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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是不会自杀的,他在村里生活的如鱼得水,有滋有味。可是在那个被纯洁的白雪覆盖的清早,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那天清早白雪皑皑,仿佛要迷乱了人的眼睛,天地浑然一体,一片纯洁。纷纷扬扬一夜的雪有多壮观:远远近近的树木白色,挤挤挨挨的房屋白色,四野阒然的土地白色,空旷辽远的天空白色,所有的一切,统统白色。白雪铺平了一切,也掩埋了一切,如同一块永无边际的纯白柔滑的绸缎。张二的眼睛映入无尽的雪白,新鲜而刺激。四野阒然,他仿佛置身在一个天堂,一个白雪堆砌的天堂。他喜欢这样厚厚的积雪。这纯白的深厚柔软如羽毛堆积的雪地成了天然的陷阱,那些洁白的兔子傻傻的野鸡都会成为他轻松获取的猎物。他并不知道太阳初升的时候,他会以一种多么难看的姿势倒在雪地里。
太阳依旧睡着,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铺天盖地的雪替它映白了世界。树木层叠,幽幽的没有声音;虫鸟大多数蛰伏或者死亡,少数不冬眠不南迁的也不知去处,连最活泼的麻雀也不知在何处隐匿。河水在冰面下幽静地流淌,同冰底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淙淙悦耳。张二扛着一把极巨大的镰刀在这白雪的天堂里来回穿梭。镰刀是张二从爷爷那里传承下来的,一米五长的刀把,三十公分的刀头,像是拿来采药的。
这镰刀用了最结实的木材和当时最坚硬的钢板,它叫死神镰刀。张二对村里的这么说。知道为啥吗?这是我爸砍狼我爷杀人的镰刀。我爷爷拿它杀过三个人。遇到这镰刀的,都必死无疑!张二说这话的时候,手中擎着的死神镰刀在灼目的阳光下反射着凄惨的白光。
张二是村里顶好的猎手,他很麻利地在细铁丝一端拧一个扣形,另一端从扣里穿过,弄出比兔子稍小的圆圈,缠在某种荆棘类植物贴近地面的茎上,就是一个简单而实用的捕兔工具。村后山到处都是他下的这种套子,不知缠绊了多少放牛人的腿脚。从前他是不屑于这种工具的,死神镰刀锋锐无匹,他出手又极其快捷。可是猎物渐少,他也只得如此。
一只野鸡在不远的小山包上转动着灵巧无知的脑袋。张二悄悄地摸过去,从侧面慢慢地,慢慢地接近。野鸡一刹那蹿出去,野生动物向来反映敏锐。张二一跃而起,猛地甩动死神镰刀,一滩血喷射在雪地上。张二动作老练狠辣,心头掠过一丝嗜血的冲动,让他想起小时候他爸带他打猎遇到狼的情形。
那天落雪纷纷,遮天蔽日。他爸爸用高大的身躯把他护在身后,定着面前两只丑陋无比的饿狼。他从那高大的身躯后探出头看到四只凶光毕露的眼睛,极度惊恐。他想哭,可是恐惧让他发不声音流不出泪水。那高大的身躯突然朝一只凶恶的狼挥出锋锐无匹的死神镰刀,准确而狠毒。死神镰刀夹杂着愤怒和愤恨砍过去。狼的速度有多快,猛地缩身躲过又猛蹿上来。谁知道他爸爸哪里来的力气,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砍空的刀抽回又顺势砍中狼。狼血向四周爆射,污秽遍地。另一只狼也同时飞扑,他爸爸把刀把极快一挑。狼被掀到几尺之外,灰溜溜地跑开。狼岂是肯轻易放弃猎物的,只是暂时放松来迷惑他们。狼迂回到树后,一个寒冷的袭击咬掉他爸爸手中的死神镰刀。手里没有了死神镰刀,他爸爸竟然做了一个极其骇人的举动,抵住狼的下巴疯狂的噬咬狼的脖子。污秽的狼血很快遍染全身,半只血肉模糊的手臂丢在洁白的雪地里。那一刻他爸爸比狼还要凶残、嗜血。他泣不成声,摇晃着头呜呜咽咽,腿棉花一样软软的,迈不动步。
那时还有狼,可是现在连几只兔子都难找了。他这么想着,从雪洞里掏出那只野鸡,绑好,拴在到头那一边,扛上镰刀继续前行。身后一滩血殷红地绽放在洁白的绸缎上。当年那两只狼的血是不是也这般殷红?这么多年来,张二想起那腥臭污浊不堪的狼血就要呕吐。他不会想到片刻以后,他的血撒在这片纯洁的雪里会比那狼血更污浊肮脏。
那时打猎还不像现在用毒饵这样方便又省力,所以张二会比别家多收获很多猎物,作为一个顶好的猎手,这也是张二值得自豪的。整整一个冬天,全家都在野味肉香弥漫的腐浊气息里恬然度过。
兔子是踩着自己的脚印儿才能回窝儿的。他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着,满脸的得意。他吸一口夹在指间的手卷的旱烟,接下去说,在有兔子脚印儿的地方下套子,一定能套住。满嘴的劣质旱烟气喷涌而出,浓浓的蓝色渐渐扩散,在他头顶幻化出无数的亭台楼阁,山雾景致,海市蜃楼一样的奇妙。
兔子全是傻蛋!被套住了只会往前使劲儿,小细铁丝勒着脖子,一会儿就断气了!透过渐渐变淡的烟幕,他看着烟幕后渐渐清晰的儿子。他说,抓兔子抓野鸡算啥!我小时候你爷爷带我去打狼那才叫吓人!你爷爷自个儿打死仨狼,就用这个死神镰刀。那时候我才八岁,嗬,吓坏了!愣是没哭!那天雪大,比这几年最大的雪还大上几倍!那时候咱村后树多,前后左右的都是,那三只狼往一块一站,嗬,那叫一个吓人!
他抬头看嘴里吐出的烟在头顶盘旋着,盘旋着,盘旋住一副绮丽的图景:白雪遮天,树林层叠无边,白雪掩盖的土地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同两只饥饿的野狼静静对峙。只是他的儿子看不见这烟雾中蕴含的波澜壮阔与惊心动魄。
太阳很快就会醒了。张二的镰刀头上已经挂了几只野兔两只野鸡,在他一摇一晃的步伐中来回摆荡。就像屋檐下晒干的红辣椒,一串一串,红彤彤的随风摇曳。古庙四角檐下的铃铛也这般在风中摇摆,发出悦耳的声音,清脆响亮。
兔子大多是套住的,有一只是用死神镰刀砍死的,张二很久没有这样的好收成了。
那只兔子颜色灰白与洁白的雪略有差别,在他的视线里陡然出现,灰白的兔子卧在雪中一动不动,如同正在熟睡的孩子做着甜蜜冗长而深沉的梦。张二稍稍弯下腰去仔细瞧着它,他想知道它究竟是死是活。是残缺,还是完整。他稳住镰刀长长的刀柄,猛探下去。这是他多年打猎养成的习惯,出手快捷生猛而且准确有力。他忘了镰刀尖已经朝向一侧而不是朝下,他也忽略了呆在身后的东西会让他的力道陡增。
有人发现张二的尸体的时候,早炊的烟雾还不曾散尽,太阳逃离了地平线懒懒散散地游荡着。张二斜倒在雪地里,压出一个乱七八糟的形状。脑后死神镰刀刀刃嵌进后颈,混沌污浊的血与洁白耀眼的雪混合在一起,凝结成刺眼的红,在洁白的绸缎上极为刺眼,如同你滴在纯白衣服上油渍,污浊显眼。在清早温柔的阳光下,愈加污秽不堪。就像野鸡开膛后肠子、油脂和血胡乱碎烂的混合,恶心至极。
阳光渐次明媚,许多人围观过来并且猜测着张二的死因,七嘴八舌。出了事便会有很多人围观议论,这一直是一个亘古未变的规律,如同太阳的东升西落。阳光下这些人的脸庞也渐次明媚,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谋杀?雪地上怎么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儿。
自杀?他又怎么会呢,小日子过的这么滋润?
那为什么会死了呢?……
猜测的传言和议论并没有陪着张二一同下葬。张二被埋在村子的后山,那里有许多他没来得及取下的套子陪着他。这中间张家自然是哭声不断,张二不懂事的小儿子看着这么多人进进出出,觉得热闹非凡,愈加兴奋,手舞足蹈。
人们在雪地里围着张二的尸体大加评论的时候,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指着那只灰白的早已僵硬的兔子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是背着刀杵兔子时把自己砍死的。这句不成熟的言论小心翼翼地贴在地面蛇行,偶一抬头就湮没在人群的高谈阔论中,消失无踪。
关于张二死因的议论伴着河水东流一直持续到张二嫂和两个孩子一同过继给张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仲夏。张二嫂蜕变长成张三嫂是张老大主持的,也是张二嫂自己的选择。
夏日午后,阳光通透,河水幽幽。村子里沿河的树荫下,妇人们三五成群,家长里短海阔天高,话题极其广泛,张二的死因依然是一个热点。
张二的死会不会和张三还有张三嫂有关系?哪个多嘴的妇人竞说出这么骇人的推测,让人听来心有余悸。可见许多冗长的故事都是这样从一代一代的闲人嘴里延长出来的。
河水依旧东流,经年不衰;草本植物一岁一枯,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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