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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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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6 15:44:3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在那天夜里，书生笑着睡着了，他梦到了天亮以后的天涯。后来，书生哭了，他是在听着屋檐滴雨的声音，然后放声大哭的，书生哭的那么大声，惊醒了整条街的做着各种梦的人。一盏又一盏的油灯隔着窗纸亮起来，灯光昏黄地延伸至街道的最尽头，在光线逐渐消失的那个方向的雨夜里，有那梦想着却又遥不可及的天涯。
村子里面没有人去过天涯。
书生常常做梦梦到天涯，那在北风中遥不可及的天涯。在村子的外头，通往天涯的那条木桥被河水截成三段，那个春天，河的对岸突然开满了牡丹花。村里人站在芦苇丛里兴奋地交谈着，他们看到了不远处静静坐在石头上的书生，他也在看那些牡丹花。几天以后，人们又看到书生在河边，书生正在动手扎一只新木筏。
在村子里面，从没有人去过河对岸，于是，村民们就很疑惑，书生为什么要扎木筏？书生用不知名的草叶去擦拭被缰绳勒出鲜血的手掌，那血殷红得就像是盛开着的牡丹花。书生低下头仔细看自己平铺开的双手，他心里面想着的，是对岸那些灼灼的牡丹花。
书生说，这条河既从未干旱，又从未结冰，所以只能扎木筏。书生的眼神那么坚定，好像一眼就可以看到天涯。可是当书生走了以后，村里人却说，这条河确实从未干旱过，可是它曾经结过冰。所有的人异口同声说，这条河是结过冰的，而且在那时候，几乎每年的冬天都结冰。他们脸上流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情。可是，至于是多久以前结冰的，他们的眼神就会变得迷惘起来。他们会用手去挠头，然后说：“哪一年呢？糟了，我给忘记了。”
书生走的那一天，有人拉住了他的木筏。书生说：“把手松开！”那些人朝着书生笑，然后把绳索拉得更紧了。他们都是书生的好朋友，书生又说：快松手！他们又对着书生笑，然后各自在说，“在以前的村子里，可从没人提到过天涯，也从没有人想去看那河对岸的牡丹花。”书生默而不语，他站在河边，站在自己做的新木筏的旁边，他低下头去洗自己的两只沾着血渍的手，河水荡漾开一圈又一圈殷红透彻的波纹，那是一朵牡丹花。
老人们拄着拐杖咒骂，妇女们会用手掩着小孩的脸，然后提着喉咙哭泣。那平时里镇定着的男人们呢？他们开始懂得什么叫做慌张，他们用扩张着的瞳孔望着书生干净的脸，望着那绿色的清澈的河水里面盛开着的那朵巨大而又殷红的牡丹花。
然后，他们慌忙地，不顾一切地奋力把木筏推到河里面，他们慌忙送走书生。没过多久，村子里面很快平静下来。因为，除了书生，没有人想去河对岸看牡丹花，更加没有人想要去寻找书生所描述的那个梦里面的天涯。村里所有人都隐约知道穿越这条河流所要付出的代价。
第一年过去了，第二年，第三年也过去了。河对岸的牡丹花在每一年的春天盛开着，可是河里面却寻不到那朵奇异的牡丹花。在祠堂里，人们围成一圈，然后听中间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说：“书生丢了，他丢了这个村子，也丢了他自己，他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妇女们抱着孩子，男人们扛着锄头，他们都看到了在头顶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飞过。人们的表情不一，有的在点头，可有的却在摇头。
第四年，无论是村里头的小伙子们，还是大姑娘们，所有的年轻人开始数着日子等河对岸的牡丹花盛开，他们从初春开始等，一直等到晚春，庄稼地里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儿陆陆续续枯萎，它们凋谢光然后被风给吹得无影无踪了。可是，人们始终等不到河对岸的牡丹花开。一直到夏天，一直到一场强劲汹涌的南风过后，河对岸才又再现了牡丹花开的风景。于是，人们开始疑惑，花什么时候开，到底是有季节的呢，还是没有季节的呢。
书生回来了！村里面的人都在说，“书生乘着原来的那个木筏回来了！”书生是带着一个女人回来的。那个女人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对书生说：“那个女人的脸好白哦，就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样白，像庄稼地里的大白菜一样白。”书生笑着说：“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妻子了。”
女人看着书生，然后只是笑。她从不说话，因为她是一个哑巴。人们问书生，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哑巴，为什么要娶一个哑巴？他们把嘴巴张开得很大，然后重复不断地问。书生只是轻轻地回答，“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哑巴。”
在每一个阳光相对脆弱的早晨还有黄昏，书生都会带着他的哑巴妻子去看河对岸的牡丹花。他们是河岸边最安静的一对情人，相依相拥，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去看那牡丹花。
直到有一天，书生在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亲吻了女人的额头，他温柔地对女人说：“以后，我就叫你牡丹吧。”
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闭上眼睛，然后就有泪水掉落，泪水掉落到河里面，向河水四周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书生又看到了牡丹花，盛开在绿色的、清澈的河水里的那朵牡丹花。书生紧紧地抱着女人，在女人的耳朵边轻声说：“牡丹，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二

村子里头的庄稼地里开始有蛇出没，那是一些青色的小蛇，村里人开始有些害怕，但是没听说有人被小蛇攻击过。直到有一天，有人兴奋地讲：“用小蛇炖出来的蛇羹的味道是何等的鲜美！”人们竖起了耳朵在墙壁的这一边和另外一边倾听，只要是在声音所到得了的地方，只要是有耳朵存在的地方，很多人都有了心事。与此同时，女人们赶着回去洗净家里用来炖汤的碗。
人们提着油灯和麻袋去了村子外面的庄稼地里，当他们提着油灯和麻袋回来的时候，麻袋是鼓鼓的，里面有东西在不停地动。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杀蛇，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炖蛇羹。他们于夜晚睡着之前，嘴角还在流连那难得的美味。
“牡丹突然开口说话了！”第二天送蛇去书生家的村民们在说。
人们往书生家里送去了一条宰杀干净的青蛇时，是牡丹开的门，她接过蛇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当她把亲手炖好的蛇羹端到书生面前时，她对正在认真看书的书生说：“相公，快趁热喝吧！”
书生并不惊讶，他看了很久牡丹的那张脸，那张凄美的脸。不，那不是一张凄美的脸！牡丹笑的时候，书生看到了舌头，被炙热火焰烧焦的舌头。幻觉中的牡丹的脸上，布满了丑陋巨大的伤疤。
书生努力眨了眨眼睛，直到牡丹恢复了原来的美貌。他又去看牡丹手上的那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蛇羹。书生突然间就产生一种臆想，碗里面的那条蛇就是他自己。他躲在草丛里，突然被人用木夹给夹住，然后就被装进了麻袋里，一阵颠簸之后，他被放了出来，他被开膛破肚了，刀口割开肚皮上的肉，然后内脏被取出，丢弃。
牡丹说，相公，快趁热喝吧，不然一会儿就凉掉了。书生没有去接端在牡丹手里面的那一碗蛇羹，他只是捂着胸口闷声说：“痛！好痛！”牡丹把碗放在书桌上面，然后用手去抚书生的背，牡丹说：“怎么啦，是哪里痛。是心口在痛吗？蛇羹喝了就不会痛了。”书生点了点头，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端详牡丹的脸，他的心口不痛了。因为牡丹说，只要把那碗蛇羹给喝了，心口就再不会痛了。
那一晚书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是一条蛇，牡丹也是一条蛇，可是，为什么还会有牡丹花呢？他看到村口的河里面盛开一朵殷红的牡丹花。他始终想不通，于是便结束了这个亦真亦幻的梦。
所有喝过蛇羹的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条蛇，他们同时也在质疑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妻子，他们同时喜欢上了阳光，喜欢躺在阳光里面，然后让身体一动不动。没有人再去杀蛇，自然就没有人再去喝那美味的蛇羹。他们心里头突如其来对青蛇升起好感还有同情，于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养蛇，家家户户都和蛇住在一起。
又一年的春天，从大街上传来的消息，河对岸的牡丹花盛开了。当书生再一次在阳光脆弱的清晨醒来，然后和牡丹一起去看牡丹花时，书生不会想到，他家养的蛇会不见了，所有的蛇都不见了。他不停地寻找，从大厅到厨房，然后再到柴房。他推开院门，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眼神焦虑地寻找自家的青蛇。村子里面所有的青蛇都不见了。
村子里头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同样一场梦境，他们梦见自己是一条青蛇，青蛇躲在草丛里，突然被人用木夹给夹住，然后就被装进了麻袋里，一阵颠簸之后，青蛇被放了出来，它被开膛破肚了，刀口割开肚皮上的肉，然后内脏被取出，丢弃。
人们在河岸边聚集，他们都掩着面嚎哭，他们对着没有云朵的天空嚎哭，他们对着平静的河水嚎哭。当泪水溅落到河流里时，荡漾开的一圈又一圈波纹里，盛开着无数朵的牡丹花。人们用双手拼命遮住自己的双眼，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村子里头唯一不做噩梦的，是书生的妻子牡丹。牡丹虽然不再是哑巴，但是她却不大爱说话。牡丹只和书生说话。她和书生说天涯的故事，说牡丹花的故事，说那在遥远天涯盛开着的那两朵牡丹花。书生哭着说，那样的两朵牡丹花，一朵盛开着，另外一朵却凋谢了。
牡丹只是怜悯地看着书生，她不说话了。

三

牡丹在村里头消失了，河流没有结冰，她也没有乘坐木筏。那么，牡丹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呢？有个疯了多年的男人说，牡丹是让云端的一只大鸟叼走的，他看到了牡丹被叼走，于是他流着泪去追赶。书生抓着疯子的脖子说：你说谎！牡丹没有走！这里更没有什么大鸟！可是人们明明都记得，总有一只大鸟从头顶的天空中飞过。
书生的木筏坏掉了，他又在河边扎起了新的木筏。人们在阳光下面懒洋洋地晒着自己的身体，可是书生却说：他要到河的对岸去，他要去把牡丹给找回来。书生的一只手不小心被刀子割开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当鲜血倾注到河水里时，河流的中央又出现了一朵殷红的，亦真亦幻的牡丹花。人们在尖叫，在奔跑，在惊慌失措地逃离。只有书生一个人站到河里面，然后捧起河水来洗他满是污垢的脸。
人们又纷纷在河岸聚集，他们带着勇气和害怕一起走入河中，他们用河水清洗自己的手，清洗自己的脸。于是，第二天的人们，没有人再去讲昨夜的噩梦，每个人都说自己睡得很香，都不去再去做关于那条蛇的噩梦。他们全都记起来了，那不是一场噩梦。
那不是一场噩梦，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书生说，很多年以前，他有个妻子，他的妻子就叫做牡丹。
书生说，他们抓走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无辜的，她不是蛇妖。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冤枉她呢？难道只是因为那条咬死了人的青蛇从书生的家里不见了？难道只是因为书生的妻子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可是，没有人会去在意书生的绝望地喊叫，他们都以为，书生肯定是被蛇妖给迷惑了，他们给书生灌雄黄酒，给书生的妻子灌雄黄酒。书生的妻子晕死过去了，然后，被绑在木堆里点燃，喊叫声，裂帛一样的声音停止了，这场火焰被大雨所浇灭。人们开始担心害怕，他们怕受到蛇妖的报复，于是，他们把书生的妻子推入河中，因为蛇妖遇水就可以活下去，他们只是希望蛇妖不要再来这个村子。
当人们将烧焦的尸体推入河流的时候，河水突然之间沸腾了，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然后，在河水里盛开了一朵奇特而又瑰丽的牡丹花。
人们开始流泪，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睛，嘴巴和鼻孔流泪，除了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书生。接下来的时间里，人们不会忘记那声缠绕了耳畔近七天的惨叫声，书生却忘记了，他忘记自己有一个妻子，忘记牡丹，他只是记得天涯，只是记得自己要去寻找牡丹花。
从那以后，河水就不结冰了；从那以后，每年春天，河对岸都有牡丹花。可是，木桥却断了。人们过不了对岸，只能隔岸张望。直到那一年，书生在河边扎起木筏。
第四年，书生从天涯带回了牡丹。人们都看到了牡丹，可是书生却说，那不是牡丹，那是牡丹的冤魂。那些青蛇，那些河对岸的牡丹花，那些奇怪的梦境，所有着一些，都是牡丹的冤魂。现在，牡丹走了，她回到了她原来的地方了。

四

那一年的冬天，河流突然就结冰了。书生想，等第二年春天，他就扎木筏到河对岸去，寻找牡丹花。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夏天，秋天，河对岸再没有开过牡丹花，书生终于明白了，即使穿越这条河流，也再不能到达他梦境中的那个天涯。可他还是要去扎木筏。
书生出发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出来送他，他们的心里面是愧疚着的，痛苦着的。书生乘着木筏出发了，他没有向人们挥手，他甚至没有回头。然后，木筏慢慢沉入了河水里面。
他听到了人们的痛哭的声音，书生想，这是在为他哭泣吗？他睁开眼睛，就又来到了天涯，那是一个凌厉的悬崖，悬崖上有两朵牡丹花。一朵盛开着，另一朵枯萎了。书生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并不后悔去过天涯，可是，他后悔见到牡丹，后悔爱上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