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吴学俊 于 2010-4-12 22:38 编辑
难得有情郎，绿翘
公元855年
一、寒食节
寒食节那日，绿翘带我来到一家地下舞榭，大街上禁烟火禁鞭炮不准找乐子，在这里却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绿翘忽然指着新亮起的一支红烛说，看，一直看。
我先认出鱼幼薇，然后拼凑出了温庭筠，最后看到温庭筠拉着鱼幼薇走进舞榭。他们一开始在人群外围，温庭筠拉住鱼幼薇的两只手，面对面地蹦起来，温庭筠弯下腰，对着鱼幼薇的胸，疯狂地摇着头，他的腰越弯越低，像是要从鱼幼薇胯下随便找个空当钻进去。鱼幼薇也被调动起来，她双肩扭起来，向着屋顶的方向游动起来，那里画着无数洁白而丰腴的飞天。他俩渐渐被更外围的人挤到中心去了，像泡沫一样消失在狂欢的人群中。
绿翘建议离开，我们出了地下舞榭。借助炒板栗小贩的油灯灯光和炭火火苗，我看到绿翘绯红的脸庞叫冷风一吹，有如凝脂。她愤愤不平说，你说温庭筠怎么能够那样呢，他可是有家室的人啊！
我苦笑着说，现在不是他俩的道德问题，而是我俩的道德问题了，作为李亿的好朋友，我们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他。
我们一路上就这事分别发表看法，直到我送绿翘到家并且我要回客栈了。总的来说，绿翘认为必须跟李亿完整叙述这件事，因为李亿与鱼幼薇曾经拥有过并辔而游、羡煞旁人的恋情，还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友情，更因为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真诚，当然时间上可以往后稍推一下，节奏也要合适地把握。不过，我的态度却是没有态度。
跟我说再见时，绿翘认真地说，我反对你的暧昧不清。
二、报复计划
绿翘一步步地（不是竹筒倒豆子）告诉了李亿有关鱼幼薇与温庭筠的事，李亿向我求证，我点头。接着，事情越来越糟了，温庭筠做了鱼幼薇的诗歌老师。于是我在长安为期一年的复习备考期间，在闭门读书和与同年交流外，就只剩下这一件事：与李亿策划一个报复温庭筠的方案。绿翘参与进来是秋风起时的事情。
方案的起点是偷偷卸走温庭筠那辆破马车的轮子，丢进肮脏的护城河，这还是李亿提出来的。我说，如果干了，是够让那家伙烦一阵的了，不过，我们已经不是儿童了！在这个阶段，主导计划的是热爱志怪和传奇的公子哥善良天性，到了七月份，主导计划的是一位擅长策论的官宦之后的行动力，方案充满了计划、实验、控制和精密推导的结果。
开始那一阵，蹴鞠场看台是我们固定的接头地，每隔几天，他一见到我，就像一只机弩那样跟我讲话，我又改变主意了……他开始详细阐述又一个新设计，我一般都会很高兴，他越是定不了最后的方案，报复就会无限期推迟，报复来的越晚，效用就会越低，时间有巨大的消磨力，会让报复最后变得无意义和无趣，这将使李亿从根本上忽略这件事。
事情的发展出离我的想象，随着计划日益完善，他起初的报复心若有若无，但是温庭筠却成了他维持个人生活平衡的支点——如果没有温庭筠，支点会转移到先秦谶纬学、竹林七贤行迹考这一类与科举离题千里的学问上——随着性格假定、事情进程规划、时空限制等因素越来越互相依赖并自成体系后，这一切就具备了自我实现的倾向，手握大把理论的李亿，沉迷于检验理论的狂想中，复仇让位于验证假说。
连一个热得只能靠终夜饮酒才能勉强入睡的夏天也未能阻止李亿，这真是温庭筠的悲哀。
绿翘加入计划是因为李亿多了一个目的，他要在报复温庭筠的同时得到鱼幼薇，从肉体上得到。绿翘反对。她一反常态地给了李亿来了一个长篇大论，老实说，从一开始我都不看好你们的感情，你是个喜欢思考的不张扬的人，鱼幼薇却是一个热爱自我表现的矫揉造作的人，现在又发生了新的龌龊，还扯出一段师生恋兼婚外情，你们的感情，你可以不承认，但它确实已是食之无肉的鸡肋了，你要做的不是报复，也不是得到，而是放弃，解决爱的问题的方法在爱之外。再说，我不能想象那样的事，就是你不爱她，仅仅出于赌气或是要面子，或是其他站不住脚的理由，却要千方百计得到她的身体。
鱼幼薇这个变数进入报复系统后，李亿发现，鱼幼薇生日是十月最后一天，温庭筠一定会出现在一座孤岛似的学馆，为新一月的首日授课书写教案——温庭筠屡试不中，但有才，有急才，外号“救数人”，说是在考场可以帮周围数人草拟试卷，因此便有考生集资，请他专讲应试的技法——所以，动手时间只能选择在鱼幼薇生日那天。
我们是在熙攘的大街上确定这件事的，我发现时间一旦定下来，在强大的自尊心趋使之下，李亿已没有退出机会，我也必须自始至终参与。我们沉默了。街上的各类杂音，被一种神秘力量放大了，震得我头晕目眩，最后我说，咱们就这么干吧！
也许是批评过于严厉，绿翘此后带着一种亏欠感，积极支持这件事。她让鱼幼薇相信并充满期待，李亿正在为她张罗一个浪漫热闹的生日夜宴，为她准备夜光杯、葡萄酒和面坊里最奢侈的生日大饼，并会送给她最漂亮的她一定想要但她一定猜不到的礼物，李亿将在夜宴上为他半年多来的不冷不热向她道歉，给她十二分的面子……这将是她和李亿尽释前嫌重新开始的转折点。不过，按照李亿的要求，绿翘只须对一件事情负责，那就是选择的夜宴地点，必须要有一间卧房。
李亿自己找了愿意出手的人，这些人来自低微隐秘的职业或家庭，包括客栈看场子的人，屠夫的助手，岭南水果贩子的儿子，一个三国象棋的弈手，他接受挑战，赢取赌注，卖寿衣和花圈的人，还有一名夏季过去就失业的游泳教官。
三、试验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得到鱼幼薇身体，李亿决定对鱼幼薇使用“蒙汗药”，药物将放在酒中，但来源则很费脑筋，这种药无法到医馆买，李亿建议去药坊偷，我对这个想法提出好几条质疑，第一，药坊里只有原材曼陀罗，它们只能粗陋地显示其药理，难以保证纯度，纯度不能保证就无法正确选定用量；第二，药物原材往往量多味大，这将留下证据；第二，曼陀罗可能会让鱼幼薇产生依赖性，这个怕是后患无穷。李亿只好改变主意，准备使用“催情药”，但他对街角巷尾冷不丁冒出的小医馆的东西，实在是太不放心了，思来想去，他打算在自己试验一把，再做定论。
当时气候已转凉，打哈欠时能看到隐约的白气了，长安的澡堂子也开放了。李亿来到我长期租住的客栈，准备试药，我找遍半个长安，才从一个所谓的“长白山土特产”店子里买来几块冰，又接了几大桶冷水，放在房间。
李亿服下了据称一柱香见效后的“催情神药”后，气定神闲地泡了一大杯碧螺春。
一枚枚烟丝状的茶叶，像一种侵略性的浮生植物，密集而牢靠地占据了杯口。药丸通过食道进入胃，胃在此前停止蠕动了，像是一个喝干了的焉焉一息的牛皮水袋。
茶叶像小拖把一样醮满了水。无坚不催的胃苏醒过来，把药丸包裹起来，一个拥抱厮磨的姿势，就像在欲望之烹下的李亿，将会把床上的被子搂到躯体中央。
茶叶像伸懒腰那样舒展开来。药物从最细微的血管进入血液系统，像是通过一滩不起眼的水，使一个庞大土木结构的建筑带了雷电。
茶叶姿势如一地沉向杯底，像是对一桩高楼坠亡事件的缓慢回忆。药物开始刺激他的神经和器官了。李亿说，嘘，它来了——就像你突然闻到一种气味那样。
喝了两大口茶后，李亿驯从地走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脸偏向床内侧。他的身体蜷曲起来，像是一只中间受到攻击的毛毛虫。他又翻身趴在床上，脑袋死死地抵着床头，像是要穿墙而出，床向床尾方向位移。他开始以整个身躯向床板发动攻击，过了一会儿，他把被子捞过来，垫在小腹下。
李亿转过头来看我，血从他嘴角流下来，他在无意识中咬破了唇，我把冰块敷在他的嘴上止血，他咔嚓咔嚓把它们全吃掉了。接着，他在床上练起倒立来，双手与头部呈正三角形，他的脚蹭掉了墙上的蚊帐挂钩，他说，我要让血从“小铁棍”倒流到脸上。我说，运动会加速血液运行，会让药物更快地消耗掉，但是它会让你更痛苦，也许你需要一些更直接的解决办法。
李亿终于放弃抵抗，他再次暴饮苦茶，然后入厕，我尾随于后，把一大卷纸递进去，还递进去我刚收集到的一册春宫图。
过了一会，他嗷嗷叫了几声，把衣服一件件地抛了出来，我把衣服都捡了起来，然后就听到了浇水的声音，最后他赤身裸体浑身湿漉漉地从茅厕里窜出来，跳进被窝里平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专注而无神。
最后，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自信地说，鱼幼薇会很享受的。我们俩同时诡秘地笑了起来。
四、夜宴筹备
恰好绿翘父母去洛阳省亲，外出一个月，所以在鱼幼薇生日前十天，我们决定夜宴在绿翘家举行，绿翘说，只要你们不拆房子，怎么闹都没关系。
至于具体安排，绿翘对我们说，放心好了，我会把这个生日夜宴，做得像婚礼一样盛大精美。她一心扑在这件事上，有两天没见她来找我逛街，我就去她家了，却发现她趴在床上画“夜宴图”，《论语》的扉页上，还列示了一个物品清单，她说，你给我赶紧走，别打扰我想事儿——就差一份人员分工安排了，你们等我一晚上，明天一早给你们拿过去，到时候，你再发表意见……她让我一定要提操作性意见，成心不让我专心背书。我留意到她还找了一本婚礼筹备的书来看，说是跟搞礼仪一行的比对一下，看看有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绿翘真把鱼幼薇的生日夜宴当成一场婚礼了。绿翘家是做商铺招牌的，有一些人财物可以利用。她先请画师远距离观察李亿和鱼幼薇，分别画下他俩的像，然后画师大胆设想，作出了李亿和鱼幼薇的“渭水踏青图”，让木工装裱进了檀香木画框。她还购买了鞭炮、鲜花和避邪用的“社火”，到花店预订了菊花。她觉得李亿与鱼幼薇一定要互赠信物才行，至于何种信物，却成了让她头痛的问题。我让她不要过于铺张和认真，她听不进去，她说，既然我已经答应你们了，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完美，哪怕你们一开始就没有过高的期望，我也不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生日前一天中午，李亿、我和绿翘一起去肉菜市场、水果市场等地，按绿翘的清单，购了蔬菜、肉食、水果、茶叶、油盐酱醋和葡萄酒，李亿顺便到小医馆买了催情药。我们仨大包小包地扛到绿翘家，放进厨房。李亿把葡萄酒打开，我拿药杵把药丸切碎，绿翘用纸铲起来倒进瓶中，李亿再用木塞堵住瓶口，轻轻摇匀，最后把酒安然放到酒架上。
晚上我和李亿去订购生日大饼。李亿拿着一张奇异的画，一个来自敦煌的画家画的，画作名叫《温室中的李夫人》，阳光像花生油一样浇到温室上面，结构简单的苹果树；穿着贴身裙子戴着白手套的李夫人，坐在朱红色的椅子上，她的头尖而长，在丰乳阔肩的反衬下，十分醒目；雪白的肌肤，绯红的脸颊，纯净的忧郁，似乎是针对抽象的人生。
李亿要求大饼表面上出现这幅作品，他不要十二生肖，不要八仙过海，也不要华山的迎客松。我们跑了好几个地方，在最后一家面坊里，一位抹桌子的姑娘自告奋勇地跟掌柜说，我可以做到。老板连忙提出要加钱，李亿同意了，留下了画和定金。
五、执行
次日下午申时，李亿、我和绿翘来到温庭筠的学馆，学馆里埋头备案的先生还有好几位。温庭筠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哈哈，你们看这是谁来了，啊，李亿，好久没见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
李亿高声说，我来这儿，是因为被一个问题困扰好久了，想请教一下温先生您。他说完搬起一张凳子坐到温庭筠对面。
温庭筠谦逊地说，不敢，不敢，你请问吧！
李亿说，最近看了几篇传奇，我看到两个主人公死于决斗的故事：一个是诗人，他听信了流言蜚语，认为一个贵族流氓破坏了妻子的名声，于是寻对方决斗，不幸受伤而死；另一个是算学家，他在遗作中说，为了一个卖弄风情的婊子，他不得不参加一次无望的决斗，也就是在那次决斗中，他射人不中，对方还击时被一箭射死。我的问题是，我们的天才，诗人与精通策略的算学家，为什么会为了一些不太充分的理由，一个是从流氓身上夺名誉，一个是为了婊子才出手的，会放下自己的身份，去与不入流的人渣进行生死对决。
李亿讲了这么多废话，我和绿翘听得大眼瞪小眼，他到底要干什么？
温庭筠说，在西域曾经有过——现在仍有——决斗的风俗，人们之间要解决纠纷，不仅可以诉诸公堂，还可以私底下进行一对一的决斗……李亿打断他说，假如这些亲爱的天才是唐朝人，他们会怎么做呢？温庭筠说，我们大唐子民，如果碰见这类有关风化与伦理的事情，更可能采取暗中报复、中伤、非法的力量或者家法来解决。李亿微笑着说，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想你今天一定不会怪我。
李亿说完，站起来，把面前的案桌用力向后猛一平推，把温庭筠的身体卡在墙角里。温庭筠很吃惊，但他并不急于反抗，他轻声问，你干什么？李亿说，你不用太紧张，事情是这样的，鱼幼薇是我心爱的人，而你为老不尊对她有所企图，今天我决定导一场大戏，我来扮演霉的天才，你是我的对手，你太幸运了，因为你的胜算比我大，当然，这不是决斗，没有剑，不会有证人，我们还可以站得亲密一点，因为我们用你所谓的唐朝方式。说完李亿像是打苍蝇一样，掴了温庭筠一巴掌。
终于轮到我和绿翘上场了，我们护住温庭筠的肩，温庭筠几次想站起来，都被我双手按住了。我说，李亿，你要冷静！绿翘更是临场发挥说，李亿，就算温庭筠长得像钟馗，还干了不体面的事，但看在他为人师表，还会写艳诗的份上，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李亿爬上案桌，上身罩住了温庭筠的头，挡住了温庭筠的视线，他摸起案桌上的砚台，从温庭筠前额与头发的交界处斜斜地掠过，刮破了头皮，砚台摔到地下一大堆手稿上，然后他右手从兜里摸出一小袋我们中午配好的醋汁，左手揪起温庭筠前额的头发，把醋汁全洒到发丛中。
其间，温庭筠双拳乱挥，快速而沉闷地打到李亿胸膛上，听到嘭嘭的回响时，我都担心李亿顶不住了。绿翘则毫不掩饰地拖住温庭筠的一只胳膊，不过她力气有限，温庭筠往回收手的时候，打到了她的肋部，这一下把她冒犯了，她叫道，你还敢打我，不想活了你！她叉起手就往温庭筠的颈部挠过去，几道血痕，李亿已从案桌上翻身而下往门外走了，绿翘还抓起案桌上的一本书，狠狠地往温庭筠脸上扇，我把绿翘拉开，绿翘还踢了案桌一脚说，装得像是个人，什么玩意儿啊！
温庭筠摸了摸额头上流下来的醋汁，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然后痛苦地惊叫一声，他以为自个儿头破血流了，连忙捂住头，向门外匆匆走去，谁都不看。
按照事先的安排，绿翘去找鱼幼薇，两人先行回去给大家一展厨艺预备晚餐。我和李亿远远跟着温庭筠，跟料定的一样，他没有到学馆院里的水井边上清洗，而是快步走向就近的一家医馆。医馆与学馆隔了两条街，需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李亿和他请的人将在那儿二次动手。
在制订方案时，我对李亿说，把一次报复行动分为二次，不确定性也会成倍增长。李亿说，我不是街头混混，我的目的不是要侵害他的肉体，我只想针对他的尊严，他不仅要在私人场合和熟人社会里受辱，也要在公众场合和陌生人社会受到打击。
现在温庭筠已走到十字路口，他在一个水果摊前避让马车，接着他被一群人包围起来，路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卖水果的没完没了地往托盘里拣苹果，卖包子的停止一钱一个的叫喊，一个害怕殃及池鱼的乞丐向一边儿闪开。李亿从我身边奔跑过去，扎进围殴的人群之中，接着围殴的人群中央一阵骚动，我知道，他们会把温庭筠推倒在地上，全身都被踏上鞋印，但却不是卖力的真踩，最多只会受一些皮外伤，擦点药酒就没事了。
接着令我终生难忘的是，突然出现了四五个捕快，他们包抄过来，顿时一阵鸡飞狗跳，捕快抓了两个打手，李亿和温庭筠都被捆上了，其余几个混混四散溃跳，屠夫的助手跑起来四肢都舞动起来，像是一个大肉团从我面前骨碌滚过，捕快追他不上，无功而返。我离开十字路口的时候，两条腿像是双截棍一样在裤管里抖来抖去。
我取回生日大饼，去了绿翘家，屋里已经来了一批男男女女了。鱼幼薇看到提着生日大饼的是我，面有不悦，她对我和绿翘说，把我和李亿的画撤了吧，我看他肯定不会来了，弄得我跟花痴似的。
我把绿翘叫到一边说，李亿被捕快抓走了。绿翘直接给出一声惊呼，然后又非常镇定地说，你不用担心，肯定没事儿，李亿父亲与长安多名达官贵人都认识，他报一下家世就没事了。
我觉得绿翘有道理，我向外张望了一下，天在突然间就黑掉了，就像一个人的眼皮被一只大手抹了下来。
现在，我和绿翘都深知内情了，所以同意了鱼幼薇的请求。撤画时，绿翘悄悄对我说，我把那壶酒藏起来了。生日夜宴照常举行，一拨人唱歌，一拨人做菜。打开生日大饼，点亮蜡烛，许愿，切饼，鞭炮和鲜花，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
就像鱼幼薇一直若有所待一样，我一晚上都在朝院外看，到了晚上戌时的时候，李亿那个敦煌画家朋友过来了，他带来了李亿的口信：一、温庭筠不打算追究责任，在和解书上签完字就走了，捕快让几个打手交了些罚金就放了，是李亿为他们掏的钱，现在大家都出来了；二、李亿不能过来，他必须带着一位显赫的世交去温庭筠家登门道歉；三、李亿让我们把那酒收起来，计划到此为止。夜宴不久之后结束，鱼幼薇离别时说，谢谢你们，今晚我很开心！
六、后来
次年正月元宵，绿翘约我赏烟花。在长安东城门上，我等着烟花燃起，绿翘偏过头盯着我的脸庞看了看，然后碰碰我的小臂说，其实叫你出来，是想趁乱跟你说点事。
我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脸扭曲了，似乎在不同的力量间拼命挣扎，她想故作轻松，但这加剧了身体的颤动。我有点儿异想天开，忙说，要不找个人少安静的地方，你慢慢说，那样我听得清楚一点？
绿翘沉思了一会，忽然挑着眉毛看着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要重新认识我，一直看得我不好意思了，她才哼哼说，是不是以为我要跟你表白啊？哈哈，就想好事儿——就在这儿说，人多一些，可以分散情绪，我怕在没人的地方，你会失去控制，并且事后悔不当初。
只听一声沉郁的轰鸣，天空多了几个火点，火点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形式爆裂开，形似朵朵金黄的蒲公英，成千上万，合起来又像一把大伞，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抬头仰望，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绿翘不为所动，她说，我想告诉你，从我认识李亿起，我就爱上了他。
我感觉自己像一朵焰火，被绿翘一炮放到了天上，顿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见天空中一种火焰尚未熄灭，另一种火焰取而代之，空中又布满无数的流星，流星像石子一样，挤过天空的咽喉，擦出白色的火焰，还各有一条微弱的尾巴。绿翘继续说，鱼幼薇虽然是李亿恋人，但是她配不上李亿，我跑到李亿的同年聚会上去唱歌，是把他的同年看成家长，我希望他们更接受我，而不是鱼幼薇，我与你频繁来住，是为了偶尔暗中跟踪一下他，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她说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并勉强接受她喜欢李亿的隐秘事实，我觉得她应该一直是对我有好感的，只是还不到火候，但她的心却是另有所属，这似乎是背叛，反正我有种被人出卖的感觉，我努力保持镇定，我激动而又被动地问，重要的是什么？
绿翘对我走样的声音毫无反应，她好不容易才沉浸到一种叙事情绪之中，她得趁热打铁，一古脑全说完，她快速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气，话赶话地说，关键的是我为了这份爱，具体来说，是为了把鱼幼薇从李亿身边赶走，我变成了一个小人和坏人，我以鱼幼薇的名义给温庭筠写了诗，遥寄温飞卿什么的，恶心巴啦的，温庭筠这才与鱼幼薇一唱一和起来，我也是有意带你去地下舞榭，让你见证温庭筠与鱼幼薇的暗中勾搭，我想你会把这件事抖给李亿，但是你嘴巴很紧，我只有亲自一点一点地透露给他，我没有想到的是，眼看我就要成功了，李亿却为了报复鱼幼薇，竟试图采取得到她身体的方式，这让我对李亿很失望，后来我决定退出，一心一意地想成全他们俩，但是在最后关头，我突然感到委屈和恼怒，是我给了一个杂工钱，让他先去报案了，所以李亿在街上殴打温庭筠的时候，才正好被捕快抓了，他跟鱼幼薇也终于没有做成。
焰火接连不断，我们头顶的那一块天空不绝闪烁着金黄色、青白色、银色、草绿色的光芒。绿翘抬头看了看焰火说，但我已经没办法再面对李亿了，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去找他，或者为了他使出阴谋诡计，那瓶掺了药的葡萄酒，我分几次把它喝完了，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把自己身上掐得红一块紫一块儿，我告诉自己，我什么都能忍受，一切都能放得下……
后来，绿翘的泪水在清冷的夜风吹干了，但夜宴的故事并未完全结束：一年后，李亿状元及弟，迎娶鱼幼薇为妾，可惜好景不长，才过了三个月，鱼幼薇就被李亿的正室赶了出来；又过了七年，鱼幼薇咸宜观出家为道姑，改名鱼玄机；又三年后，鱼玄机认定绿翘趁她不在观里，与来找自己的乐师陈韪**，绿翘反唇相讥，历数鱼玄机在道观留宿的十几个男人，两人因此厮打起来，鱼玄机失手杀死绿翘，并把她的尸首埋到院内紫藤花下，不久后因尸臭事发，鱼玄机被缉拿。
我是裴澄，当年来长安考取功名的时候，我其实更想做一位诗人，我住小客栈，花很少的钱，挥霍很多的青春，我无心念书，因此结识了李亿、绿翘、鱼幼薇、敦煌画师等一干风华绝代、才气骄人而又义干云天的朋友，奈何世事弄人，在夜宴那日欢聚的十二年后，我不得枯坐案前，为鱼玄机妒杀绿翘案书写判辞结语：依唐律，处鱼玄机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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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4-17 21: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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