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音

横槊

  我将换下的工作服塞进包里，然后漫不经心地系鞋带。偌大的更衣室里只有我一人，我像是孤独的，可我的心却不承认孤独，因为我的心是空的，空无一物，包括我自己。工友们都以各种理由早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汽车站、火车站，因为明天开始放假。为什么放假，因为清明节，“我靠”，我心里冷笑，这鬼节到倒真举国欢庆合家团圆了。
  当我的摩托车拐进租住的院子时，房东阿姨早已在院子里等我了，“又剩你一个，我要回趟老家，麻烦你看门了。”“哦”，嘴里像是应了一声，其实是有些意外，从未见她过节回过什么老家，包括春节。房东阿姨不会主动和我解释的，在她眼里和我这个公认的边缘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她左肩上挎着一个很沉的帆布包，右手轻飘飘地拎着两个装的鼓鼓的黑色大塑料袋，因为失重身体微微倾斜着。显然那帆布包里是送给活人的，那两个黑色大塑料袋里是烧给死人的，看来这鬼节还是活人重要啊。
  我的屋子在二楼最东边，工友们都是两人或几人合租一间，而我是一人住一间。我不爱理人，也不惹事，和工友们及房东阿姨之间也就是点点头的情分，语言上多是“哦”、“好”、“嗯”的单词交流。进了房门，顺手将门边靠窗的水池放上大半池的水，然后将脏工作服从包里倒进去，再倒上洗衣粉，将它们揉成堆泡着。我环视一下房间，看看还有什么要做的，床，早上已经收拾过了，我那吃饭的桌子和椅子还保持昨晚吃完饭收拾后的样子，其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想应该做饭了吧，不想还好，一想便觉毫无食欲，不是一般的没有食欲，是那种几天甚至几年都不需要吃饭的感觉。想想还是洗衣服。将洗衣板架在水池上，再将泡好的衣服铺在上面，用刷子刷着衣服上的油渍。我在这个工厂里做了三年的钳工，我并不积极，但绝不偷懒，所以每天回来洗脏工作服成了一种生活习惯。
院子里静得连鸟飞的声音都能听到，刷衣服的声响显得有些刺耳，但也让我这小屋里有了生活的气息。生活的气息，我依稀记得，那是厨房里传来的锅瓦瓢盆声及邻里串门时的家长里短，是和小伙伴们玩到天黑时妈妈的呼唤。那时我六岁，那时妈妈还活着。我狠狠的吸了一下鼻子，将泛起的那一丝酸楚压了回去。继续刷着衣服，看着刷子赶起的泡沫，我想起了那个红盆，想起了红盆里白色的泡沫，想起了蹲在红盆边笨拙的洗衣服的背影——父亲。“我靠”，我暴躁的将衣服扔进水池，为的是不让自己想起他。为了不想起他，三年来我连母亲都不去想，虽然我早就不大想起母亲了。
  可能是今天干活累了，洗完衣服便觉没了力气，颓然的倒在椅子上不想动了。我听到远处传来赤豆胡的叫卖声，我闭上眼，试图在空气中嗅到小时候妈妈做的赤豆胡的香味。六岁以前我和母亲生活在一起，那段幸福的童年生活是一辈子都不轻易舍得随便想起的珍贵回忆。母亲死时我以为母亲睡着了，好奇的看着亲戚们哭泣着烧纸钱，闻着烧纸和燃放鞭炮的气味，觉得像是在过年，因为过年才能闻到相似的气味。看见那么多人来家里，那么多人超乎寻常的爱自己，开心极了，人来疯似地和小伙伴们抢鞭炮放。母亲下葬那天晚上，亲友们大多走了，我突然非常强烈的想妈妈了，我哭着满屋子找妈妈。外婆只有紧紧搂着我哭，舅舅阿姨也跟着抹泪。我哭得歇斯底里，谁都劝不住，这时穿着军装红肿着双眼的父亲冲进来，一把将我从外婆怀里拽出来，对我吼道：“你妈死时你不哭，现在嚎什么嚎。”一屋子人都被震得呆若木鸡，我从此再也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我点了一支烟，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我慢慢吞吐着烟，看着烟雾慢慢舒展开去，忽如觉得以前开灯都是浪费电，其实什么都看得见。我把双脚架到桌子上很是受用，看着窗外美丽的月亮竟没什么感觉，所以我想大概只有人矫情了才拿它当回事，会对着它吟诗。我也矫情过，那是在高中的时候，我喜欢同桌的静，静喜欢诗，我为静写过诗。那是母亲死后又一段幸福时光，我在漂亮的笔记本上用最美的文字记录我和静的初恋。这段初恋没能等到开花结果，等到的是父亲一记耳光和一地纸屑。我承认我当时攥着拳头想冲向父亲的，想，但是没有。父亲气急败坏的指着我骂，“当年我脱下军装进工厂为的是什么，就是完成你妈临终嘱托，送你上大学，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小子，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好歹进了大学再说，你要是考不上，你也配不上人家······”。比和父亲成仇更糟糕的是父亲的话应验了，静在大学里给我寄来了分手信。
  “啊——”，一阵灼痛令我本能的弹跳起来，是香烟自燃的烧到手指了，我懊恼的走到水池放水冲了冲手。窗外的风将惬意的凉敷在脸上，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樟，刹那间有种今夕何夕的茫然。每天都觉得时间是重复式的难熬，可这三年流逝的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记忆的痕迹。如果自己现在快要死了，如果死之前都要做生前回忆，那这三年都是模糊的，记得的也应是三年以前的事。父亲让我复读，不是我不想复读，是因为父亲强烈的要我复读的态度，所以我就不想再读，加上和静分手的缘故，我逃学了。父亲在网吧找回我，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次父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递给我一张新兵登记表，“当兵吧，部队一样好，三年不把你煅出成好钢我负责。”我是心动的，从小和所有男孩字一样做过当兵的梦。当我的手伸向那张表时，突然看见父亲爬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舒心的笑，在我看来是胜利者的骄傲。为什么要让他称心，一股浑浊的热浪冲上脑门，我一把夺过那张表格撕得粉碎，父亲呆了。我昂起头狠狠地迎接父亲拼全力挥来的一记耳光，视死如归也不过如此。父亲浑身颤抖的吼道：“滚——”。我去了深圳，当过保安，做过推销员，日子一页页翻过，转眼到了新年。当老乡们请假轮班去车站买回家的车票，大包小包的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依然和平常一样上班、下班、玩游戏。如果一个人离开家就忘了家是没良心，那么我的良心绝对是被狗吃了。舅舅辗转弄到了我的手机号，不知为什么，当接到舅舅电话是，竟有种带着乡愁的激动。舅舅先是问我这半年过的怎么样，最后问我过年回不回家。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在替父亲打电话，奇怪的是我并不反感，甚至有一种孩子似地委屈和被想起的温暖。舅舅说：“回来吧，你爸病了。”我一惊，忙问什么病，舅舅说是老毛病，不用担心。挂了电话，我开始不安起来，挣扎了很久，终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喂，哪位”，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如此慈祥，一时间手足无措，好半天才含糊的蹦出两字“是我”，说完手心竟冒出汗来。父亲那头没了声音，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要不要在他挂电话之前先挂了电话，在我决定挂电话的时候，听到父亲“哦”了一声。我轻吁了口气，要命的是电话里又开始沉默，隔着千山万水，电话两端都默默听着对方的呼吸。“你病······听说你病了，还好吧”？我打破沉默，竟有些虚脱了。听到父亲在电话那端清了清嗓子，“还好，胃，老毛病。”接着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如果有选择，我宁可选择赤手去跟十个持刀歹徒搏斗。恰好有同事路过，问我和谁打电话，我顺口说：“和我爸”。我决定结束这艰难的通话时，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有些哽咽的声音，“你刚对别人叫我什么”？我的心像被猝不及防的电击一下，我抬头望着天花板，大口呼吸，拼命不让眼泪留下来。终于我喊了一声，我发誓我是想喊爸爸的，可我喊出来的却是“挂了”，我吓了一跳，立即想再喊一次，可父亲已经挂了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盲音。我决定回家过年，这种一刻也不想耽误的迫切心情怕只有准备踏上回乡路途的游子才能体会到的。可我已经和公司签了春节加班的合同，领导说只能等同事过完年回来我才能走，并安慰我说回家过个团圆的十五也是一样的。于是我打电话给舅舅，说我回去过十五。初七早上我值班，突然接到舅舅的电话，“快回来，怕是你爸等不到你十五回来”。我脑子“嗡”一声，一片空白。当我飞奔到家门口时闻到烧纸和燃放鞭炮的气味，腿一软，一头栽在地上。我选择了逃避，我是混蛋，更是懦夫。
  我又点了一支烟，这次没让它自燃，而是大口大口的吸着，然后将烟蒂扔到窗外。打开手机想看看几点了，显示屏的光一下刺得我的眼睛睁不开，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看手机，才九点。我走到床边，看看四周，像是眼睛罩着一层黑纱，什么都能看见，只是黑雾蒙蒙的。觉得还是没有必要开灯，何必让自己的灯在这院里孤独的亮着呢。我躺在被子上，有点头痛，想睡一会，睡不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像一条黑棍补在上面，我想到日光灯明亮而柔和的光，接着在我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突然又想到了在灯光下给我检查作业的魁梧背影，我立即又打开手机，让那一束刺眼的光驱逐脑海里的影像。我看着手机，看着看着，手哆嗦起来，尽管我的全部意识都在阻止，手指还是按了下去。竟然听到手机里有人说话，我的喉咙像是一下被顶上来的五脏六腑卡主，本能的将手机贴到耳上，“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因欠费已停机”，接着是“嘟嘟”的盲音。“爸——”。

陈鱼

这个小说给我的感觉倒更像抒情散文
网吧里我拒绝爸爸的那个心理还比较有趣 但是太多地方都是老套路 情节的起头和拆解都是杂志套路 情感上的处理因为强调“浓烈”而完全忽视了“真实”
“爸——”，我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拼命而又无力的呼吸，任泪水决堤。——这样的结尾在效果上可能还不如“爸。”

横槊

谢谢陈鱼评帖，这对我在以后的练习很有用，结尾接受你的建议修改，谢谢。

陈树泳

嗯，更像随笔，作品感不强，作者可以试着组织一下，用更好的思路来写这个题材，这个题材里面有挺多可挖掘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