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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高翔的四十二岁的生日。 晚餐定在六点，我从四点开始坐在梳妆台前修理眉毛。只有重要的约会，我才会如此一丝不苟地化妆，这样期待的时间，就不会因无所事事而显得漫长。伴随着轻微的疼痛，镊子拔过的地方因充血泛出微微的粉红，眉骨更加突出，两条精致细长，末梢上扬的曲线，渐渐清晰起来。把一双猫一样的杏眼，衬托得更加明亮而机敏了。 每隔一两年，我和高翔就会在这个日子相聚一次。没有刻意的安排和精确的记忆，好像彗星绕过岁月漫长的椭圆形轨道，在同一个时刻接近太阳，—— 我坐在餐桌前，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惊奇地说：真巧，今天又是你的生日。这种神秘的引力与默契，让我在落寞的同时，感到几分欣慰…… （一） 会议室里飘散着咖啡浓郁的香气，水果饼干摆放整齐，投影仪在合适的角度，矿泉水放在每个座位左手的位置，横竖成行。这是我试用期的最后一个月，从七点半忙活到现在，终于一切就绪。我长舒一口气，最后一次翻看发言稿。 张总没有生息地走进来，我站起身，堆积起满脸谦恭的笑容。象往常一样，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面前的空气，用很难听清的普通话问道：“你让客户坐在塑料上么？”—— 会议室里有20把崭新的座椅，坐垫上全部包着透明薄膜。我满脸通红，飞快地去撕扯椅子上的包装。柔软的薄膜韧劲十足，越拉越长，发出不愿脱离的吱吱尖叫。离开会还有五分钟，各部门主管陆陆续续地走进来。我感到身后冷漠挑剔的目光，手有些发抖。撕到第四把椅子时，我攥着一大把塑料薄膜，茫然地四处寻找垃圾桶。 “不用撕了，没什么要紧的。”高翔淡淡的说，把一个空矿泉水纸箱踢到我的脚边， “让他们坐在塑料上，空调一开还凉快。”他看着张总，露出一个幽默憨厚的笑容。高翔三十二岁就当上了运营经理，管着一千多号员工。他有一双细长深陷的眼睛，眉毛粗重，鼻梁挺直。有点象中年的周润发。他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也是演技精湛，那是孩子故意调皮时无法拒绝的笑容，在诚惶诚恐，正襟危坐的人群中格外醒目。张总不满地看了他一下，不过没有再坚持…… （二） 保安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桌子前面，欠着身子递上一张罚单，好像要和我说什么悄悄话：“韩经理，人事部让我把这个罚单给您，张总说：今天开会的时候，看到您穿牛仔裤了。” 我把罚单往桌上一丢，问道：“什么时候说不允许穿牛仔裤的？”不到两年，我已然学会了张总不用正眼看人的冷漠表情，以及带着诘问的傲慢腔调。 “上个月。” 脚下轻轻一点，电脑椅转了半圈，我仰头靠在椅背上，眨着眼睛说：“上个月我休假了啊，不知道这回事。” “噢，那我和人事部说一声去。”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脸上挂着无奈：“韩经理，人事部查了一下，您是上个月10号到20号休假的。这个规定呢，是张总22号颁布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向高翔抱怨：“他哪是看我穿牛仔裤，他就是嫌我开会时候说的话不和他的心思。我牛仔裤穿了一个星期了，他怎么就今天想起来了” 高翔慢悠悠地说：“其实张总已经忍了你一个星期，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的语气说不清是严肃还是调侃，分辨不出真实的立场。他从不评论张总，有人说他对张总阳奉阴违，也有人说两人亲如父子。 下午高翔给我打了个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带着罚单”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在“罚款金额”一栏写下了500元，然后丢进了纸篓。“你穿牛仔裤还挺会挑时候。”他笑了笑，把电脑屏幕推到我面前：“他下周就调回新加坡总部去了。” 关于张总调离的原因，公司里有很多传言。有人说他居功自傲，盘踞一方，连总部也不放在眼里。也有人说他成绩斐然，调回去为晋升副总裁做准备。 （三） 我从公司辞职的时候，请高翔吃了一顿晚饭。那天是他37岁的生日。 “其实张总对你也不错，进来两年就给你升了经理，他回来对你未必是坏事。”他一如既往，没有立场地平铺直叙，从不评论老板的是非功过。 我讽刺道：“你是他干儿子，我可不是。我做事就图心情，再也不想面对他那专横跋扈的嘴脸了。” “你从哪里找的工作？” “猎头呗。” 高翔苦笑了一下说：“去年年底，也有一个猎头来‘猎’我。是一个法国公司的总经理职位。一连四个星期，我每周末都拿着他们出的机票去广州面试。每次见不同的人，填不同的测试卷子。后来差不多搞定了，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月薪七万吧。他们说只给我六万。后来我和徐总一提辞职，徐总对我说：‘高翔，只要你不走，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说；‘既然您这么说，我什么条件也没有，我不走就是了’。” 徐总酒量惊人，身上有那么一种少见的江湖义气。我点点头：“徐总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是我，他这么说，我也不会走的。” “没办法，我找了个周末，喝了三两白酒，鼓起勇气给广州那边打电话。 那边现任的总经理一听都要哭了，他着急退休，等我过去接替。然后他说给我涨到七万，我借着酒劲儿说：‘我当初要七万，你不给，现在涨太没意思了，我不去了’。 从哪以后，我再也不和猎头打交道了，我还是老实呆着吧，换个工作太费精力了。” 我想想自己两个月来一边工作，一边偷偷摸摸出去面试的情景，那种纠结与矛盾，困惑与期待，深有同感地笑了起来。“后来徐总给你涨钱了么？” “涨了一点点，徐总说，我刚提完辞职就涨这么多，好像是要挟公司。他说等今年七月，统一调薪时，给我特批。结果六月还不到，他就调走了，张总又回来了。人就是不能和命争，我是他妈的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他哈哈地笑了。 服务员端上一杯咖啡，我用小勺子搅拌着，回想起高翔第一次帮我解围的情景，离愁别绪渐渐弥漫心头：“时间真快，4年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谢谢你。”他用明了一切的口吻答道：“不用谢，我这不是看不得美女受委屈么。。。。” 接着他问：“小韩，你28了吧？怎么也不交个男朋友呢？” 我垂下眼睛，看着咖啡的热气丝丝缕缕地向他那边飘散。 孩子般顽皮搞笑的高翔，愤怒时目光犀利的高翔，开会时镇定自若的高翔，面前这个温柔体贴的高翔…….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我心中挣扎，呼喊，我搅拌着咖啡，久久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哦……” 我挑衅地看看他，等待下文。 “你太厉害，人家都害怕是吧。” 我放声大笑：“我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我离开公司之后，高翔只比我多干了三个月。张总了解到徐总对高翔的器重，回来之后就对他失去了信任。后来高翔去了苏州，广州，上海。每隔一段时间，我的手机会突然响起，里面传来高翔半是严肃，半是调侃的声音。 “这个新公司挺有发展的，我想过去尝试一下新的领域。” “我去南方了，那边待遇好一些。” “又换了，这边钱多一些，我得把房子的贷款还上啊。” “我又回北京了，想在南方发展，结果没发展起来，就回来了。”…… （五） 我看了一下手表，笑着说：“真巧，我们怎么总是在你过生日这天吃饭。不是你故意，就是我故意。” 他笑了笑：“我这个人，有点讲究精确，定下一个日子，就不大喜欢改变。其实7/26不是—— 不完全是我的生日，我这样的老年人，过的是阴历生日，所以按阳历来说，每年的日子都是不一样的。” 我听着他刻板的解释，嘴里有种干涩的感觉。牛肉好像忘了放盐，蜡烛一样的味道，我嚼啊嚼啊，终于吐了出来。 我掩饰着突然涌起的失落，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故土难离？这里肯定没有北京待遇高吧？” 他笑了笑：“我房子的贷款还清了。总是离家这么远，也不是长远之计。你过的好么？” “还是老样子，我反正没有家，无牵无挂。走到哪里都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劝慰我，还是在总结人生。“人们都说四十不惑，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其实人还是应该追求一点稳定的生活。象我们这种打工的，最终又能怎么样呢？我本来最烦猎头，结果他们从我身上赚足了钱。跳来跳去，职位，工资高一些，低一些，没有多么大的区别。我现在工作环境很宽松，知足了”。 我顺着通常的礼貌套路：“你都副总经理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自嘲地笑笑：“什么副总，自己心里明白，心态不一样了。8点上班，我早上9点到公司，还能送送孩子上学。我女儿都三年级了，我还给她疏小辫呢……当初我们在张总面前，天天战战兢兢，说句话都要掂量半天。这里基本上没人管我。我们这些打工的，还求什么呢？” 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到张总。好像厚重的帷幕无意中揭开了小小的一角——我看到了后台那个紧张的，忙乱的，诚惶诚恐的世界。我仔细地观察高翔的面容，好像从10年前的初次相识之后，就再没有看过他一样。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老化”。是的，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家餐厅，哪里不一样了呢？没有桑海桑田刀砍斧凿的痕迹，只是薄薄地落上了尘埃，慢慢地退去了颜色。我凝视着他疲惫的，写着厌倦的双眼，又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从几时开始，我的装开始化的那么浓重？我在自己的舞台上，象不肯老去的明星一样，仓皇地描画着已然退色的青春。 再一次，好像在回答我心中的声音，高翔轻轻地说：“小韩，成个家吧。追求来追求去，其实说到底，我们都是一些普通人……” 事业，爱情，随青春远去的激情与梦想，我们终将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就在短短10年之间。 我嫣然一笑：“两个正在衰老的普通人……”我的崇拜，我的幻想，我心中深深浅浅爱慕与依恋，如水银泻地般，瞬间消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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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6 09: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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