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

gonggao

朋友渐渐离去，包括亲人——老婆孩子，疏远我，用异样的眼光瞅我，我顿感生存的压力。寂寞难挨，噩梦不断，往事潮水般袭来……最揪心的就那一点可怜的童年记忆，从懂事起再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留念。我下意识拽住——试图——稍纵即逝，黑夜合上沉重的盖子，把记忆碾的粉碎，恐惧绝望胀满胸肺……我几乎窒息中憋醒，翻身下床，跑出门外。
马路上空落落，难以释怀。隔壁42弄黑咕隆咚踱出一人，差点撞上：夜行者，我弟弟的中学同学。见面就要听喋喋不休地讲他们当年一起吃老酒、打架斗殴之类的无聊事，我耳朵听出老茧。其实他老实人，没见过多大世面，上班不久就犯精神病，提前办了病退。他父亲也是一位行者，白天在公园里绕圈子，碰到我呲牙一笑，露出上排两颗像鼹鼠一样的门牙，不开腔。他大概认为我与他儿子搭讪，精神上有某些相通之处。他不认为儿子有精神病，儿子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人。他祖上是否有类似之处？可曾显赫？儿子身上有他们的明显隐形遗传基因。
精神病人伟大人物都一样，喜欢沉湎在自己的思想。夜行者枣核头型，留小分头，腰板骨挺直，目不斜视，一个夜晚走下来，仍然神采奕奕，天亮后方回家睡觉，这时候他父亲开始走出家门。
“你好！”
夜行者以俯视的姿势看人，态度傲慢，但语气细若游丝，像女人。我非常欣赏他这种态度：不求与人，据人千里之外。精神病人都处于一个封闭的精神世界，在里面他们感到很安全，自由自在，唯我独尊。他的行为举止常常使我联想臭名昭著的纳粹法西斯头子，一切小人物的“楷模”，小人物也能成就大事业，给世界带来灾难：党卫军，宣传部，国家社会主义……我躲避不及，支支吾吾，唯恐再听他胡言乱语。马路上只有远处十字路口社保队设的临时岗哨红灯一闪一闪，夜行者信步向前，他正沉浸在奇思妙想还是狂妄的念头？
父子俩是后搬来住的。以前紧靠弄堂口这扇门楼里有一户资本家，除了底层让出去二三层还是他们家的。兄妹俩，继承了双亲遗传基因优异部分，以至他们父母已不重要不为人注意：哥哥原子细皮嫩肉，白皙的皮肤闪着光泽，虎背熊腰，杠铃，哑铃，单杠，双杠……锻炼的身上肌肉就像健美运动员；妹妹雯娥多血质，白里透红，苗条，椭圆形脸，五官匀称精致极致，美人胚子，无可挑剔。不是因为文革，兄妹俩本不该抛头露面，我每天从42弄走过，都不知有这一双人物。文革使他们荒废学业，家教松弛，父母权威不再，有事没事站在弄堂口，使我得以一窥尊容。原子练就一身腱子肉，是为对付这个充满暴力的社会。原子满脸堆笑，倏忽间冷却了脸，咬牙切齿，想干一点什么证明自己。原子身上有一股你意料不到的爆发力，总在等待机会，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雯娥和底楼的阿三岁数相仿，来往密切，如同姊妹。阿三和姐姐哥哥长的一点不像，骨子里透出与从不同：高贵典雅，含着嘴里怕化掉不容侵犯的感觉，活脱一尤物，异类。父母是舞厅里认识的，小白脸和刚刚下海的舞女，要不是舞厅取缔了，两个人也就昙花一现、逢场作戏罢了。貌合神离，风流艳遇不断，男的一气之下申请支内离开上海。阿三是娘的掌上明珠，疼爱有加，父亲爱理不理。雯娥和阿三树大招风，招惹的远近各路好汉风流才子成群结队地过来挑逗勾引行注目礼，膀大腰圆的原子出来把她俩撵进去。
我有过一次荣幸，兄长开回一辆两用车，我第一次学着开，歪歪扭扭，驶过42弄：“带带我！”阿三尖叫着扑上来，灵巧的上了后座，把住我的腰。我频添精神，加大油门，开的飞快。阿三抱住、紧紧的抱住我，撕心裂肺的尖叫，路人一片惊愕！我益发不可收拾：闯红灯，超越，超越……大大兜一圈风，好歹平安归来，上帝保佑！停在弄堂口，阿三软塌塌的下来，余犹未尽，拍打着胸窝，对站在弄堂口冷冷看着我们的雯娥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在双重刺激下，我学会开两用车。
那天深夜，人声鼎沸，警铃大作，我跑到后面阳台望过去：浓烟滚滚，火光冲天，42弄口的那幢楼正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烧烤……火势已经窜上房顶。我赶快下去，原子家楼下围满人，消防队正紧张的灭火，救护车也到了。火从二楼开始着起，泼了汽油，火势没法控制，住在里面的人都逃出来，只有原子把自己困在一间过火最旺的房间，火扑灭后拖出来，烧的面目全非，一具焦炭。事后有人议论起火原因，把疑点指向原子：最近老师上门动员下乡，原子脾气突然改变，时好时坏，老是和父母吵架，怀疑精神分裂，死无对证。原子以这样的方式核裂变，随后一家人搬走，再也听不到雯娥的消息。事情远没结束，平静一阵子又爆出新闻：阿三服了足以致命的大量安眠药，幸亏发现及时抢救进医院：洗胃，灌肠，输液……阎王跟前走一遭。我心生怜悯，走过42弄弯进去看她：憔悴，萎靡不振，但一反常态，生活态度起了180度转变，什么都无所谓，希望破灭了。那时我愚蠢的认为：人只要死过一回，从阎王殿回来，好死不如赖活，不会再去想自杀。现在我完全推翻这个论点，看看大量报道的自杀案件：新闻，报刊，现场直播……有些人费九牛二虎之力被从死亡线救回来，稍不留神没看住，又跳下去了。天天有自杀者爬在楼顶，大桥，电线杆排着队往下跳，围观的人山人海：跳呀，往下跳呀！冷血、亢奋，简直成了城市一道风景……绝望啊！把人都逼疯了！喝药，上吊已不过瘾，要死就死的轰轰烈烈，死过一回不算数，还要二回三回……
原子的家搬走以后又搬来几户人家，大火烧过修缮的不留一丝痕迹，就是门洞紧闭，阒无声息，住在里面的人蹑手蹑脚进出，生怕惊动亡魂。凌晨或子夜我失眠经常跑上马路，看到一辆的士停在42弄，下来一位衣着暴露神情疲惫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高跟鞋杂乱地敲击地面，踉踉跄跄的开门进去，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吃青春饭的。哎呦呦，图钱来的容易？逼良为娼。阿三早已出嫁：离婚，再婚……一团混乱，不回娘家门。
我与夜行者擦肩，心照不宣，分道扬镳，径直往前，往右一拐，晃晃悠悠进了公园。这家百年老店迎来第二春：酒吧，舞厅，ktv包房……夜夜笙歌。听说夜不眠者易得癌症，瞎折腾，钱太多没地方折腾。复兴公园改头换面，条条大路通罗马，一到晚上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干脆叫复兴广场得了。法国风情让位于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矗立在那儿两个“老祖宗”雕像让我们领略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贪污腐败，两极分化，贫富悬殊，无法无天。最让人心疼的，这些百年老树白天游人如织，晚上还要在达官贵人精英无赖妓女中熬煎，草木亦有情。我摸索走进漆黑的凉亭，里面已坐一人，不用细辨，屠夫无疑。他杀一辈子猪，多少生灵倒在血泊中，年近八十，那只握紧杀猪刀的凶手青筋弹起，依然孔武有力。听他自己说，再凶悍的猪，只要和他对上眼神，马上腿骨发软，乖乖地等着扎刀子。他家的小孩从来不哭，邻居家小孩哭的动静大了，把他叫去，才走到门口，把眼光往屋里一扫，根本用不着看到孩子，已经鸦雀无声。恐惧摧毁意志；恐惧使人丧失道德良知；恐惧无法征服人心。杀猪老汉浑身酸疼，最痛的就是拿刀的右手肩胛处，钻心的疼：推拿，针灸，拔火罐，服药……毫无用处。疼的他睡不着就跑到公园来打坐，到处烧香拜佛，悔之晚矣。杀猪可不是一门祖传行业，他的孩子只要带血腥味的都不许他们沾边，比如厨师，外科医师，警察，当兵……大彻大悟。杀生杀的太多，积点阴德，他的子孙后代应该吃素，父债子还，账总是要算的。
我在等一位朋友，精神病人“文疯子”，与“武疯子”有天壤之别。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可能仅一步之遥。“文疯子”偶然犯病，也就摔摔电脑，砸砸电视机。而不会像现在“武疯子”到处杀人，杀红了眼：公交车上燃烧汽油，驾车一路撞人，满大街砍杀；杨佳，邓玉娇；偏执型，躁狂症，精神分裂，抑郁……精神病人学会杀人了，而且杀的很有技巧，把他们都放出来好了，可以省去刽子手许多事。现在监狱人满为患，精神病院人满为患，新疆，西藏……没有一块地方是安全的，除非躲在娘胎——惹谁啦？醉汉驾别克轿车把胎儿从娘肚子里给撞出来！人影一晃，“文疯子”来到我面前。他走动起来悄无声息，就像鬼魂附体成了精，老是躲在人后面，窥测你一举一动，在料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我与“文疯子”无话不谈，我想了解精神病是怎么罹患的？“文疯子”按时服药，病情控制的很好，借远处朦胧路灯光线，可看出那张长期服用激素的脸浮肿着，挂着一成不变僵硬的笑：
“家里什么时候送你去精神病院？”
“文疯子”和父母妹妹一家一起住一套大公寓，父母悉心照顾，就是白领妹夫有成见，撺掇丈父丈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前不久父母领他到精神病院去转了圈，“文疯子”和其中一位老精神病人十分谈得来。老精神病人是文革时喊错口号给送进来的，强制治疗，什么歹毒手段都使上了：电击，绑在床上，服大剂量镇静药……结果真的治出强迫性精神病，一关几十年，父母都过世了，他只好把精神病院当家。
“还是有一定自由度，像老精神病人病情轻微，双休日可以放假回家。当然，他不回去，无家可归。”
“你要是去的话可以不可以回家？”
“完全可以。像我最好在家修养，要求不高，吃饱肚子就可以，外加一天一包香烟，大前门。”
和精神病人交谈不必设防，一无遮拦，把他那点经历全吐露给我。他属于感情型精神病，是一个乖孩子，品学兼优，高中时陷入恋情，他一封柔情蜜意的情书给公开了，政治老师在课堂宣读他的情书，他被出卖。他对政治老师的污辱性语言并没有太在意，但对他恋的人如此亵渎他最美好纯真的感情无法理解，一言不发，拒绝交往，忧郁，绝望，犯病……现在他轻松的多了，如释重负，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说错做错也不必承担法律责任，言论自由。当然他不会像“武疯子”那样去杀人，可以免受法律处罚，精神病人的特殊身份特殊权力着实让人羡慕，有些待遇可列入特权阶层。“文疯子”最担心的是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看来越来越有可能变为现实，他的情绪明显露出焦躁：
“我真的不想去，在家里挺好的，我又不碍他们的事，早早出来，吃完晚饭早早睡觉。”
“他们怕你在外面出事，现在精神病人乱杀人。”
“你看我有可能吗？”他吐出一连串烟圈，眼底闪过一道不为人注意的寒光，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无法评判，作为正常人——靠谎言暴力起家，劣性难改，一条道走到黑——还是精神病人我都分辨不清，何况杀人——杀多杀少都不值得炫耀，本质上都是对生命的漠视——复杂的社会原因，相信历史会做出公正的判决。我唯一能做到的，克制自己，别让他们逼疯了。
“文疯子”还是与我不辞而别：他在精神病院过的好吗？双休日回家吗？他的病根能否去除……
我失去一位才结识不久的挚友，异常惋惜，好在公园精神病还真不少。据悉：中国人40%有精神——心理疾病，只有1%的人接受过治疗。大多数人稀里糊涂蒙在鼓里，被洗脑洗出集体癔症，恐怖性精神病，神经衰退……据我观察公园里的人十之八九，他们唱啊跳呀，聚集在一起赌博，为几个子儿输赢大打出手。震耳欲聋的音响，一圈圈旋转的人群进入状态，舞男不遗余力的带动，舞娘恨不能飞起来。旋转使双双坠入温柔乡，历史景像重现：酒池肉林，莺歌燕舞，一个王朝的覆灭——商纣王，留下千古骂名，遗臭万年，奴隶制向封建制社会转型时期。本来以为清王朝继承三千年来封建社会所有罪恶，想不到后有来者，这个罪名还要由我们承担。千万不要“助纣为虐”，还是跳舞，加快它速度。一位智障少年指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摇晃沙球，智障少年右脑半球乐感极好，随舞曲摇头晃脑举手投足的肢体语言丰富，左脑半球白痴，这正是体制需要的专业人才，沙球手们对智障少年尊敬佩服的五体投地。一群群引吭高歌的人热血沸腾，歌声此起彼伏，公园掀翻天！高兴啊，今个老百姓，陷入末日来临的狂欢而不能自拔。外国游客看呆了：中国人乐疯了！赶紧拿出相机捕捉镜头。每天下午还有一组小合唱，风雨无阻，雷打不通。其中有一位打扮的像小姑娘的老女人咧着破嗓子吼：敬爱地毛主席，我们心中……手舞足蹈，五音不准，吐字不清。看她一副饱经创伤黧黑面孔，也就刚刚吃饱肚子，比我好不了多少，哪儿来的劲头？方寸之间聚集的能量叹为观止，使人感到火山爆发前的骚动，压抑的思想、情愫一旦释放，表达方式——杂乱无章，滑稽可笑——形式内容无关紧要，只要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证明自我存在，尽情宣泄呼喊吧。每天与之嬉戏，乐在其中，精神病人最大一个好处：脱俗。财色二欲对他们来说无动于衷。这对于整天宣传酒色财气奢侈淫靡谎话连篇的广播电视，简直就是娓娓道来，抑扬顿挫。我与他们推诚置腹：调侃时事，讥讽官僚，攻讦专制暴政，畅所欲言。
和精神病人一起，时光飞快，赛过小神仙。回到现实，度日如年，像进了监狱。小布什叫嚣要发动一场新的十字军东征；内贾德要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抹除去；基地组织开始使用妇女儿童当人体炸弹；同志哥的北朝鲜饿的皮包骨头却要搞核武器；苏丹达尔沃，金融危机，房价飞涨……哈哈，疯了，世界疯了，还差你我！

陈树泳

字好小，楼主重新编辑一下吧

黑天才

这个小说很怪啊，前三分之二都很好，到了精神病人这个地方突然收尾，而且尾巴收得又快又紧，有点摸不着头脑，有点故意将小说引入一个很大的话题。事实上，即使是故事型小说，这个也是以小见大的。而况中间也有一些有关社会的东西。结尾我的猜测是可能想将气氛突然转入一个比较混乱无序的世界里去。
作者应该也是长者吧，我猜。这篇小说的语言很酷，这是新词，旧词用老辣也可以。这并不只是说语言的一针见血这种老套 的说辞，而更多的表现在取词 、断句上的。几个人物也写得有情有味，很喜欢的。

gonggao

总是在你们这儿听到赞美之词，我都不好意思……希望能理解我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