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去无留意

彭建德

那时候，我们还小，彼此容易热乎，也容易忘记。但一些事情，现在抚摩起来，仍然烫手。

十六岁时，我在有雁城美誉的衡阳读中专，全班都是国家干部。也就是说，我们每个月可以领十元钱。一九九七年或者一九九八年，这些国家干部中有八个结为兄弟。其中，打架最厉害的是老三和景建。老三主要是狠，景建则是功夫好。老大总管全局，老八经常买烟。我的座次排在中间靠后，所以，平常我没什么事。后来，我无所事事便看书，关于卡耐基很有耐性的，关于曾国藩保卫国家的，以及水运居士的《卦相全书》等。当这些书搞到我脑袋里后，竟影响到了我的酒量，所以每每被景建嘲笑。当时，我们美术十六班有二十到三十个男生，我们班好要好全校最好，差，也是要差遍全校。总的来说，大家很铁，非常铁，打破砖头的铁，而我们八个就是铁中铁。我与景建，则是这块铁中团结得最紧最紧的两个分子。

寝室里是上下铺。我上铺，景建人矮，睡的是下铺。

有一阵，景建醒得很早，就像曾国藩说的黎明既起，打扫庭院。当然，景建是不会打扫任何公共卫生的。他之所以起这么早，是要去公园打那些树，石狮子，或者要我用拳头打他的胳膊胸膛什么的，用他的话说就是练武。景建这个人话不多，开口就是湘西普通话，老把吃饭说成干饭，好像饭和他有深仇大恨，必须要干掉才好。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听老大聊那些舞蹈班的女生，谁谁谁又被谁搞了等等。景建一言不发，也不听，他喜欢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听广播，估计是午夜悄悄话之类的。倘若烟抽完了，才用脚顶一顶我的铺。大部分时候，他是独自在电波女孩温柔的哼哼声中睡去的。所以，次日醒得早。他一醒就顶我的铺。

我说，铁牛铁牛别顶了，老子跟你去练武就是。那时候，我一度对占卜术失去兴趣，天天只看《水浒传》。这样一来，景建在我嘴里就不是景建了，变成了铁牛。现在，我已经成功翻越围墙，到达隔壁的岳屏公园。铁牛身子短，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弄过来，他一跳，简直就是从那边甩了个称坨过来，我甚至感觉到了脚下泥巴的阵痛。我说，你就不能秀气点跳啊，被逮到了我们就他妈死鱼了。铁牛只是嘿嘿嘿地笑，好像站在他对面的不是我，而是他的那个高小静一样。

高小静，声乐班的，和景建是同县的老乡，能唱一嗓子牛叫般的美声。天气热的晚上，我与景见卷起席子，像贼那样爬到楼顶去乘凉。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他还抱个西瓜上去。满天的星星，我们并排躺着，放声唱歌，风从我们年轻的肚皮流过，飘向夜底城市，那些星星就越看越多。景建唱得最多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噢，擦肩而过。他唱得很入情，这与湘西口音无关。但我知道他此刻必定在想高小静。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女孩有过擦肩的遗憾。换句话说，那些女孩根本都没正眼瞧过景建。我说，你他妈别唱了，老唱这一句，烦不烦。他就不唱了。其实，他瘦了不少，他坐着的样子，像个翻开的文具盒。景建一拳把西瓜砸破，于是，我们啃起西瓜来。他对我说，他想搞高小静。我说，搞个鸟，高小静不行，波太小了。他说没关系，他有办法让它们大起来的。我们就哈哈地笑了，东倒西歪。然后我们举起西瓜皮，它们便朝女生寝室飞去。最后消失在夜色中，像被吞噬了一样。

十六岁时，我们都不曾和女孩子有过亲密接触。十六时，我们都不曾考虑太多的事情。我们有的是精力。是的，我们是一群雄强有力又无忧无虑的鸟。

后来，我们通过特殊的渠道得知高小静被牧文搞了。但是景建似乎也没什么，他反倒给我说起这么一件事情来。有一次，牧文带他去江东去看一个大蓬表演。他们磨蹭到最后终于弄了一张优惠券，再交五块钱买了五根火柴。然后，他们被允许走进一间黑房子。说是里面有一个漂亮的裸体女人，可以随便看，可以随便说话，但不准摸。景建又说刚刚找到那个女人，还他妈没看清楚，火柴就没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景建自幼爱好武术这项光荣的体育运动，所以长得矮。自从高小静被搞了之后，他似乎更喜欢了这项传统运动了。我经常跟他去岳屏公园，估计那里的树和石头狮子看到我们必定十分的厌恶。景建的基础的确很扎实。有一次，他竖了两块砖在地上，像括号那样，再在上面横一块砖头。他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拳，平贴腰间。然后，踢了三下腿，都没碰到额头，到第四下的时候，不但脚背挨到了额头，而且脚后跟落在砖头上，砖就断了。接下来，他连续辟了三块砖。看得我的脚趾头都紧紧弯曲。我跑过去说，别练了别练了，老子的脚都痛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他的右脚一歪一歪的，像只活泼的鸭子。

我回去后对兄弟们讲，铁牛那么辛苦地练武有个鸟用啊。老大说，怎么没用，到时候就有用了。后来在老大的奔走下，我被选为了学生会副主席。老大说这样兄弟们的地位才算巩固啦。事实上，我们真正的威风还是靠景建他们打出来的。

本来，我们与美术十七班对恃的时候，我们的气势是明显弱于对方的。他们兵戟明亮，就像国军，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带了钢管，砖头，或者衣服里还有刀子。但我们不怕，那时候我们都没女朋友，一个个血气方刚，即便扑到在地，大地立马也会被钉出一个直径两公分的洞。我们有着硬梆梆的年轻，战天斗地，一往无前。记得那天的阳光是热烈刺眼的，秋后长空，雁过无声。我们双方如同古代打仗那样，先派人出来单挑。就像宴席前的冷盘果点，尝了之后，就基本上知道宴席的质量了。当我们的老三与十七班的班长拍马上阵的时候，他俩是老乡，那家伙本想说点什么。但我们的老三是个狠角色，他早已把拳头吻在对方的眼睛上，然后朝裤裆阴了一脚。那可怜的老乡头发一扬，旋即倒地。我们就冲了过去。当时，我看到景建一拳打在一个人的后背上，像在打鼓，鼓声响起，那人就倒了下去。景建紧上去就是一脚，就像在岳屏公园给我表演功夫一样。后来，我又看到景建捡起路旁的大理石条，他跑起来像个陀螺，他果断地让石条在一大个子肩膀上断成优美的两半。我记得很清楚，是断成了很标准的两半，就像我们每次吃了饭，一定要把食堂的筷子折断。当是时，过瘾极了。我把手中的砖头朝一个人的头部愉快地放飞，就像放飞西瓜皮一样。大家并肩作战，既融洽又简洁。

按惯例，我们接下来大吃了一顿。那天，铁牛的勇敢传遍了全校。那天，大家集体喝醉了。怎么回去的我搞忘了，但我们半路没有遇到任何袭击，这是出人意料的。事后，老大总结说那样很危险。是的，胜利往往潜伏危险，就像曾国藩说的祸福参半。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老练。我们已经十六岁，是那么的骄傲，那么得意洋洋。
其实，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打那场架。可能仅仅是因为双方约好了要打，所以就打了。或者，就像尿急了就得撒，饿慌了就得吃一样简单。

有一段时间，景建买来了摩丝，洗面奶，以及刘德华的磁带还有卫生纸。他把发型搞成刘德华的样子，唱刘德华的歌，把卫生纸藏在枕头下。景建甚至将画板搬进乱七八糟的寝室。地上被袜子，啤酒瓶，散落的扑克牌占据。他小心翼翼绕开重重阻碍，把画板架好。怎么说呢，景建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少年，他向来擅长闹中取静。比如，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了高小静的照片，是的，他画得一手好水彩。景建一边挤嘴角的那颗豆豆，一边说我们打扫一下卫生嘛。他嘟着嘴的样子很难看，我就有点不耐烦，那时侯，我已经开始猛烈地给舞蹈班的某女孩写诗，古体诗。反正，景建把我的思路打断了，我说，打扫个鸟哦，我忙得很。后来，我就一个人拿着望远镜跑到楼顶上打望去了。下来时，我看见我们的被子都被折得整整齐齐，像一排骨灰盒子，地也扫得干干净净。高小静已经坐在景建的床上作沉思状，景建伏在画板上，掀起屁股，对花写照将人意，他在努力地画那个女人。

中午我打饭回寝室，看见他们坐在床上同吃一碗方便面，搞得像甘苦与共的俗气患难小夫妻。关于高小静，这里再做个补充。她被牧文闪电般搞了甩了之后，开始变得旷世奇骚，就像学校的大门，任人进出，连保安都没得一个。这样一来，大家不但知道高小静的内裤是什么颜色，也知道她喜欢认哥哥。她一般和人家睡一觉后，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着认哥哥，搞得男孩们一时适应不了转变，痛苦不堪。久了，大家自然习惯了她这苦中作乐的爱好。所以，闲鸟们一时间因为这条通道的干系也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兄弟，四海皆兄弟，高小静的路子广阔极了。我想，后来校内风平浪静，海晏河清，与这位大众妹妹的吃苦耐劳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

自从景建收了妹妹后，脸上的豆豆没了，传统体育运动也不搞了，人看上去也老了。

后来，学校搬迁到郊区。

再后来，老大跑到长沙去做生意，老八退学，我也退学了。听说余下的兄弟在一次集体活动中，他们军心涣散，一败涂地。从此，典章人物，扫地都休。

现在想起来，我们当年就像那座城市上空的大雁，聚聚散散，全不由己。湘水北去，我们就各奔东西，散落天涯。那时候，我们都不曾想过别离；那时候，我们都不曾想过未雨绸缪。那时侯，我们喜欢看《古惑仔》，喜欢唱其中的插曲：天真的声音已在减退……凝望夜空，往日是谁……所有故事像已发生漂泊岁月里……风吹过已静下，将心意再还谁。

蒋璇街

瞒天真的

朽瓣

很舒服

彭建德

蒋璇街：瞒天真的  
                  ------------什么意思啊，天真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