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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黄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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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年表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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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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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9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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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
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
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
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
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
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
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
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
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
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
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
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
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
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
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
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
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
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
雪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雪花,使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灼热而厚重。可我的情绪反而镇静得有些萎靡
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间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难解。如果能像个疲惫不堪
的士兵,从这冷淡的沼泽里,步履沉重地逃将出来,这还不是最好的吗?然而我并没有承认
妻子和鹰四会直接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赶着路,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只是
偶而会闪现出一个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鹰四满身雪水,勃起的阴茎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强
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侧腹的手指传导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结消融殆尽。
    从山谷的大路到水边去的路上,雪依旧很柔和。阿仁的儿子,想必在他母亲摆弄着历书
和方位表测算打水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旁边看了个烂熟,现在他充满自信,踏着没膝的积雪
一个劲儿往前走。来到能看得见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积雪而变得狭窄的漆黑水面惊呆了。尚
有睡意的大脑空间里浮游着的幻景残片全然坠落尘埃。这漆黑一团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种令
人恐惧又令人生厌的东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语:“我与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
脱。我纵然能够不去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那些被大雪围困的漆黑河水却还是我回到这块洼
地以后见到的最骇人的东西。见我一脸茫然,阿仁的儿子误以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积雪陷住
脚才畏缩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终于从我的手里夺下水桶,跪将下去,从满是积雪的斜坡一
路下滑,独自到水边去了。接着,一阵害羞似的水声轻轻响过之后,阿仁的儿子便蹚着积
雪,把河水打了上来。除了我那个水桶,他还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空奶粉筒,毕恭毕
敬往里盛满了河水。
    “这新水也不是不分给你!”让我这么一说,阿仁的儿像要护住它似地马上用两手盖住
了他的小筒。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里刚刚成型的固执想法:不是我自己亲手打来而是打
发阿仁儿子打来的我的新水不过是冒牌货,而盛满阿仁儿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
亲手打来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仁家与根所家的新水原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
到水边打些水来,阿仁的儿子也会分得一些我们共有的货真价实的新水,他该会满意的。然
而,在我畏缩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沦为假货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却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
水盛到他捡来的空筒里,带给他那个臃肿不堪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胖得几乎转不过身来,
要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荒诞不经的家伙,这些举动倒不是身不由己。我
彻底清醒过来,于是我开始觉得,大清早跑到河边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我郁郁不乐地回到
石板路上。打水真该是鹰四他们干的活儿。为了不再见到那几个梦乡里的人,我在上房门前
把水桶递给阿仁的儿子,要他提到房里,然后返回仓房。肩膀冻得酸痛,闹得我新做的梦变
得险恶不堪。在这噩梦里,从漆黑的水面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惊人,猛然抓住我
的双肩,吓得我心惊胆战。
    傍午,那孩子又来叫我,告诉我说阿仁要带着她那细瘦的一家人来拜年。我走下台阶,
便看见阿仁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坐在门口的横框上,她的身体还是胖得令人难以置信,活像
一只突然滚进来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让她的身体转个方向会费掉她不少力气,便走下
房来,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纷杂无向的反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年
轻,脸上的皮肤金属脸盆一样油亮亮的,没有一丝皱纹,她脸上的肉抖个不停,盯着我只顾
呼呼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门房到这儿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把她搞得像一头就要溺
死的猪。只要她不说话,全家人也都默不作声,于是,强打精神走下房来的我,反倒感到穷
极无聊了。姑且不论这个前后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东西的女人,她的家人们也都身着新年
盛装,可我呢,还是穿着那件睡觉时也未曾脱下过的灯芯绒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
没刮。我开始担心,这岂不要让阿仁闹出被害妄想症,因为她特来贺年,却受到了如此轻
视。可阿仁却在好不容易整调好呼吸之后,嘶哑着轻声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里哪里!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这么个可怜虫了!”阿仁一下子强硬起来。“要是
碰上逃难,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还不就是活活饿死么!”
    “又翻上老皇历了。什么逃难,还不是万延元年大暴动以前才有的事!”
    “哪儿啊,我就见过逃难,仗打败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开进来那会儿,老人啦,动不
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去了,全村的壮丁不是都跑到林子里去了?那就是逃难!”阿仁的
话里满是顽固愚钝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头一辆吉普车开来时,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国兵还给我瓶龙
须菜罐头呢,可大人们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还是交到小学教员室那儿去了。”
    “才不是呢!大伙儿可都逃难来着!”阿仁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脑袋有点毛病!”阿仁一直缄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说。听了他的
话,孩子们都表现出令旁观者感到难过的不安,骚动起来。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个仓房遭到袭击的噩梦里,觉得阿仁真是个绝对无处可逃的人,
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挤得像肚脐似的小眼睛,让白雪晃得眯成一条缝,她用牙咬着薄薄
的嘴唇,露出肮脏的,仿佛布满鳞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轮圆月亮!她的身体虽然
发育失调,可分明保持着那么一种坚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疯狂的举动或许是阻止出售门房独
间儿的新战术吧。然而应该领教阿仁的这番计谋的实在不该是我,该是鹰四,鹰四已经变卖
了包括阿仁住处在内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产,若是大家能认清鹰四穷凶极恶的本性,这
也全然有赖于他能够轻而易举比背叛这个肥胖绝伦、满心绝望的中年妇女那可怜的计策。这
毕竟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性。
    “大洼村全完了!人心都坏了!”阿仁说。“昨晚的除夕夜,从村里,从‘乡下’来了
多少人到有电视机的人家疯挤,闹得人家都没法儿准备过年了,什么也干不了。好可怜啊!”
    “你们也去看电视了?”我问孩子们。
    “啊,去了!看红白歌会来着。要是哪家关上窗闸板偷着看电视,大伙就气得擂他的窗
闸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们走东家串西家,直闹到家家的电视机全都歇了气,还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仓房二楼的小窝里之后,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腾腾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给
鹰四他们拜年去了。从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体简直像个摇摆不停的雪人,中间那颗圆脑袋
已经秃了顶。没一会儿,我又从仓房的窗子瞧见,几个年轻人抱着阿仁,将她搬进门房去。
那做坏事的家伙踢着积雪,在抬阿仁的年轻人周围跳来跳去,尖声喊着指挥他们。于是,阿
仁的孩子们像是忍俊不禁,便爆发了一阵天真烂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为打长途电话,我第一次下山。连下了几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广场
的那条狭窄的石子路却并不难走。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层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实
了。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山脚下的那些男人们为庆贺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这些
足球队的少年们却排着队,踏着雪,跑上跑下,大运动量地训练着。走过超级市场时,我见
到的是令人担心的不祥情景,给人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和谐的感觉。眼下的超级市场,紧闭着
黄绿斑驳的大门,宛如一辆涂着迷彩的战车。几个从“乡下”赶来的农妇候在檐下,像事先
约好了似的,一人带一个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儿。既然她们胳膊上挎着空空的购物篮子,那
么她们大概是为了买些东西才在这儿等超级市场开门。有的孩子已经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
来店门前的这帮农妇已坚韧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从元旦以来,超级市场就一直没有营业。
现在,大门依然紧闭,也见不到店员的影子。那么,“乡下”的这帮女人提着空篮子在这里
等个什么劲儿呢?
    我满腹狐疑地步过去。让超级市场挤兑得早已偃旗歇业的山脚下的几家店铺,一律是房
檐低垂,屋内昏暗,房主们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边窥视。白雪皑皑的石板路上人迹罕
至,我甚至见不到一个行人,好打听一下“乡下”的那群女人干嘛要怪模怪样地守在那里。
而且就算有谁到这条石板路上来,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讪,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开我。邮局
的服务员,我等长途电话时,他总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邮局也同歇业的店家一样,不扫檐下
的积雪,任其堆在门前。
    只有一扇前门打开着。我跨过门前的雪堆,走进邮局昏暗的屋里。窗口找不到一个服务
员。于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里的服务员替我接通长途电话。
    “雪把电话线压断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个老人,从与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个
低处的角落愤愤地回答。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说。那声音唤起了我一部分陈旧的记忆。
    “修电话的那帮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们他们也不来干活啊。”老人说。他激愤的声音
越发高亢起来。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小时候就这么易怒而平庸的老邮政局长,可我到底没有
搞清,他是用怎样的一种姿态躲在这样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转过身来,还是往超级市场的方
向走,注意到前面有两个男人相对而立,轮番把手伸向对方的头顶。只是回去的路上风裹着
雪花迎面扑来,我躲避不迭,低埋下头走近他们,却早忘了看一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我惦
记着在紧闭的大门前傻等的那群“乡下”女人们。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还站在原地,这
短短的时间里竟又多出了十几个人。女人们还是沉静地伫立守候,只是刚才还在跑来跑去、
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们现在却已经怯生生地抽噎着,搂住妈妈的腰。我停下脚步,想打
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们与我离得这么近,令
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对这种有如约会的规规矩矩,默不作声的斗殴,我只好盯着
看。
    山脚下几个已过中年、一本正经的男人,都穿着没打领带的西装(这还是山脚地区最常
见的盛装),一个个烂醉如泥。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闪着热气,喷将出来的狂烈的气息,在风
雪中犹如沸水一般。他们全然不管满脚的积雪,踩在松软的雪堆里,更加坚定从容,双眼稳
稳地站住。每一出手,他们紧握的拳头总会打到对方的耳朵,下颚或者脖子。这简直是一群
训练有素的斗犬在嘶咬:愚钝坚忍,默默无声。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脸上酒后的红晕眼见
着消失了,几乎缩成了一团。然而他又挨了一下,于是一声惨叫从他那苍白干硬的脸上的皮
肤渗出热汗似地涌了出来。可是,他却匆匆地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拽出个什么东西,用手攥
着它,打在对方的嘴巴上。随着一声用铁钩撬开牡蛎似的闷响,一小块带着红血泡的碎片向
我这边飞来。那被打的男人双手捂着依旧醉红的下半边脸,弓着腰朝我跑过来,打人的男人
放开脚步全速追赶。我分明地听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听到了追赶人呼呼的喘
气声。我转过身目送他们渐渐跑远。然后,我蹲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的
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涂,却还清洁白净,上面有一块杏核大小红色的凹陷。在
凹陷的底里,有一颗黄褐色的树芽般的东西,它小小的根部还粘着什么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
东西。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里,猛然感到心里绞痛般的恶心,将它扔了出去。那是颗带根
的残缺的牙齿。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呕吐不止的狗,孤立无援,虚弱无力地环视着四周。超
级市场大门前的女人们,依旧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小孩子们紧
紧抓住母亲粗劣的外套的下摆怯怯生生地往这边偷看,好像我成了他们的新的威胁。周围人
家里,人们一定是一直在肮脏的玻璃门后的阴影里窥视着这一幕,但他们却缩头缩脑,不肯
出来。我慌得撒腿就逃,脚踩着路边还没踩实的软绵绵的积雪,满心是梦魇中遁逃时无依无
靠的焦灼,一口气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惊不已。自从把自己关在仓房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与鹰四谈一谈了,我要谈
谈我刚才遇到的这一切。我把鹰四叫到上房的檐下。在房里合宿的少年们正干得热火朝天,
我不愿意进去。
    “从元旦开始,山脚那边就总是在打架啊,阿蜜。”鹰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贯注地听了
我的讲述,但全然不睬我极度的震惊。”村里的大人们近来总是火气很大,新年放假,除了
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儿做,往年都是那些小伙子早早儿地就生事打架发泄一下,可是这些‘一
等乱民’现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训练呢。所以呀,没法子,懂事理的大人们才开始自己打
架。原来,他们看见年轻人打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调停说和,好借此渲泄一下心中郁积
的暴力情绪,可现在,他们自己也打个不停了。可他们打起架来,怕是没人出来劝架吧?成
年人打架可和年轻人不同,他们彼此打成一团的话,谁要是参预进去,又不吃亏怕是难了。
这样一来,他们打架,也就无人过问,没完没了了!”
    “反正我可是没见过像他们这么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给连根打下来了!”我唠叨着,
心里很难接受鹰四那和平常一样的平静的分析。”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挥着拳头使足力气
打来打去。就是喝醉了,这也不对劲么,阿鹰!”
    “在波士顿,我去参观过总统的故居。演《我们自身的耻辱》的那帮人结队去过。我们
坐小客车回家路过贫民区时,就看见两个黑人青年打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举起砖头吓唬人,
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点劲儿。对方呢,却站得远远的,迎接挑衅。就是我们的车从他们身
边开过去的那一刻,那个一时疏忽的男人,向前凑得太近了点,结果,砖头一下砸在他头
上,他摔倒在地,脑袋砸开了瓢,脑浆都出来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里阳台的
摇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声不响地盯着看。山脚那里的暴力不过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颗牙
的程度,还没有出过人命呢。我们日本人打起架来,不是思前想后不敢打,就是体力不佳打
不动,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应该承认,山脚那边和黑人滋事的贫民区没有什么两样。”
    “可能是吧。在我记忆当中,山脚那边,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样公然大打出手,真还是头
一遭。搁在从前,要不了打这么凶,小孩子们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
人们都只会躲在家里,冷眼旁观呢,阿鹰!”
    “派出所没有人嘛。还在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让市里的电报召去了。下了这
么多天雪,公共汽车也不通,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折的树枝给搞断了,这山谷里的人哪个晓得
巡警们现在怎么欢度新年呢!”
    鹰四的话,让我察觉出一种相当可疑的迹象。然而,我打消了问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
尝不希望把自己同鹰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队的活动隔绝开来。鹰四仍像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
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险而又麻烦的。而且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心思对鹰四评足品头。
    “超级市场过年放假吧?大门关着,可是门口却聚了一群‘乡下’女人,这是怎么回
事?过年这一个星期似乎不靠超级市场、省吃俭用也过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却只管一动不
动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岂不奇怪?”我换了个话题。可鹰四却说:
    “怎么,已经聚起来了?”他的话重又让我怀疑起来。“今天下午,在超级市场还要有
点活动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觉一口回绝。
    “也不问问是什么活动,先就咬定没心思去看?你这个仓房的隐士!”鹰四的话,留有
明显的余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罢。我对山脚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对山脚的一切你都没有兴趣去看!不用说,你更没有兴趣亲身参加了!阿蜜你好像不
是活在这块洼地上的!”
    “因为下雪,我也只好在这儿呆下去了。不管山脚那边要出什么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
之前从这儿出去,然后决不再想林子里这块洼地的事!”
    鹰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摇了两三下头,退回屋里去了。我
感到他不愿意我要见年轻人在他屋里进行的作业,而我也不想干预什么,便折回二楼的仓房。
    桃子来送午饭时,让我从仓房窗户看一看超级市场的房顶挂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气地急
于想让我中计,十分天真可爱,搞得我没法回绝她的提议。超级市场的土仓顶上,有红黄两
种兴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风中飘扬。透过山谷里下个不停的雪片,看上去这倒像是擦痕累累
的旧影片里映出的场景。我转过脸来,见桃子正满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当然不晓得这两种
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这旗子怎么会让你这么高兴?”
    “为什么?”桃子反问了一句。她全身颤抖,显然,她很想讲出来,却又有所忌讳,这
种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见到这旗子觉得难过?”
    “等回到东京,我给你寄几种好玩的旗子来,阿桃。”我对弟弟的这个最小的“新兵”
打趣道,然后开始吃午饭。
    “四点钟,到山脚那边看看,可能就会知道出什么事了,像阿蜜你这样在[[社会上吃得
开的人]]也会的!可是从四点开始哟!你是想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的,是不是?可是,我
不能出卖足球队呀,阿蜜!”
    桃子在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袄,它皱皱巴巴、针脚宽大,连浅
黑色的皮肤也遮盖不住。一眼看去,她像个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发笑。
    “阿桃,我可是绝对不想知道要出什么事,你谁也没出卖。”
    “你这种[[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可真没劲!”桃子委屈极了,愤愤地说。然后就转身
回到自己未曾出卖的同志们那里去了。下午四点,从谷底传来了为数甚众的人们的叫喊声:
啊——!啊——!啊——!啊——!声音盘旋不绝,一声高过一声。那喊声十分急促,又夹
杂着快乐的亢奋,不断冲击着精神深处充血的粘膜皱褶之类的最为隐秘的部位。听到这喊
声,我不禁手足无措,就像裸露癖的丑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说出声来,“怎
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立刻,仓房的一角仿佛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应了一声。我又变
得狼狈起来,摇头叫道:“不!不!”外面的喊声越发激昂震耳,持续不断。可是忽然,喊
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飞舞。偶尔会有几声嘶哑的吼叫打
破这种嘈杂,与小孩子的尖声惨叫和欢乐的呼喊相抗衡。在喊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我暂且还
能安心译书,可这种莫名其妙的断续尖叫却扰乱了我,使我再也无法专心做事了。我只好站
起身来,让玻璃吐出的凉气直逼我滚烫的面颊和双眼,透过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黄昏
早已降临的山谷空间。现在,只是一些纤小的雪粒还在悄悄下个不停。围在看似弥漫乳色暗
雾的山脚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飘雪的天空也仿佛是捂住山脚的一只黑褐色巨掌。我瞪大发
痛的眼睛,凝神寻找超级市场的旗子,发现那旗如同沉到脏水里的陶片呈现朦胧的柔色,像
收起翅膀的小鸟,悄然垂下,浮出雾来。我全然不知超级市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
而,那群女人在两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殴斗时一声不响,在紧闭的大门前巍然不动的画面
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我曾被山脚处传来的喊声惊吓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
疲力尽地走回桌边。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脚那边一
定是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一定与鹰四及其足球队成员有关。我无法重新
开始工作,便在译文草稿纸上一丝不苟地为一节中午吃的焖牛尾的关节骨画了幅阴影速写。
尾骨色如牡蛎,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满是像被虫子蛀了窝似的小坑,关节两则附有胶质的
圆盖儿似的东西,谁能猜得出在牛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它为牛尾增添了怎样的力气?我信手
涂鸦了很久之后,放下铅笔,用牙将那圆盖儿上胶质的残渣啃下来,看味道是否有什么不
同。只有烹煮时使用的汤料和冷油的味道。我的整个身心觉得疲惫不堪,郁郁寡欢,无法解
脱。到五点,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夹杂着几声高呼的低沉的嘈杂仍在继续,醉汉们激越的
叫喊也混了进来。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阿仁的儿子们亢奋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擞地
回家来了。往日里他们经过仓房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影响我的工作,而今,他们全不顾
忌二楼的这个孤独者了。看情形他们也和大人们一样,山脚的共同体参加了一场具有正规意
义的行动。很快,鹰四和同住的少年们也回到了上房,院里很是喧闹了一阵。直到入夜,山
脚那边还不时传来几伙醉汉寻衅争斗的吵闹声,还突然爆出了一阵粗鲁的狂笑,响了很久以
后才消失。
    晚饭是妻子自己送进来的。她头上包了块头巾,那是块我在桥边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
过的图案俗艳的印花布。想来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儿们粗放的魅力,可那让头巾衬托得
很显眼的宽宽的前额却令人觉出了一种抑郁。况且今晚她还没开始喝她的威士忌。
    “脑袋打扮得好年轻!足球队的朝气让你返老还童了!”我说出的话真是下流,简直是
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在讨厌地嚼舌根。妻子却默默不语,从容地打量着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
我。过了一会儿,她表现出一种还没烂醉却又必须是喝酒之后才有的、坦率得让人奇怪的宽
容、直接提起了我最为关心,但又羞于启齿的话题。
    “这块布可是超级市场给我的,阿蜜。你没见市场上的红旗?那是超级市场的天皇免费
送给顾客们每人一件市场商品的信号啊。四点钟开始的时候,可真了不得。在仓房也能听见
叫喊声吧?先是那群‘乡下’的女人,再是山脚的女人们,然后就是孩子们,甚至男人们都
一窝蜂地往超级市场的门口挤,乱成了一团。我为抢到这块头巾,挤得都要贫血了。”
    “这服务可真叫完全彻底!每人一件是怎么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里商品,叫你
拿个够吧!”
    “阿鹰在超级市场前面把那些抢到了战利品的人一个一个拍照下来了。大多数女人拿出
来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后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东西。这好像都是那些在抢赠
品时拿到酒的男人们喝醉了又挤过去干的。开始的时候,免费提供的商品不在货架上,是堆
在别处的。可是那些‘乡下’女人挤得太厉害了。所以一下就闹个一团糟!”
    我本是一个软弱的局外人,无心对这力量的性质和方向说短道长,我想躲在畏缩的苦笑
里,却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疑惑中。我受到这一具有绝对力量起动的冲击,便有了一个
令人生厌的发现。我脑子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充满了烦扰丛生的危险的顾虑。
    “可超级市场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涌进市场的那帮人在没乱起来的时候,发现放赠送品的台子上摆着酒瓶罢。那
里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烧酒啊!”
    “这是阿鹰干的?”在说出弟弟名字时,我隐隐感到恶心,同时,我觉得为了避开这整
个令人不快的现实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婴儿时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鹰把山脚下酒馆里的存货买了来,事先运到超级市场去了。不过,
原来超级市场的顾客每人赠送一件免费商品的计划,倒真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和他所有的连锁
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实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购单据给店员一瞧,那些不值钱的衣料和
食品就安排送给我们啦。阿鹰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赠品当中,将开门时间
推迟,做好混乱的准备,还有,一旦顾客开始进店,就马上让店员们偷懒,给顾客们行动的
自由。他只做了这些。可你看看今天闹出的这起大乱子,我真觉得阿鹰具有制造事端的组织
天才。”
    阿鹰什么时候把力量都渗透到超级市场那儿去了?其实混乱不过是自然发生的,阿鹰还
不是只会过后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时店员和仓库警卫都回家探亲了,超级市场的天皇想让山脚的青年人补空来
着,阿蜜。为了补偿死掉几千只鸡的损失,他对过去的养鸡伙伴刻薄得很,还停发人家工
资,阿鹰他们的计划就是在接到申诉之后才开始的。山脚的女人们一直受超级市场盘剥,这
回也能拿回点东西,是不是不赖?”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没事儿似地过去吧?再说醉汉们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脚和
‘乡下’这里,这可是大规模的盗窃事件呀!”说话时,我觉得一阵抑郁的旋风吹得我全身
发凉。
    “阿鹰可不想就这么了结。今天,超级市场的经理一直叫足球队的小伙子们软禁着。大
概从昨天开始,阿鹰该开始他真正的活动了,足球队员们也正盼着哩!”
    “他们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阿鹰给煽动起来了呢?”我徒然愤愤不平地叫道。
    “养鸡失败以后,山脚的年轻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释放着一直暗暗
抑制着的兴奋,说:“他们不表现出来,可确实满腹牢骚。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论他们是多
么老实能干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欢踢足球那,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
一脚踢向乌云的。”
    妻子热泪盈眶,仿佛眼里的每一丝光泽都生气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这种时候,
妻子那双近视眼就会布满血丝,可今天却全然不见这种征兆,我这才发觉:自从退居仓房,
妻子并不是借助酒精来摆脱临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惧的。结果,她不再夜不能寐,
郁郁寡欢,俨然成了个新人。妻子和鹰四的那群“小亲兵”同样遵从了这样的训示:人生苦
短,滥饮何益?她无需我这做丈夫的帮忙,她正自己越过这困难的深渊。我怀着失败者的心
情又怀念起为等鹰四在机场喝得酩酊大醉、断然说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鹰的行动,那你接近阿鹰时,你得当心别叫足球队员们抓
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缩的关切背后隐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驳说。在我的
眼里,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样地活泼、固执。”我们从超级市场回来的路上
我发现好像住持还要来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后对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轻人吓着了,
马上逃回去了。阿鹰还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压缩到最小限度,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妻子却犹如从贝壳里将贝肉掏
出来一般,将它生拽出来,再戳上一刀。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我觉得,我与山脚那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这并不是说我对阿鹰反感,也不是出于
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对阿鹰及其足球队的所做所为评头品足。我不管这儿要出什么事儿,
只要交通恢复,我就马上离开山脚,忘掉这一切!”我的话实际上使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一切
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搅乱我情绪的、充满贪欲的叫喊再度涌来,我也不会停止翻
译——那是我与自杀了的友人的心灵对话。事实上,我在寻找译词时,常要想:我的朋友在
这里要使用哪一个词?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已经与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体。于是这时,我这
满脸涂得通红自缢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贴近我了。
    “我要跟阿鹰一起留下来,阿蜜。我能让阿鹰的行动给迷住,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
做过违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头小兽儿似的。这好歹也是遵守国家
法律呢。”妻子说。
    “可不,我不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其实从根本上讲,我自己根本无意对别人的所作所为
品头论足。也没有那种资格。只是有时候发作性地忘到脑后罢了。”
    我们把目光移转开去,彼此都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妻子怯生生地把脸凑近我的膝
盖,带着自惭者过分的温存,轻声细语地说:“那儿粘着死苍蝇呢,阿蜜。干嘛不取下
来?”我也以无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脏了的指尖,将那乌黑干硬的小东西从膝头
刮到地上。我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还是夫妻,今后,怕也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下去
了。我知道,若是离婚,两人的心境都会变得更糟,而且两颗心也只会在痛苦中纠缠难解。
    “按叔本华的观点,你把苍蝇抖掉了,那苍蝇的‘自在之物’,并没有死亡,只是苍蝇
的现象死在那里了。阿蜜。它都这么干硬了,倒真有点儿‘自在之物’的感觉呢!”妻子仔
细打量着那块小小的黑东西,第一次喃喃地说出对我不含刺激、而单纯是为着缓和紧张气氛
的话来。
    夜里,我半睡半醒时,如同幻听一样,耳边传来少女的叫喊声,然而这叫声既不含恐惧
也不带嗔怒。我把它当做白天的记忆的延伸连接到梦境当中,准备继续睡觉。然而叫声又一
次响起来,我的记忆和梦境一下就没了踪影。我的大脑像银幕一样,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张着
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里人声嘈杂,一派森严,我爬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走近微光浮
动的窗子,朝上房那边窥探。
    雪已经停了。前院里的积雪被檐灯照得通亮。鹰四穿着衬衫和运动裤,他面前站着的年
轻人则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队员们已经站好了队伍,他们穿着制服般相似
的棉睡袍,全部抱着胳臂,只有鹰四面前的年轻人未着棉袍,给人一种刚被人从青年们的小
团体排斥出去的感觉。他朝着鹰四,自管不住声地惨声申辩。鹰四修长的双臂懒懒地垂在两
侧,身体略微前倾,站在那儿,像是很专心地听着年轻人讲话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丝毫没
打算弄清这个弱者到底要申辩什么。只见他完全是突如其来地跳起身,猛击年轻人的头侧。
骇人的残暴贯通他的肉体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险的紫色的闪光。那年轻人全无反抗,挨了比
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宽阔的鹰四的几记打击,踉跄着后退,一脚陷进雪里,仰面倒下。可
鹰四却不肯罢手,朝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继续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残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体上的憎恶,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里。我满嘴
胃液的苦味,低下头退回黑暗里,盖上了毯子。鹰四既然这样不断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于
他的年轻人的脸部,显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志愿暴徒’,那痉挛般的残暴,那固执连续的暴
力,表现出一个罪犯的素质。我在鹰四身上发现的这暴力罪犯的光环,在令人生厌的反刍过
程中渐渐扩展生辉,像不祥的极光一样照耀着整个山脚,在它的照射下,超级市场的小变故
呈现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于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开这可厌的暴力凶光。可大脑
活像口热浪翻腾碱水飞溅的大锅,不见有睡眠侵袭。在一阵陡劳的努力之后,我在黑暗的深
处睁开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户。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变得暗淡,变成了黑
暗孔洞的盖子似的东西。这忽明忽暗的变化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怀疑是不是几天
来在白雪强烈的反光中我用眼过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现异常。失明的不安,给疲惫燥热的大
脑带来片刻的空白,倒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这孤独的肉体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
弟弟的暴力行径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识之外,只顾瞧着窗子的明暗变化出神,沉浸在被净化
了的不安中。没过多久,鲜亮的光线掠过了狭长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变化并不是我视
力的衰弱带来的幻视,只是对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来,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盖下
的森林。它的表层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显得极黑的凹陷,那阴影里仿佛聚集
着无数精湿的野兽。流云一旦遮蔽了月亮,兽群青铜色的暗影便进一步加深,最后退回到黑
暗当中。而森林顶端的积雪一旦被月光照亮,兽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来。
    月光下,前庭的檐灯只能打出一个昏黄暗淡的狭小光圈。我没注意灯光下的东西,可放
眼望去却发现那挨打的年轻人双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乱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
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类的东西。同住的年轻人已经把他放逐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缩
成鞍型的双肩中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遇到危险的潮虫。月色下森林带给我的些微振奋,
骤然消失了踪影。我把头也缩进了毛毯那微温的黑暗里,只顾往胸口和膝盖呵些热气,可还
是全身冰凉,浑身发抖,牙齿得得作响。过了片刻,我听到有脚步声往仓房后边转了一阵,
然后便远去了。听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脚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里去了。既然听得到踩
雪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它就绝不是小狗为捕获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进林子去的脚步
声。
    第二天清晨,妻子来送早饭时我还没起床。她也怀着对不假掩饰的暴力行径的厌恶,谈
起了半夜里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违反了足球队的纪律,背地里将从超级市场偷带出来的小瓶
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桃子唤到上房的小耳房里,企图侮辱她。桃子顺从地接受酒醉少年半
夜里的邀请,她穿着一件自己从超级市场挑来的睡衣,样子活像个《天方夜谭》中的妓女。
那少年毫不迟疑,立即开始向城里来的这个迷人女孩动手动脚。可桃子却强烈地反抗,大叫
不止,闹得少年蒙头蒙脑,直到被鹰四痛打之时,还是惊诧莫名,转不过弯来呢。桃子受了
刺激,发了歇斯底里,脸和身子紧贴着里间墙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来。据说少女扔了那件
引起了可怕误解的睡衣,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装上身,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
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还丢在前院,妻子来仓房时还在杂沓的雪地上见过它。
    “刚才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那小伙子在仓房后面转了一下,就上森林那边去了。他到
底上哪儿去了呢?”
    “还不是穿过树林去高知?就像万延元年暴动那会儿,那些背叛组织,被放逐的年轻人
逃进林子里那样。”妻子做着梦一般的解释。在我看来,她的同情与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说
更在那个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难走。这么个大雪天,半夜里要横穿树林,简直就是自杀。
你受阿鹰讲的那些暴动故事的影响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压下去。
    “既便被阿鹰他们足球队赶出来,在山脚那边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鹰还没有那么大的
强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怜的年轻人不过是把桃子无意的媚态给扩大解释了,阿鹰对他大打出
手的时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轻人反戈一击,他没准儿早让人打个半死了呢!”
    “阿蜜,还记得在机场阿星一脸哭相对你说的话吗?你现在不理解阿鹰,也不了解阿
鹰!”妻子怀着坚定的自信,反驳我说:“阿鹰和你一起生活过,他朴素、弱小,可打那以
后,他过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个年轻人由于被赶出了阿鹰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无路,感到无法在山
脚住下去了,可是从万延元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还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
边跑?他干嘛非要躲到树林里去?”
    “那年轻人清楚,他们暗地给超级市场造成的混乱,已经够得上是一桩罪行。如果他过
了小桥,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邻村,八成会叫等在那儿的警官抓起来,或者被超级市场的
天皇雇来的打手报复一顿,可能那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不光不了解阿鹰的真实想
法,你也同样不了解足球队青年的集团心理!”
    “那是自然。虽说我生在山脚这里,可我至今并不认为我和这山脚之间有一条纽带,而
且这条纽带能让我充分理解山脚的这群年轻人,恰恰相反。”说完我做了一点让步:“我只
是客观地谈了一下有常识的人的意见。要是在阿鹰的煽动下足球队员们给搞得集体疯狂,我
常识性的观察当然也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简单地说成‘疯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杀时,你可
没这么简单草率漫不经心啊,是不是?”妻子穷追猛打,毫不让步。
    “那,让阿鹰派人到树林里找一下吧。”我软了下来。在我避开上屋,从后面到世田和
洗完脸反回来时,正遇见那群年轻人亢奋地从屋里跑到前院来。
    一个身穿樵夫的旧防水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拉着一只用还带着叶子的竹条扎成的雪橇,
上面载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将一块用各种布片胡乱缝缀起来的破布直裹到脖颈,样子活像
个蓑草虫。他们走进前庭来,被鹰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轻人正昂然从屋里跑出来,劈头撞向
那人,那人上身向后一仰,抽身想逃,被鹰四唤住了。早晨的阳光被杂乱的积雪四散反射上
来,照得我眩晕地眯起眼睛,可我还是迅速把他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隐士阿义对上了号,认
出了他那两眼细小、瘦削孱弱的侧脸。隐士阿义脑袋很小,看上去像个被印第安人取出骨头
后做的“缩头”,要说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节那般大小。周围是令人发窘的空间。那小
脑袋上扣着顶浅浅的方帽,这倒像一个老式的送信车夫。夹在那顶饱经风霜的帽子和蜡黄的
胡须之间的一张瘦长的小脸满是褐斑和灰毛,正紧张地抖个不停。鹰四一边制止背后的年轻
人,一边像哄慰一头胆怯的山羊一样同他亲昵地低声说起话来。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睁
半闭,两片干裂的褐色嘴唇,像两根要夹住什么东西的手指,飞快地蠕动着,回答着鹰四的
问话。然后,隐士阿义大摇其头,仿佛深悔不该拉着雪橇从林子里跑到这儿来,而他的一切
在这强光之下也仿佛都成了丢丑的东西。鹰四向他的足球队发号施令,让他们把破衣烂衫的
年轻人从雪橇上抱下来,抬到屋里去。随后,被鹰四勾住了肩的小个子隐士阿义,也一边无
力挣扎着,一边随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轿的人们一样欢天喜地的年轻人,被领进了屋里。
前院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粘满冰雪的竹雪橇放在松软的雪地上。那叫绳头胡乱捆了几道
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犹如做了什么坏事受到处罚一样。
    “菜采嫂正招待隐士阿义吃饭呢,阿蜜。”转过头去,我看见鹰四叉开双腿站在那里。
他被阳光晒得黧黑的脸上泛着勃勃的红润,褐色的眼里闪动着酩酊的凶光,一时间令我生出
错觉,仿佛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讲话。”晚上,隐士阿义照例到山脚去。天亮前后他正
要回林子,见一个小伙子正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走。他就跟在后面,直到那小伙子踉踉跄跄
走不动了。然后就把他救了下来。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伙子是想横穿树林到
高知去呢。他把自己当成了万延元年暴动中年轻人的一员了!”
    “在隐士阿义把他带回来以前,菜采子就这么想过。”我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了。被
伙伴们放逐的耻辱和绝望迫使小伙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穿越一团漆黑的树林,他十有八
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头上顶着发髻的万延元年的农民的后代了吧!那单纯的孩子,身陷午夜
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恐惧渐渐吞噬着他。为了确认从万延元年至今已有一
百年的时光流逝而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昨晚,若是那小伙子摔倒冻死了,他的死法大概
和万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该是全无二致的吧。共存于森林高处的所有“时间”,一起涌进并
占领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脑。
    “我要他们把自己与万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伙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最初的征
兆,那么,这个倾向可能很快地传给整个足球队!我还要把它传给山脚上所有的人。我要把
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动唤回山谷,我要比诵经舞更现实地再现它!阿蜜,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阿鹰?”
    “有什么用处?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缢死时,他是不是想过,他的死会有什么用处?
还有,阿蜜,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活下去有什么用处?山谷里新式暴动即便成功了,也可能
没有任何用处。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动,这是我长久以
来的渴望!”
    回到仓房时,太阳的光热已融化了冰雪,那穿过厚厚的雪层流淌下来的雪水声像一道帘
子围住仓房的四周。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从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带回的枪支来保护自身
以及财产一样,我要用这水声把我同山脚下发生的一切隔绝开来,努力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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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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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11苍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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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蝇妨碍我们灵魂的活动,吞噬我们的肉体,于是将我们战而胜之。
                                           ——————帕斯卡①

    到第二天的上午,“暴动”仍然在继续进行,然而诵经舞蹈的音乐已经停止,整个山脚
笼罩着凝滞的寂静。桃子来送早饭时,我见她已经摆脱了暴力经历以及其后为时长久的歇斯
底里,达到了一种奇特的成熟境界。她俯下已经变得苍白驯顺又有些木然的脸,眼睛不肯与
我对视,迟疑着,嗓音沙哑地小声说话。今天早晨,阿鹰的亲兵们发现,超级市场的经理躲
过桥头岗哨的眼睛,逃出了山脚。这经理是企图联系天皇和他手下的暴力团,才冒死涉过融
雪以后水量渐增的河流,不顾通身湿透,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跑去海边的。还是今天早晨,
濒死的儿子被人从坍塌的桥上救了下来的那位父亲,暗地将猎枪和几种霰弹,送进了鹰四的
房里。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哲学著作
《致外省人书》、《思想录》等。


    “他把猎枪借给我们,说,要是超级市场天皇手下的暴力团来袭击阿鹰,就用这支枪来
打他们!可有了枪反倒害怕!”桃子的声音胆怯抑郁,显然对这场“暴力”已经不甚期待。
我怕让桃子更感胆怯,便沉默不语,回避了开去。但对于借给鹰四的猎枪到底有什么用,我
却有一种与她不同的解释。那猎枪并不是让鹰四在对抗超级市场天皇及其暴力团时同亲兵及
村民协同作战使用的武器,倒可能是让鹰四在众叛亲离、大敌临头、孤立无援的时候使用的
自卫武器。但不管怎么说,鹰四又找到了一位富于献身精神的人,他肯把珍贵的猎枪借出来
用。鹰四一听到报告说“乡下”那边打算再抢超级市场的农民今早都未出动,便坐上那辆加
着防滑链的雪铁龙,到竹林那边去搞宣传了。
    桃子已与从前迥然不同,向我讲完了这些新闻以后,便像个温顺的小妹妹一样坦率地向
我问道,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见我一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支支吾
吾,她便接着说:
    “那天早晨,我们坐车来四国。走着走着天亮了。这时候,我们的车走在海边,阿鹰问
我们,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然后自己回答说,有,当然还是有的。
因为人类还要到非洲草原去捕捉大象,再远涉重洋把它们运回来,养在动物园里。阿鹰在孩
子时就想,要是有了钱,就自己养一头大象。他还想把这间仓房加上栅栏来养大象,再把石
墙下面的大树全部砍倒,好让孩子们不论在哪儿玩的时候只消抬起脸,就能够瞧见大象。”
    桃子只是想让我听她说这些,才拿提问做引子的。她也并没有期待我这个[[在社会上吃
得开的人]]做出回答。自从桃子不意遭到暴力袭击,变得畏缩胆怯以来,她总要想到,那主
持“暴动”的暴烈的鹰四,在谈论大象的话题那会儿,曾经是何等的温存!她怀念儿时的阿
鹰。很可能在鹰四的亲兵当中,第一个从“暴动”里脱逃出来的便是桃子罢。
    桃子离开以后,我独自回味着大象的话题。在广岛遭到核攻击时,最先逃到郊外的是一
群牛,然而,在更大的核战争要摧毁文明国家的诸多城市的时候,动物园里的大象会有逃跑
的自由吗?会有供核战争时用的防空壕,将这庞大的动物收容进去吗?经过一场这样的战
争,怕是所有动物园里的大象都要性命难保了。如果城市有希望再度复兴,我们会看到——
一群被核辐射害得肉体畸形的人们聚集在哪个码头,欢送去非洲草原捕捉大象的代表——的
情景吗?或许只有到了那时,那些考虑人类是否还心存善良这个问题的人们才能够得到些启
示吧。下雪以后,我就没读过报纸。即便现在,核战危机已降临世界,怕我也是浑然不知。
想到这里,我感到这种想法给我带来了一种恐惧和疲弱。然而,比起我全然独处时的同样感
觉来,它并不显得更加浓重难忍。
    那年轻的住持找出来交给我的纸袋里面,是曾祖父弟弟的五篇信札和有祖父署名的小册
子《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小册子里记载的暴动,并非发生于万延元年,而是明治四年时
废藩置县的诏令在该地引发的另一场暴动。所有信札上的地址和署名均隐而不具。大概是曾
祖父的弟弟希望保守住新生活的地点和他自取的第二个姓名这两个秘密。
    从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写于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断,这位穿过树林去了高知的原
暴动领袖,是通过从树林对面来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资助的。在出亡后的第二年
上,这青年便得以会见他心中的英雄约翰·万次郎,并获准参加其新的行动。森林对面来的
那个人能够以有力的介绍者身份影响约翰·万次郎,看来他有可能是与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
工作者。这封信,是青年报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约翰·万次郎的捕鲸船驶离品川的情
况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二年年初,他们的船抵达小笠原岛,就势直奔渔场,捕到了两
头幼鲸,尔后由于粮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岛。晕船自不必说,加之与同行的外籍水手颇多龃
龉,曾祖父的弟弟便放弃了捕鲸船上的工作。然而,这位长自林间洼地的青年,毕竟遇到了
两头活生生的幼鲸。
    第二封信的日期为庆应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来的旷达自由的感觉,历历地表现出这个
逃出森林的青年,由于几年的城市生活,已重新发现了他那在捕鲸船上时未曾释放出来的勃
勃的幽默天性。在信中,这个在横滨读到了他平生第一张报纸的青年,把其中的一则趣闻报
道,转写给了四国深山谷地的哥哥。
    “今有趣事一件。此乃不许翻刻之报纸所载记事,然区区家信,但转无妨。合众国‘宾
夕法尼亚’之地,有人大发其狂,遂以下述之事自戕,遍览其遗书如左。其书曰:我娶一携
有一女之孀妇,然则我父爱恋其携来之女,遂妻之。故我父即为我婿,而所携来之女即为我
母。何以其女乃成我父之妻?且我娶之孀妇得一子,则其子复为我父兄弟矣。而我为其叔
父。何以其子乃成我继母之兄妹?且我父之妻亦即携来之女亦得一子。则其子为我兄弟,又
复为我孙矣。何以其子乃成我子之子?我娶之孀妇,我之祖母也。何以其女乃成我母之母?
我既吾妻之夫,复为吾妻之孙也,则我既吾祖父,又吾孙也。
    “报纸上复载广告,称欲授日本贵公子之有志英学者云。又称往美利坚修业交易及遍览
游历之志于出洋者恭请垂询云。”
    这封信与下面的一封,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曾祖父的弟弟,那个曾久困
于边远的洼地、眼下以一种从中解放出来的激情在横滨热衷于趣闻报道,而且暗中希望远渡
美国的青年,其实可能真的去了美国。不管怎么说,由于他的背叛,才使这场暴动彪柄于
世,也在背后的山谷中留下了惨遭屠戮的无数死难者,却终于独自保住了这一片如此开阔的
新天地。
    明治二十二年春天突然回复的信札,俨然已是通晓世事的壮年手笔。这是一封给曾祖父
的回信。此时曾祖父还住在山脚,他在给城里的兄弟寄信时,兴冲冲地将公布宪法的消息告
诉了他。而弟弟的这封回信却充满了冷静的批判。他以抑郁的笔调诘问道:连宪法的内容是
什么都还不清楚,怎么能单单因为宪法之名而神魂颠倒?他从一位高知县的士族,即有可能
是森林对面来的工作者的朋友所写的文章中引了下面一段话:“且夫世之所谓民权也者,实
有二种。英法之民权,乃恢复之民权,进乎下以取之者也。世之他种民权,亦可称之为恩赐
之民权,赐乎上以与之者也。恢复之民权,以其进乎下也,其分量多寡,吾人可随意确定
之。恩赐之民权,以其赐乎上也,其份量多寡,吾人鲜能确定之。设得恩赐之民权,而欲往
更之以为恢复之民权,何事理递进,一似于此哉!”
    曾祖父的弟弟预期,那即将公布的宪法,不过只给人些微恩赐的民权。他忧心忡忡,切
望志在获得进一步民权的集团能够出现并展开活动。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曾祖父的弟弟俨
然已是一个有“志”之人,密切注视着维新以后的政治体制。然而他“志”在加入民权人士
行列,所以传说曾祖父的弟弟在维新政府里做了高官,实在是虚假的讹传。
    最后的两封信,与第三封相去不过五年,但由此看来,他的“志”显然已经衰落。他依
然是通晓时代信息的知识分子,这一点与明治二十二年写信之时并无二致。然而,他宏论天
下国家的意志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真诚挂念远方亲属的孤独老者鲜明的面容。文中提
及的伊吉郎,便是我的祖父,《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的著者。曾祖父的弟弟对他这唯一的
一个侄子倾注了深切的感情,然而却怀疑他们是否有机会能彼此见面。曾祖父的弟弟通过书
信热心帮助侄子逃避兵役,尔后的一封信里,他又为被迫从军的侄子深切焦虑。这两封信足
以窥见万延元年暴动那粗暴的领袖深藏的精细柔情。
    “尺牍拜读谨致颂安余始悉伊吉郎君欲缓从军不拘当签与否书以上呈若当签难遂则勿上
呈此乃议定之事盖反复书简有误方生变故余今意欲草拟成章即有令室书至曰当签难遂故辄笔
鉴此欲缓从军之书切勿上呈余意如右明鉴匆匆一复。”
    “久未颂要拜读尊帖遂悉足下之情而言之未详乞告实状。”
    “伊吉郎君渡清以降音讯杳然今攻威海卫出入死生之境甚悬想之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
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残缺的信札只有这一些。想来曾祖父的弟弟便是在他的侄儿数载从
军,远在威海卫作战时不得相见,郁郁而死的。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显示他还活着的证据。
    将近中午时,诵经舞蹈的音乐重又奏起,这一次是固定在超级市场前面进行演奏。这诵
经舞乐昨天是在几个地方同时震响,今天却一直只集中在超级市场门前,已不再能够唤起山
脚人们的响应。演奏诵经舞乐的人,只剩下了鹰四以及他的那群足球队员。在山脚的村民毫
无反响的情况下,他们还有多少气力把这单调的音乐一直演奏下去?这一次音乐停止的那一
刻,便是宣告“暴动”的反动时期开始的一瞬间。星男来送午饭。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发着
高烧,荒凉孤寂,惺忪朦胧。自打从鹰四他们的暴动中脱离出来,这毁灭性的耻辱便似乎在
少年的心中膨胀起来,最后从他眼中渗出。然而,他对鹰四何以抱有这种耻辱感,我还是疑
惑不解。当他在超级市场的办公室中因“违犯规定”而被打倒时,鹰四视若无睹,这便相当
于他同时放弃了责难星男的资格。尽管与山脚毫无关系却还是自由地参加“暴动”,又在技
术方面给以实际帮助的,还不是只有星男一个人?莫非除去鹰四的体贴之外,还有其它因素
将他与“暴动”联结起来?这样想来,我便同情地说道:
    “好像阿鹰的‘暴动’搁浅了吧,阿星?”
    星男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我。或许他是要表示,纵然自己已脱离出
了“暴动”,也绝不会和我这个旁观者一同非难鹰四和足球队。
    “电器也没那么多,再说,到底让谁拿走,一到这时候,谁也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了。”
星男只是客观地分析着情况。
    “不管怎么着,事情是阿鹰发起的,他必须要渡过这个难关。”我本想同样强调一下客
观的情绪,却反而刺激了星男。他先前隐约闪烁的耻辱感突然暴发起来,几乎怒不可遏,热
血骤然涌到了脸上。星男那一直定定地盯着我看的眼睛发出逼人的强光,其中隐含的意义让
人一目了然。然而,他孩子气地咽了口唾沫,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从今晚开始,我也想住在仓房里,阿蜜。我不怕冷,在下面睡就行。”
    “这是干嘛?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茫茫然怯声问道。星男那张颇具农民后代特色的脸
上泛出猥亵的红晕,撅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强烈的呼吸,说:
    “阿鹰和菜采嫂要干那事。我不愿意睡在对面。”说完,脸色立刻变得一片苍白。
    我看到星男那晒黑的脸上好像挂了层白霜。我一直以为,星男这异样的耻辱源于他脱离
了鹰四的“暴动”,却原来,他引为耻辱的恰恰是我这个旁观者的耻辱。在亲眼目睹了私通
的丑行以后,少年不胜羞辱,犹如那丑行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如此一来,耻辱的乒乓球便
又被狼狈不堪的我打了回去。由于湿潮的耻辱之火,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那样的话,阿星,趁白天把你的毛毯什么的都搬来罢。下边太冷,上二楼来跟我一起
睡罢。”
    星男那回视着我的眼睛里已消失了狂暴的烈焰和倾诉的目光,只留下惊诧的警觉。他一
边幼稚地怀疑是不是我没理解他的话,一边提心吊胆地担心我会不会大发雷霆打他一顿。这
少年便像是在试探我一样瞧着我,然后,他边伺视我的举动,边用一种被厌恶和疲弱磨钝了
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
    “我对阿鹰说,住手罢,别干了,别干这事了,干这事不行。可阿鹰,他还是干了。”
说着,他那苍白粗糙的脸上竟挂上了一滴泪珠,如同溅上的一星唾沫。
    “阿星,你说的这事要不是你空想出来或是你希望发生的,你就具体点告诉我,你到底
见到了什么。要不你就什么也别说了!”我命令道。其实我自己也是一样,如果他说得不够
具体的话,我便无法有切实的理解,也不会有所反应。大量的热血涌进我的头颅,在里面嗡
嗡作响;而我则充满嫉妒,找不出任何头绪做出一些现实的反应,只会在热血当中浮游颠簸。
    阿星微微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他说得很慢,在每个词尾都加重一
下语气,似乎是要引起我的注意。他无泪地啜泣着说:
    “我对阿鹰说,住手罢,别干了!再不住手,我就揍他!我带上武器,跳进阿鹰他们睡
觉的屋一看,阿鹰光着屁股,只穿件运动衫,正扭过脸来瞧着我跨进拉门。他说,你还不知
道嘛,足球队里就你一个人不会用武器!我不能揍他,只好站在那儿,不停地说,住手罢,
别干了,别干这事了。可是阿鹰,他理都不理我,还是干了!”
    星男的这些话,实在并未唤起我对鹰四和菜采子性行为的具体印象,倒是以前鹰四在这
间仓房里说过的一些话的微妙余音,将通奸者这个词的真实感从记忆表层中挖掘了出来。然
而在两个通奸者里,我的妻子早已将性意识的萌芽连根剪断,纵然有片刻的欲望掠她而过,
也无法将其移入性爱的土壤,使其自然长成。在小温室的角落,为给观叶植物的花盆换个位
置,我和妻子肩头挨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我们这一对自从婴儿出事以来,不,自从怀孕以
来几乎未曾做爱的夫妻,竟刹时间同时觉到了沸腾的欲望。那时,我勃起的阴茎将裤子也顶
起了老高,妻子粗暴地猛抓着它,眉间却满是痛苦和厌恶,然后奇怪地拖着脚步躲到卧室去
了。过了一会儿,脸色苍白的她横卧在床上,借助阿斯匹林的力量,为自己辩解道:
    “我手一接触到你,就觉得又怀上了一个大胎儿,我的子宫已经撑得老大,从性亢奋状
态收缩下来,我就感觉到疼,好像有个什么大东西要流产一样,怕得我透不过气来。当然你
是不会理解的吧?”
    可是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发现:我那从睾丸内侧一直伸到尾骶骨的勃起的阴茎的根部
就在刚才觉出了一种挤榨般的痛楚,我现在仍然感到它在下腹周围隐隐作痛。
    “阿鹰把我妻子强奸了?因为我妻子诉苦,你就进去阻止他?”我感到一种新的愤怒令
我眩晕,问道。
    星男还是无泪地啜泣着。他缓和一下脸色,回味了一下我的问话,然后,充满了惊愕,
急急地否认道:
    “不,不!阿鹰没有强奸!”
    “一开始,我从拉门这边往里看。那时阿鹰倒是摸着她的胸和大腿,她怕是太累了,懒
得反抗,就随他去了。可我打开拉门时,菜采嫂正等着阿鹰开始干呢,我看见两条大腿在阿
鹰的屁股两边温顺地摆成了个直角了嘛!我这回就对菜采嫂说,你要干这事我就告诉阿蜜
去,可她却说,告诉也没关系呀,阿星,然后就不吭声了。到底阿鹰开始干时,她的腿也没
动地方,不像是疼的样儿!”
    渐渐地,通奸者的形象开始变得真实起来,我感到一种早熟的性欲冲动。
    “看阿鹰在干,我厌恶得不得了,想把拉门关上。这时,阿鹰一边干,一边只把头扭过
来盯着我,说,明天,把你看到的全告诉给阿蜜去!阿鹰的声音那么大,我真怕阿桃给他吵
醒了,她可是歇斯底里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才好不容易睡着的。”
    夜半时分,星男睡醒过来,发现睡在他身边的鹰四已从毛毯中离身而去。这时,从拉门
对面与桃子睡在一起的菜采子身边传来鹰四的声音,这个鹰四正这样说道,我觉得要被撕裂
了,在美国旅行那会儿,自然也是这样。
    我觉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国旅行那会儿,自然也是这样……星男此时还沉浸在睡梦里,
后面的话自然无法都听清楚。开始他只能间断地捕捉到几个意义分明的词语,还不能理解讲
话的脉络。再往后,星男逐渐清醒,于是他开始能够弄懂整句话的意思了。一种不由自主异
样紧迫的东西使星男睡意全消。……到达……被监视……怎么能没有欲望呢。相反……黑人
居住区……出租车司机提出忠告,想制止……可是我觉得要被撕裂了。那将我撕裂的两种力
量,我一例地赋予内容,要是不弄清楚……想想看,这两种欲望,一种是替我的暴力人格辩
护的欲望,另一种是惩罚这样的自我的欲望,它们在我的生命当中简直把我撕裂了。既然存
在着这样的自我,那么,希望继续按照这种自我的形象生存下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然
而,这种希望越是强烈,那种要抹煞这可厌的自我的欲望也同样越发强烈,它们把我狠狠分
成了两半!安保期间,我还是个学运领袖,一个不得已对不正当暴力进行反击的弱者,但我
却参加了暴力团,不惜投身杀场,毅然采用绝对不正当的暴力。因为我希望接受这种自我的
形象生活下去,想替自己的暴力人格做好辩护……
    “阿鹰,干嘛这样说你自己?干嘛说你是什么暴力人格?”妻子一直没说话,这时却悲
哀地问。
    “我妻子没喝醉吗?”我打断星男的话,问道。然而,我用来勉强支撑语气镇静的那一
点希冀,一下便叫少年踩了个粉碎。
    “菜采嫂已经不喝酒了。”
    “这和经历有关,这种经历,只要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能和任何人说。”鹰四在使窃听
者窒息的沉默之后说道:“别打听这些了,只相信我要被撕成两半,也就够了。”
    “是啊,既然知道你是怎样被狠狠地撕成两半的了,也就没有必要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撕成两半了?”
    “你说得对,我的生命的的确确是被撕成了两半的。只要暂时能平静地活下去,我就不
想承认将我撼动、把我撕裂的事实。我像个瘾君子一样,刺激必须得逐渐加强。撼动我的刺
激,一定一年比一年猛烈才行。”
    “阿鹰,要是你到美国的那天晚上去黑人居住区也是为这种撼动的话,你觉得在那边有
什么样的撼动在等你?”
    “当时也没有明确预测出会发生什么。我不过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到那里去,一
定会狠狠撼动我一下。可结果,我和一个胖得像阿仁一样的黑人老太太睡了一觉,这个特别
的夜晚就过去了。最初促使我跑到黑人居住区的,可不是性欲本能。即便是一种欲望,也是
另外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出租车司机说,半夜里跑到这些地方太危险。想阻止我。还说,要
是我想和黑人妓女睡觉的话,他可以送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拒绝了。争执一番以后,我
在一家酒店门前下了车,我走进去一看,这家酒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一直伸到黑暗中去;
那些一本正经、默默站在柜台旁边的醉汉,当然全是黑人。店里的椅背对日本人来说是太高
了,但我还是坐了上去。柜台正面是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足足有五十个黑人正气鼓
鼓地盯着我哩。那时候,我极想喝上一大杯伏特加。我这才知道我的心里满是惩罚自己的欲
望。我一叫烈酒灌得大醉时,就会开始不分对手地乱打一气。一个撞进黑人居住区的奇怪的
东洋人,我可能被打死就完事了。可一个大个子侍者到我跟前时,我只要了杯姜汁饮料。我
固然感觉到惩罚自己的欲望,可与此同时,我又吓得两眼发晕。我常常害怕死亡,更怕这种
充满暴力的死。自从S兄被打死那一天开始,这就成了我无法克服的秉性……”
    “就是在知道了阿鹰也有他害怕的东西的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觉到对他的怀疑。”星
男恨恨地说。他的声音里满是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的黯然的遗憾。“于是,我就从拉门的缝
隙往里看。阿桃怕黑,睡觉时也要点灯,我就借着那豆大的灯光看见了,阿鹰讲这些话时,
把手放到菜采嫂的胸上、腿上。那时候,菜采嫂显得很累,懒得推开阿鹰的手,就听任他那
样做下去……”
    “我慢慢地喝完那杯饮料,走出酒店,回到漆黑的路上。街灯只是偶尔有一盏半盏亮
着。都是大半夜了,可是在那些高大黑暗的旧房子的太平梯和大门口,有不少黑人在乘凉,
我走过时,能听见他们还嘀咕着我些什么。偶尔也有几句话听得分明,比如:
IhateChinese!Chahey!之类。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突然想到,那些黑人满身大汗地追赶
上来,噹地一下揍在我脑袋上,我就得栽倒下去,躺在肮脏的马路上一死了之。于是,我吓
得冷汗淋漓,拐进了一条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的岔路。汗出得那么多,甚至那个同我睡觉
的黑女人,尽管她自己也是臭不可闻,还要说,这样满身汗臭的日本人真没有见过。可我一
直跑到了公寓的里院——一边想象着挨到枪击的情景,让额头和眼睛之间火辣辣地发烧!在
急行军这段时间,我全身热得要命,可那贫了血似的大脑里,却只想着在横渡太平洋的船
上,带队的女议员给我们做的那番可笑的训话,说对我们到美国后的举止很是担心。日本的
报上大概也登过,有个东京的银行职员被派到美国,呆了一个月以后,却从纽约的十二层楼
上掉下来摔死了。旁边屋里睡着个八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她半夜里一觉醒来,就瞧见窗前
面窄窄的檐子上趴着个日本人,一丝不挂,还一次一次地用手抓窗户的玻璃。老太太吓得大
叫大嚷。一听到她叫喊,那赤裸的日本人就掉到十二层楼下面的马路上去了。谁也不知道他
干嘛要一丝不挂地去抓窗玻璃,而且他也没喝醉。反正那个女议员就是这么讲的。我觉得,
这恐怕就是极度怕死的人自我惩罚的行动。我半夜三更在黑暗的黑人居住区赶路,与赤身露
体偷偷爬到十二层楼的窄檐上对着老太太的房间,实在是如出一辙的事情。然而对我来讲,
还没有人睡醒了觉大叫大嚷,让我掉下去摔死呢。那时我纯粹偶然地碰到了一条稍微亮堂一
点的大路,而且正有一辆出租车朝我开来。看到这辆车,我简直像在海里漂流时遇到了汽船
一样,马上挥起了手臂。一旦崩溃,就没法抑制得住了。于是三十分钟以后,我就已经关在
妓女的房里,用英语说我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要她给我施加名符其实的处罚。我不知羞耻地
哀求她说,做给我看看吧,大个子黑人强奸东方小姑娘是什么样子的?她就说,只要你给我
钱,让我干什么都行啊!”
    “阿星,要是你觉得,既然未能阻止阿鹰做的事,你就要对此负责的话,这就是你的误
解了。”我打断了星男唉声叹气的饶舌。“在你对阿鹰喊‘住手吧,别干了,别干这事了’
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你见到了阿鹰他们在做爱,可他们已经歇过一阵儿,这是第二次
了。第一次完事时,你还在睡觉哩。否则,阿鹰就不会跟我妻子照实讲你提到的那些话了。
把这当成是诱惑的歌曲岂不很合适!”
    “阿蜜,你不生气?”星男反问道。看起来,他的道德情感完全无法容许我这样的态度。
    “已经晚了。”我说,“现在我说,住手吧,别干了,别干这事了,不也是太晚了吗!”
    星男定定地用凝聚着厌恶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里仿佛正渗出剧毒。然后,这年轻人不
再想那通奸的男人,把自己关进孤寂狭隘的自我里去。他抱着肮脏的脑袋,绵软无力地伏在
膝盖上,哀哀地叫喊起来,那声音简直就是昨天傍晚“乡下”的农妇们悲叹的复制品。
    “啊,我完了,我,怎么办啊,我用存款买了雪铁龙,从前的修配厂也回不去了!啊,
我,怎么办啊!我完蛋了!”诵经舞蹈的音乐还是不断传进仓房里来。我还听到了几条狗在
慌慌张张地叫,以及各种年龄的人在大声高叫。在星男讲话时,这些声音一直幻听似地在我
的耳边萦绕;而今,它分明已经向仓房这边来了。这一片音乐和喧嚣,营造了一种与今天上
午业已凝滞下来的“暴动”截然相反的氛围。我没有同那个兀自叹息着被世上一切健全的事
物抛弃了的少年一起发出悲叹,独自站起身,透过窗子向院里望去。
    一对“亡灵”作先导,后面是乐师和狗群,以及比我还是孩子时见过的任何诵经舞蹈更
多的看客。他们蜂拥而来,把院里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腾出一小片圆形的空地,“亡
灵”们便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兜圈子。敲大鼓、小鼓和铜锣的乐师都是足球队队员,他们一边
挺胸腆肚用脊梁抵住看客们的拥挤,一边专心致志地演奏。两条红狗狂吠着,在圆圈里绕着
那两个“亡灵”到处乱跑,脑袋上挨了几下,便蹦跳起来。而那两个“亡灵”也仿佛把这些
狂热的狗撩拨得更加疯狂,俨然成了舞蹈演出中的一个环节。只要两条狗吃几下打,看客们
便爆出一阵残酷的欢呼。
    那些“亡灵”的打扮,是我记得的各种夏日诵经舞蹈之中绝对没有见过的。男的戴了一
顶软礼帽,在黑色的晨礼服上面套一件同样黑色的西装背心,胸口大敞着。那礼服是我祖父
的遗物,我曾经见过它们与一件尖领衬衣一同放在储藏室的。为什么这个“亡灵”不用那件
衬衣做礼服?或许这扮演者穿着不够合身,或许它已经朽烂不堪,或许如此打扮的扮演者是
个相貌魁伟的小伙子,以自己穿着单薄为荣,只是遵从日常的生活原则才未如此选择?为使
帽子能像头盔似地套在脑壳上面,帽子上还开着几条口子。最后边的口子撑成了个正三角
形,那三角里乱蓬蓬的黑发底下,露出了白色的脖颈。他弓背弯腰,一面慢慢踱着,一面还
威严地向周围的看客们不断点头致意。他突然伸手掏出放在晨礼服的衣袋里的几片肮脏的鱼
干,惹得众狗发起狂来。它们用尖爪抓挠着踩硬了的黑雪,大声叫着狂奔不已。
    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亡灵”,是我昨天在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见到的那个小个子性感姑
娘穿上朝鲜人的白衣服扮成的。被短褂子箍得紧紧的胸前还垂下两根飘来摆去的布带,微风
吹来,她长长的裙裾慢慢鼓涨开去。这些令我想起了一块白色的绸子。这件看上去还是崭新
的绸短褂和绸裙是怎么被人从隐蔽的地方找出来做了诵经舞蹈的戏装?大概是在S兄被杀那
天,山脚的青年去袭击朝鲜人部落,他们不光抢了私造的酒和糖,甚至还抢来了朝鲜少女的
盛装,而且足足藏了二十多年。也就是说,在第一次袭击时,他们除去杀人,还干下了许多
单是S兄丧命已无法补偿的可怕事情。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在第二次袭击时,S兄才立
誓做个赎罪羔羊,带着绝望的忧郁,躺在仓房阶下的深处沉思不动的吗?杀了一名朝鲜人
后,由于山脚的村民已提供了一具S兄的尸体,所欠的帐便一笔勾销了。这样看来,我们是
不是可以推测:事情过后村里把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让给他们,这里面也有这桩暴行隐藏其中
呢?那山脚的姑娘不假掩饰地大做淫荡的媚态,跟在软礼帽、晨礼服、一身盛装的年轻人身
后,学着招眼的影星一样昂然微笑,眯起眼来,小脸扬向蓝天优雅地前进。她身上穿的,可
是1945年夏天、她的兄弟们恶毒地攻击朝鲜族部落之后抢过来的,一件白色的漂亮衣服
啊!
    看客们心满意足、兴高采烈、面带笑容,不时发出天真或者残酷的叫声。昨天傍晚换上
了洼地的工作服,从头到脚满是惨淡的忧愁、到这里来哀声恳求的那几个“乡下”女人,也
跑到了这一伙中,她们仍然穿着暗蓝色条纹的工作服,加倍高兴地大笑不已。超级市场天皇
和他穿朝鲜服的妻子两个人的“亡灵”,使从山脚到“乡下”的这些人们重又被唤起了新的
振奋。
    我使劲在人丛之中寻找鹰四,然而,圆圈里面的“亡灵”和狗群在不停舞动,人群也跟
着活跃地摇曳不止,瞧着这一切可真是桩苦事。我疲惫地将目光从人群移转开去,发现妻子
正踩着上房的门槛,伸长脖子越过人群往圆圈里看哩。她用右手倚着门柱支住身体,左手斜
举上去挡住阳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诵经舞蹈者。手掌的阴影,从她的额头直盖到眼睛和鼻
子,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怎样。尽管如此,可我却已经全然看出,那已不再是自己无根据地
漠然企盼的、疲惫困窘、不幸的妻子了,犹如朝鲜姑娘“亡灵”那重重叠叠的白绸裙裾一
般,她的紧张正在渐渐舒缓,她已变得很有女人味了。我可以确信,是鹰四使妻子从我们夫
妻生活根底里的癌肿—她的性交不能的感觉—中回复过来的。自从结婚以来,这是我头一次
把妻子当成一个真正独立的存在去理解她的。她的手躲避着阳光,微微动了一动,于是,她
那平和的脸庞的上半部分便沐浴在光线当中。我直盯着那张脸,突然我觉得自己要被它变成
石头,这感觉吓得我反射似地从窗前抽身回来。比起什么幻灭、什么被人抛弃者的悲叹,对
仓房外的喧嚣的好奇似乎比眼前这个青年更有吸引力。他急急地从我的身后挤到前面去,一
头贴到窗户上面。我转回桌前,仰面躺倒下来,盯着头上黑色的榉木大梁。而今,那青年已
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向了这种新式的诵经舞蹈,正背对着我瞧得出神。在知道了妻子通奸的事
实以后,还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过面的我只好躺在床上,隐隐觉得自己的体温正保持在摄氏
36.7度,血液每分钟70次从心脏流出又流回,像虫子一样平静地呼吸着。
    我感觉到在我的头脑里面,一股比我的体温高出一些的热血打着旋呻吟着循环流淌。我
脑子里闪现出两个彼此无关的念头。我闭起现实的眼睛,让意识的眼睛潜入那念头的火花忽
明忽暗的黑暗中。第一个念头是,父亲要去中国做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在他出发那天的
黎明时分,母亲在指挥往海边城市运行李的脚夫们时,站到了门槛上面。父亲见了,便暴怒
地将她打倒在地。母亲鼻血横流,不省人事,父亲却丢下她,兀自出发了。于是,祖母便告
诉我们这些孩子说,若女人站在家里的门槛上,这家的家长一定是凶多吉少。母亲总不肯认
同这种土俗的解释,只是对临行前暴力的父亲充满憎恶,也对为儿子的举动进行辩护的祖母
充满蔑视。然而,父亲却真地在这次旅行终了时死掉了。于是,我不能不对母亲怀有一种神
秘的畏惧。其实,对“女人站在门槛上”的禁忌,她比祖母信得还要深。在那个拂晓,她不
是故意站到了门槛上面了吗?父亲也明明知道如此,所以他才会那般凶暴,而且祖母和脚夫
们,不是也没有打算劝阻他吗?
    还有一个念头是,我无法准确弄清妻子裸体时究竟是何种形状、何种肤色的摸索过程。
我愿意看美丽肉感的裸体,然而我能够的确寻到的,却只有由于通奸目击者的证言,而被赋
予了真实感的两腿内侧,和一次因双方心血来潮时尝试进行的不正常的性交而出现了裂痕、
筋肉饱绽的肛门上那令人产生根植于肉体深处的厌恶感觉的细节。久而久之,嫉妒便萌生起
来,如同吸了有毒的烟后气管变得灼热刺痛一样。这刺激性的烟雾也冲进我意识的眼里,于
是,妻子裸体的细微部分微微发红,又渐渐模糊起来。我惊愕不已,觉得过去我从来不曾真
正占有过她……
    “阿蜜!”鹰四突然在楼下充满活力和自信地大声喊叫起来。
    我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是那个一直盯住窗玻璃的青年晃了一下脊背,缩进屋来。诵经
舞蹈的乐声,狗群的叫声,以及人们兴高采烈的喧嚣声,正要下到山脚那边去。鹰四还在用
更加爽朗的声音喊着:
    “阿蜜!”
    我不理睬本能地企图起身阻止的星男,下到台阶的中间坐了下来。鹰四叉开双腿,背光
站在土间里,他的周身披着五彩羊毛似的光晕,而面向我的他的脸部和身体,乃至伸开的两
臂则显得漆黑。看来,要与这样的一个鹰四抗衡的话,恐怕我也非得把脸沉进黑暗之中不可。
    “阿蜜,我干的事,星男告诉你了?”那漆黑的人一讲话,身体的周围便有无数的小光
泡闪个不停,如同涟涟水面上反射的日光。这使得那漆黑的人形看上去活像一条跃上水面的
山椒鱼。
    “告诉了。”我平静地答道。我仿佛站到了小时候的弟弟让一条小蜈蚣咬自己手指的现
场和漠然看着他眼馋似地向我恳求时一样,现在,尽管鹰四大声对现时情人的丈夫夸耀自己
的通奸行为,可我却显出了一脸冷漠。
    “我这么做可不单是出于欲望。我是十分清楚了一件事的意义,才去做那件对自己来说
意义重大的事的。”
    我默默地摇头,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恶意的箭矢犹如向“亡灵”狂吠的狗群,朝
着躁动紧张地企图溜掉的鹰四射将过去,易如反掌地刺进了他的内心。
    “真的,根本不是出于欲望!”鹰四愤愤地挑战道。“我倒全然没感觉到欲望。为了把
心中的欲望清除干净,我必须一个人做许多事情啊,阿蜜。”
    我突然觉得愤怒,又觉得滑稽。刹那时,这感觉令我的脸变得通红,所有嫉妒的情感骤
然不见了踪影。我必须一个人做许多事情?我气得全身发抖,紧咬住牙好憋住不笑出来。这
个家伙,他一定做过好多钻牛角尖的事吧,单独一个人!这家伙彻头彻尾是一个幼稚
的·下·流·胚!事实上,就算我妻子能摆脱不能性交的感觉,这事也一定是我那性成熟的
妻子单独干成的。而鹰四在他作为一个私通者第一次与人做爱时,若是不能顺利射精,便不
仅要对与自己通奸的兄嫂,甚至对他自己本人也要充满着被热辣辣的耻辱窒息似的恐惧,他
大概就是抱着这种恐惧心理去用力做得好些的吧。这不就是未成年人想出来的气氛吗?
    “阿蜜,我要跟菜采嫂结婚。不许你干涉我们的事!”鹰四烦躁地摇着漆黑一团的脑袋。
    “结了婚以后,你也还打算一个人单独做许多事吗?也没有欲望?”我讽刺地向鹰四问
道。
    “那是我的自由!”鹰四叫道。他显然正努力把屈辱关在单纯愤怒的叫喊里面。
    “当然了,这是你和菜采子的自由。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假如你能摆脱暴动的颓
势,把菜采子他们安全地带出山脚的话!”
    “我们暴动,已经挽回了颓势。阿蜜,你没见山脚和‘乡下’的那些人围着‘亡灵’
时,是怎样的狂热?我们就用这些,给暴动输送了血液!给暴动输足想象力的血液,暴动就
转成了强势!”鹰四的声音像刚才朝二楼喊我时一样,又恢复了激昂。“山脚和‘乡下’的
一些人觉得不安,好像我们的暴力权威总比不上超级市场天皇的暴力团。可现在,他们在嘲
弄那两个‘亡灵’的时候,就获得了蔑视超级市场天皇的力量!他们重新有了勇气,就敢于
这么想了:就算他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过·去也不过是朝鲜的伐木工一个,现在有了钱,
才有了点势力罢了!这样一来,他们立刻便振作起凌弱的蔑视心理和扭曲的利己心理,又跑
去把电器什么的抢个精光了。一旦他们把敌人蔑视成可以恣意践踏的弱者,他们就能够做出
最为无耻的事情。而今,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一个朝鲜人,这真正是一个最有利的因素。他们
对自己每况愈下的悲惨生活已经看清楚了。从前在树林里,他们感到自己是最悲惨的种族,
恐惧而怯懦。可是现在,他们唤起了战前和战争中他们对朝鲜人的优越感的甜美记忆。他们
又一次发现,世上还有一种叫朝鲜人的贱民,他们比自己还要悲惨,这想法弄得他们心旷神
怡,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可真是一群强者!只消把他们这种苍蝇一样的性格组织成一团,就能
与超级市场的天皇继续对抗下去!他们自然是些渺小之极的苍蝇,可如果苍蝇的数量巨大,
它们的力量也就会大得无边!”
    “可是,你的苍蝇们就总也不会发现,你对山脚和‘乡下’的民众竟是如此蔑视?苍蝇
也是可能对着你发动进攻的啊。到那个时候,你的暴动岂不在所有方面全都完蛋了?”
    “这不过是你这个居高临下的厌世者的错误估计,阿蜜!”鹰四渐渐沉着起来。“经过
这三天暴动,山脚已不是一色的[[蝇派]];那些[[较为优越]]的蝇派,他们的意识也已经变
了。这些人全是些山林地主。原来他们相信山脚的生活像现在这样令人窒息,就算洼地的所
有村民全都搬走了或者全都死光了,也只有他们还可以等着树木成材,直到下一次采伐。可
是,通过这次暴动,他们也亲眼见到了[[蝇派]]绝望的行动是多么可怕。这就是我们从万延
元年暴动的历史教训里得来的体会。而且就在他们具体——虽然这也是虚假的具体,但终归
是具体——地觉悟到,超级市场天皇的‘亡灵’不过是个可怜的朝鲜人的时候,他们全都一
下子变成了忧国之士。他们无能的先辈用砍伐部分山林所得的资金进入了县议会,没有任何
现实的政治计划,只扮演了一个具有地方规模的国中杰出的人物。其实,他们的心理反应和
他们先辈如出一辙。他们开始觉得,应该把山脚的经济权力收回到日本人的手里。要做到这
一点,他们与之开战的敌人,应该是那个不戴手套、不打领带,甚至不穿衬衫,只穿件老式
晨礼服的、愚蠢的超级市场天皇。因此,他们要几个人出钱,把超级市场连带抢劫的损失一
起买下来,还想让山脚的那些关了门的商店店主共同经营。这个想法,已经变成了确实的计
划。为实现这个计划,那个小住持热心奔走,已经很有收获了。阿蜜,那个住持可不单是个
哲学家。他真有一股要把自己的梦想付诸实现的革命家的热情。还有,在这洼地上,他也是
唯一的一个完全没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他才是个好同志呢!”
    “真的,他确实没有山脚村民们的私心。这是他们寺院里代代相传的任务嘛,阿鹰。不
过,他不是像你这样满心蔑视山脚村民的人的真正的同志。”
    “这就足够了。我是眼下这场成功暴动的领袖,就像战场上咱们的大哥一样,是个有能
耐的作恶大王。哈哈,我不需要什么真正的同志。有表面上的合作者,也就足够了!”
    “要是这样那也就罢了,阿鹰,那么,你就回你的战场去罢。我没心思和你同声欢
笑。”我说着站起身来。
    “阿星怎么样了?替我安慰他一下。看到我们做爱后,他憋着声音呕吐起来了。真是孩
子!”鹰四说着,径自跑走了。就在那时,我不禁确信:鹰四的“暴动”也许会成功。即便
暴动自身遭到了失败,鹰四大概也能够独自摆脱暴动末期的混乱,从洼地逃将出去,与同样
从自身危机的沼泽中逃脱出来的菜采子一起,开始一种新的充满日常平静的婚姻生活。这种
日常的平静,实在是一种原暴徒的平静的日常生活,其中潜伏着超越了巨大的暴力经验的回
忆。到那时,弟弟一定会最终填平本体不明的[[某种东西]]给他造成的自我处罚的欲望与作
为暴徒的自我感觉之两者间的鸿沟,变成沉溺于平静的日常生活里的人吧。今天刚读过曾祖
父弟弟的信札,这尤其令我深信不疑。他不就是这样身为一个绝望崩溃的暴动领袖,却一个
人逃身出去,度过平静的晚年了吗!在我回到二楼以后,那个被他的守护神抛弃、继而遭到
嘲骂的青年,依旧徒然贴在玻璃窗上,头也不回地叹道:
    “这么多人踩来踩去,院里的雪全化了。我讨厌化得泥塘似的。汽车都给弄脏了,一点
办法也没有。我讨厌化得泥塘似的!”
    半夜里,我和星男并排盖着毛毯,把冰冷的身体缩进自己的膀臂,抵抗着大雪开化时逼
人的寒气。正在翻来覆去的时候,妻子突然默默地登上楼来。她确信我们在黑暗当中根本没
有睡着,就用疲惫无力的哑声叫起来:
    “快到上房来。阿鹰要强奸山脚的一个姑娘,把她给杀了。足球队员们全都不管阿鹰,
回家去了。明天,整个山脚的男人们都要来抓阿鹰的呀。”
    我和星男在黑暗中欠起上身,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听见我心脏的跳动和开始疲
惫啜泣的妻子的喘息。过了一会儿,我只好说:
    “还是去看看吧。”可我那如同盛满水浆的皮囊一样沉重的肉体却依然受着诱惑:如果
就这么闭着眼睛,一头躺倒下去,像胎儿一样蜷缩起身体,那我就能拒绝现实世界的一切;
如果现实世界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虚幻,那么弟弟这个罪犯就变成虚幻,弟弟的罪行也变成了
虚幻。这是一种与此前瞬间那顽固的失眠症全然不同的,甘美的睡眠的诱惑,它让我感到惬
意。然而,我终于摇一摇头,驱走了睡意。我慢慢地爬起身来,反复地说道:
    “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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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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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12在绝望之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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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们是不是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它绝不仅仅意味着死亡。难道
    它不是后悔生存,在耻辱、憎
    恶和恐惧之中的死亡?
                                   ——————(让—保罗·萨特)

    我和妻子以及那少年一声不响,刷刷地踏着前院里半冻半融的泥泞往前走。山脚笼罩着
黑暗的死寂,恰似深不见底的一个大坑,阴湿冰冷的风不断地吹将出来。上房的门大敞着。
我们三个人,犹如被那门里泄出的些微光亮顶住了一般,挤做一团,犹豫了片刻,便一起跨
进了门槛。鹰四正低垂着脑袋坐在火炉旁边,一只手熟练地磨着猎枪折弯的枪身,俨然在做
一项他经年常做的娴熟工作。在黑暗的土间里,有一个小个子男人面朝他直直地站着。见我
们进屋,男人微微动了下身子,可他现在还紧张得几乎要僵直地摔倒下去,仿佛连转过头来
瞧我们一眼也无法做到。那是隐士阿义。
    鹰四有些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着我们。他黝黑的脸奇怪地扭曲着,似乎还
夹杂着几分惶恐。头发以及左耳到嘴唇的脸部,都是粘糊糊、脏兮兮的。他向我缓缓地伸出
摊开的两手,这动作有如在梦中所做。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被很宽的布条卷裹起来,两只手
的其它部分都斑斑驳驳地满是黑点。他一直在擦枪,可是却未曾把手也擦擦干净。手上和头
上粘着的污物,都是人血。鹰四把两手平伸着,颤抖不已,眼睛像忧郁的猴子,怯生生地直
盯着我,紧闭的嘴唇里开始不断挤出疲惫之极的吃吃笑声,仿佛涌出了一个个气泡。这笑容
如此丑恶,足以使我变得胆怯起来。正在这时,妻子独自先来到炉旁,朝着鹰四那张笑得麻
木了的嘴巴挥拳猛击。她的睡衣被膝盖顶了起来,从睡衣的胸部露出了一只圆乳房,恰似一
部毁坏了的机器上完好的零件。妻子把那只打过鹰四的拳头在腹部擦来擦去,蹭去了血迹以
后,用睡衣盖住了乳房。鹰四挨了揍,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询问般地望着我,理也不理我的
妻子。他的上唇糊满了自己鼻子里流出的污血。鹰四努起嘴唇,出声地连同鼻血一起使劲往
鼻孔里吸气。我想,他一定把鼻血都吃到了胃里。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铁青,犹如斑鸫鸟的脑
袋。我怀着更加可靠的感觉,再次认定弟弟和妻子是睡过觉。妻子的目光又从鹰四移到了隐
士阿义的身上,那小老头生怕轮到自己挨揍,便笨手笨脚地躲到灶旁的黑暗里去了。
    “我打算强奸阿蜜见过的那个性感的小妞儿,可她反抗得好厉害,又踢我肚子,又抓我
眼睛地。我气得血往上涌,就用膝盖把她抵在鲸岩上,一只手抓住她的两条胳膊,另一只手
拿起一块石头,照准她的脑袋砸。她嘴张得老大,直喊:讨厌,讨厌!还摇着头,好像还要
厌恶许多。可我一次一次打她的脑袋,直到把她脑袋打烂才停手,阿蜜。”鹰四仿佛生怕我
看不清,把满是血污的两只手又往前伸了伸,一面用一种如同从远方传来的微弱模糊的声音
讲下去。在那声音的深处,分明带着一种毅然将自己剥得精光、把最污秽的部位展示无遗的
暴露癖的声响。他讲的话没有抑扬,也没有方向,恰似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饶舌。这声音让
我从心里觉得厌恶。“我把那姑娘打死的时候,隐士基伊就藏在鲸岩对面,他全都看见了,
他是个证人。隐士基伊,在黑暗里面,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鹰四便转向黑洞洞的灶边,充满信任地叫他犯罪的证人:阿义!阿义!那神情活
像在呼唤他保护的一个可爱的弱者。可是隐士阿义不动弹也不回答,缩在那里不肯出来。
    “你干吗要去强奸她?喝醉了?”我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打断他神经兮兮的饶舌。对鹰
四开始打算强奸那个很适合穿朝鲜服装、脸色红润的姑娘的原委,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
    “我可没喝醉。我是想以后[[清醒地]]在现实世界里干上点事情。不,我一直都在想以
后[[清醒地]]干点事来看,阿蜜。我[[清醒地]]觉到了一种强奸那姑娘的欲望!”鹰四这样
反驳我,他僵硬的皮肤下面,有种粗野的笑意在蠢动。
    “你不是说过你虽然和菜采子睡觉却感觉不到欲望吗!”我朝着弟弟和在他旁边拄着膝
盖、重新变得一脸茫然地盯着他不放的妻子,连连放出几发恶意的炮弹。
    看到鹰四卑下狼狈的神情,我心里感觉到更深的厌恶。可妻子却依然是一脸茫然,面色
苍白,将表情凝固起来,不错眼珠地盯着鹰四。鹰四的脸被死人的血弄得污迹累累,皮肤下
面黑血迸涌,一片肿胀。正是它想大叫:讨厌,讨厌!弟弟在妻子面前受到我的如此揭露,
竟然羞愧难当,全然乱了阵脚。做为一个暴力罪犯,他似乎是太脆弱,太缺乏经验了。或
许,鹰四连死者的血也不洗洗干净就坐到那里,不单是要向我炫耀那身血污,也是要保持自
己继续做个罪犯的心态。然而,他却振起卑下的横蛮,要把涌上脸来的狼狈慌乱的红晕,转
变成充满暴力的昂扬斗志。他狡黠地瞧了瞧我,装腔作势地开口讲话,俨然在他的心里,欲
望的余烬还在冒烟。
    “那个小婊子真叫性感。另外也真年轻啊,这个毛丫头,把我的欲望撩起来了!”
    妻子受到了侮辱,依旧拄着膝盖,往后面缩了一下。她的眼光黯淡低垂,不看鹰四,也
不看别人。我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孤立无援者的绝望和愤怒。可以肯定,妻子已然从鹰四情
人的宝座上走了下来。然而,她却未曾回转到我的身边。在所有的通奸故事里面,只要丈夫
无情地惩罚了妻子的情人,他遇到的便会是我这样的经历。可我并没有惩罚鹰四,只是满怀
蔑视地认定,他不过是一个从玩蜈蚣那时起便不曾变过的小毛孩子。这蔑视使得我恢复了观
察力的自由。自听到鹰四贸然落入了这困难的罗网以来,我也头一次从困窘和紧迫的紧身衣
里解脱了出来。妻子退后剩下的空间,我唤星男填充了进去。而鹰四拙笨地把枪迅速往自己
身边拉,离我们远了一点,于是,他和我便在一个适合讨论的距离上对峙起来。
    “阿鹰,你说你想强奸那个姑娘,遭到她反抗,你就用石头把她打死,这不是事实
罢?”我开始发动攻击。
    “去问隐士阿义,让他说他都看见了什么!”鹰四立刻充满警觉,高声反驳我说。
    “他不过是个疯子,只会没完没了地重述你事先暗示给他的东西。你没有杀人,阿鹰!”
    “你说话干嘛这么肯定?阿蜜,你看看我满身的血污!你再到那姑娘家,去看看她的尸
体!足球队[[过去的]]队员,已经把她搬到家里去了。
    “她的脑袋叫石头砸得都像一块粘糕似的了。阿蜜,这没根没据的乱想,你干嘛要说得
这么自信,还要来嘲笑我?”
    “可能那姑娘真的死了,可怜的是脑袋也许确实被人打烂了。但是,恐怕你并不是有意
识地犯下这罪的。这种事你做不来。阿鹰,你还是孩子的时候,让蜈蚣咬手指头那会儿,你
不都是一心只挑无毒的蜈蚣抓的吗?你就是这么个胆小的人啊。那姑娘一定是因为事故才死
掉的!”
    “明天早晨,山脚的苍蝇们大发雷霆、赶过来抓我的时候,隐士阿义就会重新告诉你
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别乱想了,去听他说的话吧!”鹰四还在反驳我。“他会一五一十
地告诉你们我是怎么用石块把那个像只疯猫一样反抗、愚弄我的小婊子给打死的。我要让你
们知道,在暴动中愚弄领袖,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几十年来,山脚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疯子。你觉得大家会相信他的证词?”对这个
抱着幼稚的虚构故事不放的自愿凶手,我开始怜悯起来。
    自从听到鹰四说到自己的名字,隐士阿义就从灶旁微微探出半截身子,伸着那对灰褐色
驳杂的毛哄哄的小耳朵,听我和鹰四谈话。瞧他的神情,仿佛我们是法官,正在审判他疯狂
的隐居生活是不是合法,以决定他的命运一样。但事实上,在他的耳里,我们的对话不啻听
不懂的外国话,他是无法理解的,只是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听着罢了。然后,他深思远虑般
长叹了一声。
    “阿义,别紧张!明天才有你的事呢。先躲到仓库里睡上一觉吧!”鹰四鼓励老人道。
    于是,隐士阿义立刻像夜行的野兽一样,无声无息地跑到黑暗里去了。我断定,鹰四是
不愿让隐士阿义听到我对他杀人告白所做的谴责。于是,我更加深信我原来的推测了:那姑
娘先是死于事故,然后,鹰四才在尸体上做了些手脚。只有一点还令人怀疑,那就是鹰四何
以要借一个疯子的证词,宣布自己为杀人凶手,怂恿全村的人向他开战。我诚然有自由向鹰
四证明,他大为张扬的杀人事件,虽然与他不无关系却终归还是一起死亡事故。然而是否承
认我的推断,放弃与隐士阿义联合作战的计划,则是鹰四的自由了。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姑娘带到鲸岩去呢?”我的话俨然是律师忤逆被告人意志的讯问。
所谓鲸岩云者,是一大块岩石,形如一条鲸鱼,就在山脚的石子路向桥那边急骤下降的地
方。它使石子路在这儿细成了咽喉一般,也阻断了看往那座桥梁的视线。从鲸岩到桥梁的五
十米左右的坡路陡峻而又蜿蜒,是山脚汽车最容易出事的地点。在冬天的大半夜里,那可算
不上幽会的好去处。
    “我想在雪铁龙的座位上强奸她,就到处找个方便的停车场地。要是把车停到鲸岩的背
阴里,就没有人、至少除了隐士阿义以外是没人从山脚往这儿看。而且,有鲸岩遮挡着,那
些在桥上昼夜站岗的足球队员也看不见的。”鹰四的话仍然带着顽强的警觉。
    “既然你说,你把她按在鲸岩上用石头砸,可见那姑娘是反抗你,从车里逃出来,又被
你抓住了?”
    “不错。”
    “那姑娘若是真的反抗了,在车里她又怎么能一声不吭地任你施暴?逃出车来以后,她
在逃跑时又为什么不喊叫?那姑娘也是暴动指挥部的一员啊,她应该知道,桥头就有她的同
志在站岗,她为什么不喊他们救命?你说她被抓住,要被打死的时候喊:讨厌,讨厌!就算
是,可是岗哨离你们还不到五十米,他们怎么不过来阻止你杀人?”
    “我杀了那姑娘以后,就发现隐士阿义正在窥伺我,就在我同他说话的当儿,岗哨跑过
来了。见我犯了罪,他吓得什么似地,连忙跑去叫同伴过来抬死人。这样,我就从鲸岩后面
叫上隐士阿义,带他坐着车回家来了。”
    “只要听听最先到达犯罪现场的那个年轻哨兵的话,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的。既然当时
不算黑,你能很快将逃出去的姑娘抓到手,那么那个年轻人也应该窥视到,你正在举起石
头,一下一下地砸那个姑娘,要把她的脑袋砸碎。整个犯罪过程时间很短,岗哨即使听不到
她在车里惨叫,但在你打最后一下以前还跑不到你背后,可就不对头了。至少他该听到呻吟
声吧。”
    “没准儿在他跑过来的时候,我正打算启动车子逃离现场,已经都坐到驾驶席上了。这
样,他大概就要作证说,他最先看见我时,我是坐在车里的。”鹰四思忖了一下更正道。
    “阿鹰!岗哨肯定会这样做证吧!”我热切地寻找着新的可靠提示。“你带着那个姑
娘,在积雪初融的石子路上开车兜风。在你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事,她就从疾驶的雪铁龙上跳
了下去,头撞在鲸岩上摔碎了。你身上沾满血污是姑娘死于事故以后,你抱住她或是怎么着
弄的。甚至你可能用自己的手,把姑娘头上流出来的血抹到你自己身上了呢。然后,你就用
把这个跳车的姑娘脑袋砸碎的速度把车开到离这可怕的现场五十米远的地方去了。事实上,
别说强奸了,你连对姑娘动手动脚的时间都没有,只会拼命抓住你的方向盘罢了。不过,肯
定是出了什么事,才叫那个姑娘从车上跳下来,在鲸岩上摔破了头的,是不是?至于岗哨过
来时你已经坐在车上,我想那不过是因为急刹车之后你要返回姑娘跳车的事故现场罢。怕是
岗哨听到了附近有刹车的声音才跑过来的。在此之前你不是没从汽车上下来过吗?可能岗哨
跑去喊人以后,你才找见头已经摔碎的姑娘。至于隐士阿义,他恐怕什么也没有看见。是不
是你在回家的路上,把这场虚构犯罪的细节一点点教给了他的?”
    鹰四低着头默不作声,让人感到他似乎正在回味着我的话。然而,他重又充满警觉地把
自己关在孤独的躯壳里。从这样一个鹰四身上我无法看出,我上面的一番推测是否能把他炫
耀不已的犯罪过程一举瓦解掉。
    “阿鹰!”一直沉默不语的星男,这会儿却仿佛被寒冷以外的什么东西弄得周身颤抖,
躁动不安地叫道。“那丫头不是总想和你干,大白天就在仓库的黑地里引诱你吗?你根本用
不着强奸她,只消你说把短裤脱了,还不是信手拈来!准是阿鹰嫌那丫头在车里太闹得慌,
就开足马力想吓唬她一下的。你不是说你在美国玩过这样的游戏吗!那丫头吃了一吓,一时
紧张,想自顾逃命,就跳下车去了罢。她准是以为,在鲸岩拐弯那里,阿鹰根本打不住舵!”
    “果真是这样的话,阿鹰,这也算不上杀人啊!”我附和着这位年轻的汽车专家的话,
接着说道。“这是场事故,或者是一次过失。就算是过失,也不光是阿鹰的过失。那可怜的
姑娘也有份儿呢!”
    鹰四仍然是默不作声,只顾把霰弹往猎枪里装。鹰四怕子弹突然爆炸,正小心翼翼地集
中起注意力。我分明看到他隆起的眉宇下那一张黯然低垂的面孔以及紧张僵硬的矮小身躯上
充满了绝对拒绝他人理解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在我们的婴儿张着一无表情的褐色眼睛躺
在床上、只会安静地苟延生命、与外界断绝了一切交流的日子里,便已经萌生起来;而今,
这种力量又带来了一个奇特的幻想:借助满身的血污来展现他刚刚犯下的罪行。我的平静,
一直是由在我们喋喋不休时鹰四漫不经心地表现出来的动摇和缺乏自信来维系的,而今,这
种平静就要骤然土崩瓦解。我觉得,我能够充分地论证鹰四大事炫耀的犯罪的非现实性,然
而另一方面,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阴沉,坐在那里像个叫什么新玩具弄得入迷的孩子似地只顾
摆弄猎枪的鹰四一直缄口不语,一种奇怪的恐怖心理,却在我的心里慢慢膨胀起来:鹰四实
在正是一个罪犯。
    “你相信阿鹰杀了人吗?”迫于鹰四的沉默,我便向同样沉默不语的妻子问道。
    妻子沉思着,对我的询问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后,她仍然低垂着头,用一种可以将
任何情绪变得低落下去的漠然语气说道:
    “阿鹰说他杀了人,也不由我不信。至少,阿鹰不是那种绝对不能杀人的人。”
    我觉得妻子好像是个顽固的陌生人。我曾那般为鹰四辩护,然而对我的话,她却全然是
充耳不闻。她没有了听觉,也失去了视觉,全身只能够感受到鹰四所散发出来的一个罪犯真
实存在的感觉。鹰四也觉得奇怪了,抬起头来,用一种几近天真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于
是,他的皮肤上那云影般的阴翳就不见了。他重新开始仔细检查那枝猎枪,一面说道:
    “真的,我用石头一下一下地打她的脑袋,把她打死了。阿蜜,你怎么不相信?到底为
什么,你不肯相信?”
    “不是说为什么。这也不是什么信或者不信的问题。我只是说,我觉得事实上你根本就
没有杀人!”
    “哈,是嘛。可这儿有一个科学的问题。”鹰四说着,把装好霰弹的猎枪重新小心地放
到膝头上,然后开始用血污的右手,去解开同样血污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上缠着的宽布条。
    “我也并不反对科学态度呀,阿蜜。”
    从布条下面露出了被殷殷鲜血濡湿了的纱布,纱布裹得很密,鹰四解得没完没了。最后
终于露出了两根奇怪蜷曲着的紫色指根,从两根一齐的圆尖处便立刻涌出淋漓的血来。鹰四
任鲜血滴到膝盖上,刚一把伤口举给我看,就马上用右手死死抓住两个断指,按到两膝中
间,弯腰屈身地呻吟起来。
    “哎哟,他妈的!好疼,好疼!”鹰四呻吟道。然后他竭力挺起身来,重又用血污的沙
布和布条,把断指包扎起来。显然这种包扎并不能减轻鹰四的痛楚,我和妻子也只能怯生生
地盯着他看。至于星男,则像一条瘦弱的老狗,四肢着地地爬进土间,伸长脖子,发出呜咽
似的悲声,大吐起来。
    “他妈的!好疼,好疼!”鹰四那极度的痛楚刚刚缓解了一点,他就抬眼瞥了我一下,
故作强硬地解释道:“我用左手压住她的脸,右手抓起石块砸她脑袋的时候,她先是叫:讨
厌,讨厌!后来,她突然吧叽一声张开嘴巴,想把我的整个左手咬住。我连忙抽手,可她的
牙已经死死地咬住我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和无名指第二个关节中间那儿,再也不松口了。没办
法,我只好用石块往她下颚上揍,想让她张开口。可是正好相反,她那可怕的利牙却把我的
两个手指咬断了,也没张嘴,后来,我想找根木棍把她的嘴橇开,好拿出手指来,也是白费
工夫。这样,她那尸体脑壳虽是破碎了,可嘴里现在还含着我的两截断指呢。”
    虽然听上去十分虚假,但鹰四这番充溢着痛苦的话却给了我一种超乎逻辑之上的有力证
据。我相信了“犯罪”的存在,也同样相信了鹰四作为“罪犯”的存在。我还从鹰四的身
上,觉出了一种不断增加的厌恶和恐惧,催我作呕。诚然,我并未开始相信鹰四竟然会用石
块一下一下打那姑娘的脑袋,把她打死。我只能认为,那姑娘一定叫在黑暗里高速开过狭窄
弯道的汽车吓得要死,自己跳下汽车摔破了脑袋。然而,正是从那一刻开始,鹰四便在一种
要创造一个罪犯的自我、并且在虚无的“犯罪”转归己有的偏执渴望的驱使下,开始了另一
桩可恶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变态行为。他用木棍将那个摔破脑袋的死姑娘的嘴巴橇开,把自己
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放到姑娘的牙间,再把嘴巴闭拢。八成就在这时,发出了吧叽的声响,
而鹰四一定用右手抓起石头,不断地痛击姑娘的下颚,直到死人的牙齿把他的手指咬断。那
死人的下颚每挨石块一击,她的脑浆和血,还有鹰四的手指上的鲜血就要从碎烂的脑袋和嘴
巴里飞溅出来,鹰四也便全身血污,一片狼藉。
    “阿鹰,你真是个疯狂的凶手!”我嘶哑地说了这一句。我已经全然没有了继续讲话的
气力。
    “我头一次觉得阿蜜开始真正理解我啦!”鹰四端坐起来大言不惭地说。
    这时,那四肢着地的少年,突然充满悲切地喊叫起来:
    “不,不!你们干嘛都不想救救阿鹰!那不是场事故吗!”
    “菜采嫂,让阿星吃一点阿桃吃的那种安眠药,要比正常剂量多出一倍。阿星,你睡觉
罢。你的能耐可比青蛙大远去了:不光肉体,就是精神受不了了的东西有一点儿叫你闻到
了,就能马上吐得像把胃翻过来洗了个透!”鹰四恢复了对他年轻的亲兵们使用的那种温存
的家人式的口吻,他已很久没这么说话了。
    “我不吃药,我不想睡!”星男耍赖似地反抗着。可鹰四带着一种权威,对他毫不理
睬,一声不响地看着妻子把药片和一杯水递给星男,看着那少年无力地反抗了片刻最后吃下
药去。我们都听到少年在把水喝进肚里时喉部发出的低响。
    “就会见效的。阿星挺原始的,从前几乎还没吃过化学药品呢。菜采子,你就在旁边守
着他,让他睡觉罢。”
    “我不想睡。觉得要是睡过去,就再也起不来了,阿鹰!”他无力地提出最后的抗议,
声音里透出恐惧。那药品已经使得他朦朦胧胧开始屈服。
    “才不会呢。睡上一觉,明早醒来时你还会觉得肚子饿哩!”鹰四对少年说完话,一扫
刚才的冷淡,对我说道:“阿蜜,我想,山脚那群人会来抓住我私刑处死。要用猎枪防身自
卫,那就得像曾祖父那样,关到仓房里去。今晚,我们换一下睡罢。”
    “不会给你私刑处死的,阿鹰。阿鹰也不会用猎枪和想要给你处私刑的村民打起来的。
这全是你的幻想!”妻子的话里,充满了与之全不相称的胆怯。
    “山脚的情况我比你了解。他们对这场暴动,对卷入暴动的他们自己,都已经是满腔怨
气。有些家伙会想,如果把暴动的一切恶果都归咎到我的身上,然后再把我打死的话,那么
所有的罪过就都能赎去了。事实真就是这样。就像S兄一样,我做个赎罪羔羊,许多事情就
变得简单起来了!”
    “不会有私刑的!”妻子越发激昂地说。她那疲惫的目光里,满是开始重新需要酒精饮
料的那种巨大的焦渴。无意中瞥见了我,那双眼睛便盯住我不再移开。“阿蜜,不会有私刑
的,是罢?”
    “不管怎么说,阿鹰作为这场想象的暴动的策划人,他一定想让想象力的火花一直灼灼
放光,直到暴动结束。事情得依山脚村民能把暴动的想象力维持多久而定。这一点我还无法
设想。”我对妻子说。她颇感失望,转过脸不再看我了。
    “说得不错。”鹰四也觉出了一点失望,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抓起猎枪和霰弹箱,缓缓
地站起身来。我发现他衰弱得要是被沉重的猎枪带倒在地就会立刻昏死过去。
    “把枪递过来,我给你拿吧。”
    鹰四凶恶地转身盯住我,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敌意,回绝了我,仿佛是怕我耍个花招,拿
走他唯一的武器。一时间,我怀疑鹰四是不是已经发了疯。一种恐惧迅速地传遍了我的全
身。然而,鹰四的目光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疲惫和迟钝。
    “跟我到仓房来罢。我睡觉之前,陪我一起呆一会儿,阿蜜。”他诚挚地恳求我道。
    我们起身正要从屋里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鹰四,如同最后一次向他道别。
    “阿鹰,你干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鹰!”
    鹰四依然板着异常惨白粗糙、满是血污的脸,一声不吭。看他的举动,分明他对妻子早
已打不起任何兴趣。也没有确实的理由,可我却觉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惨败。我转脸看
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少年,恰似一头中了毒箭的野兽,不自然
地半欠着身,在那里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鹰四的暗示下,他竟这样快地进入安眠药发生作用
的状态了。我一边盼望着把所有能让妻子挨过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来,一边
在檐灯微弱的灯光里,颤抖着跟在弟弟的后面。他也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在仓
库那边,隐士阿义正发出小狗喷嚏般的声音。阿仁的住处一团漆黑,没有任何声响。那“日
本第一肥婆”已经解脱了对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违了六、七年的甘甜梦乡之中。前
院的泥泞已经冻得更硬,无法滞住我们的脚步。
    鹰四穿着那血污狼藉的衣裤就一头钻到我的毛毯里面,他在毛毯里蜷起身子,像一条装
在口袋里的蛇一样,把袜子脱将下来。而后,他重新把猎枪拉到自己的身边,似乎晕眩地抬
头看看站着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关上电灯,事实上,我也正满心希望这样做。他那铁青
脏污的脸上,面颊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样没了弹性,比起我记忆中他的任何窘困时期更
要丑陋不安。他全身缩在里面,却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顶起一小堆,显出分明的衰弱不堪,
惹人怜悯。在新的黑暗深处,我一边等待着视网膜上鹰四仰面躺倒的残象全然消失;一边用
星男的毛毯围起腰部,抱住膝盖。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吭声。
    “你太太有时说得很对哩,阿蜜。”鹰四像要试探我一样妥协地说。“其实,我并不希
望救自己。我真的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鹰,你是没有勇气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桩暴力犯罪构筑完成。可
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搅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强强地插进去,好让私刑
或死刑最终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所理解的就是这些。”
    鹰四如同催着我继续讲话一样,喘着粗气默不作声。然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弟弟说
了。心里异常寒冷抑郁。过了一会儿,鹰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拦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这个自我毁灭的计划,你陷得那么
深。”
    “阿蜜,我有话想说。我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鹰四仿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达
出了话里的含义,半带恍惚,羞怯犹豫地说。然而,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十分透彻。
    “我不想听。别跟我说!”我很想从自己同鹰四关于[[真实情况的]]谈话的回忆中遁逃
出来,便急急地回绝道。
    “阿蜜,听我说。”鹰四却更加急切地用一种焦渴的难听声音,挡住了我企图遁逃的念
头。那深及内心的打击,早使他变得俯首屈膝,这重又给我极大的震动。“你听了,至少也
能在我受私刑时来看看热闹,助个阵脚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于是仿佛在他嘴边想要一吐为快的话早已被他宣泄完毕,
而他则带着深深的悔恨拼命要全部收回却徒劳一场一样,他提前发出一声疲惫绝望的叹息,
像是要越过,越过障碍似地开始说道:
    “阿蜜,我们的妹妹为什么要自杀,我以前一直说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们家也和
我一样,宣称自杀的原因不明,这等于给我撑了腰,所以我才能掩盖了妹妹自杀的真正原
因。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打算认真地把这原因从我嘴里打听出来。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
一次在美国,我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讲过这事。是用夹夹生生的英语讲的。对我来
说,用英语讲话就像戴上面具见人,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对我
简直是毫发无损。因此,我得到的报应轻得很,只是一点轻微的性病罢了。我还从来没有用
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语言说出来过。不用说,阿蜜,这些话我对你也没有讲过一点点。只
是我觉得,关于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过些暗示,这让我无法平静,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怀
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举个例子罢,在给我吃山鸡肉那天,你问我的真事是不
是指妹妹的事,那时我还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于是,我恼羞成
怒,杀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觉得阿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情,这才平静下来。妹妹自杀那天
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们报信以前,先把我与妹妹合住的那个伯父家的房间前前后后搜了个
遍,生怕妹妹写下了什么,惹人怀疑。当时,我有一种从痛苦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安全感,
可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新的负罪感,这两种心理在我的思想里交织,弄得我又哭又笑。直到完
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们那里,告诉他们妹妹自杀的消息。她是一大早
喝了农药,就蹲在厕所里死掉的。确认她自杀后没留下任何遗书,这使我有一种巨大的解脱
感,这是因为我一直怕这白痴妹妹会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妹妹一死,这秘密就被一
举抹煞,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想到这一点,我真觉得放心。可是事与愿违,现实根本没有
像你想的那样发展。相反,因为妹妹的死,这秘密便在我肉体和精神最深的中心扎下根来,
开始从头到脚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对未来的展望。那还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事,可打
那时候起,我一直被这事的回忆撕裂了一样!”说到这儿,鹰四仿佛预感到对这声音的记忆
会令我在后半生里为那使我难以存活憋闷抑郁的“时间”的伏击而烦恼不尽,便黯然惨淡地
啜泣起来,哭了好一会儿。
    “妹妹虽是个白痴,可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听起音乐,她就
会感到幸福。可要听到飞机的响声,或是汽车启动时的马达声,她耳朵里就像叫火烧了似
的,直喊痛。我想,她那是真痛,不是有时候光是空气振动就能让玻璃碎裂吗?所以,妹妹
的耳朵里,必是有什么纤细的东西破碎了似地直疼,可以这么说,在伯父的村子里,还没有
人像妹妹那样理解音乐,那样非有音乐不可。妹妹一点不丑,又干净得很。异乎寻常地干
净。与过分的音乐嗜好一样,这也是她白痴的一个特点。伯父村里的那些青年,有的常在妹
妹听音乐的时候来偷着看她。只要音乐一响,妹妹就仿佛全身只剩下了耳朵,其它的一切都
被拦住,进不到她的意识里去。那些偷看她的人倒不会放肆,可只要看见他们,我就发疯一
样地和他们打。对我来说,妹妹是唯一的女性,我必须把她保护好。其实,我和伯父村里的
姑娘们完全没有来往,甚至进了城里的高中,我还不和同年级的女生讲话呢。我围绕自己和
妹妹编造了一种高贵种族的流浪故事,对曾祖父和他弟弟以后的自家家谱,有着非常夸张的
骄傲。从同情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想通过这些来抵御寄于伯父篱下这种境遇中的自卑心理。
我告诉妹妹,我们是被选定的两个特殊的人,所以,我们谁也不能,也不许对除了彼此之外
的其他伙伴有什么好感。这样一来,有好多大人说我们俩,说那对兄妹一起睡觉之类的闲
话!我就往说这话的人家里扔石头,报复他们。然而可以说,我反倒受了这种闲话的暗示。
那时我十七岁,正是个浑浑噩噩、盲目轻信的高中生,而且,我郁郁寡欢,又经不起这种暗
示。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一下子喝醉了。那天伯父家的秧全插完了,就在上房里把请来
帮忙的村里人召到一起喝酒。我既然是个流浪的高贵种族,自然不会帮他们插秧,但那帮小
伙子把我也叫过去喝酒,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酒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伯父见了,骂了我一
顿,送我回屋去,开始那会儿,妹妹见我大醉的样子,觉得好玩,就笑。可是,上屋里醉成
一团的村民乱唱狂舞,妹妹马上给吓坏了。她捂住耳朵,像条鲍鱼似地伏下身子,可她也还
是忍受不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后来,醉汉们开始唱歌,他们哑着嗓子唱那些猥
亵鄙卑的歌,一直唱到后半夜,我气急了,那是种狂暴的反社会情绪。我把妹妹抱在怀里想
安慰她,可是这时,我感到一种奇怪的亢奋。于是,我就和妹妹做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定定地躲在黑暗当中,屏住呼吸,仿佛要避开这血亲之间莫大的耻
辱和昭然于世的莫大的恐怖。如果鹰四的话可以相信,就是用石块砸那可怜的姑娘的脑袋
时,垂死的姑娘喊叫的:讨厌,讨厌!正是我想要喊出的话。可是,即使是这几句喊叫,在
泪眼朦胧之中,也重得令我感到骨销肉散,在我酸痛的肉体里面挥之不去。
    “第一次做爱时,酒醉一点也不能给我辩解。因为第二天,我[[在清醒时]],也干了同
样的事。”鹰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缓缓地讲下去。“开始妹妹对性交又讨厌又害
怕。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我拒绝。我不是没有觉到她忍受着痛苦,可欲望和恐惧叫我昏
了头,我无法从她的角度着想。为了不让妹妹害怕,我就把伯父家收着的春画拿出来,对她
说,结婚以后人人都要这样做的。可我最担心的是我上学时妹妹一个人留在家里,把这个秘
密告诉伯父家里人。于是,我就对她说,一旦别人知道兄妹之间做了这事,两个人就都要倒
大霉的。还从辞典里找出中世纪火刑的插图给妹妹看。我还告诉她,只要不让人知道,我们
就可以不与别人结婚,兄妹两个人干这事,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俩都衷心希望这样,所以
我说,只要我们不让别人看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不也挺好。事实上,我就是这样考
虑的。我相信,只要我和妹妹决心将来背离社会生活下去,那么我们总该有自由做我们热望
的事情罢。从前妹妹似乎总是担心,如果什么时候我结了婚,她就只好一个人活下去了。而
且我又告诉过她,妈妈在临死以前还说,让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妹妹模模糊糊相信了,如果
与我分开,她就无法再活下去。因此,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循循善诱简单易懂地告诉她,我
们要远离开一切别人,兄妹两个背离社会永远一同生活下去,她竟然能够理解和接受。于
是,妹妹对做爱本是半推半就,现在却主动要求我干了。有段时间,可以说我们像一对幸福
的恋人,过着异常完美的生活。至少在那以后,我从来没那样幸福过。只要妹妹心情平静,
她就会勇敢无畏,从不沮丧。她还骄傲地说,要和我这样一起干下去,一直到死。但是……
妹妹怀孕了,是伯母发现的。被伯母提醒过以后,我吓得都要发疯了。要是我与妹妹的性关
系给人知道了,我相信我会立刻羞愧而死的。可是,伯母却丝毫不往我的身上怀疑,于是,
我干了一件不可救药的卑劣的背叛勾当。我是个没有一丝一毫勇气的令人讨厌的阴谋家,妹
妹那样正直,我配不上她。我要妹妹说,她是叫村里的哪个不知名的青年强奸了。妹妹照我
的话做了。于是,伯父把妹妹带到城里,做了堕胎手术还不算,又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
里,妹妹因为做了手术,也因为城里潮水一样的骇人的汽车马达声音,受了惊吓,整个给打
垮了。可她勇敢地听了我的话,一直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尽管在城里的旅馆时,伯
父逼她说出强奸她的青年的特征,还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可从来没有说过谎!”
    说到这里,鹰四久久地呜咽起来。他像是最终也没有完全止住啜泣,啊!啊!呻吟了两
声,讲起了他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我恰似一条丑陋的干鱼一样缩成一团,忍着严寒和头
痛,完全被动地听他讲下去。
    “就是那天的晚上。妹妹吓得要死,没法平静,希望我帮一帮她,这该很自然罢。那时
我们两人做爱已经习惯了,我是想通过这个得到点安慰。可是,即便像我当时那样只有错误
性知识的人也知道在那种手术以后不能够马上性交。我害怕妹妹内里还受着伤的性器官,而
且也还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可这些常识,妹妹怎么知道。我刚一拒
绝妹妹的请求,她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她钻到我的身边,硬要摸我的阴茎。于是,我打了
她……妹妹平生第一次挨打……那种惊惶、悲切、孤立无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妹
妹说,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自杀了……阿鹰
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妹妹就是这样说的……”
    山脚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即便有什么声音,森林里重重的积雪,也会立即将它
吸收得干干净净。那已经化成水的雪,重又被寒风吹冻。然而,在四周森林漆黑的高墙中
间,分明有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的尖厉叫喊在飞扬。那声音席卷着洼地上面的整个空间,如
同一只庞大的怪物高声呼啸。还是孩子时,有一个冬天,我觉到了这种人类的耳朵捕捉不
到,却又能鲜明地感觉得到的叫声,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山脚下面那条小河清澈浅显的水
底,找到一条庞大的蛇腹的印痕。我很是害怕,或许那便是半夜里叫个不停的怪物的痕迹。
现在,我又觉出了那种听不见的叫声带来的威压。我的眼睛已习惯了黑暗,借着玻璃窗上的
微光,找出自己周围不甚分明的各种黑色形体。整个仓房里面,到处都挤着五百罗汉一样的
侏儒。
    “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在幻觉中,那些侏儒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我不禁无
法抑制地咳了起来,仿佛从咽喉到气管和肺部所有粘膜全都长满了红色的疹粒。我在发烧。
所以我的全身才会觉得骨肉解体,散了架一般,疼得要死。好容易我止住了咳嗽恢复了平静
时,鹰四看上去也从扎根于灵魂深处的衰弱中恢复了一些。于是,他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自
我安慰,朝着我叫道:
    “阿蜜,你要是不拦我,就算明天我逃过了私刑,也肯定要判死刑的。把我处了私刑也
好,判了死刑也好,反正你把我的眼睛拿去,用那视网膜给你的眼睛做个手术罢。那样的
话,我死后,至少我的眼球还能活着看各种事物啊。就算不过当了个透镜,可我的心也就踏
实了!阿蜜,就听我的罢!”我如同被劈雷击穿一样,在意识里突然有一种无法驾驭和排斥
的火,从头直烧到脚。林中的呼啸和仓房里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声音气得发抖,强硬地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呀?你干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鹰四问道。他的话里已经没有那
种自我安慰,倒是充满绝望的疑惑,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阿蜜,因为妹妹的事,你这样恨
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时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别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时候,你还不
是一个人在这山脚,让阿仁帮着过日子?你还不是用留给我们的钱,上城里的高中,上东京
的大学?要是你不把这些钱一个人霸占,我们三个人本可以在山脚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没
有资格为妹妹的事谴责我。我把妹妹的事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可不是要你来品头论足的!”
    “我也没这样说!”我将鹰四越发猛烈激昂的话拦腰截断,朝着他叫道,“即便从感情
上讲,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实际地说,我看倒是这样:明天早晨,你不会叫人私
刑处死,将来,你也不会被法庭判处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这一种狂暴惨烈的死亡,用自我
处罚偿付乱伦和它造成的无辜者的死亡带给你的负疚感,让山脚的人们记得这个‘亡灵’,
这个暴徒。实现了这个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将撕裂开来的自我重新统一在肉体里,然后死
去。而且,人们还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后的转世。可是阿鹰,你
一次次地睥睨危机,然而到头来,你却总不免给自己留下后路临阵脱逃。妹妹自杀了,你却
不思惩罚,不觉羞耻,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苟延残喘,可见这真是你的天性。这次你也肯定
会耍个什么卑劣手段,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这样丑陋地偷生以后,你会向死去的妹妹的幻
影辩解说,那时你曾积极地选择了私刑、死刑之类的惩罚,特意走进了穷途,可是因为别人
多嘴,你只好偷生下来了。这是你惯用的手法,是在美国的暴力体验,也是要从那境况中摆
脱出来,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放弃的口实,是事先策划好试图从痛苦的回忆中暂时
解脱出来的、继续苟延残喘的口实。而今你只是因为得上了下贱的性病,想来你算是又有了
一点自我辩解的余地,可以让你说,顶好是不在美国再一次冒险。现在你的这些卑鄙的坦白
也是一样,如果我说,不啊,你讲的绝对不是真事,绝对不是一旦开口就得被人杀、自杀,
或是变成个疯狂的反人类的怪物这样的真事,如果我这样保护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
算是无意识的罢,然而你这样向着我喋喋不休,难道不是期待我把过去的那些经历连带着现
在的你一同接受下来,让你撕裂的状态一举得到解脱?比如说,明天早晨,站在山脚下别人
的面前,难道你还有勇气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吗?这正是需要一种危险的勇气,然而,
你没有吧。纵然在意识里面你不会承认,但是你还是预测,你总会顺利地逃过私刑的。审判
一旦开始,你就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能骗得过的诚意,大叫一声:判我死刑罢!而实际上,
你不过是在单人牢房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科学的鉴定确认,该案仅仅属于事故以后的
尸体损毁。你说什么,在你死后取走你的眼睛罢,别装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临头的样子罢,
别再哄骗我了。我其实是个连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别来嘲笑这样的残疾人!”
    在黑暗中,鹰四分明是很艰难地抬起了上身,把猎枪立在膝上,手搭板机,将枪口转向
我这边来。那时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开枪打死了,可占据我心灵的并不是弟弟突然
间滥施强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对他一再到危险的网罗里面预备生路、苟延残喘的做法产生的
一种深切的蔑视。我全然没有畏缩。见到那支枪和弟弟小小的黑脑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个
不停,我丝毫不觉得恐惧。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鹰四一边想要透过黑暗,急不可
耐地窥见我的表情,一边软软地叹息般诘问道:“阿蜜,你别是在知道了我对妹妹和你妻子
干的事以前便憎恶我了罢?”
    “憎恶?这不是个我如何感觉的问题,阿鹰。我只想谈一个客观的判断。像你这种喜欢
一辈子屈从于戏剧性幻象的人,要是不发起疯来,那种危险的紧张情绪是不能持久的。想一
想大哥,在战场上或许他真是一个暴徒,可他一旦活着复员回家,却立刻把这些忘得干干净
净,轻松愉快地在日常生活里恢复了沉稳的本性。否则,大战结束以后,暴力罪犯会在世界
上泛滥成灾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过他罢,他领导暴动,大肆杀伐,可最后,他的同
志们横遭屠戮,他只身越过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投身于新的危险环
境,继续横暴不仁,以使他自己这个暴徒正当化?可是你错了。我读过他写的信。他已经不
再做一个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经不再立志去领导暴动。他也没干过什么自我惩罚的事。
他只是忘却了暴动的经验,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过了晚年。为了让心爱的侄子免除兵役,
他用尽了纤细的心思,努力没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卫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牵挂
劳神。这位[[过去的]]暴动领袖,已经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实,他也成不了什么‘亡
灵’,只是像头羊一样悄然死掉罢了。阿鹰,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么私刑处死了,去到山
脚治一治手指的伤,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判个缓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后,就做个纯粹
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会里来罢。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并不完全
相信它。你已经不是让这种英雄主义的幻想搅得热血沸腾的年龄了,阿鹰。你已经不是小孩
子了!”
    我在黑暗当中独自站起身,用脚试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鹰四在身后重又满怀
抑郁地喊叫起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还是不曾感觉到别人的暴力
带给我的恐惧,只是感到心中厌恶的灼热和遍体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我们可是根所家仅存的两个兄弟
呀!”
    在上房里,妻子正像朝鲜传说中的那种吃人女妖一样两眼充血,茫然地呆视前方,只顾
喝威士忌。拉门打开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边沉沉睡着,活像一只累死的狗。我坐进妻子的
视野里,从她两膝中间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开始大咳起来。然而,妻子却毫不注意我的
存在,径自在酣醉的汹涌波涛上面飘荡。我发现,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里泪如泉涌,一直流
到枯干的面颊上去。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了一声枪响,那砰然的回声直飞到夤夜的深林中
间。我光着脚跑到前院,这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起来。隐士阿义从仓库里跳将出来,慌手
慌脚地寻路逃跑,几乎和我撞个满怀,我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台阶的入口,向现在是灯火通
明的二楼喊叫起来。
    “是我开枪,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满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种
霰弹的杀伤力和扩散方式。”鹰四冷静地回答。看来在心理上,他已经重新武装了起来。
    回上房时,我告诉默然站到前院里的阿仁的儿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出。妻子则仿佛没听
到枪声,也没看见我跑出去,只顾低下蜡黄的脸,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
杯子。星男和桃子难受地动了一下,又继续睡过去。过了半小时,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我用
了足足十分钟等第四声枪声,然后,我把脏兮兮的双脚插进靴子,奔向仓房,在台阶下,我
呼喊鹰四,但他没有回答。
    我磕头碰脑地一直跑上楼去。一个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墙壁,躺在地上。他的头部和裸
露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仿佛抛上了无数殷红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
只穿了裤子的红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却被绑在榉木大梁上的猎枪正正地撞
着了耳朵。那红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龙绳,从他的手指直连到猎枪的扳
机。在这死人站起身时正对准枪口的高度,有人用红铅笔在墙壁和支撑架上画了个人头和肩
膀的轮廓,那头部里只有两只大眼睛画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脚底下便能感觉到是踩
着霰弹和血糊,我看见描画的两只眼睛被霰弹打得一团糟,那凹处已叫铅粒打出了许多洞
眼。人头轮廓旁边的墙壁,仍是用红铅笔写道:
    ——我说出了真相
    那死人还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来,摸一摸鹰四伤痕累累的血脸,——他
真的死掉了。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在这间仓房里我与这死人,曾经见过许多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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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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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13 复  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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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湿沉重的空气打着旋儿整夜吹进森林的洼地,在地下室不断激起小小的旋涡。我蹲踞
在这里,从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只觉得喉咙肿得老高,隐隐作痛。然而,醉意已经
消退,满脑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热胀大,以及无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脑海里是一片分明,几
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梦里,防卫本能还在行动:我的一只手兀自抓着从肩膀围住身体的
那条毛毯,另一只手则伸向膝盖对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搀水的威士忌拿过来喝上一口。肺部
和抑郁的肝脏,都给我一种冷水浸泡过的感觉。梦中,鹰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样皮开肉绽,
活像尊红色的石膏人像,他双眼灼灼,满眼是闪亮的霰弹,恰似一个铁眼怪人,伫立在我的
右前方五米处的大雾之中。另外一处,站立着个满脸土色、苍老伛偻的男人,与我跟弟弟构
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正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们。我身体蜷缩着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下
面,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人仿佛高居于舞台之上。原来这是一个剧场,房间很小,天棚
却高得惊人,我坐在头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两个亡灵。台上的一面镜子,正把最后面
的高台楼座照了个分明:在两人头上高高的暗处,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
的一堆蘑菇一样,俯瞰着下边的我们。我那满脸涂得通红、缢死的友人,还有植物一般毫无
反应的婴儿,他们俨然也转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们的一伙。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鹰四在舞台上大张着嘴,带着憎恶地叫道。他的嘴
唇早不见了肌肉,只剩了个黑红色的大窟窿。
    于是,高台楼座的老人们(他们大概是鹰四召集的陪审员吧)脱下帽子,转脸朝向头顶
的榉木大梁,意味深长地摇晃着那房梁吓唬我。我便在一阵衰弱的绝望中惊醒过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我曾在后院那个准备安放净水池的洞里,两手抱膝,耽了很长时
间。现在,我同是用这样的姿势,久久地坐着。这是个石造的房间,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下
属来调查仓房的拆除事宜时发现了它,就让人们住在这里面。邻近我住的里间,外面附有一
间厕所,还有一眼井,显然,这里适合一个人过自我封闭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经坍塌,打
不出水来,厕所也因为侧墙剥落,被人关掉了。这两间方形的洞穴,弥漫着无数霉菌的异
味,说不定这里还有盘尼西林霉菌呢。而今,我坐在这里,嚼熏肉三明治,饮威士忌,不时
还坐着睡上一觉。要是我在睡梦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树林般密匝匝的撑柱一定
会把我的脑袋撞伤。它们依然是棱角锋利、坚硬无比。
    还是半夜。超级市场的天皇自“暴动”以来第一次亲临山脚。从今天一早这个情报传出
开始,第一场南风已经吹进了森林和洼地,并且呼啸着直吹到深夜,预示了冬天的结束。本
想透过头上地板的裂缝看一下仓房一楼洞穿的墙壁外面的空间,可那乌黑的森林却遮住了我
的视线。到了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可大陆刮来的尘埃形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浓重阴霾,在天
空里盘踞不散,使目光变得稀薄晦暗。风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临,那天空仍然是灰蒙
蒙一片。森林随着越发强劲的风势,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底里迸发出轰鸣,让人觉得
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鸣叫不已。突然间,林海的每个方向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犹如涌起
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脚之间,有几棵高高的大树,它们曾与我童年的回忆紧密相连。而今,
它们依然耸立,在狂风中发出人吼一般独特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我又想起了过去的这片
树丛。正如童年时至多约略交谈过一两次,却绝对无法忘怀的那些山脚老人,这片乔木丛。
纵然我不曾有复杂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充满个性的“面孔”却唤回了我的记忆。那酱油店的
老店员,从前我绝不曾同他搭话,我在山脚的生活圈子也与他全然不同。在酱油酿造库旁边
通往河边的路上,我不小心打着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双手,把对我母亲的疯癫的卑下而
激烈的嘲讽,劈头灌进我同样狂怒然而却软弱乏力的耳畔。我还记得那老人硕大的脑袋活像
大红狗。而今,这令我想起对面山坡上的老椋树。这些椋树面对狂风高喊,这一印象鲜明地
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到早晨,风势已经开始减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炉边,谛听乔木丛在风中的呻吟。我想
在离开洼地以前,总该去看一下那些树吧,于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离开洼地
便绝无机会再见到它们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在最后与它们道别时,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
离,同时,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视着我的死亡实在已经不远。我想到的是两封信,它们分
别来自东京一所大学过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为筹建自然动物保护公园,派往非洲的动物
采集队的办事处,信中都说给我准备了新的工作。教授说,他曾给我和我缢死的友人争得了
两所私立大学英文讲师的工作,现在他愿意提供给我。接受这项工作,前途是较为安定的。
至于访非动物采集队办事处的那封信,则缘于一位与S兄年纪相仿的学者,他为组建动物公
园,不惜辞去了动物学培训班副教授的职务。我翻译的动物采集记曾被他在一份大报的书评
栏里大加赞赏了一翻,现在他急如星火地要召我就职。我曾与这学者见过几次。在我的眼
里,他活像艘翻沉在即、乘客鼠窜的船上临危受命的初出茅庐的船长。他邀请我以访非动物
采集队翻译负责人的身份随队旅行。就第一封信来说,友人死时,我与自己母校的研究室不
辞而别,放弃了那里的讲师职位,所以对我来说,这第一封信不啻是重操旧业的最后一次机
会。另一方面,鹰四既变卖了房产和土地,又未给我留下钱,那么可以肯定,我迟早非得选
定一个职业不可。毋宁说,讲师的职位是最为理想的。因此,我一直犹豫不决。妻子是从对
方的催促电报上知道这两件事的,也便再不同我谈起新职位了。
    “要是你喜欢去非洲,不妨就去吧,阿蜜。”听了她这轻松的话,我立刻预感到这新工
作会有大量令人不快的困难,随即把她顶了回去。
    “做翻译负责人?那可不光管些文件,还免不了要指挥土著的力工和建筑工人吧。我用
我会的那点儿可怜的斯瓦希里语叫:“快走!快走!”我一面有气无力地说话,一面郁郁地
幻想:那非洲的树木坚如钢铁,岩石硬得超过了钻石,它们会砸在我的太阳穴上、颧骨上、
甚至失明的眼睛上,让我血流如注,再染上重度疟疾。于是,我发着高烧,疲惫地横躺在潮
湿的地上,对不屈不挠的动物学家的激励深恶痛绝,还得用斯瓦希里语大叫:明天就得出发!
    “可是,比起在大学里教英语,这或许能让你发现一种新生活呢,阿蜜。”
    “若是阿鹰的话,他准会马上就去,并且能得到一种新生活。阿桃说,阿鹰还特意把人
道主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非洲捕象的人身上。一旦所有城市的动物园叫核战争毁灭干净,
最先去非洲腹地抓象的那个人,恐怕就是阿鹰幻想的人类先生吧!”
    “真的,换了阿鹰,他倒会马上把这工作接下来的。这样看来,阿蜜,像你这种人,遇
到一种可能需要冒险一试的工作,真的连积极点的选择都做不来。只好等人家接受那份工
作,克服了危险,消除了疲劳,写出书来,由你翻译,这才是你的工作吧!”
    妻子兀自把对局外人品头论足的冷静观察力,发挥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听了她的话,我
很觉得沮丧:没准真是这样呢。我要放弃自己的新生活和草庐,去选择哪个学生也不想听、
若不是隔几周停一次课就会遭学生痛恨的英文课讲师!而且和鹰四在纽约见过的那个研究杜
威的门徒们的学问家一样孑然一身(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理由把婚姻继续下去了),满身稀
脏、被学生冠以“耗子”的绰号受到嘲弄。我就要开始这样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去面对衰老
和死亡了。
    鹰四在自杀时,把口袋里剩下的纸币和硬币全部放在了一个信封里。他把信封收进桌子
的抽屉,怕自己的血弄脏它,还写明留给星男和桃子。鹰四的葬礼一过(把他葬入我家墓地
的最后一块空地时,S兄的遗骨也一并入了葬),星男就拒绝了山脚青年们的帮助,独自开
起那辆雪铁龙,让桃子坐在助手席上,径自沿着泥泞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便桥的对面开走
了。临行之前,星男向我和妻子饯行,桃子站在他的身边,一片柔顺恬静,不断点着头附和
星男的话。
    “阿鹰不在了,我只好和阿桃两个人生活下去了。我要和阿桃结婚。我们俩都到了法定
的结婚年龄了吧?我想到哪儿找个汽车修理厂,阿桃可以到咖啡店做招待,我们两人会生活
下去的。以后,我还想开个加油站呢。大故障也能排除,还能提供吃饭的地方。阿鹰在美国
见过这种加油站,他劝我也开这么一个。现在阿鹰死了,要是我和阿桃不一起干的话,我们
就靠不上别人了!”
    我和妻子没有搭乘他们的雪铁龙离开洼地到海滨小城。说起来,那时我正在感冒发烧,
整整三个星期,手心上如同长了一层热乎乎软塌塌的海绵,疲乏得一张纸怕都拿不起来。等
我恢复了健康,妻子却已经受不了长时间的旅行了。实际上,她经常感觉到恶心和贫血。我
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准备、在肉体上期待的东西。然而,我已无意与她谈这件事了。无论
对我来说,还是对妻子来说,这都关系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于是,在我陷入了对新职位的思虑之时,妻子像脚上系着重锤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炉
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里,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们讲上几句话了。这些
天,妻子也会常常突然落进深深的沉默里,从与我对话的圈子里逃得远远的,对我的话睬也
不睬。鹰四死后,妻子一时间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没过多久,她却自己努力把剩
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后,除了吃饭睡觉,她便正襟危坐,双手护住小
腹,眼睛半开半闭,一声不响地捱时度日。妻子倒是劝过我去非洲,可那也不过是对一个陌
生人的选择所进行的一种客观评价罢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识当中,我已经引不起任何鲜明
的影像。诚然,在我的意识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儿子躲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间里来。他报告道:
    “超级市场的天皇,带着五个小伙子,走到桥这边来了!”
    山脚的村民全然没有想到,超级市场的天皇竟会带一群暴徒闯进山脚。还在积雪初融的
时候,那超级市场的天皇便通过他的代理人,把“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用最为简捷的
方式解决掉了。他让最先开到山脚的大卡车装满货物,把市场重新运营了起来。至于遭抢的
商品,他不要求赔偿,也未向警察报告。而年轻的住持和海胆一样的青年推进的那项由山脚
富人共同出资连带损失一同收买超级市场的计划则被一脚踢开了。还有传言说,还没有正式
地向超级市场的天皇提出过这项要求。鹰四刚死,推进“暴动”的中坚力量便已经土崩瓦
解。而今,任何能够再度掀起“暴动”、迫使超级市场天皇甘拜下风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山脚的主妇,“乡下”的众人,都对天皇不追回抢掠品的决定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尽管食
品和日用百货的价格比“暴动”之前足足上涨了两、三倍,她们却都毫无怨言,照买不误。
至于抢得的电器之类的大件物品,已陆续有人偷偷送回超级市场去了,其中有所损坏的物品
以特价出售,也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在“暴动”中抢走了廉价衣料的“乡下”女人们实际
上拥有庞大的现金,可谓潜在购买层,这些女人对这一场特价销售格外踊跃。山林地主们隔
岸观火,安心安神,重又缩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壳中。
    狂风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尘埃,吹得人眼睛发疼。我跟着阿仁的儿子,赶往山脚那
边去。积雪已经消融,地面一片干爽,且不说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叶乔木林对面的那一
片暗暗的常绿树林高处,那催发萌芽的力量都带了一种欠缺,如同破损的人体一般。环视洼
地,令我觉得一阵微微的畏缩。阿仁的儿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头看去,他的脖子脏得很,
现出了斑驳的花纹。这少年原来是窥伺超级市场天皇来山谷的哨兵哩。他顶着把尘土扬起老
高的狂风,就蹲在那个可怜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盯视着桥的那边。从
他那低垂着头赶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劳。我
想,这便是屈服了的人们的共同感觉。现在,山脚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级市场天皇及其
属下,他们做出的一定是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已经屈服了。
    这少年如此热心地放哨,是因为我去山脚的目的与他母亲有关系。他的母亲几乎不吃东
西,正开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脚正是为了和超级市场天皇会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
怕不会为我做什么事情。鹰四的死,使得我重新与洼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开来。现在,
山脚的孩子们竟然不会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我立刻便把超级市场的天皇一行人认出来了。他们正经过超级
市场,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个大块头,黑色外套长达脚跟,下摆甩来甩
去,正迈着军人一样正规的步伐走将过来。他的那张圆脸上扣了顶大口袋似的鸭舌帽,离得
很远,也看得出他脸上气色不错,肌肉丰满。身前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也一律膀大腰圆,大
步流星地走着。他们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脑袋,学着头儿的模样,挺胸昂头地只管径直往
前走。一时间,我清楚地记起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第一次开进山脚那天的情形。超级市场天
皇的一群人马,与那个夏日的清晨沉稳地炫示胜利的外国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脚的
大人们第一次亲眼认证了国家的战败,他们无法习惯被占领的感觉,故意不理睬外国的大
兵,只顾忙于自己日常的劳作。然而那“耻辱”,却已经渗入了他们整个的身体当中。只有
孩子们迅速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在国民学校接受临时教育时哈啰、
哈啰地叫个不停,也不惮于把外国兵递来的罐头饼干接到手中。
    今天,在石子路上倒霉遇见超级市场天皇一行的大人们,也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或者干
脆背过脸去,活像群一心找个窟窿爬进去的耻辱难当的螃蟹。“暴动”那天,他们直面这
“耻辱”,于是才获得了一种破坏力量,彼此团结在一起了。而今,山脚的村民已经屈服,
他们对这“耻辱”懊恼不已,这再也无法成为仇恨迸发的契机。这“耻辱”现在变得阴湿可
厌,疲弱无力。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属下,便是踩着山脚村民“耻辱”的踏石,傲然显示着
威风。那个不穿衬衫、只穿件晨礼服的阴惨“亡灵”,与现实的超级市场天皇反差竟如此巨
大,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该让那个扮成“亡灵”的山脚青年来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级
市场天皇。于是,我自己几乎也骤然觉得了那尖锐的“羞耻”。山脚的那群孩子远远跟随着
这一队人,然而他们也全部默不作声,仿佛森林高处打着旋儿怪叫着冲将下来的狂风,摄走
了他们的精神。像我们在童年的时候一样,他们虽然一定能最先适应山脚下的新情况,可是
他们也曾经投身于“暴动”当中。因此,他们童稚的头脑所能包容的“耻辱”,一定同样令
他们懊恼难言。
    超级市场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这边来。想来这是因为我是山脚唯一一个毫无惧色地
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级市场天皇,在长相明显与他种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拥下,迎着我站
住,他丰满的脸上,一双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眉头皱着,仿佛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
意力。他一声不响,下属们也都一声不响地盯视着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气。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过交易的那个鹰四的哥哥。”我讲话的声音嘶哑,这绝对非
我所愿。
    “我嘛,叫白升基。”超级市场的天皇说。“就是白色的升再加个基础的基。令弟的
事,真够遗憾的。我很痛心,他真是个独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带着感动和疑惑,端详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以及那从上
到下肌肉饱绽,神采奕奕的脸。鹰四从没与我和妻子讲起过这超级市场天皇到底是怎样的
人,而通过装扮超级市场天皇卑微的“亡灵”,他不仅把我们,也把山脚的村民诓骗了一
场。其实,他对这朝鲜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许还要朝着他说,你真是个独特的人!眼下,超
级市场的天皇也用上同一个词来形容,我觉得他这是在暗中对死去的鹰四给他的称赞所做的
回报。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梁挺直,潮红的薄嘴唇纤细得像女人,耳朵鲜嫩得如同鲜草。
他的整个脸,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机。见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纯真善良地泛出一阵微笑,露
出了一口白牙。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仓房去看看呢。算是吊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皱着眉头,只顾微笑。
    “那间独间儿,就是这孩子一家住的。现在他妈妈病了,先生能不能缓一缓再让他们从
独间儿里搬出来?”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儿子补充着我的解释。
“吃罐头把肝也吃坏了,瘦得没有从前的一半大呢!现在,她什么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长
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观察阿仁的儿子。少年不像我是个外来户,在山脚呆不长
久。于是,他一改与我讲话时的那种社交口吻,对少年表现出一种道地的关心。然而,他立
刻像责备自己似地皱了皱眉,重新换上了一丝宽宏的微笑。
    “要是碍不着拆除仓房和搬迁的话,独间儿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时候,麻烦怕
是少不了,你们只好多克服点了。”说到这里,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儿子
记得清楚些。然后接着说:“可仓房的施工结束以后,要是你们还想留下,我可不给你们动
迁费的!”
    听了这话,阿仁的儿子怒火顿生,像公鸡一样昂着头,转身跑走了。他在心里恐怕又想
与超级市场天皇干上一场了。我没有反驳白先生的话,阿仁儿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后
一点友谊的结束罢。
    “仓房的一部分墙壁已经坏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远
去,一面道:“我带来了几个建筑系的学生。”
    我们一同走上去仓房的石子路。那几个学生壮实得活像摔跤选手,脑袋硬得像炮弹一
般,满脸雀斑,一声不响,甚至不曾彼此窃窃私语。走进前院,白先生道:
    “仓房里要是还有什么重要物品,请搬出来。”
    我纯粹形式地把约翰·万次郎留下的那个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来。一个小伙
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里边的工具往仓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热闹的孩子们立刻往后退,仿佛
那麻袋里装着什么武器一样。刚一开始,青年们卸下房门,把屋里的草席之类的东西搬出来
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举止,近乎虔敬。然而干到一半儿,白先生用朝鲜语下达了命令之后,
他们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满了破坏性作业的气氛。他们砸坍了一楼面朝山脚那边的墙壁,弄得
这百年老墙墙基的干土和烂掉的椽头板条飞扬起来,落到旁边山脚的孩子和我的头上。他们
轮番挥着鎯头,毫不留意拆除了仓房的支架和墙壁后的平衡问题。白先生全然不顾扬起的灰
尘,兀立着指挥他们,对这些问题他也是不屑一顾。我觉得,这对山脚村民来说无异于一次
使用暴力的积极挑战。这仓房的墙壁,是山脚现存的日常生活最为古老的表现,而今它叫白
先生这伙人用鎯头破坏无遗。在我的眼里,他们毋宁是在炫示:如果愿意,他们尽可以把山
脚村民整个的生活破坏净尽。孩子们屏住呼吸盯着他们干活,也分明能感觉到这一点;而大
人们,尽管尘土像洪水一样涌向山脚,他们竟没有人过来提一点抗议。这百年高龄的仓房摇
摇欲坠,房顶上依然残留着瓦片,可墙却已被掏空,那残垣断壁显然无法负重,仿佛一阵狂
风就足以将它吹塌。我突然觉出了一种不安。我怀疑白先生甚至无意将仓房房梁等重木结构
运将出去,到城里再建房子,他只是为了在山脚的村民面前拆房取乐,才把仓房买下来的。
过了不久,面朝山脚那边墙壁的三分之一,便从天棚到地板统统给拆除了,那一堆风吹不掉
的墙土,也用铁锹给清理得一干二净。我站在白先生身后,和孩子们一起盯着那照得通明耀
眼的仓房内部。我觉得,它简直像朝向山脚的一部舞台布景。这种印象,很快就在我的梦里
获得再生。它显得异常狭窄,整个内部歪斜不堪,却分外鲜明。业已消失的百年来微明的印
象连同对僵直地躺在房里的S兄的记忆,如今都已经淡漠下去。那拆去的墙面,竟从一个奇
特的角度展现了一幅山脚远眺的画面,那是鹰四教山脚的青年训练足球的操场,以及积雪消
融之后重现冬日旱情的褐色河床。
    “没有铁棒吗?”白先生同那帮刚干完活的建筑系学生用朝鲜语讲完话,便朝我走了过
来,逼得围观的孩子们怯怯地向后退。他粘着灰尘的眉宇依然皱着,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想把地板取下一点,看看地下室的情况。这种地下室墙面和地面都是石头铺的,要
运出来还得加人手呢。”
    “哪儿有什么地下室。”
    “地板修得这么高,就是因为有地下室嘛。”一个脸色苍白的建筑系学生肯定地说。他
一下打消了我的自信。
    于是,我带着他去仓库,取些山脚人倾巢出动修理石板路时用过的修路铁棒。在仓库的
门口,还放着一堆鹰嘴样的武器。那是鹰四自杀后的第二天早晨,离他而去的少年们扔到前
院被我拾起来堆在这里的。我们从仓库的地板下面,把生满红锈的铁棒拽将出来。直到这
时,我仍不相信会有地下室,便和白先生站在一起站在仓房的门口,看那伙青年把地板橇下
来。那地板已经朽腐不堪,很快就破裂了。我们这些在旁边围观的人为躲开新腾起的灰尘,
只好把身体转来转去。突然,一股潮湿纤细的黑灰,犹如水下摄影的电影里乌贼的墨汁喷出
了墨囊一样,登时从仓房里面涌将出来,朝着我们缓缓地移动。就在我们躲闪不迭的时候,
青年们还在继续橇动地板裂缝,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过了一会儿,等灰尘散尽,我和白先
生走进仓房的时候,看见从门口横框到房里的地板已经开出了一长条裂缝,缝里面露出了黑
暗的空间。一个青年带着天真的微笑,从里探出头来,明快地用朝鲜语向白先生喊着什么,
还把一张朽黄的书籍封面递给了他。
    “他说,地板底下真是一个挺不错的石砌仓室!你真的不知道?”白先生兴高采烈地
说。“说是有好多立柱,简直转不过身来。可是里屋外屋都是通着的,外屋还有便所和井
哩。他还说,这样的书籍废纸堆了不少呢。难道这里住过什么疯子或者逃兵不成?”
    我从他拿的那张污损的书籍封面上看到《三醉人经论问答大全》和东京集成社发行的字
样。我茫然失措,顿感自己在一股强烈的冲击波中飘摇沉浮。这冲击使我的内心扭曲失衡,
而且迅速扩大,随即化成了一个启示。这个启示直接关涉着眼下在地下室里过夜的我脑海里
的一切。
    “石墙那边开了几个窗子照明用,可从外边看不见。”白先生把钻到地板下面的另一个
青年的话翻译给我听。“不想下去看一看?”
    那分明具体起来的启示令我心旌摇动。我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那启示的中心,便
是曾祖父的弟弟在万延元年的暴动之后,并没有丢开同志,穿过森林跑到新世界去,这个发
现,立刻变得铁证如山。他没能阻止同志们惨遭屠戮的悲剧,却自行惩罚了自身。从暴动溃
败的那一天起,他便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尽管他采取了这种消极的姿态,却矢志不渝地终
其一生,保持他一贯的暴动领袖身份。他遗留下来的那几封信札,想来一定是他在地下室里
耽读之余,追思自己青年时期冒险的幻想和现实凄苦的梦境,想象在别处生活时可能会寄出
这样的信件,才把它们写下来交给来地下室送饭的人们。在地下室发现的那页书籍的封面,
正表明了曾祖父的弟弟在信中所引有关宪法文章的出处。所有的信札都没有注明发信地点,
是因为信札的作者就在这地下室里,他不曾离开这里半步。同样,曾祖父与他的联系,想来
也是全靠书信进行的。在地下室里,他只能够熟读送进去的书报,他把自己幽闭起来,只能
展开想象的翅膀,编出些横滨报上的赴美留学广告、小笠原岛附近的捕鲸作业之类的故事来
打发日子。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涉及现实问题,哪怕是确认一下他藏身之处的近旁发
生着一些怎样的事情,都是艰难至极。在地下室里,他徒然地竖起耳朵,企图了解一些情
况,对于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的侄子,他又急切地耽心其在战场上的安危,于是才会在与
地面的联系信札里写上:“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
    这些水落石出的新情况令我头脑热胀。我正要转身回上房,白先生却突然谈起1945
年夏天的事情来。他一定是以为,如果单单是因为找到地下室而紧张兮兮,则未免过于沉重
偏激,所以才一面窥察我沉默和紧张的缘由,一面想重新拉起话来的罢。
    “关于令兄复员后在部落里死掉那件事,好像还闹不清楚是我们杀了他,还是日本人杀
了他。两方的人乱成一团,拿棒子乱打一气,就他一个人毫不武装、毫无装备,垂着胳膊站
到中间去,还能不给打死吗。说起来,是我们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那个青年,也真是
个很特别的人呢!”
    白先生停下嘴来,等我的反应。我依旧沉默着,点着头——仿佛在说:没错,真的,哥
哥他真是那样——转回上房,关上身后的木门,把尾随而来的尘土截到了门外。而后,我转
身朝向炉边的暗影,听到自己颤抖地叫道:
    “阿鹰!”然而我立刻记起,鹰四已经死了,于是,心里产生了一种自从他自杀以来最
为分明的痛惜。鹰四,他才是该“真正”了解仓房里这桩新事实的人啊。我的眼睛渐渐习惯
了黑暗,便看出妻子木然浮肿的圆脸正现出惊诧的神情。
    “仓房还有地下室呢!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关在那里,作失败的暴动领袖,承担责
任!阿鹰是因为他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感到耻辱才自杀的。可是,我们现在才知道,至少
曾祖父的弟弟,他的一生和我们认识的完全不同!阿鹰不该为曾祖父的弟弟感到耻辱!”我
仿佛也要重新向自己证实一遍,便向妻子倾述道。然而,她却冲着我叫起来:
    “阿蜜,是你在阿鹰临死以前,让他感到了耻辱。是你把阿鹰丢在耻辱感当中。现在你
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我茫然地企图在这新的发现当中寻求一种超越逻辑的亲昵慰藉,然而在那时,我却未曾
料到,妻子会向我反戈一击,大张挞伐。地下室的发现所带来的冲击,以及妻子公然的敌
意,它们对着我前后夹攻,令我登时惊得呆住了。
    “阿蜜,我不认为是你让阿鹰自杀的。可你却对阿鹰穷追不舍,让他的自杀成了一场最
凄惨耻辱的死。你不断把阿鹰置于耻辱的轮下,以至他只能这样凄惨地死去。”妻子越发激
动地说,“我不清楚阿鹰在临死以前,是怎样可怜地怀抱着克服恐惧的那一点点希望。可是
阿蜜,你在阿鹰请求把眼睛献给你时,你竟然也要拒绝!还有,阿鹰有多谦卑,他问你,阿
蜜,你干嘛要恨我。可是你,甚至不肯说一句,不,我不恨你!阿鹰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
要对他冷笑,又给他增加了一层耻辱!就这样,阿鹰怀着最惨酷凄切的心情,把自己炸得满
面血肉模糊。是你把阿鹰逼上绝路的!现在,阿鹰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你却要说什
么,阿鹰不该将曾祖父的弟弟引为耻辱!在阿鹰临终以前,你们曾祖父弟弟的经历,即使不
能帮他延长生命,但至少能慰藉一下那颗就要自杀的心吧。现在你倒兴高采烈地叫着阿鹰要
告诉他这些了,要是他活着时你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阿鹰怎么能那样凄惨地结束自己的生
命?!”
    “我刚才说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在调查仓房时才发现的嘛。那天晚上,我怎么能想到这
些。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曾祖父的兄弟把自己关到了仓房的地下,过了一辈子自我幽闭的生
活。”
    “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以前不知道什么,现在又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些对他还有什
么意义吗!面对叫你抛到一边绝望而死的人,你只好一边在梦里流着自我安慰的眼泪,一边
喊上一声:我把你们抛弃掉了!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永远都会是这
样!可是即便如此,对那惨酷绝望而死的人也没有丝毫补偿,不管你加上多少新发现,补上
多少眼泪!”
    我无言以对,只是盯着妻子硬质皱胶般充满憎恶的眼睛。我未曾向妻子提及鹰四那份关
于乱伦的坦白。其实即使我告诉她,她也只会卓有成效地反驳我,说我听了鹰四的坦白以
后,我只会说,你这么些年一直生活在这件事投下的阴影里,你也受到报应了什么的,鹰四
的死多少也会明白一些的。她的眼睛睥睨着我动也不动,那愤激的云翳渐渐消退,只剩下一
层尖锐的憎恶和悲哀的黑晕。然后她说:
    “就算有了新的发现,可以让阿鹰不至于那样可怜地自杀,可是事到如今没有比这再残
酷的了!”说着,她泪如泉涌,犹如打碎了憎恶的蛋壳之后,挤出了柔弱悲叹的蛋黄。过了
一会儿,妻子止住了泪水,虽然误以为我已经觉察了一切,便毫不畏缩地说道:“两个星期
以来,我总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堕胎,现在,我想把阿鹰的孩子生下来。我不想给阿鹰的事情
再添上一层残酷!”
    然后,妻子摆出一副明知我反对却又拒绝我做出任何反应的态度,退回昏暗的深处,躲
进自己的天地不理我了。我端详着这孕妇安然危坐的纺缍形背影,这令我想起在怀上我的孩
子时,妻子的肉体和意识共同表现出来的绝对的平衡感觉。对妻子决定生下鹰四的孩子这件
事情的一切本质意义,我已理解得非常具体,就像见到一个石块以后要去了解它一样。这理
解安然存在于我的心中,激不起任何情绪性的混乱。我重新来到前院,但见超级市场天皇叉
着两脚,正兀立在仓房的门口,用朝鲜语大声向屋里发号施令,围观的孩子们在他的身后聚
成一团,看得出神。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去一趟寺院,向那年轻的住持讲一下地下室里的
发现及其给予我的启示,便顶着裹着尘土的狂风,急急地往山脚走去。在阅读住持给我的那
本《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时,我看到过一桩令人莫名奇妙的记述,现在地下室里的发现,
使这桩记述立即生出了逼人的光彩,同时,它也成了我之确信曾祖父的弟弟曾在仓房自我幽
闭这一启示的核心。
    《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一起骚扰事件写的一本小册子。他搜集了
官府和民众双方的记录,还附加了解题和注释。
    一、此骚扰通称大洼骚动。
    二、尽伐大洼村之竹林,多制竹枪以持之。
    三、骚扰之原因,有云起自厌于新政,尤忌种痘,且于告示中血税云者有所误解,流言
绞取人民生血鬻于西洋人,故人心汹汹,遂及此举者。
    四、骚扰之首魁及关系人等无所鞠问,亦无人处刑。官方记录骚动经过的文章内容如下:
    “明治四年七月颁废藩置县令。是年八月初,报××郡大洼村顽民既生物议,募集徒
众。乃疾遣官吏说谕,然未易承服。遂煽动诸村,于同日晚啸集大浜城北(距县厅十五丁
余)之碛中,其势次第相增,波及七十余村。同月十二日,顽民殆至四万,频放空枪,兼以
殴斗,传播无端流言,乃至持竹枪铁铳直入大浜,横行市街。其流言举其大端,则有旧知事
归京之大参事所为系之者,又有户籍调查即为绞取生血,种痘乃为植以毒素等,荒谬无谓,
不一而足,无遑枚举之。而其横暴无状益甚矣,群集弥日,无所请愿,然窃属望官厅。官吏
纷出,百方镇抚;遂见顽民总代,其所主张,一曰止旧知事之归京,二曰复维新前之政体,
黜今俱职之吏员,三曰愿执政以下毋予擢用。同月十三日,顽民将迫县厅,兵威压制议决一
时;而凶徒为之逡巡,未敢造次,纷纭厅议乃至一变,无行压制,遂成上风。故命若干维新
前旧吏员出而执事。至十五日,旧知事亲临恳谕,犹未解散。此日薄暮,大参事遂而退厅,
乃归自宅,遂至自裁,传诸顽民。
    “凶徒闻知此报,尽颇悲哀,竟至瓦解,顺次退归。迄十六日午后,甫告镇定,派出官
员悉皆归厅云。”
    至于民众角度的文章,叙述骚动所用的风格不似记录,倒像是一篇故事。其中描写的一
个领袖,亦即作为“顽民总代”与官方交涉的人,或称其“不知何人,修六尺有余,长发大
汉”,或提及“彼长发怪汉,本编屡见。盖此大汉诚堪怪异,修丈六有余,面白龟背。而其
雄辩滔滔,尤称绝伦,莫之能及,人皆叹服。”这样小型的地方社会,其暴动领袖竟然不为
所有参加者所知。对此,祖父只是附上了一条不甚可信的注释:“校者云:暴动同道多以锅
灰涂面,其状奇黑,不辨身分”,而他固然问及“此怪汉抑为何人?”的问题,却到底未曾
给出明确的回答。最后提及的文章称,这个怪汉永远消失了踪影:“十六日,大洼村口强诉
徒党既告解散,彼暴徒巨魁乃匿迹潜形,不知所之。”
    这面白弓背的大汉,他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在此处证引的部分里面已经十分清晰。举
例说罢,他所用的战术,是既逼近官府,造成威胁,又不激起军人出动,将民众和官府双方
微妙的力量均衡,一直维持到官府的讨论观点改变的那一刻。对此,祖父做了这样的评论:
“且反观骚动遗迹,其未蒙微伤,堪称独绝。想斯惊动天地之大骚动而竟无伤者出,则其指
挥奥妙,诚堪特书矣。”
    于是,给予我的启示,而今已经展开成形。这面白弓背的大汉,无疑便是曾祖父的弟
弟。他在仓房的地下足足关了十年,反思万延元年的暴动。然后,他突然又出现在地上,把
十余年自我批判的岁月里获得的一切心得都用来推进这第二次暴动。既然前次暴动鲜血淋漓
的成果已经大打折扣,他便致力于不让暴动的参加者和旁观者出现一例死伤,有效地迫使攻
击目标大参事自杀,同时又不使暴动的参加者遭到处罚。寺院东堂的墙面上,依然是我与鹰
四、妻子一起看过的地狱图。我便在这里,向年轻的住持讲述了这一切。在讲述的过程中,
我依然对其真实性深信不疑。
    “万延元年暴动时深受其害、疑心重重的那些转变时期的农民为什么把暴动的领导权交
给一个不知来历的奇怪大汉?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正因为传说中万延元年暴动的领袖,以
一个暴动专家的身分在农民们面前复活,他们才情愿聚集到他的领导之下。明治四年的暴
动,从其结束的实际情形推测,骚动的中心目的乃是一个政治性的计划:迫使大参事下台。
或许这对于农民生活的改善,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这样的口号激发不起农民的冲劲来,所
以,这个关在地下室里研读新近刊物的自我幽闭者,尽管他自己与这样的迷妄无缘,但他利
用种痘、血税之类词语语意的含糊,煽动民众,组织暴动,最终搞掉热衷于新型强权的大参
事。在这以后,他重又回到地下生活中去,不放任何人再见到他,把自我幽闭的生活再过上
足有二十年。我相信是这样。从前我和弟弟都在探求万延元年的暴动以后曾祖父的弟弟到底
变成了怎样的人,却都不得要领,没摸到实处。我们只顾探求那个穿过森林跑掉的子虚乌有
的人了嘛。”
    住持善良的小脸泛起红晕,一直微笑着倾听我的这番宏论,然而却不置可否。在“暴
动”的日子里,他曾表现出明显的兴奋;因此,直到现在,他还对我显得忧心忡忡,刻意用
一种过分的平静,来冲淡我心中的兴奋。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给我提了个旁证。
    “明治四年骚动中那个驼背领袖的传说,在山脚很是出名哩。但纵然如此,他却未在诵
经舞的“亡灵”里面出现过啊。阿蜜,这怕是因为它会和您曾祖父弟弟的“亡灵”发生重
复,所以人们才没去造出另外一个“亡灵”罢。当然,这个证据实在太消极了。”
    “诵经舞吗?演员们进仓房里落了座之后,便在那里大吃大喝,莫非这也是因为,有一
个代表性的‘亡灵’曾经在那里的地下室度过长期的幽闭生活?这样的话,这证据可算积极
了。我想,祖父在注释这本书时,其实明知道这驼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达一种敬
爱之情呢。”
    对我的这种空想连篇的大肆假设,住持仿佛觉得无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话,倒是
转向了那幅地狱图,说道:
    “要是您的推测正确的话,这幅画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给还活在地下室里的弟弟画的
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画。我发现,还是与鹰四、妻子共同欣赏时那种深切安谧的情感。而
今,它却不单单是作为被我的情绪唤起的一种被动的印象,而是作为一种独立于我的实在的
绘画实体而存在于此。它能动地存在于画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种浓重的“温存”。定
做这幅画的人,也许要求画师一定要描绘出“温存”的实质。当然,还必须是画地狱。因为
他的弟弟虽生犹死,正在自我幽闭当中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地狱,他要这幅画给弟弟安魂。然
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涂得一片鲜红,犹如阳光映照下山茱萸树那红彤彤的叶背;那火焰的
线条,一定要画得平稳柔和,犹如女性裙裾的皱褶。那
    “温存”也要体现在火焰河中。既然这幅画意在给既为亡者又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
魂,便必得将亡灵的蹉跌和鬼怪的残酷暴露无余。然而这鬼怪和亡灵,纵然各自表现着残虐
和苦闷,但必须有一条宁谧的“温存”纽带,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在地狱图中所画的亡灵
中——诸如那些披头散发的人,他们摊开四肢,瘫倒在灼热的石块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
里的人,他们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虚空之中——或许这些亡灵中的某一
个,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这样想来,我不禁要把所有亡灵的形象,都在我意识的
最深处细细回忆一番,仿佛能寻到一个可称为血亲的固有面容。
    “阿鹰见了这画,挺不高兴来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时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狱图罢。”
    “莫非阿鹰并不是怕这画,倒是不喜欢画上画的地狱的那种‘温存’?现在来看一下,
我真要这样想了。”我说,“阿鹰有一种惩罚自己的欲望,觉得他应该活在更为惨酷的地狱
当中。或许正是这种欲望的驱使,才让他拒绝了如此宁谧平和、安详‘温存’的假地狱吧。
我想,为保证自己地狱的惨酷不遭到削弱,阿鹰一定做过不少的努力呢。”
    年轻的住持渐渐收起了毫无意义的微笑,在他的小脸上面分明现出了一种怀疑的神情。
于是我发现,他那对怀疑之事佯装不知的表情里反倒现出一种目中无人的闭锁。面对着这个
对于山脚人的生活全无兴趣的住持,我实在无意把自己心中的问题再讲出来。对我来说,那
地狱图毋宁是另一个积极的证据。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对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做出的判断,这
些新的证据已经足够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门的途中,向我讲了“暴动”以后山脚青年们的情
况。
    “听说,与阿鹰一起做事的那个衣着单薄的青年,合并以后第一次选举,他就选上了城
里的议员哩。看上去阿鹰的‘暴动’完全失败了,可是至少,它倒把从前山脚里已固定下来
的人员构成撼动了一下。说到底,既然阿鹰集团里有一个小伙子选上了城里的议员,可见对
那些顽固的大人们的头头儿,也是有了点影响力的。‘暴动’对整个山脚的未来都会是卓有
实效的,阿蜜!其实,这‘暴动’将山脚人纵向的社会渠道扫除掉,又将年轻人横向的渠道
牢牢地巩固了起来。阿蜜,我想,在山脚做长远展望的基础已经建起来了!S弟和阿鹰,他
们悲惨地死了,可他们尽了职责!”
    我回到家时,超级市场的天皇已经离开了仓房。那群孩子们,本来一直在欣赏那断壁残
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缝,一俟黄昏降临,他们也立刻作鸟兽散,急急地沿着石子路跑
走了。我在孩子的时候,山脚的孩子们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类特殊的日子,只要黄昏一
到,便立刻气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乡下”的孩子,到了夜里,还要贪玩不止。今
天的孩子们是否是因为害怕树林里来的长曾我部还不得而知,但他们仍旧不曾改掉这一习惯。
    妻子用从超级市场买来后攒起的面包和熏肉给我作了些三明治当晚饭,放在炉边的盘
里,自己却横躺到里间,俨然一副专心保护腹内胎儿的模样。我用油纸包起三明治,塞到外
套的口袋里面,绕到世田和,摸出一瓶满满的威士忌和一个空酒瓶。我洗了洗空瓶,盛满热
水,然而那水却很快就冷却下来,像渗入牙龈的冰水一般。我早该想到,半夜里的寒风是相
当地厉害,于是我打算除了自己正用的那条毛毯外,再从壁柜里把预备的拿几条出来。我正
蹑手蹑脚地从妻子的旁边走过的时候,发现她原来并没有睡着。
    “我想一个人考虑一会儿,阿蜜,”她厉声说,好像我要找机会偷进她的毛毯里面一
样。“重新回想一下我们夫妻生活的许多细节,我看我受你的影响很多,也经常在你替我分
担责任的前提下做决断。如果你要抛弃谁,我总站在你这边,附和你支持你。可现在,我觉
得很不安呢,阿蜜。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下的这个孩子,我都想自己承担起责
任,不再靠你了。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
    “是嘛,我的判断靠不住指不上嘛!”我畏缩地说了这一句,再也不说话了。我也想关
到仓房的地下室里考虑一下。既然发现了新的证据,那么我必须打破自己的成见,对曾祖父
的弟弟和鹰四进行复审,这样,我才能够真正地理解他们。纵然这对于死人已无任何意义,
但这却是我所需要的。
    于是,我钻到地下室里,像一百年前的那位自我幽闭者一样,背靠正面的石墙蹲将下
来,把三条毛毯牢牢裹在外套上面,吃三明治,一口一口轮流喝威士忌和早已变凉的白开水
(幸好从南方吹进山脚的狂风,还没有让它冻成冰),陷入了沉思。这地下室长年人迹不
至,到处都是让虫子咬坏的书页。凌乱的碎纸,朽坏的书桌,腐烂散破而又干巴巴的草席
子,叫强风一吹,它们全堆到屋角,散发着霉味。墙上的石头略有些潮湿,仿佛冷汗津津的
皮肤一般,长久的磨损使得它摸起来柔和可人,却也散发着同样的霉味。湿重纤细的灰尘,
粘得鼻孔唇边眼角到处都是,我不禁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得上了小儿气喘病那时的痛苦感觉:
这灰尘可不会把毛孔全都堵住,让皮肤无法呼吸罢?闻一闻指尖,发出的也是同样的气味,
分明已经叫灰尘给传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头上擦,可是赶不走那种气味。在我把自己关
在这黑暗当中的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从尘垢堆的深处爬将出来,在我
的耳朵后面咬个不停。想到这里,便有一种厌恶感仿佛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
当中,便充满了朝着我虎视耽耽的各种怪物:大如乌贼的蠹鱼,比得上草鞋的潮虫,以及像
狗一般大小的不合节令的蟋蟀。
    复审。然而,在这地下室里,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关在这里,把他暴动领袖的identity
终生坚持下去,那末,我过去深信不疑的判决就要被推翻。鹰四的一生,一直刻意仿效着曾
祖父的弟弟,他最后的自杀,也便是用我所发现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给他的
“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换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后一场壮丽的冒险,于是,我
给鹰四的判决,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鹰四还要把它举将起来,像旗子一般摇来摆去;而
曾祖父弟弟的形象,虽曾挨过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却绝不是幻影,于是,鹰四反倒站到了相
当有利的位置上去。从上学时开始,直到结婚以后妻子怀孕,我一直养了一只虎斑的雌猫。
然而有一天,它被轧到了车轮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摊开的手掌。而今,罡风在
黑暗里盘旋激荡,我从这黑暗里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里垂死的猫的眼睛。那老猫的
眼睛绝对平静,瞳孔清澈有光,犹如纤细的菊花。在痛苦的静电猛然流遍它那颗小脑袋的感
觉器官时,那猫的眼睛却将全部的痛苦紧紧地关闭起来,留给外面的只有平静和麻木。我不
仅从未让自己想象过有人在以这种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狱,而且,在鹰四作为这样的人
寻找一条通向新生的坦途时,我对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终持批判态度。我甚至拒绝了面临死亡
时弟弟那凄凉的请求。于是,鹰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狱。在黑暗当中,我永久的朋
友——那猫的眼睛便与鹰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红得像李子一样的眼睛都
联结在一起,组成一个明晰的连环,切实地开始附着在我的经历当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岁
月里,这连环将不断增加下去,很快便会联结上百种的眼睛,并且变成装饰我的经验世界之
夜的星星。在这星光的照耀下,耻辱的痛苦会折磨着我,而我将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
一样小心翼翼地窥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残喘下去……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
    还有房梁上摇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仿佛真的只身蹲在梦中的法官和陪审员面前,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在黑暗里闭上眼
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个球形异物的头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狱的人,确实有着一种切实的实在感。相形之下,我却没有任何积
极的意志。难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颓唐消沉的岁月里这样苟活下去了吗?难道我就无法放
弃这一切,逃到更加轻松的黑暗中了吗?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动也不能动,活像棺木中的一
具木乃伊。我看见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场面:从这肩膀的周边,另一个我分明脱身站了起
来,从地板的裂缝爬将出去,让山脚径直吹来的疾风吹着衣着臃肿的身体,迅速攀上了台
阶。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阶上面,俯瞰砸塌的墙壁下方那广阔的山脚时,我不得不立
刻蹲在地下室的深处,面对罡风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间,体验那种毫无防备伫立在台阶中央
时令人作呕的恐高症感觉,然后用双手的指头按住太阳穴,忍受着头内隐隐的痛楚。然而,
那幻影已经走到榉木屋梁的下面,于是,我惊愕地恍然大悟了——缢首之际应该向苟延残喘
的人们喊叫的“真相”,我实在还没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并未与我那涂红了脸,
全身赤裸,肛门里塞着黄瓜自杀的人共同占有着他心中的某种东西。我的那只单眼,本该一
直盯着头脑里鲜血郁积的黑暗,然而事实上,它却不曾履行完任何义务。既然那“真相”我
不得面见,那么,我也全然没有向死亡进行最后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鹰四,他们面
临死亡时却不曾这样,他们是确知自己的地狱,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
    在那时,我的胸中热血澎湃,一种具体的失败颓唐,使得心里灼灼疼痛。我才发现,原
来正如鹰四儿时起就对我怀有抵触情绪一样,我也对鹰四及其追求的影象——曾祖父的弟弟
同样怀有敌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种与他们的行动方式截然相反的、稳健的生活道路。而且,
正因为我像个冒险家一样给人打坏了一只眼睛,我才感觉到了双重的愤懑,才要打杀苍蝇更
加痛苦地渡过住院生活。然而我的抵抗毫无结果,倒是孱弱的鹰四历经骗子般的冒险,在最
后面对着即将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状的枪孔的那一瞬间,确知了自己在仿效曾祖父弟弟
时充满热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统一。事实上,我对他最后呼吁的拒绝,已经无关
紧要了。鹰四一定可以听到,关在仓房里的曾祖父弟弟以后所有家人的亡灵承认、接受他的
声音。靠这声音的帮助,他为超越自己的地狱勇敢地战胜了对死亡固有的极端的恐惧。
    “不错,你说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觉出,在那些凝视过鹰四死亡的那无数家人
亡灵的眼睛的盯视之下,我已经完全偃旗息鼓,整个身心都变得惨不可言。我感觉到一种异
样的疲惫无力,这种无力和寒冷一起不断加深,深不见底。我可怜巴巴地吹了几声口哨,心
情遭透了。我便是怀着这种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试图召唤长曾我部,可是,他当然不肯来破
坏仓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只虚脱透湿的狗一样,全身颤抖着过了几个小时。一会儿,
头上地板的裂缝和身边半开的暗窗,都已经泛出了白色。风也平静了下来。我被尿憋得难
受,便在寒风中挺起麻木的下肢,从地板上把头探将出去。那断壁残垣外面的空间,大部分
都是沉沉的森林。现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团,浓雾弥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晕反照着黎明
的苍穹,而其右边顶端的一角,却现出了一片熊熊的红色天空。我在洞穴里迎来了黎明。这
时,我见到了同样熊熊的山茱萸树叶背,想起洼地的那幅地狱图,觉得接受了一个信号。这
信号的意义曾经暧昧不明,现在,我却轻而易举地解释出来。地狱图上面红色的“温存”,
根本讲来,乃是努力要忘却直面并超越自己地狱的这些人骇人的威胁,在更加晦暗动荡的现
实生活中驯顺苟活的人们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画这幅地狱图,实在
只是给他自己安魂。只有那些继他之后像祖父及我这样的子孙——我们不希望强行飞跃的
[[某种东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长发育,也不希望与它对簿是非,唯愿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
—只有这样的子孙,才能从那幅画里得到慰藉。
    房间入口的几层门板,都已经取走了。在入口的外边,有一个人站在昏暗当中,定定地
俯视着我。从那个角度看,我的头准像个在地板上滚动的西瓜。是妻子。面前的这个人只从
地板缝里露出个脑袋,眺望着那一抹红色的朝霞。对于这样一个人,可有什么平静的问候,
可有什么寻常的态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样,窘迫地缩将回去,只是盯着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带着紧张和拘谨,仿佛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压低声音喊了起来。
    “哟,吓着了罢。我可没发疯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习惯在洞穴里面考虑问题的。在东京那会儿,你不就有过一
回嘛。”“那天早晨?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恋地想着往事,全身觉得懒懒
的。
    “我可一直从厨房的窗子看着你呢,直到送牛奶的来了,这可算是个把你拉回地上这个
社会的预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么吓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忆的氛围里面。像
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励她自己,妻子竭力粗声地说道:
    “阿蜜,我们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们怎么就不能一起养孩子,一起生活下
去,养好保育院的那个孩子,还有我就要生出来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来问你,靠一个
人的意志做出选择,是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钻到那里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该
等你靠自己的意志从那里面钻出来,所以我就一直站在这里。我都吓坏了,这次比在里院的
洞穴那次更可怕,仓房的墙壁被拆得东摇西晃,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塌,我还从底下听到
口哨声!那时候真是都要吓死我了。可是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把你从里面叫出来,我就一直
等下去了!”
    我瞧着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讲话,一面小心地把两手护住下腹的两侧,活脱一个称职的
孕妇。这样一来,她站在那里,便像一只直立不动的纺缍。她身上披着一层黑色,由于剧烈
的紧张,正禁不住抖个不停。讲完话以后,她静静地啜泣了一会儿。
    “试试看吧。我想把英语教师的工作接下来。”我吐出了一口粗气,用肺里剩下的那一
点空气挤出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然而我立刻两耳火烧火燎地听出了自己话里的犹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间,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啊。去给动物采集队
办事处发封电报吧。为了跟阿鹰作对,你不总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关阿鹰的成份都排除掉
么?阿蜜,阿鹰已经死了,你对自己也该公正一点才是吧。你既然已经知道,你曾祖父的弟
弟与阿鹰之间的联系绝对不是阿鹰臆造的幻影,那你就应该确信,在你自己的心里,也有一
些与他们共同的东西,对不对?要是你真想正当地把死去的阿鹰记在心里,你就得把这一点
弄个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个翻译,这怎么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没有坚强的意志,向
妻子如此反驳。
    “把那孩子从保育院接回来,能让他适应我们的生活吗?”我的声音里渗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觉得只要我们有这个勇气,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的,阿蜜。”妻
子用一种疲惫无力的痛苦声音说道。我怕她会贫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顿足,想尽快爬到地板
上面来。然而我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时,心中却响起了一声单纯的
话语——现在鹰四死了,我们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鹰四的亲兵们申明自己的结婚计划
时,他们用的也是同样单纯的话语。我不想把这要求拒绝了之。
    “你平安地从那里出来,对我的提议又表示接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场赌博啊,从夜里
开始,多可怕的赌博啊,阿蜜。”妻子的话里带着不安的泪水,又是一阵颤抖。
    妻子怕对胎儿造成影响,对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决心穿过刚刚开始改修的桥梁,离
开洼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脚有一个男人带了个新的木制面具来向我们道别。那面具的人脸活
像石榴,闭着的两只眼睛上钉了无数的钉子。这男人是那个草席店老板,他曾经趁夜逃出,
离开了洼地,今年夏天起为重开诵经舞,便从城里把他召了回来。在盂兰盆会之前,山脚的
集会场所已用合并时特批的预算修葺一新,于是便有许多地方等他装配草席。在那里,他可
以一边工作,一边推敲所有“亡灵”的装扮。我们便把鹰四从美国回来时穿的上衣和裤子给
了他,以供那戴鹰四“亡灵”面具的演员穿用。
    “有好几个小伙子说想带这个面具从森林下来呢,现在还在争着哩!”草席店老板好不
得意地说。
    我,妻子和胎儿穿过森林出发了。恐怕我们不会再回到这洼地来了。鹰四的回忆既然已
经化做“亡灵”被山脚的人们所共有,我们也便没有必要把他的坟墓守护下去。离开洼地以
后,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从保育院接回的儿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同时,在等待另
一个婴儿降生的日子里,戴上头盔大喊斯瓦希里语,没日没夜地击打英文打字机,无暇反思
自己心中出现的一切,过那种汗垢泥污的非洲生活。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动物采集队做个翻译
负责人,在我的眼前,想来不会有一头大象,它庞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写着“期待”两字,
慢慢地踱将出来。然而,只要接受了这项工作,就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开始
一种新的生活。至少,在那里盖上一间草房,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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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27 |只看该作者
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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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28 |只看该作者
什么好办法???[em10][em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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