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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0-9-11 23:48 编辑
另外,再发一个与《怪兽》同出一源的孪生短篇《鹤》
鹤
他把脑袋耷拉下来,这样他能好好地想些事情,他能看见胸口以下的皮肤,还有底下一大块白色的亮亮的地面,这些光亮想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但还是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发现他的皮肤变得极度松驰,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这是那些光亮照射的直接后果。
他向内室走去,把光亮抛在身后。他知道每走一步,光亮就会渐少一分,直到完全的漆黑无光。在房间的最里面,厚重的绒布窗帘阻住了所有光线,灰尘慢慢降落,向各个角落聚集,这也进一步阻碍了光线反射的可能,它们会发现自己像被绳缚住一样动弹不得。
当然,最黑暗的地方他还是无法进去的。那只鹤昂首站在房间的角落,它的眼睛漆黑幽深,进入眼睛的深处,便是黑暗的最后居所。此刻他只能站在居所之外,好奇而又有些贪婪地向里窥望。
鹤的翅膀扇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它像有些不耐烦,它在这儿站立多时,照理应该已有足够的耐心适应他的存在。但它慢慢地扇着翅膀,在房间里飞了起来,他站在底下,觉得有些惶恐。鹤的身体越变越大,大到房间无法容忍,它的两个翅膀和脑袋伸出了墙壁,因此现在是在用身体载着房间飞行。
他想起了那件奇妙事儿,心想现在发生的说不定就是那件事儿。其实他不能看到外面,所有的景物都被鹤的身体遮住了,他只能想像鹤是用了身体载了房间飞行。鹤的身体现在是充满了房间,他被埋在它细密的羽毛里,顶上就是它滚烫的皮肉,这样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只希望它能赶快降落,或者身体继续胀大到撑破房间,那样他就会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崭新视野中坠向地面。
说起他的房间,其实还是有些不舍的,那是一个漂亮的房间,这漂亮不光是指房间布置和设计的漂亮,还在于它的外面就是一大片漂亮的风景,现在像这样独立成幢,又有着漂亮视野的房子已经很少了。事实上,他都记不起曾在哪儿看到过跟这一模一样的房子:独立成幢、面临原野、远眺群山。哪儿都没有,他看过的只有他这一幢。他也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得到它的——买下的?还是租下的?他脑海里都没有印象了,他只知道自己天天趴在窗口看风景,从天亮一直看到天黑,也没有谁来打扰过他,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他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忧虑——对他来说,只要房子在,风景在,就行了。人是不重要的。
现在,他担心的是鹤会飞向哪儿。他知道它必定会在某个地方降落,他不知道它会降在哪儿,会在那儿呆多久,他也不知道它走的时候会不会把他和房子捎上。说到底,他担忧是出于对新的地方的恐惧。他是不知道它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的,如果那是一个他不喜欢的地方,那很可能就会成为他的终身遗憾了。
鹤终于给房子腾出了一点空间,他可以把头伸出窗外看看。大部分时候,他看到的都是呼呼而过的白云,少部分时候,他会看到一只两只别的鸟儿,从他的窗外掠过。鹤好像不屑于搭理这些体形和外貌都比自己要见拙的鸟儿,至少他没有看出任何扰动,鹤只是在那儿拍着翅膀,沉默地在那些鸟儿身上投下自己的阴影,瞬间之后,它就飞过了它们,冲向更高的云层。
鹤飞行的方式是这样的:早晨和傍晚,它都只在较低的空中飞行,像是因为疲倦或殆惰。只在中午天气最为晴朗的时候,它才会飞上最高的云层。高处飞行时,气候寒冷,空气动荡,他往往是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看着窗外掠过的一朵朵白云。但在极高的空中,云彩其实是很少见的,他往往只能凭借感觉来推测外面的情况——桌子上有一盏油灯,虽然已被固定好了,但它摇曳不定的火苗还是能说明鹤飞行的动荡路线,他一般是看着那朵舞动的火苗,一边想像着鹤飞行的情景——鹤是倾斜向上飞行的,它的翅膀并未扑动,因为它的身下正好驾着一股上升气流,它只需随着这股气流向上升起就可以了。然而它的身体还是免不了会发生剧烈的颤动,这就要求它的两只修长宽大的翅膀发挥稳定器的作用了,它们像两只风筝,在左右摇荡的飞行过程中尽量保持着相对的稳定,使得鹤才能飘飘荡荡地一直飞行在这空中。这样美丽的飞行看上去就像在跳舞,然而是蕴藏了极大的风险的。
他也知道这样的高空飞行是迫不得以——鹤的面前面临着无数重高山的阻挡,只有借助那些上升气流向上飞升,才可能越过重重高山。但本能地,他还是更喜欢低空中的飞行。那时他可以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了,可以在呼啸的风中趴着窗口向外眺望,这时他只能看见平原、河流、池塘和一些低矮的山丘,然而这些他都是百看不厌的。
山丘上有些时候会有人,像一尊塑像般立在那里,也总是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这会让他很有感触,想起了他自己,于是探出身子努力向那人望去,但往往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不知那人会不会看见自己,这样一只大鸟拖着一幢房子的奇景,想必谁也不会错过的。
然而也未必,鹤飞得再低,离地面也还是太高,山丘上的人看去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或白点,连什么鸟都辨不出来,更别说鸟身下的那幢房子了。他有时候觉得奇怪,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一个童话中的人物,还是一个生活在现实的梦境中的可怜虫。他未必比得上一只寄生在鸟羽中间的虱子,虽然他能感知到的要比一只虱子要多得多。
偶尔的几次降落,倒显得平淡无味。几乎全是荒无人烟的水泽地带,有时他几乎不敢离开房间,怕被沼泽里爬出来的蚂蝗咬死。较好一些的岸边陆地,也都死气沉沉,岸上和水里都散落着一些死去动物的白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他抓着了一条银亮的小鱼,正好奇地抓在手上把玩,鹤走了过来,一伸颈就把那条小鱼从他手上啄去了,把它放在地上,又对着它啄了几口,把它啄得鲜血淋漓,却并没有把它吃掉。
起飞时,他一直趴在窗口,看着那条小鱼。小鱼早已死去,然而在他看来,它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一种无生无死的说不出来名字的生物。这可以从他的所见得到一些确证:鹤刚刚飞起时,他见到的还只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小鱼,内脏纠缠着露出在体外。等到稍稍升起时,这个形象就渐渐变了,一个新的形象从那条死去的小鱼中脱颖而出,不再是令人恶心的红色与黑色,而是呈现为红色与黑色的另一种抽象的异形。鹤创造了一种新的生物,他对鹤的愤怒也就烟消云散了。
在夜间的黑暗中,他常常会想:他是不是变成了鹤的囚徒?这种奴隶的形象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不得安睡。鹤总是闭口不言,然而从它看不透的黑眼中,他看得出来它还是心有所思的。这所思为何,他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夜里,他们停在一块荒草地上。深夜,他听见鹤发出痛苦的鸣声,随后,他就从剧烈的晃动中醒来,在一片混乱中跳出了窗外。
就在这时,混乱结束了,他看见鹤的身子发着抖,趴在地上,屁股后面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天亮后,他发现那是一只身形和模样都与鹤差不多的鸟儿,但却比鹤的体形要小得多,也不像是鹤分娩的产物,因为它并不具备一只幼鸟的形状,虽然鹤的屁股后部的确出现了很多的血迹。
他们这一次一连休息了好几天,鹤需要时间恢复体力。自从第一次起飞以来,他头一回在地面上呆得这么长,这么高兴。他细细地搜查了附近的一大块区域,并登上了每一座他能够到达的山丘,他发现许许多多条细细的小径在山丘和荒野之间纵横交错,但却并没有发现它们到底通向何处。每次当他沿着其只的一条走到足够远的地方的时候,他就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动力,驱使着他回到原处。也许他是害怕他会失去鹤的踪影。
当鹤终于带着他再次飞起时,他发现那些小径在地面上组成了一幅巨大的鸟的图形。它们实际都属于同一条无始无终的小径,沿着荒野和山丘蜿蜒曲折,不停地交错又不停地分开,仿佛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散漫的游戏。
那么,搜寻注定是无结果的了。他得庆幸他没有把那些搜寻继续下去,虽然他隐隐地还有些遗憾,想着也许在地面上就不一定是这么回事了。
这次起飞之后,鹤有了一个变化。它变小了一点。这给他的房间里腾出了更多的空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对此也多出了一点疑问。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但却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的阴影,他得好好想一想了。
他很想知道鹤到底要向哪儿飞去,这一点却是他最不可能知道的。他所能做的,最多只是趴在窗口久久地看着飞行中的鹤。鹤低下头来看他的时候不多,他也尽量不去惊扰它。但他会更加仔细地观察鹤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它的翅膀的每一次扑击,观察它长长的颈项轻柔的转动。
它是越来越小了。一个月后,它就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那么大了。这使得它的速度和动作都变得缓慢轻柔起来,而他坐在房间里,觉得胸口不住地发胀,像有东西要从里面暴裂出来了。
一天,他的胸口正在发胀时,房子传来一阵晃动。他奔到窗口,焦虑地往外观看,房间离地面越来越近,鹤是准备下降了。这还只是中午,鹤以往是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落地的。
他看见外面一些长长短短的影子,在他的窗口上晃动。几天前,凭着一个模糊的预感,他在外室的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竹纸,以遮挡外面的光线和景物。
房子在一阵剧烈的震动后降落到了地上。外面的那些影子变得清晰起来,有几个还凑到了窗玻璃上,在上面显出红红白白的晕影。一些他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虽然他早已将它们忘却,也最不愿在这个时候听见这种声音,它们还是从各个缝隙里钻进他的房子。他几乎可以看得见它们的面貌:小小的尖细的脸,边缘挂着些白须,风一吹就在他的房间里飘了起来,飘得到处都是。他在房间里闷了大半天,到晚上,这些声音才飘去,四周安静下来。
他悄悄打开窗户,看见一条笔直的闪着冷光的大道,一块块光滑的石板组成一个镜子般的平面,一直伸向远方。大道的两边是无数幢低矮的小房,样式跟他的房子差不多,全都熄着灯,只让月亮把清白的光线洒在它们的屋脊上。
他尽量轻声地跳出了窗户。从鹤的肚子下往上爬,一点一点地爬上鹤的背部,然后再从背部沿着它弯曲的颈项,爬到它又长又尖的嘴喙附近。
鹤睁开了眼睛。他从它的嘴喙上往它的眼里望去,他看见了一个一望无垠的平原。鹤站了起来,耸立在大道和房屋之上,开始轻轻地拍动翅膀。他看见两匹枯叶开始绕着鹤的身子旋转,它们庞大,坚硬,好像打在他身上就可能致他于死命,他紧抱着鹤的嘴喙。
鹤的身体慢慢升了起来,一股旋风击打着他的身体,将两匹枯叶撕成碎片,他看着那条闪光的大道变得纤细,一个城市的轮廓在他的身下显露出来,又渐渐消失在他视野里。
这次飞行,他冻得要死,他头一回看见了高山。翻越它们时,鹤倾斜着翅膀,像一支斜飞的箭,与山的尖翼擦身而过,他觉得又恐惧又兴奋,爬到鹤的背上,伏到它的羽毛中取暖。他听见一个有节奏的大声一声声在他耳边敲响,像有一只巨脚在一次次踢着他。最后他滑下来,像一滴水珠一样顺着鹤的羽毛滑进房间里。
那以后,鹤仍在不停地变小,它的飞行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时不时就会从半空中垂直坠落下来,落在某个熙熙攘攘的街区,或是一只高大的烟囱的通气口上。他也不得不一次次地忍受那些在他窗边晃动的影子,熙熙攘攘的市声和可怕的沉闷。越往前飞,城市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庞大。
他感觉他已经走到了一条道路的尽头,尽头上就是那扇关闭着的窗户,打开就会是一条笔直的通路,或是一个无底的深渊。通路和深渊其实是一回事,通路是一个平面的陷阱,深渊则是一条竖直的道路。
问题是,他不能把那扇窗户打开。只要影子们还在那里,他就像一只老鼠般缩进房间的角落里,只在深夜才悄悄出来。街区上总是有无数条道路四通八达,烟囱通气口则面临着万丈深渊。奇怪的是,无论在哪儿,白天那儿总是充满了影子,仿佛它们生存在有日光照射的每一个角落里,只有飞到天空中才能逃离它们的存在。
这忍受还得继续,而鹤仍在不停地变小。终于有一天,他发现鹤又变回到了原来的大小,它只能在房间里飞来飞去了。失去了鹤的支撑,他们的房子急速向下坠去,在掠过几株树木浓密的树冠之后,安稳地落在地上。
开始的时候还是一片寂静,这让他感觉到了有些庆幸。然而没过多久,他就看见许多长长短短的影子出现在他窗口。它们熟悉的声音钻进了房间里,从各处向他袭击。
他气闷得要死,决心不再出去。哪怕到了晚上,他也不打开窗户,他想像着那将是一个阴森如地狱般的世界。他只期望着鹤能重新变回从前庞大的体形,再把这幢房间升起。然而鹤重又恢复了原来的习性,它只在房间里不停地翻飞跳跃,而绝无任何变化的痕迹。
这样,他们就互为囚徒了。鹤不能带他飞走,他也不能让鹤飞出去。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的墙壁,鹤就跳起来,站在他的床上。现在,鹤倒是主动凑到眼前来看他了。它歪着脑袋,乌亮的小黑眼睛对准他的眼睛,那里泛出来一点冷光,包容进他的视野里,就是一颗有着闪亮光泽的宝石了。他现在只能看到鹤的眼睛表面的这层光泽,再也不能望进眼睛里面去。他们只能以沉默互相面对,闭上眼睛一片漆黑,睁开了就大眼瞪小眼。偶尔地,鹤会恶作剧式地跳起,使房子在瞬间离开地面一会儿,给他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喜。可惊喜过后,就是更加沉闷漫长的日子。
他看着鹤站在他的床头,如入定般不动了,这才会放松下来,去想他自己的事。他看着窗外的影子日渐变得斜长,知道是有些不可避免的变化发生了。这外面的变化和内里的不变交叠在一起,令他更加感到忧虑。他担忧有朝一日那个临界点终将到来,逼着他去打开那扇窗。
他担忧着,过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的思想都硬化了。他看着自己的眼前长出一根又长又硬的嘴喙,几乎毫无察觉,只以为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变化,直到身上和脖子上都长出了一层厚厚的羽毛,这才有所惊觉。但在那个时候,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了。在一面大大的穿衣镜前,他怀着忐忑一天天地看着这过程,伸出羽毛未丰的翅膀在房间里扑扇着。在房间的尽头,鹤站在他的床头,用黑黑的眼睛看着他,它显得洁白而高傲,注视着这个与自己日益相像的人。
他最终还是长成了一只鹤,并在某一天用胀大的身体带着房子飞了起来。他第一次飞行就飞得很高,因为他每看到一朵白云都急切地想要超越它。到后来,他遇上了一股上升气流,他飞得更高了,他看到了一座眼前的高山。
他被气流推涌着,斜斜地朝它飞去。他这时才察觉到了危险,但为时已晚,他被气流推挤着撞向山壁。房子碎了,他看见一大堆房子的碎片和家具伴随着他飞快地向下坠去,其中有那面大大的穿衣镜,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个惊慌地翻滚坠落着的男人。
他在掉下来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
鹤到哪里去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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