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世界

西维

一

我在做梦。最近这段时间我开始喜欢上做梦这件事。
爸爸回来了。从小就很少看见他，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也很忙，所以我总盼着爸爸回来。这样妈妈在做家务的时候就会有人陪我玩。
他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站在客厅和妈妈说话。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似乎都不太开心。
我走到爸爸身边，他立刻蹲了下来，摸着我的头，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我伸手碰了碰爸爸的脸，出了头的胡子渣硬硬的。我立刻笑了。
“爸爸，我终于梦到你了。像真的一样。”
“是真的。不是梦。这会不走了。每天陪着你，好么？”
爸爸说要留在我的梦里，这当然好。梦做得多了，就会变得丰富起来。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做梦，讨厌睡觉。不是讨厌梦里的事情，那会我还不太能够记得梦里到底有什么。我只是讨厌梦醒了后的早晨。因为第二天的早晨就是昨天的早晨，很多东西都是重复的。
我给爸爸看我的画。妈妈忙家务的时候，我就自己画画。书桌上是我我刚画完的画，油画棒摊了一桌子。爸爸把那些油画棒替我收到了笔筒里面。在他看画的时候，我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叠我的画。我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灰色、黑色、褐色这类我从来不用。
“这些小孩子怎么都是一样的？”
“他们全都变成了郑美美。这里没有我，我在这里。”我从那叠刚拿出来的画当中抽出几张，盖在围着大眼睛老师跳舞的小朋友们上面。
“看，妈妈煮的咸菜毛豆汤。五颜六色的，像你买给我的彩虹糖。”画里的我捧着碗吃的很香。我喜欢吃妈妈做的咸菜毛豆汤，以前她很少做，常常带着我去吃饭馆，最近在家做饭的次数比较多了。这样，我还可以帮她剥毛豆。我很喜欢剥毛豆，它们一粒粒圆滚滚地藏在豆荚里，像是睡不醒的小孩。我剥开豆荚，就能把它们弄醒。妈妈却不喜欢我帮她剥毛豆，她会说，睿睿不用了，你去搭积木吧，或者说，你去画画吧。然后更加麻利地把那一袋子毛豆全部剥完。碗里很快堆满了圆滚滚的豆子。
爸爸说我画的毛豆比妈妈烧的好看多了。他说让我画一画他，把他画的像这毛豆一样好看才行。我突然想起来，这些画里还真的没有爸爸。是我把他给漏掉了。
“你这么喜欢画，爸爸给你请最好的老师，专门来教你。”
“我不喜欢大眼睛老师。”幼儿园的大眼睛老师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喜欢她。
“有好的老师教你，以后可以画得像那些画家那样好。睿睿还是很有天分的。”爸爸摸着我的头，继续看着我的画，脸上带着笑容。
妈妈进来叫爸爸去吃饭了，刚才我听见他的肚子叫了两声。爸爸说等一下，然后拿着我的画给妈妈看。
“睿睿很有天分。给他找个老师。”
“颜色是用得很好，只是有点奇怪。”妈妈轻轻地和爸爸说，“我还是有点担心…”妈妈话没说完，脸上又像是浮了层不高兴的油彩。
妈妈也许不喜欢我画的画。
爸爸跟着妈妈去餐厅吃饭了。我的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被爸爸收好的油画棒整齐地竖在笔筒里。我拿过笔筒，哗啦，全都倒了出来。它们滚得满桌子都是。我在纸上涂着妈妈的脸，把那层不高兴的油彩，涂成金黄色。

二

大眼睛老师和我说，我把刘佳佳弄哭了。因为我把焦糖饼干给了郑美美，但是我昨天答应带给刘佳佳的。焦糖饼干是爸爸买给我的，很好吃，昨天我带了几块给小朋友吃。
“你不应该这样，答应的事情要做到的。”大眼睛老师说。
我把饼干给了郑美美，是我昨天答应给郑美美的。她问我要的，我就答应她了。
我该不该告诉老师我分不清郑美美和刘佳佳，因为她们都一样。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是分得清楚的。后来就分不清了。
如果这么说，大眼睛老师一定又要批评我了。她一定不会相信。爸爸妈妈也不会相信的。
三岁半我第一次上幼儿园。那天我穿着新衣服，背着漂亮的书包跟着妈妈出门，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有好多的小朋友，可以一起玩。其实我对这个并不感兴趣，我只要妈妈陪我玩就好了。可是妈妈很忙，她要工作。
妈妈把我交给一个大眼睛老师后就走了。我很害怕，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一个人也不认识。大眼睛老师一直在对我笑。我在哭，她怎么还在笑。
那些和我一样刚来的小朋友都在哭，还有滚在地上叫喊的。屋子里全是眼泪的味道。有个哭闹得特别厉害的孩子被大眼睛老师带到厕所去了。然后她走了出来，门被关上，厕所里声音仍旧一点点地往外挤。
大眼睛老师走到我身边，这会她不笑了。只和我说，别再哭了，再哭警察抓起来，小间里关进。
我吓得不敢哭出声了，只能用双手抹着眼泪。早晨妈妈给喝了很多水，眼泪流不完。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都是这样的。再后来，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哭的人慢慢少了，大眼睛老师很厉害，她总是有办法。每个人最后都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乖乖地坐着，小手放到后面，坐的笔笔直，抬着头听她唱儿歌，讲故事。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也是。
一个月后的星期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第二天早晨我上幼儿园，所有的小朋友居然都是一个样子。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一样的书包，一样的脸。那张脸是郑美美的，郑美美是大眼睛老师最喜欢的小孩。
那么多的郑美美，院子里，楼梯上，二楼的走廊里。我吓坏了，躲在妈妈后面死活不肯进那扇铁门。门口的保安脸上是诡异的笑，他在和我招手。
“小朋友，进来吧，你都迟到了。小朋友要开始做早操了。”保安说。
“不要不要！”我大喊着躲到妈妈身后。
可是我还是被妈妈一把从她身后扯了过来。
大眼睛老师来了。她对着我笑。
“留明睿，这样不乖哦。幼儿园是一定要去的。”大眼睛老师的声音很柔和。
她从妈妈的手里接过的的手。我的手被她紧紧捏住，动都动不了。只能跟着她进了那扇铁门。
然后我也变成了郑美美。
可是梦醒了，我无法知道变成郑美美后，妈妈来接我时能不能认出我来。

三

今天跟着大眼睛老师学完儿歌后，郑美美坐到我身边，给了我一块巧克力。她说她最喜欢吃巧克力了，但是她妈妈从不让她多吃，说是要蛀牙。这块巧克力是她偷偷藏起来的。
“那为什么要给我吃？”郑美美的牙齿很白很光洁，就算吃了这块巧克力也不会变黑。
“喜欢你呀。我喜欢你这样。”郑美美悄悄地对着我的耳朵说，她身上有股橙花的味道，是她妈妈给她用的香香。我突然发现，我可以用这个来把她和别人区分开来，以前怎么就没闻出来呢。
“你自己唱自己的歌多好。陈老师眉毛都拧到一块了。”郑美美瞧瞧地回头去看看在一旁忙着摆教具的大眼睛老师的眉毛，现在已经很好了。
郑美美说我唱的和他们不一样。她说我总唱那首我爱我的幼儿园。
“所以她总让你小声点，不然我们要跟跑了的。”
大眼睛老师最不喜欢我这样，常常要批评我，或者点我的名字来纠正。郑美美却说她喜欢我这样。从那天起，她常常把巧克力分给我吃，那巧克力混着她的橙花的味道。我终于能从那么多个郑美美中分出那个她，原本的那个郑美美。
我分不清郑美美很久了。那次我做了那个梦之后，就吓得钻在被窝里从床上爬起来，更不想去幼儿园。外面的太阳已经很热闹，阳台上的植物也醒了过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妈妈把我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手脚麻利地给我穿衣穿鞋喂早饭，然后要带着我出门。
我吵着不肯出门，用手扳着门框。妈妈一把抱起了我，然后把门关上。
我反抗不了妈妈。只好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要变成郑美美，不要变成郑美美，不要变成郑美美….
我一路闭着眼睛，到了幼儿园也不敢睁开。
直到妈妈走了，我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大眼睛老师拉着我上了楼梯。
“留明睿你怎么还闭着眼睛。睁开吧！”大眼睛老师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她蹲了下来，用手指翻开了我的眼皮。
我看见了一教室的郑美美。
我吓呆了。因为大眼睛老师用很奇怪眼神看着我，一定是我的表情把她吓到了。
我立刻转身，冲出了教室，来到了厕所，那里有一面镜子。
我不要变成郑美美。我不要变成郑美美。我对自己说。我气喘吁吁跑到厕所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是留明睿。
我对着镜子笑了，能看见左边脸上的那个深酒窝。
我继续说着，不要变成郑美美，不要变成郑美美。这样很有效。
“留明睿，你在说什么？”
镜子里出现了大眼睛老师的脸，她歪着头在笑。
“郑美美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能告诉她郑美美怎么了。郑美美没怎么，只是所有人都变成了她。
从那天起，大眼睛老师就常常点我的名，不管我做什么总是会被她发现。

四

爸爸没骗我，他真的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出现。陪着我玩，给我讲故事。他给我买了很多绘本。每个绘本书他都是从第一页开始给我讲，所以我总不知道后面讲的是什么，他常常讲不完，会有别的事情打断他，他是个大忙人。我和他说从中间开始给我讲，要不从后面开始也行。爸爸却说，没有秩序是不对的。
这些天进到我梦里的人开始变得多了起来。有爸爸请来的老师，教我画画。还有医院的医生，妈妈有时会带我去看医生。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没有打喷嚏也没流鼻涕。
和医生说话还不如和郑美美说话有趣呢。他们总喜欢绕来绕去。我知道他们心里认为我说的是不对的。不过，我不能阻止那些医生闯到我的梦里来，因为是妈妈把他们带进来的，或者说是妈妈把我带去的。我反抗不了妈妈的，你知道。梦里时不时会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管是哪家医院，从进门开始，那股味道就使劲往我鼻子里钻。
爸爸请来的第一个教画画的老师教了我一个星期，第二个老师教了我一个月。第三个还没有来。第二个老师走的时候还问我拿了一张我的画，他说他喜欢。我问他，你有没有东西送给我。这是我那天和他说的第三句话。第一句，老师好，第二句，好的。他们不和我聊天，所以我的话很少。
那个老师没想到我会和他说这第三句话。他想了想，说有的，到时候会寄给我。
“那我梦不到邮递员怎么办？”你看，和他聊天时，我还是有话说的。
他笑了，和我说再见。
妈妈说那些老师都太年轻，没经验教我这样的孩子。爸爸沉默地点点头。
会来一个老头子吗？就像妈妈带我去看的那些医生一样。妈妈喜欢找年纪大的人，医生，老师，白头发兴许让她觉得安心。我想起头发笔直黑亮大眼睛老师，妈妈会和我一样不喜欢她吗。
“睿睿，爸爸妈妈再给你找老师，你喜欢画就画吧。我们一定支持你。”妈妈的声音很柔。最近她开始不停地给我买画画用的材料，不再只是白纸和油画棒了，颜料，画笔，画架，甚至还有油画布。她把一个商店搬到了家里。

五

做游戏的时候郑美美又坐到了我的旁边，我闻到了橙花的味道。
“我没有巧克力送给你了。”她撅着嘴巴看起来有些难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妈妈说我的牙齿不够好看。要戴牙套了。”郑美美咧着嘴巴指着她的牙齿，“就是这些地方全都要用铁丝箍住。”
“把牙齿都关进笼子里吗？”
“是的。只能喂它们吃饭，不能吃巧克力。”
郑美美是个乖孩子，大眼睛老师说的。所以，明天她的牙齿会被关进笼子。我朝着周围看了一圈，其他的郑美美们都笔直地坐在凳子上，我想看看他们的牙齿，不过他们的嘴巴闭得紧紧的。游戏是击鼓传球，大眼睛老师正敲着鼓点，他们都认真地盯着那只来回跑动的球。
球传到郑美美那里就停了下来。她很自然地站到了圈子中间，唱着小燕子，两只手臂像翅膀一样摆动。郑美美还真像一直轻巧的燕子，在圈子中间飞。大眼睛老师用手打着拍子，看着她笑。
我眼前开始飞过一群一群的小燕子，它们在我们头顶旋转。大眼睛老师的鼓点越来越急，它们转得越来越快，很快就看不清它们的身体了，变成了一阵阵黑色的小旋风。我的头发被吹了起来。
鼓点突然停了下来。头顶燕子没了，黑色的影子瞬间闪出了窗外，在太阳下没了影子。
“留明睿。”大眼睛老师在叫我的名字。
我手上捧了一个球。闻到了橙花的味道，郑美美早就坐回了我的旁边，她拍着我的肩膀。
“你来表演一个节目。”
我唱歌的声音很大，大眼睛老师会觉得刺耳的。看她的表情，眉头有点打皱。
“我爱我的幼儿园，幼儿园里朋友多，我们唱歌又跳舞，大家一起真快乐……”
一会游戏结束了。大眼睛老师的眉头还在打着皱。郑美美捂着嘴巴偷偷地在笑。
“留明睿，你能不能换一首歌。任何时候你只唱这个。”大眼睛老师对着我说。

六

那个教我画画的老师送我的礼物是一副拼图。我没梦到邮递员，但这副拼图还是出现在我的房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那个蓝色的包裹就立在桌子上，吸引着我。
大盒子里有很多的纸片，全部拼起来就是一副画。爸爸说一般拼图都有样图的，可以照着拼。但这个盒子里除了纸片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拼完了才知道它是什么。我突然有了种兴奋感，对未知的好奇。这幅拼图不像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它会怎么样。我很想知道这一大盒的纸片到底会是什么。
这个拼图让爸爸头痛，他不再执意要帮我拼。因为纸片背后没有数字编号，他不能用他惯用的偷懒式的拼图方式。他的办法都不管用了。
可以独自弄这些拼图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啊。每一块纸片都是不同的，虽然他们看起来那么像，蓝色的，白色的一块一块。
妈妈就说这些纸片看起来都差不多，很难分别。只有我知道它们的不同。每一块都有每一块的位置，它们是画的一部分。
好几个晚上的梦里，都只有拼图，那些小纸片挤走了其它的东西。我不停地在拼着拼图，吃饭的时候也是，妈妈叫不动我。拼图完成后，就挂在我的房间里。那是一群鸟，在天空中飞翔的白色大鸟。这幅画像是没有边际，不论是天空还是海洋，都伸展得很远。
我又做梦了。妈妈常常纠正我的错误，她说我的梦不是梦，是真的，是现实存在的。那么梦又是什么？我问她。
那副拼图挂在我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它，在床对面的墙壁上。关了灯后，外面路灯的光能照到那些大鸟上，白色的羽翼便染上了橘黄色。做梦前我就是这样看着它们睡着的。
我终于独自出了门。没有妈妈的陪伴，我的脚反而自主了，飞一样的跑着。我路过了幼儿园，幼儿园被我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原来幼儿园是不长脚的，我在走，它还继续留在那里，没有跟着我。
路上遇到了好奇的人，会以为我是迷路的孩子。我告诉他们我不是迷路，我是到海边去。幼儿园另一头的远方就是海滩。
我听见了海涛的声音，空气流动的很自由，变成了清风。
天上的大太阳光芒四射，照在海面上，灿烂无比。我看见了郑美美，站在礁石上朝我招手，她身后是海，一群大鸟在海面上自由地飞翔。白色的大鸟，和拼图里一样的大鸟。

破冬角

看到一半，觉得太怕了

看到一半，觉得太怕了
破冬角 发表于 2011-1-7 21:13

看完就不怕了

西城四月

我喜欢这篇，说不定我们的电波对的上

西维

4# 西城四月
哈，那一个半圆找到了另一个半圆~~~

西维

巧合还是有的，西城的头像是小女孩，西维的头像也是小女孩，只是国籍不同。而且都姓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