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村庄》第十一篇

蒲寸子

    λ是村子里最为孤独的一个人。他从不跟别人打招呼，说话；也没有人同他来往。他总是拿着一条很大的麻袋，走街串巷，靠拾破烂维持生计。

    λ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家里贫穷，年过四十岁才娶了一个疯女人为妻。两人共同生活了几年他父亲就没了，那时候λ只有四五岁，尚不通事，被一个远房姑妈收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被送了回来，村人都感觉这个孩子怪怪的，不愿与人亲近。还好，那个时候他可以独立生活下去了。

    他从来没有像一个常人那样工作过，不下地，也不上班；他就像是一棵无人理会的野草，自有他生存下去的道理。从小呢，就爱从垃圾堆里翻捡东西，每天脏兮兮的，便是衣不蔽体，也没有人过问。几乎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人们往往忽略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些奇迹。

    λ的家还是他父辈留下来的老房子，木头梁，蓝砖砌成。他将原来的围墙用泥土垛高了几尺，这样外边过路的人就再也看不到里头去。墙头上长满了长长的草，每到秋冬之际，草枯萎了，被风一吹很是凄凉。λ家的大门总是紧闭着，绝少有人走进去。有一次，一个新搬来的邻居向他借铁锹用，敲门半天，几乎把所有街坊都惊动了，才见他从破败的大门后探出头来，打量对方。那个邻居说明了来意，他看λ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就又多向门内看了一眼。他笑着问：“你在家里种东西么？”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嗫嚅说道：“老鼠……是个老鼠在作怪。”随后他关上了门。过了一会拿出一把铁锹来，锹上沾满了泥土，看来是他刚才用过。

    那个疯女人死的时候，λ已经三十多岁了。村里流传着有关于他们俩的不正当传闻，但是没有确凿证据。那个疯女人喜欢穿一身破棉袄棉裤（无论春夏秋冬）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晒暖，捉虱子。每当λ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总是把头低下去，仿佛不想被他看清脸面似的，也有人解释说那是因为羞涩的缘故。λ亲自为那个疯女人做了棺材。下葬的那天，大伙都不知道这档子事，也就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λ用一个排子车推着棺材，推到村后岗子上，就把人埋在了那里。好事者尾随着他来到地头，看他一锹锹把土铲进去，很是熟练，然而面无表情，既不悲伤，也不喜幸。村里人都觉得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葬礼，好像被埋到地下的是一个秘密。

    从那以后λ变得很少出门，村里人猜测他是病了，患了一种怕见阳光的病，每天只能呆在家里面。后来，终于有人找上家门去，便是村东的王二婶子。王二婶子是个媒人，十里八乡的红线都由她牵连，从中受益。我们私下里都叫她“配对工作者”。哪个村里有闺女待嫁啦，光棍儿汉啦，丧偶，离了婚的，他无一不知。那天，他敲开了λ的家门。λ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听她说话。λ的意识像是被一层东西蒙住了，没有任何的反应。她要给λ说的是一个因车祸死了丈夫的山西女人，女人大他八岁。王二婶子见λ没说什么，笑道：“咱们就这么定了，改天我带她过来跟你见个面儿。”λ茫茫然地送她出了门。

    过了几日，王二婶子果然带了一个女人来，还有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这是她上次所没有提到的。男孩很是调皮，手脚总不能歇着。一会儿像开车一样坐着λ的小木板凳摇晃，一会儿跑过去摸门上的铁锁，弄得λ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的。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王二婶子已经走了，留下母子俩在那里。λ顿时变得局促不安，放佛自己才是一个外来者。
   
    那女人五大三粗，性子泼辣，身上具备所谓“过来人”的一切特点。她以贪婪而有主见的眼光打量λ的房子，从厨房到卧室，甚至连厕所也不放过。这是新要上任的官员对自己辖内地方的巡查，看来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妇。她每看一处，λ的心就会咯噔地一跳，咯噔咯噔，仿佛自己的私部全都暴露在这个女人的眼底。

    当晚，女人和孩子便在λ家里住下了，这在我们村里可是破天荒的事情。人们在大街上议论纷纷，不知道λ会怎样对待人家。“真是便宜了他，连孩子一下子都有了。”但当人们正在为λ的婚事感慨不已的时候，那个女人拉着她七岁大的孩子从λ家里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人们晓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便凑上去问。那个女人不与众人搭话，只骂骂咧咧地走过脏乱不堪的大街。后来人们都传了开来，说λ下头那东西不中用的，连到家的女人套不住。没有女人喜欢跟这样的一个男的过日子。

    如果说λ是为了保持他的个性自在，因而对那个女人撒了谎，写书的人往往这么编造，以此来证实λ的讳莫如深。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一直认为λ的内心是敏感而脆弱的。当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他隐藏在大门后面的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表情。他的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λ死了。村里人已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他了，便议论道：“他莫不是遭了什么不测？”又过了几个月，人们确信他是死了，但是又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或者认为他的尸体就在他的家里，于是大人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到他家附近去玩。孩子们也不敢到那里去。后来，是因为邻居家丢了一只母鸡，邻居想那母鸡定是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下了蛋，然后自个儿孵去了。邻居遂找到了λ家那里。邻居没有找到他的母鸡，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村人们听说λ在家里挖了一个洞，便都放下手头的活儿，围观过来。大门原本锁着的，被人撬开了，尘埃在人们眼前扑散开来。只见院子里的草长过膝盖，肆意生长，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现在呢，却又一下子挤满了人们。地洞入口在λ的卧室里边，先是被什么东西遮掩着，现下已经打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从洞口传出来，内里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商议良久，才有两个胆大的人拿着火把下了洞，先是还能听到两人的说笑声，后来黑暗隐没火光，只听不时传出两个人的喊叫声，却是在院子底下。人们便跟着喊话，问底下的人可有什么发现。底下人的声音并不在一处，看来地洞也有分岔。底下一个声音说道：“我看到了粮食，好大的一堆粮食。”另一个声音说：“这儿像是睡觉的地方。”人们议论纷纷，说不定λ还活在地下哩。人们既兴奋，又骇怕。

    过了半个时辰，下边的人都爬上来了，两人灰头土脸的。人们都围过来问下边到底都有些什么。一个人说什么都有，另一个人说什么都没有。两个人没一个正经的，拍拍身上的土都走了。再后来又下去了不少的人，他们也像是前两人一样，出来后就不再议论了。原来λ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在自己的家里挖了一个洞，洞里除了一堆生了芽的豆子谷物之类，一堆干草，和一个瓦罐，一个铁锹，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人们在地洞里没有发现λ，或者他的尸体。从此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再提起λ这个人了。  
   
    那一年夏天，大雨滂沱。λ家的房屋倾塌，泥土随雨水灌进地洞里去，λ再也回不来了……
   
    辛卯年春四月记。

    又记，λ的体型瘦小，举止猥琐，这是在我记忆中对他的印象。

江冬

这个像说明书一样，干巴巴的。写细腻一点，气氛，作者的个性才可以出来。

陈树泳

这个像说明书一样，干巴巴的。江冬 发表于 2011-5-9 09:25

+1。。。

蓝风

其实，这一篇，用典型的白描手法，反而避免了繁琐的那种压抑，挺好的。
一个小短篇，其实完全可以自由地取舍，有轻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