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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梦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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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8 15:10: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poco 于 2011-1-3 17:52 编辑

二零零九年春天,公司将他派往驻C城办事处。那座城市四季分明,而春天极短。常年不见蓝天,也无洁净的河流伴它左右。有高楼,大多很丑。有小巷,脏且乱,绝少好风物。他倒是很开心离开终年温暖湿润得令人意志涣散的南方四处晃晃。六月,他的第一个案子完成得非常漂亮;夏天过去后,事情开始停滞不前。他滞留在这座废墟一样的城市里,厌倦又一次如期而至。在三十一岁生日前的那个月,他在一个很有希望的项目上遇到了竞争对手。由于他的公司在行业内的优势,他几乎用不着担心;再说对方是当地政府背景,他并不愿招惹。十一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对方却挑了离他住处很近的一家茶馆,约他见面。他有点不耐烦,又不得不出于礼貌赴约。那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星期一早晨,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街上。他刮了胡子,披上外套,在等电梯的当儿胡乱咬了两口面包。下楼左拐,过一条马路就是那家茶馆了。透过整排落地窗看过去,里面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着几个人。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晚了五分钟。住得这么近,迟到实在是很不礼貌。
    八年前他从这座城市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毕业。二零零一年,一个时代刚刚结束。维基百科上说,那一年希腊开始使用欧元;第一个3G电话经由英国的沃达丰播出;第一位太空游客,来自美国加州的商人丹尼斯-蒂托,乘坐俄联盟TM-32载人飞船前往国际空间站。与上个世纪之交一样,虚无、绝望和毁灭欲正在人类的心中萌芽。就在这一年,他离开学校去了B城。二零零一年,每个人都来到B城寻找梦想。一些人找到了荣誉、自由和爱,更多的人丢失了他们自己。八年后,他也离开了那里。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返回。他每念及B城,并不会联想到“返回”这样的字眼。
    他隔着马路,认出了迈科的马总。在马对面靠窗坐着的人看上去身量非常小,像儿童一样,几乎整个身子都埋进沙发里。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小女孩——那位他并没放在眼里的竞争对手。她浓密的黑发修剪得很短,皮肤在冬天早晨的阳光里显得透明,眼睛很大,由于近视而显得雾蒙蒙的。她并不美。但她坐在那里,直盯着他。“你好。”她说。向他伸出手来。白天很快过去。他们坐在窗边,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边的天空落下去。
    感恩节那天,他从新疆回到C城。他的手机上没有存她的号码,所以突然接到她电话的时候,他很意外,也有点紧张。下午五点,她对他说:“晚上有空吗?”电话另一端听起来很嘈杂,那声音使他觉得她是被困在一座隆隆作响的巨大机器的内部。晚上八点,他们在同一家茶馆见面。这一次他提前到达。他隐约猜得出她约他是为着什么。于是他问她,做这行有多久?有没有投过项目?以及能不能喝酒。他希望有人在酒桌上助他一臂之力。最后他送她回家。告别的时候,她转向他,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他很希望能再次握握她那温暖柔软的小手。可她只是微微侧着头,像个小孩子一样向他挥挥手。他回转身子,暗暗觉着自己有些可笑。他想起了在新疆的日子。资本洗礼才刚开始的新疆,还能画好画。可他太容易厌倦。他天性爱自由,但在那里,也不时希望有个人陪。

    他刚回到C城的那个短暂的春天,时常梦到马。它们在阴暗的大海上、寂静的草原上、从白色的巨塔和狭窄的楼梯间里,向他奔来。有时那里会有一条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条干涸的河流——整个儿流干了;就像生命,像血一样。消失了。马就站在河边,看上去似乎在朝他望着。在梦里他隐隐觉着它们并不能看见他,却知道他在那里。有时候他工作到凌晨,次日下午在一片阳光普照中醒来,就像跌入另一个梦里。鸟从窗外掠过时,房间里波光粼粼,不知今夕何夕。
    梦里的人也曾对他唱:洁白的马儿啊,请借我飞翔的翅膀;我不往远处去飞,只到理塘就回。洁白的马儿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可没有飞翔的翅膀。你定是把那美酒喝了太多,将我认做了天上的云朵。这香醇的美酒是谁酿成?是雪山的女儿塔兰泰拉。她未经我允许,多加了两条河流的柔情,为的是阻止我远行。梦里的话,说过就没有了。那时满心的温柔,醒来只觉滑稽。而且总不记得梦里到底说过些什么?——怎么说,都不如当时的美。有时候一个美好的梦,会带来更长久的悲伤。一觉醒来,就像个放完的烟花那么空虚。
    好在春天一过去,觉少了,连带着梦也不常做。工作的间歇,他总找得到打发时间的法子。夏天他去以前大学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六月的项目在八月中旬时关闭交易,于是整个八月下旬到九月初,他几乎都泡在那池子里。那是学校的老游泳池,很多年前就说要拆掉翻修什么的,却总也没动静。在学校深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你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小路上,路的尽头通向废弃的校办工厂和破破烂烂的仓库。一座水泥高台的后面突然传来隐约而放肆的笑声,循着笑声踏上左手边可疑的三层台阶,眼前出现了一个售票处——游泳池还是可闻而不可见。更衣室里弥漫着一股澡堂子味儿,地上铺着硌脚的塑料隔水板。他喜欢光脚踩在那又硬又凉的地板上,一路趟过注满凉水的池子,从阴暗的更衣室里走到碧蓝敞亮的游泳池边;强压着想要一头栽进水里的冲动,慢慢地把腿伸进去,一连串激灵从脚底板直窜到头顶,“啪!”地在天灵盖上打出响儿来。
    秋天他大半时间耗在福隆酒窖。那好地方盖在一个天台上,掩映在郁郁葱葱的阔叶植物和龙血树中间,俯瞰着一条狭窄的小街。夏末秋初的傍晚,植物散发出淡淡的苦味儿,风里有种隐秘的芳香。太阳落下去以后仍有好一段时间天才完全黑透。夜凉直吹在人身上,往往会让他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这一年快要过去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下午,她第二次打电话给他,邀他次日同去兰川,又再约他当天共进晚餐。可他算出这一周并没有时间可以给她。怕她尴尬,他推说开会,会后再定时间。但整个晚上他置身万花筒中,全然不得脱身。十一点钟,他走进公寓门厅,第一件事就是回复讯息给她。不好意思,他说,我才刚回来。他实在疲惫已极,也不想再花功夫与谁周旋。但他隐隐觉着可以见她。然而她即刻回复:好。明早见。语句之斩截令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好笑。于是果断地接受了她的建议。
    可是明早他们也没有见面。金融危机期间,那家公司把出口都停掉;而就在这个星期三早上,三菱的人突然到访。那位老板非常开心,即刻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应付日本人。经济已经开始回暖。他们的约见也被无限期延后。
    当天一早她打电话给他时,他这一边睡梦正酣。梦见大海。在夜晚,他赤裸着在黑暗的海水里。远处有光,仿佛还有怪兽,看样子是要来捉他。数不清的水藻,在浑浊的海水里向着水面生长(也许就是那些怪兽幻化的触手?)。前夜残留的酒精还堵在脑袋里头,突突地敲着他的太阳穴。他强压着喉咙里的干燥感勉强同她说了句没事。墙上的表针指着八点十分。中途被叫醒直教他又恼又倦,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着。他起身去厨房给自己接了杯凉水。冬天的早晨,房间里黑黢黢的,又隐约透出熹微的晨光,有如置身幽暗温暖的洞穴中。隔着大半个房间,他看到手机在那一头亮起来。是她的讯息;要他本周务必约她见面,因为她一定要跟他聊聊去他那里工作的事。她实在是个很能磨人的小孩。他觉得,就像冬天里的一棵小树那么有生命力。没有畏惧,不知疲倦。
    当天晚上他便来约她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有拗不过她的成分在里头。他要带她去见的那人叫做方源。想要投笔快钱赚名声的话,他说,去找方源。一投成名。而从他这边,她的介入也可算作为他的布局。第二天她如期赴约。照旧是脂粉不施,只在脖子里戴一条银色项链,搽一只散发木本植物气味的香水。他们话不密,但颇投机。方源人情练达,比他还大出整整十岁,更比他通晓如何向年轻女士献殷勤——她虽非国色天香,倒也实在算得上有几分姿色。而她的机警、本色和纯真,简直可以毫不费力地打动所有老之将至的人。下午两点半,她同他一起离开时,心里已大略有数。他们站在人行道边挡车。冬天干冷的灰尘敲打着他的脸。并没有一辆车为他们停下来。在C城,出租车坐车难是一件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里的重大议题。
    真得买辆车了。他眯起眼睛说。
    常驻这里了?她问他。并不看他。
    是啊,他说。常驻了。阳光从他们的头顶照下来。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她按着他的指点,去约见一位做磁光互感器的技术狂人,通万的老板龚亚。这项目等市场已等了近十年,到现在,依然太早。在电力行业蛰伏十年不算稀罕事,而市场一旦开弓就不会回头。可通万这样的民资企业,又不知能夺得几分机会。龚亚是个少见的怪人,负债亏损多年并不妨碍他对行业了如指掌,活像躲在洞穴里观世相的猿人。可他却戴一只百达翡丽的手表,领角到衣襟纹丝不乱,并不像个猿人。她觉得他也许不妨一见。可是他对她说:“我还不能确定……”他嗫嚅着,“我在出差……周末吧。”可是周末他也没有回来。

    她总算成功地使自己相信她并没在等他。然而下周一晚上却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多日来她早已没了期待的心情,却也照样被打了个毫无防备。那时候已是晚间十点钟了。那方小小的显示屏亮了起来,他的名字分明在上面闪烁着。“我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几乎带着热切,“不好意思我去完合肥,又去了南京。”他解释着,好像正身在一座隆隆作响的巨大机器的近旁。机场?她心想。何至于一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完整无缺,还能够不动声色,与他对抗,也并不觉得特别开心。可是好吧,她心说——终于还是来了。
    第二天下午,她按照前一晚的约定,在通讯录里找到他的名字,乖乖拨过去。却被他挂断。他还没挂过她的电话。她相信是她昨晚对他太冷酷;他一定要争回上风。真正是棋逢对手。她心想。又觉得他的举动实在比她还要孩子气。抱着“这一次就让给你好了”的心情,她发讯息向他扮可爱,要他忙完通知她。他的电话几乎立刻就到:“不好意思我在律师这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
    “那么晚上是没有空啦?”
    “……可以的。”他说,“晚上八点,老地方。”
    老地方。她心想。我与你已经有了一个老地方。

    晚上他又再迟到。虽然只五分钟,她知道修养绝非他可仰赖的优良品质。他们点了同上回一样的茶。他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听她从头讲起,五年前通万的样机即挂网试运行,去年做了四个旧站改造,又与西高所一同参与行业标准制定……接电表了吗?他问。她顿时涨红了脸。可他绝非有意刁难她。因为竟然刁难到了她,他也感到抱歉。她毕竟,只是一个入行不久的小女孩。于是他巧妙地转了话题,说起兰川。可兰川的老板似乎是铁定了心不再同他们来往。在C城,遇上这样自我封闭的企业家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他看得出“自我封闭”这个词绝用不到她身上。他们相识只有很短的时间,她对他似乎有种天然的信任。
    于是他突然问她结婚了没。如果她够聪明圆滑,完全可以避而不答。但她毫不避讳地望着他的眼睛。“我结婚了。”她说。她的坦率令他的突然发问显得如此多余。他说不出自己是不是感到失望。他觉得他早已是个成年人了。

    她隐隐地感到失望。因为自从她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似乎单方面终止了与她的联系。她当然不希望他是个世俗的浮浪角色;但她更不愿他为世俗所束缚。可她应该明白,一个人若是本不知束缚为何物,便没理由对他人抱有这样的期望。
    那晚他问她,是否相信有些事命里注定。
    “我呢,打小就信,”他说。“宇宙诞生之初,所有的星云在一个共同的频率上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沙盘……一团泥巴……它们受到同一个磁场的扰动,每一个粒子都是这函数中的自变量……”他讲得忘形,好一会儿才发觉她完全不得要领。他感到自己有点失礼。“人是载体,”他最后说,“运行在这世上的是灵魂。”
    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这一年就要过去。空气里才开始有了雪的气味。那晚他们坐着谈了两个小时。他又一次问起她的生日。
    “12月26啊,”她笑嘻嘻地说,看穿他只是假装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啦。”
    “和老肖一天。”他说。“事业心很强。城府很深。”
    “你觉得我城府深吗?”她笑着问他。
    “我是说老肖。”他捉住酒精灯的灯帽玩起来。他的上司肖阳,是这行业内很有名的人物
    “我呢,”她满不在乎地说,“倒没什么事业心啦。不过是好奇心强;加上想赚钱——赚个两千万,然后去周游个世界什么的!”她傻乎乎地说,“虽然说现在一两千万也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想赚钱是好的……”
    “钱能买自由啊!”她年轻的脸庞在夜色中看上去几乎带着稚气,一派天真地朝向他,“你看,我都二十四岁了。要周游世界怎么也得在四十岁之前吧。那么就只剩下十六年了。我经常都有时间不够用了的感觉呢!”
    “不要着急啊,”他笑了,“机会很多。未来是你们的。”
    未来是我们的。她心想。可你在哪里呢?
    但她不是个喜欢流露感情的人。“要是我有很多钱——周游完世界都还剩下很多的那种,”她心不在焉地信口说,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后生,“就投一堆迈科这样的项目,慢慢养着玩儿。”
    “二十四岁。”他微笑着,看着她。灯光在她的脸上,连接眉心左侧和鼻尖的直线上,投下一道不明显的阴影。他看着那道阴影,有几秒钟很想把它从她的脸上拿掉。“你都投过什么项目?”
    “只做过委贷。开明,一个房地产,一个水电站。”阴影从她的鼻尖静悄悄地移到左颊上。“不过水电站那个不能算,纯粹是被我们头当枪使啦。你知道我们这种公司有时候是得做点这类事情。”
    “但政府也会返给你们些资源吧。”他说。觉察到自己正等着那道阴影滑进她的鬓角里去,觉得自己荒谬得实在有点不像话。
    “哪有啊,”她坦言,“政府也要看是亲儿子还是外甥。就算是亲儿子,那拼爹我们拼得过什么联鑫和新天域啊?”
    他仍是笑着看她,并不做声。他知道她说得很正确。
    “反正啊,每次看到这种很帅的早期项目,真的是很兴奋!”她自顾自说下去,身子向前一倾,阴影飞快地消失在额发中间略微分开的一道缝隙里。“我这样是不是很幼稚?”
    “跟我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他说,“投过项目之后,感觉会完全不同的。”
    为什么他还很年轻,言语之间却像个老人?她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发生。他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完好无损。不被打扰。也许他只是扮沧桑;在一个未谙世事却又倾慕于他的年轻女孩面前。他的磁场很稀薄,传达出的信息太少。这大概,她心想,才该被叫做城府。
    十点钟,她叫来侍者买单。这间茶馆的侍者多是比她还要年轻得多的女孩子。她纵然是一派天真,却也不再有她们眼中的那般神气。穿着红黑格短裙的少女捧着一张卡片来到他们桌前,“二位圣诞节晚上还会来吗?”“应该不会吧。”她淡淡地说,又逗她:“有什么礼物的话,提前送我好了。”“请在卡片上写下新年愿望和联系方式,平安夜我们会有抽奖。”“写在这里的愿望能实现吗?”他说。他的话令她感到一点悲伤。走出这间屋子,他们可能不会再相见。他与她,都是这样聪明而骄傲的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又是这样的微弱。她拿过一支笔,开始在那张卡片上写一个他们要求的愿望。他默默地从桌前起身离开;似乎解悟到这一刻她心里的温柔和悲伤,并不愿被他洞察。他保留这一方空间,留给她自己支取。他的心里有敏锐和同情心的一小块领地。
    “听说明天要下雪。”他们朝街心花园走的时候,他说。似乎并不是对她。
    “这话我已在天气预报上听了不下十遍。”她说,大概算是种回应。

    十二月二十四日,C城下了第一场雪。雪从凌晨开始,稀薄轻松,自高空落下。那天下午,他最后一次打来电话,将他去凯庭的经历告诉她。零八年,在金融危机底部最艰难的时候,PA资本报价8倍PE,这企业尚且不肯接受;现在的景况可想而知。竞争激烈至此,她本没理由告诉他;但她只一心要讨他的欢喜,再说还惦记着去他那里工作的事。可随后她又小心起来,要他别透露信息来源。“知道,”他回复说,“但为何不一起?”“一起无妨。”她坦言,“但还是小心为妙。”
    那天天不算冷。他从凯庭出来,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拨通她的号码。她的名字在他通讯录里只得一个单字。因为他一直找不到她的名片,又不知如何开口问她。他用了长辈的口吻,很普通地喊她作:小言。却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细小的雪从空中旋转着落下,及到他的手上,就成了一小团冰凉的水。“疯狂。”他对她说,“券商心太黑,只一味教坏人。现在就要按明年净利润报价;年底之前完成首轮,三千万以下不考虑,还要锁三年……难度非常大,我跟合伙人商量后再做决定。”两天后她问起他是否还与凯庭再玩下去。“来不及啊,时间太短。”他回复。这是他们之间足够用来联系的最后一条理由。

    次年三月,C城的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他动身前往甘肃去看一个离网光伏项目。时光易逝,来日无多。春天过一个少一个,又总如此短暂;这时候离开,他简直觉着可惜。C城的春天。比萤火更微弱。比朝露更短暂。燃尽一支蜡烛,也比C城的春天还要漫长。永远弥漫着尘埃、烟火、从每一个看不见的孔隙溢出的水汽。永远难以触摸,就像烟雨中柳色。一年之中仅有的湿润缓解了绝缘短路造成的局部放电,死去的植物再次醒来,以惊人的速度向着灰黄的天空疯狂地生长。每到这个时候,一切都得停止。等待春天通行。
    五月初,他从敦煌启程返回,恰逢长假结束,他订不到机票,便改乘火车。那天早晨的阳光斜照着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给人一种宁静而虚幻的感觉。光线同时赋予那些枯干的树木以美丽的色彩。此外还有田地、村落、牲畜和成片的花朵——这片土地并不像他印象中那样贫瘠。在荒凉的风厂和茫茫的戈壁中间,不时有绿洲现身。边塞的空气有一种自由而粗粝的感觉,却并未使他乐不思蜀。
    他住在敦煌最贵的酒店里。临着党河,从河上吹来了带着水腥味的风。这里的天亮得晚,所以夜晚也迟迟不肯降临。有一天傍晚,七点半了,他沿着一条充满市井气息的街道回酒店,太阳才刚刚从党河的另一侧落下去。那条小街的另一端填满了夕照的光辉,像是一个燃烧的出口。最后几天,项目上的事处理完毕,他得闲在敦煌街头游荡,像是个心无旁骛的流浪汉。每天晚上,要么是坐在电视机前苦苦地搜寻电视节目,要么是刚看了两页书就睡了过去。拉拢厚厚的窗帘,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还以为早晨刚刚过去。
    他一次又一次地睡着了,跌入越来越深的梦里。在梦境的间隙,火车正行经一大片铺满沙砾的荒地。视野的尽头是鸣沙山最东端与祁连山交界之处——莫高窟的所在。在广袤的戈壁上,黑色的沙砾覆盖着下面的细沙,这是大自然防风护沙的良策,却使这片土地看上去更加荒芜。除了这儿那儿稀稀落落生长着的骆驼刺,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寸草不生;它们紧贴在龟裂的土地上,颜色与那半黄不黑的地面极为相近。时而闪现出一片突然丰茂起来的植被、整齐的院落,那必是经过了近水源之地。
    人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视野中渐渐出现大片绿色,并有野羊和水鸟出没。那绿色并不明媚,却能给人安慰。他看不见水,但确定地知道水就在附近。只有活的水能涵养生命。离开敦煌的前一天,在通往雅丹的路上,他的司机兼向导老薛说,我们现在正走在一条河的河道里,它的名字叫做疏勒。它消失了。死了。整个儿不见了。那一刻他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马,它们站在一条消失的河流边上,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在那里。

    五月里的一天,他在C城的房屋租约到期。那天白天下了雨,到傍晚才停。只剩下薄薄的风,在广场上吹来吹去吹来吹去。楼下的社区超市不到十点就拉下了卷帘门。冰箱里只剩两瓶科罗拉。深夜,雨又下起来。又湿又凉,一滴一滴打在窗外的空调防雨罩上。那老式的防雨罩是用铅皮做成,雨水滴在上面的声音单调而引人遐想。(“‘你们的越狱计划不会成功的,因为铅皮屋顶的倾斜度很大,根本不可能在屋顶上行走。你们的绳索也没有什么用,因为根本找不到固定绳索的地方,即使能够固定绳索,也没有力气长时间地紧握绳索顺利地下到地面上。你们下到半截的时候,就会身不由己地松手落地。这会有什么好结果呢?’他的这番话使我热血沸腾,于是我对他说:‘您的明智的言论会促使我谨慎行事。我对上帝的坚定信仰将激励我克服一切困难。’然后我请伯爵给我拿来笔墨纸张。伯爵满足了我的要求之后,我就挥毫写下了下面这封信:‘法官们千方百计地力争将罪犯送进铅皮监狱。如果一个含冤入狱的囚犯并没有向法官保证绝不潜逃,那么他就必须尽其所能地争取自由。’”行走在铅皮屋顶上的卡萨诺瓦在海明威眼里一定是只油嘴滑舌、细脚伶仃的花雀。在阿尔卑斯山的雪顶,他“对滑雪也有点儿感到厌烦了。我们呆得时间太长了。我嘴里还有我们一直在喝的雪水的一股味道,那是茅舍的铅皮屋顶上融化的雪水。”)
    他到底是决定在C城留下来。续了网络费用,选定车位,又签下更长的租约。他的资产全捆在前些年投下的项目里,最快的那一只也在首发前签下承诺书,约定三年后解锁。所以缴清了车款,他几乎连油钱也快要没得付。又到六月,他早早跑去学校预订了今夏的游泳季票。一年过去,小路尽头的校办工厂已拆得差不多,恐怕很快就要轮到他的游泳池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寻思着。

    六月初,南非世界杯开幕。人人欣喜若狂,因为有了彻夜不眠的理由;空气中弥漫着世界和平的味道。他也不甘人后,天天半夜去福隆酒窖看球赛,几乎一场不落。酒窖老板姓沈,跟他早已相熟,屡次拉他入伙。这桩生意虽不至日进斗金,但就当投个永久免费席位,也不能说不值当——反正他已打定主意在C城停留下来;他甚至买了只狗——从社区药店的老板手里买的。似乎是铁了心要在这座没有未来的城市过后半辈子。但就算为了朋友义气,他也实在已经没钱可投。我被锁定了,他如实奉告,能用的弹药早已用光。那沈老板也不置可否,只是照样给他最低的折扣。
    让他动了要买下那匹狗念头的,说来荒唐,是由于一个玩具球。也不知道药店老板怎么会想起给狗买那样一个玩具球。那是一条成年的拉布拉多犬。骨量厚密,毛皮乌亮;是像乌鸦羽毛那样黑得发蓝的深黑色。主人或许是见别的主人都给狗买了这样的玩具球,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不过既然别人都这样做想必不无道理,就在某天回家路上拐到文艺路的宠物商店去,从货架上顺手取了一个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摆在那个球旁边的是另外几个颜色、大小都差不多的球,以及狗饼干、狗嚼骨、狗食盆、狗香波、狗按摩器和狗尾巴草。)狗年轻时也曾叼着一棵高档狗嚼骨意气风发地行走江湖,后来不知怎么眼前就被放上了一个庞大得不体面的、装满了碎馒头粒的枣红色塑料盆——那甚至不是一只真正的狗食盆!好吧,狗在挑完馒头粒中间夹杂的肉末后心想,至少我还有一个狗玩具球。
    狗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个玩具球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生活就这样莫名其妙给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一切,就索性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欣然接受下来好了。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其实更想要一根儿雪白喷香的大棒骨或者一只会喵喵怪叫的活猫呢?狗用两个手夹住球,试着咬了一口。恩。还蛮无聊的。不过还是做一条不给人压力的狗吧——像主人那样每天坐在柜台后面巴巴地盼人生病不是也挺辛苦的吗?狗来了一个漂亮的带球过人,并作欢欣鼓舞状。
    为了讨某人的欢心而故意装作投入,到头来却发现人家对你也没特别抱什么期望——这大概是人世间最落寞的事(之一)。好在狗有一颗温柔而简单的心,知道主人并不像爱他的女友那样地爱着他也当作不知道。从来不曾有过“你怎么不拿个玩具球打发她”的怨念,还故意说:球的表面特地凿出凹陷的小坑,咬起来很方便呢~人类真是贴心啊!
    于是狗便给人留下“玩具球真好我最爱玩具球”的印象。运气不好碰上什么村上春树之类的家伙,还要说些“狗这家伙也真奇怪,何以整日抱着什么黑糊糊的玩具球在那里起劲地啃呢?”的风凉话。“人类还真的蛮难取悦的。”狗一定会想。倒也没感到什么困扰。对于自己是这样既黑且美、有情有义,又有担当的一匹帅狗这个事实,好像也浑然不觉。“反正谁要敢碰你,我一定咬死他。”纯真得不可侵犯的狗,一时得意就“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地跑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是匹马吗?主人疑惑地想。“得、得得、得得得。”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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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31 01:17:10 |只看该作者
能看么,到底?
如果有人肯说些什么我会多么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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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0-12-31 08:05:20
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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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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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 16:22:22 |只看该作者
还未完就发上来了。。。。有些语感很好,有些语气很小家子气,整体显得太普通了,看下来觉得好累,有种该怎么写就怎么写的样子,没有什么惊喜。下次发完整的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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兑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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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 17:23:14 |只看该作者
喜欢题目!

语感挺好啊。想读到更出彩之处!
http://blog.163.com/mumulian_m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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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3 17:12:26 |只看该作者
谢谢x。:)
哎。。一开始发上来的时候是完了的。改着改着就变成没完了。我也没想到耶。。
你说的我也能体会到啊;一种想哪是哪,缺乏节奏的感觉。
x你能再说详细些不啊?:)

4#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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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3 17:13:35 |只看该作者
谢谢你。
我会更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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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11-1-11 11:53:21
语言,叙述都很规范,也扎实,双重角度叙事大概也花了心思,可能写作前是考虑过要达到怎样的一种效果的,只是不知完成后有没达到自己的期许,我读后和X的感觉类似,就是觉得写得普通了点,当文章读过三分之二后,有点疲乏想放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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