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喬伊斯一家人必須一直搬家,居住的地區也越來越不清爽。從外觀看來算是比較體面的南都柏林地區,到布累的海邊,然後再搬回到都柏林一間帶有庭院的小房子,之後又搬到城裡北邊一個更寒酸的住所;陋巷裡家家戶戶的入口處都有破舊不堪的扇形窗戶,鄰近的街道上往往可以看到婦女們推著手推車兜售甘藍菜與馬鈴薯。喬伊斯一家人的住處必須在都柏林市的不同地方轉移陣地,這也讓詹姆士得以在心中勾勒出一幅這個城市的地圖;因此,他父親曾經預測:如果有一天這個小傢伙被人丟在撒哈拉沙漠中,他必定能夠畫出一幅沙漠的地圖。此時,詹姆士的心中已經開始在籌畫離家出走的計畫。他認為,家庭就好像是一張把人困住的天羅地網,總有一天必須從裡面逃出來;但是他也知道,家中那些坐困愁城的人物有可能成為他未來作品裡的角色,包括:對一切都逆來順受的母親、狂吼暴怒的父親,以及那一群常常感到恐懼與困惑的弟妹。詹姆士與索佛克里斯(Sophocles)【1】兩人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倆一致認為偉大的故事莫不始於一個家族的愛恨情仇。詹姆士不但目睹家庭中許多事端的發生,並且常常被迫必須介入其中。詹姆士的弟弟喬治因罹患腹膜炎而瀕臨垂死邊緣,他在屋中哭喊著:「為什麼死的人是我?我還太年輕了啊!」詹姆士則坐在鋼琴前面彈奏樂曲給弟弟聽──他自己為葉慈(Yeats)的一首詩所寫的樂曲。詹姆士認為這首詩裡面的詞句是最為優美的:「誰將與費格斯王一起在戰車上奔馳/奔向深邃的樹林,長驅直入其糾葛繚繞的林蔭處……?」【2】
此時詹姆士在這個痛失親人的家庭中辦演了雙重的角色:他是父親,也是兒子。弟弟逝世的那個晚,當每個人都已經進入夢鄉之際,他回到樓下去看望那一具幼小的屍體,並且注意到喬治緊閉的眼瞼後面的眼珠依舊是如此湛藍。這種行徑只有詹姆士自己知道:儘管充滿柔情,但卻也令人毛骨悚然,並且在他後來出版的小說選集《都柏林人》(Dubliners)中處處可見。他開始疏遠家裡的每一個成員。他開始肆無忌憚地閱讀各類書籍,從凱伯街上的圖書館借閱書籍;他從圖書館中夾帶了一些容易讓人疑神疑鬼的資料,為此還讓圖書館的館員感到勃然大怒。有時候,他會叫弟弟史坦尼斯勞斯去為他借書,或者典當物品。此時他已經不再把家庭看在眼裡了,無論是任何家人或者是老師對他提出責難,他都無所畏懼。貝爾維德中學的神父們認為他或許可以在健力士酒廠(Guinness’s brewery)謀得一個辦事員的差事,父親則盤算著讓他升學攻讀法律。詹姆士突發奇想,決定要就讀醫科,但實際上他僅是淺嚐即止而已;他同時考慮要遊歷英國各地,成為一個身上帶著魯特琴的吟遊詩人。他很少去上課,在家也不曾準備課業,甚至不去參加考試,在大街上晃蕩,滿腦子尋思的都是他的「靈啟示現」:一次又一次地在腦中把詞句予以排列重組,讓它們看起來能夠像「五彩繽紛的稜柱體一樣」。
儘管他週遭的生活髒污不堪,但他下定決心要好好觀察生活中的一切,並把生活化為文字,「在天籟之音中,把這一切傳遞到國外去」。【3】他總是盡力在外表維持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如果我們可以為他的人格下一個註腳,那就是:「看看這個人有多悽慘。」但是他最後還是從「童年的墳墓」裡面爬了出來──或者說,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想。就這樣過生活,就這樣犯錯、墮落,就這樣沉溺於「麥洛克蘭式的欲望」(the lust of the McLochlanns)之中:這種生活模式可以說是其心境的最佳寫照。與青樓女子來往並沒有讓他的生活開銷大增;套一句《尤利西斯》裡面妓院老鴇所說的話:「只用到那話兒,一毛錢也沒花。」──老鴇是對著斯蒂芬.迪達勒斯說的,當時斯蒂芬人在罪惡的淵藪中。【4】根據史坦尼斯勞斯的說法,喬伊斯曾經常去的一家妓院裡,有一位青樓女子非常喜歡喬伊斯,甚至還拿錢給他去參加歌唱比賽,但因為那「他媽的自尊心作祟」而沒有拿錢。他的自尊心確實很強。當時他因為沒有繳錢而被校方把名字高掛在佈告欄上;他原本並不知道,但有人跟他說之後,他還是裝做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對於喬伊斯而言,「發現易卜生(Ibsen)【5】的作品」這一件事可以說是非常關鍵性的,就好像是耶穌門徒聖保羅決定改變目的地,轉往大馬士革(Damascus)一樣。在所有的劇作家裡面,喬伊斯對易卜生評價甚高,其地位甚至在莎士比亞之上;至於他尊崇易卜生的原因,則是因為易氏向來鄙視虛假與偽善。在他寫給易卜生的專屬翻譯人員的一封信裡面,我們可以看到喬伊斯有意成為一位戰士,加入易卜生所要面對的戰役中,他說:「你要在戰役中放手一搏,爭取勝利。」易卜生在喬伊斯心中樹立了一個典範,彷彿是一盞明燈,照亮他心中的英雄主義。喬伊斯以極為自信的口吻寫信給易卜生這位不懂英文的名人,他信中寫到:「但是,最為親密的事物還是應該被我們藏在心中,當作祕密,不讓對方知道。」但是喬伊斯也不諱言,能夠與易卜生通信,自己內心的情緒還是極為激動的。信裡面雖然可以看到模稜兩可、冷嘲熱諷以及傲慢自大的各種措辭,但那都只是面具而已。他在信的最後面寫著:「你在世上的作品可以說已經步入尾聲,沒有什麼可以再發揮的了。你的眼前,將會是一片黑暗。」當時易卜生的年紀已經是九十歲。年輕人對於這些情景並無所悉:除非他們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前景是一片黑暗。不安的生活、死亡、挨餓、常常得面臨阮囊羞澀的窘境,這些都讓喬伊斯的學校生活充滿痛苦,同時也導致他對於家庭與國家的鄙視。蘇德曼(Sudermann)【6】曾經寫過一部劇本,劇中對一個家庭進行毫不留情的剖析;在觀賞過這齣戲劇以後,喬伊斯向雙親表示,他們倆其實根本就不用去看那一部戲,因為在舞台上所上演的戲碼與家中的狀況可以說一模一樣。他向他倆提出警告,表示他們的人生也可能會上演戲中的情節。
有時他也會模仿卡萊爾(Carlyle)、麥考利(Macaulay)或者紐曼大主教(Cardinal Newman)【7】的手法寫一些劇評,但純粹是為了好玩而已;隔天他會把自己的評論拿來與報紙上出現的那些評論加以比較──報上的評論通常是出於一些不學無術的人之手筆。詹姆士把這種社會上普遍缺乏知性活力的情況稱之為「愛爾蘭的性病」。他非常討厭知識份子們的懶散積習,還有大家動不動就會像小孩依賴母親一樣地依賴教會:對於這點,他從未加以掩飾。就像雁鳥一樣,他想要飛往別處。他希望能夠融入歐洲大陸的文化中,他心中充滿對於巴黎的憧憬──他認為巴黎「就像一盞明燈,為樹林中的戀人們照亮了他們的世界」。他把一部分他所記得的憧憬寫進筆記本裡面。這些憧憬是內容極為豐富、讓人目眩神迷的想像──就好像是童話故事裡面充滿迷霧與飛雪的景色;但因為野獸的步步逼近,也使其成為他必須加以克服的且相當典型的難關。有一隻野獸出現了,口中喃喃唸著他還無法聽懂的話語:這當然預示他對於語言的猛烈攻擊,他把語言提升到一個令人感到昏眩的境地,所有的字詞全部都被串在一起,也因而造就出全新的光芒與光彩;於是,語言的各種義涵,就好比是喬伊斯嘴中不斷複頌,毫無規則可循的「連禱文」(litanies)──後來的他選擇把耶穌基督視為上帝的子嗣,而非出自於聖母瑪莉亞。【8】
當喬伊斯還是個青少年的時候,他就已經與天主教教會絕裂了;但是,就另外一方面而言,他可以說終生追隨著教會:他無法與教會絕裂,因為母親與神父們在教義上的潛移默化是如此根深蒂固。對於他的兩個母親,他都加以報復,並且無怨無悔地與其對立;他稱天主教會為「基督教國家的洗碗女傭」。神父們講道的內容讓他充滿恐懼與反感。他稱神父們為「神父鄉巴佬」(Jakepriests),對其帶著濃厚鼻音的拉丁文予以威嚇、痛斥:喬伊斯認為他們頂上無毛,看來閃亮著油脂,他們的體格粗壯,「因為吃了太多小麥食品而看來腦滿腸肥」。神父們說:「受到詛咒者會像冰雹一樣落入地獄的深淵。」而喬伊斯則表示,他永遠無法忘記一位神父很衝動地跟他說:如果這世界上的所有病痛、戰爭與邪惡會因為某人違犯了一項小小的宗教誡律而被消除,他還是寧願那個人不要違犯誡律。這真是荒謬。
《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面的斯蒂芬.迪達勒斯說:「我曾試著去愛上帝。」【9】 但是這一句話後面也隱含著另一層意義:我厭惡上帝手下的那些神父。如果說詩人的所作所為能為世人保留神聖的靈性,那麼神父們則只會毀滅靈性、僭取靈性。受到詛咒的凡軀俗體哭喊著求饒,他們的舌頭被火焰吞噬──這一切情景就和神父們所描寫的地獄之火一樣,對詹姆士而言可以說是歷歷在目。他確實逃開了:但是逃避的對象是教會,而非上帝;這兩者是不一樣的。宗教的動機在其作品中處處可見;後人們在閱讀《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面神父講到的情節時,必然會感到心驚膽顫。他的作品裡面充斥著像諷刺詩一樣的祈禱文,還有突如其來的喊叫:這不但是喬伊斯對他那些滿口胡言亂語的神父教師們所提出的反抗,也算是對他們所表達的一種敬意。他會「手執聖餐杯」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的作品,並且他畢生都會堅持主張: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應該被視為「某種聖禮」。願死者能與聖父、聖子、聖靈以及「茅坑傑克.麥卡錫」【10】同在。在一個比較世俗化的筆記裡面,喬伊斯表示他喜歡黑莓果醬:因為耶穌基督頭上那一頂荊棘王冠就是由黑莓果樹的樹枝編織而成的;此外他也表示,在復活節前的「四旬齋」(Lent)【11】期間,他也會在身上佩帶紫色領結。
【1】譯注:索佛克里斯是希臘劇作家,作品有《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與《安提岡妮》(Antigone)等,故事都在敘述伊底帕斯王家族中的種種糾紛、仇恨與悲劇。
【2】譯注: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是愛爾蘭詩人,一九二三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並於同年成為愛爾蘭的第一屆參議員。這首詩的標題為〈誰將與費格斯王同行?〉(Who Goes with Fergus?),費格斯是愛爾蘭文學中的戰爭英雄角色。然而,根據伽斯特.安德森所著《喬伊斯》一書記載,喬伊斯吟詠這一首詩的時機是在母親彌留之際。
【3】譯注:語見喬伊斯所著《斯蒂芬英雄》(Stephen Hero, 即《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一書之前身):「詩人是其所身處的時代之生活重心……憑其一己之力就可以將其生活週遭的精華汲取殆盡,並且在天籟之音中把這一切傳遞到國外去。」
【4】譯注:罪惡的淵藪(the den of iniquity)指的是都柏林紅燈區,梅克倫堡街(Mecklenburg street)。此一情節出現在《尤利西斯》一書的第十五章。
【5】譯注:易卜生(Henrik Ibsen, 1828-1906),挪威劇作家和詩人,以社會劇和歷史劇見長,晚年則傾向於象徵主義,著有《玩偶之家》、《群鬼》、《野鴨》等。
【6】譯注:赫曼.蘇德曼(Hermann Sudermann, 1857-1928),德國劇作家。
【7】譯注: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蘇格蘭歷史學家。麥考利(Thomas B. Macaulay, 1800-1859),英國歷史學家、散文家與詩人。紐曼大主教本名約翰.紐曼(John Newman, 1801-1890),英國神學家兼作家。
【8】譯注:這點要從喬伊斯與天主教的關係上來看,「上帝」並未消失在他的作品裡面,其作品反而帶有極為強烈的宗教性。但是,他對於天主教的反動,也象徵著他對於母親與聖母瑪莉亞的反動;所以說他寧願相信耶穌並非出自於聖母瑪莉亞。
【9】譯注: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第五章。
【10】譯注:《尤利西斯》一書的另一位主角利奧波德.布盧姆(Leopold Bloom)在一間都柏林的《解放者》(Freeman’s Journal)報社擔任廣告業務員,而「茅坑傑克.麥卡錫」(Jakes McCarthy)是報社裡的一位記者。這一個句子的典故出自《尤利西斯》第七章:「『口蹄疫!』主編用輕蔑口吻謾駡道,『民族主義黨在勃里斯-因-奧索里召開大會。真荒唐!威脅民眾!得刺他們兩下!把我們統統寫進去,讓靈魂見鬼去吧。聖父聖子和聖靈,還有茅坑傑克.麥卡錫。』」勃里斯-因-奧索里是愛爾蘭皇后郡的一個市鎮,愛爾蘭獨立運動份子曾於一八四三年在此舉行大規模群眾集會;但是這裡主編所提到的這一次大會係於一九○四年舉行,由民族主義黨召開。顯然,「茅坑傑克.麥卡錫」是一句罵人的話。
【11】譯注:四旬齋(Lent),從「聖灰星期三」 (Ash Wednesday) 到復活節前夕(Easter Eve)的四十天,在此期間為紀念耶穌在荒野禁食,必需齋戒和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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