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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灯火阑珊的夜晚。高层建筑。亮着台灯的房间。W坐在桌前的光线里。
他双臂伏在桌上,两眼漠视前方,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有一张马脸,以及与之相配的,得使劲抿住嘴唇才能包住它们的龅牙。他还长着长长的马一样的睫毛,睫毛下是闪着深邃和沉静的光芒的大眼睛。这时,他便抿着嘴,一动不动,两眼偶尔眨一下,仿佛若有所思,当他不笑的时候,总是这样一副睿智的表情。可实际上他的头脑已经空白了好久了。
这时他听见在另一个房间,妈妈正在与人通电话。
“……你吃过我给你的药了么?让大斌也吃啊……不会的,你和大斌不都查过没事吗?应该没问题……"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低沉很多。
"一般就是在……你知道自己的排卵期吧,在排卵期前后就行……一般成功率大的……在两次例假之间,估计就差不多了……没那么严格,大概估计一下就行……别着急……"
W知道妈妈在和谁通电话了。那是一位姑娘。他认得她。她比他大几岁。她急于想要个孩子。他想象不出那姑娘的裸体,人是愚蠢的动物。此刻他倒有点同情那个姑娘。她年岁比他大不少,他也从没对她有特殊的好感。全都是人,不,动物……器官,全是器官。还有乏味和无聊。当你感到乏味和无聊时,你的睾丸是不存在的。可怜的动物。多么危险而致命的要害。他象对待姐姐那样尊重她。她想要个孩子,他希望她能成功。
“……你的子宫不后倾吧?要是那样的话,在屁股底下垫个枕头,就能好点……你回头把下身垫高点就能好得多……不会吧,流出来也不会那么快……放心,不会马上就流下来的……"
W想象这一对男女,费劲吃力地干着,不光是为着性欲,还为一个目标,一个毫无特色的目标。屁股底下垫着枕头。一点兴奋感也没有。她并不算好看,这种事也不值得偷偷摸摸一谈,这是很乏味的一件事。她会发情吗?发情时怎样撒娇,总不会再有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了吧?一切都是生理现象,化学反应无时不刻地贯穿其中……她不过是想要一个孩子,我帮不了她。可我愿意她成功。因为成功不成功和我毫无关系。我不喜欢看见她为这个难过。对,我是诚心诚意祝她成功的。不就是一个象嚼了一天的口香糖一样没味儿的孩子嘛。
“……想着吃药,啊……再见,再见。"妈妈挂了电话。
二
小女孩静静地坐在对面,两眼滴溜滴溜转个不停,两眼坦白无知地上下打量着,探究着面前的W,似乎想用目光将他彻底复印下来。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这令W十分尴尬,浑身不对劲。他问了她几句生硬的话,以示亲近,小女孩用几个字答完了。剩下的只有自卑又难堪的笨重迟钝。他暗想:她的父亲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小孩是敬畏任何一位成年人的。可W没想到,成年人有时也会怵一个五岁的孩子。就是这样,孩子掌握了最绝妙的交流技巧──沉默。言语者在沉默者面前永远是被动的。
“你爸爸刚才带你买什么去了?”过一会儿W又问。
“吸管。”
“水果,是么?”
“吸管,喝汽水的吸管。”
“噢噢……是吸管……你的伤口还疼么?”
小女孩摇摇头。
W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蠢笨不堪的巨人。可他不能总是和孩子这样对望着。
“你的作品我还留着呢。”他笑着说。
小女孩只管盯住他。
“……你的画,还记得吗?你送我的……画得好极了。”
“……”
“你现在还画画吗?”
小女孩摇着头,望着他。
三
冬季。寒冷。失眠的凌晨。
W穿上他闪闪发光的裹尸袋一般的黑色长裤,蹬着高跟鞋,套上那肮脏的羽绒大衣,从洞穴似的房间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
天色还很黑。高大的灯塔弥散着橙红的光芒。大街上明暗交错。早起的行人们匆匆穿过马路,公共汽车停在路边发出尖利的声音,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非常显眼。站台上一些小贩已经开始他们的买卖。在那边的大楼下,浓浓的白雾从地铁的通气孔涌出来,随即在冷风中散尽。警亭上的标志灯在白雾里若隐若现。骑车的路人正在经过那个警亭。所有的人都忙碌着,沉默着,奔向自己要去的地方,奔向谁也不知道的未来的时光里。在错落的建筑中,每家每户的窗口都四溢着暖色的光芒。在大道的远方,墨蓝的天际 正一点点地发白了。
就在这时,在W眼角的余光里,忽见一物从不远处的楼上坠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听见一个很响很闷的撞击声──好象一袋面砸在石板上似的──在这一瞬间,他侧过了头,他看见一个好象人形的东西从二楼的平台上重重地弹起来,又摔到一楼去,碰倒了楼门外的一片自行车。
片刻的沉默之后,是一阵如同在梦境中听到的那种嘈杂声。周围的人们自动地向发生奇怪事情的地点迅速地聚拢去。W也跑过去,但在离那地方很远处便停住了脚步。他在那儿站了好半天,眼见人们渐渐聚成了一团。
四
夜幕已经降临,可依旧是漫天浓雾。人们被翻腾的红尘时而卷聚成一堆,时而吹散得到处都是。茶黄和苍白的光拄交织在浑浊的夜空里。嶙峋古怪的高层建筑漂浮在雾夜的深处,隐约可辨。街上混乱而喧闹。路灯下都是卖水果的小贩,他们的三轮车全靠在人行道旁,公共汽车没法靠近站台,只能在马路中间停下。下车的人便混杂在车辆之间。地面上到处是污水,纸屑和果皮。
W和他新结识的朋友J一起穿过马路,在人行道黑暗的树荫下走着。J的个头比W高的多。虽然不修边幅,可还是能看出他颇为英俊。他俩半天没言语,只是这样走着。
生活,可毕竟是生活,你是不可能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的。你不可能象小说,还有电影里那样,有一个朋友。人是不可能有朋友的,就象所有其他动物那样,我们只有“旅伴”。你在这条路上和这几个人在一起,到另一条路上又和另几个人在一起,只是旅伴。
“只是旅伴啊!”W大喊道。可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响了,J没有听见。
J是W上个月才结识的新“旅伴”。他们在一起打工。他谈吐幽默,还喜欢听W所喜欢的音乐。可J比W能喝的多。他俩谈话投机,彼此都有些爱恋对方。
W一直想搂住J,和他将心比心地谈话,俩人永远也不分离。可这打算现在还为时过早,他们互相之间还都太生疏。一开始W以为J和他是同病相怜,可他渐渐明白了,J只是喜欢喝几口罢了,他没有病,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他甚至根本没有“病”,他甚至根本没有病……
“刚才我坐车来你家,在车上看见一个漂亮姑娘。”J突然说。
“是嘛,长的什么样?”
“没什么样,就是一个傻妞。”
“那你干吗要告诉我?”
“因为我和她一起下了车,还看见她进了你住的楼里。她一道上都冲着我使媚眼。”
“楼里的人多了,我估计连我到现在都见不全呢……”
“你们家住的太偏僻啦!”J大声打断W。
“……我想作个电梯员,天天开电梯,天天都能和那些漂亮妞说话,还可以撒开了读小说。”
“你们家这儿真他妈荒僻。”
“怎么会呢?你看这儿鱼龙混杂的,咱俩都快迈不开步了,怎么会荒僻呢?”
“就是荒僻!又肮脏,又混乱,又荒僻,简直就象到了世界末日。”
“可我们家不是挺好吗,这是你自己说的。楼里还有漂亮姑娘,还不够好吗?你们家院里有那种漂亮姑娘吗?”
J轻蔑地大笑起来。
W与J一起来到车站。这儿已经站了不少候车的人。在黑暗中,个个容貌模糊,毫无个性。都是疲于奔命的动物。
W回头望望不远处的家──它在马路对面那栋高层公寓里。他回头望望,便感到心底里油然生起一阵令人发痒的兴奋。J也顺着W的目光望过去。
“不错,你们家是挺不错,可真要到了世界末日,它还能保得住吗?我听说世界末日大大地提前了。”
“哪儿有什么世界末日哦,”W自言自语道,“有末日的,只是我们自己罢。”
“你不相信末日会到来么?你要是生活在未来时代,你就会相信的。”J感到酒劲上来了,他说话开始含糊起来。
“未来时代?你真逗,我们现在不就生活在未来时代嘛。”
“我不明白。”
“我们早就生活在未来时代了,就跟外国电影里演的一样,这还不够酷吗?这一切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对生活在未来时代有什么感受?”
“我觉得冷……”
“也许你们并不喜欢这样的时代,可不知怎么,我就是觉得兴奋,鱼死网破的兴奋。”
“我有点难受……”
“你什么?”
“我头晕,难受,难受得厉害。”J开始蹲下去。
这时一辆公共汽车刚好进站了。站台上的人迅速簇拥在车门口,门一开就往车上挤。J呕吐起来。W站在一旁,抿住唇,低着头,木纳地望着J。
“车来了,你要上吗?”他问道。
J只管呕个不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车子塞满了人,然后开走了。过了好一会儿,J才停止了一下接一下的干呕。他勉强蹭到一个墙角,靠在那儿蜷成一团。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也不敢动。
“你最好别在这儿躺着,让人看见不好。”W站在那儿说,“还是回我家躺躺吧,起码比这里暖和一点。”
J含混地说:“你别管我……我动不了,晕得厉害,你赶快走,我这就好……"
“告诉你少喝点,你不听。”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街上一片混乱。到处是支离破碎的光影和噪音。W站在那儿,望着J,突然笑了起来,“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对未来时代的感受呢?”
END
1997.1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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