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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17:29: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野人
文/羊亭


父亲告诉我,那时候祖先们生活在山上,终日穿梭林间,以鸟为邻,与兽为朋,类同野人一般。
当他开始讲述祖先的故事时已经上了年纪。
他把瘦小的身子深陷进竹编藤椅里,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显得比本来更瘦小了些。
有时是晚饭过后,有时是落雨的白日,父亲把晾干的烟叶揉皱,裹上一支叶子烟,塞进烟斗里划火柴点燃,然后他仰卧下去,把吸进嘴里的烟又悠然吐了出来。每到这个时候,我知道父亲一定有故事要讲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母亲总会撇撇嘴巴,本来无事可做的她却故意起身东张西望,把屋里的各种器物来回移动,弄得叮叮当当。但是父亲并不会因此改变主意,他的嘴巴就像一只烟囱,不断吐出阵阵青白的烟云,与此同时,那些我所熟知或陌生的关于祖先的故事,会一一从那开合有致的洞口流出来,仿佛流水一般。
刚一开始,他的几个儿子和女儿们深为故事所吸引,都围在他旁侧,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后来,他们发现他讲的故事常常大同小异,祖先们的形象被描述成一群夹着尾巴、用双腿直立行走的怪物,于是他们免不了为久远的年代和那些模棱两可的陈旧人事而泄气,他们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父亲的异想天开。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渐渐长大成人,脑袋里滋生出越来越多自己的想法,时代不断在进步的事实让他们有理由相信,旧的想法将被新的想法取而代之,所以每逢父亲要发话时,不管他准备说点什么,他们都会显出极大的不耐烦来。
只有我——父亲最小的儿子,正好还处在言听计从的年龄,这才使得父亲的故事不至于太受冷落。
这有两个好处:一是父亲会因此而感到欣慰;二是我的哥哥和姐姐们有了嘲笑、自大的资本。他们都因为我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拥有如此重要的身份,让我觉得无比幸福。
其实对我而言,最大的幸福在于故事本身。
一支叶子烟父亲吸到一半时突然灭了,在他划火柴点烟的当口,我的哥哥姐姐们学母亲一样站起身,不过他们把撇嘴省略掉了,要么哈欠连天,要么挠着后脑勺,总之,他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去忙了。我望着他们或者直接离开,或者在屋里兜着圈子,感觉一种气氛在慢慢淡下去,另一种气氛却在不断高涨。
父亲重新吸了几口烟。可能是因为吸得太猛了,呛得他咳嗽不止,泪眼汪汪。当他平缓下来,那透着通红、湿润的目光如月色一样落到了我的脸上。
“老幺!”他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没走?”
“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叫我去哪里!”
“故事?”才一小会工夫,他好像把讲故事这件事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是啊,故事。”
“可是,”他犹豫着把烟拿开,“我忘记刚才讲到哪儿了。”
在我同父亲说话的时候,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本不算大的屋子空落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使得我们的声音像一阵风那样在屋里回荡,缺乏生动与真实。
我说:“没事,你既然忘了就不用再接着往下讲了。”他仿佛如释重负,脸藏在青烟背后,看不太真切。我接着说:“但你可以重新讲一个。”
烟云消散过后,他又用通红、湿润的目光打量我,好像有些不信任似的:“你愿意听我讲那些?”
我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听他讲。但他脸上的不信任又加重了些,他说:“所有人都不爱听,他们认为我说的尽是胡话。”
“去他妈的,”我说,“只要有意思不就行了,管它胡话还是颠话。”
他有些吃惊,看了我一会儿咧嘴笑了,然后拿出一片烟叶来。我说:“我也会裹。”
他迟疑了一下,把烟叶递给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嘿嘿地笑。我看到他苍老的脸上除了活跃着的皱纹,再无别的内容。我学他的样子,先把烟叶放在腿上抹平,然后朝一个方向重复搓揉,有的地方太干,就朝那里抿点口水,当烟叶软得像云朵一样毫无筋骨时,便可小心细致地层层裹紧,直到一支烟卷成形。
父亲接过我为他裹的烟,久久拿在手里却不点燃。他疑惑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显得心事重重。先前的笑意僵在脸上,像年老的气色一样挥之不去。
我不明就里地问:“你很计较他们的看法?”
“说不上计不计较。”他说,“但当所有人都把你说的当废话的时候,你的存在也就形同虚设了。”
“我听不明白这么深奥的东西。”他的话让我突然感到一阵百无聊赖,我说,“你到底还讲不讲故事?”
他没有回答,而是缓慢地将烟点燃,然后塞进烟斗里,若无其事地吸起来。
“你想听什么故事?”浓浓烟云背后,他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你随便讲一个吧。”
“那好吧,我给你讲野人的故事。”
“野人?”我的兴致一下被提起,“你是说我们的祖先?”
“不不。”他摇头,“野人是野人,祖先是祖先。如果我们的祖先是野人,那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野人的后代呀!”
“屁话。”他吐了个烟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你都不懂?野人的后代还是野人。”他又一连串吐了好几个烟圈,似乎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他说,“事实上,我现在的处境和野人也差不多了。幸好还有你,老幺。要不然,我就真的是这家里的野人了。到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法容忍我,我恐怕当真要和祖先们一样,到山上以鸟为邻,与兽为朋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些,但我始终没有弄懂他说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我们和野人没有丝毫关系,他又何必硬把自己和野人相提并论呢?他不仅让自己陷入了矛盾的重围,更让我无法确知祖先和野人究竟以何界定。
然而,这些都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小孩子不会关心与他年龄不符的深奥问题,我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他要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来铺展祖先抑或是野人的故事。
地下落了一层烟灰,还有一些细碎的烟末。我知道,随着时间的加长,那些烟灰和烟末会越积越多,直到最后就变成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会留下深深的脚印。我的母亲不会去收拾,我的哥哥姐姐们也会装作视而不见,父亲的任务是不停地吸烟,关于吸烟所制造出来的东西,他常常漠不关心。就好像他创造了他的儿女,但他关心的总是那些遥远的故事而非他们。这些模糊的印象从他们的身上深深刻进我的脑中,让我有时候不免生出疑惑:这些看上去似乎聪明的大人,其实总在犯糊涂。父亲总是口口声声说要讲野人的故事,但我只要看看地上那渐渐变厚的一层,就会微微感到焦虑。我倒并不在乎强加给我打扫垃圾的责任,而是担心故事迟早会泡汤。
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向他大声咆啸起来:“你到底还讲不讲故事了?”
他显然没有料到,一向言听计从的老幺居然会有上情绪的时候,而且一上来简直判若两人。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总缩头缩尾,唯唯诺诺,别人永远以为你是个软蛋,即便是和你朝夕相处的人。
这招起了作用。父亲不再废话连篇,甚至连烟也不抽了。他把烟斗在地上轻轻磕了两下,又拿到嘴边吹了吹,紧接着,故事就开始了。
他说:“我们的祖先不是野人,但是,和野人之间却颇有些渊源。”
一旦成为讲述者,父亲那双混浊不堪的昏花老眼蓦地变得闪闪发亮,好比即将熄灭的灯盏被挑拨明了起来。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憧憬时日无多的未来已成空幻,于是,怀念与想象则如同希望之火一般闪耀。
父亲说,最早的时候,祖先们生活在山上,与兽为朋只是后人们杜撰出来的痴心妄想,他们经常同兽类搏斗以求生存,可是他们毕竟不能与之长久抗衡,竞争的结果,让祖先们失掉了初始的家园。他们一路迁徙到山腰,最后山腰失守,只得在山脚下立足了。刚刚开始,山脚下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几乎难以为继。昔日,祖先们在山上时吃的是野果和一些野兔狐猹之类小兽,有时运气不错,还能喝几只野鸡蛋。但是,到了山下,野果很难找到,那些小兽也消失无踪,飞禽只在天空翱翔,间或从近处草木丛中一闪掠过。他们成了彻彻底底的素食主义者。草根、树皮和新芽,是他们的家常便饭。那时恰好是春天,这些东西山脚下倒不缺少,所以他们好歹能够维持生活下去。然而,时间很快就到了初秋,再过不了多日,百草结籽,落木萧萧,将会呈现一片萧条凄凉的景象,他们的日子也就当真陷入了困顿之中。有几个实在熬不过,壮着胆子重返山中,从此再也没了踪影。
第一个冬天过后,剩下的人已经不到半数。但是剩下的人更懂得了生存之道,他们还发现了不远处的河流,河中的鱼、虾、蟹,以及草丛里零星生长的谷类植物。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但一定是段漫长的时日,祖先们终于摆脱了类似于野人般的生活。在山脚下,他们开垦荒地,种植庄稼;圈起栅栏养殖家禽家畜。远远近近的房舍,构成了一座烟火气十分深厚的村子。而那些在村子里辛勤劳作、安详自在的村民,他们很少会去想,早先,他们生活在树木葱茏的山上。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出现了第一个猎人。
猎人在去往山里的路上,开始想象自己的先人当年奔跑林间,食不果腹,还要躲避猛兽的袭击。他的脸上泛起红潮,甚至有些兴奋,走在先人走过的路上,踩踏着先人们的足迹,他有一种上天施授给他使命的神圣感。他将手中的长矛捏得格格作响,那些小兽惊慌地四处逃窜,事实上他没把心思放在小兽身上,以往打猎的收获让他觉得太过平淡,缺乏大的喜悦,于是,他就任由它们去了。他一想到有不少的先人们成为兽类口中食物,羞愤之情就溢上心头,先前的兴奋被一扫而空,他的眼中燃烧起两炬怒火。
正好,那时密林之中窜出野兽,而且看样子是个大家伙,来势汹汹,动作迅猛,把树木的枝桠拨动得哗啦啦直响。
他躲闪到近旁的一棵大树背后,静静观望。
果然不出所料,一头野猪受了小兽逃窜时的搅扰,迅猛地从草木丛中钻出来,嘴里发出非常暴躁的叫声,两眼的目光咄咄逼人。
猎人不动声色地把长矛放在地上,取下背上的弓箭。就在野猪似乎已平静下来,甩着尾巴寻找地上有什么可以吃的时,猎人张弓放箭,射中了它的肚腹。野猪刺耳地惨叫一声,那时它发现了树背后的猎人。紧要关头,它或者可能立刻逃回树丛中,或者向瘦小的猎人发起进攻,但它一样都没有来得及做,就被动作迅速的猎人用手中长矛刺进了心脏。野猪的叫声极其短促地在山林里升上去,顷刻便落下来,其间惊起了几只大鸟,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傍晚时分,猎人扛着一头将近两百来斤的野猪下山。那是他做猎人以来第一回得手那么大的家伙,所以十分兴奋。他把野猪开膛破肚,肉全分给了村子里的人,自己把猪肝猪心这些下水在火里烤了拿来下烧酒。那两天,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香气。
讲到这里,父亲细细地回味着。好像那个用猪下水下烧酒的不是故事里的猎人,而是他自己。
故事未免有些平淡,我无不失望地说:“猎人凭的只是运气,那头野猪简直太笨了。”
“怎么能只是运气,”他对我的评价有些不满,“虽然猎人身材瘦小,但他浑身都有用不完的气力,而且身手敏捷!就像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年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
说着他从藤椅里坐直了身子,好像年轻了不少。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当过真正的猎人,但是有一回,也像故事里的那个猎人一样,弄到了一头野猪。”
我眼睛一亮:“你是怎么弄到的?”
“赤手空拳。”他自豪地说。
这时,我的母亲走进房门,屋子顿时暗了下来。她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嘁”,没好气地说:“狗屁!成天就吹吧,能吹到天上去,旧社会兴许还能当个说书的,而今的年月,就只是个废物!”然后她又开始把屋里的东西弄得叮叮当当,过了一会儿,她又冲我说:“虎娃,你没事情做是吧,没事做把地下扫了。”
父亲泄气地陷入藤椅里,再次变得瘦小、苍老。
我在打扫父亲身前地上的垃圾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唉!你明明说是讲野人的,到头来你却在讲野猪。”
父亲没有搭话,只自顾自地抽烟。
有一小段时间,父亲绝口不提“故事”和“野人”这样的字眼。母亲的话好像点到了他的痛处,他突然沉默了不少。
可是有一天,当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又接着把那个故事讲了下去。事先我并没有再三央求,而是他自己主动讲的。
他说:“后来猎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好的收成,每次从山上下来,他都显得有点垂头丧气。”
一个黄昏,猎人的肩上晃荡着两只瘦长的野兔,疲惫地往山下走。那条模糊的小路是他上山下山多次走出来的,头顶的树木时而繁茂,时而稀疏,因此使得那条小路一明一暗的,感觉很不真实。
那天山林里静得出奇,简直可以用万籁俱寂来形容,除了猎人自己的双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绵软声响,再无别的声音。起先他没有注意,到后来山林里越来越暗,那种寂静也越来越盛大,到最后直直地击中了他的心。他于是停下脚步,仔细地倾听一番,但什么也没有听到,哪怕是风和空气相互摩擦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却没有太在意,继续往山下走去。
他没有走几步,突然听到了很大的响动。只是极短促一声,像兽类的咆啸,又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密林上空落下来,或者怪物破土而出。猎人再次停下脚步,声音没有了。他以为是错觉,于是又接着走,仍然只走了几步,那声音再度响起,等他停下来去搜寻声音的来源,仍然是徒劳。这样反反复复地持续了好几次,猎人觉察出了蹊跷,那声音明显是向着他来的,而且离他并不遥远。当他意识到这点时,恐惧感才油然而生。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长矛,并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伸向了弓箭。他小心翼翼地走着,脚步像是落叶一样轻轻落在地上,只发出细小微弱的声响。他一边彳亍前行,一边等待着,等待着。
果然,那声音又来了,而且这次猎人很快明确了声音就来自他的身后。他停住脚,和前几次不同,这次他的心在打鼓,没有节奏地怦怦乱跳,而且觉着有阵阵凉风从背后吹来。他很想立马就回过头去,但是脖子僵住了不听使唤,那种凉飕飕的感觉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肉皮。与此同时,脚下好像生根扎进土壤里,哪怕挪动分毫也无法办到。
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都无法把握自己的灵魂,仿佛空留了无知无觉的肉身在那里。
但是最终他让自己安定了下来,他是个勇敢的年轻人,而且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长矛就在手边,弓箭也在手边,它们都真真切切在那里,滑过指尖时,他定下神,长长地吐了口气。但是仍然持续了好长时间——当他听到背后凉风中夹杂着类似熟睡的人打鼾一般的粗重呼吸时,他的意识短暂地处于懵懂状态,后来他捏了捏手中的长矛,缓慢地转过了身。
父亲突然停下,向我卖起了关子:“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我笑了笑,试探性地说:“野人?”
父亲点着头,赞许地拍了两下我的脑袋。“没错,就是野人。”
他接着说,猎人转过身,看到一个浑身上下黑乎乎的东西,像熊,但猎人知道那不是熊。它像人一样两脚直立在那里,比猎人还要高出两个头。他们离得很近,猎人几乎能闻到它呼出的气体中有很重的野臭味,就好像山耗子的气味。
猎人吞了口唾沫,咕嘟一声。对面那东西为这细微的声响屏住呼吸,它很小心地盯着猎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发出粗重的呼噜声来。它不同于一般兽类,并不急于立刻发起攻击。这让猎人有点摸不着方寸,急得满头大汗,心脏像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他试着往后退了半步,没想到那东西也警觉地向前移了半步。他再退,它再接着跟上来。这样的游戏让猎人再次陷入恐慌之中,但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他停下来,慢慢将另一只手也伸向长矛,紧紧握住。来它个出其不意,他是这么想的。可就在这时,对面的怪兽向他伸出手来,好像要同他握手。猎人没有料到它出了这么一招,因为没有丝毫防备,猎人本能地躲闪,却不小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长矛仍紧紧握在手中。
怪兽没在意,跟着向前了一步,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猎人那时头脑中产生了错觉,他感到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分明就是一个人,故意乔装打扮成这般模样,来试探他的勇气,或故意想让他出丑。因为自从猎人进山里有了不错的收成之后,村子里许多年轻人也做起了当猎人的美梦,但都被猎人拿理由搪塞过去了,他可不能让别人断了他的活计。猎人这么一想,也就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也伸出手,准备去迎接它。但就在他触碰到它的指尖时,它突然把手缩了回去,浑身一颤,长鸣一声,比虎啸还要震耳。猎人也浑身一颤,乱了阵脚。
怪兽又吼叫了几声,然后进一步靠近猎人。猎人在慌张之中看到了它的眼睛,像幽灵一样闪烁着莹莹绿光。它在接近猎人的面颊只有半指之隔时停下,像十分亲近的人一样端详着他,同时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猎人有点明白它的意思,它是在同自己说话。
猎人小心翼翼地,几乎不动声色,刚要将手中的长矛向它刺过去,就被它一巴掌拍晕过去了。
当猎人醒过来时,星星点点的日光从树叶缝隙间透漏下来,照得他睁不开眼,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像被挨了重重的一击,疼痛难当,脑袋也一阵阵巨痛。他回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记起晕过去之前的事。他打了个机灵,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四处连怪兽的脚印也没有留下。
他感到身上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疼痛不只那一两处,这时已经波及全身。他走了两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发现他的长矛不见了,但弓箭还完好挂在肩上。
猎人艰难地回到村子里,告诉人们他在山里遇到的怪事,人们都只拿它当个笑话,发现他这次什么收获都没有,就都一轰而散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老人和孩子,因为只有他们相信他说的话。
老人说:“你遇上的可能是野人。”
猎人惊讶不已,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野人,虽然他比谁去山里的次数都要多。
“对,野人。”老人说,“许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山上迁徙到山下,告别野兽的生活,成为全新的人类时,也有一些留了下来。他们对山林之外的地方没有兴趣,而且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和山中巨兽搏斗也不在话下。”
“没错,它的个头很高,结实得跟石头一样。”猎人说。
小孩问他:“你和野人交过手?”
“没有,”猎人摇摇头,“但是我们对峙了很长时间。它的眼光绿得吓人。它一个巴掌过来,我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小孩有些失落,“你应该先下手,用长矛戳它的心脏。那样你就会多一件野人皮当衣裳了。”
“放屁!”老人说,“他们和我们都一样,只是选择了不一样的生活。现在我们的生活比他们高明,就要以强凌弱,这和山中野兽还有什么分别!”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你不要以为他们同那些野兽一样没有心灵,他们和我们一样会思考,说不定比我们更聪明。要在山中生存下来,不聪明只有死路一条!”
小孩嘴里哼哼了两声,很不高兴地离开了。猎人不说话,紧皱着双眉。
“你要千万当心,不要只图一时小利。我们和他们可是近亲,杀他们就等于杀人,杀自己。”
猎人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山里,有好几个年头,他和别的村里人一样,开垦土地种庄稼,闲时去河里捕鱼。但是他的庄稼种得很不好,根本没什么收成,捕到的鱼也少得可怜。他发现他的弓弦已经断了,箭头也早已锈迹斑斑。于是,在一个阳光和暖的晌午,他新上了弓弦,磨亮了箭头,打算重操旧业。他当不了庄稼汉,只能做一个出色的猎人。
从那天起,好运气就不停地光顾到他身上来。他打到的不仅有野猪、黄羊、鹿,有一次还射杀了一头成年的老虎。他把虎皮铺在床上,扬言有胆量的妇人女子,不管谁有那个兴趣,都可以到他床上躺躺虎皮毯子。
一个下午,他扛着一头獐子往山下走,远远地就看到路边有个小小的黑影躲躲闪闪。那时已经接近山下了,他初以为是哪个村子里淘气的孩子。但离黑影越来越近,他发现黑影躲闪时动作非常敏捷,而且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继续朝前走,希望靠得更近些。可是黑影突然就消失了,他四处环顾,没有任何活物。他有些狐疑,是自己刚才眼花了吗?
他又走了几步,忽听得哗啦一声,黑影从树丛中跳到了路的中央,就在他正前方,几步开外。
天色尚早,他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但是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穿,而且毛发极重,宛然像个……他想到这里时立刻停住了。是的,他想到了野人,但仍然有些心存侥幸。和上次见到的野人相比,这个显然太瘦小了些,而且身上更是多出了几分人的样子。可转念又一想,人哪有光着身子跳来闪去的,而且长那么多毛,与兽类别无二致。
他一确定下来,内心就变得有些忐忑。他知道,村子里那个老人说的没错,野人和人类一样,说不定还远比人聪明;在山里生长,更是练就了它们一身比人更强的本领。他必须趁早先下手,不给它任何可乘之机,即使是面临这样一个小野人,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缓缓放下肩上的獐子,从另一个肩上取下弓箭,然后上弦张弓。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小野人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睁着双眼紧紧盯着他,好像认识他似的。他心想,幸好这是一只小野人,完全还不懂得眼前的威胁意味着什么。小野人的确什么都不懂,它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噜声,同猎人说着什么。猎人想起上次那个野人也是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想,怎么也不能再平白无故地挨一巴掌了,于是,他手上一松,放出了箭。
就在箭离开弓弦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小野人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笑容,那是一种善意的笑,和人类善意的笑别无两样。与此同时,猎人听到从它嘴里发出那种愉快的“呵呵”声。但是来不及了,笑声立即止住,紧接着是一声哀怨的长鸣,十分尖锐,十分刺耳。箭头正中了它的心脏,小野人倒了下去。这时,深山密林之中也发出同样凄厉的哀鸣,一声高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猎人一听就听出来了,那是上次给了他一巴掌的野人。
他经过死去的小野人身边时,恍惚间感到了一丝小小的熟悉与亲切,这种感觉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瞬即闪现又瞬即消失了。他从它的身上迈了过去,笑容好像还挂在它的脸上,他的心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但是一切都比不过逃命要紧,他连那头獐子都没来得及扛上肩头,就一路狂奔向村子去……
村子里的老人说,他造下的孽已经在他的眉宇之间显现出来了,他必须付出重大代价,人类同野人之间的恩怨才能得以化解。
他说:“屁话!你们这些过河拆桥的家伙,我哪次打猎你们没有得到好处?现在出事了,你们休想逃脱干净!我们必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鬼扯!杀死野人的是你,我们连山里都没有去过,我们只是本分的庄稼人。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你的心里充满了罪恶。野人自然知道,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仇人,因为你身上有洗不净的血腥气。”
“放屁!”他矢口否认,但是一切说辞都对他不利,一切他试图编造的理由都不够充分,所以他只能放声大骂,“放屁!你们全是在放屁!”他的声音越大,内心也就越空虚、害怕。
他只能整天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哪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被吓得一身冷汗。他的弓箭彻底成了摆设,昔日英勇无畏的猎人再也没有出现。
父亲磕掉烟斗里面的烟灰,又重新添了烟叶。我划燃火柴为他点上,问他:“后来野人找猎人报仇了吗?”
“当然。”父亲猛吸了一口,“后来人们很长时间没见到他,几乎快要把他遗忘了。有人经过他家门前,闻到一股恶臭味,推门而入,发现他已经死掉好久了。他是被当初丢失的长矛刺死的,身上都是窟窿,显然被刺了很多下,当场毙命。”
“只有野人才会这么干!”
“怪只怪他杀死了小野人,他是死有余辜!”父亲好像一点也不同情他,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初的那个野人也死了。”
“是被村子里的人打死的吗?”
“不是,是自杀。”
“自杀?一个野人,怎么可能?”
“是自杀。村里的孩子们在山背后的小河边发现了野人的尸体,它是个女野人,是从几十米的山崖上跳下去摔死的。村里人把她和猎人一同埋了。”
“野人怎么会自杀!还要把她和猎人埋在一起?”
“她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生命。至于为什么把他们埋一起,这个祖先们没有讲,也可能是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故事其中的一些细节被传漏掉了。”他见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就又补充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期待自己快点长大,以便懂得故事其中的秘密。
但是,长大成人毕竟是一件漫长而遥远的事,只不过随着我渐渐成长,对父亲的故事也渐渐失去兴趣了。直到有一天,我坚定不移地认为,父亲的那些故事都是凭空想象、胡乱编造的,而且同故事书和电视里面的相比,他的故事未免太过时了。
所以,当他步入晚景,可怜巴巴地对我说“老幺,来,听我给你讲一个野人或祖先的故事”时,我总是感到很不耐烦:“你能不能说点新鲜的!”然后,就跟在哥哥的屁股后头追他要周慧敏的明信片去了。母亲一副胜利者的表情,心满意足地在屋里屋外忙上忙下。
父亲再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愿意和他搭话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乐趣。更多时候,他只能自说自话。他成了这个家庭的局外人,虽然身在其中,却常常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
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总是没事找事,勇敢地向强势的母亲提出抗议。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猪下水了,用火烤了下烧酒,这在以前想吃就有,可是现在,他已经提过很多次,母亲总是爱理不理。过了几天,家里杀年猪,母亲当着他的面,把猪下水全都扔掉了,还故意提高嗓门:“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怎么能是人吃的!”
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是他拿母亲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悄无声息地卧进藤椅里,大口抽烟,大声咳嗽。
再后来,他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甚至都快要背过气去了。母亲让我拿走了他的烟斗,并且把所有烟叶都扔进了烈火熊熊的灶膛里。
父亲从藤椅里坐起身:“我到底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我还有没有自由了?”
“我忍你已经很久了!”母亲也不甘示弱,“你看看你,什么事情都不做,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成天胡言乱语,疯话连篇。你安安静静做个闲人也就是了,少在我面前充大爷要狗屁自由。别人都说我们家养了一个废物,你倒好意思来责问我。”
父亲满脸通红,话憋在他嘴里说不出来。接连不断的咳嗽,让他只顾得上喘息,也为他摆脱如此窘境提供了机会。
过了好久,他才缓过气来,换了一副心平气和的姿态:“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们巴不得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才好。你们想要的不是清净,你们觉得我现在老了,没有用了,认为我完全是个多余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碍你们的眼。你们这群自私鬼!”
“你那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母亲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就编吧,多编些理由,反正胡编滥造是你的本事。”
“真可悲!”
“可悲的是你。”
“你那是嫉妒。你希望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没有思想,但你要知道,想象并不罪过,不会想象的人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你害怕别人去想象,其实是怕别人想得比你高明。”
“我害怕?”母亲耸肩笑笑,“我只害怕你那个疯掉的脑子别蛊惑了我儿女的心。家里有一个你这样的异类已经够了。”
“异类?”父亲也笑笑,相比于母亲,他笑得似乎要更坦然些,“我不否认。但是,容不下别人异想天开,你迟早也会过时的。”他说着把目光投向我,“他们不会永远都做你的乖孩子!”
母亲没有再理会他,她懒得把时间无谓地浪费在他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再度陷入沉默,也许是母亲的话起到了作用,也许是他真的老了。他仰卧在藤椅里。不经意地一眼看去,还以为只有藤椅摆在那里。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家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从藤椅里爬起来,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他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老幺,我要上路了。”
“你要去哪里?”我奇怪地问。
“山里。”
“去山里干什么?现在正在下雨。”
“我要去寻找野人,祖先们在故事里讲过的野人。”
我不好扫他的兴,但还是不得不说:“没有什么野人,那只是你一心想象出来的。”
“正因为是想象的,所以才要去寻找。”他望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其实,我现在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野人,这个家容不下我了,我可不就是个野人了吗?”
“你全身会被雨湿透,感冒只会让你的咳嗽加剧。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这太冒险了!”
“没错!”他肯定地向我点了点头,“人生就是一场冒险。老幺,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你长大了,不管面对什么,不管是多大的难题,记住,你都要有冒险的勇气。”
我说:“那太遥远了,就像野人的传说一样遥远。”
他说不,其实就在前方。他朝前指了指,然后一头扎进了茫茫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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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20:34:19 |只看该作者
这个让我想起了《河的第三条岸》里的父子。父亲的追寻往往经历着儿子最初的不解和最后的醒悟(你的这个应该定义为“迷糊”)。而《河》用的是一种现实的感情基调去讲述一个颇为荒诞的故事,比之于你的这个用一种荒诞的感情基调去讲述一个荒唐的故事的冲击力要大得多(仅叙事手法上来说)。
小说中父亲说话的语调更接近书面语,跟母亲的乡土化口语有着明显的反差,这种反差的作用说得好听一点,是它让父亲与母亲所处的世界隔离了开来,形成一种陌生感。不过读到父亲讲述野人的口吻时,我又不得不怀疑作者在处理人物时,还分不清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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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20:56:42 |只看该作者
水鬼 发表于 2011-11-9 20:34
这个让我想起了《河的第三条岸》里的父子。父亲的追寻往往经历着儿子最初的不解和最后的醒悟(你的这个应该 ...

水鬼你说的是拉美作家那篇乘着独木舟飘荡在河上的父亲的故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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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21:16:12 |只看该作者
刘智 发表于 2011-11-9 20:56
水鬼你说的是拉美作家那篇乘着独木舟飘荡在河上的父亲的故事么?

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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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0 17:26:35 |只看该作者
谢谢你的意见!
我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用两条线讲一个主题而已。
但是人称的转换上,还是做得比较小心的,应该没有搞混淆或弄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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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0 20:46:41 |只看该作者
控制得沉稳,不错,但读起来没什么新意,有点审美上的惯性。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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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1 10:55:27 |只看该作者
陈树泳 发表于 2011-11-10 20:46
控制得沉稳,不错,但读起来没什么新意,有点审美上的惯性。

故事确实不新鲜了,印象中很多人写过这个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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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1 20:05:26 |只看该作者
羊亭 发表于 2011-11-11 10:55
故事确实不新鲜了,印象中很多人写过这个题目。

嗯,语调、思路都不太新鲜,可能也跟题目和内容套得紧了有关。
期待看来作者其他小说。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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