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评论】 马耳|走入魔镜之中的写作——评亢蒙小说《山海间》
当小说作者将“去逻辑化”作为自己小说写作的结构原则时,一些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小说作者的想像力得到了飞扬,去除了逻辑禁锢的小说语言变得极富质感,想像力飞扬的篇章和段落使文章呈现出极为绚丽的色彩,这些结合在一起使读者们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五彩世界,他们无不像人类初见极乐世界时那样欢欣鼓舞。
当然,世界总不会如它呈现出来的前景那样那么简单。最初的欢欣过去后,小说作者会发现他对自己的作品失去了一部分的控制权。
语言,这个他之前很少注目,并不以为意,或者只把它当作一个工具来驱使的东西,现在浮出了水面。
而且它不是一般的语言,它是一种有着“自身逻辑”的语言。它在失去禁锢,纵身狂舞的那段时间里,渐渐习得了一套比较固定的舞姿——一种“自身逻辑”。
这就像一团火,在失去禁锢之后,会突然跳到它的主人身边,围着他跳起一种古怪的舞,渐渐地对他形成一个包围圈。
初步的惊慌之后,小说作者作出了调整:他得将这语言的“自身逻辑”也去除掉去。他用了最大的力,去捅、挪、肢胳、轻吹、侧击、暴踢、臀推这些“语言之火”,让它们变形,火焰晃动,形影荡漾,光晕四散,呈出不一样的影像。
语言的力量在增长,它的“自身的逻辑”被打散之后,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获得新的力量,来重新组成它的逻辑之光。
放弃了逻辑力量的小说作者成了一个茫然的扑火者,他在由语言的自身逻辑燃起的大火里奋力地扑救着。此时,他已完全忘记了他最初写下这些语言时的目的是什么……
以上的这段描述,可作为《山海间》及与之类似的先锋派意象小说的一个写照。
与其他所有的先锋派意象小说一样,《山海间》这篇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品质是轻。
轻是因为走入魔镜之中,似乎不再承受万有引力的约束。
当逻辑被去除之后,小说作者的写作就逐渐走入了魔镜之中,而成为一种虚拟的写作,作者的意志开始退居幕后,而与此同时,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不依作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写作意志”在作品中开始显现。尽管这不一定是作者所想要的,但这种显现不可避免。
因此,在先锋派意象小说的那些最好的作品中,无论作者多么专注于“去中心化”、“去意图化”和“去逻辑化”,“中心”、“意图”、“逻辑”这些东西总会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
这里面的原因也许在于,当写作的虚拟性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以致意象成为结构文章的基本手段和工具时,小说作者就愈发迫切地需要自己的双腿站立在一片坚实的大地上。
站立在坚实的大地上的作品,无论它们的外形多么的虚幻,总不可必免地受到大地的约束,这是它们依赖大地而带来的必然惩罚。
一方面,他们不愿脱离大地,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愿被冷漠静止的形体所约束,他们只得挣扎,挣扎产生的结果就是扭曲的形体,他们能获得的自由与他们扭曲的程度成为正比。
因此,古怪的、不合常规的形貌是先锋派意象小说的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品质。“轻”与“怪”,集中标注了先锋派意象小说中所能得到的全部自由。
这样的自由自然是痛苦的自由,形体在生长、蔓延,思维在流动,这个个体竭力朝着自己的方向发展,但建筑在大地之上的现实世界却有着一套永恒的运动规则,这套规则的强大磁场影响着一切,任何与此相悖的运动形式都将被矫正,以恢复到理性认为应有形态。
因此裂痕的出现对自由个体来说就是不可避免的,以现实为基础的自由写作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这样的困境:他们创造了技术,使他们的双脚能脱离地面,但约束着所有技术的自然法则却迫使他们跌回大地,重新接受自然法则的压迫。
先锋派意象小说迄今为止所有的创作似乎都印证了一个魔镜法则:制造魔镜的作者,最后其本身也被魔镜控制住了。
魔镜,作为一个变形的工具,其本身具有一种奇妙的特性。首先,在未成为镜子之前,它只具有通常的“物”的特性,人们以为他们可以轻易地驾驭它。而当他们给它刷上银粉,涂上保护漆之后,另一种奇妙的特性就开始叠加在它的“物”性之上了——它的反射性——先锋派意象小说中所有的那些意象,都是沾染着作者个人情绪、思想、气味的形象。它们被从魔镜中投射出来,渐渐地将作者本身都给淹没了。
现实本身所具有的虚幻性,在魔镜中被一百倍地放大了。
回归自然法则本身也许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回归的是一种通向虚幻性的自然法则,这样的小说写作就不能不被看成是一条危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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