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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修改】启蒙主义和太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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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3 19:08: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haorenmen 于 2011-6-23 22:58 编辑


启蒙主义和太阳节

现在我在这里写道:我不意地见到那个男人是在一个竹叶窸窣的下午,当阳光打在地上,事物的影子像落水狗一样地抖动,他怪诞的身影,始料未及地呈现在前方的石亭中。察觉到以后,登时我所感到的是非同寻常的惶恐,因为毕竟是有一大片鲜艳的黄色,大火球一般,极为唐突地来到了属于我的角落里:油腻的、拖曳着块状脂肪的身躯,勉强能够辨别出人形,并散发出热烈的焦臭;一对眼睛向内翻转、扩大,显露着血管,表面布满了癌症般的颗粒——就是这样一件东西,摇晃着,逐步向我走来。
1
作为一个孤僻而阴沉的人,我喜欢在只有灰尘和抑郁症出没的时间和地方缓慢地行走,神情恍惚地陷入主旨不明的思辨当中。哲学和诗,兰波或者维特根斯坦,一度在我的意识上——晦暗而干燥、仿佛只余下一层沙石构成的表面——举办了无数次骇人听闻的搏击和竞赛。我无比爱戴我的行走和思辨,尽管他们不会为我带来任何现实的权益,然而却实实在在地表现为我的另一具颇为可靠的躯体,在寒冷或拥挤的空气中真切地感受着。久而久之,随着我的孤僻、阴沉和臆想的日渐伸张,甚至我原本的那些具体得使人忧郁的脏器们,都不再如从前那么令人烦恼。我已经三年没有遭遇什么疾病了;仍旧进食、排泄、绕开一堵堵墙壁,却宛如在睡梦里无碍地逡巡。我早已把为血液和泥土所标志的性命,全然交给了一些神秘的丝线,在其精确的牵连下妥善而平静地健全地存续着,好寂寞地享用天空那无人问津般的自由。然而此刻,怪物的出现却损坏了这一切的惬意和空疏,再一次地将我的灵魂投掷到乏味的水泥地板上,发出朗响,让二者霎时合而为一,作出水乳交融、不能中断的颤栗。俄尔,勉强镇静下来的我才情不自禁地发声:
请问,你是什么?”这般说道后,我竟然暗暗有些后悔,为何不夺路而逃?见到难以归属的怪物,却忍不住询问他的身份,这样的人着实不在多数。
然而他并没有乘隙骤然向我扑来。而是定在那里,浑身的脂肪如某个中国地方交响乐团的定音鼓一般不规则地发颤。
我从中出辨识出一种纤细而陌生的声音。它清凉地攀爬在我的脊髓里,像一条柔软的昆虫般正要游入大脑当中。又一阵颤抖;但我的双腿依然不曾迈动。而这时,他察觉到了我的异状,而后挪动粗壮的前肢,在头上很使劲地抹了抹;大块大块的油脂滋滋地滑落,在地上散作蔚为壮观的一片,但仍旧难以令人看清他的面目。
然后他把眼睛向上瞥了瞥,再度发出了响动。现在竟可以算是说话了:
请问,有卫生纸或者是手帕吗?”
这话声遍布着无比沉闷的气息,仿佛有个赤身裸体的胖子不小心踩到一袋氮气包装的樟脑,并且因此而摔倒在堆放熟石灰的储物间里。
抱歉,刚才擦鼻血(我的毛细血管向来孱弱,可谓一触即发)用掉了”。这时我正竭尽全力地试图关掉脊骨末端的开关,以阻止恐惧继续啮吃我的冷静。
并且为了使他不至于失望甚而恼怒,我还继续补充道,“但是有一本书,哈恩伯德的《历代大师》。”此言诚不尔欺,我十分喜欢这位奥地利作家富于音韵、汪洋恣肆、节制抒情的行文,将最近一周的午后闲暇都用在散步和心悦诚服地阅读他的小说选集上。
前面的那位,闻言犹豫了片刻(他知道哈恩伯德?!)。在这段不长的空隙里,肥腻的油脂重又潺潺汩汩地占据了他的面部。我颇为心悸地观察着,那些金黄色的汁液如何从莫名其妙的地下某处,像黄昏时的景色般缓慢而庞大地弥漫开来。他不厌其烦地再度抹去它们,并终于嗡嗡说道:
假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借用那本书吗?当然,可能不会归还了。”
我的内心不禁泛起一阵沉默的苦涩;但是,面对这样一位必须是相当独到的作家才可能真正细致地加以描摹的怪物,拒绝其要求所导致的结果决计是不堪设想的。

其后,怪物便蹲在道旁的竹林里,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自己的浑身。我则满心怀抱硫磺气息的愧疚,悼念着《历代大师》这本比较厚重的、长达三百五十三页的软精装书籍。
怀着挥之不去的惶惑和不可遏止的强烈好奇,我没有当即就迈着预想中惊人的大步迅速离开。我感到,这位怪物先生或许并无太多的恶意。现在竹林中没有风,我只能尽量仿佛是一片温驯的影子,谨慎和安静地伫立在淡翠色的竹子中间,但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举动。只见他先是笨拙地拣起一块石头刮掉自己的手臂和手掌上的油脂。那些已经结块的物质轻逸地散落在青草和土地上,竟然宛如玻璃球撒在夏日的湍流里一般,霎时间便杳无踪影了,同时还伴有某种异样的香气,像一位老练的窃贼巧妙得手后释然的喘息,突如其来地吹进我的虚空的肺腑。而后他的手指逐渐显示出来明确的轮廓、变得较为灵活。从而他又可以撕下写着小说《在利马》的那些纸页,巨细无遗地擦拭残余的油迹。不久一个阴冷的故事消失了,只留下几张仿佛从泔水桶里捞起来然后被丢掉的废纸。
2
在上个世纪,我的童年时代,父亲曾经到旧城的一家私营书店打工。而如今,那里的整条街道都正在面临着拆除的命运。暑假末期,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从冰箱中取出我所热衷的奶油蛋糕,饕餮一番后,我把某位20世纪学者的书笺从父亲的书架上摘落,夹到腋下,便在这一座生养我的县城里四处闲逛着。尽管步子推移不止,周遭的事物却总是杂乱无章。阳光如劣质石灰一般惨白地照下,空气中又弥漫着淡薄的阴翳。一切都仿佛是幼时父亲带我去做扁桃体手术的那家小诊所,甚至可以从中闻到酒精和粘液的气味。麻痹后变得软和的刀锋滑过肌肉和血管的疼痛,竟重又在神经上泛起微弱的涟漪。
然而,毕竟早已是时过景迁,回忆并不会使人真正地经历时间切实的割舍。反而是把一种不可追回的往日的惆怅,将秋天湖水上安谧的黄昏般、衰老而韶秀的情绪,略为不合时宜地挥发到我此刻的思绪里。我不由止住脚步发愣;但很快便镇定住心神,走到了附近的一家公园。这时,此地四下无人。在油漆斑驳的长椅上,我可以独自享用阅读和想入非非的乐趣。
我一贯的嗜好是阅读。而今拿到手上的,是一本装帧富于诗意,而委实不薄的老书,其间记载着许许多多优美和怪诞、显赫或生僻的书名,以及撰著者的注释和评述,大抵是关于18世纪的启蒙主义的。随着翻阅,这一页页纸张轻逸地撩拨我的手指,令人感到莫可言喻的舒适。我恍惚触摸到1775年的欧洲:夕阳在山,一座座乡村和城镇生机勃勃地运转;炊烟袅袅的大地上也遍布着教堂和书斋,人们神色怡然地钻进一间间不无温馨的斗室,阅读、写作,并以此改变了事情本身的呼吸。他们一会儿是卢梭、大卫·休谟,一会儿是伊曼努尔·康德,然而全都不时用满意而又期待的眼光打量四周。所有的事物都那么温驯地屈从着人类的理性,而不断发出鸟翼振动天空般的歌鸣。相较之下,而今的世界好比是一个写字楼隔间里令人厌倦的陈设。
我换了一个姿势,捧着书在长椅上躺下,继续拣选使我感到饶有趣味的段落。偶然瞥见一个模样不足十岁的男孩。他似乎一直都半卧在我身后的地方,正不遗余力地试图蜷缩身子,想要舔到自己的生殖器,不刻却酣然入睡。
但凡闲暇而美丽的阅读,大抵会教人情难自禁、浮想联翩。徐风阵阵吹去,公园里的景物愈发显得清冷。沿著以往走下的踪迹,迈过那些庞杂的注释,我终于草草地读罢了这一本书,一路也仿佛是检阅着往昔的触觉和行程、那些不可胜数的荒唐的梦想,一直到刮下西斯廷穹顶壁画中上帝的胡须。我依稀辨识出,那位中年人的脸孔竟与父亲有些相似。现在无所事事,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去旧城的角落,去看看那个父亲每每向我提及的地址。
周遭的风景显得一派光滑而破败。一座座颜色斑驳的苏式建筑,仿佛是极为艰难地散布着自己的影子。左右可见触目惊心的拆迁字样。四下廖无人迹。我足踝酸涩,找到一块干净的台阶,疲倦地坐下。那一家往昔的书店,竟然已如同忘在笼子外的仓鼠一般不知所往。原址上一片空旷,仅散落着几块形容恶劣的瓷片。
在休息的时间里,我翻开书,找到关于但丁的一段,念到:
“……他建筑了伟大的风格。在《神曲》中,优美的譬喻和展示之外并非没有崇高的品质,非习见所断定的;这必然是一位隐密的基督徒的品质。”
关于基督教,我能够提到的是,我是一位休谟主义者。我在这一论域的立场是:怎么能反对一个不存在的存在者呢?上帝这个谓词函项暂且没有任何内容。休谟在《人性论》中以精湛而准确的散文风格写道:但凡能够思想的,无不先在于感性之中。
在我全部灵魂地沉浸在对哲学史的心驰神往当中时,不期而至的声音在我埋首的书卷外响起。“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一阵惊厥。而后我发现,我的面前站立着一位年轻的女性。黑色。留着长发,穿凉鞋。
我素来不擅与异性有所过从。只是低声道,闲暇无事,过来散步。
我注意到天色昏暗,仿佛公鸡开膛破肚后流露的脂肪。对那位女性说,嗯,现在该是回去了。
这里原本是一家书店,女人始料不及地突然说道。
是的,但逝者已矣,一切无可追回。童年时代,父亲每每提及当年在书店工作的经历,目色炯炯的样子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宽阔而严整的枣木书架,一排排各局其所的书籍。烫金的西文,或者陈旧泛黄的民国小说,文革中遗落民间的艺术家札记。在柜台上长期矗立着一柄精致的宝石十字架,每到中午,些微的阳光渗过伤痕遍布的天窗,投影到桌面上。现出巴洛克的、而又清新怡然的图案,仿佛晚风的浮动中,一片古老欧洲的陈迹正回忆着自身的梦想。往事的地图影影绰绰,但通过父亲不无热情、贪图修辞的描摹,已经深深地成为了我人生路程无可割舍的一片行踪。
如今你感到缺憾吗。”
说实话,童年往事,经年已久。我的那份心情早就随着繁芜交纵的生活散作残片,或许只可仿佛对一位幼儿园同座的怀念。
我可以带你前去那个地方。”少女轻声说。
这很突兀,但我思量了片刻,仍旧怀着好奇和忐忑随她走向街角。她的步履轻盈,就像从屋檐下垂落的雨滴一样,黄昏在远处不断地堆积着,渐渐一如平日地,泛出鸽子瞳孔般的柔和光辉。
我们踏上一条青石砖铺就的小道。寒风瑟瑟,道旁,消瘦的绿柳们正如老妇额头上的阴翳般地颤抖不已。傍晚时,我们来到了县城的近郊。我望见废弃不用的农田,长满学校的墙根处见惯的各色杂草。一派雾霭从地平线上阔达地升起,遮蔽了远山的轮廓。足畔的荆棘丛发出窸窣的响动,使人感到一丝凉薄的心悸和不安。这时,那位黑色的女性蓦地回过头。此时我看到,她的长发如同旷野里丝丝滑动的微光;她指着前面的路,“继续向前走一会儿。”
我疑惑不解,如今已将入夜,前途恐怕吉凶叵测,书店为什么会在这一片荒地之中呢。闻言她驻足不前,侧身向我微笑;它美好得摄人心魄。一座前后倒置的圆形花园,或者一只口衔洁白清真寺的巨大孔雀。
俄而她说道,继续向前。
她伸手指着:一座黑魆魆的荒凉丘陵如没有花纹的蟒蛇般绵亘在不远处。
真教人无可奈何,我无以理解眼下的情状了。但今天的遭遇可谓罕事。还是去一览究竟为好。

不久,我们步入了一道坎坷的山壑。夜色愈发地浓烈着,仿佛大气中有位透明的巨人在苦练铅笔速写。眼下,我有些担忧她那穿着凉鞋的双足是否会为粗粝的沙石割伤,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她神情安然,行走全然是四平八稳,丝毫无蜀道行车般颠簸的迹象;这般自若而优雅的姿态,开玩笑地说,让我想起了《旧约》的开启:“神的灵在大水之上运行”。
在山道上不断地行进,我的肌肉渐渐感到了酸胀,苦杏仁一样的硬块好像在我的腿骨中攒动不止。我尝试着消解这沉郁、懈怠和不安的气氛,便想要与前面黑色的那位少女搭话。但在我启齿之前,女孩便偏过头来了。黑发像麇集着的萤火虫一样忽闪着。
她轻轻地,用悦耳的声音对我说道,“你寻找那一家书店,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吧。”
不,没有这般庸俗的动机。”我沉吟半晌,便如此应道,又反问“我们终于要去往何处呢?”
然而,她并没有即刻作答。仿佛一番倾珠泻玉后淡然的沉默在持续。过了不久,她继续沿着山道行走,引我去往她心目中或许早有所想的目的地。
3

怪物的清洁工作貌似还需片刻,我百无聊赖地回忆着自己往日的阅读。而身旁正传来脂肪刮落的可怕的滋滋声,有如屠夫磨刀霍霍。
姑且谈谈令人追思的哈恩伯德。他的自传性散文(或许近于小说)《维特根斯坦的侄子》被我翻阅的次数已难以胜举: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在我所拥有的资料当中,生活在一个并不和睦的家庭里。当他倾其所有还与家族,并捐助落魄的艺术家和诗人以后,他的姐姐仍旧和他维持着不无和谐的联系。而在这篇文体晦暗的作品中,他的侄子,精神病人保尔与作者成为了挚友。
哈纳伯德在《维》的第七十三页写道,“在维特根斯坦和势利的奥地利人眼中,前者是无耻之尤的哲学家,后者则是无耻之尤的精神病患者。”而这本书便讲述了逻各斯;疯狂、柔软的肉身;还有我们的生活世界。哈恩伯德冷峻着,但使他投身其间的、百般密切的温煦,却令人动容不已。
然而这个故事而今已经随着《历代大师》这部书籍不堪称为体面的变形而荡然无存了。怪物清理了自身,皮肤呈现着金色,显得无比光滑。暴露出两只巨大而浑浊的瞳孔宛如农夫在水稻田上留下的泥泞足印。他暂且在沉默着。
怪物终于重新启齿,“感谢你的牺牲。可惜了,哈恩伯德是一位不错的作家。”
你阅读了他的哪些作品?”我感到惊奇。
全然没有阅读。”怪物又顿声道,“但,不久这里便会举行一次太阳节。太阳节,简而言之,就是人们光照下的日复一日。”
我如坠云雾,只好说,“你前来这里,找到我,仅仅为了擦拭身体上的脂肪?”
并非如此,太阳节需要的,我来攫取。”
攫取何物呢?”
我所分泌的脂肪,一不注意便会涓涓如流。必须将它们除去。这是太阳节所需要的。”

然后,怪物先生蓦地失去了理智。他用双臂恶狠狠地钳住我,而始料未及地,从根部撅断了我的一只胳膊。我遭遇到剧烈的疼痛:这种感触如此陌生而熟悉,仿佛童年时代的夏天的夜晚,我和我的表妹在外婆家的露台上等待第一场雨水的到来。
接着是我还算锻炼过的左腿,被果决地撕扯下来。恍惚我觉得右手也正被柔软地啃噬。腹部被一只利爪易如反掌地剖开;使一些轮廓圆滑的物事轻快地掉落在地。在我的想象中,它们的表面均附著着一层层晶莹发亮的蓝膜。我看见美丽而恢弘的星空正不住而不顾一切地嗖嗖旋转着,不住地磨刮而损伤着美丽并且恢弘的自己;最后,仿佛曝光过度的照片而成为一派纯然空虚的银白。像镜子。
许多的梅花便落了下来。

现在,诚如所见所闻,我赖以行走、阅读、思想、排泄的肉体,业已被那位怪物卓有成效地加以解散。结局自然是彻头彻尾、如同橡树荫翳的另一面般讳莫如深的死亡。然而我却仍能够在这一页纸页上晓畅地描述这一切;无疑是在表明,我仅仅是在进行着一次名为虚构的动作。由于难能有意义地设想死亡之后的事情,这一篇关于丑陋而金黄的怪物的粗劣文章,便也只能够这般粗劣地无以为继了。
4

在全部的山峰上面,
没有了声音,
所有的树梢上,
全无风影。
小鸟在林间熟睡。
请等待,俄顷
你也会如是宁静。”

——
歌德《流浪者夜歌》

不久我便随她攀上一座山丘;周遭的夜雾窸窸窣窣地浮动不已,我看到一栋寒酸的木屋,在前方形销骨立地停驻着。推门入室,发现其中廖无人迹;仅一张朽坏桌子上覆盖着一派暗黄的苔藓,如若有粲然的暖阳照下,便恰似某位女孩无意遗落的梳妆镜。并且,正有一位穿凉鞋的黑衣女性,缄口不言地端坐到了我的前方。我想询问许多事情,但却欲言又止。
在几乎徒有四壁的的木屋里,我望到远处早已阴晦如幕的天色;便也叹息着找椅子坐下。屋角的柜子上躺着半截黝黑的蜡烛,仿佛一根在暴雨天气里倾折了的玫瑰枝条。我走去,轻轻用打火机把它点燃。继续读那本厚重的大书。
休谟的这些谬误在于,他将语言中的词汇简单地对应于观念,观念则直接映照着世界。在这里,所谓的感觉官能不具备任何的解释力。观念反倒是命题中呈现出来的,从而一般地属于逻辑。”
撰著这部书的作者韦恩爵士曾作为维也纳学派的一名早期成员,藉其在科学哲学问题上的一些洞见蜚声于一时。晚年的他退出语言哲学的研究后,转而研究柏拉图、色诺芬等各类古典,以及臧否启蒙时代大师们所遗传的鸿篇巨著;值得一提的是,在诗学方面,他极为厌恶丁尼生等老牌格律诗人,而崇拜着现代主义的文学史。像其他当年在维也纳激动人心地镇压形而上学的同仁一样,他对大卫·休谟的思辨推崇备至;对绝对天才和性行乖戾的维特根斯坦,则怀有深深的畏惧和敬意。
当我再度读到探讨歌德的章节时(我不曾通读过《浮士德》),仍旧瞩目于那句卓然的诗行:“永恒之女性,引我们上升。”这使我想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开篇不久便提到的,那些元古的大地与母亲的图腾;缠绵的血缘和神性。
这时我察觉我身侧的桌子有着微微地颤动。少女伏案入眠了。不刻便能听到匀净夜风中微薄如雪片的甜美鼾息。
少女现在已经脱下了凉鞋,露出雪白的双足,随性地搭在地面。左脚的拇趾落在右脚的中趾上。几道趾缝正小小地开阖着。
她穿着及膝的黑裙,一双纤细的小腿正在空气中显露。当一阵不紧不慢的凉风吹落桌底的尘埃,悄悄地降落在她安详沉睡的肢体时,平滑的肌肤上描绘出了难以名状的图案;仿佛是一块令考古学家们惊叹不已、布满新鲜符号的石碑。
忽然地,我意识到什么,颇为羞愧地收住打量的目光。之后垂头看了看左手腕上的石英表。眼下已是夜半时分,月落星沉。窗外的郊野一派雾霭无垠,其中恰如酝酿着十万分的叵测;且不论远远地传来的树林窸窣:众声幽咽不已,如同陌生外国人胳膊上的蜘蛛纹身。一想到若是回家就只得涉足其中,我便不寒而栗;只能暂且在这里休息一晚了。家中老祖母早已辞世,父亲远去他乡供职,家中无人会对我的夜不归宿感到担忧。
然而,正待我头枕双臂,意欲酣眠的时候,少女已神情悠悠地醒转过来,就像一件暗自开花的水仙盆栽。她突兀地说道,“你在这里找到书店了吗?”
闻言,我环顾着空无所有的四壁,困惘不已,但还是以极具教科书风格的语法格式回答道:“我在这里没有找到书店。”
书店是什么?”她再次发出提问。
这问题固然猝然得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我却并没有出言提醒是她先擅自提及书店,以好奇心为诱将我带到此处;而是自行陷入一阵深远的怵然:我是凭着怎样晦涩而又神秘的意志,伴随一个陌生的女孩来到这冥蒙荒野中的木屋呢?的确,书店在我遥远而明亮的记忆中,有着一派艰涩然而无比秾丽的光景;而一念至此,早年父亲那些引人入胜而又有点不堪其烦的喋喋叙旧便徘徊在我的脑海上,仿佛布鲁诺·舒尔茨笔下那位寻找旧书的少年一般;然而,那家久闻其名、亦只闻其名的书店之于我,又是如何具备了如此巨大、衰亡恒星一般的引力、以至于将我引至现在的境况?
眼下这一切种种,委实是诡谲异样得如同发现冰箱里的食物原封不动,但保鲜膜却不翼而飞。
书店是一家私人书店。老板是外国老板,小麦色皮肤,平素爱穿一件黑色的灯芯绒外套,在旧城区独自散步。”少女用刻意木讷的腔调讲道;一则,我看见她轻轻拂去了裙裾以下的灰尘。
5

单独理性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
——大卫·休谟


在我不知不觉间,脱下凉鞋的少女又静静地沉入睡梦当中;她那纤小而端正的伏案模样竟看似岿然不动的群峰,仿佛已与这片寂寥空间的某个根部严丝合缝地生长在一起;方才美丽而柔软的呼吸声也不复能够听见。在此时,荒岭的寒风仍旧以极度缓慢而巨大的形态催逼我们所栖身的木屋。而破旧的窗棂上丛集的杂草却是悠然地披拂不已;我搁在桌上的那本书籍,也正像吞噬着海水的蓝鲸口腔一般簌簌地启动着。
而今在这一派废弃的物件中间,便唯独我形影相吊,清晰地向世界展示着意志和灵魂了;于是不由得觉得伤感,陡然地想起海子的诗句:“让石头的属于石头,让胜利的胜利”。
穷极无聊之下,我重又拿起桌上的《书笺》,自第一页开始阅读。


某一个雨声淅沥的秋日午后。在学校中,我捧着书,独自到竹林前的走廊散步。既然是秋天,就必须形容秋天的叶子:每根竹子的每一个关节,都覆著着霉菌一般的苍老的昏黄;而枯槁的竹叶不时随风纷扬无定地落下,仿佛康定斯基把灼烧的色彩铺盖在他冷酷梦想的纸张之上。
秋云条条交互编织,一如古代的丝绸画屏;我所望见的这一派浅灰的天空,正缄默地展览着自身的旷远。野雁。它们从不曾光顾城市的上方,几近成为了人们口耳相传中杳然神话般的大鸟。于是我想象:春天的北方,在潜伏着群居的阴魂的翳暗的芦苇丛里,当寒风萧飒无情地刮开这一层层的庇护,那些从先天盲目的交媾中惊慌窜飞的油腻的灰影们,还有那一大堆遗落下来的、彩虹般光洁而错落的卵巢。
当我已读遍了手中这本小说全部正文以及后记,霎时间竟觉得百无聊赖、生无况味。我踱着步,漫无目的地行走,散漫如烟地思想着事情。最终走去了走廊的尽处,在那里,我遭遇到一堵新鲜的墙壁。用脊背倚靠着它发愣,凉滑的触觉像是在抚摸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发愣半晌,我回到了教室,从抽屉里取出了黑蓝墨水,十一页最便宜的a4草稿纸,和一只蘸水笔。现在,我突然想讲一个故事。所以我便写道:“我不意地见到那个男人,是在一个竹叶窸窣的下午。”
6
翌日的清晨。阳光炽烈地从窗外倾泻下来,仿佛漂浮在北方大海上破碎的桅杆和樯橹一样晃动不安。酣然一梦后,不知为何我心绪极佳,便先行步出了木屋。此时周遭的景色正无以言喻地清晰着,仿佛世界打开了她的每一间毛孔,围绕自身欢欣鼓舞。碧绿的杂树丛,高大的阔叶乔木,安详吹拂的晨风。影子们像一条河水般通过我的脚步和呼吸。我足下的土地柔软而坚实;似乎象征着更加宽阔的物事,比如,一个在天主教祈祷词中每每提及的譬喻。
少女还在木屋里,埋头沉睡着。我想回去叫醒她,但又裹足不前:我委实欠缺了和美丽女孩长久打交道的意图和勇敢。纵然目前事情尚且云山雾罩,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书店,归根结蒂,仅仅是一种回忆和讲述中虚浮的光影。念迄此处,虽然有些不负责任,我便决定就这样孑然一身地回到小城。
我踏上了逶迤而狭窄的山道。在一处遍是沙石的隘口,远远地望见了我们昨夜栖居的小木屋,那一副枯瘦的形容,现在从我的瞳中映出,大概也仿佛一些干燥的灰尘。

抵达家中,我先是将《书笺》物归原位,而后回到自己的卧室。今天,较之无所事事的往日,有一件颇为独特而重要的事情。为表达自己的回应,在外省工作的父亲已向我寄来一封快信;不刻,绿色装束的邮递员眼下大概就要在我家楼下、炎炎烈日中,两眼紧盯住手表,有些烦躁地等待取信人的到来。
不出所料。一串陌生的号码突然伴着我的小学体育老师催促学生蛙跳般急切的铃声显示在水蓝色的电话屏幕。我急忙跑到楼下,三步并作一步地越过一级级灰色的台阶,最终并非从容、气喘吁吁地取回了信件——在那样式保守而廉价的黄色信封上,有以十分熟悉的漂亮笔体书写的我的名姓。
我小心翼翼、几乎是一副深夜潜入银行般战战兢兢的模样;终究还是靠裁纸刀把信封毫发不损地铺展开来。在当中,仅有薄薄的四页便签纸;其上黑蓝色的一片井然字迹,但时而有些参差分叉。或许是因为父亲如今还在使用着那只描金线的英雄派钢笔;当年在一场童稚滑稽的游戏里,它曾险些被我毁坏。
我逐字逐句、全神贯注地阅读着这一片来信。眼下尽管已是八月的尾声,夏季正在这篇国土上狼狈仓皇地节节败退,秋风则在梧桐树的落叶上写遍言辞秾丽的檄文;但此刻的卧室内仍旧是那么一如酷暑的炎热非常,仿佛是健忘的老元帅遗落了它最显赫的兵甲。我的脸孔和手指变得汗水涔涔,打湿了那两张纸页,像多年以前,雨水濡湿许多个父亲给我讲述往事的难以忘怀的下午。
在信上,父亲遵循体例地先行交代了他对儿子的戚戚关怀;然后用他一贯文质却浅带愠怒的口吻写道,工作正变得日益繁重而廉价,公司的管理层匮缺人手,自己大概还要一个人胼手胝足地苦干半年,而其后,他就能够合法地辞去职位,像自北极圈外不远万里奔赴辽阔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以南的西伯利亚寒流般无以阻挡地卸载所有晋升或是物质嘉奖的叨扰,办理提前退休的手续,此后便浑如闲云出岫,野鹤归林,静谧地度过自己尚且丰裕的后半生。

在事关公事的侃侃而谈遗憾地转变成絮絮不止的埋汰抱怨之前,父亲他十分适时地笔锋陡转,正如骑士不无优雅地悬崖勒马,令人由衷叹服——从这里开始,他说道,将要记叙一桩在我尚不记事时发生的奇特的往事。

正待我兴致蓬勃,如呼吸间胸膛中不断膨胀的肺叶,准备阅读父亲给予的虚实莫辨的故事的时候,却有人在轻轻地叩门。于是我便无奈地从床上起身,前去开门下锁。一声戛然后,门被缓缓地从外面推开。我看到那有着纤细而素白的手臂的肩膀,正从容不迫地探入房间。
我静观一切发生,而只能愣愣地站立:黑色、穿一双凉鞋的少女,如假包换地重又展览在我面前。

关于怪物的这一切描述,全都只能视作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了的故事失败了的开端:没有情节,引喻失义,言不及物、笼罩在糜烂缭绕、不知所谓的象征中。而究其缘故,无非是我的懒惰、倦怠和平素的心性从中作祟。
感受到一阵晚风刮动枯叶一般的沮丧,我心灰意冷,将桌上那两页排布着长句和不甚枚举的怪诞譬喻的稿纸揉作一团;黑蓝墨水很快在劣质草稿纸的褶皱间斑驳地涣散,仿佛有一大堆苍蝇的幼虫们纷纷从这只朽坏的苹果核中孵化而出。
我又重新开始阅读,一直揣在身上的那本小说或者散文集。托马斯·伯恩哈德,《维特根斯坦的侄子》。
7
我已经阅毕了父亲的来信。此刻的木屋里,仍旧是一派顽固的炎热和寂静,只有电风扇运行时不住的刮擦声提示着人类的踪迹,但当中、唯我一人而已;黑色的、穿一双凉鞋的少女并没有出现。而在逻辑上,也绝无可能。
这不过只是一次平淡无奇的暑假野营。当我还在简易硬板床上发着高烧、五官昏聩地游历二十世纪初、巨星明灭的奥地利维也纳的时候,其他同学们就早已穿戴整齐,坐上开往山巅的另一个风光胜地的旅游车。他们中与我较为亲近的一位堂姐般的女生,留下了一张字条和小瓶的抗生素,教我等到今天黄昏,乘坐第一班下山的公交车回家。
而众人中一位沉默寡言、戴着过时黑框眼镜的外校男生,似乎是由于疏忽,遗留下了装有他不少财物的背包。一本蜷缩着地、封面鼓胀的笔记本从损坏的拉链缝中显露出头角。于是,纵然是很不道德的,我以一窥内里,打发了不少形单影只的寂寞时光。
但是最令人讶异的是,这位陌生少年与我同样嗜好文学,甚而就连惯于役使的比喻、热爱搬弄的冷僻哲学,也惊人地相仿。假使他能在傍晚前回到此地寻找失物,我会诚实地对方才冒犯隐私的举动表示歉疚,并真诚地提议,以争取自己能与之结交。
我推开身后的窗户。油腻的阳光便倏然如屠夫的双手将我牢牢攫住。

这一个简陋笔记本上晃荡着盎然诗意的故事,当下我远远还没有读完。看着余留的二十页(以下恍惚有性的描写),只有望洋兴叹——如此酷热难耐,委实是缺乏继续阅读下去的兴致了。而父亲这一次来信的寄语,也不过寥寥数句。大抵是诸如有无晒黑、摔伤,是否听从师长安排这一类的陈词老调,着实不能给人以任何慰安。

时值正午,我的感冒已经退却,不肯就这般无所事事地等待,感受夏日的威严;便迈出了这闷热的斗室,去往山间散步,就像在过去到一片竹林中寻访。或许有机会遭遇几许清流、几处爽朗的翠色与凉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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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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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6 15:12:36 |只看该作者
像这么写的毕竟少,所以显得难得。从题目看让人觉得很难驾驭,而果然是太过宏大了,与行文的语气和节奏以及情节所传达出的感觉并不太相契合。另外,比喻和形容词用得太多了,一旦太多,效果上就打了折扣,不但不能使这篇小说更加生动,反而使它显得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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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6 15:58:03 |只看该作者
我想自己还会继续修改这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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