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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阿公,你什么时候真带我下荷塘采莲米?
……
你上回可讲好了,等我再来时,你就划船带我去摘斗大的莲蓬。
……
你说嘛你说嘛,什么时候?
水蛇你不怕?
幺爸说水蛇都是黄鳝泥鳅变的。我怕个屁!捉了它拿回家让阿婆做蛇汤。
放屁!咬断你狗日小鸡,没家伙撒尿。
变个女娃娃,和青青耍。
下流坯!你要胆敢向青青耍流氓,看老子不割了你的小鸡。
……我只想采莲米去。
落水鬼你不怕?
有吗?
废话。长头发的红衣女鬼,周身湿淋淋,透着一股鱼腥味。
我妈说这世上根本没鬼。
你妈还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就信?
你见过?
你说呢?要不我晓得她穿红衣裳?
……
这落水鬼专挑阳气低的人当替死鬼,她才好尽早投生做人。
你看我阳气是高还是低?
屁大的童子娃儿,哪里有什么阳气。你要撞上那落水鬼,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
……好了,上船吧。我这就带你下荷塘去。
算了算了,其实我并不太想去。
怎么不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肚子突然痛得很,我要回去了。
1.草房子
风过荷塘,撼动一池莲叶。哗哗沙沙,声如汉子在不羁狂笑,又似女人窃窃私语。
荷香氤氲,与午后的日光交织,弥漫在这花花绿绿的小小天地。风是碧色的好大一汪,带着腾腾热气,一浪接着一浪,赶趟儿似的,灌进你的草房子来,将你包容。
你躺在草房子的木板床上,望见那片葱葱荷塘,像极了一个楚楚可人的女孩子,正敞开着衣襟,袒露出粉色的小花苞,美得有些叫人心痛。
说是草房子,其实不过是个临时搭建的草棚。为了看守瓜地,种瓜人都在地边搭个草棚。然而方圆十里地,都是种瓜的庄稼人;若是哪个过路人渴了,顺手摘个瓜来解渴,也绝不会有谁计较什么——不为防人,它简直就是个摆设。倒是地里竖起的那些个稻草人,高高低低,在风里昂起头颅,坚守着日里雨里、白天黑夜的那份执著。
在草棚里守望,就成了一种习惯,抑或说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方式。看着大片的西瓜一天天长大,渐渐成熟,守望变成了一种幸福,习惯性的幸福不是奢望,因为它就在眼下,真真切切,农人不懂得这些,却懂得在无意中拥有和享受。
你也在守望什么吗?你不晓得。你只听奉爸爸的话,一心在这里看瓜,瓜自然不会长脚跑掉,照他的意思,你将懂得汗水越咸,培出的瓜才会越甜的道理。这话你听得太多,耳朵早已明了。其实你更多在等待,等瓜熟透后卖了钱,爸爸再不会为你的学费喝闷烧酒,你也省得听那没完没了的鬼道理。你还等待能在某个午后或黄昏,遇见端了木盆来水边洗衣裳的青青。
她经过草房子的时候,总会停一停,同你点一个头,和你微微笑一笑,或是把盛衣裳的木盆搁在一边,到房子里与你坐一块,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手指头在地上画圈圈。
每想到此,你内中便升起一丝淡淡的哀愁来。
你可有许多许多话想讲给她听,那都是你躺床上,一边听青蛙叫声,一边数天上繁星时想出来的。你想了多少个夜晚?你不晓得,你只晓得每个晚上,你想着要对她讲的种种,然后迷糊过去。但当你见她时,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心里只是乱,乱乱乱,乱如麻。
如果你也在守望,那你守望的岂不是哀愁?
你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木板床单薄得近乎脆弱,发出咯吱咯吱的喘息。你想让这夜变得宁静,可总难得到清梦。你清醒如月光搅动一潭山泉,夜很明亮,清澈而透明。
你突然有种全世界都睡了,就你一个还醒着的孤独和落寞。
爸爸说,深更半夜让你睡在荒郊野外,不是要虐待你,而是教会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这类话你早已耳熟能详,只是你不明白,究竟要到何时,你才够格。等待总那么漫长而微茫,使你总不能抵达近得触手可及的彼岸。
当孤独与落寞渐渐放大,于是就变成了不安与恐慌。
在那午后,你无意中听得水阿公和李小刀的对话,于是心跳久久不能平静。你满脑子都是落水鬼的影子,一身红色衣裙在太阳底下分外耀眼;阵阵浓烈的鱼腥味从荷塘方向飘来,几近让你窒息。
你从草房子里出来,李小刀已经回去了,水阿公摇着他的小木船,不多时便淹没在了那绿色的汪洋中。
荷塘里只是一片绿,有着星星粉色莲花点缀,看去却并不抢眼。你寻了老半天,也不见哪怕一星半点的红,你晓得,那落水鬼定是躲了起来,这厚实的荷塘,还不好找她的藏身之地。水阿公都不怕吗?你开始担心,但转念想来,他定是阳气很高的人,落水鬼降他不住,他降落水鬼还差不多。
黄昏时节,你总算等到上岸来的水阿公。他提着沉甸甸的虾篓,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把淌下的热汗映照得油红发亮。
小阿羊。他把虾篓往地上一扔,点着了烟杆,你这娃怎么本分得像个女娃娃!你老子叫你看瓜你就看啊,他给你工钱吗?
你只是腼腆地对他笑笑,你觉得他说话和抽烟的样子就像个滑头的孩子。
你笑个×!他从腰带上取下两个莲蓬,递给你一个,把那另外一个放了回去。不能都给了你,这个是留给青青的,他说,莲米还没有熟透,我只寻得这两个,让你娃先尝个鲜。那狗日李家的小杂种,还想要我带他下荷塘摘莲子,哼!他生错了家门!
他深吸了几口,脸上有些愤愤然,然后开始在地上狠狠地磕他的烟锅,你真担心他会磕断了烟杆。
当年和我争那荷塘,他李家使尽了下流手段。他一边往烟锅里加烟叶,一边自言自语,可是荷塘现在是老子的了,老子的荷塘,它就是再大再宽广,也容不下他姓李的。
你把莲蓬握在手里,却望着那片荷塘。你问他:水阿公,你真见过落水鬼?
落水鬼?他把刚吸到一半的烟拿开,大笑起来,笑着还不住地咳嗽,笑得眼里全是泪花,落水鬼嘛——他复又吸了口烟,连连点头,我当然见过。
这荷塘里可有?
你是说我的荷塘里?他顺着你的目光朝荷塘望望,有有有。他仍是笑,烟灰落了他一身。
红衣裳?
红衣裳。
女鬼?
女鬼。
他笑完了,一手在地上轻轻磕着烟锅,一手抹着眼泪。你这娃呀,真真是太本分了,活像个姑娘家。
后来他提起虾篓,把另一个莲蓬也给了你。走出去好大一段,却又停下来,失掉夕阳的光辉,他瘦小的脸庞黑得让你看不分明。他把烟杆别在腰带上,朝你喊:小阿羊,今晚黑你可要警醒些,当心那女鬼来找你过夜!说完把一串悠长的笑声抛在了脑后。
是夜,你蜷在毯子里头,银白的月光流进草房子里,你屏住呼吸,仰望那一轮皓月,同时感到它也正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你。月光冰凉,你全身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你用毯子蒙住了头,极力想要回避些什么,却又不由自主地细数起那些被老人们翻来覆去讲过的饿死鬼、吊死鬼、血糊鬼、落水鬼、无头鬼、影子鬼、黑白无常……一个个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吐露长舌,面目越来越清晰,离你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这小小的草房子里,就在你的床上,毯子里。
你听到荷叶被拂动的细碎声响,扑通扑通的击水声,微弱却很真切;瓜地方向也传来了利爪刨土的声音,继而是老人痰多的喘息。还是上半夜呢,人类尚未入睡,那落水鬼就出来作祟了?
当声音落在枕边,你感到自己像为无形之绳所捆,再无法动弹;还被点了哑穴,喊不出一个字来。她大可以放肆了,于是在你床上打滚,尖声怪笑。等折腾够了,便重重压在你身上,叫你丝毫喘不过气……
草房子变成了坟墓,你躺在其中,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个死人。于死人而言,守望和等待都太遥远,虚无缥缈,像永恒的绝望。
2.荷塘
你醒来时,太阳已达中天。
阳光很温和,不像盛夏,倒像是阳春;蝉鸣稀薄,断断续续,起起落落。
你是听到洗衣裳的声响才醒来的。当时你正做梦,你梦见陨落一地的星星,溅起许多银色的冰花,你俯下身,一个一个捡起来,手里的星星即刻变成了硕大的莲蓬。你看到了青青,她端着木盆向你走来,满脸笑吟吟。你把莲蓬送给了她,在她手上,莲蓬却又化作了星星。
青青后来拉着你的手,你们行走在了青葱荷塘之上。就像飞了起来,踩着柔软的荷叶,如履清风,无比轻盈。她还在你的脸上亲了一口,很轻,很快,像蜻蜓点水一样……
你从草房子里出来。青青就蹲在荷塘边,背对着你搓盆中的衣裳。你的心早已候在了她的旁侧,却磨磨蹭蹭地欲行又止。你回到房中,拿起床头的那两个莲蓬,便径直朝她走去。
太阳斜照在青青脸上,她见你,眯缝着眼睛对你笑。
她往一边挪了挪,给你腾出块空地。你靠着她坐下来,一心想要按捺住内中的狂躁与不安,忘记了手里的莲蓬。
她往盆中加了水,搓两下又停下来。她说:你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晚?都是下午了!
你不好意思对她说昨晚上想落水鬼失眠的事,低下头看水里游动的鱼苗。
啊,莲米!她发现你紧握在手里的莲蓬,昨天阿公说好给我采莲米的,他总是说话不算话。
你把莲蓬递给她,心渐渐平静下来。你说:他把摘得的莲米都给了我。
我阿公喜欢你?
不晓得。
他常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本分、能干。他还叫我多向你学习。
学我?
她点着头,把只剥了几颗的莲蓬又给你。阿公不喜欢李小刀,说他是个坏小子,说他们一大家人没有一个安好心肠。
我也不喜欢李小刀。你抬眼望向荷塘。无风,宛如一幅画。
为什么?
不晓得。单单就不喜欢。
青青笑了笑,便又洗她的衣裳去了。你不明白她这笑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很动人。你问她:那你呢?
我?我怎么?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你喜欢他吗?
她又笑了笑,和刚才一样。我也不晓得,不喜欢,也不讨厌。
她把衣裳都洗完又清干净,甩了甩手上的水,又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小阿羊,她几乎惊叫道:小阿羊!
怎么?你放下莲蓬。
我们划船下荷塘去,采莲米去吧。她眼睛睁得很大,脸上洋溢着一片兴奋的飞红。
没有船,怎么下得去?
我晓得阿公把船泊在哪里。
你跟着她,来到荷叶颇厚的一处。塘边杂草里钉了根木棍,木棍的腰杆上拴一根细细麻绳,麻绳一直伸向莲叶深处,看不到头。青青拽着麻绳一头,慢慢往外拉。水面荡起道道波圈,不多时小船便从莲叶间探出了头。
正当你们准备上船下荷塘时,李小刀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他一见着小木船就两眼放光,微微张开嘴巴,就像饿狗见着屎了一样。
你们是要下荷塘去吗?他问,眼睛一直盯着小船。
你没有回答他,你看了看青青,青青噘着嘴,也不说什么,麻绳从她手里落了下去。
也带我一起去吧。
只怕船太小了,载不了三个人。你说。
我们三个人还比不上水阿公重。
船这么小!青青说:我们这么多人!
不怕不怕,我们一起上去,试试看不就晓得了。李小刀说着就要朝船里跨去。
你一把拉住了他,你要下荷塘去,水阿公非打我和青青不可。
怎么会?上次水阿公答应了我,等我放暑假再回乡下来时,他一定载我下荷塘去,摘那斗大的莲蓬呢。
你和青青都拗他不过,于是只能勉强同意了。青青让你先上去,要你拿桨划船,然后她跟上来。李小刀奋力跳进船中,把小船颠簸得险些翻倒了。青青把嘴巴翘得老高,却没有说什么,只眼巴巴望着你,仿佛能从你这里得些安慰。
你心中的某处柔软似被针尖扎了一下,疼痛过后,继而一阵痉挛。你拿桨将船划开,慢慢向茂密的深处。
李小刀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东道西,虽然你和青青谁也没有搭他的话,却并不影响他的兴致。小阿羊,你是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带了?哎呀,你们看,那荷花开的,远远不如我们城里公园里的好嘛。又没什么香味,我说,到底是荷花不是!怎么这好大一会也见不着一个像样的莲蓬?还没长成怎就蔫巴了……
你使劲摇着桨,故意把水花打飞起来,溅得李小刀满身是水。
呀!看那朵莲蓬!你能不能慢点,小阿羊,你慢点!他好容易把那莲蓬采下,却差点落水,小船又在水面高低起伏动荡着。他一头倒在船尾,抚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小阿羊,你险些要了我的命!
你就不能规矩点!青青没好气地朝李小刀嚷,我们没让你同我们下荷塘来,你要落水了也是自找的,莫怪我们!
李小刀揩了揩脸,擦去的不知是水是汗。他不再吭声了,于是只有潺潺击水声和船头拨开荷叶的哗哗声响。此情此景,就连梦中,也是绝对少有,你想,要是这船上没有让你不高兴的人,那就和头一天晚上所做的梦无异了。
清静只是一小会儿,李小刀又腻烦起来。他把剥出的莲米塞嘴里又吐掉,我×!这是什么莲米,怎么这样苦!说着把莲蓬也扔水里了。我不喜欢莲米,不喜欢乡下的莲米!和我们城里的不是一个味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花花绿绿的东西,摊在手心给青青看。青青把头扭向一边,用手去拍打着水面。
你晓得这是什么吗?他把手移到青青眼下。
青青低下头,满脸狐疑,想凑近看得分明些,又有一些躲闪。
我肯定你不晓得。你们乡下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要不你闻闻。他把手又向青青伸得近了些,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你不禁停下划船,手却分明把桨握得更紧了些。
青青闻不出,摇了摇头。
是巧克力。
巧克力?
又甜又好吃,不信你尝尝。他剥开一颗,送到青青嘴里。你感到心里一阵发紧,桨在你手中被捏得格格地响。
香吧?
青青点了点头。
甜吧?
甜。
我可以全都给你,你要不要?
我不要。
你拿着。他把那包东西全塞到青青手里,却斜着眼睛瞟你。
后来你们谁也没再说话,你想着心事,好久才把船划到水边。青青把船头的麻绳又系在草丛里的木棍上。李小刀上岸后,连连说荷塘真没意思,莲米也没意思,乡下更没意思。
他说完这些,青青没有理他,你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你觉得心里又开始有了淡淡的哀伤,只是与以前不太一样。你感到好像是你最心爱的那一朵荷花枯萎了,或者是被人采摘掉了,它的芬芳尽让无知的人所消损,它不再单单属于你。
李小刀走了过后,青青自己剥了颗巧克力。还没送进嘴里,发现你怔怔地望着她,便问你道:你要吗——巧克力?
你说你要。她于是把手里的全给了你。你看着手里这些花花绿绿、奇怪的小东西,把太阳光异样地反射到你眼里,仿佛是在嘲笑你一样。你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涩气味,让你心越发地沉了。过了一阵,你使出全力,把所有巧克力抛进了荷塘里,发出稀稀落落的声音。
青青一脸的惊恐,委屈又无助。她呆呆站在那里,手中那颗剥开的巧克力落在地上,变成了一滩黑水。
你从她身旁走过去时,注意到她眼里闪烁着点点泪花。但你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走了,而且走得非常的快,因为你的泪水早已涌泉一般,迷蒙了双眼。
3.细雨
你告诉爸爸,夜晚瓜地里老有些奇怪声响,叫你总不能安睡。你问他,这世界上可真的有鬼怪,那声响可是鬼怪发出来的。
爸爸没有说话,而是卷了支烟叶,划根火柴点着,一边吸着烟卷,一边朝瓜地走去。他上身赤裸,肩背结实而红亮,反着光,像极一块肥沃的土地。他弓着背,很认真地翻看每一个瓜,如医生在检查病人,把屁股指向恶毒的太阳。
后来他托着一个血糊糊的西瓜从地里出来。那瓜少去了足有三分之一,还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红汁,好似动物身上淌出的鲜血;瓜皮上有许多抓痕,道道清晰可辨。你感到一阵晕眩,脚底冰凉。
他徒手把坏掉的一边劈开,再把剩下的一边劈成两半,将一半递给你。你没有接过来,往后退了两步,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地。
你说:是落水鬼干的吧?那声音也是落水鬼的伎俩?有时候好像在瓜地那边,有时候却像在草棚里。
他把瓜皮扔地上,哪儿来那么多鬼。
是真的。晚黑我清清楚楚感觉着有东西在床底下,又像在铺上,或者枕头边,呼噜噜像快要死的人喘气,听上去怪吓人。而且我丝毫动弹不得,手脚就同被绳子捆住了一样,身上还被点了穴道。
你是中鬼压床了。
还不是有鬼。每个晚黑都是一样,真叫人受不了。你双手按着胸脯,手上仿佛长了耳朵,听见里边那咚咚鼓点声,细密而且清朗。
真是个没夹卵子的孬种!今晚黑你回去睡,我守这里。我倒要看个究竟,到底是哪路小鬼,这小鬼有多么了得!说完他又去了地里。
晚上,你躺在自家小屋的竹编凉席上,仍然久久难以成眠。你想象着爸爸在草棚里,木板床上他踡成一团;那声响再度响起,先是在水边,然后是瓜地里,鬼类用利爪刨土,声音异常尖锐;那声音慢慢向他靠近,他身上起了冷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后声音停在了草房子里,他于是再也无法动弹,脑子却清醒得像月下寒冰,凉气通透全体……他真真切切体会了一回你那不为人知的苦楚,你觉得孤独感顿时被清洗一空,而且你感到你和爸爸从来没哪一刻有那么近过,近得仿佛他就是你的影子,或者你是他的。
你仍是在天快要亮的时候睡去的。你梦见下雨了,爸爸站在雨里,茫然无措地望着一地西瓜渐渐离开土地,飞上了天空。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到最后飞到天边,变成了星星。他对你说,狗日的!都是落水鬼干的!
你有种想上前去握他手的冲动,但你刚伸出手去,方才看清雨里站着的不是爸爸,而是李小刀。李小刀说,小阿羊,我请你吃巧克力……
你听见院子里传来爸爸久违的笑声,洪亮而爽朗。天已通明,你推天窗子,真下雨了,很细的毛毛小雨,乍看去像罩着的淡雾,只地上起了一层白亮的薄薄湿气。
爸爸把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往阶沿上一扔,便点了根烟叶吧唧起来。他身上的衫子已经湿透,贴在肉皮上,他将胸前的衣襟扯了扯。
你望着蛇皮袋发愣。他晚上没有碰上落水鬼吗?是不是他阳气高,连鬼类都惧怕他三分?他躺木板床上有没有中鬼压床?这些你都猜不准确,你现在只看见他满脸的从容和淡定,或有几分神气浮动。他抬了抬下巴,对着蛇皮口袋,从鼻子里说:喏,自己看看是什么鬼去。
你战战兢兢地不敢往前,蛇皮袋似乎还在一上一下地低低起伏着。
是狗獾。他三两步跨上前,掀开口袋,露出个毛茸茸的东西来。就这畜生,光是一身毛皮,足能顶我们一块地的西瓜!
那晚黑的声响,可就是它?
完全是它。看它的爪子,还有那牙!
爸爸的兴奋还在上升,他吸烟的劲很猛,像要一口气把整支烟都吸下去。后来他从腰带上取出一个汗渍斑斑的荷包,给你两块皱巴巴的毛票,让你到村头小店给他打烧酒去。
你走在雨里,觉得好像一个梦,坠下的不是雨滴,而是星星。
雨这样一下就是几天。你回到草房子里,望着雨中荷塘,塘边没有你要等待的那个身影。失落的情绪一如这绵绵愁雨,越加细密、越加深沉了。
你想,青青不会来了,她再不会来了。雨总也不停。
可在一个阴沉的晌午,你从瓜地里摘得一个裂了口子的西瓜,正要回草房子里时,却看见站在门口的青青。她头上笼了一层细碎的小水珠,不像是积的毛毛雨,而像是原原本本长出来的。你看到她眼圈通红,里面已有星星泪花。
虽然你一直等着她,想见到她,但当她真在你面前时,你又无措得不知怎样是好了。你还记着前些天生她气的事,一时间不好意思上前同她说话。
她见你对她这样的不冷不热,自己的存在仿佛也形同虚设,便缓缓蹲下身去,开始抽泣着。先还只是很小很小声,后来声音就越来越大了,到最后简直已算是嚎啕大哭起来。
你乱了方寸,西瓜从手里掉了下来,摔得稀碎。你站在她身前,雨全下在了心上,你不敢去扶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吧……可是她并没有马上停下来,像这细雨一样的不管不顾。
过了许久,她哭够了,也哭累了,但仍旧没有停止抽泣。你蹲下来,她的眼圈又红了许多,只是眼泪已经干了。你很想学着电视里一样,把她抱在怀中,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同心跳一般抖动起来。
我讨厌李小刀!她愤愤地说。朝鼻子上抹了一把。
开初,你还以为她哭是因为前些天你欺负了她,但后来她告诉你,她丝毫没有因为你那天的举动而生气,只是你当时那么凶,倒真把她吓着了。她哭是因为李小刀欺负了她,她说她再也不同李小刀玩了,阿公说的没错,李小刀是个坏小子,姓李的没一个安好心肠!
你问她,李小刀怎么欺负她了。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却又簌簌地流下泪来。你拉着她的手,引她到草房子里坐下,并用衣袖为她擦干了泪。
你说:要我为你出这口气吗?
她停止了抽泣,定定地望着你,哭泣中的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孩子,总比平素动人几分,也叫人多了几分爱怜。你说:我帮你。他竟敢欺负你!你讨厌他,我帮你杀了他。
青青对你淡淡地笑了笑,就像以前那样,然后在你脸上亲了一口就走了。
你在午后碰见了李小刀。他头顶荷叶,光着脚丫子,在湿湿的泥地里走得颇有声响。他见你站在草房子的门口边,于是朝你喊:小阿羊,你有没有看到青青?他大步流星地到你跟前,青青说好今天同我下荷塘的,怎么也不见个人影。
你不是不喜欢这荷塘吗?怎么又要去?
你晓得个屁!是青青约我的,青青约我我能不去?
青青约你?
是啊!我给了她三支带过滤嘴的香烟呢,连她的嘴巴都没有亲到,你们乡下都只有烟叶子卷的“黑老炮”。
他正要走,你灵机一动,说:青青早下荷塘去了,她让我等你来时,再划船载你去呢。
她怎么能就先去了呢?不是说好了我们两个人同去的吗?
我载你去了就回来,我还得看瓜地,上回下荷塘的事让爸爸晓得了,我捡得一顿好打。
你学着上回青青的样,从草丛里解开了麻绳。你拉着李小刀上了小船去,还一边对他说,青青划的是她阿公新凿的泡桐船。
雨似有似无,荷叶下面,比外边更显阴沉。李小刀一会又问:青青在哪里?还有多久到?你把船越划越深,你说:快了快了,就到了。
后来你把船停了下来,你问他:李小刀,你听水阿公说过落水鬼的事吗?
真有落水鬼?他脸色霎变,浑身猛地一颤,算了吧,那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
不是编出来的。这荷塘中真的有,我就见过。你伸手指向李小刀的背后,不信你看。
……水声并不很大,也不见壮阔的波澜,很快就平静下来。你将船泊到塘边,本来是要把麻绳重新拴到木棍上的,但转念一想,却脱掉了身上的所有衣裳,一丝不挂地重又把船划到刚才停留的地方。你把桨丢到水中,自己也跟着一头扎进水里,凫水到了岸边,穿上衣裳便回草房子去了。
你的心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这和你早先想的相去甚远。你躺在木板床上,不多时就睡去了。你又梦到了星星,毛毛细雨天的星星,看上去一点也不模糊,倒像被雨洗得更亮了些。细雨夹杂着星星,纷纷落下来,落到你的眼睛里,胸膛上,穿透进心里,涌向全身。于是你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细雨,抑或星星。坠落下的越来越密,越来越多,多得你几乎不能承受,于是你就醒了。
天快要黑了。雨停了下来,半空中却依然罩着一层什么似的,不甚分明。荷塘那边闹闹哄哄,像一片小小集市。你刚从梦里醒来,对早先发生过什么还没有完全记起,内中却突突地狂乱不安。你循声而去,那里围着黑压压一大群人,他们说着什么你听不太明了,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像也要穿透什么一样。
水阿公蹲在地上,浓重的烟云笼在他的面前,你看到他的耳朵上,还别着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李家的女人瘫坐在地上,鬼哭狼嚎,鼻涕和眼泪甩了一地。她怀中的男孩子变形得像一只虾米,肚皮却是滚圆,死掉了还装着一肚子的坏水,你这样想着。后边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你的手,你吃了一惊,迅猛地回过头去,原来是青青。她紧紧地捏着你的手,好像怕被人看见似的,躲在你的身后,你却分明看到她给了你一个浅淡的笑,浮光掠影一般。
女人哭得早已失掉了声,也没了大喊大叫的气力,努力换了副平心静气的调,但是仍带着些许哭腔,找出来!是哪个干的,一定要找出来!让他坐班房,让他偿命!坏人要得报应的!
青青从你身后站出来,像是对你说,又像是对女人说,也像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是落水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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