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2012

吴学俊

公元2012年


一、南下

2012年暮春之初，在河南通程汽车公司工作了整两年的吴越和杨武领完了上一年的奖金后同时离职，相约一起去深圳市碰碰运气。

吴越和杨武上午八点乘1538次火车，经开封、兰考（兰考人陈平不干丧礼主持人了）、民权（民权人庄子辞掉了装潢主管）、商丘（商丘人刘邦不做片儿警了）、亳州、三堂集、阜阳（阜阳人刘福通不当民企第二代了，干起了白莲教主）、淮滨、潢川、新县、麻城、黄州（按苏东坡在黄州赤壁时发的话说，吴越与杨武“相与枕籍乎卧铺车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蕲春、九江（26岁的王勃于675年农历九月初八傍晚在江西九江马当山码头搭上时速35公里以上快船）、永修、南昌（水行七百里，次日早上登滕王阁，写《滕王阁序》，继续下海南，死在南海上。吴越说，大事干完就撤了，干脆利落，向往啊）、樟树东、吉安、赣州、龙川、河源、惠州、东莞，于次日12点到深圳。身体位移一千九百公里，历时28小时。

由于行李、书籍、台式电脑已打包由中铁快运托运，吴越和杨武的行装倒也简明扼要，每人一个拉竿皮箱。出站后，吴越买了一份深圳地图，两个人在火车站的肯德基各啃完一个汉堡并喝下一杯不加冰的可乐后，决定去龙岗区布吉镇租房子，那里在特区以外（关外），但靠近深圳市罗湖区检查站，关外的房租价格，关内的交通优势，无论工作找在关内关外，进可攻退可守。两人先乘公交车至布吉镇清水河附近民居，然后开始扫楼，吴越向农民房的一楼店主询问有没有房子出租，他们或者是房东，或者愿意当房东的中介，二人拨打招租牌、墙纸、电线杆小贴纸上的每一个招租电话。看了三处房子，选择了一处离公交站近，朝南，可以倚南窗以寄傲，12平米大小，审容膝之易安，有独立蹲坑和洗手池的房间，月租四百，首付一押一租，水电另算，网线自拉，不得转租，不得带人，住满三个月不扣押金——短期行为是深圳特产之一吗？——可递延。

签完协议，交完租子，领了钥匙，吴越和杨武来到房间喘息片刻，房间是空房，除了灯泡和插座啥也没有，两个人坐在自个儿的皮箱上，杨武环视了一下像耳光一样坚硬亮白的四面墙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了，这样的生活不值一过，应该尽快结束。

吴越说，它才刚刚开始。

居民区外的街上就有家具店和日用品店，家具店里的一百块一张的简易席梦思层叠至天花板，占据一半的空间，电脑桌、床头柜、餐桌、鞋架挤做一团，有新有旧，占据另一半的空间，日用品店里锅碗瓢盆塑料桶，牙膏牙刷卫生纸，扫帚拖把马桶刷，晾衣架蟑脑丸指甲剪，一应俱全，蔚为大观，专为流动人口、跳槽癖、搬家癖、流水线民工和PPT民工量身定做。吴越和杨武买了两张单人床，两张凉席，一个床头柜，若干日用品。家具店免费送货上门，只见店老板打电话喊来一个骑三轮车的民工，给了十块钱，民工就把两张铁架木板床搁到三轮车上问，你们住在哪里？

次日，吴越和杨武去火车站中铁快运取电脑及行李，公汽来到罗湖检查站，一个瘦小的长着青春痘的武警从公汽前门上来，大家纷纷掏出证件接受查验，他走到吴越和杨武身边，看了一下二人的身份证说，外地身份证的，走大厅。售票员也一直在喊着，没有暂住证的，没有边境证的，快下车。吴越、杨武与另外几个愣愣的怯怯的人一起被赶下了车，他们顺着站岗的武警手指的方向，迎着车流往回走，经过几个行车道，走到旁边一处车间似的建筑处，上面用中英文写着深圳布吉过关验证检查的字样，进去一看，开放了几个通道，分别是暂住证过关通道，边境证过关通道，身份证一次性过关通道，深港澳身份证过关通道。每个通道前面都排着一个无声无息的长队。大门左侧还有一个边境证办理窗口，窗口一分为二，一边写着办证，一边写着领证，各排着一小队人马，同样全都默不出声，无人问询，无人喧哗，无人穿插，也无人顾盼。吴越和杨武排到办证那队人的后面，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把身份证递了进去，接证的女孩收了，连同已经收下的几个身份证，一块儿拿到后面一处被暗红门帘遮挡起来的地方，能看得到电脑显示器和打印机。吴越和杨武自觉地排到领证那一队人后面。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喊他们的名字，他们应了，里面的人把身份证和一张淡红色的纸片丢进窗口里的小槽里，两个人像是头抢食的猪一样，把它们捞了起来。那纸片是张边境证，上面打印着身份证信息，有效期一年，与身份证配合使用才有效，才可以进出关。

进关后，吴越说，上大学时，我辅修法学，一个后来做过帝师的人物，他在课堂上并且也对媒体表达过如下观点，他说是有人觉得宪法没有用，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好好地学习宪法，没有充分地利用宪法保护他们自身的合法权益，他在举例中提到深圳、珠海的边境的管理制度，说这是违宪的——作为一个向来表现良好的顺民，我要向违宪的制度的执行者，出示身份证和新鲜出炉的边境证，才能进入深圳关内。

杨武说，我要获得深圳户口，拥有本地身份证，我不在乎被区别对待，但我要成为区别对待中享受最好待遇的人。

二、保险公司

领完电脑、申请并安装宽带、买路由器、网络共享、换手机号完成之后，吴越和杨武开始在中国人才热线网站上面海量投递简历。当天杨武接到了某中资保险公司——董事长曾经是给深圳蛇口招商局局长开小车的——深圳分公司的面试电话，职位业务经理，而吴越接到了那家百年前就到中国摆摊开店的某美资保险公司的面试通知，职位理财策划师。都是两人未曾投过的公司，想必是公司主动搜索所得，杨武谦虚地说，这样不好，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才的。次日上午，两人先后洗凉水澡，正装出门。

吴越到了地王大厦某层，在前台填了一份面试登记表，除了简历上的内容外，还多了家庭成员背景、既往薪酬及期望薪酬和信息真实性声明三项，还做了一份试卷，两个题目，一段中译英，内容为该保险公司简介，一段英译中，内容为该保险公司背后的资本集团简介，做完之后，吴越觉得自己可能会对该公司至死不忘了，比超市货架上的液晶电视、电梯里的框架广告、TAXI副驾驶座后背上的显示屏、洗手间小便池上的小镜框等传媒更加直效互动。

在一间狭窄但是视野良好可以看到深圳书城、乌龟状又扁又绿的深圳证券交易所和粉红三角形的深圳发展银行大厦的会客室等了一会，来了一位面试官，让吴越自我介绍完毕之后，就问，来深圳多久了？吴越说，48小时。面试官问，为什么选择来深圳？吴越说，北京年均气温11度，上海据说很排外，而深圳热带海洋性气候，年均气温22度，与北京一样齐聚56个民族。面试官问，在深圳有没有家人、朋友或同学？吴越说，没有。面试官问，有没有其他直接或间接的人脉关系？见吴越不太明白，面试官解释说，与拥有一定资本与权力的人的关系。吴越摇了摇头，疑惑地问，为什么你的问题都是“下三路”的？面试官一愣，然后说，招聘以及任何管理行为都是结果导向的。我们就聊到这儿吧，你可以走了。吴越被客气地请走了。

吴越回到住所时，杨武已经先回了，他正操起一瓶金威（啤酒），在居所内寻找可以磕下瓶盖的建筑物边沿，吴越问杨武面试情况，杨武把金威盖子卡在洗手池台面，掌掴之，啤酒盖开启了一半，杨武摘掉它，然后拿了两只一次性塑料杯，给自己和吴越各倒了一杯，跟酒瓶一起，放到两张单人床之间的床头柜上，他靠到床头上，把下半身放平，喝下半杯金威说，那个保险公司与它的营销服务部在同一条街上，我误闯营销服务部，浪费了时间，结果面试迟到十分钟，我敲开一间办公室说我来面试的，一个中年胖子极其不满地咆哮，面试？你看，你看，约你是几点，现在是几点？我说，对不起，迟到了十分钟。隔壁办公室窜出来一女职员细声细气地说，其他面试者开始做题了。中年胖子说继续咆哮着学舌说，你看，你看，其他面试者都开始做题了！女职员说，我看看还能不能跟他们一块儿做。说完打开刚才那间办公室看了一眼，大概看到做题者也都是刚动笔，于是说，可以补充进来一块儿做题。中年胖子开始了第三轮咆哮，你看，你看，要补充进去！我当时没有被激怒，但我很不开心，我往前抢了一步，右肘一下子抵到中年胖子肥嘟嘟的肚子上，我指着胖子的鼻子说，胖子，你最好控制一下情绪！我可没有给你们投简历，是你们公司的小姐让我捧场的！中年胖子准备辩驳，我指着他鼻子的手腕抖了几抖，他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吴越卸下正装，喝金威，然后笑得把酒呛出来，他问，最后怎么样？

杨武跟吴越碰了一下软塌塌的杯子说，我放开那胖子，对女职员说，谢谢，不用了。然后转身走向电梯口，屁股朝着他们等电梯，他们在我背后什么也没有说，然后是两扇办公室门关上的声音，电梯门开启，那一刻，我觉得万籁俱寂，人间清净。我穿一西装出门，以为是去搞学术交流，没想到是去切磋武艺的。你今天有啥敌情？

当晚七点，杨武接到该保险公司的一位年轻女性的电话说，祝贺你，你已经通过我们的初试，请于后天上午九点来参加公司的业务知识培训，培训合格后上岗。杨武被打败了，他说，我不是当场拒绝参加你们公司的初试了吗？又怎么会通过了你们的初试。对方说，是这样啊，那你就没有机会了，再见！电话挂断了，杨武恨不得把手伸进手机里，接着伸进手机信号、信号转换基站、固定电话线，再从固定电话听筒伸出来，把那个女人揪进电话线和信号电波里，先奸后杀，杀完再奸，奸完再杀，循环往复，无穷匮也。

吴越和杨武在网上花了一个小时，才搞明白今天的蹊跷，保险公司们不是招聘员工，而是发展保险代理人，保险代理人不是劳动合同工，没有底薪，只有提成。互联网招聘的兴起，为保险公司发展代理人提供了一个低成本的工具，那帮人才网卖数据给保险公司，估计是赚了不少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简历一旦更新并出现投递行为时，就会接到保险公司的面试电话，同时保险公司又在人才网上为不同层次的求职者，挂上了虚拟岗位，应届生储备、投资理财助理、营销策划专员、见习部门主管、精英计划、职业经理人不一而足，只是绝口不提保险代理人，吸引愿者上钩自投罗网者。吴越调查了一下，深圳总人口一千万，其中流动人口八百万，户籍人口只有二百万，保险代理人则有五万，四十比一。在保险公司的制度设计中，只要这无数的代理人把保险卖给其家人、朋友和同事，它就覆盖到了全部的客户，所以他们在招聘要求中要求应聘者过去一年的收入达到5万以上（或其他金额），要求拥有人脉。保险代理人在业务拓展不成时——他们当然拓展不成，因为留给他的只有四十个潜在客户，那就是他的人脉——就会被要求卖给人脉，卖给人脉的同时，保险代理人就会被人脉们抛弃掉，然后被保险公司抛弃掉。吴越上午面试的那家美资保险公司是第一个把保险代理人模式引入中国的，他们是始作俑者，第一个干坏事的人。该美资保险公司在51JOB上海站的招聘要求中有这么离奇的一条：至少有半年以上生活费。难道是盗亦有道？

三、陌生拜访者

晚上九点钟左右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杨武开门，进来一小伙子，脖子挺黑，脸还挺白，说是楼下的，来拜访一下。杨武给了他一张塑料凳。

小伙子问杨武和吴越是干什么的。杨武说，我们以前在一家上市公司，现在辞职了，在找工作呢！小伙子问，你们都是大学生吧？吴越说，对啊，你哪个学校的？小伙子说，我是高中生，现在学历高的人都是在给学历低的人打工，为别人打工不如为自己打工。吴越和杨武有点儿接不上了，对视一眼，杨武说，你不是特地来寒碜我们的吧？小伙子说，不是，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特别了解你们，因为我曾经有过你们这个阶段，你们现在只是在寻找一份工作，而不是真正的事业。

吴越说，那你说什么是真正的事业？小伙子说，真正的事业是，一是要做懂得合作的强者，二是要找一家世界顶级的公司合作，三是做世界上最简单的生意，简单到会刷牙就会做生意，会洗脸就会做生意，会洗衣服就会做生意，会擦炉台会清理卫生就会做生意。

吴越说，你直接说结论好吗？

小伙子说，那就是安美的生意。杨武说，原来你是做安美的呀！政府不是还没有给你们发传销牌照吗？你们怎么就公然侵入民宅啦！吴越对杨武说，他们这不是趁着月黑风高嘛！

小伙子说，不是传销，是直销，现在社会上许多朋友是安美事业的忠实操心者，他们不做安美事业，可是他们总是操心，什么小报又登了某某，什么电视里又严打了。这些朋友一直操的是总理的心！可是国务院有没有请他去上班。杨武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群众们雪亮的眼睛就是用来监督坏人坏事和无照经营的。

小伙子说，我讲两个数字，第一个数字，安美成立于1959年，到现在41年了。有人说安美事业是骗人的。好，你现在组织一个公司，你不用骗41年，你骗41天看看……

吴越说，等一等，我对数据很敏感并且不太信任，我核实一下。然后他把小伙子刚才那句话键入GOOGLE搜索框，进第一个链接，吴越扫了一眼，哭笑不得地说，我说你怎么说话时眼皮上翻呢，原来你是在背台词呢，我也给你来一段吧，听好了：第二个数字，安美公司在全球80多个国家和地区都已经开展了营销业务。这更说明一个真理。为什么？80多个国家和地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政治信仰，不同的道德标准，不同的生活水平，不同的消费层次，通通都不同。可是恰恰好笑的是，他们通通可以接受安美的产品。兄弟啊，一件事情的性质不会因为它历史悠久、规模巨大就会改变的。

小伙子说，安美的生意模式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是无懈可击的，只要你换一个产品用一用，换一个品牌用一用，过去你刷高露洁牙膏。你没有错，你只是品牌用错了。因为你用了产品，你仅仅是个消费者，你不能卖。消费者是永远把口袋的钱拿出来成全他人。你只需把品牌换一个，过去用某某牌牙膏，今天用安美的牙膏试一试，把刷完后的感觉告诉别人，让他们也用这个品牌，你由穷变富。你可以代理安美公司的产品，不分男女老幼，有没有学历背景，有没有经验，只要你愿意，这么低的门坎，这么公平的一个事业。安美事业是世界上最简单的生意，不需要你拿出大笔的资金来垫款；不需要你租店铺，安美公司为你租好了专门的店铺；不需要你去存货，安美公司有库房为你存着；不需要你上下班打卡，你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你愿意把产品分享给愿意要的朋友，让他们去公司打货，就可以了。我们明天晚上正好在附近一小区有一堂免费培训课，到时候一起去听一下。

吴越说，等等，我忽然明白你们使坏的路径了，让我尝试性地描述一下，第一步，发展兼职销售员，你们通过陌生拜访，街头宣传，以及在一切公共场合自来熟地主动与人交流，让人去听安美的课程，名目可能是美容课、保健课、培训课、聚会等，在这些课程上，安美的优质产品，还有你们展现出来的狂热精神，免费试用政策，让人对安美产生兴趣，成为安美的兼职销售员。虽说你们怀着发展下线的不良动机，但是现在街头促销已成为常用营销手段，所以你们的“来事儿”、“热情”也勉强可以理解。听说你们安美产品质量并不差，但是由于价格高企，所以性价比差，但我相信你们早就准备了无数的说法，以及似是而非的对比，来回击这项质疑，你们这些已经上了贼船的人，出于与安美公司合谋的需要，会像“脑白金”广告那样重复这些说法，而从业者文化素质不高，他们会认可这些说法——你不要试图打断我——第二步，你们把兼职销售员发展成客户，并使用传销的金字塔办法，让客户呈几何级数增长，你们有一个重要观念：自己先用安美的产品，真正了解安美产品的好处，再向客户推广产品；辅助观念：安美的产品，化妆品、日化用品、保健品都是每个人的常用品，用其他的品牌也是要花钱的，用安美还能赚钱。你们安美的这个观念，有表面合理性，但是试想一下，联想销售员的家用电脑是不是都要用联想的呢？肯德基的员工是不是每餐都要吃肯德基的汉堡呢？GE的CT扫描仪销售工程师是不是都要买一台回家自我扫描呢？沃尔沃重卡销售员是不是都要买一台回家搬家用？都不是！为了让销售人员向客户更好的推广产品，是通过培训、试用来进行的，而不是打销售人员的钱包的主意，而且安美不能利用公司的强势地位，借助意识形态的无形力量，剥夺员工的选择权。

杨武说，传销式的金字塔法，要求严格的边界条件，在现实操作中，一定有环节会掉链子，它最终只能部分成立，所以安美公司的核心收入一定有其他来源。吴越竖起食指，放在两唇之间，禁止大家言论，他说，让我想想。

吴越觉得脑子像个榨汁机一样，正在挤压过去全部的道听途说和小伙子的范文背诵，而他自己则像是即将发现桃花源的渔人，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吴越明白了。

他说，你们一定是把“兼职销售员兼客户”发展成经销商，然后坑他没商量，你今天一来，其实就向我们宣传了三个论调，一是反学历论，大学生都在给初中生打工；二是渠道论，应该做渠道商，而不能做终端消费者。针对这两点，你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第三个论调，创业论，打工不如创业，且万般创业不如创安美，安美产品就是好啊就是好，安美可以在家创业，安美无须执照与店面，你们肯定还有无数的成功者案例。好，如果你一旦出资创业，批量进货，你就成了安美的经销商了，而你们的经销商政策是：第一、不加挑选地发展所有的销售人员成为小经销商，并且不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是经销商；二、全款拿货，媒体早有报道，你们安美没有应收账款；三、基本不退货。小经销商将没有任何退出机制，当一传十、十传百的链条断裂之后，他们将被安美公司淘汰出局，但却同时成为安美公司成功者案例，在培训课堂被学员口口相传，视为传奇。

小伙子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安美到中国五年的时间，你做不多你一个，你不做也不少你一个。聪明的人，智慧的人，有头脑的人，有眼光的人，赶快踏上这趟列车，我们好好的合作，透过安美的实力，实现你的梦想。如果你还看不明白：我就不上车。安美这趟车会停吗？不会！一分钟都不会停。谁倒霉呀？是你！后悔搭错车，后悔没赶上车。

杨武说，你诗朗诵呢？天色不早了，请回吧！小伙子说，明天一起去听课吧，会让你们终生受益的。吴越说，你记住今天我们给你上的课吧，你的人生将会更有效率的。杨武说，我们不会去的，而且你永远不要再敲响我们的房门，对待行骗者，我们并不是每次都这么客气的。说完，他把小伙子推出房，关上门。

四、包装

此后一周内，他们还不得不与多种背德的招聘骗局斗智斗勇，吴越发展出一项小技巧，接到面试电话，就将该公司名加上骗子二字，放到各搜索网站去查找一下，看看有没有网络不良记录。如有，不去。无效面试机率大大降低，但两个人还是没有拿到任何像样的OFFER，不像样的也没有。又是一天查阅招聘职位、投递简历的体力活之后，吴越自我安慰说，我们要找的只是寻找一份工作，仅仅一份，多于一份的邀请其实都是多余的，慢慢来吧！

杨武躺在床上，沉吟良久说，可能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因为我们的简历，招聘应届生的公司通常会有处女情结，会认为我们已经不新鲜、不纯洁了，而在进行社会招聘的公司看来，我们又缺乏他们想要的专业经验，我的专业是财务管理，我想找一份投资专员的工作，但是我一个投资项目都没有见过，一份投资对象的财务报表都没有见过；你想找一份金融行业的客户经理工作，但是实际上你没有见过一个金融产品，没有见过一个客户，也没有操作过一单业务。相对于一起参加面试的人来说，我们的优势在于，这些事情在通程我们没有干过，但是我们见过，而且见的是大动作，有的还引起舆论争议，成为公共话题，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够对面试官讲得明白，但是如果我们简历上没有相关的经验，面试官们连听不都愿意听。我觉得应该对简历进行处理。我们以前的简历撰写思路是：我见过，我了解，我能。这个不行，应该改成：我能，因为我了解，我了解是因为我干过，至于我实际有没有干过，谁知道呢？再说了，没干过，我能说得这么栩栩如生吗？　　

　　　　　　　　　　　　　　

吴越说，那不是造假吗？

杨武说，我想过，这不是造假，而是包装，这种包装也是获得契约公平性的途径，因为公司在招聘的时候，是在自我包装之后，你看，他们会宣称：我们公司拥有专业的培训团队，强大的导师队伍，完善的培训机构和体系；通过国家法定假期，帮助员工规划个生活，达到工作与生活的有效平衡。我们为何要素面朝天地去见一家形象被内外部专业机构策划过的公司呢？再说了，我自认不是外强中干的人，（我个人创造的价值－薪酬－分摊到我身上的营业费用、财务费用和管理费用三大费用）/（薪酬+三大费用），一定会超过公司的净资产收益率，包装简历，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吴越问，如果公司做背景调查呢？

杨武说，就留通程公司人力资源部部长的电话，他是位职业经理，这类人不会为我圆谎，但是他也不会把事情说破，树起我这个敌人。他只会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这也是这类人的生存技巧和生命本能。——我觉得保险公司的代理人骗局和安美公司的传销骗局，对我们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在深圳必须以一种更加灵活的道德标准为人处事。这样吧，我先包装一下，试试效果。

杨武将简历篡改为，进入通程集团之后，车间试习一个月，即就职于集团战略投资部，职位投资专员，协助投资经理负责投资郑州雄起商业街项目，该商业街定位为性文化商业一条街，设计入驻商户为性用品品牌店、性教育音像图书店、性病专科医院、婚介中心、艾滋病宣传防治机构，另设套子、洗液和器具三类性用品批发市场。杨武在项目运作中负责的事情有：准备与许续电气、JESSBAN&DURAX等投资商进行合作谈判的材料；与香港德思勤咨询公司顾问对接，进行项目调研和战略规划，并根据咨询报告确定建设规模草案；与建筑设计机构进行对接，委托进行初步草案规划设计；进行投资分析，包括投资收益分析、资金来源及使用计划；与土地价值评估机构、银行对接，进行土地评估，办理贷款；收集公司资质、资信及项目资料，报发改委、建委审批。离职原因：项目落地，已进入开工建设阶段，项目回款之前，通程集团不再进行其他房地产项目投资，另因竞购某上市公司失败，集团多元化战略处于收敛阶段，战略投资部项目参与人员要被迫调往该项目公司——郑州雄起商业街投资有限公司，职业平台有限。

五、合作

修改版简历像是一剂万艾可，杨武一天要赶两到三场面试，说的太多，舌头硬梆梆的，呈**状态。找他去做个人Presentation的是各类房地产开发商，差异巨大，有在深圳国贸大厦拥有一层楼面的大公司，空调打的特别低，低到街上穿吊袋的时候，办公室也得穿西装，老板在一间“（大海啊，）真他妈的大”的办公室，室内除了一桌一椅一人空无一物，办公桌像是海上的一个浮标，黑乎乎圆滚滚没头没脑的老板，像只大海龟在蹭来蹭去，杨武跟在秘书的皮裙和高跟鞋后面，走了深圳市深南大道那么老远，才走到老板跟前，老板盯着一个显示器，里面是杨武一路走过来的影像；也有窝在福田区皇岗口岸附近的小公寓的公司，与香港货柜车包养的二奶们杂处而居，公司没有网站，前台电话很少有人接，老板约杨武在晚上九点见面，说话不分时态，你没法搞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想象，哪些是刚起了个头，哪些是干得差不多的，他说公司自己在搞项目，在山东有几十平方公里的地，在四川有几十平方公里的地，我这刚从西安回来，当地政府硬拉我去投资一块地。什么地？湿地啊！为什么拿到的地块这么大？实力啊！什么时候开始运作的？去年，政府批文早拿到了。地块什么名称？什么名称——我还要搞一个旅游景区投资基金，已经进入立项阶段了。员工怎么这么少？招了几个大学生，不行，被我开除了，都是白领混混。你怎么看待混混，看待黑帮的？

幸好杨武的脑筋急转弯还行，他说，我家就在小城镇，那里的混混很多，我也接触过一些，有因为黑帮打架蹲了十几年牢的，有被捅得只有一颗肾的。混混有两种：一种是您刚才说的白领混混，这种混混到了公司没干劲，拿个工资，混个日子；另外一种混混就是这些黑帮，从本性上来说，这些人未必坏。和他们接触，如果对公司利益有所帮助，我们又不触及法律和我们自己的道德底线，我觉得不是不可以。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跟我说：“不管好人坏人，你都要多结交，只不过不要跟他们一起做坏事就行。”

在一家做房地产开发策划的咨询公司，杨武被一系列专业问题打倒在地，他对面试他的一位实战派经理苦笑一下说，也许是你运气太好了，正好命中了我的知识盲点，谁都有盲点的，不是吗？经理笑一笑，又抛出了一打问题，杨武回答得也是捉襟见肘。但杨武一出门，就掏出笔记本，把他问过的近二十个问题全部记录下来，然后踌躇满志地按下电梯键。

回到家，借助搜索引擎，他获得了所有的答案，并且成功通过了一家办公地址在罗湖区彭年大厦，开发项目为深圳宝安机场一空港物流工业园区的房地产公司的初试。复试只有一分钟，其总经理把杨武等通过初试的五个人叫到一间办公室说，虚拟一个物流工业园区投资项目，面积十平方公里，七通一平，上、下水通、路通、电讯通、煤气通、电通、热力通，场地平整，现在请准备一份EXCEL和一份PPT，内容包括市场价格的预测、财务指标的分析、投入和产出、风险的量化、资金需求和来源渠道，效果要求：EXCEL数据表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逻辑思维，PPT要能够给投资商和合作伙伴画一张足够漂亮的大饼，产生扑上来吃的强烈愿望。你们先回去，七十二小时后交干货，发到公司邮箱，可以动用一切资源，也可以弃权。

杨武到深圳书城花了一个月的房租买了十几本参考书，中午回家后对吴越说，好不容易碰到一家办公环境一流、拿到地皮并且没有变态老板的公司，我想拿下它，我需要你的帮助，有时间吗？

吴越说，当然有，我一向视时间如粪土。

于是两人闭门不出，通力合作，饿了叫外卖，渴了叫外卖顺便送上一打金威，第三日凌晨，山高月小，水落石出，PPT和EXCEL写出了，吴越一口气吃掉了能吃的各种零食，喝了半瓶橙汁，倒头便睡，过去三天，他只睡了九个小时，杨武还不能睡，他盘腿坐在床上，听那不已鸡鸣渐渐纷繁，看那窗外山峦渐渐离散，觉得这人生呀，如吴越的梦幻，如显示器的冷光，如刚刚存到移动硬盘的文件，似有若无，晦暗不明，天色将亮，暗房的厚帘子即将掀开，我要抓紧时间将这一生显影。

街上第一家店铺开门后，杨武就敲开了一家打印店的门，将EXCEL和PPT彩打了一份，拿回家，打开日光灯，将纸张放到灯管底下，查看有没有错别字和格式有没有对齐，检查调整后，他在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将文件发送到深圳泰坦公司，打电话与对方确认收到后，与吴越一样睡死了。

二十小时后，他和吴越先后醒来，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打过去，正是泰坦公司，泰坦公司说，我们荣幸地通知你，你被录取了，这两天如果方便的话，过来沟通一下薪酬。随时都可以，我们欢迎你。

　　　　　　　　　　　


六、倾听者

终于有一家叫华智的投资公司愿意倾听吴越的故事了，吴越说，一辆车的备件全部准备完毕，进入组装程序后，就有一本小册子随车在流水线上前行，里面全是表格，第一栏是序号，第二栏是操作项，第三栏是操作人员签名，第四栏是检验人员签名，第五栏是检验时间。车进入仓库之前，这本册子将会被填上一千八百个以上的签名，进入公司的档案室，保存十年。如果三年之后的某一天，一辆在路上行驶的客车车身上的一块铝质贴皮脱落，车主向公司投诉，小册子就会被翻出来，操作工和检验者都会受罚，如果操作工已经离职，那么他的介绍人——要求必须是正式工——将要代他受过。你在大街上看到的任何一辆客车，它的任何一个零部件和任何一项操作，都是有记录和可追溯的。

坐在吴越对面的那位老总，西服腊肠狗色泽，流里流气的，没有打领带，他猛吸一口雪茄，一阵烟雾向着天花板翻腾开去，好像他那两块麻将般的、染成金黄色的胡子着了火。他说，好样的，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吴越说，刚去车间，我问了一百名以上的工人，车间现在主要存在的问题是什么，他们反映的情况很一致，第一是待遇太低，第二是赏罚不公。三个月后，我发现，他们诉说的只是加薪和获奖的期望，而非真正的管理问题，首先如果真的是待遇太低，他们一定用脚投票了；其二，赏罚不公，只有可能是一个局部性问题，因为至少会有一部分人因为不公平而受益，当它成为一个整体性问题，整体到人人都说它不公时，反而说明这种不公平并不存在。

老总哈哈笑了，小短腿抖到了大办室的小茶几之上。他说，有那么点意思，行，你进入复试了！

复试时，穿腊肠西服的老总，把吴越喊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办公桌后走出来，坐到丁字结构沙发的一端，让吴越坐在另一端，把边桌上的烟灰缸捞到身边，点燃雪茄，猛喷两口说，我叫Gates，是华智公司副总，负责融资租赁部全部工作。

融资租赁部与中国各大工程机械生产商、大型医疗设备生产商、机床生产商、印刷设备生产商等十五个厂家签订了融资租赁合作协议，那些凡是要购买装载机、挖掘机、压路机、旋挖钻机、X光机、CT扫描仪、核磁共震、数控机床、联合印刷机的买家，只要他们存在资金困难，急于成交的生产商客户经理，就会把电话打到我们这里。以前我关注两个问题，公司的客户从哪里来？有哪些风险点会影响租金的回收？不过，从半年前，我先用了三个月时间，在天上飞行了十五万公里，与境内外设备生产商和销售商签订了十个《融资租赁战略合作协议》，接着我又用了三个月时间，在天上飞行了三十万公里，敲定了业务操作流程与文本。现在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问题在第二个，说说你的想法！

吴越说，我们先拿某一种设备的客户来说吧……Gates说，好的，比如一家购买CT扫描仪的医院。吴越说，他们负债太多，流动性不足？Gates问，中国医院的平均资产负债率是多少？吴越说，我不知道。Gates说，30%。吴越说，对于负债率超过30%的客户，我们应该予以控制，比如提高租赁对价。Gates问，你怎么判断负债率的真实性，如果他们提供的财务报表是假的呢？吴越说，让客户提供银行流水单，银行流水不会有假。Gates说，医院收费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卡收，一种是收现金，现金收付可能不入账。吴越说，不入账反而会提高负债水平，所以不影响我们的风险判断。Gates说，如果医院借用外部资金制造现金流入假象呢？

吴越被逼到了思维的墙角，一时间对答不上，他躺倒在沙发之上，仰面朝天，双手交叉，枕到脑后，二郎腿高高翘起，血液从下半身流回上半身，从鸡巴流回大脑。Gates也无法给出规避方案，他站起来，挥舞着雪茄走到窗前，像是抖着刚刚**的小鸡鸡跳到床上，他对吴越说，你过来看。吴越起身走到窗前，30层楼下的深南大道车水马龙，地王大厦的玻璃幕墙泛着蓝光，央行深圳分行那栋黯淡的大楼，大门永远紧闭，像一口咬紧的牙，深圳市公安局大厦则像一个有一个小立方块被位移了的魔方，Gates指着它说，你看，公安局大厦上有两个直升机机场，飞机起落点标识多么像是篮球场上的三分线啊，风险控制的事情一完，我一定要设法去上面打一场篮球！吴越说，得先买一个简易篮球架。Gates想了想说，Good advice！最后他说，行，你且回去，我让人事给你一份正式的Offer，职位客户项目调查专员，月薪五千元。

吴越走出发展银行大厦，往公交车站走去的时候，“风神牌”（哪个脑残气象局领导定的名？）台风来袭，风向四面八方吹，身上的肉好像从衣缝里直往外漏。吴越给杨武打了个电话，简要介绍了一下面试结果，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但是奇迹出现了，吴越全身忽然在一瞬间放松，他的心情顿时激越起来，他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哇哈哈哈，一发不可收拾。吴越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他说，我突然觉得世界大的不得了，大得就剩下我一个人似的，我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没有想到我竟然可以如此自由，自由得可以自暴自弃，也可以东山再起，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武说，我们才一个月五千块，不能这样子，太丢人了。哈哈，通程公司的两倍呀！

挂了电话，坐在昏暗少人的公交车上，吴越依旧笑着，他咬紧嘴唇，假正经地昂着头，闪电打到他的脸上，他兴奋得像是个得了奖的明星。

台风过后，吴越和杨武去罗湖区人民桥处的市一医院体检抽血，去罗湖区深圳人才大市场验毕业证和学位证，然后两个人去了盐田区大梅沙海滨公园，第一次去看其实就近在咫尺的大海，海浪在海面上匍匐着爬了过来，然后突然集体站了起来，向沙滩上追了过来，发出拆房子一样的声音，两个人措手不及，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