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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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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0 15:38: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乌鸦十三 于 2009-12-20 15:39 编辑

卷发




                                                                                        “那一切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变得永不完结……”
                                                                                                                       ——贾德-佐遮


我盯着玻璃墙外面灰色的土地时就会想起他。
过去的时光在我心里不断堆积,最终形成某种山丘或者深谷,每次试图深入进去都是一种可怕的冒险,但我还是时常跃入其中,仿佛跃入某个深渊的边界。我考虑其中每一个转折点,寻找所有应对方法中的正确或错误,最终我发现,所有的选择,无论是我曾经选择的又或是我曾经没有选择的,都无非是无限的卷曲中最小的某个卷曲,尽管由于个人视野的狭小,无法看清那所有卷曲组成的总体,但我清楚的预料到,所有卷曲的目的和原因,都应该是一致的,正如总体的卷发包含了所有卷曲的实质,每一个无限可分的小小卷曲也都同样体现了整个总体卷发的所有实质——他的手稿和我的故事一样,不过是这其中的一小部分。
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是他在摇晃的火车上匆匆写下的,那时我们聚在一起,他为我们朗读,我相信就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马上感觉到,是我们,我们每个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共同完成了这一切,不是由我们自身意志所决定,而是有更加强大深远的东西在指导——那双看不见的谁的手在为谁创造新的作品?一个陌生,因此也崭新的……

手稿第壹页


“事情可以说是从那个跟踪我的人开始的。”
“不过等我注意到他是在跟踪我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时间。”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开始凝固——或者说,我的世界开始变得更静态,更永恒——我每天乘坐同样的公共汽车从同样的起点到达同样的终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司机也会是同一个。”
“原本这样的世界里再多一个人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每天跟我在同一站上车,同一站下车。”
“我尽量不去理会他,毕竟原本就有两个女孩和一个中年男人已经和我这样度过了一年半,我们从不互相说话,仿佛只有沉默才能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才能让我们不至于疯狂的度过余生——去告诉别人我们曾经一起坐过公车,甚至在一年时间里除了周末每天都一起坐难道不疯狂吗?”
“但在那一天,他偏偏坐到了我旁边。”
“他的名字叫马牛。”
“我知道他叫马牛,是因为我捡到了他的笔记本。那天他莫名其妙的提前两站下了车,我没有在意这个举动,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注意到那本落在座位上深棕色封皮的笔记本。可后来一阵风翻开了它,我转过头去,就看到了用两种语言书写的我的名字,我每天的行动路线,对我外貌的速写画,甚至我用过的已经燃尽的火柴头——夹在笔记本中间。”
“他跟踪了我两个月。”
“唯独他和我共坐一辆公共汽车不是巧合?”
“可叔本华早就说过,世上没有什么巧合,传道者书也不断重复,世上本无新事。也许所有跟我一起坐车的人都对我抱有某种目的,这些目的看起来没有关联的原因也恰恰在于它们是卷曲的,只有当这些错综复杂的卷曲最后全部组合在一起时,一个完整的目的,也可以说是完整的卷发,才会出现,才会让我们去欣赏或者去厌恶。”
“可我了解到这一点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久的我不能再去改变什么,久的我甚至都无法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如果我在拿到笔记本的第一天就了解这所有一切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到达这里,永远。可是,卷发真正成为一个对我来说太过于关键的词是在结果已经不能改变的很久以后了。”

手稿第贰页


“我花了四天时间反复研究这本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马牛用红色的马克笔编了中文数字页码,可是这编写的页码不但荒谬,甚至超越了荒谬,达到了某种神秘的程度。页码顺序用阿拉伯数字写出来是19,444, 8302,729,282012……也就是说这本本子的第一页右下角写着拾玖,第二页写着肆佰肆拾肆,第三页写着捌仟叁佰零二。我翻阅了这三百多个数字,完全没有规律。”
“为了更好的阅读这本显然很重要的笔记,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它彻底拆散,一页一页的根据上下文的联系重新编列顺序。但读到最后,我怀疑他是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来安排自己的写作过程,而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毕竟笔记中的一切都推论严密,井井有条。可我想要再次将它回复到原本的顺序已经不可能了,那种神秘的编排方式已经永远失去,我第一次认识到,也许符合自然规律的顺序并不重要,独特的个人方式才重要,因为个人独特的方式一旦消失就永远找不回来,符合自然规律的顺序却可以在任何时刻被任何人依靠知识和经验不断的重复。”
“笔记本里的内容虽然晦涩,但基本上都有关于卷发,我将其中还能记住的部分写在这里,希望有人能理解它们,这也许很重要,虽然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卷发是由内向性的能量所自发形成的产物,就算是从业多年的美发师,也很难真正控制顾客头发的卷曲程度和保持时间,我进行了上千次的实验,同样的温度和时间却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这些结果所形成的数据曲线本身也是卷发式的,看起来杂乱,实际上却共同组成一个全新卷发的一部分。
‘可以推测,如果我能继续采集更多的数据样本,并将它们全部绘制在这个以时间为Y轴,温度为X轴,卷曲位置为Z轴的坐标图上,最终,我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三维卷发图案。’

“手绘的一组由实验结果在坐标轴里形成的曲线图在标着陆佰捌拾的那页出现,那是无可置疑的类似简单三维卷发形状的粗略图案,尽管像是一个很拙劣的画家画的。”
“标着壹仟叁佰壹拾肆的一页则贴了另一幅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曲线图,同样是以时间为Y轴,温度为X轴,不过Z轴却是英文缩写CMB。”
“图下面的注释写道:

‘这是今天从报纸上发现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温度的降低而导致波长改变的实验数据记录图,它的监测难度非常大,因此取样比我要少很多,但结果却几乎是相同的。我将两幅图打印在硫酸纸上叠加到一起进行比较,尽管它的数据描点很稀少,但毫无疑问的也是正在绘制的某个卷发图案的一部分,这让我开始迷惑不解,难道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大卷发?制造它的人和我一样,只是一个美发师?他也同样控制不了我们这个宇宙的卷曲方式和持续时间吗……

“不久,我发现这看似乱套的页码居然是有开端的,在笔记本313页纸中的某一页,夹着火柴头的那一页右下角,写着一个端端正正的壹。我盯着这个壹愣了很久才开始看正文。”

‘显然宇宙与卷发一开始便是共通的,甚至可以说是经由卷发的理论基础上才产生出了宇宙。宇宙本质上是卷曲时间而形成的有大量时间聚集的空间集合。通过最初的一次卷曲,将空间暂时密集化而形成崭新的更加密集的弯曲的时间,这些时间再卷曲在一起形成更巨大的空间。随着时间与空间的不断渗透和相互卷曲,我可以肯定,在某个地点将重新出现无可想象的极度复杂而致密的时间-空间核心,那就类似于所有卷发都必须具有的起卷的核心点,它本身的体积不一定很大,甚至可能只是拥有无限内部的一点,由此一点发散形成无数具备相同构造的小卷曲,其中每一个小卷曲都具备大卷曲的所有特点,每一个大卷曲也都完全包含所有小卷曲的精密构造。从这一点上来说,宇宙只能被它们无始无终的不断重新创造。’

**************************************************************

也许就在那段时间里,她也去烫了卷发。
我放下杯子,轻轻抚摸着她头发的末梢,比之前似乎柔软了不少。
“为什么忽然去烫?”
“那个老板,非要帮我弄。你觉得怎么样?”她转过身子,卷曲的长发顺着肩膀散落下来。
我笑了,用手指缠绕起她的发丝,“还不错,不过,好像效果不太明显?”
“是嘛,”她叹了口气,“花了三个多小时呢,不如对面的?”
对面的?我站起身来,发现隔壁那个不认识的女孩独自站在阳台的栏杆边,阳光从遥远的地方洒下来,似乎全部都照射在她的卷发上——它反射着各种复杂的光线,仿佛要表达什么,又仿佛要躲避什么。
“喂!看那么仔细!”她不满的嘟起嘴。
我只能苦笑着摇头,又坐回原位,可那个女孩的卷发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不得不再次缠绕她的发丝,再次抚摸她的头发。
现在我知道,那几乎是我唯一的机会。可那时我的心里只有她,只有我和她共度的每一天——那每一天都像刚刚出生时那么神奇,那么甜蜜。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留在她身边,错过了那个非常重要的时刻。

**************************************************************

我闭上眼睛想象这个核心,想象不好。但我忽然想起她的卷发来,就给她打起不存在的电话。
“嗨,在哪呢?”
“在工作呢。”
“不方便讲话?”
“是的。”她压低着声音,她喜欢压低声音偷偷和我讲话。
“哦。只想问问卷发一开始是怎么起卷的呢……”
“……”
“……还是你过来的时候再问你吧。”
我挂上了虚构中的电话,开始想象她不明就里的样子,不免发笑。
时至今日我想到这些仍然会忍不住微笑。
要是我能超越这所有的一切再回到那个时刻……可我现在只能独自走出玻璃屋,四周荒凉的不可思议,最后的同伴乘坐火车离开以后,我已是孤身一人。我每天都坐在岩石前面看漆黑的夜幕中无限的星空,每天都咳嗽,每天都写着这一切。那个人反复强调说他的问题不是卷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是什么都没有关系,那根本就不是关键。
“他所写的就是我要说的,尽管我的问题是老虎。老虎和卷发有什么相似之处?没有,完全没有,但正是这一点最相似。
他拒绝为此多做解释。在他的国家,野生老虎数量越来越少,但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在野外拍到老虎的照片或者遇见老虎,我很想问他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又是从哪些方面最终与卷发完全相同,可他决定了什么也不说,他只和我描述了一次他在某本书里读到的老虎。
“曾经,在某个年代,有过一只老虎,它的皮毛看上去是由一只只和它完全相同的老虎组成的(当然这可能只是某种象征,他解释),当你看见它时,你不单看见了个别的老虎,你实际上还看见了总体的老虎,因为每只老虎的最细小的部分都是它自身,如同这所有的自身最后再次组成每只老虎。你只要看见它一次,就会被它彻底吸引,你将永远只记着它,永远试图去数清,去辨认出那所有的老虎,忘掉你的父母,你的孩子,你的朋友,你的国家,最后甚至忘掉整个宇宙。最后人们为了拯救世界不得不把它绑上巨石投到深海里。”
他说这是一个阿根廷人写的,那里是南半球,超越我的想象。只有在这个时刻,我们才会去想象这个世界有多么广阔,这个世界在宇宙中又是多么渺小,一想到有人在我们脚下的另一面生活,过着七月是冬季,十二月是夏季的日子,一想到这样的世界只是比它大几十倍的炙热的恒星的一颗不大不小的行星,这颗恒星又是数百亿甚至数千亿星星中毫不特别的一颗时,我们就只能沉默。可我仍然盼望这样的宇宙,混沌而自由,至少我曾经这样盼望过。
现在我眼里的宇宙呢?
我抬起头,死死的盯住天空,很快就因为这样的姿势剧烈咳嗽起来。


手稿第陆页


“在这本笔记本把我逼疯之前,也许我就已经疯了。我不但开始厌倦每天要坐的公车,也开始厌倦那栋大楼,厌倦那张电脑桌,那盆花。在办公室里,我要么滔滔不绝,要么沉默寡言,我清楚的知道在某个时刻我会忽然离开,马牛和他的笔记本只是将这个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
“他自从丢了笔记本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辆公共汽车上。星期六,我甚至坐了整整一天的九十九路,不断的从这个终点站坐到那个终点站,再从那个终点站坐回这个终点站,无论他在哪一站上车,我都不会错过,我会冲上前去,死死抓住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为什么要写那个莫名其妙的笔记本,为什么要研究卷发——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星期天,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抄下了笔记本扉页上的地址,决定亲自上门去找他。”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开始意识到,也许一个人不研究卷发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世界都是卷发。”
“坐在我前面的年轻情侣,女孩和男孩头上时髦的大卷。路过的麦当劳餐厅,小丑叔叔的微笑与他的小卷。一排排的广告画,无论是横卧沙滩的泳装女郎,还是斜靠着沙发的时尚女孩,无一不是各种色泽各种样式的卷发打扮。我难免有些焦急,四处寻找着长长的直发和干净的短发,可这个世界似乎已经完全容不下直线条而又清楚明白的东西,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无一例外的都争先恐后试图将自身淹没到蓬松巨大的毛团之中。在走向那栋大楼之前,我时刻都在思索着我原本不可能思索的问题,我的上一个女友,我的上一个工作,早晨的公车,夏天,还有马牛和他研究的卷发。”

那个夏天,四处泛滥的卷发风潮,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那时我经常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稀稀落落的人流,这栋楼被夹在两座大厦的中央,平时并没有多少人经过,但尽管如此,走过的十个女人当中至少有八个是卷发,另两个则戴着帽子。
自从医生嘱咐我好好休息以来,我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快三周。如果有人一定要认为我停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的肺,我也很难反驳,毕竟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里,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在等待护士整理病房的间隙,我坐在我的主治医生办公室门前的等候席上,看她画画。
她当时用铅笔涂抹的,是一个无法形容的画面。
我很直截了当的表达了我的感受。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向别人形容这幅画,因为如果我形容了,就一定会使得这幅画真正的含义失去。它之所以成其为一幅画就在于它的内容是一幅画才能表达的内容,如果这一内容可以用语言恰当的表达出来,那么它就不配被称为一幅画了。”
她眨眨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接着从薄薄的笔记本上撕下那张纸递过来。
我有些困惑的接过那张纸片。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拒绝说出它的含义。这非常重要,最重要的是,领会某种东西,却不说出口,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刻,我们互相都决定认识对方。她说她在城郊经营一家小花店,画画则是业余爱好,即使她时常整日整夜的画,素描纸堆满六个抽屉,颜料足以从她家一路画直线画到我的住处,她也坚定不移的认为这只是业余爱好。
“爱好必须是业余的,没有所谓的职业爱好,职业就是职业。”
我为了表示赞同而频频点头。
来看病之前我在叔叔的小工厂里上班,职务是法律顾问。上午我去工作三小时,九点到十二点,下午就不用去了,大量的空闲时间当然也留给了业余爱好,那就是读书和写作。
统计我读书数量的难度和试图去形容她画作内容的难度大致是相同的,在各种各样的阅读中,我逐渐了解到,这个世界无非是两种或者三种模式的不断重复,最多不会超过三种,因为三就是无限——我与她的相遇,就是其中一种简单的模式,如果不是我的肺仍然不经我的同意持续闹腾,我很可能做出搬到这里来的决定。
我想象了很多种去突破界限的方法——男人与女人之间那看起来很难越过但实际上却可能在一瞬间越过的某种界限——当时我们正处于这个阶段,所有重要的,还没有说,所有不重要的,则已经不用说。我们经常沉默,并体味这种沉默里蕴含的可能性,然后开始交谈,因为不能谈我们真正想谈的,她决定更多的谈她的画,我则尽量谈我的小说。
“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光线,因为光线只是两种颜料色彩的不同对比。我的画面所表达的,不是它要表达的本身,如果你看到的是一架钢琴,那么很自然的,我画的就绝对不是钢琴,而是一种以摆放在山上的钢琴这种形式出现的某种气氛,气氛可以经由任何一种手法或者技巧表达出来,甚至会让作品本身都不再重要。”
“可以理解。我知道这经常成为一种灵感的源泉,曾经有人在他的小说里坚持认为,世界的最西方有一座塔,光是谈到这座塔就已经无比邪恶,世界最东方则是一棵巨大的树,它已经超越而且不成其为一棵树了,宇宙中充满着他所根本不能理解不能认可的古怪事物,几张无穷无尽长出的脸,天堂里发现的死人,枝蔓上长满羽毛包围整个屋子的常青藤,无法形容的东西如果一定要形容就会将你带入歧途,所以你只能不去形容……”
“是的,最好能够换一种方式。”
“比如,他可以不再写小说,改而开始画钢琴,摆在荒山上的一架钢琴。”
“你这个人,真是……”她笑了,第一次吻了吻我的脸。

**************************************************************

我摸着已经很久没刮胡须的脸颊,回味着那个吻。
那是在她没去烫卷发之前几天的事情。有时你不能肯定是什么让一切开始慢慢改变,你以为很重要的原因,在不久之后也许会被证实并不重要,而你起先并不认真关注的,却可能是极为关键的重点。
但,最可怕的在于,我怀疑即使让我将这一切重新经历一遍,我也仍然会到达现在这个地方,迎来现在这个结局。
因为世界不过是两种或者三种模式的重复。
最多不会超过三种。

**************************************************************

手稿第柒页


“我在电梯前厅犹豫的时间太久,已经开始引起大厅值班员的怀疑,最后我不得不走进楼梯间,考虑到再走出楼梯间去坐电梯更加不合情理,我决定慢慢爬上马牛所在的十三楼。”
“狭小的楼梯间里充满着沉重的预感,在各种情感里,对于未来的期待恐怕是其中最危险的,它不但会将你的心思搅乱,还会影响你对当前局势的判断和解读。而这种期待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事情总是能如你预料,世界恐怕早已不复存在,因为想让世界解体的愿望很多人都曾祈求过,我祈求它解体则是在攀爬楼梯到达马牛住处大约半小时以后。”
“到了十三楼,我转过拐角,站到1305的房门前。”
“没有任何声音,四周安静的不可思议,这种安静通常都意味着一种警告。原本我是一个对于世界发出的警告非常敏感的人,但在那一天,我却对此置若罔闻。我想我恐怕早已被什么东西掌控于手心之间,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伸手去推门,门就开了。这时,我仍然有机会回头。”
“当我回忆这些,发现有如此之多的机会让我离开那里时,我并不感到特别沮丧。作为叔本华的一名忠实信徒,我清楚的知道,人必须为自己所有的选择和所有的不选择负起责任,我已经到达了这里,已经不能再回头,我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一切,听着你们的争论,没有后悔,只有无奈……没有后悔,只有无奈。”
“我靠着墙壁,轻手轻脚的把门关上锁好。偌大的客厅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柜,只有排成一行行的模特人头,每个人头上都有假发,每种假发的发式都不尽相同,但是这种不同里却有共同点——全部是卷发。”
“阳台推拉门的旁边放着巨大的机器,从中拉扯出的烫发用的塑料罩罩在一个个人头上,这里也许就是马牛的实验场,他需要不断的让这所有的假发起卷——各种各样不同的卷曲方式——并将固定以后的确切卷曲位置记录下来,最后在坐标轴里画出那个完整的卷发。我站到这些假人头的对面,突然开始感到眩晕,它们并不真实的眼睛死死的注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它们拥有自己的思想,尽管这种思想是无法交流无法述说的,但却存在于它们冰冷的外壳之中。这种思想与人类的思想其实非常接近,你敲开它们的脑壳和自己的脑壳都捉摸不到它的存在,唯一有些许不同的是,它们的脑壳里一无所有,你的脑壳里却塞得满满的,尽是脑浆和血肉。”
“在这里,我必须先说一下思想,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我的时间也许已经所剩无几。”
“既然思想是无形的,我们就不能肯定它是否能存在于无形之中。也许它的存在与否并不决定于它的载体是有形还是无形,而只取决于是否存在载体。而载体是没有限制的,比如我们时常会说,书里面有思想,既然书可以带有思想,为什么天空,大地,乌鸦,大象,岩石,土块不能带有思想?既然这些能够带有思想,为什么内部空荡荡的塑料人头和宇宙中虚假的真空就不能带有思想呢?当我这样来描写思想的时候,我就不可能不将其与卷发进行比较,马牛所考虑的卷发的问题也许是相反的,不是某种特定的卷发带有思想,而是某种特定的思想带有卷发的形式。”
“卷发是有形的,但它却可能不再是载体,思想反倒成了载体。思想经常通过人使用语言和文字被表达出来,在这里,却是卷发反过来想通过思想表达自己,尽管这是一种不出声的表达,一种没有交流的表达,它仍然在表达。如果我试图让卷发向你们述说,恐怕是不可能的,因为卷发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述说,在卷发-思想这一体系中,能够述说的不是卷发,而是思想,正如在思想-人的体系中可以述说的是人,不是思想一样。”
“这些不是我在面对那几十个人头时想到的,那时我只感到晕眩。在晕眩过后,我闻到了恶臭。恶臭从卧室散发出来,我推开卧室门,发现马牛躺在地上,脑袋破了个小洞,血流的很多,而且已经凝固。”
“在听到脚步声之前,我就已经转过身子,看着从对面厨房里走出来的人。”
“‘东西在哪?’他问。”
“我看着他,他面无表情。我以为他的发型会是卷发,但他却理了个光头,头皮刮得干干净净。”
“‘东西在哪?’他重复着。”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还没回答完,他就猛扑了过来,我被那巨大的力量推的向后倒去直接撞碎了玻璃推拉门,一些碎片刮伤了我的脸,他狠狠的掐住我的脖子,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感觉疼痛。视线开始模糊以前,我用手去扯他的脸,但是没有效果,当我快要看不清他的时候,我的右手在地上摸索到了什么,我抓起那个东西,朝他脑袋的位置挥了过去,那直接捅进他的皮肤,我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那一直捅进去,直到进不去为止。他几乎立刻倒了下去,我翻过身,用脚把他踢开,靠到阳台栏杆上,阳光那么猛烈,我睁不开眼睛,我大口呼吸着好不容易又能呼吸到的空气,眼泪都流了下来,再次恢复正常视线的时候,我发现我右手抓着的,是一块锋利的三角形玻璃碎片。”
“‘见鬼……见鬼。’我扔开它,爬过推拉门,看见那个人倒在戴着各种各样假发的人头之中,血从太阳穴的破洞里面不断的流出来。‘天哪,天……见鬼……’我靠在墙壁上,想用手捂住脸,却忽然发现手上全是血,我疯狂的想在衣服上把它们擦干,最后发现是手被玻璃割破了,血从我身体的内部不断向外奔涌。我站起来,走进厨房用水冲着伤口,那剧烈的疼痛我之前从未体验过,几乎让我呕吐。我翻着橱柜,找到几块毛巾,撕开其中一条,把手绑好,再走回大厅。他还是倒在那里,血继续流着。”
“这个时候,我开始祈求世界解体。”
“一切都乱套了。我的鞋印,手印沾着血迹已经到处都是。屋子里有两个死人,一个是我杀的,一个是被别人杀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假人头。”
“快解体吧,解体吧。我闭上眼,感觉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如果我睁开眼,这所有的全部都消失了,一切都是一种描述,一种不可能被复制的想象,如果我睁开……”
“打断我这种悲哀的祈求的,是巨大的扩音器的声音,而不是审判日的号角。”
“‘里面的人听着,马上出来投降,你已经被包围了,现在你唯一的出路……’”
“后面的话我没能听清,我扯开那个人的外衣,盯着掉出来的黑色皮夹上CHINA POLICE的英文字母,连他的名字都看不清。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
“‘我们给你时间,你可以用这个电话号码和我们联络,你只能……’”
“我扔开皮夹,退进马牛的卧室。出路确实已经不多,我的一切被毁掉只需要半天时间,不,只要一次对话,一次挥手,就能毁掉我的一切。这时我看见床边的大衣柜,它孤零零的站在床边,我准备的把握住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孤零零,我打开衣柜门,拨开衣服,敲打着它的侧面和背面的木板,都严严实实,我蹲了下来,发现衣服下面垫着一块地毯。”
“我用力扯出地毯,看见了那个洞口。”

**************************************************************

完成一件事情的诀窍在于,真正的关键转折发生之前,你必须耐心的等待。
然而其中蕴含的悲惨真相则是,这种改变是好是坏,谁都无法预料。也许你等待了很久,为之付出过巨大的努力,结果却无法确切掌握它的走向,那由千万个卷曲所组成的决定结局的精密过程,是谁都无法找到路径的复杂迷宫。
对我来说,这座迷宫的某个入口就是那天她对我提出的一个小小的要求。

**************************************************************

“他约你去复诊?”
“嗯,但本来不是今天的。”我缓缓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
“能帮我问一下借用病房的事情?”
“唔,”我眨眨眼睛,“那也许,不太容易。”
她一直试图借用那所医院的某间病房。
“我需要在那里画一幅画。”
“为什么一定要在那里?”
“医院,嗯……”她考虑着措辞,“特别的场所,它……试图去干涉或者说是改变自然的规律,从而必定会产生出某些东西……”
“气氛?”
“对,是的,气氛。”她眯起双眼,“五楼有一间朝西的病房,正面对着空旷的广场,通常病人都不喜欢,下午的阳光会过于猛烈。但我上次住在那里时,却看见了我从未见过的夕阳,那简直像,那简直像……”
“什么?”
她摇着头。
“无法形容,所以我才需要在那里画一幅画,你能帮我吗?”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考虑着她说的话。
医院当然是特别的场所,我对此有充分的发言权,因为肺部问题,我时常住院疗养。当我躺在那里,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药水与水果混合的味道的时候,不但是气氛,我怀疑就连医院内部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都与外界不同。
可我不认为自然规律能够改变。所谓的改变只是规律中的一部分,如果规律可以被真正改变,那就不是规律,只是可能。我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我的脆弱而不稳定的肺就是一个证据,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们只是非常无力的一种生物,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你来了?”陈医生把听诊器放到桌上。
“是的。”
“怎么样,咳嗽有好转吗?”
“好了一点。”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想,这里的气候很适合我。”
他看着我,右手将听诊器的听筒翻过来又翻过去,我耐心的等着。叔叔告诉我不要对他的个人情况产生兴趣,并有些过于严肃的警告我,“你去看病,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但我仍然不可避免的对他怀有某种好奇心,特别是当事情可能与她有关的时候。
“其实……今天不是复诊的日子,我约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他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说出口。
“想提醒你,不要和那个女人走的太近。”
我笑了。
“就因为她经常来找你借用病房?”
“你想象不到这件事情会有多大的影响。”他擦去头上的汗水。
“我什么都没有想象,也什么都不会管,所以,我不管你的事情,你也不用管我的事情。”
“你的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对你的行为完全不闻不问,你真以为你的叔叔让你来这里是为了看病?你并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关键。”
“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还不明白。”
他紧张的对搓着双手,死死的盯住我。
“她有目的,她接近你和接近我一样,有目的,但是这一目的过于急躁,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急躁让总体受到影响,事情必须一步一步来,有时就算需要做出牺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重要的是总体,我们必须寻求总体的完成状况,否则个人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我看着他过于激动的神情,困惑不解。
“你应该对我解释清楚……”
他伸手阻止我向下说。
“由于她,和你的介入,事情变的复杂了,我必须在这一周去外地参加会诊。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有事情发生,你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并从现在开始不再与她见面,如果一切变得更糟糕,你要答应我,你必须声明我与你的接触是纯粹的医患关系,我们没有私人联络,没有……”
“医生!”
这时,有人忽然敲着门并大声呼喊。
“有急诊!病人肺部大量出血,主任叫你过去!”
他因为过于急速的说话而大口呼吸着空气,过了几秒才勉强回答。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脚步声远去之后,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用出乎意料的细微声音说,“也许来不及了,你必须马上离开。”然后,抓起听诊器,离开了办公室。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不是他的话影响了我,而是我已经在某个时候开始感觉到什么,但我仍然不认为情况严重到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事情如果与她有关,我就需要去寻求某种解释,我走出屋子,拿出上周的处方去拿药。
“你又来了?”
“嗯。”
“一样的药?”
“对。”
药房的护士总是给我一样的药,我吃了很久很久这样的药,她和我都明白,今后我还必须一直吃下去。她回来以后,我接过小小的纸袋。
“那个,五楼的病房怎么样?”
她疑惑的看着我。
“什么?”
“陈医生建议我住院,我想,也许高一点的地方空气会好一些。”
这个时候,她的脸色阴沉下来,“你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已经发生过,他们试图从五楼的窗口沿着水管爬上去,现在病人不能要求去住四楼以上的病房……”

**************************************************************

这些都是警告。
我停下笔,把大衣裹紧,这里的夜晚太过寒冷,即使生起了火,也只能让呼吸到的空气变的温暖一些,对于四周的温度则没有真正的改善。
世界会对你发出警告,因为它喜欢让你有所准备,这样能让它的行动有所回应,从而反过来证明它自身的存在。这些警告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出现的,很安静,也许有一点点突兀,但是很安静很小心,你必须以一种同样小心仔细的状态才能领会它们,显然,我和他在那种情况下都没能做到。走出医院以后,我甚至没有为此考虑太多,我像往常一样,去肯德基买了嫩牛五方和红莓汁,再在拐角的书报亭买了一份报纸,报纸的美容版上有一条新闻我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
“……最重要的是根据你头发的长度,决定使用多大的发卷,预测将要完成的发型走向来决定放置发卷的正确方向,并精确控制烫发过程的时间。”
这就是我们失败的原因。
我们的失败不单单是我们个人的失败,还是所有人的失败。因为最重要的东西,我们一条都做不到——对长度的预测,选择发卷的类型,发型最后的样式,发卷放置的位置,还有时间,需要被精确控制的,时间。
一条都做不到。

**************************************************************

手稿第捌页


“我抓住绳子,踩着墙壁上突出的石头向下爬去。身体冷的不可思议,在沿着绳子下滑一段时间以后,头顶的光亮已经微弱的几乎看不见,触目竟是黑暗,无止境的黑暗,我怀疑我是在向着地狱滑下去。事实也是如此,我除了下地狱恐怕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杀死警察之后,那个世界大概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处。”
“尽管中途休息了两三次,我的手脚仍然开始不听使唤,不但是因为寒冷,也许还有恐惧,黑暗显得如此广阔而有力,仿佛一松开手,就会把我彻底吞噬。我开始止不住的发抖,直到我的脚向下试探时忽然碰触到坚硬的地面。我牢牢抓住绳子,虽然已经站稳,但仍然不敢放开手,专注的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可是什么响动也没有。在我用一只手小心的抚摸着地面,发现很干燥的时候,终于听见了声音。”
“‘这边。’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没有犹豫,向那个声音的方向爬了过去,直到爬过门槛,直到见到光亮,直到瘫倒在草地上。”
“‘起来,得离开这里。’那个人说,‘这儿还不安全。’”
“‘你是谁……见鬼……你是谁……这是怎么……’”
“‘边走边说。’他架起我的胳膊,我注意到他留着时髦的卷发。‘别着急……已经没什么好着急的了。’”
“我们沿着草地向前,我发现我就在那栋大楼边上的公园里,马牛的衣橱里竟然有直接通向外面出口的通道,他时刻都在准备着逃亡,最后却还是难逃一死。”
“那个人面色凝重,忽然开始喃喃自语,‘他永远都这么出色……这么出色……可是……’”
“我看着他。”
“‘这就是不能掌握的部分……我们能掌握的……实在太有限……’”
“我喘着气。‘我只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到里面说吧。’他屏住气息,扶着我走进公园一侧的小房子里,然后锁上门,我坐在小椅子上,看见裤子被划破了很多个地方。”
“‘很不容易。’他点着头,眼眶有些泛红,‘当然最好的结局是你们两个都能下来,但现在这样也已经很不容易。’”
“‘我不认识你们……’”
“‘我知道。’他平静下来,‘但这并不妨碍你帮我们杀死他。这是一场战争,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今后还将继续打下去,在战斗中死去是一种光荣,马牛已经获得了这种光荣……’”
“‘……你们到底……’”
“他伸手扯下了头顶的假发,假发下面是现在很少能见到的短发平头,‘你也许还记得,那个人剃了光头,但那和这一样,只是一种伪装。在漫长的斗争中,我们互相之间已经太过了解,已经没有秘密,所以他们经常剃光头,我们则戴上卷发样式的假发,单单凭借头发,已经不能很准确的判断互相的身份……’”
“我几乎声嘶力竭的大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在冒着你所想像不到的巨大危险向你表明身份。’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对外的名称是反对卷发联盟,你则是我们最近重点关注的人物,马牛为了你已经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虽然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他这种行为有多么高尚,也不能理解这场战争的严重性和复杂程度,但你必须理解,你已经成为我们双方所竞相争取的对象,我们绝对不会让他们得到你,也希望你可以支持我们而不是他们,因为他们所希求的和我们所希求的截然相反,你必须帮助我们……’”
“他盯着我,继续说着,我也盯着他,却开始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至今仍然不清楚这场战争的源头和过程,也看不到结果,唯一的感觉就是,当时和现在的我都已经无路可走。”

**************************************************************

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他坐在椅子上,高举着双手。他穿着医院里给长期住院病人穿的白色衣服,上面有医院的标志,陈医生的医院,我刚刚离开的地方。我站在门口,左手拿着装有嫩牛五方和红莓汁的肯德基包装袋,右手紧握着报纸。
“我没有恶意,不是坏蛋,阿宝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也许她很快就会给你打,她去安排车子了。她说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来你这里,她还说叫你相信她,我们,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很快。”
我盯着他。
他仍然高举着双手。
我调整着呼吸,考虑了一会,用脚把门带上,走进厨房,把红莓汁放进冰箱,牛五方放进柜橱,再走回大厅,他还举着手。
“把手放下,没关系,我相信她。”
“谢谢你。”他向后靠进座椅,“谢谢。”
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不过,能给个解释吗?”
“很难。”
“不要紧,慢慢说。”
“我是她哥哥。”他眨着眼睛,“我三个月前刚刚,刚刚从另外一家医院转移到这里,因为我们的人已经掌握了那家医院的情况。而这家医院里我们的力量还很薄弱,她想说服朋友们提前行动,但他们一直不同意,我理解这种做法,因为她不是我们内部的人,她不明白总体才是……”
“等等,等等……”我伸出手掌,摇摆着,“我听不明白,你们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们属于什么?组织?”
“用你们的话说,是卷发促进委员会。”
“卷发?卷发,促进……委员会?”
“你没有听说过,当然,这很正常,我们是秘密组织,为了避免被联盟侦查和渗透。但实际上,因为战争持续的时间太长,我们清楚的知道,内部已经潜入了很多联盟的人,可我们做的也不赖。最近一段时间,双方为了更好的处理这些问题,实行了伪装,很多联盟的人都戴起了卷发样式的假发,而我们委员会里的某个激进组织的成员们全部剃了光头。我觉得这很可笑,因为如果从前有人仅仅愚蠢的凭借某个人的发型来判断他的所属,今后他们照样可以将规则改变一下继续愚蠢的作出判断,我们根本不可能……”
我再次伸出手阻止他说话,他停了下来。我站起来走回厨房,突然口渴极了,但没有喝的,最后我只能拿出红莓汁。他看着我手里的塑料杯,我想了想,找到两个杯子,把红色的液体倒了出来,他几乎是一口就把他的那杯喝干了。
我慢慢吮吸着冰冷的汁液,回忆着他所说的话,并试图整理,但无论怎么整理都不成系统。
“联盟?”
“什么?”他把杯子放回桌子。
“那个,什么联盟?”
“好像是反对卷发联盟或者什么的。”
“……怎么会不清楚敌人的准确名字?”
“嗨,”他忍不住笑了,“他们有很多名字,很多种名字。你知道,有的时候,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你相信不相信,只要站到他们对面,就能一眼认出来,短兵相接,必须快速反应……你没有时间去想他们的名字,或者他们所属的名字,也没有必要确认,你知道他们与你完全不同,我才不会管什么反对卷发联盟什么卷发反对联盟,你必须快速反应,那是敌人,敌人,知道吗?”
我继续喝着红莓汁。
“原因是什么,你们,你们追求什么?对方呢?”
“我不确定你能理解,我妹妹就理解不了,如果你不能理解,就会对我们产生误解。”
“不会的。我相信你们,不然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里。只是想确认一下,既然你是她的哥哥……”
他想了想。
“大概是两年前,那时候开始的,他们第一次掌握了优势,战局也随之进入了全新的白热化阶段。他们内部出现了一名天才的学者,我们查出那个人叫做马牛,这肯定是个假名,两种动物随便拼凑的,但重要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理论。他第一次解析出了寻找起卷点的方法,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又经历了冷战和经济革命,我们双方本来已经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对峙阶段,但这个人的理论将一切都毁了。开始他被联盟保守派所排斥,但后来那些白痴全部被他排挤了,当他的政策开始推行,我们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为了扭转战局,我们必须找到他,许多委员会的元老和精英都在寻找他的过程中牺牲,有传言指出他总是孤身一人,所以就连通过对方的联系网来寻找他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光光杀死他还不够,为了摧毁他的理论大厦还必须毁灭所有资料……”
“什么起卷点,什么理论?”
“卷发的起卷点。他建立了精确的数学模型然后着手验证,我们有许多人被捕然后被强制执行活体实验。我们这批因为种种原因被延后了日期,不然我恐怕不可能在这里和你说话——听说他极其残忍,没有一名被实验者的尸体是完整的,全部身首异处……”
在他不断的述说中,我终于发现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坦率述说的越多,我就越是难于去理解整件事情的总体情况,因为每个枝节在他心里都是与整体的事件息息相关的,当他考虑其中某个枝节的时候总是能从整体的其他地方获得某种回应,而对作为旁观者的我来说,除了在不可思议的海量混乱资讯面前头晕眼花之外,几乎不能获得真正的理解,不管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态度是认真还是马虎。这未尝不能被视作卷发的某种新形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不可能不去考虑这点,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完整的卷发一次性出现在我眼前,我才能充分的把握住状况,否则不管对方有多真诚有多推心置腹都无济于事。但最令人遗憾的事实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将这完整的卷发一次性展示出来,因为这样的卷发不是三维的,甚至不是四维的,而是谁都无法精确描述的无人可以复制的怪物。
她开门的时候,我们正谈到马牛的理论细节。
“我得承认,他可能真是天才,但他没想到,早就有人提出过类似的想法,我们委员会不像他们那么愚蠢,否决了这方面的研究提议。问题在于,不可能将所有起卷点全部分布到确切的位置上,他试图去做我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甚至想以所有人所有物质的命运为赌注去进行一次谁也不知道结果的实验。理论上可以找到所有那些特定的点,但是理论终究是有误差的,如果这些特定的点的位置有误差,使得起卷点分布不均匀,最后的结果将是没人能想象到的灾难,另外很重要的是,这些起卷点也不能聚集在一起,超过某个限度同样会导致不可逆转的后果。”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我们刚刚获悉的更奇怪的事情是,有些人得到了不知从何处发来的错乱的消息,提到超越委员会和联盟的某种存在,认为在这次大规模行动的背后,有躲藏的更加深入的幕后黑手,是那种力量在试图推进这次实验的进行以便更好的控制整个现存的物质世界,并进一步深入到精神领域,我相信这只是无稽之谈,委员会和联盟交火的历史如此久远,让人很难想象在这历史之外还有某种更加高超的力量,因为……”
“你先下楼。”我们转过头,看见她站在门口,刚才我站的位置,“车后座有套衣服,你先去换上。”
他看着她,抿了抿嘴唇。
“你先,下楼。”她面朝他,重复着。然后他走过去接过车钥匙,离开了房间。
她关上门,走进卧室,提出一个小箱子。
“东西……我帮你整理好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为什么不早和我商量?”我问她。
“没有时间了,我……”
“为什么!你不早和我,商量!”我大吼着,然后因为大吼而咳嗽起来。她看着我,很快,眼里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为什么?”我深深向外吐出肺里的空气,压抑着猛烈咳嗽的欲望。“为什么?!”
“他有病,我走投无路……我走投无路!”她哭着,也叫喊起来,“你听到他的胡扯了吗?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说这些疯话,妈妈死了以后,爸爸根本不想再管我们,一定是他背着我把哥哥送进医院,可是,可是没人能治好他,他早就无药可治了!但他是我哥哥,我不能让他……不能让他一辈子被人锁在笼子里!像动物一样……他是我哥哥……我……”她喘不过气来,低下头,我则靠在椅子上,感到心里不能抑制的难受。
很久以后,她才抬起头。
“可我……可我遇见你了,我遇见你……我不想……不想把你扯进来的,如果,如果我……”
我走上去拥抱住她,她丢下箱子,搂紧我。
我难受极了,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哭个不停。我抚摸着她的后背。
“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我能相信你,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
她回答不出来,只是哭着,一直哭着。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裂隙,我好久没哭了,我难受的要命,可我好久都没哭过了,我只能紧紧抱住她。
“……现在怎么办?”
她捂住嘴巴,擦着眼泪。
“他们会,会来抓他……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我们……”
“对……”我点着头,“我们先离开这里……也许我叔叔会收留你们,他会……”她没有回答我,还是哭,我提起箱子,扶着她慢慢走下楼梯。
她哥哥已经规规矩矩的坐到车子后座,换上了深色的西装。我把箱子放进后背厢,再回到副驾驶座,她好歹止住了哭泣,发动车子,向前驶去。

手稿第玖页


“‘我们必须马上赶到火车站。’他说。‘我的名字根本不值一提,与马牛相比,我给他解鞋带也不配。现在,我要保证你坐上火车,这是最后的使命,我们仍然要去开创新天新地,就算马牛已经不在了。’”
“我想他只是自言自语,所以没有回答他。我们走在街上,尽量避开摄像头和热闹的道路。对他和他的自言自语,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现在能够依赖的人,只有他。我们穿过一条条小巷,向着火车站的方向前进,有些人匆忙的走过我们身边,带着各种各样的狗,他们手臂上带着红色的臂章,可我们头上都戴着卷发样式的假发,所以他们没注意我们。他一直在自言自语。”
“‘他一直在我们中间,我们却不认识……现在一切都到了最后,我没想到我会在这最后一幕登场。他随时都能逃出来,可他没有逃,因为如果他逃了,怎么还能完成这一切?他也可以叫我们去帮忙,只要他呼喊一声,超过十二营的援兵就会去救他,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知道重要的不是他,而是他要完成的使命,那个使命就是你,你是最后的,你是终结,只要我……’”
“‘到了。’我打断他,‘我们怎么进去?’”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这时才回过神来。‘不走正门,你跟我来。’我跟着他绕过人群涌动的大门,穿过废弃的铁轨,来到一堵围墙边。他在那里等了等,看了看四周的情况,再招手让我跟上,我们沿着围墙一直向前,直到看到小铁门,看守铁门的人也留着卷发,他走上去,在那个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个人就打开了门,我们走了进去。那个人一直看着我,直到我们走远。”
“‘上那列火车,和谐号,会有人告诉我们在哪里下车,快,火车就要开了。’我们跑向涂成白色的火车,这时,背后开始喧闹起来,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推倒铁门,向我们扑了过来。我奋力向前跑着,却发现他忽然停了下来。”
“‘你……你要做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没有任何惊惶,没有任何犹豫,他微笑着,说,‘现在轮到我了。’他转过身子,冲向那群人的方向。‘上火车!上去!他已经荣耀了他的名字,现在轮到我了!’”
“我喘着气,看着他一个人将那几个人都扑倒,看着他们咬他,他也咬他们,如果有人想要摆脱他来追我,他就像猛兽一样咬那个人的大腿窝。我转过身子,发现和谐号已经开始缓缓向前滑行,我开始奔跑,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奔跑过,仿佛我不是在为自己奔跑,而是在为什么更加重要的而奔跑,头上的假发落了下来,飘到一边,我发现我竟然跑的比火车还快,在电动滑门关上以前,我飞身扑向那里,抓住踏板,车门夹住了我,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爬,可身体动弹不得,这时,有人从车厢里出来,抓住我的手,另一个人则将车门拉住,我终于滚了进去,缩在墙角,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他们没有一个是卷发。”

**************************************************************

我们到了火车站以后,她把车钥匙包好,放进一个已经写好地址的信封里,投进邮箱。从上车开始,她哥哥就再没说话,也许是她不让他再说那些疯话。我们走进候车大厅,票她早就买好了,在挤满了人的大厅里,我们靠在墙边。她一直在发抖,我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话。
“不要紧的,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其实,把病人从医院带出来并没有什么,可能连犯罪都谈不上。”
她靠紧我的胸膛,我整理着她有些散乱的头发。
“我的家乡是个很安静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那里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大多数人从小就互相认识,他们不排斥外人,生活很安稳,因为……”
“我们得坐一列白色的火车。”他忽然说,我们转过头,看着他,“白颜色的,火车头像子弹,会在十三号站台停下,只有三分钟的时间,我们要快点穿过铁轨,然后……”
“别再说疯话了,”她又开始发抖,“别再说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她,我不知道那种眼神是很深刻的无奈,还是很深刻的悲伤。
“是白颜色的,我在医院里得到的消息,那很难,尽管……”
“求你!”她又几乎要哭起来。他低下头,不再说话,我再次搂紧瑟瑟发抖的她。
过了一会儿,大厅的广播开始播放寻人启事,叫着我们的名字。我们互相看着,不知所措,广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说,“不行,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拉起她的手,和他一起挤进了检票的队伍里,胖胖的检票员留着平头,他对我们点点头——也许只是对她的哥哥点头——虽然我们的票并不对,但还是把我们放进了通向站台的阶梯。广播里不断呼喊着我们的名字,要求我们马上去值班室,有人在找我们。我让她靠在我肩膀上,走下楼梯,形势似乎已经万分危急,我不明白从医院接出一位病人为什么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就算这病人真是一个疯子,也不至于让情况变的如此复杂。我想了想,“没办法的话,只能先上你说的火车。”他点头,指向另一侧的站台。她摇着头,“不可能的!怎么会有什么白颜色的火车……”的确如此,我们国家的火车都是黑色,从来没有……
这时大地开始震动起来,我转头望向远方,那列火车真的在向这里驶来,白颜色,车头像子弹,火车头的下部还写着三个奇怪的方块字体,我不认识。他再次指着另一侧的站台,“快,时间不多。”我和她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就拉着我们,跑下地下通道。通道四通八达,很多人从我们对面涌过来,我让她靠紧我的身体,在人群过去以后,我和她走到向上的楼梯边,发现她哥哥没有跟上,我缓缓回过头,看见他和一个人面对面站着,她也回过头,看着他们。
四周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我们四个人站在楼梯口。我忽然认出来,那个人是陈医生,他的手伸到了她哥哥的腹部,有红色的液体从他们中间不断滴落下来。
“走。”她哥哥大声说,他的手同样伸到陈医生的腹部,红色的东西越流越多。
她捂住嘴巴,几乎快要跌倒。
“快走!没时间了!”他喊道。我呆呆的看着他们,他们真的在一瞬间就互相认出了对方,“必须快速反应”,他们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不需要知道对方的所属,只要走到彼此的身边,就已经要短兵相接,他的手里拿着修理汽车用的锥子,陈医生的手里则是手术刀。他刺中了陈医生,陈医生也刺中了他,他的左手抓住刺进他身体里的手术刀,也抓住陈医生的右手,陈医生的左手则抓住锥子,也抓住他的右手,他们站在那里,血顺着他们的手不断的流出来。
“快走!”他喊着。
“不!”她想挣脱我,想去他那里,我抓住她,她打着我,用指甲抓我的脸,我牢牢抱住她,因为对面已经有人追了过来,有穿警察制服的,也有看起来像医院的人。
“快走。”他重复着,而陈医生始终一动不动,血越流越多。
我扔开箱子,两只手抱起她,沿着楼梯向上跑,她挣扎着,又哭了,最后挽住我的脖子,头埋进我的肩膀。我跑上楼梯,白色的列车已经停下一段时间,车门开着,有人在那里朝我挥手,我向那里跑去,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多。我在门口刚放下她,就突然被那个人拉进车子,失去平衡,跌到了另一边,她叫喊起来,“你要做什么?!”她想上车,那个人却一把将她推倒在站台上,这时,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你想干什么!”我爬起来,推开他,可车门在缓缓合上,我用双手拉住车门,想跳出去,那个人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动弹,“我所作的,你如今不知道,后来你必明白。”我甩不开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车门合紧,那时他才松开手,我贴近车门上的玻璃,看见她爬起来,追着火车,可火车已经越跑越快,她跌倒了,又爬起来追,可火车已经越跑越快,“不……不……阿宝……”我痛苦的望着她,“不……天哪……不……”最后我终于看不见她了,我冲进车厢,扑向那个人,边上的人都拉住我,那个人没有说什么,只是躲到了车厢的另一边。
“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的!”我喊着。
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瘫倒在地板上,车厢里只剩下沉默,但有一个人始终不为所动,仍然低着头,一直在写着什么。

手稿第拾页


“‘那么,谁也不知道我们将去到哪里。’我说。”
“‘火车是由电脑控制的,它无人驾驶。没有人再能更改我们所要到达的目的地,一切都托付给了它。’”
“‘什么它?’”
“‘那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他坚定的回答,‘我们不应该看见了它才信,不要疑惑,总要信,因为没有看见就信它的才真正有福了。’”
“我望向火车紧闭的窗外,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可阻挡的向后退去。我询问坐在对面的人关于卷发的问题,他却说对这个一无所知,他说他是一名牧师,并拒绝透露登上这列火车的原因。”
“‘问原因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奥秘只能给追随它的人知道,若是对外人讲,就只用比喻,叫他们,看是看见,却不晓得,听是听见,却不明白……’”
“我反复考虑着他的回答,我想他的意思是,就算每个人到达这里的原因是不同的,但这些个人的原因并不重要,因为马牛也说过,光光去理解每个个体的卷曲是没有意义的,必须去把握卷发的总体。我再想去找原本装在裤袋里的笔记本时,才发现它已经不见了,那重要的,也许凝聚了马牛一生心血的研究成果就这样不知丢失到了哪里去。但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遗憾,也没有后悔——想要去把握卷发的总体,是一种过于悲壮的挑战,是一种对我们所不准涉足领域的践踏,他的死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没有主动逃跑,而是接受了这必将来临的死亡。他知道,希望他死亡的不是某个人,某个组织,而是整个他所挑战的一切,他为此勇敢的面对了自己的命运。”
“唯一让我庆幸的在于,我清醒的认识到,不管那决定一切的是什么,它一定与我们一样,同样为了我们所困惑的问题而困惑不解,为此,它才不得不聚集我们,不得不去阻止马牛,不得不将我们送到我们该去的场所。”
“可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这一切开始,又是什么让它不得不将这一切继续下去……”
“‘……明白吗,它是阿尔法,也是俄梅嘎,是开始,也是终结,这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它,’牧师继续说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无不都属于它……’”

“我听着他的话语,心里越来越乱,最后不得不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膛,那轻轻的,按着某种节奏跳动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它其实是无限的,如果这个宇宙中还有什么东西会让那强大的感到无所适从的话,就只有它,因为没有什么无限能够容纳另一种无限。我想象它的内部,充满着我曾经、现在甚至将要为之痛苦为之欢喜的一切,我想象那一切在广阔的空间里慢慢的开始缠绕,以那种方式,曾经为之激动的,现在已经麻木,曾经为之喜悦的,现在却只有感伤,曾经痛恨的,现在是怀念,曾经深爱的,现在是遗憾,因为它们不再是它们本身,在它们不断的互相缠绕扭曲之后,它们已经不再是用它们本身来唤起我们的情感,而是以它们的总体。我终于第一次领会到了某种含义,这让我微笑起来,靠到冰凉的塑料靠板上,‘不……你说的不对,有一样东西,它容纳不了,所以也不属于它。’”

“牧师停了下来,惊讶的看着我。”
“而我扭过头去,望向天空,决定不再和他说话。”
“就在那个时刻,就在那个寂静的夜晚我无意中望向天空的那个时刻,我终于完全理解了这一切。”
“那个夜晚,我坐在窗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着星空,直到我突然完全的,理解了这一切。我发现叔本华并不永远是对的,他说带领我们到达我们所在的场所的,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可实际上,那些看起来像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东西,归根结底并不来源于我们自身。”
“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包裹在什么之中,对我来说,那就是卷发,整个世界和我们自身都顺着无数柔软的卷曲而扭曲,我们也好,他们也罢,联盟也好,委员会也罢,所有人都顺着它们慢慢的扭曲前行,所有的选择都将带来早已预定好的结果,以为掌握了这所有一切的人,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他们以为是自己决定的,其实是在他们之前早就决定的,因为那些本来就在他们之前决定过。”
“曾经想把这一切都解释的清清楚楚,可自从那个瞬间之后,我了解到,什么都不重要,你只要看——抬起头,看你应当看的,然后低下头祈祷,那个牧师只说对了一句——天国近了,我们都应该悔改,然后静静等待。”

**************************************************************

又一次读完他的手稿,我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夜空。
我当然没有杀死将她推倒的那个人,甚至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带给我的痛苦,在今天看来,是一种安宁。
她不应该来这里,因为这里什么也不能带给她。
她也不应该来找我,因为我也什么都不能带给她。
我以为一切的根源是她和她的哥哥,但根本不是。我们总是被欺骗,认识不到真相,因为真相总是太过于简单,它那么简单,我们根本不能去真正相信它。

火车不断的向前,我们不知道它将会开到哪里,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下车的总比上来的多,当火车上只剩下三个人以后,他把手稿留给了我。我告诉他,我也想写,可他不给我笔,他说我今后能写的机会还很多。他下车以后,我和另一个人不断重读着这一切,我们还一起看见了他想让我们看见的。最后的那个人说他的问题不是卷发,但那已经不重要。
“所以要迎来结局了。胜利的既不是马牛,也不是联盟和委员会。”他说,“我曾经抓捕过几只老虎,它们从马戏团里逃出来,可我知道它们其实不是要逃跑,因为它们知道,在这个满是人类的世界里,根本无处可逃。”
我沉默着。
“它们只是去尝试,去寻找,是否存在别的可能,在有同伴找到之前,它们只能默默等待,继续被鞭打,被呵斥,继续被迫穿越火焰……”
我盯着他,仍旧保持沉默。
我们在终点站被广播告知要下车,他必须在此等待另一列火车离开,而我必须留在这里。我从那时起就开始写作,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有时读读我所写的,有时读读他所写的,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岩石边发呆,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现在我孤独一人留在这里,忍受着夜里的严寒,读着他的手稿,写着我自己的故事,我想我的问题应该也不是卷发,但不是卷发,又会是什么呢?我渐渐分辨不出我的故事和他的故事的区别,就像她的卷发在我记忆中越来越模糊,已经与其他女孩的卷发没有区别一样,这大概是一种悲哀,但事到如今,就连悲哀似乎也已经毫无意义。
因为我们好像全部都失败了。
整件事情似乎是委员会策划的,又好像是联盟的阴谋,但其实都没有关系,要我们所有人按着预定的目标执行计划并来到这些场所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马牛,甚至不是任何人能够想到的任何东西,我撕烂了无数张稿纸,试图去给予它或他或她一个名称,可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继续撕烂我所写下的。
最后我能回忆起的,只剩下她的卷发,也可能不是她的,而是某个女孩的,我回忆起她淡褐色的发卷,那长至肩头的卷曲慢慢顺着流畅的弧线落到脸颊两侧,如果离的足够远,我就能看清她头上所有卷曲所组成的卷发的总体,其中每一个无限可分的小小的卷曲都体现了整个总体的卷发的所有突出特点,正如总体的卷发包含了所有小小的卷曲的突出特点一样。
然后是夜空,在寂静的夜空之中,有着无数的星星,我抬起头就能望见它们,我一次又一次的望见它们,就像那个人在火车上无意中望见它们一样。它们分散到特定的位置,形成某种形状,那种形状以我为中心向着外侧开始弯曲,并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试图去缠绕更加广大的空间,而在遥远的我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着别的星星,以别的中心向着别的方向慢慢发散开来,我知道他们已经坐着各种火车到达了某个地点,和我一起,正在默默的等待着最终结局的到来,这个时候,我总是用手掌按紧胸膛,聆听那轻轻的,按着某种节奏跳动的东西,并不能抑制的重复想起他的话:

“……它本身的体积不一定很大,甚至可能只是拥有无限内部的一点,由此一点发散形成无数具备相同构造的小卷曲,其中每一个小卷曲都具备大卷曲的所有特点,每一个大卷曲也都完全包含所有小卷曲的精密构造。”

“从这一点上来说,宇宙,只能被它们无始无终的不断重新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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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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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3 01:20:03 |只看该作者
伟大的作者 乌鸦十三 厉害的文笔!

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

非常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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