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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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do you have to did up my life again ?(不要再抛弃我的回忆了。）

-----Elena（阿尔巴尼亚）

我没有到过重庆，现在不会，将来也未必会。

1

如果。某天，我们真的可以在这个城市中遇到一个没有回忆的人，那么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将我们的过往与她（他）分享。就像两个初次相识的人谈了一些暧昧的话，在某个早晨或者某个黄昏，在一天里的任何时候。我总期待可以遇见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可能遇见一场大雨，有时候可能遇见一场艳阳。但是，我知道，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要不留下回忆，要不抹平缘分。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相比一个道听途说的传说，这种期待更像一种预言。

认识我的朋友都说我变了。起初，我以为可能是短暂性的行为分散。后来，我的妻子弹奏了一首钢琴曲给我。按照妻子的说法，这首曲子是我先前最喜欢的钢琴曲。但是，曲终时我的无动于衷终于让我明白原来我变了。他们大约说我变的不够尖锐，甚至是不够聪明了。我开始怀疑我之前难道以一种尖锐的形象和语言去行事吗？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对需要进行思维分析的事件感到头疼。不够聪明大约是我可以理解的。朋友们并没有发现他们在对待我的态度和对待我的语言上出现反常和异样。比如说相比之前在语言上出现哪怕一次的尖锐或者刻薄都没有。假设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变了这件事的话，那么似乎又心照不宣似的对我直言不提。我像被裹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运送到这个城市的一枚鸡蛋里。每个夜里，我都担心天亮时会被某个同事或者朋友一一指正出我的变化。

距离第一个朋友说我变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在无数条马路，路灯，垃圾桶，公交站等等所扮演的城市里，按照逻辑推理我已经悄悄变化了一个月。我打开床头灯，然后又关掉床头灯。妻子转身抱着我。

“睡不着吗？”

2

在重庆的每一把椅子上都留有一个失眠的故事。

我不喜欢亚热带城市，不喜欢亚热带不厌其烦的潮湿，潮湿是我否定任何一个黄昏的证据。

如果真有这么一件事：某天我从重庆的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厌倦了这个城市的语言，于是我站在阳台上尝试着对这个潮湿的城市说一句英文。

在亚热带的每个雨季里都留有一群贪婪的人。你在重庆的上空画一条射线，你永远会走失在自己的起点上。而明明你清楚你的起点就在你的脚下而你却告诉自己你走失在自己的起点上。

距离第一个朋友说我变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一天。

如果他们再不提起关于‘我变了’这件事的话，那么就当我忘记了这件事情。我被带到一个潮湿的城市，怎么挣扎着醒来也无法从这个城市模糊的视线里醒来。每个被带到重庆的人都失眠了，在城市的深处和边缘终于一觉不醒。清醒也是精神的一次明目张胆的失眠。

如果你正看着这个城市的天空，如果你在某个时期正专注这个城市的天空，那么你一定伤心你的眼睛。重庆没有一只鸟儿。重庆为什么要有鸟儿？重庆有无数的飞机，但是重庆没有一只鸟儿。最后，你告诉自己的眼睛大约一切童年的谎言都是把飞机当做鸟儿来看待的。当你可以这样专注或者妥协这种思考的时候你又会被城市的另一种特权催眠。彻夜不眠的灯火通明和车水马龙。有时候声音与声音的中间有几秒钟的间隙。你是否想过可以躲在这个间隙里忘掉你的名字，地址，电话。忘掉关于自己的一切信息。

我并不惧怕城市，是城市自己太爱自己了，以至于我的任何关于爱的想法在它看来城市都是悲剧。

我换上一件黑色的短袖。妻子从身后搂着我。

“失眠了？”

3

我不止一次目睹着这个城市的椅子空荡荡的度过二十四小时。它的二十四小时，即使不被任何人歇息，但依然孤独的那么可爱。我想次日我一定要在那个椅子上坐上一会。说不定，刚好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陪我一起坐下。当我问到有关回忆的话题时。她（他）居然不假思索的说她（他）从没有过回忆。

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以侵略的速度和状态在榨取空间。但城市中的人又似乎故意似的自己放弃留在椅子上的那一丝自由。

距离第一个朋友说我变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二天。

我像往常一样上班。我甚至比往常更见可以的去修饰自己。穷尽所能让自己更像往常的样子。可是往常的样子我似乎真的记不大起来了。我走在重庆的街道上却在努力的寻找往常的样子，你感觉这个自己昨天的样子正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大楼里看着你。我抬头看一眼周围的大楼，眼睛瞬间像被闪光灯毫无防备的射到。我感到一阵眩晕，一声嘶长的车笛声从我耳边插过。我行走在重庆的街道上，却似乎忘记了和这个城市的交战规则。短短几秒钟，我被这个城市突如其来的侵略折磨的狼狈不堪。一个年轻女子夹着一支香烟从我跟前走过，我确定我并没有看她，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她大约和我的女儿一般年纪。瞬时间，我走失在长长的亲情里。如果那个年轻女子正是我的女儿，我是不是应该带着这个城市刚刚给予的新伤口找个地方躲避起来。我一定不能让她看到我躲在哪里。如果被她发现，她走过来说：先生借个火。”我该怎么办。我是她爸爸。我知道我的女儿一定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吸烟。可是在城市的光天化日之下我该怎么去忘记和原谅她吸烟的事实。所以我一定要躲起来。我无处可躲，躲在哪里都会被重庆的蓝天发现。我目送那个年轻女子走远，她确系不是我的女儿。可是我的女儿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是否正在点起一支烟？

我在路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整整一个上午，走过我身边的人也没有比往常多看我一眼，或者像那个年轻女子那样回头看我一眼，我也没有遇见那个没有回忆的人。我想：在城市里，过了十二点你就再也无法找多今天的半点影子。所以可以如此这般的纸醉金迷。像一场票房不佳的电影一样，每个‘人’在重庆这个城市里失去了市场。

4

我是一个设计师。在这个城市的某张小纸片上写着我的身份。那是一张羞涩的小纸片。藏在每个西装革履的背后。那是一个城市的礼貌手法，我至今学的不够出色，所以我常常将属于自己身份的那张小纸片遗忘。

偶尔。我在重庆这个城市里并没有身份。

距离第一个朋友说我变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三天。

重庆作为一个城市没有上流社会可言。一个城市有高架桥，有缆车。居高临下，但是重庆没有上流社会，任何一个城市都没有上流社会可言。这便是我们觉得城市孤独的原因。人们虚构了一个城市的上流社会，凭借这种虚构的才能有人用发明虚构了电梯。人们凭借电梯的想象去传达与更高，更上流的对话。这种没有深层物质交易的对话让这种发明躲藏在城市的任何一个高楼里。你看到这种发明的狭小和封闭你也基本阅读了城市中人们思维和肢体的禁闭和孤独。

金钱散尽的物质比拼不足以代表一个城市的发言权。一个城市的发言权被少数无家可归和流落街头的人占有。如果某天城市没有了孤独可言那么必是有了上流社会。

和梦比起来，上流社会更像一个梦。比任何的梦都像梦。

我走到高层区间电梯室。一分钟后电梯灯亮起。我走进电梯。两秒后我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一个绝对不用选择的空间。你不用计较它是快还是慢。电梯灯再次亮起。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两秒钟后我的空间被分割。被共享，不用征求意见的被分享。这种分享让人矫情的感受到一种不用低三下四的自由感。

女人穿着一条牛仔裤。这种包含了太多骑士精神的穿着。我信任牛仔裤，信任这种一成不变的不懈。如果可以去选择一次的话，我想选择自己做一条牛仔裤。她身上有浓厚的‘范思哲’香水的味道，这个味道我在某个场所闻到过。有可能是在大学，有可能是在我的妻子身上。她和我站在一条直线上。原本她是否应该站在我的身后或者我的前面，但是她和我站在一条直线上，在一个不足一平米的空间里，我们要平衡好这条直线真是几率太小了。但是这么小的几率每天却在以数以万计的姿势疯狂的进行着。

我看不到她的脸。是她的牛仔裤抢先一步占据我的视线。我原本思考是要首先看到她的脸的。我将头稍稍抬起了一点点，看着眼前电梯间的金属门。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女人。她脚上的黑色帆布鞋在我看来都充满了智慧和古怪。她又像是一个有暴力的女人，上身的运动套衫上有早饭留下的点点污渍。大约她喜欢故意把那些点点污渍示众与这个世界。在我看来，纠缠和痛苦在过去或者将来一定留下了难以修饰证据。她有一张无法辨认颜色的脸，一头上帝意旨的长发，鼻梁处有些许雀斑，年龄和皮肤相得益彰。面无表情，像个在别处过夜的孩子。如果愿意，我可以马上忘掉尊严的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如果愿意的话，大家坐下来聊一些相互吸引的话。

大厦有五十八层，我和她的直线距离不到五公分。电梯到达三十层的时候我爱上了这个女人。而我原本应该在三十层下的。我装作按错了电梯，在宁静的电梯里急忙补救一场渴望有言语的相遇。我轻轻的按了一个五十四。她默不作声，像是她也刚好去顶层看风景一样。

我看着金属门中映照出自己的牙齿。牙齿想到洁净。我感到牙齿用力的咬合在一起。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想要语言沟通的时候牙齿却在拼命地拒绝。我的牙齿在努力地排斥。这种排斥让电梯间的温度升高了那么一两度。我感觉脸颊有汗留下来。我反问自己如果她就是那个没有回忆的人的话那么就甘愿这样错失吗？如果电梯突然停下来，上来一个人怎么办？

“你去顶楼吗？”

她脸稍稍侧过一点问。我全身丧失了任何攻击的力量。猝不及防的被问到，像出乎意料的奖励一般。还没想好接受不接受的时候，就被这种压迫砸进了语言里。

“对。我是要去顶楼。”

“顶楼应该没有公司吧。”

又是一个猝不及防。我迅速的在金属门的映照里检阅这我的面部表情，还好，我的表情比我的内心更像在适应这种猝不及防。

“我是一个作家，做一些简单的采访作为写作的题材。”

我编造了这么一个不够成熟的谎言，她并没有吃惊。她甚至已经开始接受和相信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身份。

我们再次默默地站在那条直线上。似乎谁也没有进一步或者退一步的想法。或者都怕那一进一退里流失的太多。

“你相信电梯恋情吗？重庆有很多发生在电梯里的恋情。你可以去采访。”

我惊讶她的语出惊人和她的卷发一定有无法说清楚的关系。这点似乎是无需置疑的。

“重庆每天有很多东西可以作为写作的题材。可能电梯恋情刚好被我忽视了。感谢你的提醒。”

“你会采访我吗？刚好在电梯里。”

我甚至不想再言语进行到这个地步的时候转身看她一眼。

“我想会的。大约你也刚好无事可做。”

“你真会说笑。我在一个一平米的地方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

我趁势而入。从包里取出一个速写本。找到一只笔尖很钝的铅笔。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我首先得知道采访者的名字，不过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我没有名字。我曾经努力回想我的名字。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别人给起过一些名字，但是颠三倒四的常常忘记。所以时间久了便觉得名字这种事情不是很重要。你是不是还要问我年龄。我四十岁。”

我看着她映照在金属门中的影子。她也刚好在看着我的影子。短暂的相视而笑。

“你努力回想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吗？这在我看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名字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每天有太多不幸的事情发生。而刚好在我身上长久以来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事实。你应该有名字的吧？”

“真不幸。前段时间，一个朋友把我的名字借走了。所以我现在也变得没有了名字。朋友说用几天就会把我的名字还回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还回来，我想是我她忘记还回来了，或者她把我的名字带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倒不如说这是巧合。没想到你也没有名字。这样我们就谁也不用嘲笑谁了。没有名字倒也轻松了许多。我总是惧怕别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别人告诉了你，你就得努力记住，可是还是会忘记。所以我应该是惧怕名字的。”

“我可以过问你的经历吗？你明白的，既然是采访，总要说些什么的。”

“在云南，去四川的路上我被卖掉了，十年前我逃出来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于是，我有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病了，肺结核，我很爱她们。”

我被她这种无谓的随口而出的语言吞噬的越来越丧失了拘谨。我感觉像是相识很久的人偶尔在电梯中遇见一般。我努力说服自己，关于她在云南去往四川北卖掉的事情我早有耳闻。还有她得肺结核的孩子我也耳闻已久。我努力不去看她的表情。我低头在本子上缭乱的书写着。

“2000，这是我未婚夫卖掉我的价格。”

“后来呢？”

“你是说我逃出来之后吗？”

“或者说说那个得肺结核的孩子吧。”

“后来，我几经奔波来到重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重庆。后来我遇到一个男人，他给我吃穿，他大约也爱戴我的孩子。只是三年前我得肺结核的孩子死掉了。我很爱她们。男人跟我结婚。我每天喜欢去这栋大楼的顶层坐着，我的男人让我在上面等她下班。再后来，我在重庆的这个大楼里的电梯里遇见了你。还要后来吗?”
“你时常回忆起自己的以前吗？”

“我大约没有回忆。这些都是不需要思考便能随口而出的事情。我不认为这是回忆。我没有回忆。我努力地去想，但似乎我真的没有回忆一般。”

“童年的事情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

“童年。在云南。我被一个亲戚强暴。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很多人告诉我要珍惜自己，爱惜自己，可是我并不知道该怎样爱这样的我。大约从那时起回忆这种东西我就慢慢的丧失了。”

我无意透支这个女人深层的痛苦。但是，我渴望遇见一个没有回忆的人难道注定里是她？我内心不停的强迫自己问下去，问下去。

“我每天独自一个人封闭在电梯里的时候感觉与这个城市的距离最远。我害怕城市。我的男人几经周折才给我弄得一个户口。户口上的名字用着她前妻的名字，我看了一眼就忘记了。”

“你现在应该还算过的不错吧。我是说应该很幸福也是可能的。”

“我不信任任何人，但又好想有人能依赖。。。。。。”

“你喜欢电梯？”

“喜欢。这是一个完美的空间。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可以在电梯里偶尔笑一下。有时候可以看着金属映照出自己的影子时，感觉自己很美，很漂亮。可是这些事情我在别的场所做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

“你喜欢城市吗？你喜欢重庆吗？”

“在城市里，我时常弄伤自己，但是我感觉还好。”

电梯灯亮了。

5

我和她来到顶层。站在顶层看重庆。重庆把我和这个女人都扔在了远方。

“你想看鸟儿吗？我带你去看，我们只需要一秒钟的失重就能看到重庆的鸟儿。但是你得陪我坐到底楼去。”

电梯灯亮了。

整个上午。我和这个女人在电梯里来回上下，不计其数。在反复的失重中，两个没有名字的人一梦几度醒？你若真要问我爱上她了吗，我大约也会像她那样转眼忘记。

整个上午，都没有看到重庆的鸟儿。她乐此不疲这样的反复孤独，我们躲在电梯里，城市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一切难言之隐和伤痛痊愈后的冲动都被一箱一箱的塞到城市里。从中心到边缘被塞的严严实实。

6

记得。

梦里我到过一次重庆。

我在一个叫重庆的地方遗忘了自己的肖像。

完

注：该文受启于：西班牙摄影师Xavier Comas在日本东京完成的一组黑白胶片作品《TOKYO UP,DOWN》。在这个项目中，摄影师在东京新宿歌舞伎町的大厦电梯里记录人们乘电梯时的景象，来探索后工业化时代城市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影响。

蓝风

欣赏此篇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