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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周二夜晚八点钟的四起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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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4 16:19: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威廉爱德华 于 2011-2-14 17:45 编辑

周二夜晚八点钟的四起凶杀案





1

    凶杀案发生之前的那天早晨,赵明亮拐过第二个街口,走过一排排法国梧桐,零星的叶子飘落。快到家时,一群鸟儿骤然起飞,他望过去,大多不知名,除了麻雀。绕过木质栅栏,推开门,一阵风带进来些枯叶,赵明亮不会想到所有事情都是从这一刻起始的。
    他坐在客厅里,太累了,却睡不着,费了老大劲儿才够着不远处的老式收音机。拧开,没有歌曲,净是些新华社新闻,还有社论。他倚在靠背上,抬脚放在桌子上,盛有一半水的玻璃杯晃啊晃的,溅出些许水滴。妻子从卧室里走出来,关闭卧室门。她整好衣服,打着哈欠,及着拖鞋晃过来,问他吃过饭没有。他合上眼不吭声,辨不清播音员说些什么,只有沙沙的声音数进来。
    我去给你做饭。妻子说着扎起头发走进厨房。她回来的时候咬着一根胡萝卜,喀嚓喀嚓响,那声响像是一只跳啊跳的兔子。赵明亮收起腿,走进后院,拨开晾了好几天的衣服,接满一缸子水,开始刷牙。鸟儿开始飞,云彩撒丫跑,叶子簌簌落。妻子跟过来,看着他。兔子还在跳。他漱完口,数了数衣服,多了一件,然后,盯着妻子看。鸟鸣停止的时候,他拽下那件多余的衣服,走进房间,站在房中央,环顾四周,树枝不停地拍打着窗玻璃,好像所有的东西都静下来。厨房里水壶开了,水汽冲天,吱吱响。
    儿子呢?赵明亮冲妻子喊。跟在后面的妻子嚼着萝卜说,上学去了,一早就走了。走了,走了,都走了。他神经质地嘟囔着转来转去,即使掀翻椅子,打碎玻璃杯也不在意。妻子走上来拉住他。他甩开她的手。别碰我,你他妈别碰我。他使劲喊,脖颈处青筋突起。
    怎么了?妻子挡在他身前。
    怎么了?他推了她一下。你说怎么了。他推了她第二下,她支撑不住,倒在地板上。你他妈说怎么了。他不再推她,跨过她的身体,走过去,打开卧室门。
    妻子跟上来时,他已经将卧室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什么。散乱的衣服、皱褶的床单、堆起的被子和撕扯的窗帘都扔在地板上,乱糟糟的。窗户打开着,晨风一阵儿一阵儿地跑过来,吹起丝织物。
    他藏在哪里?他还是冲她喊,他的右手搁在腰间。
    你在找谁?你这是干什么。她说。她心生恐惧,害怕他那样做。
    不说是不是?他说。
    他的右手从腰里跑出来。她看见一把左轮手枪,她知道枪里有六颗子弹,如果一枪毙命的话,足够所有人死上两次。
    他将枪口对准衣柜,说,在这里?一会儿又对准床底下,说,还是在这里?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再胡闹了。妻子说着靠近床头柜拿起一把木制玩具枪,那是一周前他为哄儿子开心花一晚上时间做出的。
    没关系,赵明亮嘲笑地望了望她手里的木制手枪说,我会让你出来的,我数三声,他瞄准衣柜说,我要开始数了,他双手握紧枪说,一,他定了定神,接着努力喊,三。
    二,妻子说,还有二呐,你应该按照顺序趟过去,而不是跳过去。
你给我闭嘴,他扭头说,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呐。

2

    打从开窗那刻起,石头就觉着必须搞到一把手枪。不能随随便便地将其杀死,必须用手枪毙掉他。他想。虽然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最近却如头顶的乌云愈积愈厚。窗外的电线将蓝天切成一块一块的,远看像鱼塘。电话亭旁边站着一个人。李小蛇走过来,拖鞋吃地的声音一点点地如下午的阳光似的跟过来。她像以往那样轻侬细语。他拆开她的手,转身走回去,坐在床边,拾起先前抽了一半的香烟继续抽。李小蛇挡着窗外的白光,走过来,继续挡着光,在石头面前站了好久,突地夺去香烟。说。
你不是说你不抽了吗?
    他抬眼望她,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她,像是月儿望星星。接着,低头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拾起另一支还算长的烟头。还没等他点燃,李小蛇再次夺过去,扔在地上,狠命地踩打着旋儿踩。说。
    说过不抽了,就不准抽。
    石头站起身,打开卧室门,穿过回廊,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窗外漫进来白天的光芒,呼呼风声止于玻璃外,啪嗒啪嗒的树枝敲啊敲的,像是远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他伏身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个劲地摁键不等荧屏确定换着一个又一个节目。他身体上变换着明亮的色彩。在CCTV6的节目里停留了一会儿,《让子弹飞》,他不明白这部电影为何才上映便被收进电视里。接着走,最后停在少儿频道里,《猫和老鼠》,他喜欢看那只愚蠢的蓝TOM跑来跑去,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一次JERRY又走投无路了,近在咫尺,突然而至的沙皮狗将TOM驱至一盏古式街灯顶端,放眼望去,吠声四起。
    李小蛇走过来,靠着肩坐下,头埋在他怀里。嘤嘤地说着听不清的话。他放下遥控器,转着未盛满水的玻璃杯。棱角,折射。他想起好像是许久以前学过的几何及物理名词。我想给你说个事。她直起腰望着他说,这次清晰可辨。他无动于衷,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子扔过去,晃啊晃的,竟然没倒。他转过头,看着她,将停在喉咙里的水咽下去,说。
    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你先听我说。她环顾四周,慌起神来,像是丢了心爱的东西,说,你把我送你的那只猫放哪了,我怎么没看到它。
    我想给你说。他说。
    你先等会儿,让我找找。她在那些他们都做过爱的房间里兜兜转转,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失望的表情,她问他到底把它弄到哪里去了。你不会是扔了吧,即使是不喜欢你不能把它扔掉啊。
    你听我说。他拉住她的胳膊再次坐下来。她手腕上的手链划破他的手。沙发的弹性让他们晃了晃才稳下来。
    嗯,我听着呐,她说,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把它藏哪了?
    我们分手吧,他望着窗外的风景说。
    窗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响,树枝仍在啪嗒啪嗒敲。电视里的猫和老鼠在嘀嘀嘀的节奏里追逐。即使是墙壁上钟表里秒针一格一格的走动声都显得异常清晰。
    你说什么?她说,她不是没听清,而是听的太清楚,以至于都不敢相信。
    他想再说一遍,但却被她阻止。好长时间之后他才问她刚才想告诉他什么。她没理他,倚在靠背上不知所措,等她想起不能就这么呆着试图干点什么时,发现他还在不安地盯着她。于是她将不知为什么还攥在手里的第一支烟头衔在嘴里,然后扒开眼前所有的东西找火,就那么一哄而散式的寻找。在她因搜索失败产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时,石头打开火机为她点燃。她抖抖索索地技巧娴熟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将烟灰弹进茶几上的空玻璃杯。
   
3

    从家到警局半小时的车程赵明亮足足走了两小时。逃出家时他没顾得上骑那辆永久自行车。他扶着墙壁踩着墙根的杂草往前走,等墙壁结束,帮他站稳的都是些铁围栏或者沿路栽种的柳树。每当有妇女或者年轻女子从旁走过时他都盯着人不放,好像她们全都心存恶念。她们一接到他的目光都以为遇到了老流氓而远远里躲开。仅有少数的几个人故意挑衅他的底线,他非但没做出更大胆的行为,反而显露惭愧的神情。没人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想要跳过去一手一个掐死她们,甚至一手掐死俩他也不在乎。
    走过天鹅湖之前,他将岸边嬉戏的鸭子驱至湖中央。然后抓住一棵细如胳臂的柳树大笑,湖边打水漂的孩子们不住侧目。一阵风过后,些许柳叶飘落,一片水纹游过去消失于水中央。穿过米花巷之后来到昆明路,一辆电车擦肩而过,带起的风将他散乱的头发吹得顺了些。他妈的怎么还没到,他骂。
    刚进门他就觉着不对劲,每个人都异样地望他,但他们仅暂停了一会儿便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们都在瞎忙活,这些天没什么事情,整个城市都处在安定繁荣里。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文件或档案,也装作忙碌的样子。刚分配来局里工作的李援朝悄悄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赵明亮说,干嘛这么问?
    随便问问。李援朝没再说什么,准备转身离去。
    呃,赵明亮沾一口水沿说,那个,我的脸色很差吗?
    没有。
    那你干嘛那么问,赵明亮说。
    不是你脸色差不差,李援朝说,而是你今天休息。
    李援朝离开之后,他为忘记这个局长专门批给他的两天假期懊丧不已。但他也不想再回家,于是他告诉李援朝他在家闲不住,就过来找点事做。而且晚上我还要跟你一样值夜班。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事找上他,那个老太婆又跑来报案。没人愿意接待她,隔两天她就跑过来说她丢失了她的猫,真不知道她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猫丢着玩。而且有时候她还捎带着说她家的红萝卜日渐减少或者她儿子儿媳对她不孝之类的,天知道为何所有的悲伤都降临在她身上。所有人都借口忙打发她之后,她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求助于闲得发慌的赵明亮。
    警察同志,你可要帮帮我。她说。
    嗯嗯嗯,赵明亮连连点头说,你家今儿个又丢了什么东西?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不,她摇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我家的猫倒是没走失。
    没丢就好。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我家多了一只猫,那只猫挺可怜的,她说,你们能不能帮她它找找它原来的主人。
    你老看清楚了?一定是她数错了,赵明亮说,你家几只猫?一定是数错了,他又强调一遍,你再回家数数。
    你不相信我,老太婆现出生气的模样说,我家就一只猫,你当我不识数,一只还数什么数。
    既然不是算术的问题,李明亮说,可能是邻居家的,你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老太婆说已经问过了,没人丢。
    他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帮她分析了好一会儿才哄她离开。可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蹒跚着走回来,颤悠悠的对正在喝水的赵明亮说,今年是你本命年吧。

4

    李小蛇打来电话时,石头正在完善他精心策划了十二年的谋杀。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思路,他将画了一半的计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扶着沙发的靠背,双脚离地,伸出胳膊张开五指使劲够手机,好不容易抓住之后却看到屏幕中藏在照片里李小蛇笑啊笑的笑不停。铃声还在响,他摇摇头将手机扔出去,手机翻个身陷在夹缝里。铃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他重新坐下来,掂起笔划拉两下便站起身,有点不舒服,像是冬日里坏掉的野菊花。早该想到的,这个棘手的问题需要狠下心去解决,不能拖拖拉拉地硬币似的一个一个往外蹦。铃声响过第四次之后,他转过沙发,伸手勾出手机,奇怪,一个陌生号码。他摁下接听键说喂。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浮现出英文HELLO。他妈的,外国电影看多了。
    是我,那边说。他听出来了。
    呃,他说,关于我们俩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我们能见个面吗?
    这个,他有些犹豫,不是害怕难以解释,而是他现在需要静下心来构思他的杰作。我还要做事呐。
    就一小会儿,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好吧,他勉强说,你在哪?
    那边呜呜地哭起来。他在一旁听着,也不劝阻,右手转着笔任哭声伴着呼吸声传过来。汽车的鸣笛声响过来两次,一次是电话里,另一次是窗外。他分不清先听到的哪一个。慌忙跨几步,拉开窗帘,透过窗玻璃以及枝叶的间隙,他看见李小蛇蹲在电话亭里,脸埋在膝盖处。
    石头将李小蛇从电话亭里拽出来,她的手链再次划破他的手。她站在他面前抹着眼泪笑。迎面春风来,花儿朵朵开,情人乐开怀。他唱起来。他问她去哪。她低头不吭声,只顾向前走,时不时笑容满面地望他,午后的阳光打过来,居然暗淡了许多。他跟过去,不管怎么问她都沉默不语。转过第二个街口,绕过一条黑狗,他跟着她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街道另一边的红磨坊咖啡馆映入眼帘。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早该猜到的。
    有四个小朋友盘坐在咖啡馆门口为已被切成四份的蛋糕争吵。争执中他们不忘阻止对面的人抢走还未商定的那份。咖啡馆的红色服务生出来吆喝“滚滚滚”地字眼赶他们走。孩子们各自抓起一份蛋糕撒丫子跑,但等服务生进去之后他们又跑回来。虽然早已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当李小蛇引着石头走进咖啡馆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那些孩子第五个小朋友去哪里了。他们不理他,只是吞咽,身上沾染了不少奶油以及奶油的清香。李小蛇拉他进去,他使劲往回拽,不成想却卡在两扇门之间。红色服务生掰开门帮着李小蛇将石头顶出去,然后再次驱散那些将奶油抹在玻璃门上的猴崽子们。他们离开之前凑到石头的跟前告诉他四句话,他们说。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你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石头说。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石头不自在地斜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搁在桌子上,阳光扔进来,打在应该或者不应该的地方。他不明白她费尽心思将他带到这里来为何至今一句话不说。红色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点些什么。他摊开双手看着她冲他使眼色。他俯身递过去菜单再次问她。她没接,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双臂张开划出一个很大的圆圈,说,给我们来一份这么大的大蛋糕。她将第二个“大”字的音说得重了些。

5

    将近天亮的时候才接到报案,赵明亮不知道这将是改变他一生的案件。他坐在那里打瞌睡,困的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李援朝的呼噜声震天响。半睡半醒间,他看见妻子打开门走进来,远远地站在那里就是不说话,他喊她,也毫无反应。再睁眼时妻子已经离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飘着的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妻子又来了,跟第一次一样,还是不说话,哀怨的目光豆芽似的栽在他心里。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惊散了安静,赵明亮的睡意也跟着碎了一地,妻子凭空消失了,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脑海里回旋打转。李援朝跳起来接电话,喂喂喂的好几声。踢翻了椅子。
    他们赶到米花巷时,没有人,巷子深处只剩下缠了好多线的电线杆上亮着的灯。即使报案人也不知道跑哪了,灯光一团云似的悬在半空中。跑过来的路上赵明亮一个劲地问李援朝报案的细节,可是除了案发地点李援朝根本没听清那人说了些什么。那个声音是那么的惊慌失措,以至于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街灯的光芒下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前轮在转圈,辐条跑啊跑的看不清模样。路面上明亮圆圈的边沿趴着一个人,身下一滩血,左臂前伸,双腿叉开着,一动也不动,死了的样子,赵明亮走过去探手后摇摇头。不是死了的样子,而是死了。没有样子。
    李援朝取下帽子,撸去脸上的汗水,两手拱起再撑圆帽子,戴好。跟着在赵明亮的后头转悠。赵明亮伸出胳膊挡开他的身体让他站开点。别破坏了现场。他严肃地说。李援朝退出去,站在黑夜里,脚下陷进一个坑,歪一下身子。
    现在这时候太安静了,没有杂音的安静纯洁得如同处女。没有鸡叫和犬吠。过了很久,偶尔传来婴孩的啼哭,时间长了才听出来那是猫叫,令人寒颤。赵明亮小心地绕着尸体走,时不时弯腰蹲下来,检查死者的身体。死者是男性,四十岁左右,胸部遭利器刺穿,流血而亡,死了很久。头部遭受过重击;应该是棍子。他扭头喊李援朝的名字,找找附近有没有一根这么粗的棍子,特别注意草丛和水底。身上所有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抢劫?右手中间三根手指指甲里有少许皮屑肉丝;应该是凶手的。左手手腕上有带手表的痕迹。顺着左手望过去。这是什么?死者临死前用左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记号。勾?不对,还有个点,应该是问号。这他妈什么意思。还有,左手,为什么是左手,又他妈一个左撇子?赵明亮站起身,眉毛皱在一起,望望四周,墙上的爬山虎都快掉没了。
    李援朝转回来谨慎地跨出一小步远远地说什么也没发现。他的小半条腿踩在光明里,脚下的影子接在地面上。
    没有?帽檐的影子遮住他的眼睛。你都找遍了?
    就差挖地三尺了。
    那边的那个垃圾桶里也找了?赵明亮抬起手指着穿过街灯亮光的方向。
    找了,那里连垃圾也没有。
    呃,赵明亮说,你过来。
    死者什么身份?李援朝沿着赵明亮的脚印走过来问。
    不知道,身上什么也没有。无法证明。
    抢劫?李援朝说,难道是即时犯罪?
    不对,赵明亮目测巷子的深度和宽度,走到街灯下的最中央,他脚下的影子愈来愈短。他看着还在转圈的自行车前轮说,你赶紧招人手赶过来,这不是抢劫致人死亡的过失杀人,而是策划已久谋杀。
    可是,李援朝说。
    可是什么?赵明亮看着李援朝。李援朝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巷口的方向。赵明亮望过去知道他想说什么。天色开始发白了。

6

    在以后的几天里,即使晴空万里石头也没再理会李小蛇。屡次的失败也许丧失了信心,她也没再像之前那样前赴后继。
    这一天,石头在家里写写画画了半个钟头才站起身将那张纸折折叠叠地放进信封里。他弓着腰写好收信人的地址以及姓名后揣进兜里走出门。他觉着应该勘察一下地形,以免以后出现什么漏洞。至于这封信,即使是在我死后你们也不知道我是寄给谁的,他想。
    走到大街上他才发现已经是下午,西斜了很久的红圆圈挂在半空中,所有人都急着往家赶,他踩着满路的法国梧桐叶七拐八拐地来到东风路。第二个十字街口之前,他将信封投进邮筒,然后跳上迎面驶来的95路公交车。拣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所有的路灯和灌木丛都往后跑。停靠省实验小学站之后,上来一堆小学生。一个小男生站在石头身旁,晃啊晃。石头四处望了望,密不透风,站起身,给他让座,他也不抬头看一下,直接坐上去,玩折纸。石头问他几年级。没理他。他再问。三年级。之后孩子一直在折叠那张宣传纸。石头说我帮你折纸飞机。他不吭声。纸船?纸篮?纸鹤?还是不吭声。过去三站之后,他下了车。石头的右手抓扶手,不着急坐下来。招呼前面两个小女孩,让她们坐。她们扭头看他,露出羞涩的表情,说不坐。他继续邀请她们。她们让对方过去,自己却一直往后退。石头远离那个空座位,来到她们站立的位置。还没等他劝她们坐过去,她们已经钻过去,争执着要坐下来。两个人开始抢一个空座位。石头站在公车的门旁,弓着腰。让他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后背的汗水为何湿透了整个衬衣。
    下车以后,石头弯进米花巷。两边墙高差不多有两米,不再漫山遍野的爬山虎挂在墙头。走了好一会他才靠一根电线杆休息,所有的电线杆都是水泥杆,就这一根还是十多年前的松木,根部是碳化了的。开裂的罅隙足以塞下小拇指。
    石头踱着脚步测量巷子的宽度,来回走了十八步半,他不知道这多出的半步是走过去的还是走回来的,更算不清步子是迈大了还是迈小了,这样一想,他伤心起来。但还得继续数步子,数完到巷口两头的步子他也气喘吁吁了,额头冒出不少细汗。周边没有余物,除了不远处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塞满了垃圾,像是溢出来的啤酒沫。附近有一根比其他电线杆瘦很多的铁杆子,顶端是广告牌,红磨坊咖啡馆。也没有监控摄像头,死角。
    黑猫喵喵喵地叫唤时,石头正打算撤出去,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小脚老太太的突然而至延缓了他的计划。老太太麻溜地跑过来,百爪挠心地想要那只爬墙上树的黑猫跳下来跟她走。
    乖乖,快下来,跟我回家吃饭。她像是在哄她的小孙女。
    石头瞧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年龄,瞅她那麻利劲儿不会太大,但也小不了多少。磨蹭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还有个人儿站这里,转头就求石头帮忙。
    石头爬上电线杆离卧墙头的猫儿近了许多,伸出手甚至够得着猫尾巴。但令人沮丧的是任凭石头百般呼唤它也不吱声,就那么立在那里捭阖四方。僵持了半小时黑猫才慢悠悠地跳上墙那边的一棵海棠树,顺流直下,跑过草地远去了。这会儿石头的手臂酸疼,想要赶紧滑下电线杆,不成想手脚抽筋摔了下去。幸亏落地时缓冲了些劲道,才不致伤筋动骨。抬头寻老太,却已不见踪影。
    石头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想要离开时,却响起音乐声,刚开始听旋律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但当他意识到声音是从地面上传来时他又否定了,可最终他从地面上捡起手机之后他才发现确实是自己的手机铃声。熟悉的号码,他刚摁下接听键就听见米兰惊惶的喊声,她说,你母亲不见了。

7

    赵明亮也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回家,整天为这案子忙晕了头,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以为凭开端的毛线头扯啊扯的能拽出一条线来,到头来也只是把自己给绕进去。
    一开始他忙着剔除冗枝理清思绪,李援朝喊他他也没听见,那时即使听见他也不认为赵明亮是他的名字。他把有关案情的所有箭头都画好后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就在边沿,却想不起来。有人扯他,他气坏了,将那只手甩出去。还在扯。他喊,你他妈有完没完。抬头望见妻子的脸。
    他害怕妻子抖搂家里的事情(后来他想了很久才明白妻子不会愚蠢到来警局宣扬家丑),不等她开口便拽她出去。站在路边的柳树下,踩着脚下斑驳的树影他以为妻子会乞求他的原谅央他回家。等了老长时间不见她开口,抬眼望去,妻子的脸还是如先前一般难以捉摸,好不容易有了变化,却像对折一次的宣纸现出浅显的折痕。
    到底有什么事,没事赶紧回去,我还忙呢。他急坏了。
    妻子唯唯诺诺好一阵子还是不开口。一辆解放牌车开过去,扬起的尘土飘过来。差不多再十分钟之后,响起自行车欢快的铃声,很多人骑过去。一群鸽子飞过教堂的穹顶,鸽哨声在空中比划了好一会儿。赵明亮第四次催妻子才得到正面回答。一小时后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他才想起来这件事妻子凭一己之力完全能够胜任。妻子扯住转身想要回警局的赵明亮说,儿子被老师留在学校了。
    坐在老师的对面,赵明亮才知道儿子闯的祸并没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打架斗殴。老师说。
    仅仅是打架,够不上斗殴。他没这样说,只是想了想。儿子站在办公室门外,透过窗户看见他的脑袋可以宁到天上去。
    不但打架,问他为什么打架还不说,怎么问都不说,好像一开口就变了节似的。老师还在说。他一个劲地赔不是。老师说,别给我说对不起,应该给挨打的孩子赔不是。他说是是是。给老师递烟。
    点燃烟,老师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接着说。好像不停地说话是他毕生的个人追求。赵明亮看着窗外的儿子,房前的柳枝敲打他的头。上课也不好好听讲,在作业本上画画,老师说。老师挑挑拣拣地抽出儿子的作业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向他展示。都是些左轮手枪的简笔画,已经像了样,可见没少下功夫。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没说话,儿子耷拉着脑袋跟在脚后头。经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问儿子为什么打架,声音轻柔。
    他们不是好东西。
    不许说脏话。他喊。
    儿子闭了口,踢出去脚边的石子他又问,他们怎么不好了。
他们骂我,还给我起外号,而且老喊我外号。儿子还低着头,他看不见儿子的脸,更别说眼睛。
     他们喊儿子的外号前肯定还用又臭又硬来修饰,平时妻子就是这样骂自己的。从这点上儿子还真是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他从心里乐开了花。他拉起儿子的手问儿子想要什么,爸爸奖励你。儿子被他的话吓懵了,没料到遭受批评还能得奖品。路边柳树多起来,风过之后,都在挥手。
    我想要枪,就你那把。儿子说。
    这个不能给你,赵明亮说。一只野猫沿着墙走,墙头草摇啊摇的突然卧下去又起来,他转头捏儿子的脸说,明儿个给你买个猫咪玩。

8

    赶到医院时,隔着门石头大老远就听见米兰医生冲人喊。他还没见过米兰医生大发雷霆的样子,这次也一样。敲门,进屋。小护士在收拾地板上的碎玻璃片,一滩水映出窗外的白光。米兰医生笑容满面地接待他。办公桌上搁着一盘红萝卜片,那些红萝卜片散乱地堆在一起,厚薄不均。他一上来质问母亲是如何消失的。米兰拉他过来劝他坐,他摆摆手说别来这一套。有人开门,小护士出去了,留条缝,门外的声音呼啦啦地全都挤进来。
    刚开始我们发现你母亲不见时就通知了你,在你赶来的同时我们已经将全院上下翻了个底朝天。
    还是没找到,是不是?石头走近一步,米兰退一步,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一大活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地下不见了?石头得到寸进到尺。
    不不不,米兰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刚刚找你母亲。
    在哪?在哪?快带我去。
    回廊上的人太多了。很多病人想要跑来拽他的手,小护士死命地抱住不让他们近身。抱着柱子唱歌的人怎么拉也不走。院落里那些安静的病人在扫院子,一遍一遍地扫。冷不丁地一个妇女攥住他的手说,我丈夫疯了,我儿子也死了,我该怎么办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石头衣服上抹。明知道毫无关联,他仍然回想起起先的遭遇。
进入医院之前,石头曾遇到过一个拎着把水果刀的小男孩从医院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和石头狭路相逢,石头往左,他也往左;石头再往右,他还跟着往右。石头站住,他也停下来。你先走,石头说。男孩折身转过去。
    你手里是什么?忍不住好奇石头冲他喊。
    呃,他说,没什么,水果刀。
    你拿它干什么?石头说,切蛋糕?
    蛋糕已经切过了,红萝卜也切过了。
    关红萝卜什么事?石头说。可人已经走远了。
    米兰推开102室的门,说,你母亲就在里面。石头走进屋,不见一个人。人呢?米兰伸手指空床,食指往下弯了弯。我们发现你母亲的时候她就藏在下面,无论怎么喊都不出来,还一个劲地嚷,不让人靠近。
    石头走过去,掀起床单,趴地上,往床底下瞅。母亲躲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让他出去。看不清样子,黑糊糊的。
    妈,是我,我是你儿子。开口前眼泪不争气地滑下来,啪嗒啪嗒响。
    儿子?我儿子我认识,跟他爸一个模样,你不是我儿子,甭想骗我。
    妈,我真是你儿子。
    你真是?
    是真的,妈,是真的,咱先出来,出来说话。
    我就知道你在糊弄我,把我弄出去你好让你爸打死我。我就不出去,死也不出去,看你怎么着。
    这里多冷啊。
    冷?冷我也乐意。你少装蒜,你出去,出去。
    我爸已经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不信你出来看看。
    母亲小心探出头,眼珠子滴溜溜转。然后一点点地探出身子,整个人跳出来后一屁股撅到床上去。你来干什么?母亲换个人似的说。
    没啥事,就是偷偷跑来瞅瞅你。
    你自己?你爸没跟来?
    没有,我爸忙着呐。
    嗯,那就好。母亲凑过来,我跟你说,你看过你爸的日记没有?可好玩了。
    都看几百遍了。
    你也背着你爸看了?母亲说,你在哪找到的?
    檀木盒子,还是你告诉我的呐,就在那盒子里藏着呐。
    可是,母亲突然神秘地说,你知道日记下面是什么吗?
    什么也没啊,那下面能有什么。
    你不知道了吧,那盒子的夹层还有东西,是我藏的,严实着呐,可别告诉你爸。
我爸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现在更不会知道了。石头想。
    石头回家后,翻出掉漆的檀木盒子。打开,将已经翻烂的父亲的日记拿出来搁在桌子上。还特意将盛有水的玻璃杯拿开,放到远处去。又站起身关好门窗,拉起窗帘,房间里暗了许多。他打开日光灯,重新坐下,小心敲打盒子的底部,空空的声音,确实有夹层。房间里很安静,即使没人说话也能听得到那些低声絮语。石头双膝托着盒子,毫不费劲地弄开夹层,尘土多了些,咳嗽了好几声才稳下来。看清盒子里的东西后,石头愣住了。这时他还不知道,就因为这件破玩意儿,两天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杀人计划。他脑袋里回旋的全都是他临来前母亲冲他喊的一句话,她说,你明儿个去英才街转角的那家店给我瞅个物件回来。

9

    从那天开始数起,今儿已经是第六天了,算上明天的话整好一周。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周期。上班之前,赵明亮中途下车拐进一条街,转角后绕过一盏街灯,走进一家店。他不知道这店为嘛起个“旺财”的名字,反正卖的净是些猫啊狗啊什么的。以前没见过,新开的,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店铺。
    刚进门他就瞅见一老太太坐在柜台后面喂动物们食物。抬眼望见鸟笼里一绿鹦鹉蹦蹦哒哒不展翅。他希望听见鹦鹉说点简单的人话,到走都未见其吱声。
    想要个什么物件?老太太抬脚走近问。
    给我拿只猫,就那只,黑白相间的,我先瞅瞅。赵明亮歪着脑袋指过去。
    老太太踮着小脚踩在箱子上拿下来递给他。那猫儿瞪着眼望他,喵喵喵地叫唤。有人推门进来,向老板说他也要买只猫回去,还说是送给女儿的。他站在赵明亮的左边,左手拄着拐杖,帽檐压得低低的,衣领也竖起来(这样的装束很少见到)。赵明亮顾不上看猫,使劲瞅那人,却无乱如何也瞧见不他的脸。失望地低下头,却紧盯着他的右手不放松。那只手以小拇指为起始,食指为结束,依次敲击着柜台。抛开这些不说,令赵明亮生疑的手背上三道新伤痕。像是被人抓伤的,也可能是猫狗之类的爪痕。赵明亮弯下腰想要再仔细观察,那人拎起一只不知什么样的小猫崽离开了。赵明亮赶紧推回眼前的猫儿拉开还没关好的门跟上去,后面老太太扯着嗓子喊你的猫你的猫。
    赵明亮不敢跟太紧,只是远远地走在后面,装作路人甲或乙的样子。那人以拐杖拄地,慢腾腾地,努力使步伐像个正常人。转弯的时候赵明亮还得赶紧扭头望着东北方的教堂穹顶或者掉光了树叶的枝条再或者是蹲下解开鞋带再系好。赵明亮的脚步稍一放慢,就以为跟丢了目标,直到转上路口扯着脖子往远处望,才柳暗花明。
    也不知道拐了多少弯,即将走到西平路口时一群孩子拽着一堆飘啊飘的气球截住他的道,那些气球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掰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出去,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茫然四望,气得直跺脚。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干净得厉害,那些伸向空中的枯枝如果不那么曲折的话他都当成电线了。
    站在路边的橡树下,往教堂广场方向扫过时,那个身影又出现了。他高兴坏了,一时忘了形,差点跳进路中央被车撞个底朝天。还好及时收住心,躲在树背后。
    那人正弓腰跟一小女孩搭话。距离太远,还是看不清脸。看样子小女孩挺兴奋的,逮着他手中的猫崽子时不时逗一下。一辆电车开过来,挡住了赵明亮的视线,等电车开过去,那人已经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赵明亮吓一跳,忙收回脑袋,过一会儿再望,他还在看。时间一长,赵明亮也不再躲避,索性亮出整个身体也眼睛不眨地望过去。第二辆电车开过去之后,那人却不见了,连同小女孩,就那么直愣愣地消失了。赵明亮穿过马路,跳过栅栏,踩过草坪,站在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四目望去,不见丝毫踪影。
    站久了,赵明亮也吃不消,正想就近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个手拿红气球的小男孩拉住他的衣服,递给他一张小纸条,并说,一个叔叔让我给你的。
叔叔人呢?他问。
    走了,男孩拖着鼻涕说,仰望着脸正等待他的奖赏。
    赵明亮打开字条,是从一张报纸上撕下来的,边沿还残有不规则的毛边,字条上只有三个六号宋体字,星期二。这是凶杀案发生的时间,可他为什么不用年月日来表示呢?

10

    从那个名叫旺财的店铺里出来,石头转脚离开英才街。一开始挺好的,人流涌动,阳光明媚,疏影横斜,走了好多路都没觉着累。后来转弯的时候他才发觉有些异样,然而到底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直到走过路边的一个绿邮筒,穿过马路,左转,捡起故意掉落的打火机他才发现那个假装成甲或乙的人。有人跟踪,石头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知道是那个警察。
    石头翻过栅栏,顺着鹅卵石小径躬腰跑到教堂前的广场,蹲下来藏在灌木丛后面。好多蝴蝶在他头上舞。透过灌木丛的间隙,那警察停在一棵树下,四下张望。许多人从他身旁走过,车过之后扬起的灰尘也都落在他身上。他却浑不在意,扳过行人的肩头搜寻石头的踪影。
    不知道哪来的小女孩,来到石头的身边。拿着根树枝逗石头刚买的猫咪玩,玩的还很起劲。好不容易疲惫了,又瞪着眼睛问石头为嘛蹲在这里。双手硬拉着石头让他抱。石头抱起小女孩还没过一分钟,人群中脱落出来一妇女,硬生生地将小女孩拉走,嘴里还嘟囔着他听不清的话,虽然不是脏话,但也好不到哪去。石头拎起小猫崽,迅速钻进繁华的广场,消失于人群,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滴水。
    打开102室的门,黑糊糊的,瞧不见任何东西。他走过去想要拉开窗帘,一个声音阻止他,吓他一跳。眼睛适应黑暗的时候,他能看见母亲坐在床上的模糊身影。他将猫搁在床头,告诉母亲说他买来了。没有回应。他摸着床边试图坐下来,母亲却要他滚出去,说,别在我这儿呆着,赶紧找你那个没良心的爹去。
    到家之前,石头一直在磨蹭,一再原路返回停在路边的小摊前,也不买东西,就那么站着。直到天色将黑才在卖水果阿姨的鄙夷目光中离去。他害怕单独呆在那么大的房间里,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快到家的时候,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犹豫老长时间才接通。同时还在祈祷,千万不要是赵小蛇。然而事与愿违,他听到了那个久违的略带哭腔的声音。
你有完没完?石头说。
    那边说话了,一辆车开过去,他没听清,说,你说什么。那边又说了一遍。他妈的,又一辆车开过去。他还是没听清。他望着那些操蛋的机动车直骂娘。对手机说,你等会。然后跑进先前的电话亭,关好门。这下子,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好了,你说吧。
    我还想和你说说话。赵小蛇说,她那边除了沙沙的电流声,还有某种轻微的声音,像是远远的叹息声。
    你不要白费心思了,赶紧找个人嫁了,石头说。
    我哪里不好了,你告诉我,我改,我改还不行吗。她突然激动起来。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耽误你了。电话亭外有人敲门,当当当的响声震碎了他的话。那人有一张歪瓜裂枣的脸,他的嘴型说他想打电话。
    真的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吗?赵小蛇说。
    他点点头,那边很长时间没回话,他才意识到他行为的愚蠢,说,没有。
    可是,可是,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不可能了。
    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就当是最后一面,行不行?她的声音因过分的紧张发了颤。
    石头想啊想,终于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已经差不多了,望着电话亭外奔腾的世界,他说,好吧,不过在哪见面由我说了算。他挂掉电话,那人还在敲。

11

    第二天下班后,赵明亮一直拖到星星闪烁,月牙变白才离开。李援朝早早地就溜掉了。即使平时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同事也回了家,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他关好门窗。赵明亮赶紧找笔记下刚有点头绪的案子,头也不抬,冲她摆摆手示意走开。拉开所有抽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铅笔头准备时,同事又跑回来,说,忘了告诉你,还有灯,别忘了关灯。赵明亮的那些思绪全吓跑了。他猛然站起身,窗外的屋檐下飞进来两只燕子。他停下扬起一半的胳膊,转了方向,收回前臂说知道了。
    跨上自行车,赵明亮一个个地骑过从路灯上掉下来的光芒圈。原本还是挺顺利的,弯道也不多,没几个街口就将近走过一半的行程。西平路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个醉酒的人横在马路上不让他走,车把拐了好几个弯都没用,还是倒在路沿的柳树边。那几人望着他哈哈哈哈地笑成一团。有个看样子还没醉的人极力劝他们,不但没奏效,反而笑的更花哨。那人跑过来一个劲地道歉,而且还向赵明亮问几点了。赵明亮伸出手腕,冲着路灯的光芒瞅了又瞅说快八点了。
    赵明亮扶起自行车继续骑,可蹬两圈才发觉没使上劲。车不但没前进,反而再次倒地。这次他不像上次那样没经验,才不至于跟着倒下去。他第二次扶起自行车,弯腰检查,不是后轮脱滑,也不是车链条脱落,而是车链条断掉。那些个酒鬼已经走远,连个点都看不见了。
    走了好几步,赵明亮才推车转进米花巷。巷子里那个亮着的街灯闪啊闪的,几乎要灭掉,却始终亮着。还有风吹进来,爬山虎都簌簌地响,街灯也没固定好,晃来晃去,害得他的影子也跟着东奔西走。围着电线杆的黑暗也这一团那一簇地毫无章法。一周前的案件现场已完全没了踪影,所有地方都恢复成往常的样子。赵明亮推着车子快要走到街灯下时,一团影子突地奔过来袭击了他,将他击倒在地。自行车也歪过去。赵明亮捂着后脑勺趴在地面上,嘴里啃着泥,却怎么也动不了。费了好大劲翻过身才发现两手全是血,灯光下都变成了黏糊糊的黑色。然而这回再胡乱挣扎也无济于事,整个身体沉重得厉害。现在赵明亮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些光芒,他看不见他的脸,都成了黑色。你是谁。赵明亮的声音虚弱得要命。
    这么快就忘了?陌生人说,左手的拐杖使劲敲打着地面。
    是你。赵明亮明白了,但他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陌生人说。
    我说是巧合,碰巧遇到你的,你相信吗?赵明亮说,他的右手偷偷地往腰上去。
    鬼才相信,他说,不过,没关系,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赵明亮同样知道他今天的重点是什么。他说,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将凶杀现场的那根棍子藏哪了吗?
    陌生人没说话,左手的拐杖再次重重的敲击着地面。真他妈笨,赵明亮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的,还有那个问号,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问号。赵明亮眼望着陌生人,右手摸到腰间。糟了,糟了,什么也没有。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阵风再次吹来,一些叶子翻身跳过赵明亮的脸。陌生人右手拿枪,枪口抵在他的额头。

12

    太阳收回最后的光线时,天色也暗下来。广场的人们也慢慢多起来,都是些饭后散步的人们。石头望望四周,又低头看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不过,按理说对这样的机会赵小蛇应该早早地就到了。
    那些人挺高兴,不管遛狗的少妇还是遛孙子的爷爷从他身旁走过全都现出满足的神情。后面那个哭起来,驱散觅食的鸽子,五六只鸽子扇两下翅膀又落在不远处啄啊啄的。天空干净得只剩下灰蓝灰蓝的颜色。又是好几根电线拉过来扯过去,切着天空玩。一阵风吹来,没有旗帜晃,没有树枝摇,没有云儿跑,也没有长发飘,就那么轻轻地打在脸上。
    一个在附近转悠了很久的老人坐在石头的身边,石头往边上靠了靠,老人也坐过来。时间已经到了,石头的目光往人群中撒开去,怎么还没到?
    在等人?老人像是鼓足很大的勇气跟他说话。
    石头下意识地点点头,浑不在意。
    等女朋友?老人说。
    你怎么知道?石头不愿跟他解释。
    你们这个年龄正是谈恋爱好时光。
    这倒也是,石头说。虽然是这样,可我最美好的时光都被蒙蔽了,他想。
    你很喜欢她,老人说。
    嗯,石头依旧敷衍。他频繁的看时间,而且希望从人群中觅到赵小蛇的身影。没有什么比此刻更想念她了。
    你真的很喜欢她?老人还在问。
    你有完没完,石头生气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既然你知道我在等人,请你离开一下让个位置,好不好?
    走过去的人们,有好些个都看过来,特别是那个小女孩,父母怎么拽都不能将她的脸扳过去。过了一会儿,老人不再说话,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石头恼羞成怒,他说,这跟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你赶紧走。
    其实,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说,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石头看见那东西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老人的衣领说,你怎么会有它?你把她怎么了?你绑架了她?你想怎么样?
    老人笑容满面,一脸的皱纹游起来。看来你还是蛮关心她的。老人的手试图解开他的手。你别这样,她好好的,你先放开行吗?老人的眼睛往外处瞧。
    现在围观的人们更多了些,脾气暴躁的甚至还指指点点。石头松开手,坐回去,紧盯着老人不放松。过了好一会儿,好奇的人们才在老人的劝阻下散开。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人说,我拿出这个手链是为了让你相信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老人将手链放回去,我并没有绑架她,恰恰相反,老人说,我是她父亲。
    不可能,石头反驳说,她跟我说过,他恨他父亲,她从来没搭理过父亲。
    这就是今天我来这里的关键所在,老人说,小蛇以前确实从未理会过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能弥补以前对她的伤害。可是现在她主动联系我,让我帮她,她说这次只要我能帮到她,她就可以原谅我以前的过失。
    让你帮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在这里都是因为你,她为你伤心了很久。
    已经不可能了。石头说。
    从你刚才的样子来看,你还很喜欢小蛇的,可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个伤害彼此的决定呢?老人说。
    石头低着头不再说话。一个劲地踩脚下的烟头。天已经黑下来,亮起的路灯照出好些个影子。等人群稀少的时候,石头终于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你想知道原因?他站起身,跟我来。说罢也不等老人回应,径直走出去。
    穿过整齐有致的草坪,他们沿着柏油路走过很多个路灯,还在好些个十字路口处左转左转再右转,最后瞅瞅稀疏的车辆,走过斑马线,钻进一条小巷。石头并没中途停下来,基本上靠快走,老人竟跟了上来,而且不见气喘。巷子很深,与先前的大道比也暗淡了许多,发白的月牙都能照射出淡淡的影子。很安静,听不到犬吠,也没有猫叫,斑驳的墙体爬满掉光了叶子的爬山虎。直到进入巷子深处晃荡的街灯下,石头才发现老人竟然拄着一根拐杖,甚至一路走来他都没听见噔噔噔的声音。在石头看来,老人的面容不见丝毫变化。也没有继续追问石头抛弃他女儿的原因,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一杆对准猎物的双筒枪。
    你觉着这里怎么样?石头站在街灯的光芒的边沿。
    老人还是不吭声,从石头身边一步并作三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左肩也跟着倾斜一下,停在街灯光芒下,转身继续盯着他。老人后面不远处挂着一个广告牌,“红磨坊咖啡馆”六个字闪着红色的霓虹光。
    即使我不说,你也应改有所察觉,现在已经不受你刚来的时候那个样子了。石头说。
    你是谁?老人问。他将右手放进口袋里。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你是谁。石头说,我知道你是赵小蛇她爹,一早就知道。
    你到底是谁?老人的右手还在口袋里。
    石头不搭话,从腰里掏出预备好的枪指着老人说,掏出那把转轮手枪吧,我知道这十二年来你天天带着它。
    你开枪啊,看看是你枪快还是我手快。老人说,他上衣的口袋显出枪口的轮廓。
那你试试看,石头说着笑起来。
    你是谁?
    十二年了,石头说,我不管你第一次杀的是哪个倒霉蛋,也不管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但是你杀掉第二个就得付出代价。
    老人想了很久说,你跟那个叫赵明亮的警察什么关系?
    这还用我说吗?你应该想到的,石头说完又突然提高声音说,既然都跟了那么长时间了,为何还不出来见见面。很显然,后面这句不是跟老人说的。
    不知道从哪根电线杆的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太暗了,看不清样子,但还能看的出他已经拉开警察端枪的标准姿势。他说,你们俩都别动,都不准开枪,谁开枪我就指着谁。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也不敢动。一个塑料袋从一个人的脚下吹到第二个人脚下,最后贴着老人的拐杖被风一直吹。有个老太婆推着垃圾车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她停在广告牌的下面,开始掏广告牌下面垃圾桶里的垃圾。她的动作缓慢且富于节奏。忽然“砰”的一声响,吓的老太婆坐在地上惊声喊叫。然而接下来又是“砰砰”两声响,后两声是枪响。石头和老人应声倒地。黑暗里的人跑到石头的身边一个劲地喊石头的名字。
    李叔,石头说,真对不住把你扯进来,他死了吗?
死了死了,我一枪打在他脑门上。你没开枪?不管这些了。你先别说话,你哪里疼哪里疼?
    直到现在还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一个劲响,和第一次的响声相同,都来自于垃圾车。石头费劲地看去,老太婆还在胡乱喊,往上望过去,数不清的小动物从墙头列队跳上广告牌,再从广告牌上重重地摔进垃圾车。起初他以为是野猫,闭眼前他才发现那是一个个的小兔子。
    兔子,兔子,怎么会是兔子,应该是猫的,所有的地方都暗示着是猫的。石头说完闭上眼睛。握枪的手也松开来,李叔拿起他的枪。不对劲,他又掂了掂,怎么那么轻。这是一只木枪!
    李叔探石头的鼻息,还喘着气儿,撒开欢地喊石头的名字,摇石头的身子。石头再次睁开眼,望了望那些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的兔子们张了张嘴,他听不见那些砰砰砰的声音了。他第二次闭眼前,想,这他妈得有多少兔子啊。(完)



                                                 孙一圣


201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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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17:32:24 |只看该作者
威廉的小说时常处于一种很明显的“虚构”状态。这种感觉确实给人造成很虚的印象(在你另一个帖子里有会员跟帖说到“虚”这个评价)。建议从贴近自身的具体事件写一个作品发上来让我们参照读一下——因为好几篇“虚构”都有种超出掌握的感觉,不太踏实——那样或许可以看出问题的关键点在哪里。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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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18:03: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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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我从一开始写就立足于虚构。如X所说,在另个帖子里段林也提到了“虚”。关于现实的把握我一直拿不准所以很少写。不过写现实的,在黑蓝发过,第一次写现实的状态是《我一直想对孙一圣说些什么》,这一篇全篇也只结尾虚构了,写的很不理想,阿穗也提到过。现在想想是没注意好取舍,事件的描述以及情节的节奏,还有语言都没处理好。还有就是《我们在2397做氯化钠提纯实验》,这一篇也是结尾虚构了,比《我一直》那篇写的从容些。但还是不够理想。从完整的文本看就写了这两篇。因为我对没写一篇小说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不构思好不下笔,所以没随便写过碎东西。贴近现实的东西基本没有了,还有个极短的《吃火锅》的片段,那是记录我和同学吃饭的一个小片段,黑蓝也有,段林跟过贴,说还好。其他就没有了。
我最近也在考虑,再写一些贴近自身的小说。希望自己能够把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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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20:45: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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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现实的把握我一直拿不准所以很少写。
威廉爱德华 发表于 2011-3-11 18:03

我说的虚构是说一看就觉得是作者安排的,不过你说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这种虚构更难把握吧,至少现实的更方便写的时候设身处地想一想。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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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1 22:35:2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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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是的。
      我个人的写作经历是虚构的还好,一篇小说的整体氛围能提着劲一下子写完。现实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泄了气,成了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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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2 10:59:09 |只看该作者
尝试了两遍都没能看下去。
傍晚的山丘旁,传来兄弟的温柔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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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2 11:05:2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死因里 于 2011-3-12 11:13 编辑
2# X


确实,我从一开始写就立足于虚构。如X所说,在另个帖子里段林也提到了“虚”。关于现实的把握我一直拿不准所以很少写。不过写现实的,在黑蓝发过,第一次写现实的状态是《我一直想对孙一圣说些什么》,这 ...
威廉爱德华 发表于 2011-3-11 18:03


这么紧张着干嘛啊,你又不是在写什么传世的东西,至少还不到那个时候。
傍晚的山丘旁,传来兄弟的温柔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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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3 23:54:45 |只看该作者
7# 死因里 哈哈,不过没办法,我这人好紧张。生活中也紧张。写小说的时候紧张,回复评论的时候也紧张。生怕说错话。这难道是谨小慎微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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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5 11:12:15 |只看该作者
讲故事的高手常常会让你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这个显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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