楼拐角哭泣着向老树根诉苦的时候,引流袋的液体流得格外多一些,颜色也是欢快的鲜绿,而他躺在床上骂医院里的护工又给他送错了早饭品种的时候,液体就开始发暗,浑浊,当他一遍一遍怀疑医生给他用了贵重的药之后,他的液体竟然转成了绿黑色,像小翔老家门前那积着几百年淤泥的池塘一样。
明天又会是什么颜色呢?小翔暗自想着这个问题,觉得深不可测。那些从棕色管道进入他身体的液体,是不是也会这样一路变换着颜色,到达每一个神秘的拐角?盐水后的第一泡小便证实了他的猜想,那些小便赫然是酱色的,上面还漂浮着浑浊的泡沫。
“今天的颜色好多了,浅下去不少,你看是吧?数量也少了100毫升。”17床靠在床上搭讪着问小翔。
小翔诚恳地说:“是浅了好多,也少了。”
“大概是肝里的积水快排完了,我的精神好多了,左边也不涨痛了。”17床得到了肯定,表情很愉悦。
17床是个40多岁的老男人,无妻无子,秃顶,后脑勺长着一缕一缕稀疏的头发,留得长,弯曲着,像小翔小时侯在邻居家看见扔在墙角的被抓掉头发的洋娃娃,肮脏委琐。每天盐水一挂上去,他就开始重复他的住院经过。他在山里帮人打核桃,夜里肚子疼,胸口闷,以为是中暑了,乡村医生挂了一天的盐水没好,他就请了假回家,到县城的医院交了3000,住了三天。
“那3000元真是化的冤枉,挂了三天盐水,肚子反而越挂越痛,本来不想来,医生说毛病严重了,不来大医院不行。大医院也吃不消,订的饭跟猪吃的差不多,呶,早上我定了榨菜,她硬说我没定,就送了碗稀饭来,这怎么吃的下?”
老向和老树根沉默地躺着,化疗药水的反应越来越严重,老树根呕吐了一早上,晚上11点,小翔没有听到他拉门出去,床上每个人的鼾声都很虚弱,仿佛提不起精神入睡似的。
小翔每天晚上和丁大强在梦中相会,有次丁大强提到小翔曾问他借过墨水没还,小翔一下子惊醒过来,整个后背凉飕飕的,汗湿了。他看见丁大强的头在漆黑的墨水瓶里一沉一浮,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白眼,嘴里喊着:“还我墨水!小翔!”
他喊叫着小翔名字的面容如此清晰,令小翔惊慌失措。四周的物件隐藏在黑暗中,病房的轮廓模糊不清,四个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稍稍使小翔放下心来,灯光从门上的玻璃透进来,那片四四方方的昏黄灯光此刻闪闪烁烁,分外温暖,他站起身走在门边,将头靠在玻璃上,仿佛要沐浴着那片光亮。
第二天老树根就起不来了,病情来势汹汹,谁也没料到,医生走了之后,护士们就在老树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五花大绑地连接到一个个跳动着线条和波纹的仪器上面。小翔看见老向偷偷跟在医生后面,小声说着什么,打着手势,医生有一阵停下来,孤疑地看着他,满脸不可思议,老向激动得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小翔躺在床上,心情复杂。从这天夜里开始,丁大强就再没出现过。如果说一开始不断地梦到丁大强令他厌烦恐惧,现在他不来了,反而让他觉得更加不安恐惧。夜里老树根的仪器发出红红绿绿的光,跳动着,闪耀着,老向在他对面不断地翻身,16床是安静的人,但夜里翻身总是很使劲,现在也一动不动地躺着,17床隔段时间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噜,但很快就停止了,那呼噜声他自己能听到。
老树根整天躺在床上,儿媳妇始终没有露面,电话打到遥远的西北,那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线路太远听不清,5分钟的电话纠缠着一个名字,最终老向才听明白,那地方没有这个人。
寂静的夜里,17楼的楼梯拐角总是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小翔怀疑过于缓慢的时间磨钝了他的感觉,他觉得一切都在慢下来,包括老树根身上的仪器。丁大强还是没出现,但没关系,小翔现在已经能从容地想起他的面容,他在水里和小翔嬉戏着,四方的脸,五官分明,他们6个人偷偷翻过学校后门,河水是那么平静光滑,拍打着他们的下颌,河很宽,它那发出轻声波涛的水面闪闪发光,丁大强在那片光里忽上忽下,好一会小翔才明白他并不是跟自己开玩笑,河水在丁大强黑色的头发周围荡漾,一会儿淹没,一会儿升起,他听见丁大强喊他:“小翔!小翔!……”
河水一瞬间汹涌澎湃。
小翔望着仪器在暗夜里发出荧荧的绿光,忍不住落下泪来。
为了能够让老树根舒服一点,正叔来的时候,老向郑重地请求他给老树根理个发。他们四个人尽量小心地托起他,让他的脚垂到床沿上,斜斜地靠在老向身上,有个仪器管子短,16床就手捧着坐在老树根身边。小翔面对着老树根,闻到他嘴里发出一股植物的甜腻的香气,一下子想起家乡山崖边长着的野百合。
刮脸的时候,老树根有了力气,看到正叔拉开长长的刀片,玩笑说:“正叔,你把那刀子往我脖子上靠点,这样来得快,也舒坦。遭这么多罪哦。”
“老树根啊,我剃了一辈子的头,对刀是最尊敬的了,你看,我尊敬它,它就最听我的话,它可不听你的。来,让它亲近亲近你。你有副好嗓子啊。”
刀片在脸上欢快地游走,老树根闭着眼,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刀片磨擦着皮肤,发出轻快的圆舞曲的步子。
小翔恍惚间看见,丁大强出现在刀片下,他那细细的绒毛被水打湿了,晶亮晶亮的,他眨着眼睛,对着小翔做鬼脸,向小翔伸出手。小翔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控制住了自己,不由自主地朝丁大强滑去,一个浪头过来,他努力地朝他伸手,在急速的河水中他拼命抓住了小翔的手指……
“小翔,你把老树根的手握痛啦,想什么呢,快放下来,老树根吃不消了。”
小翔吃了一惊,急忙松开手。老向若有所思望着他。
“听说了吗?老树根的儿媳妇每天晚上就躲在17楼呢,可是不下来陪他,老树根真可怜,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老向在小翔身边悄悄地说,小翔反感地望着他,理发时那点好感荡然无存。
“向叔,你又不理发了?”
“时间过了呀,正叔早收拾好东西了,这剃头匠,什么都好商量,就是时间不好商量。”
“时间?”
“小翔,你年轻不懂事,你看这山多美呀,呶,远山,那边,山上有很深的松树林,我年轻时去过那里砍柴,风景真美啊!草都特别绿。说来可笑,那天下午天就阴了,松林里暗得看不清路,我差点就从悬崖上掉下去死掉了。还有那条河,白色带子那条,对了,就是那,多柔顺的河水呀,从来不干涸,流得多欢畅呀。我10岁那年在那里摸鱼捉虾,下雨都舍不得上来,大水涨起来差点把我淹死。年轻多好啊,水和天气都嫉妒你,你要得太多,就给点威风你看看。小翔,什么都会改变,只有时间不会变,时间总是在过去。”他拍拍他的肩膀,重新躺回到床上。
当天夜里,老向就不见了。
有人曾看见他往17楼走去,但17楼拐过去的楼梯是锁着的。锁下面的地上,隐约铺着一圈细密的棕色铁锈。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第二天,小翔一口气吃了四个小笼包子,喝了一碗稀饭。母亲看着他喉头上下滚动,激动地流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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